３８
醫院位在環狀線桃谷車站旁。不愧是大型的綜合醫院，不但有一大片的停車場，甚至規劃了空間給排班計程車使用。一穿過正面玄關的玻璃門，便來到寬廣的候診室，左手邊是很大的服務櫃檯，依照掛號、住院手續等性質區分，各有各的服務窗口。
時生在住院服務窗口詢問千鶴的病房號碼時，拓實站在候診室角落望著電視，螢幕中的南方之星正投入地唱著〈心愛的艾莉〉（註：「即〈いとしのエリ─〉，南方之星（サザンオ─ルスタ─ズ／Southern ALl Star）樂團一九七九年代表作。歌曲描寫對一位叫「艾莉」的女性細膩的愛戀，經典歌詞為其中反覆出現的一句「艾莉，my love, so sweet」。）。
時生走了過來，「問到了，五樓的５０２４號室。」
兩人朝電梯間走去。
「好豪華的醫院吶，而且千鶴住的是單人病房，住院費一定很驚人吧？」
「高倉先生不是說這部份他會處理嗎？」
「是沒錯，可是難道不能住便宜一點的病房，然後把差額折現給我們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吧，你怎麼想得出這種賤招啊。」
兩人搭電梯來到五樓，沿著長廊往深處走。５０２４號室是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時生敲了敲門，門內傳來細細的應聲，是千鶴的聲音。
拓實拉開門一看，約三坪大的房間，病床位在窗邊。床上的千鶴正坐起上半身翻著雜誌看。
「啊，阿拓！」她的臉亮了起來，「還有時生！你們專程來看我的嗎？」
「本來還找了竹美，可是她說要練團甚麼的。」拓實將手上的紙袋放到一旁的小桌上，「我買了冰淇淋哦。」
「哇，謝謝你！」
「身子如何？傷處還會痛嗎？」
「都沒事了。高倉先生也太小題大作了，幫我安排這麼大一間病房，不過說真的，一個人待在這兒還滿無聊的。」
「哎喲，反正他們都說要出錢了，客氣甚麼。來吃冰淇淋吧？」
「嗯。」千鶴點點頭，從紙袋拿出盒裝冰淇淋。
「千鶴，那些麻煩的程序都結束了嗎？聽說高倉先生那邊的人有很多事要問妳？」
「嗯，解決得差不多了，不過好像還不能放我出去，畢竟我對他們來說是頗重要的王牌吧。」千鶴舀了一口冰淇淋放進口中，笑咪咪地直說好吃。
「真是的，莫名其妙把妳捲進這種事情裡。我是不曉得他們公司甚麼瀆職甚麼走私的，根本和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拓實這麼一說，本來吃著冰淇淋的千鶴頓時停手垂下了眼。
「對了，我還沒和你道謝。阿拓，謝謝你。還有時生，謝謝。給你們兩位添麻煩了。」
「不用道甚麼謝啦，重點是，妳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千鶴不禁抬起頭，「告訴你甚麼？」
「我想知道妳真正的心意。妳也真是的，為甚麼話不說清楚就跑掉？就算妳是愛上岡部那傢伙，我也認了，可是沒聽到妳親口說一聲，教我怎麼死得了心呢？」
「嗯……，關於那件事……」千鶴說著又低下了頭，拿著冰淇淋挖杓的手動也不動。
「呃，我在外面等好了。」時生說。
「無所謂啦。如果你不想待在這裡又另當別論，不過你就一起聽吧。千鶴，沒關係吧？這小子因為妳的關係，被我拖著團團轉，他應該有權利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千鶴點點頭，將盒裝冰淇淋放到一旁的小桌上之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岡部先生之前就對我提過很多次，希望我和他交往。而其實我也不討厭被他追求，或許我也隱約喜歡著他吧。」
「千鶴……」
「可是啊，我和他真的甚麼都沒發生哦，因為我已經有阿拓你了，所以我每次都是找藉口把話題帶過。直到有一天，岡部先生向我求婚了。」
「求婚」兩個字宛如一記重拳擊上拓實的胸口，心頭頓時一緊，他不禁嚥了口口水。「他開口要妳嫁給他，妳就心動了？」
「我當然當場拒絕了，可是岡部先生不肯放棄，他說無論多久他都願意等。後來，他又提了好幾次，他說他心裡只有我一個。」
「妳沒和他提過我？」
對於拓實這個問題，千鶴淡淡地笑了，睫毛顫動著。
「我是個狡猾的女人。說到底，我還是將你們放到天平兩端比較了起來。是該選擇生活安定的上班族岡部先生，還是待業中的阿拓呢？跟著誰才能帶給我幸福的未來呢？如果我和岡部先生說我有你這個男友在，或許他就能徹底地死心了吧，但是我還是想保有這張牌。」
「……千鶴，妳不是說真的吧？」
「我要編藉口騙你還不簡單？你也曉得我家境不好，看護學校讀到一半也不得不中輟；入社會當陪酒小姐賺的錢，還得寄回老家補貼家用。說實話我真的累了，這樣下去，賺再多錢也不會得到幸福，我只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片空白。就在我對未來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岡部先生向我求婚了，我真的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我……不行嗎？」
「我當然最希望那個能給我幸福的人是你呀。」千鶴帶著有些僵硬的笑容看向拓實，「因為阿拓你啊，總是說你會認真工作賺錢，要把我娶回家，對吧？」
聽到這，換拓實低下頭了。他盯著自己腳上那雙滿是污泥的鞋子，心裡很清楚，他沒有權利指摘千鶴的不專情。千鶴和他說過無數次，要他好好工作，但他從沒聽進去，也不努力找份像樣的工作，總是埋怨自己在社會角落過得渾渾噩噩的錯又不在己，都是拋棄自己的雙親的錯，還會虛張聲勢老是說些「我總有一天會做大事給妳瞧瞧」之類的空話。
「那個啊，是我最後的賭注。」千鶴說。
「哪個？」
「保全公司的工作機會。你那天去面試了吧？」
「喔……」拓實點了點頭。確實有過這回事，卻覺得像是好久以前的事。
「阿拓，其實你是騙我的吧？」
「咦？」
「你沒接受面試吧？」
「呃……，不是啦……，我……」
「沒關係的，我都知道。那天，我看到了。」
「啊？看到甚麼？」
「我因為很擔心面試結果，就打電話去保全公司問說，有位宮本拓實先生去參加面試，不曉得結果如何。結果對方告訴我，他只是責罵你不該遲到，你當場就氣呼呼地走人了。」
拓實緊咬著下唇，原來千鶴甚麼都知道了。
「拓實先生……」身後的時生一副厭煩不已的語氣說道：「你不是說你去面試了嗎？還說對方有內定甚麼的，所以沒錄用你，都是騙人的嗎？」
拓實無法反駁，只是緊緊握起了拳頭。
「可是啊，讓我下定決心的關鍵不是那件事。」千鶴說：「我掛了電話之後馬上跑去找你，想好好罵你一頓，於是我跑去你可能出沒的一些地方找人，小鋼珠店或咖啡廳之類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躲在仲見世巷子裡的咖啡廳打小蜜蜂吧？桌上還堆了整疊的百元硬幣。」
拓實回想起當時的狀況，原來千鶴都看到了。
「阿拓，你發現我跑去找人，還躲了起來吧？」
「我……」
「就躲在桌旁暗處，對吧？壓低身子動都不敢動……」
一切正如千鶴所說。他曉得要是被千鶴逮到，一定少不了一頓好罵，所以當場躲了起來。
「就是在那個時候吧，我下定了決心。我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很窩囊吧。」拓實低喃道：「不是堂堂男子漢該做的事。」
「我啊，不管阿拓你再怎麼孩子氣愛胡鬧，我其實是無所謂的，因為我總覺得只要年紀再大一些，自然會穩重下來。可是我真的不想見到你那個樣子。就算你只會虛張聲勢也好，暴躁易怒也好，我都希望看到你堂堂正正的模樣。」
「我讓妳失望透頂了吧。」
「唔……，那和失望不大一樣，我是因為在那時的拓實身上看到了自己吧。老是不走運，做甚麼都不順心，日復一日下來，自己也發現自己變得既卑下又怯懦。而且啊，阿拓你會變成那樣的個性，我要負很大的責任。所以，我們兩個再繼續下去是不會有未來的，我想，或許我們都該各自展開新的人生了。」
「所以妳選擇了岡部？」
「在面試那件事之前，岡部先生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大阪，他說等他把大阪那邊的公事處理完，我們就一起生活吧。說實在話，我非常心動，所以我說那場保全公司的面試對我來說是場賭注。我賭的是，就算你沒被錄取也無所謂，只要你好好地去接受面試，我就會和岡部先生斷得一乾二淨。」
拓實歎了口氣，「所以是我給自己抽了張爛牌……」
「在那個時候，那是最好的結局了。」千鶴說著輕輕搖了搖頭，「可是，應該是天譴吧，沒想到岡部先生幹了那種事。我們到了大阪之後，他才告訴我詳情，但已經無法回頭了。岡部先生也很痛苦，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這就是我把別人放上天平衡量的懲罰吧。」她抬起臉，再度露出微笑，「不過啊，我真的作夢也沒想到阿拓你會來救我呢。」
「千鶴……」
她的視線落在桌面上，「啊，冰淇淋都融了……」
「妳接下來有甚麼打算？」
「我不知道，看樣子他們應該短時間之內還不會放我走。不過也好，就當作難得有機會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反正我也無處可去……。等事情告一段落，我可能會回老家去吧。」
望著垂著肩的千鶴，拓實拚命忍住想把一句「我們重新來過吧！」說出口的衝動，他不覺得千鶴會同意，一方面他也隱隱覺得，那並不是他們接下來該走的路。
「好，這樣我就明白了。」拓實走到床畔，伸出右手說：「那妳多保重嘍。」
千鶴凝視著他的手好一會兒，深深地低下頭，細瘦的雙肩微微顫抖，接著將手覆上拓實的手，說道：「阿拓你也要好好保重。」
拓實緊緊地回握千鶴的手，然而她只是伸出另一手，溫柔地拉開了他的手。千鶴抬眼望著他，紅紅的雙眼盈著淚水，卻是衝著他笑了。
「這些日子以來，真的很謝謝你。」
拓實默默地點了個頭，轉身朝房門走去，時生旋即跟了上來。拓實要自己千萬不能回頭，就這麼走出了病房。
離開醫院後，拓實好一段時間沒說話，時生也一逕沉默著。兩人在桃谷車站買了車票，來到月台上，拓實叼起一根菸，夜色已完全掩上天空。
「我真是個大傻瓜……」拓實低頭看著軌道喃喃說道：「重要的事物總要等到失去以後才明白有多珍貴，但已經太遲了……」
「我還以為你會和她說，兩人重新來過吧。」
「是嗎？」
「嗯，剛才的對話氣氛很適合說那句話啊。」
拓實呼了口煙，「我已經丟臉丟到家，沒立場說那種話了吧。」
「我倒是不覺得有甚麼丟臉的。」
電車駛進月台，拓實正要把沒抽完的菸往腳邊扔，突然改變主意，將菸蒂丟進一旁的菸灰缸內。時生見了，登時瞪大了眼，臉上寫滿訝異。
「我也是會愈來愈懂事的好嗎？」拓實說著笑了。
電車行駛了一會兒後，他對時生說：「喂，去那裡看看吧。」
「那裡？」
「東條家啊，總覺得好像應該再去一趟。不過當然，要是你不想去就不勉強。」
原本一直望著窗外的時生，回頭定定地望著拓實，接著大大地點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