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９
近鐵難波車站，拓實在剪票口前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身後的竹美與傑西，點了個頭。
「就送到這裡吧。這幾天真的很謝謝你們。」
「隨時歡迎來玩呀。還是你已經受夠大阪了？」竹美嘻嘻笑道。
「這趟學到了很多呢。等我們安定下來再聯絡你們。」
「嗯。」竹美點點頭。
「傑西也幫了大忙哦。」拓實仰頭看著這位高大的黑人兄。
「多保重。」傑西說完這句，湊近竹美悄聲耳語，竹美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他說了甚麼？」
「他勸你還是放棄拳擊吧，說你不是那塊料。」
「要你管啊！」拓實對著傑西做了個假揮拳的動作。
「時生，這個人就麻煩你多看著點了，要是沒顧著他，不曉得又會幹出甚麼衝動事。」
「交給我吧。」時生拍了拍胸脯。
「哼，妳覺得我是管得住的嗎？」拓實故意板著臉說了這句話，接著恢復認真的眼神，看向竹美說：「有件事，我想請教妳。」
「幹嘛啊，這麼正式。」
「妳是怎麼原諒妳母親的？」
「咦？……」竹美完全沒想到他會問這件事。
「妳母親不是殺了妳父親，因為傷害致死罪進了監獄嗎？那段時間妳所受的苦，絕對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所以就算妳恨妳母親，也是無可厚非。但是，妳現在卻是和妳母親感情融洽地一起經營小酒吧。我想知道妳的心境轉變，妳後來是怎麼原諒她的？」
「嗯，你說那件事啊。」竹美垂下眼，有些靦覥地微微一笑，「沒甚麼原諒不原諒的，因為我們本來就是母女呀，這是永遠不變的事實。既然曉得對方對自己懷著歉意，就夠了吧，其他還有甚麼好計較的？」
「是喔……」
「怎麼？有意見嗎？」
「不不，我又上了一課。」拓實定睛望著竹美說：「謝謝妳。」
只見竹美訝異得張著口，連連眨眼。
「拓實先生，時間差不多了。」
「喔，好。那我們走嘍！」
「保重哦。」
拓實與時生通過剪票口，走下通往月台的階梯，途中回頭看向剪票口，竹美與傑西還在。拓實舉起右手向他們揮了揮。
「竹美那傢伙，真的很強。」拓實邊走下階梯邊嘟囔，時生聽了也頻頻點頭。
搭近鐵特急列車從大阪到名古屋，路程大概兩小時。一路上，拓實與時生幾乎沒甚麼交談。拓實一逕望著車窗外的景色，沉思著即將與東條須美子的再度面對面；時生則一直在睡覺。
這小子究竟是甚麼人？──拓實看著時生的側臉不禁心想。
他是說遠親，那是怎樣遠的親戚呢？這點始終沒問出來，可是看他那副樣子，似乎又不急著找出自己與拓實的親戚關係。而且，為甚麼他一直都陪在身邊不離不棄？這一點也是個謎。
──我啊，是你的兒子哦。
時生曾這麼說過，還說自己是從未來來的。當時只覺得他在開玩笑，然而拓實內心其實也隱約覺得，這是最能解釋一切的答案。兒子回到過去拯救沒用的父親，的確是佳話一則，他甚至覺得，要是這種事是真的該有多好。
算了，想破頭也沒用，反正總有一天時生自己會說清楚吧，何必急於一時。能確定的是，和這小子在一起，自己確實一點一點地改變了，而且是變成更穩重、更可靠的男人，這就很足夠了，不是嗎？
抵達名古屋車站後，兩人和上次一樣轉乘名鐵前往神宮前車站。一到站，四下一片昏暗，細雨開始漸漸瀝瀝落下。原來不知不覺間，日本列島已經進入了梅雨季節。兩人都沒帶傘，於是一同冒著雨，朝東條家走去。
「春庵」的藏青色門簾就在眼前了，拓實突然停下腳步，做了個深呼吸。
「還好嗎？」時生問道。
「好緊張喔。」
「啊？」
「走吧。」拓實踏出了步子。
兩人鑽過布簾進到店內。或許是傍晚時分又下著小雨的關係，店裡沒有客人。東條淳子和上次一樣，一身和服在店內深處打理店務，一看到兩人，便默默起身迎面走來。
「沒想到你們真的來了。」
「妳知道我們會過來？」
「今天上午麻岡外婆打電話通知我們的。」
「喔……」
拓實想也知道是竹美幹的好事。他沒和婆婆說今天會前往東條家，所以一定是竹美告訴婆婆的。
「能請您去看一看母親嗎？」
拓實頓了一頓，答道：「好的。」
東條淳子領著兩人前往上次那間茶室。
「請二位先在這兒稍待一下，我馬上端茶過來。」東條淳子說著就要走向門口。
「請等一下。」拓實開口了，「在見那個人之前，有件事，我得向妳鄭重道歉才行。」
淳子一臉不解地偏起了頭。
拓實坐直身子，兩手抵著榻榻米，深深低頭行了一禮。
「真的非常對不起，我把那個弄丟了。」
「『那個』……是？」
「就是妳……上次給我的那本漫畫。那麼重要的東西，卻被我弄丟了。不，不是弄丟，是我拿去當掉了。當時我還不曉得那本漫畫這麼重要，我真的很蠢，甚麼都不懂。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妳打我或踹我都無所謂，總而言之，我這個人實在很糟糕，真的……很對不起。」拓實說到後來，額頭都貼到榻榻米上了。
東條淳子沒吭聲，拓實當然看不到她現在是甚麼表情，但他已經有所覺悟了，無論對方再怎麼出言侮辱，他全都承受。
拓實聽到東條淳子吁了口氣，應該是要破口大罵吧？然而他接下來聽到的，卻是東條淳子相當溫和的聲音：
「請您稍微等我一下哦。」緊接著傳來她走出茶室、拉上紙門的聲響。
拓實抬起頭看向時生。
「她一定很生氣吧？因為太生氣了，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吧？」
「是嗎？我倒是看不出來啊。」時生歪著頭說道。
「她該不會是去拿剁魚刀來砍我吧？」
「怎麼可能。」
「好吧，要是真的想砍我，那也沒辦法了，我就乖乖地受她一刀吧。」
「就跟你說不可能拿刀來嘛。」
走廊傳來腳步聲，拓實連忙恢復方才低頭致歉的姿勢。門拉開來，東條淳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一旁的時生「啊」了一聲，拓實不由得心頭一驚。
「請抬起頭來。」
拓實稍稍抬起臉，但雙眼緊緊閉著。
東條淳子不禁輕笑，說道：「請睜開眼睛。」
拓實先睜開一眼，再睜開另一眼，一看到放在身前的東西，不禁「哇！」地張大了嘴。
那正是那本《空中教室》，熟悉的手製質感，毫無疑問就是他賣給鶴橋那間當舖的東西。
「呃，為甚麼這本漫畫會在這裡……？」
「是大阪那邊的舊書業者通知我們的，說找到了爪塚夢作男的手繪本。由於我們平常與那家業者一直有聯繫，母親請他們只要一發現爪塚先生的作品，立刻通知我們。而且手繪本的數量其實不多，我們接到通知時，也在想該不會就是這本吧，沒想到真的回到我們手邊來了。」東條淳子微笑說道。
「對不起！」拓實再度低下頭，「當時因為有些苦衷……」
「請別在意，是我請您隨意處置的。而且重要的是，您能夠明白這本作品代表的意義，就是最令人欣慰的事了。」
拓實依然無法抬起頭來。一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只覺得羞愧不已。
「拓實先生，那我可以再次請您保管這本作品嗎？」
「我？真的可以給我嗎？」
東條淳子點點頭，「只有您有資格收下這本作品呀。」
拓實伸手拿起那本漫畫，手掌感受到的觸感和初次拿到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有股暖意徐徐傳進他的心裡。
「對了，我也有樣東西得讓妳看。」他打開提袋，拿出一個信封，是須美子寫給他的那封信。他將信遞給東條淳子。
東條淳子看了一眼收件人的姓名，點了點頭。
「關於這封信的事，我曾聽母親提起過，內容也大概曉得的。」
「請妳打開信來看吧。」
「不，這是母親寫給您的信。」東條淳子將信封放回拓實跟前，「母親要是曉得這封信平安送到您手上，一定非常高興。」
「請問……她的狀況還好嗎？」
東條淳子微微偏起頭，「這陣子時好時壞……。嗯，您是否方便再次……」
「請讓我見她！」拓實直視著東條淳子的眼睛說道。
拓實跟在東條淳子身後走在長廊上，他發現這整棟建築內瀰漫著和菓子的香氣，上次來的時候不知怎的沒察覺到。
來到位於長廊深處的和室前，東條淳子蹲低身子拉開紙門，接著抬頭看向拓實點了個頭，示意他進房裡。
拓實望了望房內，榻榻米上鋪著被褥，東條須美子就躺在被子裡，眼睛似乎是閉著的。身旁一身白衣的看護仍是上次見過的那位婦人。
「夫人。」白衣婦人輕聲喊了須美子，須美子於是緩緩地張開了眼。
「是拓實先生哦。」東條淳子接口道。然而須美子沒有任何反應。
「請進來吧。」東條淳子對拓實說。拓實這才踏進了房內，卻在離被褥還有好一段距離的地方便跪坐下來。
「您方便再靠近一點嗎……」東條淳子說。
但拓實動也不動，一逕凝視著須美子。須美子眨了幾次眼之後，又閉上了眼。
「呃……，不好意思，」拓實舔了舔唇，「能不能讓我和她獨處一下？」
「可是……」白衣婦人一臉不知所措地抬眼看向東條淳子。
「好的。」東條淳子立即回道，接著對白衣婦人說：「一下子就好，應該沒關係吧？」
「嗯……，不會太久的話……」
「好，那我們先出去吧。」
白衣婦人仍有些遲疑，但她看了須美子一眼之後，也站起身來，兩位女士走出房門，接著時生也離開了房間。
房內只剩拓實與須美子兩人了。拓實一時間仍坐在原地，而須美子依舊一動也不動。
「唔……」拓實開口了，「妳睡著了嗎？」
須美子的雙眼還是沒睜開。拓實乾咳了幾下，朝被褥稍微靠過去一點點。
「呃，妳大概睡著了吧，不過我來這裡是有話想對妳說，妳就讓我說吧。雖然妳可能沒聽見，嗯，那也沒辦法了。」拓實搔了搔臉頰，又乾咳了幾聲，「那個……就是啊，上次很抱歉，那時候我很多事情都不曉得……。還有，」說到這，他一臉嚴肅地抓了抓頭之後，搥了膝頭一下，再次望著須美子說了：「不是妳的錯。」
這一瞬間，須美子的睫毛似乎顫了一顫。拓實定眼一看，只見她依舊閉著雙眼，沒有任何動靜。
拓實吞了口口水，深吸一口氣。
「不是妳的錯哦。」他又說了一次，「雖然發生了很多事，錯不在妳。因為是我的人生，得由我自己承擔一切責任，我不會再把自己的不順遂都怪到妳頭上了。我只是想告訴妳這個。呃……，還有，我很感謝妳把我生下來。謝謝。」
拓實兩手抵著榻榻米，朝須美子行了一禮。
須美子沒回應，看樣子真的是睡著了，但拓實覺得無所謂，因為能夠像這樣好好地向她鞠躬道聲謝，他今天來這趟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
他吁了口氣，直起身子正打算去叫東條淳子，無意間望了須美子的臉龐一眼，猛地心頭一驚。
他感到胸口有個甚麼炸了開來，他強忍著想放聲大叫的衝動，整個人宛如石像般無法動彈。
劇烈喘息了數次之後，他有種全身虛脫的感覺，手插進褲子口袋，慢慢走近被褥，然後抽出了手。
他手上緊緊捏著一條皺巴巴的手帕，顫抖的手將手帕拿近須美子的臉。
拓實輕輕拭去須美子眼角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