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０
「喂！宮本，你看看你！這是『橋本多惠子』小姐吧？怎麼會弄成『多惠予』呢？」
班長這麼一罵，拓實也察覺自己出錯了。「啊，真的耶。對不起，我看錯了。」
「我說你啊，用點腦筋好嗎？這世界上有哪個人叫做『多惠予』的，你告訴我啊！」
我也是記著要揀出「多惠子」三個字啊，就說弄錯了嘛。──拓實很想頂回去，還是忍下來了。
「真的很抱歉。」拓實摘下帽子行了一禮。
「真是的！拜託你幫幫忙好嗎？」班長叨唸著離開了。
拓實咂了個嘴戴回帽子。面前是成排的櫃子，上頭羅列著滿滿的活字。他的工作是對照手邊的字條指示，揀出對應的活字。這是位於向島郊區的一家小印刷廠，連同來打臨時工的拓實，整個工廠只有三名員工。由於到了盛暑互捎問候的季節，印刷廠需要臨時工應付大量的問候明信片。拓實來這兒已經一星期了，仔細揀出一個個活字的工作實在不大適合他的個性，頻頻出錯。除了揀字，他也必須幫忙將印好的成品送去給客戶。搬運成疊的紙製品雖然需要大量體力，比起來做勞力工在心情上要輕鬆多了。
「宮本，外找哦。」禿頭社長走出辦公室喚他。
「找我的？」
大概是時生吧。他正在機車行打短期工，負責將中古的摩托車堆疊、取下、排齊等作業，聽他說今天是最後一天工了，所以應該是提早結束來探班兼看拓實的糗樣吧。
但一走進辦公室，等著他的是意想不到的人物。
「喲，你看起來很不錯嘛。」高倉身穿敞領襯衫，披了件米白色外套，臉龐曬得黝黑。
「啊，好久不見了。」拓實行了個禮。
「方便和你聊個十五分鐘嗎？」
「應該沒問題，請稍等一下。」
拓實向社長報備了一聲。他的工作是論件計酬，所以即使暫離工作崗位，只要能如期完成，公司是不會說話的。
兩人走進印刷廠對面的咖啡廳，拓實點了冰咖啡。附有小蜜蜂的桌子全被占走了，拓實他們坐的是一般的木桌，雖然手有點癢，拓實決定不去看打著小蜜蜂的那些人，千鶴的話語至今仍緊緊揪著他的胸口。
「你找了個相當辛苦的工作呢。」高倉點了根菸，語氣中帶了點難以置信。
「因為我想，要是和別人說我在印刷公司上班，給人感覺比較聰明吧。」拓實老實地回答。
高倉笑了笑，朝菸灰缸彈掉菸灰，然而當他抬起視線，臉上已不見笑容。「關於那起國際通訊公司的案子，快要告一段落了，所以我想應該向你說一聲。」
「這樣啊，你其實不必特地跑來告訴我的。」
「別這麼說嘛，我們有我們做事的規矩在。你也來一根吧？」高倉說著遞出紅盒的 LARK。
「謝謝。」拓實抽出一根菸。印刷廠裡因為有許多紙張和印刷用溶劑，廠內是全面禁菸的。
「敝公司的社長因為拿公司的交際費購入個人物品，以盜用公款罪名遭逮捕，換句話說，岡部他們在海外購得的那些東西被解釋為公司員工中飽私囊，所以岡部也依同樣罪名被起訴了。」
「但是事實不只是中飽私囊這麼簡單吧？你不是說他們拿這些昂貴東西到處去賄賂政客嗎？」
高倉點點頭說：「郵政省（註：日本中央省廳之一，主要管理郵政金融業務。二○○一年再編，將總務廳、郵政省及自治省統合為總務省。）丟了兩名官僚的名字出來，他們會以收賄罪名被逮捕。因為這次的事件，郵政省不可能完全撇清關係，只好找了兩個代罪羔羊扛下一切吧。不過反正這兩人一定會有別的好處補償他們，也沒甚麼好同情的。」
「可是那些收賄的政客呢？整件事不是還有內幕嗎？」
高倉撇起嘴，搖了搖頭，「很遺憾，警方查不到那層……，應該說不被允許查到那層吧。其實，有個大人物的名字一直在案件中若隱若現，但是檯面上查得到他與公司的往來，都是透過參會券、招待、禮物等形式，這樣是無法定罪為賄賂的，警方也不得不死了這條心。嗯，當執法機關遇上政治家，都是一樣的結局。在我們伸手無法觸及的地方，有些交易談成了。就是這麼回事嘍。」
「真是骯髒。」拓實露出一臉不屑，喝下一大口冰咖啡。
「這次給你添了那麼大的麻煩，卻無以回報，真是抱歉。」
「高倉先生你沒必要向我道歉啊……。不過我擔心的是，千鶴呢？」
「千鶴小姐的部份，我已經處理好了，她不會被問罪的，我們堅持她是被岡部騙走，所以她也是被害者。對了，聽說你和她分手了？如果是因為這次事件，真的很過意不去……」
拓實大大地揮了個手，「不不，這次的事件只是導火線，我和她遲早會走到這一步的，請你千萬別放心上。我和千鶴都涉世未深，託了這次事件的福，才好不容易有點大人的樣子。我們都想讓一切從頭，展開自己的新生活。」說到這，拓實偏起了頭，「不過……可能還是沒有正常大人的樣子吧。」
高倉笑著點了點頭。
「高倉先生你呢？接下來有甚麼打算？」
「我暫時還會待在現在的公司，還有很多事得處理完才行，不過我早晚會離職的。偷偷跟你說，我正在計劃出去開公司呢。」
「哇，好厲害哦。是甚麼樣的公司？」
「當然還是做通訊嘍。將來最大的商品就是資訊，所以通訊手法也勢必隨之日新月異，好比汽車電話之類的。」
「汽車電話？在車裡也能用的電話嗎？」
「嗯，這個計劃已經在動了哦。」高倉喝著熱咖啡，斂起了下巴說道：「先在各地設置訊號的中繼基地，使用者就能夠透過無線電進行通話了。」
拓實總覺得似乎聽過類似的事，沒多久，他想起來是誰說的了。
「汽車電話的概念很棒呢。」拓實說：「只要整個機制建立起來，遲早人們也能夠人手一部電話了吧？或許可叫做攜帶式電話哦。」
高倉原本拿起咖啡杯想啜一口熱咖啡，聽到這話，手登時停了下來，滿臉驚喜地望著拓實。「有意思。正如你所說，有朝一日一定會變成那樣的，只不過，目前要克服的就是如何將機械本體縮小成方便攜帶的尺寸。」
「很快就會研發出來的，因為不止日本在埋頭研究，海外的製造商也會競相開發這個領域呀。」這也是從時生那兒聽來的。這陣子老是聽時生在講這些有的沒的，拓實都隨意聽聽隨口應回去，但不知怎的卻記到腦子裡了。
「這麼一來，通訊業界又會更興盛了吧。」
「高倉先生，你知道ＰＣ吧。」
「你是說個人電腦吧？我還沒用過，不過我曉得它的運作原理和功用。」
「要是將電話線接上個人電腦，不就能夠傳遞情報了嗎？」
聽到拓實這段話，高倉瞪大了眼盯著拓實看。「你很清楚嘛。沒錯，一切正如你所說。但是這消息目前應該只有極少數的人曉得，因為是去年才剛著手研發的技術。你是聽誰說的呢？」
「呃……，聽誰說的呀……，可能是在哪個報導上看到的吧。」
「沒想到你這麼關注通訊技術的發展呢。嗯，所以接上個人電腦之後呢？」
「如果透過電話線，不同的電腦之間能夠存取彼此的資訊，擁有個人電腦的人數也很可能會逐漸增加，換句話說，全世界的電話網絡就能透過電腦相互連結起來。至今的電話只能傳遞聲音，若將聲音代換成電腦資訊，那麼無論是影像或是圖像，都能夠交流存取了呀，這麼一來……好像是件相當不得了的事呢。」
「你繼續說。」高倉將上半身湊近拓實。
「呃，我只是想到甚麼說甚麼罷了，不用太認真聽啦。」
「無所謂，你繼續說就是了。」高倉催促著。
拓實搔了搔頭，暗自後悔著，談話主題好像愈變愈奇怪了。
「如此一來，大量的資訊得以透過電話線傳遞存取，便形成了一個類似資訊網的東西，對吧？於是相對地，電話機子本身也會有相應的改變，像我剛才所說的攜帶式電話將會日漸普及，而且話機不只是單純通話用的機子，還會附加一些簡單的電腦功能，也就是說，任誰都能夠邊走在路上邊取得全世界的資訊，瞬間實踐了真正的四海一家概念。」拓實說完搖了搖頭，他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了，畢竟都是從時生那兒聽來現學現賣的，「不曉得那樣的時代是不是真的會來臨呢……」
高倉凝視著拓實好一會兒之後，問道：「你平常在寫小說嗎？科幻小說之類的？」
「我？寫小說？怎麼可能。」
「我想也是。你剛剛說的這些事情，和很多人說過了嗎？」
「沒有啊，高倉先生你是第一個聽我說的。」
「這樣啊。」高倉不知道在思考甚麼，頓了頓之後，笑咪咪地對拓實說：「你這個概念真的非常獨特，我們目前只是在規劃移動中可使用的汽車電話，和你這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宮本，你很有頭腦哦。」
「會嗎？」
「我想讓你見一個人，請務必抽空見他一面好嗎？」
「見面是無所謂啦，反正我多的是時間。不過，請問那個人是誰呢？」
「是我們新公司的社長，我想讓他聽聽你這整個概念。」
「我剛講的那些事？」
「放心吧，你那番話絕對會令人眼睛一亮的。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哦。」高倉指著拓實說道。
那天下班後，回到公寓，時生已經到家了，正在翻看日本地圖，一旁扔著吃完的杯麵空杯。
「打工告一段落了嗎？」拓實問他。
「嗯，薪水都拿到了。」
「明天有甚麼打算？再去找工作嗎？」
「明天的事，」時生的視線沒離開地圖，「不用想也沒關係啦。」
「甚麼意思？為甚麼不用想？」
「拓實先生，請教你一件事好嗎？」
「問我嗎？真難得啊。」拓實在時生身旁盤腿坐下，叼起一根菸。
「假設時光機是存在的，然後啊，你回到了某一起重大事故的發生前夕，你會怎麼做？」
「你問這甚麼怪問題？」拓實吸了一口菸，心想，echo果然沒有 LARK 抽起來那麼順。「哪可能有甚麼時光機。」
「所以我說是假設嘛。你會怎麼做？」
「嗯，既然知道會發生事故，就想辦法阻止啊。」
「可是，這樣不就等於改變歷史了嗎？搞不好由於過去沒有發生那起事故，使得現在的世界整個變了樣，甚至連你自己也不會誕生在世上了耶！」
「啊？你在說甚麼啊？完全聽不懂。」
時生歎了口氣，「也對，你應該是聽不懂的。」
「你在耍我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聽不懂才是正常的。」時生搖搖頭，視線又回到地圖上。
「我聽不懂你剛剛講的，不過關於攜帶式電話和電腦的事，我倒是聽懂了哦。今天高倉大爺來找我，我把這些事告訴他，他嚇了一大跳呢。」拓實將白天與高倉的談話轉述給時生聽。
時生神情認真地聽完後，頻頻點頭。
「你就接受高倉先生的邀約吧，一定會順利的。嗯，不過可能也不需要我多嘴吧，反正過去是無法改變的。」
「甚麼啊？又扯到過去幹嘛？你真的怪怪的哦。」
這時，有人敲門了。
「宮本先生，有您的電報──」門外是一名男子。
「電報？」拓實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收到這種東西，一頭霧水地打開門，接過了電報。
看完上頭的文字，拓實頓時倒抽一口氣，茫然呆立原地。
「是東條家拍來的吧？」時生問。
拓實猛地看向他，「你怎麼知道？」
時生微微笑了，笑容帶著一絲悲傷，「因為今天是七月十日。」
拓實不懂時生這話的意思，但他沒心情思考，因為電報的內容讓他大受打擊。
上頭寫著，東條須美子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