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習俗》松本清張著、晏洲譯
《二○一六年九月二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和布刈神社祭禮
一
那一年的舊曆年初一,正是二月七號。
那天晚上,從十一點鐘開始,有門司市內的長途巴士臨時出動,不斷開出,把乘客送到西北方的和布刈岬。是個眼看就要結霜的天寒地凍的夜晚。
巴士沿著狹窄的海岸公路奔馳三十分鐘,來到稍微突出海峽的岬角,讓客人下車。岬角座落在關門(下關到門司)海峽九州方面的頂尖上。
沿海一帶佈滿農舍,簷下晾曬著裙帶菜,海風中夾雜著魚腥。
巴士停在神社的牌樓前。乘客們魚貫下車,穿過牌樓入內。神社庭院點燃著幾處篝火。天氣寒冷,篝火周圍的人群圍成好幾個圈子,神社前面就是黑茫茫大海。對岸燈火矇矓,那就是下關方面的蒲之浦。
海峽很狹,夜間眼力好的人,可以清楚看到海潮迅速流動,似乎這裡不是大海,而是一條河流。
神社名叫和刈神社。今天晚上,不論是大殿,還是辦公處,都是燈火通明。祭壇前面,拍手禱告之聲不絕(日本風俗禱告前後都要拍手──譯註)。神官從一早開始就頻頻誦唸著祝詞,笛聲嬝嬝,鼓聲鼕鼕,好像是要突破外面的寒冷空氣。
神社的木造建築在篝火的紅光照耀下,顯得神秘而莊嚴。在夏夜裡,這個特點還不顯著。因為現在寒風刺骨,就更加增添了森嚴感。
這裡的祭禮,每年都從大年除夕的午夜開始,直到年初一的天亮以前。清晨二時半左右是退潮時間,祭禮在這時達到最高潮。
庭院裡的觀光客人越聚越多,都是前來觀看這項古老典禮的。黑幢幢的人影,到了深夜零時快到時,大約已有三千多人。
當然,多數人是到這裡來看祭神,但也有人特為到此聚會,尋找俳句、和歌(兩者都是日本詩歌──譯註)的靈感。俳句的作者,遠自東京或關西地區而來,也並非特殊現象。有一季,俳句會的題目就是「和布刈神祭」。
──快到深夜兩點鐘了。
然而,離著退潮,還有一些時間。
大殿裡面,誦唸祝詞的聲音更高。觀光的人群又增加了很多,有些人擠得不得不站在石牆上。
石牆下面就是大海。岩石密佈,白浪滔滔。神社裡面,電燈已完全熄滅,警方為了考慮安全問題,派了幾艘船隻停在海峽中,用探照燈照射著海面。
乘船觀光是不可能的。退潮就要開始,海峽兩邊露出一些土地。
神社裡的燈光逐漸消失完畢,剩下來的只是幾堆篝火。頭戴黑紗帽的神官從大殿裡抱出一大束乾竹,就著篝火將竹子點燃,噼噼啪啪,燒得響聲不絕。
祭禮就要開始了……
其後,幾名神官從台階上走下。一個人手執鐮刀,一個人雙手抱桶。鐮刀與木桶都是自古傳下來的。那時,海面的水位已經退到石牆以下。白晝絕對看不見的岩礁,逐一露頭。
神社牌樓面對著海面,從牌樓開始,有石階直通海中。
神官們用大竹筒點著篝火,捲起神袍袖子,一隻手提著衣角,用另一隻手高舉篝火,首先走下石階。數千名黑壓壓的觀眾,都把視線集中在篝火照耀下的神官背影。
他們蹈踏海水,直奔岩礁。有的地方水深沒膝,看的人都感到凍得打戰。
那一天,凌晨二點四十三分是退潮時期。
一位神官彎下腰,割取海中的裙帶菜。旁邊另有一位神官拎著白桶,把割上來的菜都盛在桶裡。
祝詞聲音越來越高,在寒夜之中,格外清朗。
二
神樂之聲不絕。所有燈光全部消失,陸上、海上,都是漆黑一片。
只有竹筒上的篝火把水面映成紅色。神官一邊顫慄,一邊割菜。在下霜的二月份裡,深夜把膝下部分全部浸在海水中,十分鐘不到,大概就會感到雙腿發麻。幾千個黑影,在黑暗中凝視著水邊的祭禮。
祭禮達到最高潮了。人聲寂靜,潮音轟鳴,好像震雷一般,動地而來。此情此景,多少年來成為俳句吟咏的對象。
在這一瞬間,通過海灣的船隻也都熄滅了燈光。對岸的壇之浦那邊,家家戶戶都關了家門,一片漆黑。這是因為,自古以來,凡是偷看這一神事的人,都遭到了神的處罰。這一神社所祭禮的神像名叫滿珠、乾珠,所以從壇之浦向東的長府灣裡,也有以滿珠島、乾珠島為名的島嶼,不用說,就連這些島也是在一片黑影之中。
割上來的裙帶菜,分別裝入岩石上的白色木桶裡。神官所穿的一身白色裝扮,映著火光,顯得十分清淨。在這一瞬間,無論時間,無論空間,都使人覺得恢復到古代了。
祭禮到達了最高潮。只有急拍的浪潮在大地上著想。咏吟這一情景的俳句很多。
但是,把這一情景紀錄下來的,並非僅是俳句而已。現代的照像機世界也發揮了作用。就在祭禮達到最高潮的時候,參觀者之間,閃光燈不斷閃動。裡面固然有報館等等職業性的攝影人員,多數則是群眾中的業餘影友。
本來在祭禮進行之中是不容照像的。觀眾卻仗著黑暗的掩護和閃光燈的便利,不斷拍攝。
大約十分鐘之後,神官捧著裝滿裙帶菜的木桶,從岩石回到石階,拾級而上。群眾之中,掌聲四起,大殿之內,不斷傳來祝詞的誦禱聲。
神官走上石階,重入大殿,把剛剛割上來的裙帶菜盛入土器,奉獻神前。另外還斟上神酒兩盅,供上木魚一條。一切祭禮都是按照古禮行事。到了這時,神社庭院恢復了人工照明,大殿的吊燈也點燃了。
神樂再度開始,祝詞不斷。這時,三點鐘已過。距離天亮則還早。
但是,穿著神服的神官親身入海那一幕,才是祭禮的最高峰,過此之後,群眾逐漸散去,到了天色逐漸發白,海灣裡的滿珠、乾珠島影已隱約可見時,來拜神的人已經不多了。
其後,剩下的只是在神社神酒開宴、唱吟人士而已。
巴士通宵往來,三時過後,開始把乘客從神社運回門司港車站。觀光客不僅來自北九州的小倉、八幡、戶畑、善松,還有人從福岡、熊木、大分等地專程前來。來自東京、大阪的也非少數。
看了祭禮回去的人,毫無例外,都是面色發紫。這是終夜飽吹海風的緣故。
那天早晨八點鐘左右。
小倉車站附近的大吉旅館來了一名客人。三十七八歲的年紀,穿著黑大衣,手提一件大型茶色皮箱,肩頭掛著照像機和閃光燈的皮袋。沒有坐汽車,是安步走來的。
「您來了。」女工迎上前去。
旅館因為就在車站附近,一早就有來投宿的旅客,並不奇怪。
「我是東京的峰岡,」客人用平靜的語調說道:「曾經打過一封電報來。」
「峰岡先生……是啊,電報收到了。」女工低頭鞠躬。「請,請進來吧。」
「準備好房間了吧?」
「是,準備好了。」
「好,多謝。」
女工是個二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圓下巴,挺逗人喜歡。
客人被帶到二樓。是兩間套房,客人走到大房的走廊上向外張望。外面是旅館的裡院,泉水淙淙,佈置得簡單樸素。
「噢,這間房向裡。」客人喃喃自語。
「真給我留下房間,很感謝你們。」客人在火盆旁邊坐下。
女工一邊添炭,一邊說道:「只要有電報來,總是要準備下的。」
「幫忙很大,天氣這麼冷,沒有房間就難辦了。」客人進了房間,始終還穿著大衣。好像是要把火盆抱著一樣,伸出兩手烤火。
「火車裡面,難道也這麼冷?」女工望著幾乎渾身顫抖的客人。
「不是,如果在火車裡,一定有暖氣。我沒有坐火車。我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一直在海風裡站了一整晚。」
「啊呀,你做什麼去了?」
「是在門司的和布刈神社,觀光神社的祭禮。」
「噢,原來如此。」女工點頭。「照這樣說,今天應該是舊曆年初一了。」
「你也是當地人?」
「是啊,老家就在離著小倉五里地的地方,叫做行橋。可是,我從來沒有看過和布刈神社的祭禮。」
「是嗎?越是當地人,越不會特地前去欣賞。」
談話之間,客人幾乎要把面孔伏在火盆上。
「像這麼冷,在海邊上站一晚,相當辛苦吧。」
「可不是,現在後背還是冰冷。」
「要不然,我把火添大一些。」
「對,添大一些。」
女工又加了一些炭。「等一會兒,房間就暖和了。我們如果知道,應該早一些加火,把房間烤暖,等你來。」
「因為是電報,不能說得那麼清楚。」
「客人是東京來的?」女工問。
「是啊。」
「啊呀,從東京這麼遠專門為了觀光祭禮,才來到門司?」
「可不是。」
「真是了不起。」女工終於露出了當地口音。
「怎麼,妳認為我喜歡趕熱鬧?」
「是啊。像我們這樣的人,到東京去觀光,那才是一件大事。而你居然專為了和布刈祭禮跑這一趟,所以的確了不起。這麼說,和布刈神社的祭禮在東京很有名?」
「普通人並不知道,只是在一部分人中間有名。遠道專程來看的,不是喜歡俳句,就是喜歡和歌的人。」
「先生你也喜歡作俳句,和歌咯!」
「也可以這樣說。」客人揉揉眼睛。「多謝妳,身體差不多暖和過來,想睡覺了。昨天晚上整晚沒有睡,在那裡站了一晚。」
「那就請安歇罷。立刻鋪床?」
「對。我睏得很,想馬上就睡。」
「好,好。那麼,我先把『湯婆子』準備好。」
三
女工鋪床的時候,客人坐在廊子的藤椅上,欣賞旅館的裡院。
「這院子不錯!」客人讚美。
「是啊。這座房子雖然重修過,院子的佈置和擺設還是老底子,前幾代留下來的。」女工一邊抱出被蓋,一邊說道。
「怪不得,我就覺得古色古香。石頭上都長滿了青苔。」
「這是我們老闆最得意的地方。」
客人向女工問道:「妳叫什麼名字啊?」
「我嗎?」女工笑道:「我叫文子。」
「阿文?妳很漂亮啊!」
「哪裡?差得遠!」
「怎麼樣。我帶著照像機,在這裡留個紀念,用後面的院子作背景,給妳照張像。」
「好是好,很不好意思!」女工還在推辭。
「別客氣,沒有什麼關係。我回到東京,立刻寄給妳。」
「是嗎?」女工並不完全拒絕。
「好!我先到院子去等妳。」客人站起身來。「然後……」
「好,好,我馬上就來。」女工終於完全首肯。
客人把照像機皮掛袋打開,取出的照像機,外面套著黑色皮套。
文子望著皮掛袋說道:「你帶著這一大口袋東西,到處觀光,不重嗎?」
「可不是麻煩。不過喜數照像,就只好如此,每天揹著它。昨天晚上我到和布刈神社,也照了像。」
「黑夜也能照?」
「不,用閃光燈。所以菲林還剩一半,就給妳照了吧!」
「啊呀,不要浪費吧。剛拍了神像,又給我照。」
「不怕。快點,馬上照吧。」
客人走出走廊,慢慢踱下台階。
他身材很高,微胖,滿臉和氣。
他換上木屐,瀏覽院子裡的假山,又看看花草樹木。睡眼矇矓,似乎要睡。
「讓您久等了。」阿文從走廊姍姍來到穿著木屐的客人面前。
「好,果然來了。」客人立刻從肩頭卸下照像機,領著阿文到適當地方,開始對距離和鏡頭。
「這裡好嗎?」阿文微笑著站在池上的一條小橋前面,橋後面接著一座假山。
「構圖非常好!」客人望著鏡箱,「好,照了!」手指按下去,微微響起「嗒──」地一聲。
「謝謝您!」阿文鞠躬。
「再照一張吧。」客人就在原地不動,又按了「嗒──」地一聲。
「好得很。這一次,請你稍微向前站一站。把背景換一換才好。」客人伸手,又給阿文指點一處新位置。
「夠了,夠了。」阿文謙讓。
「還有菲林,再照一張。」
「真不好意思。」阿文按照客人的意見,變換了位置。
這一次,客人跪在地面,照像機從下向上,改換了角度。
「阿文,好哇。」另一個女工從走廊上走過,冷言冷語地諷刺。
「不要看我!」阿文扭著身子撒嬌。
「這一次照得快一些!」客人對好了角度,一連按了兩三次快門。
「好,辛苦你了。」他拂著膝上的塵土。
阿文再一次鞠躬:「謝謝您!」
「姿勢非常漂亮。我看,能成為傑作!」
「真的?」
「我回到東京,立刻寄來。旅館的地址我是知道的,就寫你的名字吧。」
「多麻煩您。」阿文三步併成兩步,跑進樓房。客人跟在後面,慢慢走上台階,走向自己的房間。
他偶然停住腳步,伸出雙臂,伸了一個懶腰,又打了一個呵欠。
「要休息了吧!」阿文跟在後面,手中提著「湯婆子」。
「真是對不起,澡盆的水還不大熱。」
「沒有關係。只要有『湯婆子』放在被蓋裡,我馬上就能夠睡著。」
「真對不起。」阿文跪在被蓋旁邊,把「湯婆子」放進去。從上面拍打了幾下,然後說道:
「請睡覺吧。」說完,她把紙門推上。
──過了一個鐘頭。阿文還記得,那時是九點半鐘。
送電報的人來到旅館,問道:「有沒有一位峰岡周一先生住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