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紫俳館
一
三原警司對於九州的地理並不熟識。雖然在去年,福岡探員鳥飼重太郎曾經招待他去遊玩過一次,當然一切還是陌生的。
現在,峰岡周一自稱當時到太宰府的都府樓址一遊,他就有些摸不到頭緒了。
這件事,三原上次與他見面的時候,並未聽他提起。照推測,這是因為大東公司職員看見他站在西日本鐵路窗口,他才說出來,他的辯解也因此未可全信。
三原就著這一點,多盤問幾句。
「我對於那一帶的地理不大熟悉,所謂太宰府的都府樓址是什麼地方?」
「凡是從東京到九州福岡旅行的人,一般都不大去那地方,只是我們這些喜歡俳句的人才去。」峰岡周一眼角都有笑意。「從你剛才說的百貨公司附近上火車,這條鐵路直通久留米、大牟田,都府樓址就在中間,離著福岡大約三十分鐘的路程。」
「原來如此。那麼下了火車,出車站以後,還有相當距離吧?」
「用不到十分鐘。」峰岡周一答道。「所謂樓址,只不過是剩下幾塊基石。如所周知,日本古代名人菅原濟真流放到太宰府,曾作過斷腸詩,其中所咏的鐘聲,就是都府樓附近觀音寺裡面藏有的古鐘。我們這些喜歡俳句的人,總要到都府樓址和觀音寺兩地轉上一匝。」
「這麼說,你後來從那裡也去了觀音寺。」
「沒有。我當天晚上必須趕回東京,沒有時間去觀音寺。只是在都府樓址的基石上坐了一陣,憑弔古蹟。這一帶菜園很多,放眼四顧,看見不少農戶。時間正是二月,寒風撲面,憑弔先賢,這番情景,倒是正為合適。」
「大約在那裡停留了多少時間?」
「四十分鐘左右吧!」
「四十分鐘?單是看幾處基石,就費了四十分鐘?」
峰岡周一笑了起來,「其實我是在搜索枯腸,吟咏俳句。我的筆下很不高明,你願意看一看?」
「好,我就拜讀。我對於文藝方面可是門外漢!」
「請勿見笑。」峰岡取出一頁信箋,馬上動筆在上面寫出兩首俳句。
三原紀一看過後,讚美幾句,然後自謙地說:「我實在是一竅不通,看不出好壞。不過,對於峰岡先生的風雅,我表示敬意。」
峰岡連連鞠躬,「不敢當,不敢當。雖然很喜歡俳句,可是進步始終不大。」
接著又閒談了一陣。在三原來說,聽到了峰岡自我說明,為什麼二月七日下午二時半站在福岡西日本鐵路窗口前面,已經很滿意了。
「打擾太久了,謝謝。」
找了一個適當時機,三原站起身來。
「那裡,應該是我多謝。給你看了拙作,很不好意思。請隨時過來,我總是在這裡的。」
峰岡周一仍然是誠懇客氣,送他到大門口。三原紀一走過廣場,看見五六名的士司機正在洗車。
回到警視廳,三原把峰岡周一剛才講的話一一記錄下來,並且把兩首俳句也附在裡面。俳句的優劣還無從判斷,但總可以看得出他對於俳句頗有喜愛。特地從東京前往參觀和布刈祭禮,只有喜愛俳句的人才會如此。
想到這裡,三原思索到一件事。
如果他真的迷在俳句裡,就應該在俳句雜誌裡找到他的作品。即或沒有發表過作品,也應該有三兩同好。這一點,可以查看。
還有,他的俳句資歷應該很久。如果是最近才入門,就值得研究了。三原認為,這一點很重要,要問清楚。
他想到這裡,馬上抓起電話耳機,打電話給峰岡周一。
「峰岡先生嗎?剛才打擾了。」
「那裡,歡迎你來見面。」電話裡傳過來的峰岡的語句,仍然是那麼平穩。
二
「我把你的俳句大作拿回來給大家看,都說非常高明。」
「啊呀,真是多謝。」
在耳機裡,峰岡傳過來開朗的笑聲。
「說起來,我們這方面,也有很多同事熱心於俳句,組織俳句俱樂部,召開俳句會。警視廳內也有油印版的同人雜誌發行。」
「是嗎?警視廳裡面也會有很好的作家吧。」
「真的。」
這一次是峰岡笑出聲來。
「美術、音樂等方面都很活躍。因此,俳句、短歌也都有人愛好,喜歡俳句的朋友們傳說,峰岡先生已有相當長的俳句創作年代。所以他們向我詢問,峰岡先生是屬於哪一個俳句組織的。我這裡只好轉問一句。」
「啊呀,多謝。給警司你添麻煩了。像這樣的事,得由你來注意,我只有臉紅了。」
「不,不,不敢當。現在想問的是,峰岡先生創作俳句的歷史,所參加的組織的名稱?」
「是嗎,既然詢問,我只好大著膽子介紹出來。說起來,創作俳句,是打仗的時候就開始了。」
「喝,很久了。」
「大概是一九四二、四三年的時候吧,我還是十幾歲。不過,時間雖久,水平卻始終難以提高。」
「太謙虛了。參加的組織,是怎樣的呢?」
「是,我是參加了俳句組織的。」峰岡周一應對如流。「名叫『荒海』。大海荒狂的意思。荒海。」
「噢,是這個名稱……」
「有個吟詩的組織名叫荒地,我們的組織就叫荒海。這個組織的同人雜誌發行地點,是千代田區駿河台××號,江藤白葉先生轉交。」
三原紀一馬上拿起鉛筆來記下地址。他的記事簿和鉛筆總是放在手邊準備妥當的。
「這位先生是這個組織的領導人吧。」
三原望著記下來的「白葉」這名俳號。
「是啊。這個人是虛子的門下。夫人也作俳句,公認為女界俳人。兩位現在都年事已高了。」
「怎麼,他們還有另外的工作?」
「有本身的職業。你在駿河台明治大學的斜坡走出東京都電氣火車,中途有個向左拐的小路。往前走兩三戶人家,有個裱畫店,那就是江藤先生的住宅。」
事實上,三原聽著峰岡心不遲疑地馬上作答,反而心情複雜。是不是自己過於多疑了呢?峰岡雖然感到自己的想法,並無不快,一直爽快作答,自己何必再以他為對手呢?
「多謝了,真是一再打擾你。」
三原紀一放下電話耳機。談完之後,還好像是在跟峰岡談話。
──根據峰岡周一所談,他並不是故意提出俳句的事。也就是說,他自己提出,前往門司的和布刈神社參觀祭神,是為了創作俳句,這話相當自然。換言之,俳句並非純然是他的藉口。
不過,這只是峰岡周一自己的話,實際上是否真的如此,必須聽一聽第三者的話。
三原拿出電話簿,查看江藤白葉的號碼。查到了「駿河台××號,裱畫商,江藤順平。」
三原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聲音是一位中年婦女。
「我們這邊是警視廳的人。請問主人在家嗎?」
對方的女人聲音,馬上為男人的嘶啞聲代替了。
「我是江藤。」
「打電話來麻煩,很對不起,有一些小事情想打聽一下。我準備去拜望你。現在可以嗎?」──
「啊,好的……不過,是哪方面的事情呢?」
「不,是不用耽心的事。關於俳句,想請你指點指點。」
「俳句?」
「等一下見面再詳談吧。」
三原為了消除對方的不安,盡可能說得小心。
從警視廳到駿河台,營業汽車用不了二十分鐘。果如峰岡周一所說,從神田上坡前往御茶之水車站途中,向右轉彎,有一家裱畫店,比較高級,裝修等等很講究,令人想到了古董商。
江藤白葉約五十四、五歲,頭髮全白了。他帶領三原穿過了工作人員在工作中的地方,進入客廳。白葉的像貌,大鼻子,深眼睛。
三原先說了幾句應酬話,白葉一邊應付,一邊因為不明三原此行來意而露出些許不安。
「今天前來,是為了在電話提到的,想問一下關於俳句的事。」三原歸入正題。
「是要我講授俳句嗎?」白葉反過來問。
「不,不是那樣。只是談一談,江藤先生在主編『荒海』俳句雜誌?」
「對,對的。」
「同人裡面,有一位峰岡周一先生嗎?」
「峰岡先生嗎?我們很熟。」
白葉把以紅鼻頭為中心的臉上下動著,表示點頭。
「其實,我就是來打聽峰岡先生的事的。」
「峰岡先生有什麼不妥?」白葉的面色為之一驚。
「不,沒有什麼。我希望這件事只在這裡談,由於發生了一宗案件,峰岡先生的事與它有相當的關係。說起來,說峰岡先生是兇手,或是有嫌疑都還談不上。只可以列為被調查對象罷了。」
「原來如此。我絕不外露。請隨便發問吧。」
白葉知道此事與自己無關之後,馬上精神奕奕地回答。
「謝謝。峰岡先生自己說,他創作俳句已有許多年歷史,這是真的嗎?」
「真的。哦,大概是一九四二、四三年時就開始了吧。不過,加入我們的組織則是戰後的事了。從一九四九、五○年左右開始的。」
「那麼,他在『荒海』雜誌上有作品發表?」
「時常發表。作品說不上十分優秀,但偶爾也有引人佳作。我記得,在我們雜誌上,大概有三次入選為卷頭作。」
三
聽了江藤白葉的話,三原紀一知道,峰岡周一所說的並非謊話。
「他為人如何呢?」三原繼續詢問。
「為人麼?」白葉考慮了一陣。「同我除了俳句之外,並無私交,所以不清楚。不過,在舉行句會時看見他,覺得是一位正派紳士。對人很圓滑,俳句投稿也熱心。同人之間對他有好感。」
「原來如此。」
三原一邊問話,一邊張望客廳的擺設。不愧是位俳人,客廳牆角的長桌上以及桌旁,都堆著俳句雜誌。書脊上的「天狼」、「天川」、「馬醉木」、「自鳴鐘」、「黃鶯」、「山塔」等等字樣,映入眼簾。
「各方面的俳句雜誌都送到你這裡嗎?」
三原說到這裡,白葉也轉過身子望著那邊。
「因為我們也在辦俳句雜誌,所以其他雜誌都贈送了。其實,我們也送給別人,幾乎等於交換。」
「這麼說,全國的俳句雜誌是不是差不多都寄來呢?」
「是的。北到北海道,南到九州最南端都有。說起來,幾乎全國都有,就是鹿兒島一帶的雜誌也都寄來。」
白葉提到了九州,引起三原的興趣。
「北九州也有俳句的同人雜誌?」
「有。例如,『自嗚鐘』、『枳殼人』、『筑紫俳壇』等等,都不錯。」
「在什麼地方發行呢?」
「大致是在福岡發行,佐賀、長崎也多少有些銷路。不過,也許是資金不足,也有些雜誌寄來不大準期。」
「啊!」
由於三原談起俳句的雜誌,白葉提起了興緻,便從雜誌堆裡找出了九州的俳句雜誌,拿給三原看。
「多麻煩了。」三原順手翻閱起來。都是三十二頁前後的薄本雜誌。他突然把視線停在一個圍框的預告上。
三原這才重新翻看這本雜誌的封面。名叫「筑紫俳壇」,是在淺綠色的封面上用草書寫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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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布刈祭禮行吟
按照往例,定於二月七日(舊曆年初一)上午一時至四時,參觀和布刈祭禮,然後在現場舉行吟句集會。凡希望參加者,請於二月六日夜晚十一時半前在門司港車站前集合。承西日本鐵路好意,在那裡搭乘特別長途巴士前往和布刈神社,在神社辦公處休息。凡希望參加者,請在一月二十五日前向本組織幹事報名。又,屆時夜晚酷寒,望多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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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原抬起頭來。
「『筑紫俳壇』這本雜誌,是很早就有的俳句雜誌嗎?」
「相當久了。大概是一九三二、三三年創辦的。主編大野殘星,原是福岡禪寺的主持。我很熟。這個人從前是虛子的門徒。」
「我看到這個預告。和布刈祭禮的行吟,每年都有?」
「都有。『筑紫俳壇』是在福岡發行的。地方靠近門司,所以每年都辦。」
「這個和布刈祭禮,在俳句方面也有名嗎?」
「相當有名。在這方面的佳句頗為不少。只在我的記憶裡,就有好多句。」
「關於這件事,」三原把吸完的香煙在煙灰碟裡弄熄,「峰岡先生曾提到他今年曾去參觀和布刈祭禮,你聽他說過嗎?」
「當然聽過。不,也並不是特意談起。他跟我說,想去和布刈祭禮,怎樣去才好,是這樣來商量起來的。」
「噢,那是什麼時候。」
「大概是今年一月底的事。」
「我請峰岡先生把他當時所寫的俳句給我看,我看不出有怎麼好。」三原故意這樣說。
「可不是。說老實話,那一句,我也並不贊成。不過,他本人很是高興。回來之後,把當時情況跟我講了很多。」
「福岡郊外有個都府樓址。峰岡先生還擠出時間去參觀了一下。你聽過這件事嗎?」
「是嗎?似乎沒有聽說。」
「噢,沒有聽說。」
「也許聽說,而是我忘記了。」
白葉回答得很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