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一章:在一間特異蠟像院中的經歷</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一章:在一間特異蠟像院中的經歷</h3><br /><br />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有點怪異。<br /><br />  通常,一個人若是給人以怪異的印象,不是這個人的外形,有什麼特異之處,就是他的行動,有多少不合常規。可是,這個人使我產生怪異之感,卻不是由於上述兩點,而是另有原因。<br /><br />  原因是什麼呢?<br /><br />  還是從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間、地點說起的好。時間是黃昏,地點是在一個蠟像院之中。<br /><br />  蠟像院這個玩意,不知是誰首先發明的,把真人大小,用蠟製成的人像,配上真正的服裝,陳列出來,供人參觀。做得好的蠟像,頗能給人以真人的感覺,所以蠟像院這等所在,也就使人自然而然聯想起許多詭異、恐怖的事情來。<br /><br />  多年之前,就有一部恐怖電影,說一個蠟像院主人,把真正的人的身體,澆上蠟,使之成為像真度極高的蠟像,開始,還只不過是利用屍體,到後來,索性把活生生的人浸在溶成液體的蠟汁之中,恐怖莫名。<br /><br />  也有一篇著名的小說,寫一個自命大膽的人,和人打賭,可以在專門陳列歷史上著名兇徒的蠟像院之中過一夜,結果,到了午夜人靜之際,由於陳列室中的氣氛太詭異,在幻覺之中,這個自以為膽大的人,覺得所有的蠟像都變活了,他並未能安然過一夜,嚇死在蠟像院之中了。<br /><br />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覺得他有點怪異,恰好是在一個蠟像院──或者應該說,是在一個十分特殊的蠟像院之中而已。<br /><br />  這個蠟像院之所以被我認為特殊,自然是由於它所陳列的蠟像之故。<br /><br />  一般來說,蠟像院陳列的蠟像,都是分類的,有的專陳列歷史上的名人、帝王將相之類,也有的陳列才子佳人。也有陳列的是現在還在世的名人,也有一組一組的蠟像,表示出歷史上著名的事件,例如孟母三遷、荊軻刺秦王等等。也有的專陳列歷史上著名的兇手。<br /><br />  而我那天去的那家蠟像院,陳列的主題,十分特異,它只陳列在中國歷史上,死於非命,死得極慘的名人的蠟像。誰都知道,中國雖然號稱「五千年文明古國」,但是對於處死一個人(執行者和被處死者都是同類,大家都是人!)的花樣之多,堪稱世界之最。<br /><br />  被處死者不論以前多麼聲名顯赫,功績彪炳,也不論在他死後若干年,又被公眾或是史學家,認為是氣節過人,英雄蓋世,但是當他在被處死之際,他卻只是一個身體。一個可供各種酷虐的,駭人聽聞的手段作殘害對象的身體而已。<br /><br />  這個蠟像院的主人,就是我一開始時說及的那個,我一見他,就覺得他十分怪異的那個人。<br /><br />  對於參觀蠟像院這種行動,本來我提不起什麼興趣來的,我之所以會到這座蠟像院來,完全是由於我的一個好朋友陳長青,竭力慫恿的結果。<br /><br />  他在參觀了這座蠟像院之後,幾乎每次見到我都要提上一次:「你要去看看,真正值得你去看看,每一個蠟像,都給人以極度的震撼,你叫我說,我也說不出來,可是你真應該去看看。」<br /><br />  開始的幾次,我只是唯唯以應,並沒有真正去看一看的意思,我好像還回答了幾句話,像「蠟像總只是蠟像,大多數的蠟像,甚至稱不上有藝術價值,你感到震撼,多半是由於你太容易受感動了」之類。<br /><br />  陳長青自然對我的話,大表反對:「你沒有去看過,怎樣能這樣說?」<br /><br />  我笑著:「如果每一件事,都要親自看過才能作準,那還得了!有很多事情,是可以憑想像或者憑知識來作判斷的。」<br /><br />  陳長青依然大搖其頭,我和他之間,類似的爭辯極多,也不必一一記述,不過,有關那個蠟像院主人的介紹,倒使我很有印象。他先向我說了院中陳列的主題,然後道:「這個蠟像館主人,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人,他的蠟像院,每天只放一批人進去參觀,絕不是隨到隨看,時間是下午六時到八時,進去的人,還得照他的規矩。」<br /><br />  我不禁失笑:「什麼規矩?」<br /><br />  陳長青道:「進門口是一個客廳,每天六時,他就在那裏等著,要進去參觀的人,先得聽他演說,聽他把為什麼要設立這個蠟像院的目的說明白。不聽他的演說,是看不到那些蠟像的。」我當時只是聳了聳肩,由於我根本不打算去看,管他有什麼特別的規矩。<br /><br />  那天下午,我也是偶然經過的,看到了蠟像院的招牌,立時看了看時間,恰好六點才過一點,而我又難得清閒,一點沒有雜務在身,想起了陳長青的一再推薦,所以就信步走了進去。所以,實際上應該說,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地方,是在蠟像院一進門的一個廳堂之中。<br /><br />  當時,約莫已有二十來個人在這廳堂中,每個人都站著,男女老少都有,我進去之後,就在角落處,靠著一根柱子站著,我打算,如果這人講話乏味,那我就立刻離去,不浪費時間。<br /><br />  當時,他正在對那些人,講他設立這樣一個蠟像院的原因。不單是由於他語音響亮,儀表出眾,而且也由於他講的話,聽起來很有點意思,所以我聽了片刻,就決定留下來,聽他侃侃而談。<br /><br />  他很快就談到了種種殘害人體的酷刑。<br /><br />  那人說道:「由於一個人肉體上所受的痛苦,只有身受者才能感覺得到,而施刑者是一點也感覺不到的,所以施刑者就可以為所欲為,把種種酷刑,加在受刑者的身上。在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類才有這種殘虐同類的行為,而且花樣是如此繁多,我曾花了多年時間,研究人類歷史上的種種酷刑,發現中國在歷史上,所使用的酷刑之多,堪稱首位,而且,酷刑的發明者,對於人體的結構,有著深刻的了解,都知道如何才能使受刑者感到最大程度的痛苦!」<br /><br />  當他講到這裏時,神情有點激動,揮著手,額上也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來。<br /><br />  他的身形相當高,接近一八○公分,相貌也十分神氣,一頭頭髮,硬得像是鋼絲一樣。當時,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來路,只是聽著他在發議論。他所說的話,也不算是新鮮,但當我聽到他為了研究多種酷刑,而花了好幾年時間之際,我自然而然感到了興趣。<br /><br />  並不是我對酷刑有興趣,恰恰相反,我認為那是人性醜惡面之最,是人類做為一種高級生物的污點,甚至我也可以說,正由於人類歷史上和現在,還存在著對同類施以酷虐的行為,人類不配被當作一種高級生物。在地球上,人類控制著,但到了有朝一日,和宇宙間其它的高級生物接觸之際,除非人類到時已完全摒棄了這種行為,不然,一定會被別的星體生物,認為是一種低級的、野蠻的、未成熟的生物。<br /><br />  正由於我對酷刑一點沒有興趣,而且一想起來,就不免有噁心之感,所以我才對一個專門研究酷刑的人,產生了興趣。<br /><br />  當時我這樣想:這個人致力於研究各種酷刑,當他在史實之中,看到了那麼多人類對付同類的殘酷行徑之際,他心中不知有什麼感想?是厭惡得不想再繼續下去,還是津津有味地研究,為了在資料中多發現了一種酷刑而感到興奮?<br /><br />  當然,我那時也想到,用這種態度去對付一個揀了這樣一個研究課題的人,不是很公平;人類既然存在這樣的行為,自然應該深入研究才對。<br /><br />  我本來離發議論的他相當遠,距離是恰好可以聽到他的聲音,這時為了想更聽清楚些,就向他走近了幾步。而被他的講話吸引了的,顯然不止我一個人,這時,在他的身邊,至少圍了三十人左右,我是站得離他最遠的。<br /><br />  他在繼續著,並且用一種相當誇張的手勢,來加強他的語氣。<br /><br />  他說:「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感到痛苦,最終的目的,還要奪走受刑者的生命,把受刑者處死,而且,要使受刑者在極度的痛苦之中死亡。對任何人來說,死亡只是一種不可知,既然無從避免,也不會應該感到太大的恐懼。可是死亡是一回事,在死亡之前,還要遭受難以想像的痛苦,又是另外一件事。」<br /><br />  圍在他身邊,有一個年輕人忽然插了一句口:「殺頭是最野蠻的了!」<br /><br />  年輕人這句話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聲音,他卻哈哈大笑了起來:「殺頭是最野蠻的?我的看法恰好相反,殺頭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說是最文明的了。」<br /><br />  他頓了一頓,這個人很有演說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之際,他知道聽眾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才繼續下去:「奪取人生命的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臨死之前,感受到儘可能最長時間的痛苦的,才能稱為『極刑』,殺頭,頭一離開身軀,被殺頭者就死了。」<br /><br />  另一個青年人咕噥了一句:「誰知道一個人的頭被砍下來之後,要隔多久才會沒有知覺,死亡才會來臨?」<br /><br />  演說者做了一個手勢:「自然,沒有人知道,歷史上,凡被砍了頭的,沒一個能告訴人,他身受的痛苦,到了什麼程度,所以我們也只不過是憑設想,和一些科學根據,來判斷人頭離開身體之後,所受的痛苦,時間上不會太長。」<br /><br />  他竟然用那麼有條理的分析,討論著殺頭這樣的事,我看出有幾個女性聽眾,已經有難以忍受的神情,我也有了噁心之感。<br /><br />  而他顯然還只是開始,他提高了聲音:「用同樣的根據來判斷,『腰斬』的痛苦程度,一定在『殺頭』之上。」他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上似乎不明白「腰斬」是什麼意思,於是他做了一個手勢,雙手在自己的腰際,用力劃了一下。<br /><br />  然後,他道:「用一柄又大又鋒利的刀,把人的身體,齊腰斬斷,分為兩截,由於人體主要結構,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斷成了兩截的人,在一個相當的時間之內,不會立刻死亡──」當他講到這裏時,有好幾個女性聽眾,已經發出了呻吟聲,掩住了口奪門而出,當然,不準備再參觀這個蠟像院了。<br /><br />  而這個人,對於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話而離開的這種情形,像是早已習慣了,甚至於連說話的語氣,都未曾停頓一下,繼續道:「對於腰斬,是不是一定要一刀了事,我曾作過研究,結論是一定一刀就要把人的身體斷成兩截,所以這一刀斬下去的位置,十分重要,必須在盤骨之上,在那個部位,人體只有脊骨,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把人斷成為兩截──」<br /><br />  當他講到這裏時,又有七、八個人離場,包括了女性聽眾和三個老年人。<br /><br />  他仍然在講下去:「腰斬自然可以給受刑者極大的痛苦,可是比起『凌遲』來,那又不算什麼了。」<br /><br />  這時,連幾個年輕人也有忍受不了的感覺了,一個道:「讓我們進去參觀蠟像吧。」<br /><br />  這個人臉色一沉:「要是連進場前的解釋都忍受不了,那麼,我提議閣下不必參觀蠟像了,陳列的蠟像,製作極度認真,只怕閣下的精神,承擔不起。」<br /><br />  那青年人沒有再說什麼,顯然不肯承認自己精神脆弱,他也沒有離去。<br /><br />  我在那時候,也覺得有點不耐煩,自然,我可以選擇離去,不過這個人的話中,也多少有吸引人之處,何況到了這時候,我倒也真想看一看那些蠟像了,所以我沉聲說了一句:「請長話短說。」<br /><br />  他抬頭向我望來。<br /><br />  我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開始演說,我站得又離他相當遠,他根本未曾注意我,如果不是我講了一句話,他也根本不會望向我。<br /><br />  不過,這時,他一望我,就楞了一楞,他的那種反應,是十分明顯的,所以使得他身前的幾個人,也一起轉頭向我望了過來。<br /><br />  我也望著他,他看了我好一會,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視線收回去,然後,又想了一想,才道:「好的,長話短說,不過,我還是要把我想講的話講完。」<br /><br />  我輕輕鼓了幾下掌,表示並不反對他把話說完。他向我點了點頭,道:「我剛才已說了不少,主要的是想說明,一個人肉體上的痛苦,別人是感受不到的,在很多情形之下,一個人在面臨死亡之際,他精神上的痛苦,遠在肉體痛苦之上。」<br /><br />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譬如說,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民族英雄,卻被冤屈為賣國賊,而遭受極刑,在臨刑之際,他的精神是處在一種什麼樣的痛苦狀態之中?」<br /><br />  一個年輕人低聲道:「沒有人知道。」<br /><br />  他陡然提高了聲音:「不,可以給其他人知道的,肉體上的痛苦沒有感染作用,但是精神上的痛苦,卻有著巨大的感染力量。」<br /><br />  他講到這裏,向我望來。我只覺得他所說的話,有越來越玄的感覺,而且,我全然無法明白他究竟想說明什麼問題。<br /><br />  在他又開始說話時,他的神情,陡然激動起來:「正因為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所以才有藝術。古今中外,人類不知創造了多少藝術作品,都在不同的程度上,給他人以程度強弱不同的感染,這種感染,全是精神上的,我這個蠟像院中所陳列的,全是在臨死之前,有巨大的精神屈辱的一些人,我認為,他們的真正痛苦,可以通過蠟像的表達方法而感染他人。」<br /><br />  一個年輕人有點不很相信,他道:「通常,蠟像並不能算是藝術作品。」<br /><br />  這個蠟像館的主人忽然之間生起氣來:「小朋友,等你看了之後再說!」<br /><br />  這個人,我一直只注意到他的外型,並沒有注意他多大年紀。直到這時,他叫了一聲「小朋友」,我才開始留意了一下。<br /><br />  這個人究竟有多大年紀呢?大概是介乎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十分難以有正確的判斷。我這時多少已經知道了他的用意,看來,他並非是在介紹他館中的蠟像如何逼真,如何有藝術價值而已。<br /><br />  他還在繼續著:「自然,他人受到的感染再強烈,也不及身受者的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除非有一個人,他的遭遇是和受刑者一致的,才能完全體會到受刑者的痛苦!」<br /><br />  他再強調:「其實,單是遭遇一樣,也不能完全感受到,必須這個人的思想,是和受苦者一樣才行!」<br /><br />  他講到了這裏,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停了下來,他還是沒有請人進去參觀的意思,而是用眼神在詢問各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br /><br />  這時,剩下的人只有十五、六個了,絕大多數都是年輕人,居然還有三、四個女性在內。其中一個女青年問:「請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是不是和館內陳列的蠟像有著共同點?耶穌是在極度的痛苦中死亡的,而各類表現他釘在十字架上的藝術品,也可以給予觀賞者以不同程度的感染力。」<br /><br />  那人「嗯」地一聲:「問得好,可以說是有共通點的,但是裏面陳列的,看起來更直接。」<br /><br />  他說到這裏,伸手向內指了一指:「請進!」<br /><br />  年輕人大多數比較性急,立時一湧而入,我正想進去,門外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卻被那人不客氣地阻止了:「明天再來,六點,不能遲過六點零五分。」<br /><br />  那兩個人有點悻然,轉身離去,他來到了我的身前,向我伸出手來:「真高興見到你,衛斯理先生!」<br /><br />  當他第一次向我望來,一看到了我就發楞之際,我就知道,他一定認出我是什麼人來了,所以這時他這樣說,我也不覺得有什麼驚奇,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自我介紹:「我姓米,單名端,端正的端。」<br /><br />  對於這個名字,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所以我只是道:「米先生,你剛才說的話,十分精采。」<br /><br />  米端苦笑了一下,在他苦笑之際,神情之中,有一種真正的苦澀,他道:「請進去參觀,希望你能產生的感受,比別人來得強烈一點。」<br /><br />  我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希望我對於陳列的蠟像,有所認識,那樣,或許會通過藝術造型,有所感觸。」<br /><br />  米端道:「認識的,你一定全認識的!」<br /><br />  我推開了一道門,米端好像是跟了進來──我說他「好像」跟了進來,只因為門一推開,我已經被裏面的情景驚得楞呆了。<br /><br />  首先我看到的,是那十來個參觀者目瞪口呆的神情。若是可以令那麼多人,同時現出這樣的神情來,那麼他們所看到的情景,一定是十分駭人的了。<br /><br />  我只是略轉了一下頭,就看到了令那麼多人震駭的情景。<br /><br />  我以前也曾經參觀過一些著名的蠟像院,雖然蠟像做得逼真,但絕不會在人的神智清醒之下,給人以那是真人的感覺。<br /><br />  可是這時我看到的情形,別說是第一眼的感覺,感到那是真人,就算在盯著看之後,仍然覺得那不應該是蠟像,而是真人。<br /><br />  自然,給人以這樣印象的主要原因,是蠟像做得實在太像了,像,是指蠟像的神情而言。在進門之後的第一間房間,約莫三十平方公尺大小的房間中,其實只有兩個蠟像在。<br /><br />  一個,被綁在一根柱子上,全身幾乎是赤棵的,在他赤裸的身子上,被一種類似魚網狀的東西,緊緊地勒著,使得他的肌肉,一塊一塊,在網眼中凸了出來,那凸出來的肌肉,給人以極強的有彈性之感。<br /><br />  這個人的身上,已經有了不少傷口,血自傷口中在流出來──是真正有血在流出來──這也是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像真的原因,那可能一個簡單的機械裝置,使蠟像有血紅色的液體流出來,就像是人體受傷時一樣,血順著人體流下,流到了地上的一個凹槽之中,再被吸上去,這樣周而復始地流著。<br /><br />  這個人身上的傷處極多,有的傷口,一時之間,看不出是什麼造成的,但有的傷口,一看就知道是什麼形成的:凸出在網眼外的肌肉,被利刀削去了的結果!有的傷口是一片鮮紅,赤裸裸的肌肉,似乎還在因痛苦而顫動。<br /><br />  有的傷口,且已模糊,有的傷口,血珠子在沁出來,十幾滴,沁出來之後,聚成一團,往下淌著。那種血向外沁流的情形,如此真實,令得看到的人,身上同樣的部位,也有涼浸浸的感覺。<br /><br />  在那個人身邊的是另一個人,穿著十分奇特,手中拿著一柄形狀古怪,略呈彎形,又薄又鋒銳的利刀──這柄刀當然是真的刀,而且一看就可以叫人感到它的鋒利程度的那種。<br /><br />  這柄利刀的刀刃,有一半正切進那個被網勒著的那人,在網眼中凸出的肌肉之中,同樣的,也有鮮血,奪目的鮮血沁出來,順著刀尖在向下滴著。<br /><br />  執刀者的神情,極其全神貫注,彷彿他在切割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用一柄利刃,雕刻什麼沒有生命的材料,要使之成為一件藝術品一樣。<br /><br />  而真正令人吃驚的,是那個受刑者臉部的神情,那是一張什麼樣的臉!<br /><br />  所有人的臉,構造和組成的部份,全是一樣的,無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肉皮膚而已,可是,結構和組成部份相同的臉,卻可以有數以萬計的形狀變化,還可以有更多幾千倍的神情變化。<br /><br />  那個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驚,我從來也未曾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如此受了冤屈,如此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內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過。他的雙眼睜著,使人感到他雙眼之中,有一種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切全都化為飛灰。他的口不是張得很大,但卻可以使人感到彷彿聽到他發出的,充滿了憤怒和痛苦的呼叫聲。<br /><br />  陳列室中人雖然不少,可是卻靜到了極點,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來,但是在那麼寂靜的境地之中,我彷彿聽到了鮮血滴在地上的聲音,也彷彿聽到了那受刑者發出的呼叫聲,那簡直是來自地獄的聲音,這種聲音,或許不能刺激人的聽覺神經,但是卻可以使得人體內的每一根神經,都感到他的力量。<br /><br />  我真正呆住了,這個受刑人,對他肉體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雖然他臉上有著極痛苦的表現,但那種痛苦,絕不是來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一片削下來,而是來自他內心的深處。在他的內心深處,有著極度的悲慟,他的那種眼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他內心的哀痛,和他正在發出什麼樣的嘶叫聲。<br /><br />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憤,叫出他心中所不明白的問題,叫出他對命運的投訴,叫出他心中所懸念的一切。<br /><br />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這個受刑者是什麼人,雖然一無文字說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這個受刑人是什麼人。也正因為如此,我記憶中有關這個人的一切事蹟,在剎那之間,都湧了上來,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br /><br />  正如米端所說,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他也說得對,感染再強烈,被感染者和身受者還是完全不同的,身受者的感覺,要強烈一千倍,一萬倍。<br /><br />  然而,在知道身受者的背景之後,當然所受到的感染也會強烈得多。我這時已無暇去注意別人的反應,只覺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有一種暈眩之感。<br /><br />  那個受刑者的臉上,有著那樣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的,他一定是明朝末年的大將軍袁崇煥。雖然歷史上受過凌遲處死這種極刑的人有許多,也有很多是十分出名的,但是我可以肯定,這個受刑人不會是別人,一定是袁崇煥。這個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貢獻在和強大敵人鬥爭的民族英雄,而結果,他受刑的罪名,卻是通敵叛國,是漢奸!<br /><br />  英雄不會怕死亡,即使是凌遲處死,也不會怕!<br /><br />  (「凌遲」這種酷刑的執行方法是劊子手一定要割一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劊子手是有罪的。發明這種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肉體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實並不怕肉體上的痛苦。想出這種酷刑的人,顯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br /><br />  而根據歷史上的記載,袁崇煥在行刑之前,民眾盲目地以為他真是通敵的漢奸,而紛紛撲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來,蠟像上許多並非刀傷的傷痕,血肉模糊的傷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齒所造成的。<br /><br />  群眾的盲目竟然可以到達這種程度,這實在是人類是否能劃入高級生物之列的最大疑問。<br /><br />  袁崇煥在受刑之際,感到的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失敗的痛苦,被命運作弄的痛苦,無可奈何絕望境地的痛苦,控訴無門的痛苦,恨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飛灰去換取理想實現而又不可能的痛苦──。<br /><br />  這種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真給人以巨大的震撼,會使人忍不住身子發顫!<br /><br />  房間中從極度的寂靜,變得漸漸有了聲響,那是呼吸聲──在一看到這種景象之際,人人都屏住了氣息,但漸漸地,就變成了急促的呼吸,而且呼吸越來越急促,到後來,簡直是在大口喘氣,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氣。<br /><br />  我也不能例外,也一樣在喘著氣。然後,又有了哭泣聲,那幾個女青年已經情不自禁哭了起來。有幾個男青年也流著淚,然後,又是一陣骨節摩擦所發出來的「格格」聲,那是好幾個男青年緊緊捏著拳頭,所發出來的聲響。<br /><br />  儘管大家對袁崇煥這個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這樣活生生的情景,呈現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難及萬一。讀歷史使人扼腕,這時,簡直使每一個看到這種情景的人,都感染到了那種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淺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了。<br /><br />  我勉力使自己鎮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個問題:塑造這個蠟像的人是誰?這簡直是偉大到了極點的藝術品,我一定要見見這個把這麼巨大的震撼力量,融進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藝術家!<br /><br />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才轉動頭部,四面看去,直到轉頭時,我才發覺我一直盯著在看,一動也沒有動過,以致頸骨都有點僵硬了。<br /><br />  轉過頭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間的一角,也望著那令人震懾的情景。<br /><br />  我本來是想向他發問:誰是那麼偉大的塑像的創造者?<br /><br />  可是我一看到了他,雖然已張大了口,可是我的話,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堵在口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br /><br />  那種使我出不了聲的力量,來自米端,或者正確一點說,來自米端臉上的那種神情,這時,站著一動也不動的米端,所表現出的那種痛苦的神情,竟半分也不亞於那個袁崇煥的塑像。<br /><br />  若說我看到了塑像時,已是受了極大的震驚,那麼這時,我震驚的程度更甚。<br /><br />  米端為什麼會有那麼深切的、精神痛苦的神情?緊接著這個問題之後的,自然而然是:他是什麼人?<br /><br />  他是什麼人,我一無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米端,是一個蠟像院的主人,如此而已。<br /><br />  如果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何以他對精神痛苦的體會,竟然會如此之深?<br /><br />  在一連串的疑問湧上我心頭的同時,有一件事,我卻是不必發問就明白了。<br /><br />  我本來想問他:塑像是誰製造的?<br /><br />  這個問題,根本不必問,就有答案了,當然是米端的創作!要在塑像上表現那麼深刻的悲哀和痛苦,那樣的憤怒和激動,自然藝術家本身,要有這樣的體驗才可以做得到。<br /><br />  這時,我還盯著米端在看著,我可以肯定,不會再有人會有這樣的神情出現在臉上,所以,創作塑像的,自然是他。<br /><br />  我甚至還發現了,米端的臉形,和塑像袁崇煥,多少有點相似之處──我想,這可能由於他們這時,神情太類似了,才會給人以他們的相貌也有相似之處的感覺。<br /><br />  由於我的震駭是如此之甚,使得我喉間,不受控制地發出了一種奇異的「咯咯」聲,這種不尋常的聲音,驚動了米端,他陡然震動了一下,原來的神情,迅速改變,當他在剎那之間,發現我正在凝視他的時候,他又現出了一種極其怪異,十分難以形容的神情來,像是他正在從事一件極其祕密的事,卻被人撞見了一樣。<br /><br />  但這種怪異的神情,一閃即逝,幾乎無法確切地去捕捉它。<br /><br />  然後,他又和我才進蠟像院看到他的時候一樣了,他不再望向我,轉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參觀者,用相當低沉的聲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個陳列室去繼續參觀了。」三個女青年流淚滿面地向他望來,一個問:「其餘的陳列室中所陳列的──」<br /><br />  米端的語調十分平靜:「大同小異,人類亙古以來的痛苦,英雄的悲劇,雖然各有各不同的環境和歷史背景,但是本質上是一致的,這間陳列室中,所表現的是冤屈的憤怒和無告的絕望。」三個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個低聲道:「夠了,我們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夠了。」<br /><br />  她們一面說,一面向外走去,米端並沒有想要留她們下來的意思。<br /><br />  三個女青年疾步而出,當她們來到門口之際,又不約而同,回頭向塑像望了一眼,這一望,使她們至少又呆了兩分鐘之久,才奪門而出。<br /><br />  我也在這時,才注意到,在這間陳列室中,我們已停留了將近半小時。<br /><br />  在感覺上,這半小時簡直像是幾秒鐘,那自然是由於全副心神都叫所見的景象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去的。<br /><br />  米端已推開了另一扇門,門外是一條走廊,我第一個跟在他的後面,其餘人也跟了出來。<br /><br />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個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絕無放棄領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只好慢慢跟在他的後面。<br /><br />  我想,米端走得那麼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參觀者有一段時間,使心境平靜下來,到另一個陳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br /><br />  走廊並不太長,但也走了將近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中,沒有一個人講話。<br /><br />  米端終於推開了另一扇門,他在門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我跟著進去,看到了這間陳列室中的蠟像,也是兩個,兩個卻都是受刑人,劊子手被省略了。<br /><br />  兩個受刑人,一個已經身首分離,那是一個年輕人,才不過二十出頭,離開了身體的頭部,雙目緊閉,一副倔強不屈的樣子,在斷頭處,和他的身體上,都有鮮血在冒出來。<br /><br />  由於情景的逼真,幾乎使人感到,可以聞到濃烈的血腥味。<br /><br />  而另一個受刑人,則是一個正當盛年的中年人,他側著頭,在看著已經身首分離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經切進了他頸際一小半,鮮血開始迸流,可是他卻只是望著那年輕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極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狀,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著口唇的顫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顫動多久了,一秒鐘之後他也會身首分離。那受刑人的那種深邃無比的悲痛,和袁崇煥的痛苦,雖然說是一樣的,但是又給人以新的、強烈的感受,只覺得這種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幾乎盡天地間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減輕半分。悲痛和可以減輕悲痛的力量比較,悲痛是無窮大。<br /><br />  等到所有人都進來了之後,悲痛立時感染了每一個人,那已被刀切進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帶有一定成分的平靜,然而這種平靜,卻又加深了他內心精神悲痛的程度。<br /><br />  好幾個人不由自主張大口,可以吸進多一點空氣,眼前的情景,又是歷史上著名的悲劇:南宋抗金名將岳飛、岳雲父子,在「莫須有」一詞之下,同時遇害的情景。<br /><br />  塑像中岳飛在利刃加頸的時刻,望向他的兒子,讓兒子先於他人頭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殘酷的設想之一。<br /><br />  當時真正的情景是不是這樣子?又為什麼不可以是這樣子呢?藝術家可以有豐富的想像力,如果當時的情形,確如此際展現在眼前的一樣,那麼這位面對著強大的敵人,面對著敵人的千軍萬馬,毫無畏懼地衝鋒陷陣的英雄,在眼看著他自己的兒子,當他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時,就從軍抗敵,經歷了十年沙場上的征戰而未曾喪失生命,卻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異處,他的心中會想到什麼呢?<br /><br />  悲痛!當然只有無邊無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會顯示出那麼深沉的悲痛。<br /><br />  或許,他也會在自己人頭落地的那一瞬間,在他還能思想的那一瞬間,在他生命終結之前的那一瞬間,想到為什麼這樣的事會發生?公平、正義、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詞所代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還是在人類的行為之中,根本沒有那些名詞所代表的行為?還是堅持這些行為的,必然會遭到如此悲慘的下場?<br /><br />  鋼刀已經切進了頸項,他能思考的時間不多了,鮮血已經湧出來,他三十九年的生命結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於什麼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著應該做的事情,或許,他會在最後一剎那間覺得:這就是生命,生命本來就是如此可悲的?<br /><br />  從塑像那麼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聯想起多少問題來,好幾個年輕人發出哽咽聲,我在至少二十分鐘之後,才能勉力鎮定心神,把視線從塑像移開之後,自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br /><br />  米端和上次一樣,仍然佇立在陳列室的一角,一動不動。不過這一次,他卻是面向著屋角,背向著外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br /><br />  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時有了一種強烈的感覺:如果這時我是面對著他的話,他的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現出來的一樣。<br /><br />  不過,我沒有機會證實我的感覺,當我輕輕叫了他一聲之後,他停了一停,才轉過身來,在他臉上,已看不出有什麼異狀來了。<br /><br />  他仍然用那種只要用心聽,就可以聽出那多半是強裝出來的平靜的語調道:「岳家父子的事跡,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個陳列室──」<br /><br />  有五、六個青年人一起道:「我們──不準備──再參觀下一個了。」<br /><br />  米端作了一個「悉隨尊便」的手勢,那幾個年輕人腳步沉重地走了出來。我本來很想留住他們,問一問他們在看了這樣的情景之後,究竟有什麼感受。但看到他們那樣沉重的腳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擾他們了。而且,還有三個年輕人留下來,我想,等一會,再問這三個青年,也是一樣的。<br /><br />  誰知道,在米端帶著我們,又經過了一條走廊,一打開第三間陳列室的門,我們一進去之後,那三個青年人,不約而同,齊齊發出了一下慘叫聲,掩面轉身,腳步踉蹌地向外就逃。<br /><br />  在看到了第三間陳列室中的情景之際,我也幾乎有立時離開的衝動,可是我卻令自己留了下來,儘管強烈的、想嘔吐的感覺是如此難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發出了十分乾澀的呻吟聲來。<br /><br />  一進入第三間陳列室,就是一陣血腥味,簡直是撲鼻而來的,那一定是真正有這種氣味在,而不是感覺上的。雖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夠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br /><br />  一個人,倒在地上──並不是整個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兩截,倒在地上,是齊腰被斬斷的。<br /><br />  腰斬!<br /><br />  令人起強烈的嘔吐感的,還不是不斷在冒出來的,濃稠鮮紅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幾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內臟,而是那個人的下半截身子,應該已經是靜止不動的了──實際上也是靜止不動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顫動,在極度痛苦之中顫動!<br /><br />  至於這個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動的,但是由於表達出來的動感如此之甚,讓看到的人,神經受到強烈的震撼之後,看上去,像是他臉上的肌肉,正在不斷地抽搐一樣。<br /><br />  至於他的手,更像是在動,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於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變得乾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撐著,令得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他,頭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滿是血,血是從他自己身體內流出來,形成了一個血泊處蘸來的,他用蘸來的血在寫字,已經寫了一個,正在寫第二個。<br /><br />  已經寫了的一個是「篡」字,看來,第二個要寫的,還是那個「篡」字。<br /><br />  他那在寫字的手,彷彿在抖動,他雙眼緊盯著自己要寫的字,看起來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後一分氣力,貫徹進他寫的字之中。<br /><br />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記載著,他一共寫了十二個半「篡」字,現在才第二個。<br /><br />  這時,他在想什麼呢?他應該知道,至少還要有幾百人,會因為他的行為,而跟著死亡,滅十族啊!連學生都不能倖免。<br /><br />  (他在那時不會知道正確的被殺人數,後來,證明被殺者有八百七十餘人,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嬰兒,都不能倖免,八百七十餘人,完全是無辜的,只不過因為他們和這個受刑人有人際關係而已。)<br /><br />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為新皇帝寫登基詔書之後,會有這樣的結果,他還是作了這樣的選擇,為什麼呢?總有一種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為吧。看他這時的神情,憤怒之中,帶著卑視,那種卑視,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br /><br />  支持他寧願選擇這樣可怕的下場的信念是什麼呢?叔父做皇帝,還是侄子做皇帝,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大關係呢?<br /><br />  可是,他就是那樣固執,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堅持他的信念,認為新皇帝的行為是不對的,是應該受到譴責。<br /><br />  他所譴責的,看來不單是帝位之爭,而是信念之爭,是維護正當,譴責不正當之爭。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搶奪了過來:篡!<br /><br />  凡是用不正當的手段取得什麼的行為,都可以包括在內,上至用武力把本來屬於老百姓的權力化為己有,下至剪徑的小毛賊,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奪的行為,一切心靈上醜惡的想法,一切人類醜惡的行為在內。<br /><br />  唉,方孝孺被斷成了兩截之後,奮起最後一剎那的生命,寫下那十二個半「篡」字之際,是不是不僅止在譴責新皇帝明成祖,也譴責了一切人類的醜惡行為?<br /><br />  從他痛苦中的鄙視神情來看,他對人類醜惡的行為,充滿了不屑和鄙視,他堅持了信念,卻遭到了如此的極刑,怎能叫他對人類再有尊敬之心呢?<br /><br />  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當我終於深深吸一口氣,去看米端時,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氣,他先開口:「到今天為止,能參觀完四個陳列室的人,只有七個,希望你能成為第八個。」<br /><br />  我聲音木然:「哦,還有一間?」米端點了點頭,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經看到過的三間陳列室,所見到的情景如此觸目驚心,第四間至多也不過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後面。依然是狹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樣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說話。他道:「在進入第四間陳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徵求參觀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參觀──」<br /><br />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才繼續下去:「──第四間陳列室。」<br /><br />  我吸了一口氣:「我找不到不想參觀的理由。雖然參觀你創作的那些藝術品之後,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不知會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還是想繼續看下去。」<br /><br />  館主聽得我這樣說,略停了一停,但是並沒有轉過身來:「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br /><br />  我道:「是,雖然只是我的推測。」<br /><br />  他沒有再說什麼,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後面,也無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無從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際,他心中在想些什麼。<br /><br />  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這個話題:「剛才你看過的情景,其實還不算是人生際遇之中最悲慘的。」<br /><br />  我吃了一驚,一時之間,對他這種說法所能作出的反應,只是「啊」地一聲。<br /><br />  他又道:「他們所受的酷刑,對受刑人來說,痛苦相當短暫的,即使是凌遲,大約也不會超過三個小時。」<br /><br />  我發出了一下類似的呻吟的聲音,對他的話表示不滿:「三個小時,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極度的痛苦衝擊之中,什麼樣的三個小時。」<br /><br />  米端悶哼了一聲:「還有更長的,譬如說三天,三個月,三年,甚至三十年──」<br /><br />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殘虐?」<br /><br />  米端道:「肉體上和精神上,雙重的殘酷。」<br /><br />  我吸了一口氣:「那就不是──死刑了?死刑是一直被認為是極刑的。」<br /><br />  米端的身子顫動了一下,他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不見得,死刑,不論處死的方法多麼殘酷,痛苦的時間總不會長──」<br /><br />  他說到這裏,又頓了一頓。<br /><br />  我陡然之際,想起中國歷史上幾樁有名的、對人的殘酷虐待的事情來,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失聲道:「第四間陳列室──不會是一個女士吧?」<br /><br />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誰,不是她。」<br /><br />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斬去了手和腳,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啞藥的一個女性,這個女性在受了這樣的酷刑之後,頭腦還是清醒的,生命並沒有被立時奪走,當她被放在廁所之中,繼續活下去時,尚能活動的腦部,不知道會在想什麼?這實在是想想也令人遍體生寒的事。<br /><br />  (這件事,發生在漢朝,被害人是漢高祖的寵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呂后,歷史上有明文記載。而漢朝,正是中國歷史上的黃金時代,大多數中國人,都是漢人,可見得「漢」字是一種光榮的代表,是佳稱,好名。)<br /><br />  我不由得更是緊張:「比──這位女性的遭遇還更慘?」<br /><br />  米端揮著手:「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而是受刑人如果是女性的話,那──與我──那不在我的研究範圍之內,所以──」他這幾句話,說來有點斷斷續續,甚至有點語無倫次之感。<br /><br />  我在竭力揣摩他真正想表達什麼,還是想掩飾什麼,他又道:「並不是我歧視女性的感覺,女性自然一樣也會痛苦絕望,不過和男性──心理上多少有點不同,我無法達到同樣深切的感受!」<br /><br />  我「嗯」地一聲:「當然,如果不是你有那麼深切的感受,你絕不能創造出那麼驚人的作品來。」<br /><br />  米端又震動了一下,喃喃地道:「是──就是──這個意思。」<br /><br />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可是我還是可以聽得出,他雖然是在說「就是這個意思」,表示同意了我的說法,但實實在在,他心中所想的並不是如此,只不過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討論下去,想快點結束話題而已。<br /><br />  我不禁又想到:不是這個意思,那又有什麼別的可能呢?我更進一步想到,一般來說,一個藝術家,總喜歡人家談論他的作品的,為什麼米端總是迴避這種話題?<br /><br />  我直到那時為止,仍然不知道米端的真正身分,但是稱他為藝術家,那是絕無疑問的事,因為他創作了那樣驚心動魄的作品。<br /><br />  看出他不願再討論下去,我自然也不便再說什麼。這時,已來到了第四間陳列室的門口,我突然道:「讓我再來猜猜,我會見到什麼人!」<br /><br />  米端直到這時,才轉過頭向我望著:「誰?」<br /><br />  他自然是想要我猜,我略昂起了頭,自然而然,神情苦澀,因為在中國歷史上,可供作為第四間陳列室主角的人,實在太多,隨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幾百個,甚至幾千個、幾萬個來!他們全曾受過各種各樣的酷刑,而他們絕不是罪有應得的,相反地,受刑人沒有罪,施刑人才是有罪的。<br /><br />  可是,一直是這樣在顛倒著,自古至今,一直在這樣顛倒著!<br /><br />  是的,自古至今。別以為種種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殘的人,就數以百萬計。聽到過什麼叫「銅頭皮帶」嗎?是又寬又厚的皮帶,配上生銅的厚重的帶扣,抽打在六十歲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br /><br />  當我想起,在眾多的受刑者之中,我實在無法確定一個之際,我心緒極度低沉,不但感到戰慄,而且感到恥辱:人類的性格行為,竟然有那麼可怕的一面在!<br /><br />  我感到喉嚨發乾,嘆了一聲,心中想,應該有人,把歷史上發生過,或正在發生的種種人類酷虐同類的行為,好好記錄下來。<br /><br />  一想到這一點,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個歷史上著名的人物來,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間陳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br /><br />  我緩慢而深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才一字一頓地道:「司馬遷!」<br /><br />  米端才一面點頭,一面道:「你第一個在門外猜中了會見到什麼人的。」<br /><br />  我一點也不因為猜中了而心裏高興。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講起話來,聲音相當啞:「想想他所遭遇到的,真不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說,他的痛苦,是那麼久遠。」<br /><br />  米端的反應,出於我的意料之外。<br /><br />  任何知道司馬遷這位偉大的史學家的遭遇的人,在談及他的不幸遭遇時,自然會嗟嘆唏噓,都會同情,可是米端反應之強烈,卻超越了常理之外。<br /><br />  他一聽我這樣說,臉上立時現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織的神情來,那種被極度的侮辱和傷殘的痛苦,是如此之強烈,彷彿接受宮刑的不是司馬遷,而是他本身一樣。<br /><br />  在那一剎那間,我只是驚駭莫名地看著他,他也立時警覺了自己的反應太過強烈,連忙轉過身去,然後,喘了好幾口氣,語音恢復了平靜:「進去看看吧。」<br /><br />  這種情形,在第一間陳列室中,我已經見過一次──米端曾現出和袁崇煥同樣痛苦的神情,這時,我簡直可以肯定,我即將見到的司馬遷的像,神情會和剛才米端所現出來的一樣。<br /><br />  在我前面的米端推開了門,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詳細敘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後。塑像的頭向上微仰著,並不望向自己的傷口,而是望向極遙遠的地方。<br /><br />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遠。他至多只能看到濺滿了鮮血的牢牆,可是他雙眼之中的那種空洞和絕望,卻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極遙遠之處,甚至超過了天空的障礙,一直望向宇宙的深處。<br /><br />  不出我所料,塑像臉上神情所表現出的被辱和痛苦的神情,和剛才米端所現出來的,幾乎是一樣的。他在這樣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屈辱之中,正在想什麼呢?看他的樣子,一定是在想什麼。他在想以後怎麼活下去?他有沒有想到過結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br /><br />  要是活下去,怎麼活呢?一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心上受無邊痛楚的煎熬,這樣子的生命值得再擁有嗎?<br /><br />  他是不是在想:我犯了什麼罪,要受這樣殘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麼呢?為他的一個好朋友辯護了幾句,惹得皇帝生了氣,於是,他的噩運就降臨了。有一種人的身分叫「皇帝」,他一個人動一動念,就可以決定另一個人,另十個人,另一百個人,另一千一萬十萬百萬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隨心所欲,把種種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而沒有力量可以對付他。人類單是有這種身分的人在,單是有這種事實在,人類就甚至不能算是高等生物了!<br /><br />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於感到了他做為一個人,已經是夠侮辱的了?<br /><br />  我盯著塑像看了很久,才緩緩轉過身來,緩緩搖著頭:「夠了,真的夠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間陳列室。」<br /><br />  米端苦澀地道:「第五間──」<br /><br />  他只講了三個字,就立即變了話題:「讀過他所寫的『報任少卿書』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經過,在文字之中是看不出他身受的極度的痛苦來的,或許是他故意掩飾──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飾,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層。」<br /><br />  我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同時道:「我想──去透透氣。」<br /><br />  米端指著另一扇門:「從這裏出去,是一個院子,穿過院子,就是另一條街。」<br /><br />  我當時只想離開陳列室,心想,米端一定會跟出來的,所以也沒有作特別的邀請,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br /><br />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城市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著,正是仲秋時分,風吹上來有點清涼,把我來自內心的燥熱驅散了不少。<br /><br />  回想剛才在蠟像院中的那兩小時,簡直是做了四場可怖之極的惡夢一樣。<br /><br />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會,果然看到米端也推開了那道門,慢慢地來到我的身邊。<br /><br />  我揮了一下手:「你的藝術造詣如此之高,只做蠟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說,這些人像,是人類藝術的無價之寶。」<br /><br />  他低嘆了一聲:「用什麼材料,是沒有分別的,我覺得蠟更容易處理,所以就製造蠟像──我不敢稱自己的作品為藝術,因為它們只表達人類的痛苦,而不能表達人類的歡樂。」<br /><br />  我興奮起來:「你能表達人類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達人類的歡樂。」<br /><br />  他抬起頭,向我望來,像是想說什麼,但是卻又沒有發出聲音,接著,他現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來,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只是在院子中來回走動了幾步,才道:「衛先生,我看過你不少的記述。」<br /><br />  這樣的話,大約是我聽到過最多的一句話了,我照例只是攤了攤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br /><br />  米端卻現出了猶豫不決的神情來,我看出他是想講什麼而又在躊躇,就道:「你要說什麼,只管說,我們雖然第一天認識,但是我非常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br /><br />  米端聽得我這樣說,神情略現激動,「呵呵」了兩聲:「我想請衛先生幫──一個忙。」<br /><br />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說。」<br /><br />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要我幫什麼忙,應該立刻說出來了。<br /><br />  可是米端卻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後,我會請你幫一個忙,你答應得那麼痛快,我實在衷心感激你。」<br /><br />  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為,實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麼說出來,卻又先向我道了謝,那等於說,不論何時,他提出了什麼要求來,我都要答應他了。<br /><br />  不過,剛才看到他的作品,實在給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動不近情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諒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頭,一閃即過,只是笑了笑,道:「米先生,你是在哪裏學製作蠟像的?」<br /><br />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歡,算是無師自通。」<br /><br />  我又道:「像你這樣的作品,應該介紹出去給全世界知道,我認識不少藝術界的朋友──」<br /><br />  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已連連搖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借那些人像──來表達人類的苦難,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類自己造成的,是由一些人強加在另一些人身上的。」<br /><br />  我覺得他有點答非所問,我道:「如果你有這種想法,就應該讓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br /><br />  米端搖著頭:「只怕看到的人,不會像你那樣,有這麼強烈的感受,唉,其實,幾千年了,人類都是那樣生活,我做的事──實在沒有意思──」<br /><br />  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我睜大了眼睛,簡直不相信那些話是從他口中講出來的。為什麼忽然之間,他會變得這樣子了?<br /><br />  看起來,他像是有著極大的顧忌,可是,哪有什麼顧忌呢?把那麼出色的作品,公諸於世,讓更多人知道,有什麼不好呢?他本來就是把那些作品公開讓人參觀的,只不過參觀者極少而已。<br /><br />  我實在弄不懂他在弄什麼玄虛,不過他既然不想照實說,這只好歸於藝術家的怪脾氣一類,我也沒有理由逼他非講出來不可。<br /><br />  我只是道:「當然由你自己決定,我也想不到會看到那麼偉大的塑像,米先生,你對那些歷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br /><br />  他不經意,或是故意迴避地「唔」了兩聲,算是回答了我的話。<br /><br />  我又道:「最主要的,自然是你對那些人物的內心世界有極深的了解,對他們的精神痛苦,也有極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br /><br />  米端這一次,「藝術家的怪脾氣」真正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我自認,我所說的話,絕沒有半分得罪他之處,可是,他卻不等我說完,一個轉身,像是我手中握著一根燒紅了的鐵枝要追殺他一樣,腳步踉蹌,奔了開去,一下子奔進了那扇門,立刻重重把門關上。<br /><br />  像這種情形,我真是極少遇到的。<br /><br />  我錯愕萬分地在院中又站了幾分鐘,門緊閉著,看來米端再也沒有出來的意思,那自然是不願意和我談下去了。<br /><br />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雖然我驚訝於他態度之不合情理,但當然也沒有自討沒趣,再去敲門求見之理。所以,在十分有耐性地停留了幾分鐘之後,也就一面搖著頭,一面走出了院子。<br /><br />  院子外面是一條相當僻靜的街道。我沿著街邊,慢慢走著,心想一定要對所有我認識的人說起那些蠟像,請他們去看,第一個,我會要白素去看,那是寓有極深含義的藝術精品,把人性的醜惡面,把人的精神痛苦,表現得如此徹底。<br /><br />  雖然離住所相當遠,但是我一面想,一面走,竟在不知不覺之中,到了住所門口。<br /><br />  我取出鑰匙開門,家裏顯然沒有人,我也不開燈,倒了一杯酒,就在黑暗之中,楞楞地坐著發呆,在經歷了剛才目睹的情景之後,心頭所受的震動,絕不是短時間所能平復的。<br /><br />  我閉上眼,四個陳列室中的景象,歷歷在目。藝術家自然都有豐富的想像力,米端的想像自然豐富之極,每一個細節,都給人以那麼真實的或覺,簡直就像是那些事件發生之際,他就在現場一樣。<br /><br />  而且,就算是他真的在現場,事後也不能把一切記憶得如此詳盡。<br /><br />  我不禁苦笑了一笑:想到哪裏去了,一切細節的真實,自然都是米端是一個傑出之至的藝術家之故。我這時,渴望找一個人討論一下那些蠟像,本來最好的討論對象是米端本人,可是他顯然不想和我談論,那我就只好找向我介紹了不止一次的陳長青了。<br /><br />  喝乾了杯中的酒,著亮了燈。燈光一著,我就看到茶几上有一張紙,紙上寫著相當大的字:<br /><br /> <br />  「即聽此卷錄音帶,我有事外出。素 九時零三分」<br /> <br /><br />  那是白素留下的字條。錄音帶就在紙條旁邊。<br /><br />  東西留在這樣顯眼的地方,本來我是一進來就可以看到的,可是偏偏我進來之後,沒有開燈,而且精神恍惚,所以竟到這時才看到。<br /><br />  我拿起了錄音帶,上樓到書房去。白素要我立即聽這卷錄音帶,自然是有道理的,她留字的時間是九時零三分,那正是我回來之前不多久,現在已經接近十點了,如果錄音帶中記錄的是什麼急事的話,是不是已經耽擱得太久了呢?<br /><br />  我三步併作兩步,一進書房,就把錄音帶放進了錄音機,按下了按鈕。<br /><br />  錄音帶一轉動,就先聽到了白素的聲音:「以下錄音,記述的事十分有趣,你可以聽聽。」<br /><br />  我聽到了這樣的開場白,就知道不會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自然也不那麼緊張了,舒服地坐了下來,聽錄音機中傳出來的聲音。</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極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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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在一間特異蠟像院中的經歷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有點怪異。

  通常,一個人若是給人以怪異的印象,不是這個人的外形,有什麼特異之處,就是他的行動,有多少不合常規。可是,這個人使我產生怪異之感,卻不是由於上述兩點,而是另有原因。

  原因是什麼呢?

  還是從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間、地點說起的好。時間是黃昏,地點是在一個蠟像院之中。

  蠟像院這個玩意,不知是誰首先發明的,把真人大小,用蠟製成的人像,配上真正的服裝,陳列出來,供人參觀。做得好的蠟像,頗能給人以真人的感覺,所以蠟像院這等所在,也就使人自然而然聯想起許多詭異、恐怖的事情來。

  多年之前,就有一部恐怖電影,說一個蠟像院主人,把真正的人的身體,澆上蠟,使之成為像真度極高的蠟像,開始,還只不過是利用屍體,到後來,索性把活生生的人浸在溶成液體的蠟汁之中,恐怖莫名。

  也有一篇著名的小說,寫一個自命大膽的人,和人打賭,可以在專門陳列歷史上著名兇徒的蠟像院之中過一夜,結果,到了午夜人靜之際,由於陳列室中的氣氛太詭異,在幻覺之中,這個自以為膽大的人,覺得所有的蠟像都變活了,他並未能安然過一夜,嚇死在蠟像院之中了。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覺得他有點怪異,恰好是在一個蠟像院──或者應該說,是在一個十分特殊的蠟像院之中而已。

  這個蠟像院之所以被我認為特殊,自然是由於它所陳列的蠟像之故。

  一般來說,蠟像院陳列的蠟像,都是分類的,有的專陳列歷史上的名人、帝王將相之類,也有的陳列才子佳人。也有陳列的是現在還在世的名人,也有一組一組的蠟像,表示出歷史上著名的事件,例如孟母三遷、荊軻刺秦王等等。也有的專陳列歷史上著名的兇手。

  而我那天去的那家蠟像院,陳列的主題,十分特異,它只陳列在中國歷史上,死於非命,死得極慘的名人的蠟像。誰都知道,中國雖然號稱「五千年文明古國」,但是對於處死一個人(執行者和被處死者都是同類,大家都是人!)的花樣之多,堪稱世界之最。

  被處死者不論以前多麼聲名顯赫,功績彪炳,也不論在他死後若干年,又被公眾或是史學家,認為是氣節過人,英雄蓋世,但是當他在被處死之際,他卻只是一個身體。一個可供各種酷虐的,駭人聽聞的手段作殘害對象的身體而已。

  這個蠟像院的主人,就是我一開始時說及的那個,我一見他,就覺得他十分怪異的那個人。

  對於參觀蠟像院這種行動,本來我提不起什麼興趣來的,我之所以會到這座蠟像院來,完全是由於我的一個好朋友陳長青,竭力慫恿的結果。

  他在參觀了這座蠟像院之後,幾乎每次見到我都要提上一次:「你要去看看,真正值得你去看看,每一個蠟像,都給人以極度的震撼,你叫我說,我也說不出來,可是你真應該去看看。」

  開始的幾次,我只是唯唯以應,並沒有真正去看一看的意思,我好像還回答了幾句話,像「蠟像總只是蠟像,大多數的蠟像,甚至稱不上有藝術價值,你感到震撼,多半是由於你太容易受感動了」之類。

  陳長青自然對我的話,大表反對:「你沒有去看過,怎樣能這樣說?」

  我笑著:「如果每一件事,都要親自看過才能作準,那還得了!有很多事情,是可以憑想像或者憑知識來作判斷的。」

  陳長青依然大搖其頭,我和他之間,類似的爭辯極多,也不必一一記述,不過,有關那個蠟像院主人的介紹,倒使我很有印象。他先向我說了院中陳列的主題,然後道:「這個蠟像館主人,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人,他的蠟像院,每天只放一批人進去參觀,絕不是隨到隨看,時間是下午六時到八時,進去的人,還得照他的規矩。」

  我不禁失笑:「什麼規矩?」

  陳長青道:「進門口是一個客廳,每天六時,他就在那裏等著,要進去參觀的人,先得聽他演說,聽他把為什麼要設立這個蠟像院的目的說明白。不聽他的演說,是看不到那些蠟像的。」我當時只是聳了聳肩,由於我根本不打算去看,管他有什麼特別的規矩。

  那天下午,我也是偶然經過的,看到了蠟像院的招牌,立時看了看時間,恰好六點才過一點,而我又難得清閒,一點沒有雜務在身,想起了陳長青的一再推薦,所以就信步走了進去。所以,實際上應該說,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地方,是在蠟像院一進門的一個廳堂之中。

  當時,約莫已有二十來個人在這廳堂中,每個人都站著,男女老少都有,我進去之後,就在角落處,靠著一根柱子站著,我打算,如果這人講話乏味,那我就立刻離去,不浪費時間。

  當時,他正在對那些人,講他設立這樣一個蠟像院的原因。不單是由於他語音響亮,儀表出眾,而且也由於他講的話,聽起來很有點意思,所以我聽了片刻,就決定留下來,聽他侃侃而談。

  他很快就談到了種種殘害人體的酷刑。

  那人說道:「由於一個人肉體上所受的痛苦,只有身受者才能感覺得到,而施刑者是一點也感覺不到的,所以施刑者就可以為所欲為,把種種酷刑,加在受刑者的身上。在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類才有這種殘虐同類的行為,而且花樣是如此繁多,我曾花了多年時間,研究人類歷史上的種種酷刑,發現中國在歷史上,所使用的酷刑之多,堪稱首位,而且,酷刑的發明者,對於人體的結構,有著深刻的了解,都知道如何才能使受刑者感到最大程度的痛苦!」

  當他講到這裏時,神情有點激動,揮著手,額上也有細小的汗珠滲出來。

  他的身形相當高,接近一八○公分,相貌也十分神氣,一頭頭髮,硬得像是鋼絲一樣。當時,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來路,只是聽著他在發議論。他所說的話,也不算是新鮮,但當我聽到他為了研究多種酷刑,而花了好幾年時間之際,我自然而然感到了興趣。

  並不是我對酷刑有興趣,恰恰相反,我認為那是人性醜惡面之最,是人類做為一種高級生物的污點,甚至我也可以說,正由於人類歷史上和現在,還存在著對同類施以酷虐的行為,人類不配被當作一種高級生物。在地球上,人類控制著,但到了有朝一日,和宇宙間其它的高級生物接觸之際,除非人類到時已完全摒棄了這種行為,不然,一定會被別的星體生物,認為是一種低級的、野蠻的、未成熟的生物。

  正由於我對酷刑一點沒有興趣,而且一想起來,就不免有噁心之感,所以我才對一個專門研究酷刑的人,產生了興趣。

  當時我這樣想:這個人致力於研究各種酷刑,當他在史實之中,看到了那麼多人類對付同類的殘酷行徑之際,他心中不知有什麼感想?是厭惡得不想再繼續下去,還是津津有味地研究,為了在資料中多發現了一種酷刑而感到興奮?

  當然,我那時也想到,用這種態度去對付一個揀了這樣一個研究課題的人,不是很公平;人類既然存在這樣的行為,自然應該深入研究才對。

  我本來離發議論的他相當遠,距離是恰好可以聽到他的聲音,這時為了想更聽清楚些,就向他走近了幾步。而被他的講話吸引了的,顯然不止我一個人,這時,在他的身邊,至少圍了三十人左右,我是站得離他最遠的。

  他在繼續著,並且用一種相當誇張的手勢,來加強他的語氣。

  他說:「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感到痛苦,最終的目的,還要奪走受刑者的生命,把受刑者處死,而且,要使受刑者在極度的痛苦之中死亡。對任何人來說,死亡只是一種不可知,既然無從避免,也不會應該感到太大的恐懼。可是死亡是一回事,在死亡之前,還要遭受難以想像的痛苦,又是另外一件事。」

  圍在他身邊,有一個年輕人忽然插了一句口:「殺頭是最野蠻的了!」

  年輕人這句話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聲音,他卻哈哈大笑了起來:「殺頭是最野蠻的?我的看法恰好相反,殺頭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說是最文明的了。」

  他頓了一頓,這個人很有演說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之際,他知道聽眾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才繼續下去:「奪取人生命的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臨死之前,感受到儘可能最長時間的痛苦的,才能稱為『極刑』,殺頭,頭一離開身軀,被殺頭者就死了。」

  另一個青年人咕噥了一句:「誰知道一個人的頭被砍下來之後,要隔多久才會沒有知覺,死亡才會來臨?」

  演說者做了一個手勢:「自然,沒有人知道,歷史上,凡被砍了頭的,沒一個能告訴人,他身受的痛苦,到了什麼程度,所以我們也只不過是憑設想,和一些科學根據,來判斷人頭離開身體之後,所受的痛苦,時間上不會太長。」

  他竟然用那麼有條理的分析,討論著殺頭這樣的事,我看出有幾個女性聽眾,已經有難以忍受的神情,我也有了噁心之感。

  而他顯然還只是開始,他提高了聲音:「用同樣的根據來判斷,『腰斬』的痛苦程度,一定在『殺頭』之上。」他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上似乎不明白「腰斬」是什麼意思,於是他做了一個手勢,雙手在自己的腰際,用力劃了一下。

  然後,他道:「用一柄又大又鋒利的刀,把人的身體,齊腰斬斷,分為兩截,由於人體主要結構,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斷成了兩截的人,在一個相當的時間之內,不會立刻死亡──」當他講到這裏時,有好幾個女性聽眾,已經發出了呻吟聲,掩住了口奪門而出,當然,不準備再參觀這個蠟像院了。

  而這個人,對於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話而離開的這種情形,像是早已習慣了,甚至於連說話的語氣,都未曾停頓一下,繼續道:「對於腰斬,是不是一定要一刀了事,我曾作過研究,結論是一定一刀就要把人的身體斷成兩截,所以這一刀斬下去的位置,十分重要,必須在盤骨之上,在那個部位,人體只有脊骨,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把人斷成為兩截──」

  當他講到這裏時,又有七、八個人離場,包括了女性聽眾和三個老年人。

  他仍然在講下去:「腰斬自然可以給受刑者極大的痛苦,可是比起『凌遲』來,那又不算什麼了。」

  這時,連幾個年輕人也有忍受不了的感覺了,一個道:「讓我們進去參觀蠟像吧。」

  這個人臉色一沉:「要是連進場前的解釋都忍受不了,那麼,我提議閣下不必參觀蠟像了,陳列的蠟像,製作極度認真,只怕閣下的精神,承擔不起。」

  那青年人沒有再說什麼,顯然不肯承認自己精神脆弱,他也沒有離去。

  我在那時候,也覺得有點不耐煩,自然,我可以選擇離去,不過這個人的話中,也多少有吸引人之處,何況到了這時候,我倒也真想看一看那些蠟像了,所以我沉聲說了一句:「請長話短說。」

  他抬頭向我望來。

  我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開始演說,我站得又離他相當遠,他根本未曾注意我,如果不是我講了一句話,他也根本不會望向我。

  不過,這時,他一望我,就楞了一楞,他的那種反應,是十分明顯的,所以使得他身前的幾個人,也一起轉頭向我望了過來。

  我也望著他,他看了我好一會,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視線收回去,然後,又想了一想,才道:「好的,長話短說,不過,我還是要把我想講的話講完。」

  我輕輕鼓了幾下掌,表示並不反對他把話說完。他向我點了點頭,道:「我剛才已說了不少,主要的是想說明,一個人肉體上的痛苦,別人是感受不到的,在很多情形之下,一個人在面臨死亡之際,他精神上的痛苦,遠在肉體痛苦之上。」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譬如說,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民族英雄,卻被冤屈為賣國賊,而遭受極刑,在臨刑之際,他的精神是處在一種什麼樣的痛苦狀態之中?」

  一個年輕人低聲道:「沒有人知道。」

  他陡然提高了聲音:「不,可以給其他人知道的,肉體上的痛苦沒有感染作用,但是精神上的痛苦,卻有著巨大的感染力量。」

  他講到這裏,向我望來。我只覺得他所說的話,有越來越玄的感覺,而且,我全然無法明白他究竟想說明什麼問題。

  在他又開始說話時,他的神情,陡然激動起來:「正因為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所以才有藝術。古今中外,人類不知創造了多少藝術作品,都在不同的程度上,給他人以程度強弱不同的感染,這種感染,全是精神上的,我這個蠟像院中所陳列的,全是在臨死之前,有巨大的精神屈辱的一些人,我認為,他們的真正痛苦,可以通過蠟像的表達方法而感染他人。」

  一個年輕人有點不很相信,他道:「通常,蠟像並不能算是藝術作品。」

  這個蠟像館的主人忽然之間生起氣來:「小朋友,等你看了之後再說!」

  這個人,我一直只注意到他的外型,並沒有注意他多大年紀。直到這時,他叫了一聲「小朋友」,我才開始留意了一下。

  這個人究竟有多大年紀呢?大概是介乎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十分難以有正確的判斷。我這時多少已經知道了他的用意,看來,他並非是在介紹他館中的蠟像如何逼真,如何有藝術價值而已。

  他還在繼續著:「自然,他人受到的感染再強烈,也不及身受者的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除非有一個人,他的遭遇是和受刑者一致的,才能完全體會到受刑者的痛苦!」

  他再強調:「其實,單是遭遇一樣,也不能完全感受到,必須這個人的思想,是和受苦者一樣才行!」

  他講到了這裏,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停了下來,他還是沒有請人進去參觀的意思,而是用眼神在詢問各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這時,剩下的人只有十五、六個了,絕大多數都是年輕人,居然還有三、四個女性在內。其中一個女青年問:「請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是不是和館內陳列的蠟像有著共同點?耶穌是在極度的痛苦中死亡的,而各類表現他釘在十字架上的藝術品,也可以給予觀賞者以不同程度的感染力。」

  那人「嗯」地一聲:「問得好,可以說是有共通點的,但是裏面陳列的,看起來更直接。」

  他說到這裏,伸手向內指了一指:「請進!」

  年輕人大多數比較性急,立時一湧而入,我正想進去,門外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卻被那人不客氣地阻止了:「明天再來,六點,不能遲過六點零五分。」

  那兩個人有點悻然,轉身離去,他來到了我的身前,向我伸出手來:「真高興見到你,衛斯理先生!」

  當他第一次向我望來,一看到了我就發楞之際,我就知道,他一定認出我是什麼人來了,所以這時他這樣說,我也不覺得有什麼驚奇,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自我介紹:「我姓米,單名端,端正的端。」

  對於這個名字,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所以我只是道:「米先生,你剛才說的話,十分精采。」

  米端苦笑了一下,在他苦笑之際,神情之中,有一種真正的苦澀,他道:「請進去參觀,希望你能產生的感受,比別人來得強烈一點。」

  我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希望我對於陳列的蠟像,有所認識,那樣,或許會通過藝術造型,有所感觸。」

  米端道:「認識的,你一定全認識的!」

  我推開了一道門,米端好像是跟了進來──我說他「好像」跟了進來,只因為門一推開,我已經被裏面的情景驚得楞呆了。

  首先我看到的,是那十來個參觀者目瞪口呆的神情。若是可以令那麼多人,同時現出這樣的神情來,那麼他們所看到的情景,一定是十分駭人的了。

  我只是略轉了一下頭,就看到了令那麼多人震駭的情景。

  我以前也曾經參觀過一些著名的蠟像院,雖然蠟像做得逼真,但絕不會在人的神智清醒之下,給人以那是真人的感覺。

  可是這時我看到的情形,別說是第一眼的感覺,感到那是真人,就算在盯著看之後,仍然覺得那不應該是蠟像,而是真人。

  自然,給人以這樣印象的主要原因,是蠟像做得實在太像了,像,是指蠟像的神情而言。在進門之後的第一間房間,約莫三十平方公尺大小的房間中,其實只有兩個蠟像在。

  一個,被綁在一根柱子上,全身幾乎是赤棵的,在他赤裸的身子上,被一種類似魚網狀的東西,緊緊地勒著,使得他的肌肉,一塊一塊,在網眼中凸了出來,那凸出來的肌肉,給人以極強的有彈性之感。

  這個人的身上,已經有了不少傷口,血自傷口中在流出來──是真正有血在流出來──這也是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像真的原因,那可能一個簡單的機械裝置,使蠟像有血紅色的液體流出來,就像是人體受傷時一樣,血順著人體流下,流到了地上的一個凹槽之中,再被吸上去,這樣周而復始地流著。

  這個人身上的傷處極多,有的傷口,一時之間,看不出是什麼造成的,但有的傷口,一看就知道是什麼形成的:凸出在網眼外的肌肉,被利刀削去了的結果!有的傷口是一片鮮紅,赤裸裸的肌肉,似乎還在因痛苦而顫動。

  有的傷口,且已模糊,有的傷口,血珠子在沁出來,十幾滴,沁出來之後,聚成一團,往下淌著。那種血向外沁流的情形,如此真實,令得看到的人,身上同樣的部位,也有涼浸浸的感覺。

  在那個人身邊的是另一個人,穿著十分奇特,手中拿著一柄形狀古怪,略呈彎形,又薄又鋒銳的利刀──這柄刀當然是真的刀,而且一看就可以叫人感到它的鋒利程度的那種。

  這柄利刀的刀刃,有一半正切進那個被網勒著的那人,在網眼中凸出的肌肉之中,同樣的,也有鮮血,奪目的鮮血沁出來,順著刀尖在向下滴著。

  執刀者的神情,極其全神貫注,彷彿他在切割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用一柄利刃,雕刻什麼沒有生命的材料,要使之成為一件藝術品一樣。

  而真正令人吃驚的,是那個受刑者臉部的神情,那是一張什麼樣的臉!

  所有人的臉,構造和組成的部份,全是一樣的,無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肉皮膚而已,可是,結構和組成部份相同的臉,卻可以有數以萬計的形狀變化,還可以有更多幾千倍的神情變化。

  那個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驚,我從來也未曾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如此受了冤屈,如此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內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過。他的雙眼睜著,使人感到他雙眼之中,有一種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切全都化為飛灰。他的口不是張得很大,但卻可以使人感到彷彿聽到他發出的,充滿了憤怒和痛苦的呼叫聲。

  陳列室中人雖然不少,可是卻靜到了極點,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來,但是在那麼寂靜的境地之中,我彷彿聽到了鮮血滴在地上的聲音,也彷彿聽到了那受刑者發出的呼叫聲,那簡直是來自地獄的聲音,這種聲音,或許不能刺激人的聽覺神經,但是卻可以使得人體內的每一根神經,都感到他的力量。

  我真正呆住了,這個受刑人,對他肉體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雖然他臉上有著極痛苦的表現,但那種痛苦,絕不是來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一片削下來,而是來自他內心的深處。在他的內心深處,有著極度的悲慟,他的那種眼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他內心的哀痛,和他正在發出什麼樣的嘶叫聲。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憤,叫出他心中所不明白的問題,叫出他對命運的投訴,叫出他心中所懸念的一切。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這個受刑者是什麼人,雖然一無文字說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這個受刑人是什麼人。也正因為如此,我記憶中有關這個人的一切事蹟,在剎那之間,都湧了上來,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

  正如米端所說,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他也說得對,感染再強烈,被感染者和身受者還是完全不同的,身受者的感覺,要強烈一千倍,一萬倍。

  然而,在知道身受者的背景之後,當然所受到的感染也會強烈得多。我這時已無暇去注意別人的反應,只覺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有一種暈眩之感。

  那個受刑者的臉上,有著那樣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的,他一定是明朝末年的大將軍袁崇煥。雖然歷史上受過凌遲處死這種極刑的人有許多,也有很多是十分出名的,但是我可以肯定,這個受刑人不會是別人,一定是袁崇煥。這個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貢獻在和強大敵人鬥爭的民族英雄,而結果,他受刑的罪名,卻是通敵叛國,是漢奸!

  英雄不會怕死亡,即使是凌遲處死,也不會怕!

  (「凌遲」這種酷刑的執行方法是劊子手一定要割一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劊子手是有罪的。發明這種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肉體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實並不怕肉體上的痛苦。想出這種酷刑的人,顯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根據歷史上的記載,袁崇煥在行刑之前,民眾盲目地以為他真是通敵的漢奸,而紛紛撲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來,蠟像上許多並非刀傷的傷痕,血肉模糊的傷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齒所造成的。

  群眾的盲目竟然可以到達這種程度,這實在是人類是否能劃入高級生物之列的最大疑問。

  袁崇煥在受刑之際,感到的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失敗的痛苦,被命運作弄的痛苦,無可奈何絕望境地的痛苦,控訴無門的痛苦,恨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飛灰去換取理想實現而又不可能的痛苦──。

  這種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真給人以巨大的震撼,會使人忍不住身子發顫!

  房間中從極度的寂靜,變得漸漸有了聲響,那是呼吸聲──在一看到這種景象之際,人人都屏住了氣息,但漸漸地,就變成了急促的呼吸,而且呼吸越來越急促,到後來,簡直是在大口喘氣,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氣。

  我也不能例外,也一樣在喘著氣。然後,又有了哭泣聲,那幾個女青年已經情不自禁哭了起來。有幾個男青年也流著淚,然後,又是一陣骨節摩擦所發出來的「格格」聲,那是好幾個男青年緊緊捏著拳頭,所發出來的聲響。

  儘管大家對袁崇煥這個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這樣活生生的情景,呈現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難及萬一。讀歷史使人扼腕,這時,簡直使每一個看到這種情景的人,都感染到了那種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淺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了。

  我勉力使自己鎮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個問題:塑造這個蠟像的人是誰?這簡直是偉大到了極點的藝術品,我一定要見見這個把這麼巨大的震撼力量,融進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藝術家!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才轉動頭部,四面看去,直到轉頭時,我才發覺我一直盯著在看,一動也沒有動過,以致頸骨都有點僵硬了。

  轉過頭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間的一角,也望著那令人震懾的情景。

  我本來是想向他發問:誰是那麼偉大的塑像的創造者?

  可是我一看到了他,雖然已張大了口,可是我的話,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堵在口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那種使我出不了聲的力量,來自米端,或者正確一點說,來自米端臉上的那種神情,這時,站著一動也不動的米端,所表現出的那種痛苦的神情,竟半分也不亞於那個袁崇煥的塑像。

  若說我看到了塑像時,已是受了極大的震驚,那麼這時,我震驚的程度更甚。

  米端為什麼會有那麼深切的、精神痛苦的神情?緊接著這個問題之後的,自然而然是:他是什麼人?

  他是什麼人,我一無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米端,是一個蠟像院的主人,如此而已。

  如果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何以他對精神痛苦的體會,竟然會如此之深?

  在一連串的疑問湧上我心頭的同時,有一件事,我卻是不必發問就明白了。

  我本來想問他:塑像是誰製造的?

  這個問題,根本不必問,就有答案了,當然是米端的創作!要在塑像上表現那麼深刻的悲哀和痛苦,那樣的憤怒和激動,自然藝術家本身,要有這樣的體驗才可以做得到。

  這時,我還盯著米端在看著,我可以肯定,不會再有人會有這樣的神情出現在臉上,所以,創作塑像的,自然是他。

  我甚至還發現了,米端的臉形,和塑像袁崇煥,多少有點相似之處──我想,這可能由於他們這時,神情太類似了,才會給人以他們的相貌也有相似之處的感覺。

  由於我的震駭是如此之甚,使得我喉間,不受控制地發出了一種奇異的「咯咯」聲,這種不尋常的聲音,驚動了米端,他陡然震動了一下,原來的神情,迅速改變,當他在剎那之間,發現我正在凝視他的時候,他又現出了一種極其怪異,十分難以形容的神情來,像是他正在從事一件極其祕密的事,卻被人撞見了一樣。

  但這種怪異的神情,一閃即逝,幾乎無法確切地去捕捉它。

  然後,他又和我才進蠟像院看到他的時候一樣了,他不再望向我,轉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參觀者,用相當低沉的聲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個陳列室去繼續參觀了。」三個女青年流淚滿面地向他望來,一個問:「其餘的陳列室中所陳列的──」

  米端的語調十分平靜:「大同小異,人類亙古以來的痛苦,英雄的悲劇,雖然各有各不同的環境和歷史背景,但是本質上是一致的,這間陳列室中,所表現的是冤屈的憤怒和無告的絕望。」三個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個低聲道:「夠了,我們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夠了。」

  她們一面說,一面向外走去,米端並沒有想要留她們下來的意思。

  三個女青年疾步而出,當她們來到門口之際,又不約而同,回頭向塑像望了一眼,這一望,使她們至少又呆了兩分鐘之久,才奪門而出。

  我也在這時,才注意到,在這間陳列室中,我們已停留了將近半小時。

  在感覺上,這半小時簡直像是幾秒鐘,那自然是由於全副心神都叫所見的景象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去的。

  米端已推開了另一扇門,門外是一條走廊,我第一個跟在他的後面,其餘人也跟了出來。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個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絕無放棄領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只好慢慢跟在他的後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麼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參觀者有一段時間,使心境平靜下來,到另一個陳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並不太長,但也走了將近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中,沒有一個人講話。

  米端終於推開了另一扇門,他在門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我跟著進去,看到了這間陳列室中的蠟像,也是兩個,兩個卻都是受刑人,劊子手被省略了。

  兩個受刑人,一個已經身首分離,那是一個年輕人,才不過二十出頭,離開了身體的頭部,雙目緊閉,一副倔強不屈的樣子,在斷頭處,和他的身體上,都有鮮血在冒出來。

  由於情景的逼真,幾乎使人感到,可以聞到濃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個受刑人,則是一個正當盛年的中年人,他側著頭,在看著已經身首分離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經切進了他頸際一小半,鮮血開始迸流,可是他卻只是望著那年輕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極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狀,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著口唇的顫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顫動多久了,一秒鐘之後他也會身首分離。那受刑人的那種深邃無比的悲痛,和袁崇煥的痛苦,雖然說是一樣的,但是又給人以新的、強烈的感受,只覺得這種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幾乎盡天地間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減輕半分。悲痛和可以減輕悲痛的力量比較,悲痛是無窮大。

  等到所有人都進來了之後,悲痛立時感染了每一個人,那已被刀切進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帶有一定成分的平靜,然而這種平靜,卻又加深了他內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幾個人不由自主張大口,可以吸進多一點空氣,眼前的情景,又是歷史上著名的悲劇:南宋抗金名將岳飛、岳雲父子,在「莫須有」一詞之下,同時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飛在利刃加頸的時刻,望向他的兒子,讓兒子先於他人頭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殘酷的設想之一。

  當時真正的情景是不是這樣子?又為什麼不可以是這樣子呢?藝術家可以有豐富的想像力,如果當時的情形,確如此際展現在眼前的一樣,那麼這位面對著強大的敵人,面對著敵人的千軍萬馬,毫無畏懼地衝鋒陷陣的英雄,在眼看著他自己的兒子,當他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時,就從軍抗敵,經歷了十年沙場上的征戰而未曾喪失生命,卻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異處,他的心中會想到什麼呢?

  悲痛!當然只有無邊無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會顯示出那麼深沉的悲痛。

  或許,他也會在自己人頭落地的那一瞬間,在他還能思想的那一瞬間,在他生命終結之前的那一瞬間,想到為什麼這樣的事會發生?公平、正義、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詞所代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還是在人類的行為之中,根本沒有那些名詞所代表的行為?還是堅持這些行為的,必然會遭到如此悲慘的下場?

  鋼刀已經切進了頸項,他能思考的時間不多了,鮮血已經湧出來,他三十九年的生命結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於什麼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著應該做的事情,或許,他會在最後一剎那間覺得:這就是生命,生命本來就是如此可悲的?

  從塑像那麼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聯想起多少問題來,好幾個年輕人發出哽咽聲,我在至少二十分鐘之後,才能勉力鎮定心神,把視線從塑像移開之後,自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樣,仍然佇立在陳列室的一角,一動不動。不過這一次,他卻是面向著屋角,背向著外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時有了一種強烈的感覺:如果這時我是面對著他的話,他的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現出來的一樣。

  不過,我沒有機會證實我的感覺,當我輕輕叫了他一聲之後,他停了一停,才轉過身來,在他臉上,已看不出有什麼異狀來了。

  他仍然用那種只要用心聽,就可以聽出那多半是強裝出來的平靜的語調道:「岳家父子的事跡,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個陳列室──」

  有五、六個青年人一起道:「我們──不準備──再參觀下一個了。」

  米端作了一個「悉隨尊便」的手勢,那幾個年輕人腳步沉重地走了出來。我本來很想留住他們,問一問他們在看了這樣的情景之後,究竟有什麼感受。但看到他們那樣沉重的腳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擾他們了。而且,還有三個年輕人留下來,我想,等一會,再問這三個青年,也是一樣的。

  誰知道,在米端帶著我們,又經過了一條走廊,一打開第三間陳列室的門,我們一進去之後,那三個青年人,不約而同,齊齊發出了一下慘叫聲,掩面轉身,腳步踉蹌地向外就逃。

  在看到了第三間陳列室中的情景之際,我也幾乎有立時離開的衝動,可是我卻令自己留了下來,儘管強烈的、想嘔吐的感覺是如此難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發出了十分乾澀的呻吟聲來。

  一進入第三間陳列室,就是一陣血腥味,簡直是撲鼻而來的,那一定是真正有這種氣味在,而不是感覺上的。雖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夠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

  一個人,倒在地上──並不是整個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兩截,倒在地上,是齊腰被斬斷的。

  腰斬!

  令人起強烈的嘔吐感的,還不是不斷在冒出來的,濃稠鮮紅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幾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內臟,而是那個人的下半截身子,應該已經是靜止不動的了──實際上也是靜止不動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顫動,在極度痛苦之中顫動!

  至於這個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動的,但是由於表達出來的動感如此之甚,讓看到的人,神經受到強烈的震撼之後,看上去,像是他臉上的肌肉,正在不斷地抽搐一樣。

  至於他的手,更像是在動,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於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變得乾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撐著,令得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他,頭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滿是血,血是從他自己身體內流出來,形成了一個血泊處蘸來的,他用蘸來的血在寫字,已經寫了一個,正在寫第二個。

  已經寫了的一個是「篡」字,看來,第二個要寫的,還是那個「篡」字。

  他那在寫字的手,彷彿在抖動,他雙眼緊盯著自己要寫的字,看起來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後一分氣力,貫徹進他寫的字之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記載著,他一共寫了十二個半「篡」字,現在才第二個。

  這時,他在想什麼呢?他應該知道,至少還要有幾百人,會因為他的行為,而跟著死亡,滅十族啊!連學生都不能倖免。

  (他在那時不會知道正確的被殺人數,後來,證明被殺者有八百七十餘人,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嬰兒,都不能倖免,八百七十餘人,完全是無辜的,只不過因為他們和這個受刑人有人際關係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為新皇帝寫登基詔書之後,會有這樣的結果,他還是作了這樣的選擇,為什麼呢?總有一種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為吧。看他這時的神情,憤怒之中,帶著卑視,那種卑視,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寧願選擇這樣可怕的下場的信念是什麼呢?叔父做皇帝,還是侄子做皇帝,對他來說,又有什麼大關係呢?

  可是,他就是那樣固執,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堅持他的信念,認為新皇帝的行為是不對的,是應該受到譴責。

  他所譴責的,看來不單是帝位之爭,而是信念之爭,是維護正當,譴責不正當之爭。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搶奪了過來:篡!

  凡是用不正當的手段取得什麼的行為,都可以包括在內,上至用武力把本來屬於老百姓的權力化為己有,下至剪徑的小毛賊,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奪的行為,一切心靈上醜惡的想法,一切人類醜惡的行為在內。

  唉,方孝孺被斷成了兩截之後,奮起最後一剎那的生命,寫下那十二個半「篡」字之際,是不是不僅止在譴責新皇帝明成祖,也譴責了一切人類的醜惡行為?

  從他痛苦中的鄙視神情來看,他對人類醜惡的行為,充滿了不屑和鄙視,他堅持了信念,卻遭到了如此的極刑,怎能叫他對人類再有尊敬之心呢?

  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當我終於深深吸一口氣,去看米端時,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氣,他先開口:「到今天為止,能參觀完四個陳列室的人,只有七個,希望你能成為第八個。」

  我聲音木然:「哦,還有一間?」米端點了點頭,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經看到過的三間陳列室,所見到的情景如此觸目驚心,第四間至多也不過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後面。依然是狹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樣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說話。他道:「在進入第四間陳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徵求參觀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參觀──」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才繼續下去:「──第四間陳列室。」

  我吸了一口氣:「我找不到不想參觀的理由。雖然參觀你創作的那些藝術品之後,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不知會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還是想繼續看下去。」

  館主聽得我這樣說,略停了一停,但是並沒有轉過身來:「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是,雖然只是我的推測。」

  他沒有再說什麼,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後面,也無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無從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際,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這個話題:「剛才你看過的情景,其實還不算是人生際遇之中最悲慘的。」

  我吃了一驚,一時之間,對他這種說法所能作出的反應,只是「啊」地一聲。

  他又道:「他們所受的酷刑,對受刑人來說,痛苦相當短暫的,即使是凌遲,大約也不會超過三個小時。」

  我發出了一下類似的呻吟的聲音,對他的話表示不滿:「三個小時,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極度的痛苦衝擊之中,什麼樣的三個小時。」

  米端悶哼了一聲:「還有更長的,譬如說三天,三個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殘虐?」

  米端道:「肉體上和精神上,雙重的殘酷。」

  我吸了一口氣:「那就不是──死刑了?死刑是一直被認為是極刑的。」

  米端的身子顫動了一下,他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不見得,死刑,不論處死的方法多麼殘酷,痛苦的時間總不會長──」

  他說到這裏,又頓了一頓。

  我陡然之際,想起中國歷史上幾樁有名的、對人的殘酷虐待的事情來,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失聲道:「第四間陳列室──不會是一個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誰,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斬去了手和腳,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啞藥的一個女性,這個女性在受了這樣的酷刑之後,頭腦還是清醒的,生命並沒有被立時奪走,當她被放在廁所之中,繼續活下去時,尚能活動的腦部,不知道會在想什麼?這實在是想想也令人遍體生寒的事。

  (這件事,發生在漢朝,被害人是漢高祖的寵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呂后,歷史上有明文記載。而漢朝,正是中國歷史上的黃金時代,大多數中國人,都是漢人,可見得「漢」字是一種光榮的代表,是佳稱,好名。)

  我不由得更是緊張:「比──這位女性的遭遇還更慘?」

  米端揮著手:「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而是受刑人如果是女性的話,那──與我──那不在我的研究範圍之內,所以──」他這幾句話,說來有點斷斷續續,甚至有點語無倫次之感。

  我在竭力揣摩他真正想表達什麼,還是想掩飾什麼,他又道:「並不是我歧視女性的感覺,女性自然一樣也會痛苦絕望,不過和男性──心理上多少有點不同,我無法達到同樣深切的感受!」

  我「嗯」地一聲:「當然,如果不是你有那麼深切的感受,你絕不能創造出那麼驚人的作品來。」

  米端又震動了一下,喃喃地道:「是──就是──這個意思。」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低,可是我還是可以聽得出,他雖然是在說「就是這個意思」,表示同意了我的說法,但實實在在,他心中所想的並不是如此,只不過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討論下去,想快點結束話題而已。

  我不禁又想到:不是這個意思,那又有什麼別的可能呢?我更進一步想到,一般來說,一個藝術家,總喜歡人家談論他的作品的,為什麼米端總是迴避這種話題?

  我直到那時為止,仍然不知道米端的真正身分,但是稱他為藝術家,那是絕無疑問的事,因為他創作了那樣驚心動魄的作品。

  看出他不願再討論下去,我自然也不便再說什麼。這時,已來到了第四間陳列室的門口,我突然道:「讓我再來猜猜,我會見到什麼人!」

  米端直到這時,才轉過頭向我望著:「誰?」

  他自然是想要我猜,我略昂起了頭,自然而然,神情苦澀,因為在中國歷史上,可供作為第四間陳列室主角的人,實在太多,隨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幾百個,甚至幾千個、幾萬個來!他們全曾受過各種各樣的酷刑,而他們絕不是罪有應得的,相反地,受刑人沒有罪,施刑人才是有罪的。

  可是,一直是這樣在顛倒著,自古至今,一直在這樣顛倒著!

  是的,自古至今。別以為種種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殘的人,就數以百萬計。聽到過什麼叫「銅頭皮帶」嗎?是又寬又厚的皮帶,配上生銅的厚重的帶扣,抽打在六十歲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

  當我想起,在眾多的受刑者之中,我實在無法確定一個之際,我心緒極度低沉,不但感到戰慄,而且感到恥辱:人類的性格行為,竟然有那麼可怕的一面在!

  我感到喉嚨發乾,嘆了一聲,心中想,應該有人,把歷史上發生過,或正在發生的種種人類酷虐同類的行為,好好記錄下來。

  一想到這一點,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個歷史上著名的人物來,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間陳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緩慢而深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才一字一頓地道:「司馬遷!」

  米端才一面點頭,一面道:「你第一個在門外猜中了會見到什麼人的。」

  我一點也不因為猜中了而心裏高興。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講起話來,聲音相當啞:「想想他所遭遇到的,真不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說,他的痛苦,是那麼久遠。」

  米端的反應,出於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馬遷這位偉大的史學家的遭遇的人,在談及他的不幸遭遇時,自然會嗟嘆唏噓,都會同情,可是米端反應之強烈,卻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聽我這樣說,臉上立時現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織的神情來,那種被極度的侮辱和傷殘的痛苦,是如此之強烈,彷彿接受宮刑的不是司馬遷,而是他本身一樣。

  在那一剎那間,我只是驚駭莫名地看著他,他也立時警覺了自己的反應太過強烈,連忙轉過身去,然後,喘了好幾口氣,語音恢復了平靜:「進去看看吧。」

  這種情形,在第一間陳列室中,我已經見過一次──米端曾現出和袁崇煥同樣痛苦的神情,這時,我簡直可以肯定,我即將見到的司馬遷的像,神情會和剛才米端所現出來的一樣。

  在我前面的米端推開了門,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詳細敘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後。塑像的頭向上微仰著,並不望向自己的傷口,而是望向極遙遠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遠。他至多只能看到濺滿了鮮血的牢牆,可是他雙眼之中的那種空洞和絕望,卻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極遙遠之處,甚至超過了天空的障礙,一直望向宇宙的深處。

  不出我所料,塑像臉上神情所表現出的被辱和痛苦的神情,和剛才米端所現出來的,幾乎是一樣的。他在這樣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屈辱之中,正在想什麼呢?看他的樣子,一定是在想什麼。他在想以後怎麼活下去?他有沒有想到過結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麼活呢?一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心上受無邊痛楚的煎熬,這樣子的生命值得再擁有嗎?

  他是不是在想:我犯了什麼罪,要受這樣殘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麼呢?為他的一個好朋友辯護了幾句,惹得皇帝生了氣,於是,他的噩運就降臨了。有一種人的身分叫「皇帝」,他一個人動一動念,就可以決定另一個人,另十個人,另一百個人,另一千一萬十萬百萬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隨心所欲,把種種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而沒有力量可以對付他。人類單是有這種身分的人在,單是有這種事實在,人類就甚至不能算是高等生物了!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於感到了他做為一個人,已經是夠侮辱的了?

  我盯著塑像看了很久,才緩緩轉過身來,緩緩搖著頭:「夠了,真的夠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間陳列室。」

  米端苦澀地道:「第五間──」

  他只講了三個字,就立即變了話題:「讀過他所寫的『報任少卿書』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經過,在文字之中是看不出他身受的極度的痛苦來的,或許是他故意掩飾──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飾,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層。」

  我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同時道:「我想──去透透氣。」

  米端指著另一扇門:「從這裏出去,是一個院子,穿過院子,就是另一條街。」

  我當時只想離開陳列室,心想,米端一定會跟出來的,所以也沒有作特別的邀請,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城市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著,正是仲秋時分,風吹上來有點清涼,把我來自內心的燥熱驅散了不少。

  回想剛才在蠟像院中的那兩小時,簡直是做了四場可怖之極的惡夢一樣。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會,果然看到米端也推開了那道門,慢慢地來到我的身邊。

  我揮了一下手:「你的藝術造詣如此之高,只做蠟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說,這些人像,是人類藝術的無價之寶。」

  他低嘆了一聲:「用什麼材料,是沒有分別的,我覺得蠟更容易處理,所以就製造蠟像──我不敢稱自己的作品為藝術,因為它們只表達人類的痛苦,而不能表達人類的歡樂。」

  我興奮起來:「你能表達人類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達人類的歡樂。」

  他抬起頭,向我望來,像是想說什麼,但是卻又沒有發出聲音,接著,他現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來,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只是在院子中來回走動了幾步,才道:「衛先生,我看過你不少的記述。」

  這樣的話,大約是我聽到過最多的一句話了,我照例只是攤了攤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卻現出了猶豫不決的神情來,我看出他是想講什麼而又在躊躇,就道:「你要說什麼,只管說,我們雖然第一天認識,但是我非常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

  米端聽得我這樣說,神情略現激動,「呵呵」了兩聲:「我想請衛先生幫──一個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說。」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要我幫什麼忙,應該立刻說出來了。

  可是米端卻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後,我會請你幫一個忙,你答應得那麼痛快,我實在衷心感激你。」

  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為,實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麼說出來,卻又先向我道了謝,那等於說,不論何時,他提出了什麼要求來,我都要答應他了。

  不過,剛才看到他的作品,實在給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動不近情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諒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頭,一閃即過,只是笑了笑,道:「米先生,你是在哪裏學製作蠟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歡,算是無師自通。」

  我又道:「像你這樣的作品,應該介紹出去給全世界知道,我認識不少藝術界的朋友──」

  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已連連搖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借那些人像──來表達人類的苦難,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類自己造成的,是由一些人強加在另一些人身上的。」

  我覺得他有點答非所問,我道:「如果你有這種想法,就應該讓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搖著頭:「只怕看到的人,不會像你那樣,有這麼強烈的感受,唉,其實,幾千年了,人類都是那樣生活,我做的事──實在沒有意思──」

  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我睜大了眼睛,簡直不相信那些話是從他口中講出來的。為什麼忽然之間,他會變得這樣子了?

  看起來,他像是有著極大的顧忌,可是,哪有什麼顧忌呢?把那麼出色的作品,公諸於世,讓更多人知道,有什麼不好呢?他本來就是把那些作品公開讓人參觀的,只不過參觀者極少而已。

  我實在弄不懂他在弄什麼玄虛,不過他既然不想照實說,這只好歸於藝術家的怪脾氣一類,我也沒有理由逼他非講出來不可。

  我只是道:「當然由你自己決定,我也想不到會看到那麼偉大的塑像,米先生,你對那些歷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

  他不經意,或是故意迴避地「唔」了兩聲,算是回答了我的話。

  我又道:「最主要的,自然是你對那些人物的內心世界有極深的了解,對他們的精神痛苦,也有極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

  米端這一次,「藝術家的怪脾氣」真正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我自認,我所說的話,絕沒有半分得罪他之處,可是,他卻不等我說完,一個轉身,像是我手中握著一根燒紅了的鐵枝要追殺他一樣,腳步踉蹌,奔了開去,一下子奔進了那扇門,立刻重重把門關上。

  像這種情形,我真是極少遇到的。

  我錯愕萬分地在院中又站了幾分鐘,門緊閉著,看來米端再也沒有出來的意思,那自然是不願意和我談下去了。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雖然我驚訝於他態度之不合情理,但當然也沒有自討沒趣,再去敲門求見之理。所以,在十分有耐性地停留了幾分鐘之後,也就一面搖著頭,一面走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是一條相當僻靜的街道。我沿著街邊,慢慢走著,心想一定要對所有我認識的人說起那些蠟像,請他們去看,第一個,我會要白素去看,那是寓有極深含義的藝術精品,把人性的醜惡面,把人的精神痛苦,表現得如此徹底。

  雖然離住所相當遠,但是我一面想,一面走,竟在不知不覺之中,到了住所門口。

  我取出鑰匙開門,家裏顯然沒有人,我也不開燈,倒了一杯酒,就在黑暗之中,楞楞地坐著發呆,在經歷了剛才目睹的情景之後,心頭所受的震動,絕不是短時間所能平復的。

  我閉上眼,四個陳列室中的景象,歷歷在目。藝術家自然都有豐富的想像力,米端的想像自然豐富之極,每一個細節,都給人以那麼真實的或覺,簡直就像是那些事件發生之際,他就在現場一樣。

  而且,就算是他真的在現場,事後也不能把一切記憶得如此詳盡。

  我不禁苦笑了一笑:想到哪裏去了,一切細節的真實,自然都是米端是一個傑出之至的藝術家之故。我這時,渴望找一個人討論一下那些蠟像,本來最好的討論對象是米端本人,可是他顯然不想和我談論,那我就只好找向我介紹了不止一次的陳長青了。

  喝乾了杯中的酒,著亮了燈。燈光一著,我就看到茶几上有一張紙,紙上寫著相當大的字:


  「即聽此卷錄音帶,我有事外出。素 九時零三分」


  那是白素留下的字條。錄音帶就在紙條旁邊。

  東西留在這樣顯眼的地方,本來我是一進來就可以看到的,可是偏偏我進來之後,沒有開燈,而且精神恍惚,所以竟到這時才看到。

  我拿起了錄音帶,上樓到書房去。白素要我立即聽這卷錄音帶,自然是有道理的,她留字的時間是九時零三分,那正是我回來之前不多久,現在已經接近十點了,如果錄音帶中記錄的是什麼急事的話,是不是已經耽擱得太久了呢?

  我三步併作兩步,一進書房,就把錄音帶放進了錄音機,按下了按鈕。

  錄音帶一轉動,就先聽到了白素的聲音:「以下錄音,記述的事十分有趣,你可以聽聽。」

  我聽到了這樣的開場白,就知道不會有什麼緊急的事情,自然也不那麼緊張了,舒服地坐了下來,聽錄音機中傳出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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