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立文學獎
１
青山在位子上讀校樣時，雙肩突然被一把抓住。回頭一看，出版部時代的上司獅子取就站在那裏。他的身材魁梧，頭髮剃得短短的，腦袋有著寬闊的額頭。臉上滿是笑容。
「青山，過來一下可以嗎？我有重要的話要說。」
「咦，現在嗎？」
「對，現在馬上。我在吸菸室等你。」拍拍青山肩膀後，獅子取離去了。不管對方是否方便就直接下令也是獅子取的特徵。青山收起校樣，離開座位。
前往吸菸室的途中，身後有聲音響起。「你也被找過去嗎？」
是前輩編輯小堺。他的身材瘦削，臉色總是不太好。
「小堺先生也一樣？」
「對，不知道究竟甚麼事。」他臉上寫著「只要不是麻煩事就好了」。
兩人來到吸菸室，獅子取正心情愉快地抽著菸。
「嗨，抱歉麻煩你們跑一趟。」他瞇起眼睛，輕輕吐出一口煙。
「請問重要的事是甚麼？」小堺問。
「別這麼急，我想慢慢說。要不要先來根菸？」
小堺從獅子取遞出的盒子裏抽出一根菸。點火並數度吐煙後，他再次問：「然後呢，請問有甚麼事？」看來他覺得反正不會是甚麼好事，保持著警戒。青山也有同感。
「做甚麼啊，你們兩個為甚麼警戒成這樣？難得我想告訴你們一件大好消息。」獅子取一副別有深意地咧嘴一笑。「現在還是頭號機密，絕對不要告訴別人。」他做了這樣的開場白後說出的內容，確實令人相當訝異。
「設立文學獎？我們出版社嗎？」青山不由得拉高嗓音。
「噓──噓──噓──」獅子取豎起食指抵住嘴唇。
「聲音太大了。當然，我何必談別家出版社的事。」
「要設立甚麼樣的獎？」
「頒獎對象是新人到中堅作家的娛樂作品。我的目標是打造出一個讓人覺得只要得到這個獎，作家就會脫胎換骨、更上一層樓的獎項。我好久以前就一直向社長提議辦辦看，卻遲遲得不到首肯。不過前幾天社長終於點頭答應了。」
看來提出設立文學獎的是獅子取。可以想像他在和善的社長面前口沫橫飛地大力主張的模樣。獅子取從懷裏拿出記事本跟原子筆，草草寫些甚麼，接著轉向青山他們。上頭寫著「天川井太郎獎」這幾個歪七扭八的大字。
青山不禁驚歎一聲。「竟然來這招啊。」
「不錯吧。」獅子取舔舔嘴唇。
天川井太郎是從時代小說到推理小說、科幻小說、情色小說、歷史小說、企業小說等，寫過各種類別的小說而建立起一個時代的作家。他被稱為娛樂小說界的二十面相。
「這跟其他文學獎之間的定位平衡怎樣？」小堺問。「不會比直本獎更高一階吧？」
「當然，那根本想都不用想。」獅子取說得乾脆。「以雙六〔註：日本傳統桌上遊戲，玩家要按照擲骰得到的數字在盤上前進。〕做比喻，直本獎就是終點。就算想成立更高一階的獎項，話題也炒不起來。我們想把天川井太郎獎定位成直本獎的前哨戰，就像金像獎之於金球獎那樣。我對社長說了，要是哪一天被暗中諷為直本獎預賽，就表示我們成功了。當然，這種話只能私下說說就是了。」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獎，已經好幾個了不是嗎？」小堺說。「像是剛談社的吉村新人獎，或是金潮書店的山森長次郎獎。你打算怎麼跟這些獎項做出區別？」
兩者都是娛樂小說的文學獎。無論以哪種形式出道的作家，都會先盯上吉村新人獎，接著下一個當成目標的是山森長次郎獎。這兩個獎的得獎者很多都在後來得到直本獎。
獅子取馬上愁眉苦臉，叼起新的一根菸。他點上菸，朝天花板吐出煙霧。
「問題就是這個，那兩個獎確實很礙事。要是說出我們要設立新文學獎，世人一定會說一堆閒話，像是拾剛談社跟金潮書店的牙慧、等著撿直本獎的殘渣等等。為了避免被這樣說，必須做出不同的特色。」
「怎麼做？」小堺又問，青山也探出身子。
「這個嘛，」獅子取拍拍自己的腿，「接下來要想。」
「接下來才想嗎？」小堺垂下眉尾。
「別擔心，一定會有好點子浮現。然後呢，告訴你們這件事沒有其他原因，其實就是因應設立新文學獎，要成立一個策劃團隊負責準備，你們也是成員。萬事拜託了。」
「甚麼──！」青山跟小堺一同發出不滿的聲音。
「請饒了我吧，工作明明堆積如山了。」小堺發牢騷。「我也是。」青山也抱怨。
「囉嗦，已經定案了，不要多說廢話。這對灸英社來說是重要的一戰，你們必須想成光是能跟這件事產生關聯就很滿足了。你們兩個，接下來會很忙哦。要做的事情多得很。」獅子取豪爽地哈哈大笑。
２
大川端多門比約定的時間遲了約五分鐘現身。這裏是赤坂一間一流飯店的茶廳。青山跟獅子取一起在桌旁起立歡迎。大川端在粉紅襯衫外罩件白夾克，踩著讓人感覺不到他七十二歲高齡的穩健步伐走來。
「老師，謝謝您今天在百忙之中撥冗前來。」獅子取殷勤地打招呼。
大川端微微點頭，在椅子上坐下。「嗯，你們也坐吧。」
兩人就座後就點了飲料。服務生似乎給予大川端慎重招待。指定這家店的是大川端，大概他平時就常上門。
他是不容置疑的推理界重鎮。著作數超過三百部，總印量達到一億本，而他一年發表兩、三部新作的旺盛創作慾也依舊健在。
「老師，我拜讀過您的新作了。哎呀，還是一樣精采，翻頁的手根本停不下來。而且最後的大翻轉把我騙得好慘。」獅子取連珠炮似說個不停。面對作家時先大力稱讚對方的最新作，這是他的拿手絕活。
對此，大川端露出一副嫌煩的樣子，手在臉前方擺了擺。
「不用客套話了，快點進入正題。別看我這樣，我可沒那麼閒。」
「啊，也對。真不好意思。那馬上進入正題──」獅子取清清嗓子，繼續說，「其實我們出版社要設立文學獎。這個獎的目標是從前所未有的新構想中挖掘出值得評價作家的才能，我們希望務必由大川端老師擔任評審委員。不知道您是否願意接下這份工作呢？」
青山抬眼偷偷觀察超資深作家的模樣。大川端點的奶茶剛好送來，老作家彷彿在故意擺架子，緩慢地加入砂糖，用湯匙攪拌後喝了一口。
青山他們面前也被送上各自的飲料，但他們當然還不能動手。
大川端發出「哼」的一聲。「聽到你說有事想特別商量時，我就猜到大概是這樣。灸英社要設立新文學獎的傳聞也傳到我耳中。」
「真的嗎，那談起來就快多了。」
「但你說的跟我聽到的有點不一樣。」大川端側過頭。
「請問是哪裏不一樣？」
大川端放下茶杯，直盯著獅子取。
「你說這個獎的目標是從前所未有的新構想中挖掘出值得評價的作家才能，對吧。不過我聽到的消息是，這似乎跟吉村新人獎以及山長獎一樣，都是直通直本獎的獎項。如果是這樣就跟新構想無緣，評選標準只會跟以往一樣。」
青山不由得想縮起頭。正中紅心。他不愧在文壇擁有豐富人脈，大川端通曉內幕。
「不不，不不不。」獅子取幾乎要站起來一樣地探出身子，搖動著大手。「不是這樣的，您誤會了。奇怪，為甚麼傳出這樣的傳聞呢？根本是無憑無據的流言。」
「不是嗎？我倒是覺得，『灸英社現在設立的天井獎是與吉村新人獎、山長獎對抗的直本獎預賽』是頗有可信度的說法。」
「是誰胡說八道，沒這事……話說老師您說了甚麼？甚麼天井〔註：「天井」在日文中意為天花板。〕獎之類的。」
「不是叫天井獎嗎？取天川井太郎的天跟井，命名為天井獎。我是這樣聽說的。」
「是誰說的？」
「誰啊？」大川端微微側過頭。「大概是金潮書店的廣岡吧。跟他討論作品的時候，有談到文學獎。」
「老師，是天川獎。拜託您跟旁人談論時，簡稱也要清楚說出是天川獎。這很重要。」
「是嗎。算了，都沒差。」
「總而言之，」獅子取兩手貼在桌上，低頭拜託，「直本獎先不提，跟吉村新人獎或山長獎相提並論，我們很困擾。我們希望能以獨自的觀點表彰娛樂小說中的優秀作品，所以希望請大川端老師擔任評審委員。不知道您是否願意接下呢？」
大川端帶著興致缺缺的表情啜飲紅茶。看著依舊低頭的獅子取，他忽然露出苦笑。
「讓我考慮一兩天，可以吧。你剛才說『希望能以獨自的觀點表彰娛樂小說中的優秀作品』，我可以信任這句話吧？先說好，我對文學性這種靠不住的東西沒興趣。年輕時我兩度入圍直本獎，不過只是因為我試著融合推理與科幻的作品，被不知道哪來的誰擅自解釋成文學性甚麼鬼的，因此推選為入圍作罷了。就我來說，根本造成我的麻煩。」
「哎呀，可以想像。我們完全理解，您無視文學性也沒關係。」獅子取仍低著頭。
「這樣啊。麻煩你絕對不要忘記這句話。」大川端喝光奶茶，說句「多謝招待」就離開了。老作家的身影完全從茶廳消失後，獅子取抬起頭，手伸向咖啡杯。
「好，聽那個語氣，大川端老師應該會接受。這是很大的進展。」
「不過沒問題嗎？竟然說無視文學性也沒關係。」
「誰管他，反正入圍作是我們決定的，打從一開始就把嚴重缺乏文學性的作品刷掉就行了。比起這個，金潮書店的廣岡更令人火大。甚麼天井獎啊，竟然用那種怪稱呼。」
「把天川井太郎獎簡稱為天井獎……不愧是譽為寫書腰功力業界第一的廣岡先生，這簡稱真妙。」
「笨蛋，佩服他做甚麼。他打的算盤很明顯。要是我們的新文學獎受到矚目，迎面受影響的就是他們家的山長獎，所以他想在這種狀況發生前，多少拉低我們這個獎給人的印象。大概是企圖叫成天井獎，給人一種玩假的感覺。受不了，卑鄙的傢伙。喂，青山，回出版社後寄信給所有關係人士，讓獎項稱呼方式眾所皆知。正式名稱是天川井太郎獎，簡稱天川獎。絕對不要讓人叫成天井獎。」
「我知道了。」
「可惡，我也想回敬他們一下。也幫山長獎取個綽號好了，三長獎怎麼樣？」
「不行啦，會演變成出版社層級的戰爭。」
「果然不行啊。」獅子取喝光咖啡，皺著眉頭站起身。「該回去了。小堺應該已經篩選出入圍作品。」
３
《盡情大殺》 青桃鞭十郎
《大菜鳥律師．大飯桶．大阪腔》 Doctor 橋本
《磚瓦街諜報戰術奇姆科》 唐傘散華
《皺巴巴少年，水嫩嫩婆婆》 古井蕪子
《一切歸零之家》 腹黑元藏
看到列在白板上的作品名，獅子取露出不悅的表情。
「這甚麼東西啊。沒其他作品了嗎？」
「哪裏不好嗎？」小堺撓頭。
「除了《磚瓦街諜報戰術》以外，每本的評價都不太高，根本炒不出話題。這樣就好像是安排好要讓唐傘先生得獎。」
聽到獅子取這段話，小堺露出彷彿由不知所措與困惑混合而成的表情。青山深切明白他的心情。唐傘散華是灸英社現在最力推的作家，自家出版社要設立文學獎，想讓他得獎也是理所當然。也就是說，小堺自認已經用過一番心思了。
「不能用這種拙劣的小花招。」然而獅子取這麼說。「如果唐傘先生得獎我當然會開心，但真的安排成放水賽就沒意義了。部門內的投票結果怎麼樣？」
「這裏有名單。」小堺說，並遞出文件。
獅子取掃過名單，與白板對照。「甚麼嘛，明明就有得票數更多的作品，像是松本秀樹先生的《瞬間打擊出去》。為甚麼不把這本列進入圍作？」
「呃，這是因為，」小堺一臉慌張地補充，「松本先生是今年的山長獎得獎者，所以最後決定先避開它。不然總編你想想，把山長獎作家列為入圍者，不就好像表現出我們比山長獎更高一階嗎？所以──」
「笨蛋！」獅子取大發雷霆。「出版社要賭上一把的時候，顧慮其他出版社做甚麼？這就行了，大力表現出我們的獎比山長獎更高一級吧。不要顧忌東顧忌西！」
「我明白了，那就把松本先生的作品列入……」小堺縮起脖子。
「還有，那本沒列入也很奇怪吧，就是清畠和博先生的《外角偏低》。不少人稱那本書是今年娛樂小說界最大收穫。你看看亞馬遜的書評，一大堆五星。」
「不，當然有人提議列入，但清畠先生還出道沒多久，我們覺得在拿這個獎之前，他還有許多該先拿到的獎，像是吉村新人獎……」
「啥？你在說甚麼鬼話？」
「因為我們的天川獎比山長獎更高一級吧？如果他得獎，就會形成沒辦法拿到低一階的吉村新人獎或山長獎的情況。」
「所以呢？那又怎樣？」
「呃，所以，這樣好嗎？為了清畠先生好，也要先拿過那一類的獎，在實際成績的層面上對他比較有益。」
獅子取的表情一歪。「你根本不懂，不需這種體貼。反正清畠先生總有一天會拿直本獎，之前的獎全會模糊一片。拿越多獎越是如此，既然如此只要天川獎就夠了。」
「哦，這樣啊。那也納入清畠先生的作品。不過這樣入圍作不會太多嗎？」
「嗯，也是。」獅子取再度望向白板。「不要《盡情大殺》，這是《大殺特殺》的系列作吧，不適合拿獎。《大菜鳥律師．大飯桶．大阪腔》也拿掉，這個作者常常上電視，是個不知道是律師還是藝人的傢伙。這是光榮的第一屆，非正統的作品不好。剩下就是《皺巴巴》跟《一切歸零》啊。」獅子取偏了一次頭，接著說道：「留女性作家好了。」
新推選出的作品如下：
《磚瓦街諜報戰術奇姆科》 唐傘散華
《皺巴巴少年，水嫩嫩婆婆》 古井蕪子
《瞬間打擊出去》 松木秀樹
《外角偏低》 清畠和博
「四本又太少。」說著，獅子取咬住下唇。「但《大菜鳥律師》跟《一切歸零》不能留，一看就知道是煙幕彈。我想列入一個，更怎麼說呢，正中眾人盲點的作品。就是不太為人所知，卻又受到一部份的人好評的那種作品。沒這樣的小說嗎？」
這個困難的要求讓在場所有人都陷入沉默。青山想，這也難怪。如果有這樣的作品，照理說老早就會列出來了。
「這本怎麼樣？」獅子取看著名單說。「《深海魚的皮膚呼吸》這部作品。票數雖少，不過每一票都拿了高分。」
「啊，那本啊。」小堺無精打采地說。「其實讀過那本的人很少。我問過投票的人，大家說這是無聊得可怕的作品，撲實到不能更樸實，沒半點華麗之處，但這點反而有趣。」
「原來如此。這不是很好嗎，這本書有種散發出獨特味道的感覺。好，就這本吧。這樣名單就決定了。」
於是《深海魚的皮膚呼吸》就成了最後一本加進來的入圍作。
４
一天晚上，東京都內某飯店舉辦一場文壇相關的宴會。青山跟獅子取一起穿著西裝出席。在這一類宴會中，青山這些出版社的人通常是看到值得注目的作家就會上前打招呼；但今晚不同，只要跟獅子取待在一起，作家就會主動來攀談。
「欸欸，聽說你們也要設立文學獎。」穿著華麗的洋裝，一位資深女作家靠近。「是叫天井獎之類吧。大家都說，要是得了這個獎，感覺才能好像會碰壁。」
「老師、老師，不是的。不是天井獎，是天川獎。請您不要弄錯。」獅子取拚命訂正。「到底是誰這樣亂講……」
「哎呀，是哦。算了，這不重要。比起這個，為甚麼沒把我的作品列入入圍作呢？」
獅子取哈哈大笑。「老師，請饒了我們吧。原則上是以中堅作家的作品為對象，像老師這種功成名就的作者，不適合在這種場合推舉您的作品。」
「喲，我覺得我還在中堅的範圍啊，又還沒拿過甚麼大獎，很想拿一個呢。」
「哇哈哈哈，您說甚麼啊。哎呀哎呀，多謝多謝，等會再見。」
獅子取後退著離開女作家，接著小聲說：「慘了、慘了。」
「那位老師有一半是認真的。她搭上推理熱潮成了暢銷作家，但似乎還是對沒拿過獎這件事耿耿於懷。我之前就在想，今天要是碰到她就糟了。」
「哦。」設立文學獎後，原來會有各種煩惱啊，青山再度這麼想。
此時說著「喂，獅子取」並現身的是警察小說的第一人──玉澤義正。
「聽說你們家這次要辦文學獎啊。名稱好像是──」
「不是天井獎哦。」獅子取搶先說了。
「天井獎？不，我聽說的是天丼獎。」
「天天、天丼獎？」
「這個獎聽起來挺美味的，得獎就能吃天丼吃到飽嗎？」
「請您別說了，這怎麼可能呢。是天川獎，天川井太郎獎。」
「是哦。不過大家都說是天丼獎。」
「怎麼會，請問大家是指誰？」
「大家就是大家。比起這件事，」玉澤壓低聲音，「看來你有自信把唐傘順利推銷出去啊。」
「咦？」獅子取睜圓了眼。「您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別裝了、別裝了。」玉澤用手肘頂頂獅子取的身體。
「我看得出你們的企圖是想讓唐傘得獎，做為他通往直本獎的開端。我不會說你們成立這個獎只為這個目的，不過你們一方面也是基於這種用途，才設立新文學獎吧？」
「不，玉澤先生，不是這樣。我們是由於更純粹的想法……」
「別開玩笑了，聽到你頂著那張髒兮兮的臉說出純粹兩個字，感覺不太舒服。算了，我不會說出你的真實想法，相對你也別隨意擺布年輕作家哦。」玉澤拍拍獅子取的肩膀，然後走掉了。
目送著玉澤的背影，青山心下敬佩。他完全看穿灸英社設立新文學獎的用意，真不愧是從二十多歲就在這個世界打滾的人。之後也有好幾位作家跟評論家向獅子取搭話，話題都是設立文學獎的事。然而他們每三人就有一人稱之為「天井獎」，剩下的人竟然都以為是「天丼獎」。
「可惡。」獅子取低聲咒罵。「有人在暗中操盤。要是讓我抓到，我可不會輕饒。」
不久，最有力的嫌疑犯從另一頭走來。是金潮書店的廣岡。他長著一張充滿知識分子味道的瘦削臉龐，戴著金邊眼鏡。
「嗨，獅子取，好久不見。最近過得怎樣？」柔和的語氣是廣岡的特徵。
「啊，廣岡先生。您好，好久不見。」他在出版界好歹是前輩，因此獅子取也採用後輩的措辭。
「那件事好像蔚為話題呢。叫天川井太郎獎對嗎？灸英社也很行嘛。」
「呃，嗯。」獅子取露出一副期待落空的表情。因為廣岡說的是獎項正式名稱。他絲毫沒顯露出背地裏宣揚甚麼「天井獎」、「天丼獎」的跡象，想來是個與獅子取不同類型的策士。
「我看了入圍名單，真是大膽的陣容啊。沒想到你們會走那種方向，竟然選出了山森長次郎獎的得獎者。」廣岡的眼中發出冰冷的光芒。「我也想過，這是不是因為灸英社還不熟悉這類事情的運作模式呢。」
「不不不。」獅子取帶著從容表情搖頭。「這次我們這個獎的概念是一概不考慮其他文學獎，評選入圍作時，完全沒調查哪位作家獲得甚麼獎，因此就連身為負責人的我也不太清楚。這樣啊，原來這次的入圍作中有山長獎作家的作品。不好意思，我不是很瞭解山長獎的事。」
廣岡蒼白的臉頰繃緊，接著泛起僵硬的笑容。
「原來如此，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這表示我們不用顧慮太多嘍。」
「您的意思是？」
「不用說，當然是指唐傘先生。社內開始談起差不多可以把唐傘先生的作品選入山長獎的入圍作了，但之前一直難以判斷，要是他先得了天川井太郎獎，那還能不能讓他入圍。畢竟就排序而言，不知道要把這個獎放在甚麼位置。不過既然與排序無關，那就輕鬆了。無論這次的結果如何，我們家都能將唐傘先生選為入圍者。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說完，廣岡調正金邊眼鏡，別過頭走掉了。
「這樣好嗎，獅子取先生。好像與金潮書店為敵了。」青山問。
「怕甚麼，誰管他們。被攻擊的話還以顏色就好了。要是因此鬧大更好，可以成為宣傳。」獅子取一副將錯就錯地說。
沒多久，剛談社的澤中部長走過來。這個男人與廣岡齊名，在業界也是知名好手。
「我從廣岡那裏聽說了，聽說這次新設立的獎跟以往排序無關是吧？聽到這個消息，我們也放心了。因為看到清畠先生的《外角偏低》入圍時，我們其實很苦惱，因為我們想把他列為我們吉村文學新人獎的入圍者；不過既然天川井太郎獎脫離排序，算是一種雜牌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就算《外角偏低》得獎，我們也不用顧慮，可以推選為我們的入圍作品。真好，這種非正式的獎也不錯，畢竟盡是那些認真決勝負的獎項很累人。這感覺就像是充滿玩心的表演賽，勝敗則是其次。嗯，這不是挺好嗎？真不錯、真不錯。」
單方面滔滔不絕說完後，澤中留下張狂的笑聲，拍拍獅子取的背就離去了。
青山提心吊膽地看向獅子取。他面無表情。即便被說成那樣，他似乎一點也沒動搖。他心生敬佩。然而下一瞬間，青山就知道獅子取氣炸了。他握緊的雙拳抖個不停。
「混帳，甚麼雜牌，甚麼非正式，甚麼表演賽！」獅子取用彷彿從地獄底部響起的聲音這麼說完，怒吼出青山的名字。「無論如何都要讓天川獎成功，知道了嗎！」
被這股魄力壓倒的青山軟弱地應聲「是」。
５
十月，對灸英社而言值得紀念的日子到來。今天要舉行第一屆天川井太郎獎的決選會議。會場選在日本橋的料亭。
青山與小堺被分配在附近的咖啡廳等待。記者會預定在銀座的飯店舉行。
「究竟會有甚麼結果呢，完全無法預測。」小堺將香菸的灰彈進菸灰缸。
「獅子取先生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感覺。青山說今天決選會議的主持人也是他。」
「他是想把風向帶到讓唐傘先生得獎吧？辦不到的。就算是獅子取先生，也不可能控制評審委員。那些人沒任何企圖跟盤算，只會純粹力薦自己屬意的作品。就是因為這樣，他們不會輕易改變意見。」
「這樣啊，那或許很困難。」
「不過唐傘先生並非沒有機會，我只是想說評審委員不會被獅子取先生的誘導左右罷了。我認為他有被那些評審看中的可能性。」
「這樣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對唐傘先生來說，這會成為更上一層樓的契機。」
「不過八成會被其他出版社嘲諷這是不是套好的。」
「如果不是唐傘先生得獎，那會是誰呢？」
聽到青山的問題，小堺盤起胳膊。「如果不是唐傘先生，以我們出版社的角度來說，會希望是清畠先生。他因為《外角偏低》意外爆紅，不過我們還不曾邀到他寫稿。如果他得獎，會比較容易委託他各種工作。」
不愧是實踐型的編輯，已經預想到未來的發展。
「那松本秀樹先生呢？」
「他當然也不錯。」小堺彈個響指。「他現在勢如破竹，大家都說他肯定奪得下次直本獎。之前拿到的獎就成提前祝賀，可以炒起話題，天川獎的知名度會順便上升。」
「剩下那兩人呢？」
「剩下是……這個嘛，」小堺緊緊抿住嘴唇，「一方是只受宅宅歡迎的少女風奇幻小說，另一方是沒沒無聞的老頭作家的不起眼作品。無論哪方得獎，對我們出版社來說都是大打擊，沒任何好處。這樣根本就不知道是為何而設立獎項。況且都已經預定要辦盛大的頒獎宴會了，只能祈禱不會發生這種事。」
聽完前輩所言，青山再次覺得設立文學獎真是件苦差事，需要有相當大的覺悟。
等了一個多小時後，小堺的手機響了。比預期中還快。
「喂，我是小堺……啊，是……咦，真的假的……是，好的，我知道了。」
「怎麼樣？結果出爐了吧？」青山問。
「是深海魚。」
「甚麼！」
「《深海魚的皮膚呼吸》，就是我們不太認識的那個作家寫的書，完全沒造成話題的那本。」小堺將手機收進口袋，無力搖頭。「好不容易設立文學獎，卻是這個結果。天川獎到此為止了。」
６
「受不了，我做夢都沒想到會變成那樣的發展。全場一致通過哦。大川端老師從頭堅持到尾，幾乎沒甚麼爭論。我還不死心地嘗試問有沒有可能至少讓兩作並列第一，但還是不行。這本獲獎作那麼好看嗎？我得快點讀讀看才行。可惡，計劃都亂了調。」從會場出來的獅子取宛如輸球的職業棒球教練一般，帶著令人同情的表情抱怨連連。
第一屆天川井太郎獎得獎作《深海魚的皮膚呼吸》的作者，是大凡均一這位作家。他幾年前以《殺意的多孔插座》得一個小小的新人獎，就此出道。兩年前他從任職的市公所離職，成為專職作家。《深海魚的皮膚呼吸》是他第六本著作，無論哪本都由小出版社出版，但青山未曾聽聞過評價，恐怕都只賣幾千本。他沒任何一部作品在灸英社出版。
根據負責通知得獎的小堺所說，「他並沒有顯得多感動」。
「我向他道賀，他卻回說『啊，這樣啊』，一點都不興奮。唉，這也難怪，畢竟是個剛設立、知名度全無的獎項，得了也不會高興吧。不過那些評審委員怎麼都不懂得看一下狀況，得獎者都年近六十了。這可是新設立的獎項，明明就可以選個更能炒熱話題的人選啊。」小堺也跟獅子取一樣，一直懷有遺憾。
大凡均一住在埼玉的川口市。為了準時抵達九點開始的記者會，青山搭著附駕租車前往迎接。目的地的住宅，是一棟一看就像市公所員工會建造的雅緻日式房屋。門牌上寫著「大凡」，看來這是本名。青山按下玄關的門鈴。
「哪位？」是男性的聲音。
「我是灸英社派來的，我來接您了。」
「好的，我正在等你。」
玄關的門很快就開了，出現的是個頭矮小的六十多歲男性。他牢牢繫著領帶，身穿西裝。他說「請進」，於是青山走進門。一走進屋中就聞到淡淡的線香味。
「我是灸英社的青山。這次非常恭喜您。」他遞出名片。
「我是大凡，謝謝。勞煩你特地來到寒舍，實在過意不去。」他的語氣淡然，臉上也沒甚麼喜悅之色。大凡遞出名片，上面甚麼頭銜都沒有。他是專職作家，所以這也是理所當然。青山想，不久前還是公務員的人，拿著沒有頭銜的名片會有甚麼心情呢？
「那大凡先生，請容我帶您到會場。」
「呃，那個，關於這點……其實內人也想同行，不知道可不可以？」
「您的夫人？是，當然沒有問題。」
「這樣啊，那我叫她過來。」大凡暫時消失在屋內。
青山漫不經心環顧室內。牆壁上的污漬與柱子上的痕跡都讓人感覺到這棟房子的年歲已久。頗有年紀的鞋櫃上擺設著小小的獎杯。他看到刻在底座的文字時吃了一驚。上面刻的是「第一屆新世紀推理文學獎 殺意的多孔插孔 大凡均一先生」。
新世紀推理文學獎──這是個現已不存在的新人獎，辦兩次還三次就停辦了。然而大凡現在依舊好好保存著這個獲獎獎杯。
此時裏頭傳來聲音。「快一點，出版社的人在等。」是大凡的聲音。
「可是唯獨這件事一定得辦好才行。要在佛龕上供……」女性回答。她是大凡的妻子吧。「畢竟重要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他心下一凜。會有線香味道，原來是因為在向祖先報告得獎的消息。
青山偷偷窺看裏邊的狀況。對面的紙拉門上映著兩道人影，應該是大凡夫妻。兩人都站著。那兩個人影忽然合而為一。兩人都沒發出聲音，但他們肯定正緊緊相擁。
青山不由得縮起脖子。他轉身面向玄關門。
小堺誤會了。收到通知時，大凡之所以沒自然地發出喜悅之聲，肯定不是因為他不覺得開心，而是實感還沒湧現。他心中的感動就是如此龐大。
沒多久，大凡說「讓你久等了」的聲音響起。青山回頭。大凡身後站著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她的頭髮整齊盤起，化著與年齡相稱的高雅妝容。她的眼角有淚痕。
「這次非常恭喜您。」青山對著她深深低下頭。
「謝謝你。」她小聲回答。
「同行的只有夫人而已嗎？兩位的孩子……」
大凡微微搖頭。「我們沒有小孩。生不出來。」
「啊，這樣啊。」他後悔地想，是不是問到不該問的問題了。
「我們一直是兩個人一起走過來的。」大凡朝妻子的方向一瞥。「即便書賣不好也撐到現在，都要多虧內人。兩年前從市公所辭職的時候，也是跟內人一起商量過後做出的決定。那時候做出的決斷並沒有錯，這在今晚得到了證明。」
青山點頭。「真的非常恭喜您。」他再次說。
走出屋外，他以眼神示意租車駕駛。駕駛迅速打開車門。
按照先是夫人，然後是大凡的順序，他將兩人領到車內。
青山自己則坐進副駕駛座，繫好安全帶。此時，他的視線朝後座一掃。
半老的夫妻含蓄地牽著手。
青山轉向前方。他想，這件事也必須向獅子取跟小堺報告才行。
無論設立的原委或意圖是甚麼，文學獎對作家而言都是特別的。就算有作家將得獎視為職業生涯最大的鼓舞，那也不奇怪。他們絕對不能忘掉這件事。
要好好守護這個獎，讓它成為會被眾多作家當成目標的獎項──青山在內心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