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濃路上的小鎮
1
「先生,先生。」龍雄聽見有個女人在悄聲呼喚,先睜開了眼睛。黑暗裡傳來田村的鼾聲。龍雄打開枕邊的臺燈。
「先生,醒了嗎?」
隔著紙拉門,龍雄聽出是女佣的聲音,便坐起來答應著。看了看手錶,半夜兩點剛過。
「警察先生來了。」女佣說道。
龍雄推推田村。田村咿咿啊啊的,睜開通紅的眼睛。
「警察?」
田村趕忙起來。龍雄打開電燈,說聲「請進」。
「打攪你們一下。」
拉開紙門,進來兩個刑警,身上的西裝已經走了樣子。一個拿著店帳,打量著田村和龍雄,問道:
「發生點情況,請讓我們調查一下。你們二位,同店帳上登記的沒有出入吧?」
「沒有出入,都是真名真姓。」龍雄回答。
另一個刑警眼睛盯著放在壁龕裡的旅行箱。
「有證件沒有?」
「有名片和電車月票。」田村傲然答道。
「給我們看看。」
田村站起來走到掛上衣的地方,掏出名片夾,順便將龍雄的也取了過來。
刑警彷彿在詳加比較,拿名片看看,又唸了唸月票上寫的字,然後璧還,說了聲「謝謝」。
「好了,深夜打攪你們了。」
「請等一等。」田村的眼睛閃耀著光芒,「方才說發生情況,是怎麼回事?」
兩個刑警彼此看了一眼。
「你是報社的吧?」
「不錯。」
「對不起,現在具體內容不能外傳。請原諒。打攪了。」
兩個刑警匆匆走出房間。
田村「嘖嘖」了兩聲,從枕邊拿起一支煙,叼在嘴上,又揉了揉眼睛。
刑警這個時分來旅館查店,難道是知道了「山本」的線索?龍雄講了自己的猜疑。田村搖搖頭說:
「不可能。偵破組還不知道山本搭機去名古屋的事。方才是臨時查店,恐怕是來搜查瀨沼律師的下落的。」田村說出自己的看法,「警方已經判斷出,律師是在名古屋給弄下車的。所以,當然要把搜查的範圍擴大到這一帶鄉間來。」
「看來警方也相當起勁呢。」
「可不是,簡直是紅了眼了。」
田村盤腿坐在被上,吐出一縷縷青煙。
「我說萩崎,等天一亮,我直接到伊勢市去一趟。」
「伊勢市?」
「就是原來的宇治山田市。山本這條線索,在瑞浪這一站下了車便失掉了踪跡。很可惜,這裡就由你一手包辦吧。我呢,不去見一次舟坂英明,總有點兒不甘心。讓他在宇治山田那裡穩坐釣魚臺,我是不大放心的。」
田村嘴裡又叼了一支煙,擦的一聲划亮了火柴。
※※※
吃過一頓很遲的早飯,兩人走出旅館,外面陽光普照大地。
他們先到另外兩家旅館去轉了一下,免得有什麼差錯。兩處都說近二、三個月來,沒有人深夜來下榻的。
「山本根本沒有到旅館裡投宿。」
田村向火車站走去,路兩旁的小雜貨店鱗次櫛比。他一邊走,一邊接著肯定地說道:
「站務員說的那個深夜下車的生客,我看就是山本,大概不會錯。他一定是在瑞浪這一站下車。不過,沒有住旅館。情況就是如此。他究竟住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深更半夜,絕不可能走遠的。」
龍雄同意田村這個判斷,便說道:
「住是一定要住在這個鎮裡的。可能一開始便把這裡作為目的地了。為什麼呢?按理,應該留在名古屋過夜,而他卻焦急不安地要趕搭二十二點十分的火車。後面兩列快車在這一站是不停的。」
「有道理,他沒有必要在名古屋過夜。只要趕上火車,一個半小時便能到達這個目的地了。再說,他不願住在名古屋,一定另有緣故。」
田村剛說到這裡,龍雄便接了過去:
「他怕住在名古屋,萬一被人跟踪上怎麼辦!」
「不錯,不錯。他是奉命要住到更安全的地方去的。」
「奉命?」
「奉命!山本的行動,不可能是他自己的主意,一定受什麼人的指使。」
「哦,於是你便打算到舟坂英明那裡去試探一下嘍。」
「指使山本的是舟坂英明。山本在新宿殺了人,使舟坂很狼狽。警方勢必要追捕山本,舟坂便想設法要把他窩藏起來。所以,我認為山本後來的一舉一動,都是由舟坂嚴加指揮的。」
說話之間,已經走近車站。
「火車要過十五分鐘才到站。」田村看著手錶,隨口說道。
「舟坂綁架瀨沼律師,把他藏起來,我認為這是失策。」這回是龍雄邊走邊說。
「這話怎麼講?」田村看著龍雄。
「這件事兒同山本的情形截然相反。山本可以唯舟坂之命是聽,完全不必擔心。但對律師卻行不通。律師是在威脅和管制之下,對他來不得有半點兒大意,必須時時刻刻不斷監守他。目前偵查的重點也正放在這樁案子上。這就變成他們的累贅。否則弄巧成拙,會露出馬腳來。舟坂綁架了律師,反而使得自己進退維谷,窮於應付。」
「這話倒頗有意思。」田村點了點頭,「言之有理。對瀨沼律師是藏也不行,不藏也不行,真是左右為難,騎虎難下。依我看,舟坂一定是在宇治山田市坐鎮,親自指揮山本和瀨沼這兩件案子。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去伊勢市看一下。」
「咱們如何聯繫呢?你還回這裡嗎?」龍雄問道。
田村沉吟了一下說道:
「我打算今天到伊勢,明天早晨去會舟坂,然後返回名古屋。就定七點鐘吧。咱們七點鐘在名古屋分社碰頭。」
※※※
在站臺上送走了田村,龍雄便坐在候車室的長椅上想心事兒。方下才車的旅客已經散去,周圍誰也沒有。站務員一邊灑水,一邊驅散在站上嬉遊的孩子。
──瀨沼律師恐怕有生命之虞哩!
龍雄心裡有這樣一個預感。
舟坂對於如何處置瀨沼律師,實際上已經感到束手無策。像律師這樣的人,要永遠藏起來,是十分困難的。何況搜查的鐵爪,已經集中到這條線上,這情況對方當然心裡十分明白。可是,又不能把律師白白放走。他們正處在危急之中,大概已經坐臥不安,焦慮異常吧?
──瀨沼律師可能要慘遭毒手!
外面的陽光極其耀眼。車站前的廣場上,停著三、四輛公共汽車,汽車司機和女售票員在車子的陰影下有說有笑的。顧客在水果店的攤位上,慢悠悠地挑選果品,耽擱不少功夫。光著身子的娃娃正蹲在地上嬉耍。眼前這些,普普通通,儼然一幅太平景象。可是,在人所不知的地方,卻要發生一起慘禍,真是何其愚蠢而又殘忍!
龍雄站了起來,心不在焉地走在乾燥發亮的路上。
──那傢伙竄到這塊地面上,此刻不知藏在什麼地方了。
所謂那傢伙,即「山本」或是「堀口」。身分是酒保,行當是支票騙子,實為右翼組織的一名走卒。他三十來歲,容貌平常。為了他,關野科長被迫自殺;是他,開槍打死了刑警。他現在還潛伏在這一帶。是夜裡十一點半下的火車。沒有住旅館,末班公共汽車早就開過了。這樣一個鄉間小鎮,又根本沒有出租汽車。他究竟在哪裡呢?躲到何處去了呢?龍雄想起站務員的話,不是沒有人來接他嗎?
──沒有人來接,他也能走去。那麼說,即使深更半夜,他一個人也認識路!
莫非他以前來過此地?要嘛曾經在這裡住過?若按警方用語,他是「熟知地形」的。
──究竟他去了什麼地方呢?
鎮子很小。住家不很多,幾乎小鎮都算不上。有幾家寒酸的雜貨店和小鋪子,接著便是住家,低矮的屋簷和污穢的院落。龍雄朝著一家家屋子望去,彷彿他便藏身在這些黑黝黝的房子裡似的。
住家的盡頭,是一條河。從橋上俯身下望,河水渾濁,泛著白沫,是陶土污染的結果。
過了橋是座小學校,孩子們正在玩棒球,吵吵嚷嚷。再往前去,便是山路。星星點點,只有幾椽茅屋。這時從身旁開過一輛載滿木材的卡車。
遠遠望去,有座不知名的高山。夏日下,晴空萬里,白雲悠悠。
龍雄正想轉身往回走,眼睛驀地看見前面陽光下有一片黑幽幽的樹林,一長排屋簷透過枝葉的罅隙,閃閃發亮。
龍雄以為是小學的分校。可是距離方才的本校稍嫌太近,龍雄便信步往前走去。
※※※
走近一看,是三棟相當古老的房子。中間一棟是二層西式木結構的樓房。房子顯得陰氣逼人。四圍有鐵絲網,院內種著花草樹木。房後便是山,房子彷彿蓋在半山腰。
龍雄走到門口,這時一個白衣護士打從院裡經過,一轉眼便消失不見了。大門上掛著長牌,上面寫著「清華園」。
這裡有護士,看來是座療養所。但是,作為療養所來說,未免太陰森幽暗了。窗戶極小,房屋已經褪色,十分陳舊,只有燦爛的陽光照著這空寂淒清的院落。孤零零地座落在山裡,令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龍雄開始往回走。沐浴在陽光下,卻也不覺得十分燠熱。迎面有個少年趕著糞車走來。
「喂,那房子是什麼地方?」龍雄朝少年問道。
少年的頭上包著手巾,拉住馬,向那邊望了一眼說道:
「那兒嗎?是精神病院。」說著繼續趕車走了過去。
難怪,這麼一說,倒的確像一座精神病院。夏日的中午,房舍的四周即蕩漾著陰鬱的氣氛。龍雄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望。林木掩映,屋簷也給遮蔽了一片。
艷陽天下白衣女,庭園悄然寂無聲。
龍雄一面走,一面隨口吟出兩句詩來。是他方才對瘋人院的觀感。當夜,龍雄一個人無精無緒地在這個村鎮上又度過了一夜。
翌晨,龍雄往火車站走去,看見一間小小的郵政局。玻璃門的下半截布滿塵塊。心裡湧起一陣羈留他鄉的感慨。此地離大阪不遠,龍雄想寫張明信片到大阪,跟專務董事通個音訊,聊表問候之意。推開骯髒的玻璃門進去,郵政局比東京某些郵政代辦所還稍微大一點。
在窗口買了一張明信片,到角落裡一張污黑的桌子上剛要動筆時,便聽見櫃臺裡女辦事員接電話的聲音。
「什麼?十萬元?請稍等一下。」
女辦事員拿著聽筒,大聲問坐在近旁桌邊的男辦事員:
「哎,電話說,過一會兒要拿匯票來兌十萬元現款,問行不行,你看呢?」
「十萬元?」男辦事員吃了一驚,「現在哪有這筆款子!已經快三點了。明天才能籌出來,叫他明天下午一點來。」
女辦事員對著話筒說道:
「對不起,今天沒有準備現款,請明天中午來吧。」
放下話筒,她用鋼筆桿敲著下頷,眼睛瞪得老大說道:
「十萬元匯票,我從工作以來還沒見過呢。好傢伙,真有錢!」
「拿匯票的這個男人,不知是怎麼個派頭。」男辦事員擡起頭來說道。
「不是男的,是女的。聽聲音好像挺年輕的。」
龍雄正在一旁寫明信片,鄉下郵局職員這種沒見過世面的談話,雖然在耳旁掠過,他心裡正在斟酌詞句,當時,竟沒有理會這話裡的重要含義!
2
田村乘短途火車到達宇治山田市時,已經是黃昏時分。沒有一絲兒風,參拜神宮回來的一幫學生,神色疲憊,坐在車站廣場上休息。
報社在宇治山田市設有通訊組。田村掏出手冊,查明地址,便乘上了出租汽車。
通訊組其實也就是家普通住家,挾在雜貨鋪和水果店之間,招牌卻大得極不相稱。
田村只知舟坂英明還逗留在宇治山田市,但並不知道住在哪家旅館。他離開瑞浪時,就打算請通訊組幫忙的。
打開格子門,出來一個女人,四十多歲,繫著圍裙。
「我是總社社會部的,姓田村,你先生在家嗎?」
一聽是總社來的,中年婦女趕緊解下圍裙,鞠了一躬。
「真不巧,他出去了。」
「辦公去了?」
「不是。」女的樣子有點兒窘,「工作已經做完了,您先請進來吧。」
根據記事本,此地只有一名通訊員,姓青山。不找他,事情就解決不了,田村決定先進去再說。
房間有六蓆大小,蓆子很舊,中間放了一張待客的桌子。角落裡有一張辦公桌,周圍雜亂無章地堆著舊報紙,有的裝訂成冊,有的散亂在那裡。沒有一本像樣的書,看來頗煞風景。
「知道他去哪裡了嗎?」田村喝了一口涼茶。
「這個,」女的神情很為難,「他很好酒,工作一完,便到處跑。只要一出去,不到十二點是不會回來的。」
「這就難辦了。」
田村嘟噥著。他希望盡快知道舟坂的住處,只要知道是哪家旅館,準備今晚就闖上門去。
「您先等一等,我打電話去找一找。」
她走出房間,聽得見她撥電話號碼四處打聽,打了二十幾分鐘電話。
「實在找不到。您有急事吧?真是抱歉。」
女人的臉上顯出十分過意不去的樣子。田村也無可奈何。總不能在人家家裡等到深夜。於是田村起身,說明天一早再來。
在這家人家,絲毫也感受不到報社的氣氛。常聽人說到各地出差,可以悠哉游哉,可是田村只感到荒涼和寂寞。彷彿他能體會到中年通訊員借酒澆愁的心情。
他隨便住進一家旅館,為了能夠報導一則獨家新聞,雄心勃勃地跑到此地,這時,一種孤寂之感不覺潛入心頭。離開東京時抱著滿腔熱情,這一瞬間似乎有些意興闌珊。
晚上九點,田村打電話給通訊組,對方還沒有回家。他留下自己下榻的旅館名字。
田村已經睡熟了,電話鈴把他驚醒過來。一看錶,正好十二點。
「實在抱歉。」通訊員用醉醺醺的聲音道歉說,「舟坂住在二見浦的旭波莊。方才向旅館打聽到的。就是這件事嗎?那麼明晚請到舍下小酌一番如何?」
還只有上午十點,太陽已像正午一般炎熱。
旭波莊大概是家頭等旅館,在院子裡繞過花壇,田村踩著石子路沙沙作響,走到樓門口。昨夜的消沉早已不見影踪,依舊是興致勃勃,精神抖擻的樣子。
旅館的一側是車庫。田村瞥了一眼,有個男人捲起袖子正在擦車。比這更引人注目的,是輛綠色的中號新車。大概是旅館接送客人用的。心裡下了這麼一個判斷,對白色車牌也就不大經意地看了一眼。正在這時,女佣過來招呼。
田村拿出名片,女佣便又走進裡面去。田村站在門口,心裡在盤算,舟坂會不會拒不見面。
過了一會兒,從旅館光潔的走廊裡,匆匆忙忙地走出一個瘦削的男子,留著平頭,穿一件立領服,高顴骨,雙眉緊蹙,兩隻大而機靈的眼睛,田村一見,便覺得最近在什麼地方見過。
「嚇,你居然追到這裡來了!」
他微帶笑意,聲音沙啞。田村一聽這聲音,頓時恍然大悟。
「啊呀,原來是山崎總管,日前在荻窪,舟坂先生府上有過一面之雅。」田村說,「怎麼你也來了?」
「昨天到的。商量事情來的。」山崎總管笑嘻嘻說道。
「唔,是這樣。那麼我就不多說了,請通報一下,我要見舟坂先生。」
「有何貴幹呢?」
「我來採訪的,請舟坂先生就時局談談他的看法。」
「唔,你倒很熱心!」山崎露出雪白的牙齒說,笑裡帶著嘲弄的意味。「不過,先生現在忙得很。」
「佔不了多少時間,只要二、三十分鐘就夠了。如果他現在正忙著,那麼,我先在這裡等一下。」田村站著不走。
「哈,沒料到報社竟如此看重先生。他真要受寵若驚呢。」
山崎揶揄了一下。田村不由得要冒火,但是一轉念,這可不是吵架的場合,也就忍住沒有接腔。
「總之,不費什麼功夫,煩請通報一下。絕不耽擱他的時間。最近各學校相繼恢復修身課,社會上議論紛紜,我來是想聽聽先生的意見。」
田村這麼窮蘑菇。山崎這傢伙真叫人不痛快,但是無論如何也要見到舟坂英明才行。
「恢復修身課?──這倒也是。」山崎這麼自言自語,彷彿有些動心。可是嘴角邊仍帶著譏刺的神情。
「怎麼樣?山崎總管,幫個忙吧。」
田村只欠對他點頭哈腰了。山崎總管那高顴骨臉,這才頷首答應下來。
「好吧,我去轉達一下,至於答應與否,那可不敢說。」
他的大眼睛又盯著田村瞧了一眼,便轉身進去,腳下的拖鞋拍噠拍噠地響著。
一會兒女佣出來,跪在發亮的地板上說:
「先生說很忙,只能見十分鐘。」
田村本來就估計未必會吃閉門羹,不過看來十分戒備的樣子。田村告訴女佣說,十分鐘也可以。女佣替他擺上一雙拖鞋。
田村被領到一間西式客廳裡等候著。舟坂卻輕易不肯露面。等的時間長,好像可以提高主人的身價和威嚴似的。而田村,在空蕩蕩的客廳裡,的確感到一種逼壓之感。
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站起來看牆上的油畫。是一幅二見浦的日出,畫筆很拙劣。田村彷彿在欣賞一幅名畫,實則為了按捺心頭的慌亂。眼看著就要見到首領本人了,田村像個初上陣的記者,深深吸了幾口氣,把呼吸調勻了。
這時走廊裡傳來一陣腳步聲。田村坐正了身子。目光劈面正落在對方身上。
個子比意想中的要矮,但很魁梧。頭髮留得短短的,戴著黑邊大眼鏡。一眼看去面色赭紅,肥胖。穿了一身黑色和服,下面繫著裙褲。舟坂英明給人的印象,彷彿像岩石一樣堅硬。
假如此刻坐著的不是田村,而是龍雄,或許會認出,在東京站同關野科長會面的兩個人中便有他一個。田村當然無從知道。
「我是舟坂。」聲音喑啞,「什麼事兒?」
分開裙褲坐在沙發上,一面從眼鏡後面將視線緊緊盯著田村不放。眼睛細小,但鋒利得如同剃刀一樣。
「想就時局問題,聽一下閣下的高見,所以特來打擾。」
見到了本人,田村稍稍定下心來。
「時局?你從東京跟到這裡來,就是問這個嗎?」
舟坂英明一笑也不笑,眼鏡後面的眼睛射出了光芒。聲音低沉,但有種要撕裂什麼的力量。
田村頓時意識到,東京方面想必已經告訴他,他不在的期間曾有人去拜訪過。想到舟坂已經掌握情況,田村不由得緊張起來。
「噢,倒不能這樣說,是有事去名古屋的,聽說閣下在此地才來的。」
田村不露聲色地說出名古屋三個字,想測試一下對方的反應。但是,舟坂的胖臉上,表情一點兒變化也沒有。
「你說吧。」
一身黑的舟坂,埋在白沙發裡,兩手泰然放在扶手上。
「大概是有鑑於目前年輕人中的風氣,有人提出要恢復修身課。聯想到閣下率領年輕人到伊勢神宮來修身養性,所以想請閣下就恢復修身課問題發表一些高見。」
田村為了裝樣子,從口袋裡掏出紙筆。方才胡謅的一席話,連自己也覺得頗為巧妙。既找到了藉口,還打了個埋伏。
「誰說我率年輕人到這裡來的?沒有的事!我是隻身一個人來的。」舟坂的語調仍舊喑啞,很平板。
「是嗎?那就奇怪了。我的確是這樣聽說的。」
對方想金蟬脫殼了。田村用鉛筆頭點著面頰,這是他每逢在人面前佯裝時的常態。
「聽說的?哪裡聽來的?」舟坂不動聲色地詰問。
「在東京時,我曾去府上拜訪過。」田村回答說。
「你誤會了。那是說說的。」舟坂支吾其詞地說道。
田村一時言拙,不知再問什麼。對方矢口否認,田村當然有辦法追問下去,但他感到時機還不成熟,不能讓對方摸清自己的來意。攤牌還是下一步的事。
「閣下在此間逗留,有何目的?」
慣常也有這樣問的,但田村意識到可以由此一步一步逼近問題的核心。不過,未免太有點單刀直入,顯得幼稚,不夠老練精到。
「休養。」舟坂一句話就頂了回來。
「不是很忙嗎?」
話裡自有弦外之音,舟坂英明卻絲毫不為所動。
「嗯。」鼻子裡這麼哼了一聲。
留神看過去,舟坂的目光緊盯住自己的眉心,一雙眼睛灼灼逼人。因為坐在沙發裡,微俯著頭,讓人看不出眼珠,只是向上翻著眼白,從額頭上直射了過來。眼光凝定,動也不動。
田村禁不住脖頸縮了縮,感到不寒而慄。驀地如夢方醒,意識到坐在面前的是什麼人。方才那種從容不迫的心情陡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踪。
田村不免有些狼狽,尤其把自己安置在這間客廳裡,不知怎的,頓時感到侷促不安起來。臉上汗水直流,便故意看了一下手錶,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
「那麼就此告辭了。百……百忙之中前來打擾,抱歉之至。」
一張紙片落到地板上,他忙俯身去拾。
黑衣人拉好褲裙,站起身來,只簡短地「嗯」了一聲。
田村鞠了躬剛要出去,腳上一隻拖鞋脫落了下來。
「喂!」喑啞的嗓音叫住田村,「我同意恢復修身課。你既然特地從東京追到這裡來,我就乾脆把意見告訴你吧。」
「是。」
田村滿頭大汗地走了出去。聽到身後舟坂英明在哈哈大笑。
到了走廊,穿立領服的山崎總管站在暗處,兩隻大眼睛望著田村的後影。不知什麼緣故,田村覺得這個人很可怖。
※※※
田村走到宇治山田車站。
同舟坂英明的較量,不覺竟吃了敗仗。這是自己過於輕敵了。碰到對手,他有種恐懼之感,這是以前所沒遇到過的。
可是,田村絲毫也不退縮。他想,「走著瞧,遲早要逮住你的狐狸尾巴。」走在藍天驕陽之下,田村倏地又精神抖擻起來。
在火車站,他給通訊組打了個電話去道謝。
「噢,田村先生嗎?」
電話聽筒裡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和昨夜不同,聲音清朗。
「昨晚多謝你了,我現在就要回東京去。」田村告訴他說。
「事情辦完了嗎?」
「啊,這還要多謝你。」口裡這麼回答,心中卻甚感委屈。
「你去過旭波莊了吧?」通訊員奇怪地叮問了一句。
「去過了。」
電話裡稍微沉默了片刻。
「那麼,有件事想當面同你談一下。你這電話現在是在什麼地方打的?」
田村說在火車站前,對方便叫田村在原地等一下,說馬上就來,於是便丟下電話。
不到十分鐘,通訊員頂著太陽,騎自行車趕來。他有些禿頂,額角上布滿了汗珠。
「我是青山。」一邊拿手巾擦汗,一邊說道。田村重新道謝一番,兩人便走進一家小餐館,裡面空蕩蕩的,一個顧客也沒有。
「你來旭波莊,是會一個姓舟坂的客人吧?」青山當即開門見山地問道。
「不錯,你有什麼事嗎?」
田村熱切地等對方開口,心裡巴望著,或許從他這裡能得到些線索也未可知。
「不,沒有什麼特別了不得的事。事情是這樣,三、四天前,××大臣在那家旅館下榻,我便去採訪。來參拜神宮的要人很多,在這裡工作,這類雜事也就不少。」青山通訊員微微苦笑一下,「當時我看到一個人。五短身材,留著和尚頭,四十來歲的樣子,是舟坂吧?」
「對,對,就是他。」
「果真是他!我不知他姓什麼,所以昨晚上也就沒有留心。這是個什麼人?」
青山大約是想問,田村特地從總社跑來,要見的究竟是怎麼一個人物。這可能是青山出於職務上的一種熱心。
田村猶豫了一陣才說道:
「是個右翼組織的頭目。」
「唔?是為了什麼案子才來追查的嗎?」青山瞪大了眼睛問道。
「不,沒什麼事兒,只是見見他而已。你要談的是關於他的事嗎?」
中年的通訊員舔了一下乾燥的嘴唇。
3
當天傍晚,龍雄返回名古屋。同田村有約在先,便去報社分社找他。田村還沒回來。
「既然已經約好,過一會兒他就會回來的。請在這裡稍等一下吧。」
分社的人將龍雄引進會客室。說是會客室,其實是徒有其名,只在編輯部的一個角落裡放上桌椅而已。女辦事員端來一杯溫吞吞的茶。
龍雄取下報夾,上面夾著當天的日報。隨便打開到社會版,他的視線不由得落到一條三欄標題上:
瀨沼律師綁架案
查及擔架製造商
這條消息報導如下:
據偵破組認為,瀨沼俊三郎律師綁架案實同新宿區發生之該所職員田丸利市被殺一案有關,現正同時並舉,大力偵查。日前,律師被裝成病人,從東京站擡著火車上所用之擔架,現在查明,其製造商乃係本市文京區之佐伯醫療器材廠。經查該公司於一九五二年共出產該種擔架二百五十副,除卻大批供應醫院和療養所以外,一應零售,均交由鯨屋醫療器材店經銷。大宗買主業已查清,唯鯨屋零售部分尚在調查之中。據偵破組稱,此為特種商品,故爾查明擔架出處,亦指日可待。破案工作有此進展,偵破組頓呈歡躍之狀云云。
◇ ◇
消息很短,但不無暗示作用。當局僅僅查出一副擔架的來歷便雀躍不已,可見偵查工作擱淺日久。
龍雄心裡尋思,只要偵破組不掌握右翼這條線索,偵查工作便輕易開展不下去。不過,龍雄也無意向當局檢舉。不是不肯協助,因為現在還沒有抓住真憑實據。說穿了,這一切不過是他的臆想。迄今為止,累積所有的推測,已經初具輪廓,但還缺少事實來佐證。構思已有,實體還是一個空殼。更進一步說,龍雄的本意是要親自追查出把關野科長置之死地的犯人。
「哎,」田村精神飽滿地走進來招呼龍雄,「等了好久了吧?」
室內已經點上了電燈,田村滿面紅光,像喝過酒似的。一望而知,他很興奮。
「不,剛來。」龍雄把報紙遞過去,「正在看這則消息呢。」
田村彎腰念起來,然後手指點了點報紙說道:
「警方實在進展得太緩慢了。還在這種事兒上兜圈子。」
「慢是慢,不過很紮實。」龍雄說道。
他心裡何嘗不也這麼認為。警方的偵查腳踏實地,紮紮實實,然後可以步步深入。而自己所做的努力,不知怎的,陡然間覺得很虛飄空靈。
「你說他們慢而穩嗎?」田村興高采烈,大不以為然地說道,「要說紮實,我們也不比他們遜色。哎,先說你怎麼樣,有收獲嗎?」
「沒有,」龍雄搖搖頭說,「結果毫無線索,山本不知去向。」
田村點頭說:
「那也沒辦法。不過,我這方面好像得到點補償。」
※※※
「我見到舟坂英明了。」田村勁頭十足地說道。
「唔,怎麼樣?」龍雄望著他那汗涔涔的臉問道。
「果然名不虛傳。要在戰前,一定會成為大人物。年紀雖然不大,頗為威風凜凜,堪稱一黨之魁首。說來慚愧,我居然有點兒畏首畏尾。」
田村臉上有些難為情,沒有具體再說什麼。
「會面倒沒有得到什麼線索,毫無破綻。率領年輕人參拜神宮這件事,他矢口否認,說是為靜養才在那裡逗留的。他越是這樣裝腔作勢,越叫人疑心其中必有隱情。」
龍雄完全意識到隱情指的是什麼。
「他是在宇治山田運籌籌帷幄,是嗎?」
「社裡有通訊組設在宇治山田。我見到通訊員,無意中他竟告訴我一件事。」田村接著往下說,「通訊員因為別的事兒,去舟坂住的旅館採訪,說是看見了舟坂,身後跟著兩三個年輕人,口口聲聲喊『先生』。通訊員還以為他是學校的教師或什麼作家呢。他問我,既然特地從東京去見舟坂,想必是什麼名人吧?由此可見,舟坂周圍跟著許多年輕黨羽。」
「唔?果然不錯!」
「我聽見一樁更有趣的事呢。萩崎,你猜是什麼事兒?」田村眼裡放出光輝,探過頭來問。
「我怎麼知道!」
「舟坂那裡來了個漂亮女人。據說穿西裝,非常標緻,肯定是從東京來的。」
「來了?你說的來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麼回事嘛!通訊員正要從旅館回家,看見汽車一直開到門口,由女佣人陪同去見舟坂。因為長得漂亮,通訊員那傢伙便格外留心。第二天,又去旅館辦事,隨便向女佣一打聽,當天早晨還沒有回去。怎麼樣?頗耐人尋味吧?」田村興沖沖地說,「那女人肯定有事來同舟坂聯繫的,我福至心靈,一猜那女人,一定是舟坂的情婦,紅樓酒吧的老闆娘梅井淳子。」
田村的嘴上高興地露出笑容。
「只是,體態和容貌,憑印象稍有不同。老闆娘比較豐滿,可是據通訊員說,那女人卻身材頎長而窈窕,看上去年紀不過二十一、二。而老闆娘總有二十七、八了。反正這只是猛一眼看過去的印象,不足為憑。因為是漂亮女人,或許在長住鄉下的通訊員眼裡,便有了那種印象。」
龍雄聽田村這麼說,心裡不由得怦然直跳。通訊員的印象是對的。那不正是上崎繪津子嗎?
龍雄猛然又一怔!在瑞浪郵局無意中聽到的片言隻語,又在他耳邊迴旋。
當時不是說,有個年輕女人要用匯票提取十萬元現款嗎?
犯人既然詐騙支票,肯定相當有錢。要逃的話,絕不可能攜帶大量現鈔,而是兌成匯票,隨時支取,這樣要安全方便得多。上崎繪津子是他們的走卒!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龍雄不由焦急地問。
「聽說是四天前。我準備馬上給東京打電話,叫他們查一下紅樓酒吧的老闆娘在不在。我想現在還不必要嚴加監視。」田村一個人起勁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