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箱和麻袋
1
「沒有木箱,這倒怪。」
田村同老婦告辭之後,沿著原路往回走,嘴裡自言自語地說道。
「她說有個口袋,口袋就更莫名其妙了。」龍雄也奇怪,「不會是老太婆看錯了吧?」
「不會把木箱看錯的。她說肩上搭著袋子,大概是電工用的工具之類。」田村輕聲說,「太莫名其妙了。或許是電工吧?現在簡直變得矛盾百出。」
發電所的白色建築物就在眼前。周圍電網縱橫,上面密密麻麻綴著白色的電瓷瓶,壁壘森嚴的樣子。
「進去問一下吧。」
田村說完便走進開滿大波斯菊的門內。甬道上鋪著細砂,到處豎著「危險」的標誌牌。
一進發電所,裡面各種機器的聲音不絕於耳。
「有何貴幹?」門衛走出來擋住路問道。
「打聽點事,想見一下所長或是主任。」
門衛走了進去,出來一個高個子,工作服上的口袋裡,露出一截折疊尺。自稱是發電所的主任。
「百忙之中來打擾,對不起。」
田村先寒暄道歉。機聲嘈雜,必須高聲叫嚷才行。
「一星期前,岐阜縣的土岐市,是否給貴所發來一批電瓷瓶?」
「電瓷瓶?」對方的聲音也不亞於田村,大聲喊道,「電瓷瓶常常有到貨,可是一周前卻沒有。」
「車站有到貨存根。發貨人是愛知商會。收貨人是貴所,有一個木箱。站上說,是電工模樣的人去取的貨。」田村拿出記事本,一邊看一邊說。
「一應材料訂貨,都通過總廠器材科,」主任回答說,「不過,愛知商會從來沒給我們發過貨。是用的木箱?」
「是的。」
「電瓷瓶不用木箱裝貨。大的,如高壓線的電瓷瓶,是用席子捲好,然後用木框加牢。小的用稻草捲起,裝在草包裡。電瓷瓶包裝,有固定格式,從來不用木箱。」
「那就怪了。」田村故意側著頭說道,「車站有存根,說是電工提的貨。」
「他們搞錯了。」主任堅持說,「首先,所裡即使不去取,運輸公司也會送來。再者,與工地現場不同,這裡沒有電工。」
彷彿有傷發電所體面似的,主任臉上略顯出不高興的樣子。
「要說的就是這件事嗎?」
田村道了謝,當即匆匆告辭。
「果然不出所料。」田村從充滿噪音的發電所裡走出來說道。
「木箱不是運給這家發電所的。裡面裝的也不是電瓷瓶,想必是那具吊死的屍體。」
※※※
「五十九公斤重,」田村走出開滿大波斯菊的院子,放慢腳步繼續說道,「大約相當於一個人加木箱的重量。」
「既然有那麼重,要兩三個人才能搬得動。」龍雄接口說道。
走完下坡路,兩人便朝車站走去。
「不錯,一個人拿不動。」田村點頭說道。
「當然,老太婆應當能看清楚。不論眼睛有多壞,不可能看不見。」
「可是,」田村平靜地反駁說,「老太婆說,當時太陽已經落山,天黑下來了。也許她沒有看清楚。而且,老眼昏花,也不完全靠得住。即使是年輕人,他們的見證,往往也有許多不確鑿的地方。」
「你認為她把木箱當成袋子了?」
「不,袋子或許也有。日落天黑,離得又遠,也可能沒有看見木箱。」田村斬釘截鐵地說,「咱們來好好推斷一下。發來的是隻木箱,只能是木箱,不可能是別的。單查這一項即可。取到木箱,這夥人在黃昏以後運進山裡。當然要避人耳目。唯獨被山腳下村裡的老太婆看到了,這是意外事故,但還是順利通過了。」
天空裡陽光亮得耀眼。在這將近正午的太陽光下,青木湖的一角在望,湖水極美,同昨日簡直有天壤之別。
田村看了看手錶說道:
「十一點四十分。我今天必須趕到松本分社,同其他幾個人取得聯繫。現在不比原先,彼此間要通力合作。」
他額上依舊冒汗,倒不是因為大陽直射的結果,而是出於興奮。
「然後看情況,打算去一趟土岐。」
「去土岐?」
「嗯,去查一下發貨經過。愛知商會大概是虛構的名稱,也或許實有此號。萬一真有這個商號,那就是犯人擅自借用名義。車站託運科的人一定還記得送貨人的模樣,從這條線查下去,一定能有點兒頭緒。」
「一定能有點兒頭緒?」龍雄不覺脫口而出,表示懷疑。
「當然嘍。怎麼啦?」田村不服氣地反問道。
「他們這麼處心積慮,不會露出破綻兒的。而且,站務員也未必記得清顧客的相貌。因為他們接待的顧客太多了。把屍捆在行李裡託運的那樁案子,你還記得吧?當時不論是汐留站還是名古屋站,犯人的相貌,不是哪個站務員都記不得嗎?」
「嗯,言之有理。」田村並沒有反駁,「但也不可因噎廢食。不去查一下,心裡總覺得不踏實。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嗎?我想,我不便於妨礙你的工作,暫時先留在這裡,然後再回去。」
田村已經由社裡組織起來,成為這次案件「特別調查組」的成員之一。他要同「特查組」聯繫後才進行下一步活動──龍雄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這麼說。
田村搭乘開往松本的火車動身走了。地方支線的火車車窗窄小,他伸手搖著。龍雄站在月臺上目送他朝南駛去。
這樣陌生的車站,這樣黯然的分別,不免在龍雄心裡泛起一陣淡淡哀愁。車站的木柵欄上,大波斯菊開得一片爛漫,花圃裡的花草在盡情吸著白色的陽光。
下車的旅客只有很少幾個人,龍雄跟在他們後面走到剪票口,正要把站臺票遞過去的時候,旁邊有人「喂喂」地招呼他。是剛才去查到貨存根碰到的副站長站在那裡。
「先生是方才報社的人吧?」
名片是田村的,他以為龍雄也是報社的人了。副站長好似有什麼話要說,龍雄不置可否地應著。
副站長的表情,同剛才不耐煩的樣子截然不同,顯得很好奇。
「關於木箱那件貨,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有點事要查一下。」
「噢。」
龍雄沒有細說,對方頗為失望似的,可是他說出這樣的話:
「您二位回去之後,我想起了一件事。關於那件到貨,原先有人來打聽過。」
「噢,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龍雄向副站長靠近了一步。
「四、五天前。」
「那男人長得什麼模樣?」
「不是男人,是個女的。」
「女的?」龍雄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噢,是個女的?」
「又年輕又漂亮。我們站上難得見到這麼漂亮的人。從口音看,一定是東京人。」
是上崎繪津子!龍雄心裡怦怦直跳。
「她清清楚楚說出發貨站和貨物名稱。問最近從土岐津站發出的電瓷瓶,有沒有到貨。」
既然連這些事都知道,發運屍體,不,恐怕所有內幕,上崎繪津子一股腦兒全知道。龍雄宛如遭到了電擊似的。
「後來呢?」
「後來,我們回答說,貨已經到達,人家取走了。她很客氣地道了謝,便向出口處那邊走去。」
「請問一下,這是在發現山裡有人吊死之後的事嗎?」
「啊,吊死人在我們這裡轟動一時,我內人還背著孩子去看了一回,熱鬧得很。不錯,不錯,那女人是過了三、四天以後來的。」
「噢,原來如此。」
上崎繪津子大概是來調查什麼事的。龍雄又叮問了一句:
「那女人有多大年紀?長得怎麼個身段?」
「有二十二、三歲,給人的印象,身段苗條,舉止高雅。怎麼說好呢?好像是芭蕾舞演員,身材頎長。」
毫無疑問,是上崎繪津子。
「我們這條大系火車線路,最近直通新潟縣的系魚川。今後從東京來的登山旅客中,大概也會有那樣漂亮的人。不過,木箱這件貨物,不知跟那位美人有什麼關係。」
副站長說的,也正是龍雄想要知道的。
※※※
龍雄走出車站,考慮自己的去向。車站前有家小吃店。他肚子有些餓,便走了進去。
當地的風味小吃是蕎麥麵。
等麵的時候,龍雄將兩肘支在餐桌上,茫然地吸著香煙。當地一個小伙子,躺在角落裡的窗臺上,伸出兩隻腳,在聽廣播裡的小調。
──上崎繪津子到這個火車站來,問那件到貨的東西。既然知道貨物發自土岐津站,也知道箱裡裝的是電瓷瓶。這樁犯罪案的始末根由,應該說她全知道了。對了,她是完全知根知底的。她什麼都清楚,又來查什麼呢?是來調查貨到沒到嗎?不,不可能。她是在報上看到發現上吊屍體的消息之後來的。「貨」已經運到了,她應該判斷得出來。
麵端來了,湯鹹得很難吃。龍雄一邊勉強吃著,一邊集中精神思索這個問題:她究竟抱著什麼目的來查那件到貨?其中必有緣故。但是什麼緣故呢?
龍雄剩下半碗麵,點上一支煙。收音機還在廣播小調,並有掌聲打著節拍。
驀地,他想起一個念頭,便從矮椅子上站了起來。太陽正當頭曬著,照得小路發白,塵土輕揚。龍雄在半路上遇見一對男女,背著行囊。男的腰裡掖著一本鹿島槍岳地圖,是五萬分之一的那種。
龍雄走回早晨剛來過的村子裡,他這是第三次來了。
「四、五天前有沒有一個年輕女人到這裡來過?是一個人,從東京來的。」
村裡有十二、三戶人家。龍雄一家一家挨著問過去。年輕後生和女人都下地幹活兒去了。留在家裡的,不是老人便是孩子。龍雄確信,像上崎繪津子這樣的女人,誰見了都會記得。
果然叫他猜中了。
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說道:
「到那座山裡去過,是我帶她去的。」
「你帶她去的?有什麼事呢,小弟弟?」龍雄按捺住自己說。
「她問我,有沒有看到過扔掉的木箱。前幾天我剛在山裡見過,便領她去看了。」
龍雄請小男孩給自己帶一下路。
不是什麼山,木箱給扔在路旁二十來米遠的草叢裡,有一半已經散開了。
裡面裝滿破瓶爛罐,從破箱子裡滾了不少出來,雜在草叢裡,陽光下亮閃閃的。
龍雄看了一下繩上拴的貨籤,上面沾了污泥,但字跡還留著:
發貨人 愛知商會
收貨人 ××電力公司白馬發電所
龍雄交叉抱著胳膊,站在那裡出神。
──上崎繪津子就是來查這件到貨的!
2
不知什麼時候,男孩已經走開了。龍雄坐在木箱上沉思默想。手支著下顎,一動也不動。風吹拂著草叢,蟲子在破碎的白瓷片下爬行。
思考的旋風一時在龍雄心中起伏激盪。這事還要沉住氣去追查。──不要急,沉住氣。龍雄幾次提醒自己。他左思右想,翻來覆去,始終茫無頭緒,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白雲朵朵,不時遮住陽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緩緩地移過去。
龍雄的手支著頭,越想越感到迷惘。他的思路在前面碰了壁又彈回來。
──上吊的屍體不是用木箱運來的!那是用的什麼方法呢?
木箱裡塞滿了破瓷片。五十九公斤重。顯而易見,看來好像是託運一具死屍。為什麼要故布疑陣呢?那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
上崎繪津子為什麼要到這裡來看木箱?木箱扔在草叢裡,箱裡裝的是什麼,她已經看到了。但她是用怎樣一副目光看這一切的?
各種線索錯綜複雜。不知伏線究竟在哪裡?困難重重,但不是不能發現的。一定藏在什麼地方。而且,是非藏起來不可的。
龍雄感到疲乏,從木箱旁站了起來。鑽到破瓷片下的蟲子又爬到別的碎片上,動作緩緩的。
龍雄無意地望著那隻蟲子。
他暫時從思索中,不,不是思索,而是從麻痺狀態下脫身出來。這時,腦海裡突然閃過一道亮光,一部分機能開始作奔放的想像。既不是靠意志,也不是靠努力,而是剎那間的閃光。這情景類似藝術家產生有如神助的靈感。
龍雄摘下拴在木箱上的貨籤,裝進衣袋裡。然後走下斜坡。枯草在腳下沙沙作響。
到了大路上,趕緊走回方才那個村裡。秋陽之下,家家都很閑適、安靜。龍雄一家家地數過去,走到一戶人家前面喊道:
「有人在家嗎?」
屋簷下吊著柿子乾,在廊子上的紙門上映著念珠似的影子。
「誰呀?」
老婦走了出來。朦朧不清的紅眼睛睜得老大。那神氣彷彿是,「咦,怎麼又來了!」
「老人家,電工肩上搭的袋子,的確很輕嗎?」
老婦抿著嘴,沒有立即回答,好像要說龍雄怎麼這樣煩。龍雄從口袋裡摸出兩張一百元的鈔票,塞到老婦皺巴巴的手裡。老婦有些吃驚,怔怔地看著龍雄。
「我也記不大清了,好像不太重。」老婦說道。
「噢,好像很輕嗎?」
「嗯,看著很輕的。對了,我想起來了。袋子鼓鼓的,撐得挺大,他還用一隻手提著呢。」
「怎麼,用一隻手提著?」龍雄走近幾步問,「那是說,他一會兒用手提著?一會兒擱在肩上扛著,那麼來回倒著,是嗎?」
「就是這樣。」
龍雄急忙朝築場車站走去。
也許是沒有列車到站,副站長坐在那裡發愣。龍雄隔著玻璃門看進去,副站長見到龍雄,便站起來問:
「怎麼樣,查清楚了嗎?」
「查到了。是這個吧?」龍雄從衣袋裡掏出貨籤給他。
「就是這件,就是這件。已經找到了?」不知隱情的副站長笑嘻嘻地問道。
可是龍雄沒有理睬,只是說道:
「麻煩你,我再打聽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知道,這隻木箱是哪一天的貨車運出的,哪一天到達這裡的?」
「貨車?不是貨運,是客運。」副站長當即回答說。
「怎麼,是客運?」
龍雄叫了一聲。但是細想一下,客運倒更合乎情理。
「噢,原來是這樣!對不起,是哪一天運出的?」
「請稍等一下。」
副站長走到桌旁,打開帳簿。他非但不嫌麻煩,還把有關內容記在紙條上拿過來。
「到貨的當天早晨由發貨站運出。是一二三次列車運來的。」
「幾點鐘到站的?」
「十八點二十分。按先後次序來說,九點三十四分由土岐津站發出,十三點三十三分到達鹽尻。轉到中央幹線上,於十四點十分發車,三十七分到松本。同十五點三十分開到大町的列車掛鉤後,於十六點三十六分到大町。同我們這條支線聯繫之後,十七點五十分發車,到達本站是十八點二十分。因為中轉站很多,相當麻煩。不過,各站停車時間很充裕,所以裝車卸車沒有什麼耽擱。」副站長一一做說明。
「十八點二十分……就是晚上六點二十分。」
龍雄眼睛望著窗外,心裡在忖度。晚上六點二十分,因為日長,天還比較亮。走到那個村裡的時候,是薄暮時分,時間正好相符。──龍雄又想,那夥人要隨著貨物在各個車站上上下下,他們非如此不可。他們必須在木箱運到發電所之前,搶先取走。
「副站長,」龍雄開口說道,「十八點二十分木箱到站時,在下車的旅客裡,有拿著袋子的人。不知剪票員是不是還記得?」
「什麼樣的袋子?」
「裝得滿滿的,但看來很輕,一隻手拿得動。大概是麻袋一類的袋子。」
「恐怕記不得了。我去問問看。」
副站長問過剪票員,說是記不得了。
龍雄點點頭,向副站長道過謝便離開了車站。
但是,龍雄又停下了腳步。他想到,人下車比貨物來得快,木箱裝在客車前邊的行李車裡,卸下車再運到出站口,大約要二十分鐘的樣子。
這二十分鐘功夫,他們是怎麼消磨過去的呢?所謂他們,當然是幾個電工打扮的人,站務員以為是發電所的人,便把木箱交給了他們。
龍雄的目光忽然落在站前的小吃店。他方才在裡面吃蕎麥麵的小店。
他們在傍晚六點二十分到,肚子一定餓了。到取木箱的時候,還有二十分鐘的空閑。當然,肚子餓的人在這種場合該怎麼辦,是不言而喻的了。
龍雄於是逕自朝小吃店走去。
※※※
一小時後,龍雄乘上開往松本的火車。他拿出記事本,聚精會神地研究上面的記錄。本子裡橫七豎八,記著種種事情。聽來的,自己想到的,統統記在上面。
其中有一段小吃店老闆娘的話:
「不記得是哪一天的事了。反正在上吊案子發生前的四、五天,是不會錯的。有三個工人每人要了兩碗麵,急急忙忙吃了下去。我還記得他們有個袋子,是那種看來又粗又髒的麻袋。鼓鼓囊囊的,繩子紮著口。因為是一個人用手提著走進店裡的,所以不會有多重。吃麵的時候,口袋靠著椅子放在地上。臨走也是用一隻手拎出去的。」
接下去,是記的要點,字跡潦草。
△麻袋事關重大。重量很輕。一隻手即可提起。約十公斤左右。
△木箱裡是破瓶爛罐。重五十九公斤。相當於一具屍體的重量。這是一種掩蓋。為什麼要掩蓋?這是癥結之所在。掩蓋給誰看?
△上崎繪津子。來此調查什麼?是自動來的?抑或受他人指使?
△在車站取出木箱並扛到雜草堆裡是三個人。木箱要扔在草叢裡。然後拿著麻袋上山,走到後來發現上吊的現場。當時被村裡的老婦看見。
△吊死者誰,可想而知。
△但屍體已有五個多月,腐爛得幾近枯骨。這一點尚不清楚。死後已有五個月,這是不可能的。不消說解剖醫生,即便外行也知道,爛成白骨,當然要經過五個月之久。這樣,便產生極大的矛盾。這是推理上的最大障礙。從根本上推翻了判斷死者是誰的邏輯。解剖是科學,是不可動搖的事實。不可能有絲毫的謬誤。……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在五個月前死去。不懂,弄不懂。無法解釋。
△木箱的發貨站土岐津,同瑞浪只隔一站。兩地有某種關聯。黑池健吉和上崎繪津子確曾在瑞浪滯留過。
△長野縣南佐久郡春野村橫尾里。黑池健吉的出生地。戶籍簿上的記載。梅村音次。
△土岐津九:三○發車,鹽尻一四:一○到站;鹽尻一四:一○發車,松本一四:三七到站;松本一五:三○發車,大町一六:三六到站;大町一七:五○發車,築場一八:二○到站;木箱與人同搭一列火車。
△舟坂英明身世不詳。他是韓國人。據說,反對派說他是韓國人。根據是什麼?是舟坂英明自己洩露,說他是韓國人?難道不是謠傳?
△舟坂英明──黑池健吉──上崎繪津子的關係。
△黑池健吉的原籍是長野縣南佐久郡。發現瀨沼律師屍體的地方,是長野縣西築摩郡。吊死人的現場是長野縣北安曇郡。──幾處全在長野縣。不僅如此,瑞浪和土岐津也接近長野縣。此中原因,不難猜測得到。
記在本子上的字,十分潦草。前後不連貫,支離破碎。但對龍雄說來,是份比作戰地圖更為詳細的地圖。
龍雄此刻眼睛看著本子。各種可能與不可能的事,錯綜交叉,形成無形的網狀系統,展現在他的面前。
──上吊的當事人是誰,已經猜出來了。但是,他至少一個月前還活著。但就屍體而論,已有一半變成白骨。不用驗屍也判斷得出,顯然死了五個多月。這是怎麼回事?實在不明白。
眼前就碰上這堵大牆。龍雄用手指抓了抓頭髮。車窗外的景色,預示就要抵達松本市了。外面已是萬家燈火。
※※※
龍雄去找報社的通訊組。在繁華的街道附近一條小巷裡,掛著一塊招牌。
滿頭亂髮的通訊組主任走了出來。
「田村到這裡來過沒有?」龍雄剛問道,對方就說道:
「啊,你是萩崎先生吧?田村先生中午來過,同木曾福島通訊組聯繫之後,便到木曾福島去了。他說,您或許會來,有事請打電話給那個通訊組。」
龍雄道了謝後問道:
「他已經到了那裡了吧?」
主任看看手錶。是條很寬的皮質錶帶。
「到了。請上來坐坐吧。」
六張席子的房間,書桌擺在角落裡,桌子周圍亂得不成樣子。主任拿起書桌上的電話聽筒,關照火速接通木曾福島。
「馬上就到發稿時間了,對不起,失陪了。」
主任說罷便開始在紙上寫報導。大概相當急,對龍雄一眼也不看。他摘下手錶,放在面前,彷彿要同時針競賽似的。
龍雄無意地看著錶帶想,這條皮錶帶可真寬。黑皮子,看樣子又粗又硬。
皮革。──突然腦海裡產生一個聯想。
在八岳山麓的高原上,草木在昏黃中搖曳,一輛大車在路上走過。車上放著幾隻菰草包著的小瓷罎。大車馳向村中的皮革廠。這段往事如同夢幻一般,還留在龍雄的記憶中。
龍雄的心噗噗跳著。但還沒有形成一種直感。朦朦朧朧的,顯得十分抽象。但是,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白色的雲靄之中,躍躍欲出。個別部分已開始對好了焦距。
電話鈴響了。龍雄頓時驚醒過來。通訊組主任拿起聽筒,問田村回來沒有,隨即把聽筒遞給龍雄。
「喂。」是田村的聲音。
「有什麼頭緒嗎?」龍雄問道。
「我還沒有去土岐津。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田村的聲音裡透著興奮。想像得出他滿頭大汗的樣子。「伊勢通訊組,也就是宇治山田,說兩個星期前,舟坂英明便不在那裡了。」
「不在了?」
「嗯,東京方面也調查了一下,說他沒有回家。據伊勢通訊組調查來的情況說,他大概進精神病院了。」
「精神病院?在什麼地方?」
「詳細情況還不知道。此外,還有一件奇怪的事。」
3
電話接線員插進「喂喂」的聲音,田村叱責了一聲「討厭」。
「奇怪的是舟坂英明在半個月前,就開始收進各式各樣的東西。」
「各種各樣的什麼東西?」
「玩具啦,藥品啦,掃帚啦,以及碟子,空瓶子,兒童棒球帽……」
「慢著,慢著,他買這些做什麼?」龍雄問道。
「不知道。總之,亂買一通,然後運回東京的家裡,或是送給朋友。」
「這是怎麼回事呢?」龍雄耳朵靠在聽筒上,側著頭想。
「所以說奇怪呢。不知是不是精神異常。這個情況是伊勢通訊組了解到的,那傢伙幹得挺出色。」
「的確不錯。舟坂會是精神病嗎?」龍雄嘴上說著,心裡卻在忖度。舟坂英明真要發狂了,事情可麻煩了。
「是啊,這也是伊勢通訊組那傢伙報告的。有個醫生去給舟坂看病,隨即用汽車不知把他載到什麼地方去了。」
「是出租汽車嗎?」
「不是,所以不好辦。來的是一輛自備汽車,坐進去兩三個人。旅館費用全部結清,便離開了。據說是醫生把舟坂帶走的,所以就有住進精神病院一說。」
「自備汽車的號碼是多少?」
「不知道。這些情況是從女侍那裡打聽出來的。」
「自備汽車是醫生的嗎?」
「好像是。嗯,是自備汽車。自備汽車……你等一等。」
電話裡停頓了三、四秒鐘。龍雄知道田村一定是極力思索。又響起接線員「喂喂」的聲音。為了蓋過這個聲音,聽見田村說: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什麼?」
「算了。還有一點情況不大清楚。電話裡說起來太長,我掛上了,已經到時間了。馬上就該忙起來了,還有許多事要查。」
接線員說了聲「時間到了」便不容分說,切斷了電話。
田村仍舊是那麼毛毛躁躁,龍雄不由得苦笑。
對舟坂英明的發狂,可不能大意。不論怎麼想,都覺得是不可能的事。其中必有奧妙。
玩具、藥品、掃帚、碟子、空瓶子、兒童帽──買這些東西回家或送朋友。這是為什麼呢?
這些東西不成一個系統,沒有關係,雜亂無章。精神失常,是由此而起的嗎?
坐在一旁的通訊主任寫完報導,扔下鉛筆,彷彿高呼萬歲似的,舉起兩隻胳膊,伸著懶腰說道:
「寫完了。」
然後扭頭看著龍雄,此公大概很喜歡杯中物,眼睛放著光說道:
「我馬上給總社去電話。稿子過四、五分鐘就可以交代完。不知道用不用,很快便可整理出來,然後,咱們來一杯怎麼樣?」
他叫龍雄等他辦完公事,龍雄婉言加以謝絕,便走出門去。
外面是一片茫茫夜色。
龍雄先找了一家旅館落腳。下一步如何走,尚無定準,今晚只能在松本市住一晚了。萬事明日再定吧。
旅館離市中心較遠,靠近郊區,依河而立。拉開紙門,河水從屋前流過。
女侍端來晚飯。
「您是獨自一人來遊覽的嗎?」女侍豐滿有餘,肥胖滾圓。
「噢,是的。」
「是爬山嗎?」
「不,不是爬山,來買東西的。」
「此地沒什麼東西可買。您要買些什麼?」
「玩具、藥品、掃帚、碟子、空瓶子、童帽這些東西。」
女侍眼睛瞪得圓圓地問:
「您買這些做什麼呀?」
「你不明白嗎?」
「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女佣狐疑地看著龍雄,好像在想,這個人腦子該不是有病吧?於是就不再開口了。
龍雄去浴池洗澡,有人給他引路。走在細長的迴廊裡,心裡仍在思索舟坂買東西的事。在錯雜紛亂之中,他發現一個問題。
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敢情是為了裝瘋吧?舟坂英明不像會變瘋的,他這人性格剛強而堅毅。
他為什麼要裝瘋?這原因不清楚。說他發狂只是單方面的推測。他買了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有個大夫去看他,把他當成瘋子,送進精神病院,這都是伊勢那個通訊員報告的。
龍雄泡在浴池裡,沒有別人。浴室的窗外,河水汩汩地流著喧囂不已。
龍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舟坂買的東西完全不成系統,雜亂無章。不過,他要的東西恐怕只有其中一種。多買的不過是打掩擭,以不要的東西,掩蓋要的東西,為了遮人耳目吧。
這時,浴室裡走進一個客人。向先來的龍雄點頭致意,然後把身子泡在池子裡。龍雄無意識地看著那個人的舉動。洗澡水直沒到那人的肩膀。
龍雄霍地站了起來,池水激盪。那人本來泡在水裡蠻舒服的,不覺顯出迷惘的神情。
龍雄顧不了擦乾身體,衣服一披便大步走回房裡。各種想法在他腦海中奔騰而來。
他知道舟坂需要的是什麼東西了。是藥品!他記起八岳山麓下的大車,和車上用菰草包的罎子。
龍雄拿起話筒,要求立即接木曾通訊組。旅館裡的賬房說,夜闌更深,電話要耽擱一陣。
電話等了好半天,龍雄的腦海裡一刻不停地思索著。他拿出記事本,看著上面記的要點。
一隻手拿得動的很輕的麻袋……爛成白骨的屍體……長野縣南佐久郡偏僻的鄉村……皮革工廠……
電話鈴響了,急忙拿起聽筒。
「喂,總社的田村在不在?」
「不在。」對方冷冷地說道。
「什麼時候回來?」
「全上街喝酒去了,不知道。」口氣仍然很生硬。龍雄感到沮喪極了。
※※※
早晨醒來,已經九點。龍雄隨即給木曾福島打電話。接通電話之前,龍雄趕忙洗臉,準備吃飯。正在吃的當兒,來了電話。
龍雄要田村接電話,回答說:
「他已經動身走了。」
電話裡不是昨夜那個男電話員的聲音。
「走了?到什麼地方去了?」
「名古屋分社。」
龍雄深悔昨晚不該不把旅館名字告訴對方。
丟下電話後,龍雄叫女佣取來一張電報用紙,擬好電文:
速查舟坂有無買鉻硫酸,查明後即請報警,危及他人性命,明日下午瑞浪站等候。
電文龍雄推敲了兩三遍,打發女侍去郵局拍發。收報人為名古屋分社田村。舟坂英明實際上要買的是藥品!
龍雄覺得不容再有片刻的延誤。他固然理解田村功名心切,但這已不是某家報社獨家新聞的問題了。有人的生命正危在旦夕。為了救人,必須行使搜查權。
龍雄乘上午十一點發出的北上的火車。是「白馬號」快車。車廂裡有幾對穿登山裝束的男女乘客,在興高采烈地講著爬山的事。
看見這些登山旅客,龍雄便想到爬到折古木山上的一夥人。其中有戴綠色登山帽的瀨沼律師。不,有假扮的瀨沼律師。事情剛發生在一個月前。後來,假扮的那個人便在青木湖旁的山裡吊死了。屍體發現的時候,幾乎爛成一堆枯骨。樣子看來如同經過半年以上。
一個月前還活著的人,死後的樣子看起來起碼有半年了。
舟坂買的物品中,有可以解決這道難題的東西。玩具、掃帚、碟子、兒童的棒球帽,這些全是不需要的東西。
火車開得很慢。鹽尻、辰野、上諏訪,這些地方站站都停。上諏訪一站,上來許多洗溫泉浴的旅客。行車之慢,使龍雄心裡更加焦灼。
在小淵澤換車,經過八岳山,到海口站,龍雄下車時,已經過了三點。
龍雄換坐公共汽車,在橫尾里下。
夕陽照著層巒疊幛的八岳山。晚風在枯黃的草原上吹過。農家低矮、貧窮的石屋,彷彿擠作一堆似的。
龍雄挨家挨戶找過去,在「加藤大六郎」的門牌前面停了下來。
屋裡泥地上鋪著席子,一個老漢坐在上面編草鞋。龍雄是專誠來找這個老漢的。
老漢聽見龍雄的聲音,擡起頭來。
「啊,你是上次來打聽健吉和阿音的那個東京人吧?」
老人滿面皺紋,睜大了眼睛說。他居然還記得龍雄。
「上一次多謝您了。」龍雄施了禮。
「進來坐吧。」
老人從席子上站了起來,揮掉身上的草屑。
「我是為阿音的事來求您幫忙的。」龍雄客氣地說,「老人家從前對阿音的事很了解吧?」
「瞧你說的,我們是一個村裡的人嘛。什麼了解不了解的。他小時候我抱在手裡,還尿了我一身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有些年頭了。」老人瞇起眼睛在回想往事。
「現在您見到阿音,還認得出來嗎?」
「認得出來。阿音那小子離開村子的時候,已經十六、七歲了。娃兒家怕認不出來,那時候他已經是半大小子了。」
「老人家,」龍雄熱切地望著老漢說,「能不能請您去見見阿音?」
「怎麼,去見阿音?」老人吃了一驚,「他到鄉下來了?」
「不是,他現在不在這裡。在別的地方。想請您到那裡去見見他。」
老人目不轉睛地看住龍雄。
「是阿音那小子想見我嗎?」
龍雄感到難以回答,只有扯謊說道:
「阿音見了您,一定會覺得特別親切的。」
「阿音年紀也不小了,從前他脾氣可是挺倔強的。到東京去,一定有出息了。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想看看他哩。什麼地方能見到他?」
「名古屋附近。」
「名古屋?不是東京啊?」
「他現在在名古屋。老人家,說來失禮,旅費這些我來負擔。今晚,咱們先去上諏訪溫泉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到名古屋去。」
加藤老漢仍舊看著龍雄。
「你是阿音的朋友嗎?」
「噢,我們認識。」龍雄不得已這樣說道。
「噢,我倒是很久沒有洗過溫泉澡了。」
老人的臉上有些動心的樣子。
「我兒子和媳婦下田去了,馬上就回來,我再跟他們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