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之旅
1
關野德一郎在經理的催促下,又接著往下說,他的視線顯得飄忽不定。嘴唇很乾,不時用舌頭潤潤,看上去像是在咬嘴唇似的。
「在東京站我見到堀口。我本來不認識他,只憑他在桌上放的一本經濟雜誌當標記。那時,他正和另外一個人說著話,我走到跟前通了姓名,他便請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說了兩三句即景應酬的話,另外一個人好像很識相似的,站起身走開了。」
「此人恐怕跟騙子是一路貨吧?」律師獨自點著頭說道。
「剩下我們兩人時,堀口就談到正題。說大致情況已聽山杉談過了,他估計可以籌到這個數目。我一聽喜出望外。可是在當時,也並不覺得難題已經解決了。堀口話裡提及R互惠銀行的大山常務董事。說以前跟他有特殊交情,可以找他去通融。只要我們私下裡肯出一筆利息,他就可以去接洽。我說那就拜託了。他又提出要佣金,數目是二十萬。我當即同意了。他說第二天一早去同大山常務商量,然後打電話把結果告訴我。於是我們就分手了。」
後來的事情方才已經講過,大家都一清二楚,誰也沒有作聲。
經理又提出另外一個問題:
「知道受騙以後,你就立刻去找山杉了嗎?」
「是的,我馬上離開互惠銀行,趕回來向專務董事報告。同專務董事一起去找山杉。」
專務董事對經理說道:
「是這樣的。我聽了關野的話,大吃一驚。全部經過情形,關野一件件都同我商量過,所以我也有責任。於是就同關野去見山杉。」
「山杉怎麼說呢?」經理沒有看專務,眼光仍然盯在關野身上。
「山杉喜太郎當時正在辦事處。我和專務兩人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他的樣子非常吃驚。說那太可惜了。」
「可惜?」
「就是說他沒有絲毫的關係。他只不過提起堀口那個人常常出入他們辦事處而已,對這件事他不負任何責任。他的女秘書上崎也是同樣的講法。他們並沒有向我們正式介紹堀口,只是告訴我們有這樣一個人。問他堀口的住址和來歷,山杉也不甚了了,說像堀口那樣的掮客多的是。硬說堀口雖然常常來辦事處玩,可是從來沒有和他做過一次交易。」
經理的神情像陷入了深思。
山杉喜太郎這個放高利貸者,神通廣大,赫赫有名。他講的這番話,人家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山杉和支票騙子之間,是否會有一條無形的紐帶呢?
經理抱著頭。他那種神氣,活像中了圈套後,苦苦掙扎的樣子。
※※※
「經理,」專務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矮矮的身材在經理面前,深深彎腰一鞠躬。「對這次差錯,實在抱歉之至。真誠向您謝罪。」
兩手貼在褲線上,恭恭敬敬,以謝罪方式而論,可謂極其標準。然而,這禮節使人感到空空洞洞,毫無意義。
關野德一郎依舊茫茫然地看著。他作為被告,根本沒有謝罪的餘地。他臉上毫無表情,好像是個局外人似的。
「疏忽了什麼以後再談。」經理的手從頭頂摸到臉上,「當務之急,是怎麼對付被騙走的那張三千萬元的支票。先考慮對策要緊。」
「根據公司目前情況,三千萬元數目太龐大了。」常務董事說道,「我們總不至於眼睜睜看著叫人拿走吧?上告司法當局,追查那夥騙子,怎麼樣?」
「常務所說不無道理。」瀨沼律師點了一支煙,悠然說道,「不過,這樣一來,事情馬上會傳揚開來,有損公司的信用。這種案子,在智能犯當中算是略施小技。因為過於簡單,反而容易使人受騙。」
律師的言外之意是,如此簡單的騙局,也會上當,社會上知道後,必然會加以嘲笑。
「那麼明知是詐騙,支票到期難道還要照付?」常務董事望著律師。
「各位也都知道,支票的特點,是無因證券,只要有正當的第三者的背書,就不能不支付。在支付前,想要採取法律措施,必須是支票還在騙子手裡的時候向警方申訴。恐怕那樣做也無濟於事。此刻大概已經轉到第三者手裡,雙方聯名背好書。所以,即使去申訴,只是徒然損害公司的信用,而毫無實效。這一點,我提請各位慎重考慮。」
問題的焦點在於,是損害公司的信用和體面呢,還是秘而不宣。
「這種事情,其他公司也碰上過麼?」專務問。方才賠過禮,臉色看來稍許好一些。
「就我私下聽到的,相當不少呢。」律師回答說。
「碰到這種情況,該怎麼辦呢?」經理接口問道。
「一流大企業,」瀨沼律師說,「絕對保守秘密。某公司曾損失一億元以上。可是,怕事情外傳,他們根本不向司法當局起訴。」
接著就沒有什麼人提問題了。這間巨頭辦公室裡,一片凝重的靜默。只有常務董事不滿意地嘟噥了幾句。
經理又用兩手重新抱住了頭。身體的重心斜到沙發的扶手上。那姿勢誰都不忍心看,除了關野德一郎,其他三人的眼睛全盯著自己的鞋尖。
只有關野一個人,依然怔怔的。
經理突然鬆開兩手,擡起頭來,面色通紅。
「好吧。既然報警沒有用,那就內部保密吧。」經理當機立斷。他主張維護企業信用。其餘幾人稍稍一驚。經理那通紅的面孔,教人承受不住,便又都移開了目光。
「關野君,」經理一聲怒喝,「你給公司造成這樣重大的損失,你要擔負責任!」
關野德一郎從椅子上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便一下子癱倒在油漆地板上。他匍匐著,頭挨在地板上。
※※※
關野走到外面,已經八點過了。
銀座大街人群熙來攘往,正是熱鬧時分。
情侶雙雙對對,三朋四友,緩緩地從街上走過。人人臉上都是無憂無慮,興高采烈的神情。而關野德一郎這個被厄運壓倒的人,也捲進了這股人潮,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張張面孔都像是很快活的樣子,對今夜和明天滿懷著希望。關野恍如走在墓地裡,周圍的一切都同他無緣。他是孤獨的。他踽踽前行,櫥窗裡明亮的燈光照著他瘦長的身材,影子一個接一個的。
走到松坂屋前的小巷,關野坐上一輛出租汽車。他是下意識地叫住車,乘上去的。
「先生,去哪兒?」司機握著方向盤問道。
客人沒有立即回答。實際上,關野上車之後就想到,應該馬上告訴去處。
「去麻布。」關野不假思索地說道。
汽車開動了。關野坐在汽車角落裡,眼睛望著窗外。車從新橋過御成門,穿過芝公園。公園裡的樹木,在車燈照耀下,白晃晃地一掠而過。司機本來殷勤想說什麼,見顧客默然不語,也就不作聲了。
到了電車路上,司機問去麻布什麼地方,他才如夢初醒似地說道:
「六棵樹。」
下車的時候關野發現,自己一開始就存心要找山杉喜太郎的。可是一路上他完全是懵懵懂懂來到這裡的。因為在他意識深處,什麼東西推動著他,要再見一次山杉喜太郎,以便弄清事情的真相。其實,這樣做肯定是徒勞無功的。山杉那種人,根本不會理他。然而,在關野來說,是山杉把自己的命運弄到這般境地的,不來敲敲這堵牆他怎麼也不會甘心。他現在已經心亂如麻,是本能把他引到這裡來的。
山杉商事公司就在前面。三層樓房,所有的窗子都沒有燈光,黑黝黝的。大門自然也扁閉著。
關野走進旁邊一條窄巷子,繞到樓後去。黑黝黝的建築物,冷氣逼人。他按了按門鈴。
一層樓有個窗口開亮了燈,照出一個人影。推開半扇窗戶,懶洋洋地從裡面探出頭來問:
「哪一位?」像是值班的。
「我是關野。山杉先生在嗎?」
「有事明天再辦吧。經理下午到關西去了。生意上的事,等明天主管的人上班再說吧。」
停了一下,關野又問:
「能不能告訴我上崎女秘書的住址?我有急事,今晚務必要見一下。」
值班員朝著暗地裡張望,好像要打量關野的臉。說道:
「找上崎也沒用。她陪經理一起走了。不知有何貴幹。生意上的事,請明天來找別人吧。」
有點懷疑他的樣子,說完就把窗子關上了。
※※※
關野在香煙店裡,拿起公用電話的紅色聽筒。他對接電話的男人說道:
「我是關野,隔壁鄰居,總是麻煩您。勞駕請叫我妻子接電話。」
等了有三分鐘功夫,聽筒裡傳來收音機裡放的音樂。一會兒聽筒響了一聲,便聽見妻子千代子的聲音:
「喂──」
「千代子嗎?是我。」關野說道。
「噯。」
「有些事,最近回不了家,告訴你知道一下。」他照事先想好的那樣說道。
「喂喂,到什麼時候才回來呀?」
「不知道。總之,暫時不能回家了。」
聽筒裡妻子還在「喂喂」喊著,關野咔嚓一聲,掛斷了電話。耳朵裡彷彿還聽得見妻子的聲音。
然後,他在店裡買了信紙信封,讓店家包好。
他喊住一輛路過的出租汽車,去品川站。
在湘南線的月臺上,明亮的電燈一盞接一盞,開往熱海的火車進站了。關野乘上這輛火車。身子往座位一靠,便閉起眼睛像睡熟了似的。鼻樑上滲出油脂,眼圈上是冷汗。路上將近兩個小時,窗外他望都沒望一眼。
到湯河原這站下車時,已經過十一點半了。出了站,這才注意到滿天星斗。
路兩旁是各旅館提著燈籠來招徠客人的。
「內湯河原,有沒有旅館?」
該地旅館的人把關野送上出租汽車。
汽車沿著河爬上坡。家家旅館都燈火輝煌。關野想起從前和妻子來這裡的情景。
到了旅館,把他帶進裡面的房間。
「來得這麼晚,真對不起。」
關野這麼招呼女佣。並吩咐說,晚飯已經用過,不必開飯了。實際上,他中飯和晚飯壓根兒沒吃,但一點也不覺得餓。
洗過澡,他坐在桌前,從包裡拿出信紙。
女佣拿來店帳,他登記上本名。
「明早您不急著起身吧?」
「不,要早起的。我想現在先把帳結清。」
接著又說還要寫信,託她把信發掉。
寫信花去很長時間。給妻子、經理、專務董事,還有副科長萩崎龍雄,一共四封。
寫給萩崎的一封信最長。他把這次事情的始末詳詳細細地寫了下來。除卻萩崎,沒有可訴說這件事的人了。
寫完四封信,手錶已經快四點了。他把信和郵票錢放在桌上。坐在那裡吸了兩支煙,然後站起來穿上西裝。
※※※
走出旅館,關野德一郎便順著路向山上走去。夜色還未消盡,天有些暗。只有河裡的流水嘩嘩在響。他的鞋踩著春天的小草,手一邊摸索著,走進黑黝黝的森林……
2
東京異常乾燥,天氣一直晴朗,好不容易才下起濛濛細雨。
萩崎龍雄在麻布的山杉商事公司門前走下汽車。這是一幢很舊的三層樓房,外觀是一色灰,沒有一點兒格調。門旁黃銅做的橫招牌上,有的字已經脫落。這就是金融家山杉喜太郎的大本營,在東京也算屈指可數的人物,據說調得轉幾億資金。
一進門便是傳達室,一個坐著看報的少女,擡起目光。
「我是來接洽貸款的。」
萩崎龍雄掏出名片。名片是昨天剛印好的,上面沒有寫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字樣。
少女拿著名片走進裡面,隨即出來將龍雄領進旁邊的會客室裡。這間會客室也十分陳舊,粗俗。牆上掛著一個橫幅鏡框,是金地裱糊的字畫。字和落款,龍雄都讀不出。西式房間裡,加上這樣擺飾,有些不倫不類,但和金融家倒十分相稱。
一個四十來歲的職員,手裡拿著龍雄的名片走了進來,說道:
「聽說您是來接洽貸款的事。我負責辦理這項業務。您是否能具體談一談?」
「兩三天前,我在電話裡同貴經理談過,具體情況想必他都知道了吧?」龍雄反問道。
「跟經理談過?」
職員把龍雄的名片重新看了一遍,名片上只有姓名,沒有公司和其他名字。職員看畢,側著頭想了一下,然後問道:
「是哪一位介紹您來的?」
「這個嘛,經理也應該知道。總之,請向經理通報一下吧。」
龍雄說得很硬。
「很不巧,經理昨天去大阪了。我沒聽他談過這件事兒。」
職員相當客氣。龍雄今早打過電話,知道經理不在。
「真糟糕。」
龍雄故意作出為難的樣子。
「此外,沒有哪一位聽到經理談過這事嗎?」
「那麼,請您稍候一下,我去問問秘書。」
龍雄又叮囑一句,「那就務請問到。」他聽職員說去問秘書,心裡不由得暗暗高興。但又不放心,怕來的是另外的人,或者就只剛才那職員一個人回來。
等了五分鐘,玻璃門上映著一片藍,輕輕叩了叩門。龍雄想,一定是來了。
開門進來的,是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郎。淡黑的雙眸,一進門就吸引住龍雄的目光。她照直地瞧著龍雄的臉,眼光裡不帶任何含意,完全是公事公辦的神情。
她手上也捏著龍雄的名片。
「我是經理的秘書。」
她坐下來之前先這麼說。
「名片我已經遞上了。」
「看到了。」
女郎把龍雄的名片放在鋪著玻璃板的圓桌邊上。
「對不起,請教貴姓?」
「敝姓上崎。」
遞過一張小巧的名片。龍雄瞥了一眼,上面印著「上崎繪津子」。
藍色的西裝衣裙剪裁合身,顯出形體的曲線美。她剛坐下,便瞧著龍雄,意思是催他快談公事。
「想懇請貴公司通融三百萬現款。」
龍雄打量上崎繪津子的容貌。一雙大眼睛,黑眼珠很大。鼻子秀氣而筆直,口型很端正,小巧。下巴頦兒還有些稚嫩的痕迹,這同她那剛毅的雙眸和口氣不大融合。
「您同經理談過了嗎?」她問道。
「談過了。兩三天前在電話裡談的。經理說,回頭到辦事處來洽談,所以我今天來了。」
「請問,您是做生意的嗎?」
「經營玻璃器具批發業。目前要支付廠商,急需現款。」
「有介紹人嗎?」
「沒有。」
「用什麼做抵押呢?」
「涉谷的舖子和現貨。還有我目前住在中野那裡的房子。」
龍雄隨口編了一套。一邊說,眼睛一邊盯住女郎的臉。為此,上崎繪津子目光低垂,眼睛上罩著睫毛的陰影,愈發顯得黑亮了。
「我沒有聽經理談過這事兒。」
她馬上又擡起眼睛,依舊是公事公辦的口吻。
「經理預計明晚回來,回來後我轉達一下。經理不在的期間,我們也盡力去辦。是三百萬,對嗎?」
「對的。」
「您再來電話吧,或者屈尊親自再來一趟。」
「好吧。」
龍雄和女秘書隔著桌子同時站起來。婷婷玉立的身姿,會客室黯淡的牆壁,把她藍色的西裝襯托得格外鮮艷。
龍雄走到外面。細雨微茫。在他的視覺裡,還留著方才見到的上崎繪津子的面影。
他正是為了記住這張面孔才來的。他必須認識上崎這個女人的面孔。現在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看看錶還不到三點。發現對面有家小咖啡館。他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
咖啡館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對男女坐在裡面。龍雄在靠馬路的一面窗前坐下。窗上掛著白紗窗帘。從窗帘的隙縫裡,透過明亮的玻璃窗,能清楚地看到對面馬路的光景。要眺望山杉商事公司的樓房,這倒是個理想的地方。
要的咖啡送來後,為了拖延時間,他慢慢地啜飲著。現在是三點鐘,到山杉商事公司五點下班還有兩個小時。他準備在這裡先消磨兩個小時,這時店裡生意清閑,真是再好不過了。
女招待放了唱片,音樂吵得人心煩意亂。
那對男女顧客湊得很近,在低聲說話。好像談什麼很複雜的事。男的在講,女的不時拿著手絹擦眼睛。
龍雄喝完咖啡,送過來一份報紙。他裝作看報的樣子,眼睛卻瞄著窗外,怕上崎繪津子五點以前出來。所以,他的視線不能離開那座灰溜溜的舊房子。
女客終於把手絹捂到臉上。男的現在很為難的樣子。店裡的女招待也放眼瞧著。
見到那女客的哭容,龍雄想起關野科長的妻子趴在科長遺體上痛哭的身影。
※※※
關野德一郎的自殺,是他在內湯河原的山林裡吊死後發現的。洗溫泉浴的客人,散步到了那裡才看見。衣袋裡有名片,馬上就知道了他的身分。
警方同時通知公司和家屬。
經理大吃一驚。
「這回可捅了漏子了,沒想到他竟那麼想不開!」
經理聲色俱厲的「你要擔負責任」這句話,後果會那麼重大。然而,經理失察之處,是關野退職與自殺之間,不過是毫厘之差。性格怯懦如關野那樣的人,當然有可能走上這條絕路。
遺書除給家屬之外,還有三封,分別給經理、專務董事和龍雄的。都是郵寄來的,是關野德一郎自殺前在旅館寫的。給經理和專務的信,是對自己給公司造成很大損失表示歉意。
但是,給龍雄的遺書裡,把事情的經過詳詳細細寫了出來。他對一向信賴的龍雄寫道:這件事的始末,我一心只希望你能知道,所以才寫下這封信。
龍雄原來身處局外,只能籠統猜想,看了遺書,才知道事情的詳細經過。
這件事在公司裡當然極端保密,還沒有公開。可是,奪走關野德一郎生命的人,卻不受任何追究,在世上照樣自由自在地呼吸,這難道是公平的嗎?龍雄覺得簡直太不合理了。
不僅因為事情不合理,也因他平時甚得關野的信任。要說報答關野知遇之恩,從今日的眼光來看,這個想法也許太陳舊,可是,對著這件不合理的事,他一腔義憤感到無從發洩。案子既然不能報警,那也無可奈何。索性就自己單槍匹馬,追根究底吧。
這樣,龍雄勢必不能一邊上班一邊追查。於是他決定請假兩個月。公司裡規定,每年可有三十天特殊休假,因為忙,去年和前年,他兩年都沒有休假。所以,告假六十天,與公司規定也沒有什麼違礙的地方。問題在於公司能否准許一次休完。龍雄打定主意,萬一不准,就提出辭呈。於是便去找專務董事。
「是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專務董事問道。
如果稱病,要有醫生診斷書。所以,他一開頭便說是為了婚姻大事。
「目前請假太久,公司也為難。既然你這麼說,也沒辦法,希望你儘可能早日來上班。」
專務董事讓了步。他一直很照顧龍雄。那也是因為關野科長居中周旋提拔的緣故。
龍雄將關野遺書裡的要點摘記下來,反覆推敲。要知道自稱堀口的這個支票詐騙犯的下落,他認為必須先去刺探山杉喜太郎。山杉雖說沒有把堀口介紹給關野,但是這中間確實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紐帶。
不久公司便得撥出三千萬元現鈔來承兌那張支票。肯定支票上已經背書,聯名填上第三者的名字。這真是損失慘重。實業界目前雖然很景氣,可是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營業狀況未必很好。
三千萬元的損失是舉足輕重的。相形之下,區區一個科長的自殺,對於公司的經營卻絲毫沒有影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關野德一郎的死,實在如同死一條狗似的微不足道。
專務董事之所以同副科長萩崎龍雄說目前請假很難,也是鑑於公司面臨這樣的處境。但是,不管怎樣,龍雄不能不去追查把關野逼上絕路的那個人。
山杉喜太郎是出名的高利貸者。他專向企業貸款,據說同政界也有往來。這樣一個老奸巨猾的人,是極不易抓到他狐狸尾巴的。
萩崎龍雄看中的目標,是他的秘書上崎繪津子。打算從她那裡找尋一個突破口。所以,他今天首先要認清她的面孔。
下一步再考慮如何接近她。
用一杯咖啡泡上兩個小時,實在說不過去。龍雄又要了一杯紅茶。不知什麼時候,那一對客人已經走了。
雨還在下。只要下起來,就像黃梅天似的,總是陰雨連綿。汽車開過,濺起一片水花。東京的馬路,到處都很糟糕。
龍雄的眼睛猛然一亮。
這時開來一輛小汽車,在對面灰樓前停下。他看了一下手錶,還不到四點。離上崎繪津子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很奇怪,龍雄心裡一陣騷亂。那杯紅茶還沒有喝過,他一併付了款,便走到外面來。
他裝成行人的樣子,慢慢溜達,繼續盯著對面的灰樓。車還停著。車身像鏡子一樣光亮,是輛大型的高級小轎車。當然是白鋼板。只有司機坐在裡邊,像在等什麼人。
雖然只有五分鐘的功夫,等起來也覺得很長,終於那個剛見過的女郎,穿著純白的雨衣,從舊樓的大門口出現了。司機好像在動手給她開汽車門。
龍雄左右張望了一下。正好開來一輛出租汽車,水花四濺。因為天色陰暗,表示空車的紅燈很醒目。龍雄向這輛車打了個手勢。正巧,適逢其時。
「上哪兒?」
他坐進去的時候,那輛大型高級小轎車正在起動。
「跟住那輛車。」
龍雄指著玻璃前面說。司機點點頭,踏著加速器。前邊的車,從青山頭道街開到權田原東京都營電車路上。朝車子左面望去,已能看見外苑的時候,司機問道:
「先生是警察嗎?」
「嗯,有些關係。」
要跟蹤別人的汽車,龍雄沒有辦法,只好這麼隨機應變地回答。前面的車子在紅綠燈前停了一下,繼續從新宿開到青梅街。盯車不能盯得太近,稍許離開一點,中間便又插進卡車、轎車等各種車輛。
「這輛車還是雷諾牌呢。」
龍雄心裡尋思,雷諾牌小汽車萬一遇到緊急情況,是可以加速快開的。司機大約看出龍雄的心思,便不慌不忙地說道:
「您放心,先生。從新宿到荻窪,一共有十二處紅綠燈。即使開慢些,也保證跟得上。」
實際上,每逢紅綠燈,前面的車停了下來,他們恰巧追了上去,望得見後車窗裡的白雨衣。
「那還是位女客呢,先生。」司機好像挺來勁似地說道。
前面的車開到荻窪,向南拐到幽靜的住宅街。龍雄從前車的後窗裡看見女人的姿影,驀地想起,陪關野科長去東京站候車室時,映在玻璃門上的那個女人的倩影。
3
前面的車在住宅街上飛馳。
「那是五三年出廠的達吉牌。」
司機回過頭對龍雄說。
這四、五天來的雨水,將這一帶的樹木洗拭得碧綠鮮明。其中只有重瓣櫻花顯得凋零敗落,有些污穢的樣子。
汽車駛經前近衛公的別墅荻外庄遺址,路兩側伸展出來的樹木,更加茂密青蔥。這裡行人和車輛都極少。街道被雨水一沖,閃閃發光。
「喂,停車!」
龍雄見前面的車子減慢速度,往右一拐不見了,便馬上喊道。拐彎後已經沒有路了。
「這裡停車行嗎?」司機一面看計程器,一邊說道,「那輛車開進一家大公館去了。」
跟蹤達吉牌汽車,好像跟出興致來了。
「讓你辛苦了。」龍雄付錢說道。
「祝您成功,先生。」
說著便把車開走了,龍雄心裡苦笑了一下。
雨仍舊淅淅瀝瀝地下著。濕淋淋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路兩旁,在修剪過的樹木深處,隱隱約約看得見一幢幢房屋的藍頂白牆。
龍雄撐著雨傘慢慢地走著。走到方才那輛汽車開進去的公館前面,便若無其事地觀察著。
石頭圍牆有二十來公尺長,地上養著草坪。草坪上每隔一段距離,整整齊齊地擺著一盆盆杜鵑花。院內樹木繁茂,只能看見綠樹蔭中一角屋簷。
做為一座宅邸來說,是太大了。從開著的大門望去,能看見伸向裡邊的石子路和庭園裡的樹木。
龍雄從門前經過,走了十幾公尺便踅了回來。裡面說話聲音當然聽不見。這時,對面人家那裡傳來了鋼琴聲。
門柱上掛著一塊舊門牌,寫著「舟坂寓」三個字。字體粗獷,頗有特色。也被雨水淋得亮光光的。
龍雄走到拐角的地方又望了回來。因為沒有別的行人,這樣來回也不好辦。他這可疑的行動,好像在看不見的地方有人監視著似的,心裡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這樣觀察了三次,沒有什麼新的發現。依舊是院子裡的樹木,石子路,和一角屋簷,以及仍然落個不停的濛濛細雨。
龍雄十分躊躇猶豫起來,要不要等上崎繪津子從裡邊出來呢?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出來,天又在下雨,再說,四周已經開始暗了起來。他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而且,這裡根本叫不到出租汽車。
那麼館裡的主人舟坂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看那氣派,一定是相當有錢有勢。上崎繪津子為了什麼事來的呢?是山杉生意上的事?抑或同生意無關,為私事而來?
那輛一九五三年出廠的達吉車,是山杉商事公司的還是那公館裡的?根據汽車號也能查出車主是誰。可是自己一時粗心,竟沒有記下車號。龍雄心裡想,到關鍵時刻,總是出紕漏。
舟坂究竟是何許人呢?
他在去荻窪車站的路上,靜想著這些問題。
※※※
車站前的藥房裡有公用電話。「請借用一下電話簿。」
龍雄突然靈機一動,走進藥房。
他從厚厚的電話簿裡翻到舟字部。舟坂這個姓大概很少見,裡面只收進三個名字。
舟坂英明,杉並區荻窪××號
龍雄心想,就是這個。他掏出記事本,記在上面,順便把電話號碼也抄了下來。
舟坂英明。難道就是那公館裡的主人名字嗎?是幹什麼的呢?這些情況電話簿裡自然不會提供。
沒有辦法之中,經過一家書店時,他便走進去,裝成站著看書的樣子,查找年鑑裡附錄的人名錄。沒有舟坂英明的名字。年鑑是一家報社出的。因而引起他一個聯想。
龍雄到報社去拜訪老同學田村滿吉,是在第二天的下午。田村剛接到傳達室的電話,便一邊穿衣服,一邊立即從三樓跑到門口。
「好傢伙,真少見。」田村滿吉一見龍雄便說,「你公司就在這附近,倒難得見到你。」
「你現在忙嗎?」龍雄問。
田村回答說,半個小時還騰得出來。
「要跟你打聽一件事。」
「是嗎?那就到那邊坐坐,喝杯茶吧。」
兩人走進報社附近一家咖啡館,顧客不太多。
田村摘下眼鏡,用手巾使勁兒擦著臉,問龍雄說道:
「打聽什麼事?」
還和從前一樣急躁,一點兒沒變。
「嗯,我問的也許怪,你知道舟坂英明這個人嗎?」龍雄小聲地說道。
「不知道。我接觸的人裡沒這個人。也是寫俳句的嗎?」田村當即回答說。
他早就知道,龍雄會作現代俳句。
「不是,你弄錯了。我問你們報社知道這個人嗎?」
「什麼名字來著?」
「舟坂英明。」
「舟坂英明……」田村嘴裡念叨了兩三遍,若有所思的樣子,「你一提,倒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他眼睛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地說。於是又問龍雄:
「這個人同你業務上有往來嗎?」
「噢,是的。」
龍雄剛點頭表示是的時候,田村便說道:
「的確聽說過這個名字。既不是大學教授,也不是戲曲電影界人士……慢著慢著,等我打電話問問社裡。」
說著便站了起來,剛送來的咖啡連碰都沒碰。
龍雄拿出一支香煙,還沒吸完,田村就笑嘻嘻地走回來。
「弄清楚了。」田村一邊攪著快涼的咖啡,一邊說道。
「是嗎?那太感謝了。是幹什麼的?」龍雄盯住田村的臉。
「剛才我就覺得好像聽過這名字,不過是在老早以前的事。結果怎麼也想不起來。舟坂英明這個人哪──」
「怎麼樣?」
「一句話,是右翼勢力的一個頭子。」
「什麼?右翼勢力?」
「嗯,據說不是什麼出名的大人物。三年前,以恐嚇罪被捕過。難怪我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個名字,就是在三年前。」
右翼頭子和上崎繪津子究竟有什麼關係呢?龍雄呆滯的目光,顯出惘然的神情。田村見他這副樣子便問道:
「你究竟有什麼事?」神氣之中很帶著些好奇。
「關於舟坂這個人,你不能了解得更詳細些嗎?」龍雄答非所問地問道。
「這個嘛──」田村喝完咖啡,點上一支香煙,笑咪咪地瞧著龍雄。
「現在先不要隨便亂猜。」龍雄說道。「以後要你幫忙的時候,我自然會都告訴你的。」
這是真話。龍雄私下裡也在想,或許真要他幫忙也未可知。
「是嗎?好吧。」田村爽快地點了點頭,「那我就把方才打電話問過的那傢伙請來。他知道得很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們出一版專刊,題作『最近右翼勢力的動向』,他曾四出採訪,所以知道的情況較多。你等一下,我去打個電話,同他商量商量。」
田村又站起來去打電話,沒耽擱多久就回來了。
「他說就來。」田村轉達說。
「是嗎?」現在正是忙的時候,真抱歉。
龍雄表示一番謝意。田村接著便轉了話題,兩人談了些熟人的情況,來消磨時間。
不到二十分鐘,一個留長頭髮,面容清瘦的男子進門走到跟前。
「這位是內野君,也是社會部的。」
田村給兩個人介紹了一下。內野像藝術家那樣,用手指掠了掠頭髮,便坐了下來。田村指著龍雄對內野說道:
「他想了解一下舟坂英明的詳細情況,你給他談談怎麼樣?」
「正忙的時候來麻煩你,真過意不去。」
龍雄這麼一客氣,內野羞澀地笑了笑。
「關於右翼勢力,以前採訪時做過一些調查。不過,對舟坂英明這個人,我也是並不十分了解。」內野不慌不忙地說,「他不是什麼大了不起的人物,譬如說,」內野舉了幾個出名的右翼頭子的名字。
「他的地位,遠不及那些戰前即已出名的大頭目。怎麼說好呢?或許說他是這些正統派的旁門左道。有人說他以前是某某私淑弟子,後來又跳槽另立一派。一說他和老頭子吵翻了,又一說他是被趕出來的。總之,此中情形不甚了然。不過,根據這些說法,大致可以了解他的為人。」
「以前那次恐嚇罪是怎麼回事?」田村插了一句。
「啊,那是借政府津貼法,向煤礦公司敲詐勒索。」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
田村看了看錶,站起來說道:
「我還有事,失陪了。」
田村滿吉走後,內野繼續說道:
「這類敲詐勒索的事,據說舟坂幹過多次。不過他搞得有手段,有魄力,在戰後出現的這批人物中,他很快就嶄露頭角。這些情況是兩年多前採訪來的。目前看來,舟坂的勢力大概發展得相當可觀了。手下的黨羽,估計也不在少數。他的勢力能夠這樣發展,也說明舟坂英明在籌措資金上很有一手。」
龍雄聽到「資金」兩字,不覺一怔。
「他用什麼辦法籌措資金呢?」龍雄很熱切地問,心裡翻騰了起來。
「從舟坂來說,辦法無非是敲詐煤炭公司,叫他們出錢吧。那次犯案,恐怕只是冰山一角。沒有暴露的,我想還多的是。」
「敲詐的對象主要是公司企業嗎?」
「我想是的。因為靠企業撈錢最容易不過。」
「是否也用詐騙的辦法呢?」龍雄又叮了一句。
「那就不清楚了。不過,舟坂倒是有可能幹那種事。」
「他籌措資金是否全憑這種惡劣的手段?」
「沒有真憑實據,無法肯定回答。但是,像舟坂這樣聲望還沒造成的新興右翼勢力,手頭一定很緊。所以,採用非法手段,可能性極大。當然,這只是猜想而已。」
「你說得不無道理。」
「聽說舟坂英明現在非常闊氣,好像影響愈來愈大了。」
「他的出身怎麼樣?」
「聽說本來是北陸那邊的農家子弟,沒有讀過書,全靠自學。這都是傳聞。我沒見過他,年紀大概四十六、七歲。沒有什麼理論,全憑所謂忠君愛國精神。」
「住在荻窪吧?」龍雄問。
「是吧。聽說住在那一帶。」
內野這樣說過之後,眼睛裡意味深長地笑著向龍雄:
「西銀座後面有個紅樓酒吧,你知道嗎?」
「銀座後面一帶我大抵還熟,銀座後面的什麼地方?」
「從林蔭路往新橋那邊走……」
內野把地點告訴了他,龍雄因不大嗜酒,沒聽說過「紅樓」這家酒吧。
內野見龍雄不知道,便放低聲音說道:
「聽說紅樓的女掌櫃,就是舟坂英明新近的情婦。」
龍雄在咖啡館同內野分手後,從有樂街出來,一下子便迷失在銀座裡。用「迷失」這個詞可能比較貼切。他漫無目的,只是信步走著。為了尋求一個意念,便下意識地移動著雙腿。
先前,他一直認為支票詐騙犯同高利貸者山杉喜太郎之間有條無形的紐帶,而現在,又出現了相互牽引的另一條線索。
三千萬元莫非流到舟坂英明這個右翼頭子的金庫裡去了?
右翼勢力。龍雄撞上了這堵怪物似的牆壁,不覺眼裡現出迷惘的神情。
這絕對不是一件單純的支票詐騙案。
這樁騙局裡還有內幕。龍雄頓時感到那層層疊疊的黑幕。而右翼這個不可理喻的暴力組織,便在其中穿行周遊。
龍雄不免有些逡巡遊移,或者說有些畏懼膽怯。剎那間,彷彿有一把凌厲的白刃,橫蠻地從他眼前掠過。
再深究下去,連身家性命都難保了。他想就此罷手,打退堂鼓吧。
然而,有一點卻還牽繫著龍雄的興趣。一個亭亭王立的倩影,在他的面前閃現。那就是上崎繪津子。他在高利貸辦事處跟她有過一面之雅,在咖啡店裡見過一次。她的眸子閃閃有神,不同尋常。秀氣而筆挺的鼻子,稚嫩而端正的雙唇,臉蛋兒實在是光艷照人!
難道她也是暴力組織中的一員嗎?這個疑竇至少給了龍雄某種類似解救般的感覺。好像船隻遇險將沉沒之際,突然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客,同船的乘客於是妄生迷信,有種錯覺,以為不會有什麼事的。他們自我安慰,認為只要有她在,就能化險為夷。
龍雄想到上崎繪津子時,心裡無形中也產生了這種錯覺,因此對右翼勢力的畏懼似乎不復存在了。現實的惶恐彷彿變得遙遠,於是他又恢復了勇氣。
這股勇氣,當然是為了追究把關野科長逼上自殺絕路的那一夥人,但同時也為了弄清楚上崎繪津子究竟是什麼人。從這一刻起,龍雄對案子的追查,在下意識裡變得異常熱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