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的眼
1
站務員正講著這件怪事兒,走過來一個刑警,他一聽馬上轉過臉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眼睛在黑色寬邊眼鏡後面射出了光芒。
站務員笑著解釋說道:
「外地有一夥團體旅客到了東京,有人發病,要回岐阜,於是用擔架把病人擡進車廂。我們同岐阜站聯繫,要他們協助照看一下。方才岐阜站來電話說,那個病人沒有下車。我們正在叨念這事。」
「沒有下車?這是怎麼回事?」刑警掏出省下來的半截煙,吸了起來。
「大概中途在別的站下車了。這起團體旅客都戴著臂章,可是岐阜站說沒有見到他們下車。起初他們來了一個代表,說有病人,要我們行個方便。我們就特地通知岐阜站照料他們一下,想不到這些外地人,倒悠哉游哉,不知在什麼地方下車了。」
「哼。是什麼團體?」
「好像是寺廟裡的和尚,用互助金的形式,攢積了一筆旅費,到東京來觀光一番。」
「啊,鄉下人常搞這些花樣。我老家在九州佐賀,也常有這類事。那些老農,攢積了一年半載的錢,然後痛痛快快地玩一通。」
近視眼刑警富有懷舊的意味這樣敘說著。也許因為故鄉之思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沒有再追究下去。結果,破案工作多耽擱了兩天,此是後話。
※※※
偵破組斷定新宿一案的殺人兇手同瀨沼律師的失踪有關。所以現在雙管齊下,同時並擊。
目前他們掌握的線索,僅知兇手是紅樓酒吧的酒保「山本一男」,此外沒有任何進展。當初偵破組大為樂觀,以為知道犯人的名字,便可不費吹灰之力,豈知要想查出犯人的來歷,談何容易!
紅樓酒吧的女掌櫃梅井淳子供認,山本是由掮客小野繁一郎介紹來的。小野是個花花公子,專在銀座和新宿一帶的酒吧裡鬼混,專門代為介紹女招待和酒保,從中收取一些佣金。
小野本來是一名舞蹈教師,今年三十二歲。如今靠掮客謀生,看起來潦倒不堪。臉色蒼白,神情猥瑣。對警方的訊問,他是這麼回答的:
「我是一年多前認識山本的,他說老家在山形縣,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在銀座酒吧裡喝酒時認識的。有一次,他說以前當過酒保,同我商量,想找個差事兒。恰好紅樓酒吧託過我,要找個酒保。我便把他介紹過去。他究竟靠什麼生活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們的交情不過是酒吧裡的酒友而已。山本是不是他的真姓實名,我也不清楚。」
酒保同女招待一樣,流動性很大,經常輾轉於各酒吧之間。所以,紅樓酒吧女掌櫃梅井淳子說,她不知道山本的住處,也不了解他的私生活,是不足為怪的。
「聽說他住在目黑祐天寺附近。」梅井淳子的話也靠不住。
警方在祐天寺一帶,徹底清查了一遍,仍未找到他的住處。
「山本在店裡幹活兒挺賣力,不大有朋友往來。他的嗜好最多只是賭賽馬,好像也沒什麼相好女人。」
女掌櫃的表白,言外之意無非說明山本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想像不出他會動手殺人。
至此,偵破組在查找「山本」的來歷一項,就擱了淺。
※※※
「山本」在新宿的酒店裡槍殺田丸利市之後,即潛逃他去,不知去向。刑警們四出搜索,始終未獲確切的線索,偵破組不免有些焦躁。為此,將偵察的重點放在瀨沼律師綁架案上。認為查出此案,山本一線眉目也自然清楚了。
首先,瀨沼律師係受人委託調查某案,由所內當過刑警的田丸負責秘密偵查;而殺害田丸的兇手,當係同某案有關的人。
其次,槍殺田丸,是事出意外,而律師之被綁架,是緣此而來的,他們唯恐律師會向當局供認出什麼情況。從作案手法來判斷,這夥兇案犯可謂人數眾多。
至於瀨沼律師查的是什麼案子,警方問過事務所的職員,誰也不得而知,律師沒有露過一點兒口風。所以所員說道:
「先生辦什麼極保密的案子時,一向不告訴我們。田丸原先在警署當過刑警,先生硬是挖牆腳把他挖來的。因為他有特殊的本領,擅做秘密偵查,凡有這類事,先生經常託他去辦。」
偵破組為查清瀨沼經辦案件的內情,想盡了一切辦法,可是毫無頭緒。律師沒有留下任何文件,一應機密事項,他都記在一個大記事本裡,帶在身上,本子也隨著律師的失踪而失踪。
歸根究柢,除了盡快找到律師之外,別無其他良策了。
偵查的焦點,在於查明律師被綁架到什麼地方,可是卻一點兒線索也沒有。據當時站在附近的見證人說,把律師押上去的那輛車,是大型小轎車。由此判斷,汽車不是自備汽車便是包車,不可能是街上兜生意的出租汽車。但是,見證人的觀察未必準確,尤其是事情發生在夜裡,將中型錯看成大型,也不無可能。不用說,偵破組在市內所有汽車公司都查過一遍,依舊毫無頭緒。既沒有人報告當夜看見那輛車經過,也沒有任何可靠的線索。
關於綁架到什麼地方,有兩種說法。一說扣留在東京市內某處,一說是被帶到其他縣份了。起初,市內之說甚為有力,隨著時日的遷延,外地之說又開始佔上風。
瀨沼律師的相貌一般都知道。偵破組把律師的照片印了三萬份,發給全國各地。另一方面,還在東京、上野、新宿、品川各火車站布置很多便衣警察。估計犯人一夥在東京潛伏一時後,轉移到外地去了。
東京市內的偵查,雖然幾度瀕於絕望,然而偵破組並不放棄努力。近年來,廢除了派出所在管區巡查戶口的做法,也給搜查帶來極大不便之處。東京有八百萬人,要在茫茫人海裡發現一個失踪的人,好比在大海裡撈針一樣。偵破組只得靠頑強的毅力來對付這樁案子。
各火車站,戒備森嚴。剪票口等處,站著一個個刑警,注意觀察每一位旅客。
在東京站巡視的那個刑警,換班回到了偵破組。跟同事閑聊時,提到團體旅客病人的事,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了。
「什麼?剛才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走過來問這話的,是坐在別處的一名老刑警。
「外地來的一個參觀團,裡面有人生病,用擔架擡著上火車。」近視眼刑警見對方來頭不善,怔怔地望著。
「什麼時候的事?」
「唔──兩天前,二十八號。」
「蠢貨!為什麼不早報告?」這位老資格的刑警大聲叱責說道。
於是連忙打電話去問東京站客運科,說是病人是用擔架從搬運小件行李的專用通道擡到電梯裡,然後上月臺,擡進車廂的。偵破組得知了這個情況,不由得緊張起來。尤其是,聽到陪伴病人的那夥旅客,並沒有在目的地岐阜站下車,而是人不知鬼不覺便銷聲匿迹了。這一下偵破組簡直亂成一團,覺得是中了圈套。
「是戴真圓會臂章的嗎?」又在電話裡問客運科。
「他們說是由岐阜真圓會組織的,先派來一個人,是個四十來歲的和尚,同我們商量病人的事。」站務員回答說。
「既然是團體代表,總該記下他的姓名和住址吧?」
「沒有記。因為他們不到三十個人,不作團體旅客處理。」
「你們也不知道他們有多人?」
「準確數字不知道,他們說有二十三、四個。」
於是又找來那次火車上的乘務員。
「戴臂章的人,全是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病人躺在雙人座位上,毛毯把臉孔蓋住一半。我記得好像是睡著了。對面坐著兩個人照料他。也不知什麼緣故,一過小田原,臂章全摘掉了。一直到濱松,他們都還在車上。火車在尾張一宮開車後,我去看了一下,座位上坐的全是普通旅客了。那班車特別擠,一有空位子馬上就坐上了人。那夥人究竟在中途哪一站下的車,一點也不知道。病人的事,我很留心,但因為還有別的事,便沒有到那節車廂去。」
經向岐阜了解,不論市內還是市郊,都沒有真圓會這樣一座寺院。並說,最近沒有派參觀團去東京。這個情況,也在偵破組意料之中。
據此,警方判斷,綁架瀨沼律師那夥人,數目相當多。僅在火車上同行的人便有二十三、四名之多,更不消說其他的了。
他們扮成地方參觀團的旅客,把律師弄睡,裝成病人,不經過普通剪票口,而走小件行李搬運通道,這一切說明他們是策畫好了,鑽了警戒網中的死角。
偵破組向沿途各站調查,四月二十八日「西海號」上持岐阜車票的,中途下來的各有多少。各站的答覆是:靜岡下車三人,濱松二人,豐橋四人,割谷三人,名古屋五人。一共十七個人,還差幾名。車站上中途下車的不收票,這只能憑站務人員的記憶,當然會有出入。
根據這個誤差,偵破組有兩點疑問:
一、所謂團體,是否確有二十三、四個人?乘務員儘管肯定有二十多人,說實在也不知道確切的人數。
二、假定人數是二十多人,那麼除了這確切的十七人,其餘的人是在哪一站下車的呢?
就後一種猜測來說,下車可能性最大的,是名古屋。這一站下車的旅客又多又亂,極容易蒙混出去。報回來雖說名古屋是「五人」,估計實際下車人數可能不止這幾個人。
「到名古屋之前,是靜岡、濱松、豐橋、割谷。在哪站下的車呢?」偵緝一科科長來到偵破組,一面看著表格,一面沉著臉說道。
「估計是分頭下車的。分散開以後,到目的地下車就不會引人注意了。」偵破主任說道。
「不,恐怕不對。」科長反駁說,「這夥人最後是準備回東京的。他們事先摘下臂章,也許同時在名古屋下了車。但很可能是在離東京最近的一站下車。儘管化整為零,在小站上仍會引起注意。所以防患於未然,真可謂用心良苦。」
「那麼,弄成病人模樣的瀨沼律師又在什麼地方下的車呢?」
「名古屋。在人群裡容易遮掩過去。」
「不過,擡著擔架──」
「哎,你這個人,會讓他乘擔架嗎?恐怕麻醉藥過了勁兒,兩側一架,夾著胳膊強迫他走。只要能溜出東京站就行。大概律師受到威脅,一聲也不敢吭。」
「這麼說,擔架沒用,應該還留在火車上。」
「對,可以去查一下。不過未必會運到終點站佐世保。」
科長的話,兩天後便見分曉。有人報告說,擔架捲成捲給扔在真鶴的海邊上了。擔架是常用的一種,到處有得賣。偵破組決定向製造商調查一下。
偵破組沒有料到,案情牽扯得如此之廣,甚感驚訝,當即派出三名刑警前往名古屋。
「律師調查的是什麼事呢?走私?還是販毒?」
「不會,瀨沼律師專門同企業打交道。捉摸不透。莫非是什麼企業遭到搶劫了?」科長在苦思冥想。
這時,有關人員將殺人犯「山本」的模擬照片拿給科長看。
「唔,倒是一表人材呢。」科長說,「不過,相貌沒什麼特徵。」
「是這樣,照片是根據紅樓酒吧老闆娘和女招待形容的樣子揣摹出來的。因為實在沒什麼特徵,很費勁兒,也耽擱了不少時間。即便如此,還有人說,不大像。」
科長聽他說完,用手指彈了彈照片,嘖嘖地說:
「這傢伙現在到底藏在什麼地方呢?」
2
九點鐘的時候,田村滿面通紅,來到龍雄的住處。
「喂,你沒出去?」散發出一身的酒氣。
「你倒挺開心的嘛!」龍雄眼裡帶著笑意說道。
「開心個屁!」田村衝口一句,咕咚一聲坐了下來。臉上的神情的確不怎麼高興。
「怎麼了?」龍雄問道。
「同副處長吵起來了。」
「吵起來了?」
「嗯。就是聲音稍響一些罷了。心裡實在有氣,便跑去喝了幾杯,還是不消氣,就上你這裡來了。」
田村解開鈕扣,露出胸膛。
「為什麼事情吵?」
「他不同意我去名古屋。求了半天,把我給頂了回來。」
為了這件事呀!龍雄心裡想。田村聽了空中小姐的話,準備到名古屋附近中央線各站去調查一下。龍雄想起田村當時興致勃勃的神情,完全能想像得出,田村遭副處長拒絕後,會是怎樣一副失望的樣子。
「哦,什麼理由呢?」
「有什麼屁的理由。他說這種事可以託名古屋分社去查。胡說什麼沒有必要花旅費啦,專門去出這一趟差啦。我就問,這麼重要的事兒,能叫分社那幫傢伙去辦嗎?於是嚕裡嚕囌地說,社裡最近要縮減經費,非急需,一律暫停出差,儘可能利用分社去辦。又說,這種調查,是採訪不到什麼消息的。我就知道他的鬼心思,他打量我去遊山逛水呢。我就忍不住發了火,搶白了幾句跑了出來。啊,真洩氣!」田村一骨碌躺到蓆子上,鼓嘟著嘴,長吁短嘆起來。
龍雄見這情景,知道無法勸他,只好邀他說:
「哎,再去喝一杯,怎麼樣?」
「行呀,走吧,」田村馬上爬了起來,「這種時候,不喝個夠,心裡不痛快。不過,這不耽誤你的事吧?」
「沒什麼,我也不想到什麼地方去。」
龍雄站起來換上西裝。沒有田村更夠朋友的人了,這樣的時候,應該陪他一個晚上。
兩人到了新宿,喝了兩三家酒店。每喝一處,田村就講一頓副處長的壞話。
「沒有像他那麼不懂事的傢伙了。這種人還想辦報呢,可笑透啦。」剛說完,又說,「早晚非叫別的報社超過不可,那時該傻眼了。眼看著就能弄個水落石出,真他媽的遺憾!」田村搖晃著身體,可惜得不得了。
走進最後一家酒店時,田村已經酩酊大醉。
「喂,萩崎!」他摟著龍雄的肩膀說道,「我是去不成了,你就一個人去吧。這事拜託給你了。」
田村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實際上龍雄心裡也正考慮去名古屋的事。
※※※
早晨一睜眼,大陽已經照到枕邊。龍雄雖然沒有酒量,可是昨晚陪著田村也一直喝到一點多鐘。所以,此刻腦袋仍舊昏昏沉沉的,睡意未消。
房東大嬸一向把當天的報紙放在枕邊,龍雄習慣地打開來。社會版上登了一則消息,說瀨沼律師依舊不明下落,無啥內容,卻寫了三小段。龍雄的眼裡只看這三段文字。
他伏在床上,點了一支煙。這也是他的習慣。奇妙的是在這一剎那間,龍雄竟打定了主意。
──好吧,到名古屋跑一趟。
不用田村說,龍雄心裡也明白,除此而外,別無他法。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可猶豫的,提起去名古屋,總以為路途遙遠,其實這是長期形成的一種錯覺。離開東京出門旅行,便當一樁事。好像多了不得,說穿了也沒什麼,乘快車不過六小時的行程而已。
主意既定,龍雄立即起床,到附近的書店買了愛知縣和岐阜縣的兩份地圖回來。在桌上攤開了,盯著看高藏寺、多治見、土岐津、瑞浪這幾個地方。這幾站地處平原的盡頭,與美濃的山區相接。
然而,到了這個陌生地方,如何著手呢?同田村商量的時候,雖說要一站一站下來向火車站打聽,可是看著地圖,依然感到心裡沒譜。自己不掌握任何情況,怎麼開口呢?三十來歲的長臉男子,既無特徵,又不知穿什麼衣服,什麼情況也提供不出來。那位田中空中小姐不就 側著想了半晌嗎?龍雄彷彿看見站務員笑著搖頭。火車開到高藏寺是二十二點五十四分,多治見是二十三點十二分,土岐津二十三點二十三分,瑞浪則是二十三點三十一分。深更半夜下火車的人不多,這一點尚差強人意,還有一點希望;不過站務員當時有沒有注意這個人呢?而且,事過境遷,還記不記得呢?這些都是不牢靠的事。
龍雄陷入沉思。一支香煙都燒成了灰。陡然間,他想起,不知上崎繪津子怎麼樣了。不,或者說她還在不在東京倒更來得恰當。
發生事情後,她恍如一個影子,不斷地蒙罩在龍雄心上,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龍雄竭力在田村面前將上崎繪津子的事隱瞞起來。龍雄希望只有自己一個人去打聽,去追查她的身世,掩蓋他人的耳目。這種心理,很像是墜入了某種魔障。
龍雄左思右想,結果決定上街給山杉商行掛個電話。
「我姓平山,上崎繪津子小姐在嗎?」
假如對方回答說在,便打算隨便找個藉口搪塞過去。
「上崎小姐休息。」接電話的男人回答。
「只是今天休息嗎?什麼時候來上班?」龍雄心裡有種預感。
「從今天開始休假,最近不來上班。」
一聽說休假,心裡不覺一動。
「是請假去什麼地方嗎?」
「不曉得。喂,你有什麼事?」
龍雄不作回答便擱下了電話。
──果然沒有上班。一定有緣故!
瞬時的思索,也很有回味的餘地。龍雄的心思全在回思默索之中,街上的風光已遠離他的視野,只是下意識地邁著步子。
──想必不在東京了,一定是去了什麼地方。
龍雄的眼前,彷彿又展現出中央線那幅地圖。
※※※
龍雄打電話到報社找田村,打算同他商量去名古屋的事,想不到電話裡,田村的聲音顯得格外興奮。
「正要坐車找你去。你此刻在什麼地方?」
龍雄剛說出澀谷區一家咖啡館的名字,他便急口說道:
「好,我馬上來,你等我一刻鐘。」
一刻鐘後,田村推門進來,臉上興高采烈的樣子,與昨晚大不相同。一看他滿頭大汗,笑嘻嘻的樣子,就知道隔了一夜,情況有了變化。
「讓你出差了嗎?」龍雄搶先問道。
「讓了,」田村忍不住興奮地說,「剛剛決定的。是處長叫我去的。」
「那麼說,你們處長比副處長倒還懂事些。」
「不是的。」田村湊過臉來說道,「告訴你,事情有了新發展。所以他們才肯派我去。」
「怎麼一回事?」
「找到綁架瀨沼的線索了。偵破組現在正熱鬧得很。」
田村便根據偵破組發表的消息,從瀨沼律師被擡上擔架,逃離東京站,直說到由一夥山裡喬裝團體旅客的人護送去岐阜,半路失踪的情況,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雖然病人就是瀨沼律師這點還沒有辦法得到證實,可是偵破組極為確信,派出三名偵緝人員去名古屋方面進行清查。」
「去名古屋?」
「嗯。偵破組認為律師是在名古屋給弄下火車的。扮成團體旅客的其他人,分別在濱松、豐橋、割谷這幾站下車。偵破組的判斷是,他們在完成護送任務之後,重又返回東京了。」
從人多勢眾這一點來判斷,龍雄憑直覺,認為這分明是由舟坂英明一手策畫的。這個右翼頭子出動手下一干人馬,陣容龐大地把律師綁架到秘密地點藏起來。他們去名古屋,不正和支票騙子「堀口」乘日航飛到名古屋是不謀而合嗎?
「這一定是舟坂!」龍雄也不免興奮地說道。
「對,是舟坂英明!」田村的眼睛閃著熠熠明亮的光芒。
「偵破組知道這情況嗎?」
「不知道。非但不知道舟坂英明,連右翼這條線索都沒有掌握到。有人臆測同販毒、走私有關,反正目前毫無頭緒,手忙腳亂就是了。」
「你沒有告訴他們吧?」
「哪兒的話,這可是我手裡的一張王牌哩。要告訴偵破組,別的報社馬上知道了。我又何必這麼賣力!不僅如此,即便對社裡,我連右翼這個詞兒都沒有吐露一個字。」田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
「那麼你又想怎樣呢?」
「不到案子有個眉目,我不打算透露什麼,目前事情還不夠明朗。」
這倒是實話。不過,田村僅憑這點就燃起那樣大的雄心,龍雄不免感到驚訝。
「怎麼樣?去名古屋之前,咱們先去會會舟坂英明,探聽一下動靜,你看好不好?」田村提議道。
這當然不失為一種辦法。但是龍雄多少有些顧慮。襲擊一下,固然未必會波及到瀨沼律師的生命安全,但是,新宿發生的凶殺案,對舟坂來說,本是節外生枝,他免不了心驚膽戰,狼狽不堪。綁架瀨沼律師就是一個徵兆。現在聽說報社來求見,舟坂正驚魂未定,恐怕越發會感到事態緊迫,張皇失措起來。龍雄有種預感,怕打草驚蛇,引起什麼不祥的事兒。
龍雄說了自己的想法,田村勁頭兒正足,根本聽不進去。
「沒關係,我不說刺激他的話就是了。名義上是採訪,請他發表談話,實則見面之後,觀察觀察動靜。」田村竭力這樣主張。
話也不無道理,龍雄終於讓了步,乘上田村叫來等在外面的汽車。
「去荻窪。」
汽車從代代木開出青梅街,向西駛去。陽光照得很耀眼,如同夏天一般強烈。
到了荻窪,汽車拐向樹木茂密的小路。龍雄回想起上次跟踪上崎繪津子汽車的情景。車過了荻窪莊,停了下來。
大門,圍牆,以及「舟坂寓」那塊門牌,依然如故。那一次,天氣陰冷,春雨綿綿,附近傳來悠揚的鋼琴聲。而此時此刻,烈日照在枝葉扶疏的樹林上,發著亮光。
從石子路走到二門。房舍很古雅,但相當寬闊,比在大門外看見的要大得多。田村按了一下門鈴。
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高顴骨,大眼睛,留著小平頭,穿一件現在不大時興的立領灰制服,褲帶上別著一條手巾。
「很冒昧,您是哪一位?」田村問道。
「我嗎?」那漢子彷彿透出一絲笑容,「我是這裡的領班。」
「領班?」
「噢,說領班覺得奇怪,那叫總管也行。」那漢子咧開嘴笑著說。
不錯,像舟坂這樣小小一派勢力,應該有個總管。田村鄭重地問了他的姓名。
「敝姓山崎。」出乎意外,他答得很爽利。但是一雙大眼睛裡,眼光仍帶著嘲弄的意味。
田村拿出名片,說要見舟坂先生。那漢子冷淡地說道:
「先生出去旅行了。」
站在田村身後的龍雄不覺咽了一口唾沫。
「哦,到什麼地方去呢?」田村問道。
「參拜伊勢神宮〔註:日本皇室的宗廟,在三重縣伊勢市。〕去了。」
「參拜神宮?」
田村頓時怔住了。那漢子瞥了田村一眼說道:
「為了對新進的團員進行精神整調,帶領二十個人去伊勢了。這是每年的慣例。」口氣很乾淨俐落。眉心卻皺起了幾條紋路。
「幾時回來呢?」
「有何貴幹?」對方反問道。
「想請他就時局隨便發表些看法。」
田村剛說完,漢子便冷冷地接口說道:
「請過一星期再來吧。五天前動身的時候是這麼定的。」走出大門,坐進汽車裡,田村碰碰龍雄說道:
「噯,你聽見了沒有?剛才總管的話。這事相當蹊蹺哩。」
龍雄也有同感。
「去伊勢吧?」
「嗯。去伊勢要在名古屋換車。這一切不全指向名古屋嗎?要說五天前,那正是用擔架將瀨沼律師擡到東京站,乘車南下的二十號!」
龍雄腦子裡掠過了團體旅客的影子。
「啊,可不是。護送律師的外地參觀團那夥人,中途分別下車,絕非偵破組估計的那樣,是為了回東京,他們正好順路,去了伊勢。噯,這樣一舉兩得,真是絕招。」
龍雄不禁呼吸急促起來。
3
下午三點半,龍雄和田村乘坐「難波號」快車到了名古屋。
火車是上午九點半由東京站發車,田村為了趕火車,起了個大早,火車開出東京站他便睡著了。一路上睡得人事不知,汗流如雨,一直睡到小田原,經過真鶴海邊時才醒過來。他把頭探出窗外,喃喃地說道:
「擔架是從這裡扔出去的吧?」
火車開進丹娜隧道時,又睡起來,到了靜岡,睜開眼睛便嚷道:
「還沒吃早飯呢,吃飯吧。」
吃過便當,又是不斷地打瞌睡。龍雄沒有想到,他竟如此能睡。
到了名古屋,田村走上車站的月臺,像做體操似的,伸伸懶腰說道:「這一覺睡得真甜。」月臺很高,俯視市區,可以看見午後烈日照著高樓,泛出白色的光芒,中間夾著沉重的陰影。
「我先去分社看看。」田村說,「與其去警察局,還不如去分社方便。你同我一道去吧。」
龍雄沉吟了一下,搖搖頭說道:
「你去警察局好了,我到日航辦事處看看。」
「唔,那也好,你先去調查調查公共汽車的事。」
田村表示同意。「山本」乘日航到小牧機場,一定是乘機場的班車。打聽一下,或許能得到一點兒線索。
「那就一小時後在車站候車室裡見。」田村提議道,「然後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辦。」
龍雄也贊成。分社離車站較遠,田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將近傍晚時分,陽光依舊很強烈,田村乘坐的汽車閃閃發光。龍雄望著遠去的汽車,在寬廣的馬路上愈來愈小。心頭兒不免浮起一縷淡淡的愁緒。
日航的辦事處在車站對面。龍雄在燦爛的陽光下步行過去。走進辦事處,龍雄向出來接待的辦事員說出「山本」到達的日期和時刻,並希望同那天班車上的售票員談一談。
所幸正是休息時間,一個十七、八歲,面孔瘦長的少女,出來會見龍雄。
「向你打聽一個人,」龍雄先開口問道,「四月二十七日二十一點二十分,乘本班飛機到的旅客,是你送進城的吧?」
「是呀。」
「當時汽車上有沒有一個客人,急於要趕火車,坐立不安的樣子?」
少女當即便想了起來,答說:
「噯,有一位。」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龍雄,「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要乘二十二點十分的火車。問我來得及不,問了兩次呢。」
「後來趕上車沒有?」
「汽車二十一點五十五分到達車站。那位旅客匆匆走進站裡。當時我還想,能趕上火車就好了。我在汽車上看著他,記得這件事。」
龍雄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報紙,打開來給少女看,問道:
「那位旅客是否長的像這個樣子?」
警視廳為向全國發出通緝令,在報上登了「山本」的模擬照片。女售票員張大眼睛,凝視了片刻說道:
「我覺得,又像又有點兒不像。」
※※※
一小時後,龍雄回到候車室,田村還沒有來。又過了二十分鐘,他才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叫你久等了。」一邊說一邊擦脖子上的汗,「情況怎麼樣?」
「事情很快就辦完了。」龍雄說,「飛機上急著趕火車的那傢伙,確實乘了機場班車。大概趕上了二十二點十分的車。汽車售票員看見他走進火車站的。我拿出報紙上山本的模擬照片,她說又像又有點兒不像。」
「唔?」
「這也難怪,本來這張照片就不大像。在我印象中,照片就不像。售票員的話也不全都可信。不過,年齡相仿這一點可以肯定下來,這就是個收獲。以後再拿出這張照片來,依我看,反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龍雄講完,田村接著說他這邊的情況。
「我請分社專跑警方的採訪記者陪伴著去的,到了警察局,說是目前正在調查護送瀨沼那夥人的去向。」
「有頭緒了嗎?」
「沒有。律師的下落也不知道。警方壓根兒沒有注意到舟坂英明右翼這條線,正無從下手,全憑四處打探。東京來的三個刑警也特別賣力。」
「原來這樣。那我們下一步怎麼辦?」
「我看,乘中央線到瑞浪,一站一站地去打聽吧。」
田村說著看看手錶,又擡頭查看牆上的火車時刻表。
「十七點四十分有一班,正合適。現在這就走吧。」
說完他便向售票口走去。乘上車之後,田村彷彿有什麼心事,沉著臉不吭聲。
「怎麼了?」龍雄關切地問道。
「嗯,我非常想去見識見識舟坂英明。從這裡到伊勢,只要兩小時的路。」
田村好像心神不定,神經質地抖著腿。
「他還待在伊勢嗎?」
「方才讓分社給伊勢的通訊處打個電話,已經問清楚了。據說舟坂一直待在旅館裡。」
這一類聯絡查訊的事,怎麼也及不上報社來得方便。
「啊,想起來了。東京來了電話,說是已經查出擔架的廠商了。」田村告訴龍雄說,「是佐伯醫療器材公司。做擔架的廠商有很多,這是憑產品的特點查出來的。聽說偵破組是從銷售系統著手進行調查的。」
「這倒不簡單,看來也許有點兒門路吧?」
「誰曉得。」田村懷疑地說,「對手早就料到這一招,故意扔在那裡。我想他們也不至於蠢到露馬腳的地步。」
從哪一站查起,這倒是個難題。兩人決定按最初沒想的方案,從高藏寺一站查起。到時,周圍已是一片薄暮景色。這是一個鄉村小站。他們隨著下車旅客,排在最後等著剪票。等輪到了,他們向站務員說要見站長,便被領進門旁掛著牌子的站長室。
田村拿出名片,說明來意。
「噢,隔了這麼久,不大容易查呢。」老站長說著,翻到四月二十七日的出勤表,把當天的值班剪票員叫了來。
「客人是二十二點五十四分在這一站下來的。到站時間較晚,估計下車的人不會多,不知你是否還有印象?」
龍雄將容貌描繪一下,站務員側頭想了想說:
「記不清了。這個時間下車的旅客,大多都是熟人。」
「當地人很多嗎?」
「是的。半夜下火車的旅客,很少外地來的。大抵都是附近去名古屋回來的人。」站長接口說道。
「那麼,不認識的人,應該是有印象的,對嗎?」
「一般說來應該記得住,不過那一天,我卻沒有什麼印象。」
這一站沒有任何收獲。
等了二十分鐘,十九點十九分的火車到站,他們乘上車,又在多治見下車。這時夕陽已經西下,在夜空下,這塊四面環山的小盆地上,矗立著無數煙囪。多治見是個生產陶瓷的小鎮。
「實在不記得。」
這一站的站務員仍是這樣一句話。
過了一小時,他們又乘上火車去土岐津。土岐津也是個陶瓷廠地,火車站裡陳列著瓷器的樣品。
「不大記得。」接待他們的站務員回答說,臉上的神情不很有把握的樣子。
高藏寺、多治見、土岐津都沒有線索,剩下的只有瑞浪一處了。
「日子已經隔了好久,恐怕是記不清了。要不然便是山本根本沒有下車。」
龍雄一說完,田村便急口說道:
「或許真沒有下車。一方面時間在夜裡,下車的人不會多。再說,大都是當地人,有外來的旅客,應該是很招搖醒目的。」田村的說法,也不大有自信的樣子。
在瑞浪這站下車,已經過了十點。算上他們兩人,剪票的一共才十七、八個。那十幾個人都是笑臉相迎,向剪票員道了「晚安」走出站的。見此情景,田村悄聲說道:
「果然如此!你看,全是當地人。如果山本在這一站下車,那麼,他乘的那一輛車,比我們晚一班,在二十三點三十一分到。下車的人更加少。站務員不可能不注意到他。」
龍雄點了點頭。火車站很小,已經熄掉許多燈。最後的兩班是快車,經過這裡不停。所以,到第二天早晨,站上不會再有什麼事了。
從售票口,望見裡面的值班員在排起來的桌子上鋪被子。頭頂上只亮著一盞燈。田村敲敲玻璃窗。
「什麼事?」三十多歲的站務員,不大高興地走出來。
※※※
「二十七號正是我值班。」
站務員看到報社的名片,頓時變得和顏悅色。聽了他們的話,便一邊思索一邊說道:
「我記得很清楚。那晚有四十來個人下車。因為是終點站,人數比較多,全是當地人,都面熟,有的還在聊天。」
一聽站務員說「記得很清楚」,龍雄和田村不由湊近來。
「請你詳細談談。」
「沒有同伴,單身一個人,深更半夜在這裡下車的旅客很少見,所以,我記得清清楚楚。」站務員接著往下說,「他拿的是名古屋買的車票。那人的長相我沒有什麼印象了,好像有三十來歲,瘦長臉。扔下車票,便慌慌張張向出站口走去。所以,給我的印象格外深。」
「他的樣子你已經記不得了?」龍雄問道。
「我沒有看清楚。剛才談的,也都是很模糊的印象。」
龍雄拿出報紙上的照片試探一下,站務員老實回答說:
「不大清楚。」
「好。那麼,他穿的是什麼衣服呢?」田村接過來問道。
「穿的襯衫。我記得手裡拎著皮箱和搭著上衣。」
「上衣是什麼顏色?」
「彷彿是灰的,不對,大概是藍的。這些我沒太注意。」站務員臉上現出思索的樣子。
「有人接他沒有?」
「沒有。我只看見他一個人急匆匆走出站。」回答得很肯定。
田村想了一會兒,又問道:
「此地有幾家旅館?」
「三家。車站前的米屋客店,比較清爽。其他兩家路遠一些,也不乾淨。」
除此而外,再沒有什麼可問了,兩人道過謝走出車站。昏暗的廣場對面,看見一塊旅館的招牌。
「那個傢伙畢竟還是在這一站下的車。」田村興沖沖地說道。
「是啊,站務員看到的恐怕就是山本。好歹算追踪到了這裡。」龍雄回答說。其實,他是直到方才這一瞬間,才意識到找到了線索。
米屋雖然是家小客店,卻很清潔、舒適。女佣端茶來的時候,田村問道:
「你們這裡有幾個女佣人?」
「連我共兩個。」胖胖的女佣回答說。
「唔,那麼我打聽一下……」田村說出「山本」來的日子和時間,問她旅館住宿過這樣的客人沒有。
「沒有。那樣晚來投宿的客人,最近半年裡,一位也沒有過。」胖女佣當即回答說。
田村和龍雄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