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 開啟殺人之門，釋放內心的困獸
熟悉近來台灣校園文化的朋友，如果看完東野圭吾的《殺人之門》，想必也和我一樣，對書中的「我」，也就是田島和幸，感到十分熟悉。
我想到一位國中二年級生被帶到我的診所，整個身軀用最退縮的姿勢幾乎要從診療椅上找到縫隙隱身消失。而父母的沮喪雖然強烈，卻掩不住他們的羞怒。原來是小孩在學校勒索，雖然不是太嚴重，對方家長也原諒了，校方還是要求父母做適當的處置，也就出現在這裏了。
甚麼的勒索呢？我問那一極其恐懼的國中生。他好不容易開了口，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他的結巴和緊張，絕不是臨時嚇到的，絕對是原本就是容易焦慮的內向特質，只不過遇到緊張的情境又加重了。
「勒索」原來是他幫班上的「大哥」跑腿，去跟另一位跟他一樣內向的小孩「借」錢。去年升二年級時，學校重新分班，他要去面對一批從沒見過面的同學，簡直是嚇壞了。每次到新環境，他都要花好久的時間才能適應。更不提微微的口吃，他甚至不敢靠近同學的聊天圈，唯恐有人問他時緊張地講不出話。
國中一年級時就被其他同學欺負了。一開始是要他幫忙跑腿到福利社買零食飲料的；後來連錢也不給他，就說先欠一下以後會還。有一次被欠許多錢的他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說沒錢了，那幾個同學就大聲嘲笑。他覺得丟臉極了，那個晚上幾乎完全沒法入睡，也第一次從爸爸的口袋偷了一張百元鈔票。幸虧一年級結束，分班的結果也就不用見到那幾個老是使喚他佔他便宜的同學，的確是鬆了一口氣；可是面對幾十個幾乎都是陌生的同學，他又有點不知所措。
這一次又被使喚買飲料卻拿不到錢了。他鼓起勇氣向父母講明，再也不偷錢應付那些需求了。爸爸媽媽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立刻反映給導師，那幾個傢伙也就被叫到訓導處，連他們的爸媽也出現了。終於，他覺得自己有一股以前從來都沒有的成就與自信。只是好日子並沒有維持很久。那些同學雖然不再叫他去跑腿，卻是用嘲弄的口氣說：「哇！那個真正有夠厲害的傢伙來了，好可怕好可怕唷」、「怎麼沒帶你爸媽一起來上學呢？」不只那幾個同學，甚至班上大部份的同學都是同樣的眼光嘲笑著，至少他的感覺是這樣。
其實他是孤獨的。他需要朋友，即使是最差勁的朋友也無所謂。也許這就是當初那些混蛋同學找他，甚至當他像傻瓜一樣使喚他跑腿當小弟，他也甘之若飴的緣故。他從來都沒有太多朋友，國小那些同學只是搶著當老師眼中的乖寶寶好好表現的緣故，才對他這個可憐的傢伙表現出大好人的模樣。他只是朋友表現的工具，只是陪襯用的玩意。從來沒有人需要他，只有他需要別人。自然的，這些使喚他的壞傢伙，雖然可能是居心不良的，但也讓他有著被需要的成就感。東野圭吾《殺人之門》裏的田島，在中學以前也有類似的處境：一位寂寞不惹眼的小孩，渴望朋友而積極去迎合和信任朋友。
一九八五年以《放學後》獲江戶川亂步賞的東野圭吾似乎對校園文化有著深深的著迷，包括《畢業──雪月花殺人遊戲》、《學生街的殺人》等等。台灣推理評論家認為東野當初之所以投身推理創作，就是讀了小峰元《阿基米德借刀殺人》而感動。這部作品也是校園推理。只是，也許東野圭吾注意到日本社會八○年代以後越來越複雜的校園問題：從凌虐殺人到拒學繭居等。被視為本格派推理小說家的東野，就這一點而言，似乎也可以稱為社會派，或者是試圖結合這兩派的推理作家。
我前面提到的個案只是一個例子，但在當今台灣社會裏，校園問題是越來越嚴重，有更多的田島，簡直像極了日本，只是慢了十到十五年而已。
二○○五年八月底，台灣兒褔聯盟就發表「台灣區兒童校園非肢體霸凌現況調查」。霸凌是英文 bully 的音譯，指的是人們之間利用權力的不等來進行欺凌與壓迫，產生可能長期持續的惡意欺負。過去一般人會注意到肢體上的欺負，容易注意也就容易制止；但是非肢體的霸凌不但複雜也不容易處理。
遭遇到非肢體霸凌以後，這些孩子未來又如何呢？
像我前面提到的那一位個案，他也許因此膽怯，卻再也得不到父母或老師的支持了。他不知道怎麼去面對外在世界，只好將自己封閉起來。像《電車男》裏的男主角山田剛司這樣的「御宅族」或「繭居族」，整天在家不出門的，是可能的另一種遭遇。《池袋西口公園》裏，幫男主角專門透過房間窗戶進行監視的森永和範，其實也是同樣的情形。但是，像《殺人之門》裏的田島，他是慢慢靠向「弱肉強食」的生命法則。
田島的成長過程就是一連串的失敗。身為牙醫和世家繼承人的父親，不但太太離家出走，愛情再三受考驗，事業一蹶不振，連本科也做不來，最後是賣盡了家業，終日酗酒，成為地方上的笑話。面對這樣失敗的父親，田島的童年恐怕充滿自我懷疑的：原來小時候那麼偉大的父親，最後也不過是個小癟三，那麼血液中流著和他一樣成份的我，現在即使有些事物感到自信，會不會也是假象，人生終究還是如宿命般勢必一無所成？更何況，自己是連媽媽都不要的小孩。
面對家裏的狀況如此，面對外面的世界更是如此。家族的失敗，成為田島在同學之間永遠抬不起頭的社區八卦，甚至轉學換校了也不見得能擺脫。更何況他自己也沒啥可以肯定的：既沒有好的成績，也不是學校風雲人物，更不是田徑場上搶眼運動高手。或者說：甚至每天眼睜睜看著「偉大的爸爸」的失敗，不可能有任何對自己未來的信心，也就不可能有任何的成就了。
忽然，有倉持這樣的同學出現，所有自己無法滿足的期待，都投射到這位同學的身上。倉持家世雖不怎樣，但功課仍可以比他傑出，人際似乎也不錯，最顯眼的是他擅長社交，田島和他比起來，簡直是小孩和大人的差別。沒人理睬的田島，內心的孤獨和自我懷疑是可想而知的。自然的，當倉持接納他為朋友時，田島是多麼的高興。
田島是如此的孤獨，對倉持的需要就如此強烈。田島是不斷被倉持欺騙的，從小到大：小學時五子棋被詐賭、冒名同學收到二十三個人寄「殺」明信片的詛咒、高中打工時自己愛慕的陽子被搶甚至造成她後來的自殺、出社會後被騙入不同的直銷、也被騙入一場虛設的欺騙婚姻……。雖然每一次在百般信任倉持的情況下，最後卻是落得被騙得一無所有的下場。這樣的遭遇，幾乎都可以激起想要報復的心態，甚至玉石俱焚都無所謂。這時的田島，自然地就將自己推向更靠近「殺人之門」，甚至有時還準備好就要行動了，譬如國中時含汞鯛魚燒的計劃。只是，即使再懦弱，所受的委屈是十分令人憤怒甚至抓狂的，但是內心深處的善，從小家裏還算健全時，身為小孩而獲得父母些許的關心就可以建立起來的「善的本質，又將田島拉回理智，終於沒跨入「殺人之門」。
殺人是很容易浮現的念頭。家庭破碎後轉學的田島，因為是轉學生，遭到加藤為首的一群同學的集體霸凌，當時就出現這樣的念頭：「我要殺掉你們，我總有一天要殺掉全班的人！」只是真正的行動卻是很容易受到內心深處的善念和外在社會殺人行為的不易而阻擋延緩。
然而，像倉持這樣，幾乎像鬼魂一樣揮之不去，總是在好不容易打消對他報復的念頭後，又纏上身來。教田島的善良又再度受騙，一次次被推向「殺人之門」，終有一天還是會跨進門檻的。
殺人，其實是可以理解的。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日，美國科羅拉多州哥倫本高中發生震撼校園的槍聲，十五個人死亡，二十三人送醫急救。殺人的那兩位同學，其實就是田島和幸這樣不惹眼的人。殺人原本很難發生，只是內心本質的善良逐漸死亡後，人的心態像困獸一樣，終將要最後一搏。像哥倫本高中那兩位同學，他們在殺人之後也自殺了，是存心同歸於盡而不懼的。
《殺人之門》這個故事訴說著人的善良如何被社會結構一步一步地摧毀，乍看之下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其實是十分寫實的，甚至在台灣，如果你夠敏感，如果你能同理弱勢，像田島和幸這樣的學生，幾乎也處處可見了。
（本文作者為作家．精神科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