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酒吧裡只有一名女客,只見她一手端著一杯白蘭地,另一隻手漫無目的地轉動著足球遊戲台的操作桿。
加賀向吧台裡的酒保點了杯加冰塊的波本威士忌,端著酒杯走近女客。女子似乎完全沒察覺到加賀。
「妳玩過這種遊戲台嗎?」
加賀拿起放在旁邊的玩具球,擺到遊戲台正中央。高柳亞希子一看到他,「哎呀。」輕輕驚呼一聲。
「妳也會一個人來喝酒啊?」
加賀繞到她的對面,轉動著操作桿移動中鋒,把球傳到左側之後,含了一口波本威士忌。
「案子全部解決了嗎?」亞希子問他。
「還不算全部吧。」加賀回答。「還差一點點。但這一點點似乎挺棘手的。」
「怎麼說?」
「也就是說──」
加賀前後移動球員,把球往前傳。「也就是說,像這個遊戲一樣。雖然只差臨門一腳,但要成功射門還是得通過各種障礙,比方敵隊的後衛、守門員等等……妳看,失敗了。」
加賀的球員起腳後,球碰到亞希子一方的球員,反彈回來。
「請告訴我四年前的事。」加賀對她說。「妳和森井靖子到紐約時發生了甚麼?尤其我想請教有關她男友的事。」
「靖子的男友?」
「就是青木一弘啊。」
加賀一說,亞希子的眼神出現些微游移,嘴唇微微顫抖。加賀看著她表情的變化,不一會兒,她露出無奈的笑容。「你們查到青木先生了?」
「這是我們的工作。妳認識他吧?」
「只見過一次。嗯?不對。」她偏著頭想了想,「好像是兩次吧。」
「他們倆的感情很好嗎?」
「怎麼說呢。」亞希子避開加賀的目光,看著他身後的牆壁。「說不上來到甚麼程度。我想……嗯,應該稱得上彼此相愛吧。」
「彼此相愛啊。」
加賀又啜了口波本威士忌潤潤喉,轉動遊戲台上的球員。「就算彼此相愛,靖子回國之後,兩人也沒進展了吧。」
亞希子似乎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輕輕搖了下頭。「那有甚麼辦法呢。這種生活方式就是我們該盡的義務。」
「這種生活方式嗎?原來如此,這麼一來就很清楚了。」
咦?她一臉不安看著加賀。
「我說的是妳和森井靖子比預定計劃提早回國的原因。事實上,妳們是非回來不可了,因為她和來路不明的男人有了進一步的關係。對吧?」
亞希子沒作聲,只是一手拿著白蘭地,另一手的指頭按住球門。加賀又說了,「或者有其他非趕回國不可的理由呢?」
亞希子攏起長髮,豪邁地飲了一大口白蘭地,隨即呼出一口熱氣。
「家母和梶田老師,」她說。「他們非常排斥舞者擁有情緒,尤其厭惡舞者談戀愛。他們的觀念就是,女舞者只要和男人交往,永遠不會有好事。」
「會因此不能專心練舞嗎?」
是啊,亞希子點點頭。「而且一旦談戀愛,就會伴隨結婚、懷孕這些問題。這些都被他們當作影響芭蕾舞生涯的障礙。你知道我是養女吧?」
「我知道。」
「就是因為家母本身也想貫徹這種人生哲學。」
「所以說,她自然也無法認可森井靖子的戀情嘍。」
亞希子深呼吸一口,晃動一下手上的酒杯,白蘭地在她的掌心泛起波動。
「時機太不巧了。」她說。「我們知道家母和梶田老師要從日本來看看我們的狀況,所以靖子原先也打算那段期間不和他碰面,她從沒對紐約芭蕾舞團的團員透露過他們倆的事,所以也不擔心消息走漏。哪曉得失算的是,家母和老師比預定時間早了一天到紐約。真是倒楣。我和靖子本來住在一起,那天練習結束後我待在住處,家母和老師突然來了。我巧妙編個理由解釋靖子為甚麼不在,但就在他們放心不下準備出門尋找時,碰巧撞見他送靖子回來。」
這時機果然不巧,加賀這時不禁同情起靖子。
「不出所料,家母和老師在知道他們倆的感情後強烈反對,命令靖子立刻和他分手。接著又認為不能放任她繼續留在紐約,要她馬上回國,但光送她一個人回日本又顯得奇怪,於是也帶著我一起回來。」
「森井靖子接受這件事嗎?」
「接受?」
亞希子說完,表情瞬間靜止,眼神看來正思考著「接受」二字的意義。
「這已經不是接不接受的問題了。只不過是一個人身在不允許戀愛的國度中,做了一場短暫的美夢,夢醒後再回到原來的世界罷了。」
「她竟然沒打算愛到底?我的意思是,沒想過繼續把夢做下去嗎?」
「這──」她說到這裡半張著口,直盯足球遊戲台。眨了眨眼之後閉起嘴,接著啜飲一口白蘭地。
「這?」加賀催她繼續講。
「這……我猜她也曾想過要愛到底。但最後還是無法割捨芭蕾舞吧,這就是舞者性格。」
「換句話說,她割捨了青木一弘。」
加賀說完,直勾勾凝視著亞希子的雙眼。
她一瞬間避開視線,隨即又正視他說了:
「那也沒辦法,靖子一定也很煎熬。」
「青木能接受嗎?」加賀問了之後,又趕緊說,「如果『接受』這兩個字不妥的話,也可以用『死心』這個詞。」
「大概吧。」她伸手拿起玩具小足球,把玩一下後再讓球滾回遊戲台上,小球剛好停在加賀那方的球員面前。「大概吧。」她重複一次。「我猜他死心了。因為他也無能為力呀。」
「嗯。」加賀將波本威士忌一飲而盡,走回吧台點了第二杯烈酒加冰。然後又端著剛調好的酒回到足球台前面。
「妳知道你們從紐約出發當天,郊區一家旅館發生一起殺人未遂案嗎?」
他朝著亞希子舉杯問道。她舔了舔嘴唇,沉默一會兒之後說:「不曉得。」
「那起案子中差點被殺的人,就是青木一弘。」加賀說道。「他和一個女人到了那家旅館,結果他被刺殺之後,女人消失無蹤。」
「你到底想說甚麼?」
她語氣中多了幾分防備。
「青木在問答警方偵訊時,表示刺傷自己的是偶遇的女人。警方根據他的供述追查,卻怎麼也找不出那個女人。為甚麼會這樣呢?有個假設可以解釋這一點,那就是青木根本沒說實話,其實他是為了保護兇手,才胡亂捏造證詞。」
「靖子都和我們在一起。」
「都在一起也是你們的片面之詞。她也可能先在旅館刺傷青木,之後再和你們會合。」
亞希子搖搖頭。「為甚麼要下手殺他呢?」
「很可能不是預先計劃好的。比方說,他強行邀她到旅館,目的可能是想說服她一起私奔,但她沒這個打算。也或者是她突然改變心意決意分手,總之,最後演變成她為了逃出旅館,只得冒險行凶。」
亞希子滿心恐懼地望著加賀,彷彿正看著甚麼可怕的東西。然後她把酒杯隨手放在旁邊,拿起皮包。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事!」
「是嗎?我可一點都不覺得哪裡莫名其妙。」
亞希子又搖搖頭,隨即慢慢朝著他走過去。
「莫名其妙。沒甚麼好說了。」
說完之後,她匆匆付了酒錢,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酒吧,不過,最後在推開店門前她又稍微轉過頭看著加賀。
「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加賀對她說。只見她背脊輕輕顫動,然後吸了一大口氣,打開店門走出去。
「不好意思,我聲音太大了。」
加賀向吧台裡的老闆打聲招呼。老闆卻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回答,「沒這回事。」
加賀就著足球台練習傳球,心想自己剛才可能說太多了。不過,的確有不少收穫。至少從亞希子的反應可以確定自己的推測並沒有錯。
整理一下目前的調查結果。
四年前,靖子到紐約後,愛上了在當地學畫的青木一弘,最後戀情無疾而終。靖子回到日本,青木雖不幸遭到刺傷,搬了家之後還繼續留在紐約。
兩年後,來自日本的留學生和青木相識,那名留學生就是風間利之。風間被青木的畫作──尤其是那幅芭蕾舞者的背影,深深吸引。
又過了兩年,青木在廢墟般的公寓中等著從日本打去的電話。但最後沒等到電話,他自殺身亡。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風間闖進高柳芭蕾舞團的辦公室內,因為齋藤葉瑠子的抵抗而送命。風間原本預定兩天後前往紐約。
「好像有點眉目了。」
加賀忍不住沉吟。一項項訊息整理起來,似乎看得出甚麼端倪,但目前還是很模糊,掌握不到關鍵。
他建立的推論有兩個。一個是他剛才告訴亞希子的,刺傷青木的很可能就是森井靖子。另一個是青木等待的電話,大概是風間或靖子其中一人打去的。尤其風間死亡時間和青木等待來電的時期剛好一致。
加賀搞不懂的是,風間為甚麼要偷偷潛入高柳芭蕾舞團的辦公室。從各種狀況研判,他要找的對象應該只有靖子一人,為甚麼要闖進舞團呢?
如果風間潛入靖子的住處,靖子在殺了他之後主張正當防衛,這樣的話還比較說得過去──加賀想得出神,然後發現這個想法也讓自己眼睛一亮,如果事實真是如此就簡單多了。但現實狀況卻是風間潛入高柳芭蕾舞團,之後被齋藤葉瑠子所殺。
還有梶田那件命案,加賀想到這裡,揉了揉眼頭。假設青木確為靖子所下手傷害,不難想像她對拆散他們的梶田懷恨在心,但事到如今才想到動手報仇,怎麼想都不太對。
「就差一點。」
加賀喃喃低語激勵自己,讓遊戲台的球員起腳射門。
6
加賀外出查案告一段落,到石神井分局露個臉時,聽到未緒又在練習時昏倒的消息。一位負責監視葉瑠子和芭蕾舞團的刑警,和同事交班後回到警局時說的。
「感覺怪怪的。」比加賀大幾歲的刑警說。「當事人好像說突然感到不舒服,但我覺得不太對。她是練習中毫無預警就停下舞步,然後當場愣住,跟昏倒不太一樣。」
「去醫院了嗎?」
「沒有,好像沒那麼嚴重,而且也還能自己走。齋藤葉瑠子很擔心,還跑出來看狀況,但淺岡本人說不要緊。只是身體還是不太舒服,所以今天就早退回家休息。」
「有人陪她嗎?」
「她一個人離開。怎麼?你很關心哦。」
刑警意有所指,笑看加賀。他也懶得編理由蒙混,隨口答了「我是她的舞迷。」那刑警聽了之後稍顯驚訝,離開加賀面前之後,對另一名同事說:「真是聽不懂這些年輕人開的玩笑。」
是開玩笑嗎?加賀心想。
離開警局後,他到石神井公園散步,再前往車站。他一走進公園,就放慢腳步朝先前和未緒散步的步道走去。
那天,是在梶田的告別式結束後,應未緒的要求來到這裡。印象中當時下著雨,天空灰濛濛地一片陰鬱。今天雖然沒下雨,也是類似的天氣。
當天和她是在一處涼亭休息。這時的涼亭裡有位拄著拐杖的老先生,還有戴了圓框眼鏡的老太太,就像當時加賀他們倆一樣並肩坐著。老先生每說一句話,老太太就微笑點點頭。
加賀在旁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站在老夫婦斜後方喝了起來。老先生正聊到三明治,說麵包中間夾甚麼餡料才好。老太太想將水煮蛋剁碎,夾在麵包裡,但老先生卻認為做成 Scramble Egg(炒蛋)後,再淋上芥末子美乃滋更好吃。加賀想起自己的父親,想像著他大概連 Scramble Egg 這個字,還有芥末子美乃滋都沒聽過吧。
喝完飲料後,加賀沿著來時路折返;老夫婦仍坐在涼亭內聊天。加賀聽著身後他們的談話,慢慢走進林子裡,感覺也不壞。
走出公園之前,他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想起來先前在這裡遇到那兩名打軟式網球的女中學生。那時他才知道網球充氣球這種器具。
等一下──
加賀再次回想當時的狀況。他看到之後,對充氣球產生興趣,請女中學生借他看看。
加賀腦海中浮現一個可能性。這個想法將能一舉突破至今無法解決的所有疑惑。
不對,怎麼可能──他輕輕搖了下頭。怎麼想都不可能,一定是自己想太多。
他心想,這個想法不可能。
他走出公園後,快步朝車站走去。
※※※
當天加賀有些事必須回警視廳總部處理。他在石神井公園車站等候,廣播通知下一班列車是前往池袋的快車。搭上這班車的話,途中不停靠其他站,可直達池袋。
路上會經過富士見台啊──他出神地想著,視線自然地望向遠方。隔著高爾夫球練習場網子的另一端,是一片開闊的灰色天空。
不一會兒,快車駛進月台。加賀站在打開的門邊,等著其他乘客下車。就在他一腳準備踏進車廂時,臨時改變了心意。他收起腳步,離開了車門邊。原先排在他後方的中年女子,上車之後一臉詫異看著他。
等列車門一關上,快車駛離月台後,加賀吁了口氣,抬頭看下一班車的時刻表。看板上顯示下班車是往池袋方向的普通車。
搭上普通車到富士見台站下車後,他在車站附近徘徊尋找水果行。看到一家有著玻璃櫥窗的水果禮盒專賣店,他在店裡買了一盒草莓。形狀、大小都在水準以上的草莓滿滿塞了一盒。
加賀帶著草莓走向未緒的住處。之前曾經送過她幾次,還有一次是為了調查葉瑠子的物品進入屋內。但今天的感覺似乎和平常有些不同,心情不太安穩。
他摁了門鈴,卻無人回應。心想她或許是外出了,但隨即又覺得不太可能。他又試著多摁一次,心想說不定她在休息。真是這樣的話,就別打擾她吧。
不過,還是無人應答。
加賀一瞬間猶豫著該怎麼辦才好,還是決定放棄了。就在他打算離開時,背後響起「喀嚓」一聲開門聲。
加賀停下腳步轉過頭,只見門大約拉開了二十公分的門縫,露出未緒的臉。她一看到是加賀,驚訝之下忍不住微微張開嘴。
「加賀先生……」
「妳醒著啊?」
加賀說著,轉身往回走。房門又打開了些,他看到未緒身穿淺藍色休閒衫,搭一件牛仔裙。
「你怎麼會過來?」她問道。
「我聽說妳病倒了,不要緊吧?」
聽加賀這麼說,她先是眼神低垂,之後又抬起頭看著他。
「嗯,沒事了。只是不太舒服……加賀先生就因為這樣專程跑一趟嗎?」
「也沒那麼專程啦。」
加賀露出微笑,然後想起自己手上的草莓,遞給她說:「這個,妳吃吃看。看起來很好吃。」
「啊。」
她收下了那盒草莓,卻似乎一時之間想不出該怎麼道謝,只是看看草莓,又望著加賀。大概是太過意外了吧。
「我先告辭了。」
加賀點頭致意後,轉身便離開,或許是情緒有些激動,自然而然加快了腳步。直到聽見未緒的一聲「加賀先生!」才讓他停下來。
他站在原地,轉過頭回答:「是!」
未緒維持打開門的姿勢看著他。但兩人眼神一交會,她就將頭轉向右側,又看看手上的草莓。然後以幾近平板無頓挫的聲音說:「可以陪我一下子嗎?」
加賀一瞬語塞。接著指指自己的胸口問:
「我留下來方便嗎?」
她輕輕點了頭,將門打開,小聲說道:「請進。」
加賀進到屋內,未緒請他在客廳裡的小沙發坐下。粉橘色的小沙發上放著兩個手工製的座墊。一個上面刺著「MIO」,另一個刺著「HARUKO」的字樣【註:兩者分別是「未緒」及「葉瑠子」的拼音。】。
「是誰做的呢?」
他低聲詢問,但在廚房沖咖啡的未緒似乎沒聽到。
客廳中有張玻璃材質的矮茶几,上面隨意放了十幾卷錄音帶。幾乎全是古典樂,也有《睡美人》、《天鵝湖》等。旁邊的小櫃子上有一台迷你音響,上頭插著耳機。加賀也瞭解,像這樣聽音樂是她少數的嗜好。
「不好意思,房間亂得很。」
未緒以托盤端著咖啡走來,發現加賀看到那些錄音帶,似乎覺得很難為情,連忙收進櫃子裡。
「不要緊。倒是妳,要不要放點音樂呢?」
加賀以拇指比了一下音響,她卻搖搖頭。
「沒關係,不用了。」
「可是妳好像聽到一半吧。」
「無所謂,只是想分心。」
「分心?」
「總之真的沒關係。」
未緒將咖啡、砂糖、牛奶擺在加賀面前,屋裡頓時瀰漫著一股香味。「我喝黑咖啡就好。」他說。
「那個……」
兩人靜靜地享用了一會兒咖啡之後,未緒猶豫著開了口。「多謝你今天來一趟。」
加賀搖了搖手。
「我真的只是想過來看看。吃吃草莓而已哦。」
她聽了之後總算露出微笑。
「那盒草莓是在車站前的水果行買的吧。那家的東西很貴呢。」
「因為形狀、大小都有一定水準吧。不過啊,真要比起來,還是那種看起來奇形怪狀的比較好吃。就是舊社區店裡賣的那種,用塑膠盒裝的,盒子上還有黑色麥克筆的標價。」
未緒聽了咯咯笑。「買那種的就好啦。」
「那下次買塑膠盒裝的。」
加賀喝著咖啡,環顧室內。未緒也跟著他的視線移動。
「有甚麼不對嗎?」她有些擔心問道。
「沒有,沒甚麼。只覺得這樣的年輕女孩住處實在太完美了,不但色彩豐富,還飄散著香味,而且整齊清潔。只不過傷腦筋的是,我待在這種房間老覺得不自在。」
「但先前不是來過一次了嗎?」
「辦案搜查時的心情不同啊,因為有正當理由吧。總之,即使平常不太能若無其事進入的場所,只要是為了辦案,心情上就變得毫不抗拒。」
「比方說?」未緒眼中帶著好奇。
「這個嘛。」他想了一下,「我就進過大學的女生宿舍廁所。」
「為甚麼會去那種地方?」
「有個男的偷偷摸摸潛入宿舍為非作歹,就是從廁所窗戶出入的。」
「哎呀。」
未緒睜大了雙眼。「抓色狼也是加賀先生的工作嗎?」
「不是呀,當時我負責另一起凶殺案,我們推測兇手是個變態,所以一有類似的案件發生,也會趕去看看。」
「真辛苦。感覺如何?」
「甚麼?」
「女生宿舍的廁所呀。」
「該怎麼說呢。」加賀為難地搔著頭。「嗯,只覺得原來就是這副樣子啊。不過,當時幾乎沒辦法進行現場鑑識,因為在警方趕到之前,那些女孩子已經將廁所裡裡外外打掃過一遍啦,地板和窗戶擦得亮晶晶,我們連指紋、腳印都採不到。一走進去就被一陣強力的芳香劑薰得暈頭轉向,當然也是她們噴的。」
未緒開心得笑出聲。
「那些女孩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刑警先生們也真辛苦。」
「這種事不算甚麼。」加賀說道。
「其他還有很多有趣的經驗吧。」
「沒有,哪有甚麼有趣,大多都是讓人不舒服的事。我們的工作就是這樣。」
加賀的語氣稍顯強烈,未緒突然愣了一下,之後就低著頭。
「……是啊。」她低喃著,雙手一邊搓著裙子下露出來的膝蓋,「工作不能當成遊戲嘛。」語氣中帶著失望。這讓加賀覺得,自己回答得似乎不太得體。
「請問……為甚麼想留我進來坐?」
加賀客氣地問她。只見未緒左手貼著自己臉頰偏著頭,就像小孩子在想事情一樣。
「沒甚麼。」她說。「只是今天……很希望有人能跟我說說話,而且只對我一個人說。」
接著她又輕聲說了一句:「不過,無所謂了。」
加賀啜了口咖啡,把杯子放回桌上後,轉身正面對著她。
「我講個頭骨的笑話給妳聽吧。」他說。「我的前輩太田刑警,有一次帶著頭骨在東京到處走。因為我們找到一具身分不詳的白骨,必須從牙齒治療的痕跡來調查,所以得四處走訪牙醫。頭骨放進盒子裡,外面以布巾包起來,結果前輩在電車上想把布巾上打的結重新綁好,沒想到頭骨一滾就滾到隔壁座位上。有趣的是,四周的乘客好像全看到了,卻沒有半個人有反應。我瞭解那些乘客的心情,因為面前突然冒出一顆骷髏頭,根本不知道該露出甚麼樣的表情吧。尤其帶著頭骨的還是名可疑男子,若無其事說著『哎呀,怎麼滾出來啦。』然後再把骷髏頭放回布巾內,更叫人感到詭異。大家只會想到,這是甚麼莫名其妙的狀況。接下來,前輩拿著頭蓋骨去找牙醫師時也很好笑。幾乎所有牙醫師一看到頭骨都嚇得腿軟,這也難怪啦,一聽到要麻煩看看牙齒,任誰都會認為是活人的牙齒,哪猜得到是骷髏頭的牙呢。但其中只有一位醫師,超級厲害的。那位醫師年紀很大,看起來就像普通的老爺爺,前輩把頭骨拿出來時,是頭骨的後腦杓對著他,老醫師看了就說,『哇!好大一顆牙齒呀!』前輩趕緊解釋,『不對啦,請看這一面。』說完將頭骨轉過正面,老醫師一看笑咪咪地說,『這麼一來就能一眼看到所有牙齒,輕鬆多啦。』好像挺開心的。」
加賀一口氣敘述完的同時,未緒有兩次笑出聲。等到她的笑聲稍微平息之後,「這種故事如何?」加賀才問她。
「好有意思。」她回答,「謝謝你。」
「如果想聽一些格調不太高的,還有很多哦。」
她微笑著搖搖頭。「但都沒有頭骨的有趣吧?」
「這倒是。這麼好玩的確實不多。」
「光是聽過頭骨的笑話就夠啦。」
未緒左手指甲輕輕搔著右手掌心,看看自己的手,又望著加賀的胸口,「加賀先生,你人真好。」未緒有些難為情地說。
「這還是第一次有女生這樣跟我說。」
加賀也有些靦覥。
「加賀先生,你有女朋友嗎?」
「現在沒有。」
「甚麼意思?」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學一畢業就跟先前交往的女友分手了。」加賀坦言。「那個女孩子長得很漂亮,又聰明,個性獨立。」
「真羨慕。」
「那個女孩學茶道,我也略懂一二,因為這樣而熟了起來。我們從高中時就交往。她現在在出版社工作,算是所謂的女強人吧。」
「那她一定懂很多嘍。」
未緒的語氣顯得有些低落,直盯著自己指甲。
「可能吧。」加賀回答。「不過我們已經好幾年沒見了,我也不太瞭解。」
未緒沒再說甚麼。
加賀看看時鐘,才發現時間已經很晚了,他連忙起身,謝謝未緒招待的咖啡。
「我才不好意思呢。」
她在玄關送客時說。
「別這麼說。重要的是加油扮好佛洛麗娜公主哦,公演是後天吧。」
「好的。」她小聲回答。
7
離開未緒的住處後,加賀從富士見台車站搭上電車。過了黃昏的尖峰時段,往東京都鬧區的電車也空了,加賀可以悠閒地找個座位。
他想著,未緒今天為甚麼希望自己陪她呢?而且還這麼積極地要他說些趣事呢?
很想聽聽有人跟我說說話──
他思索這句話的意思,目的到底是甚麼?
加賀不經意張望著車內,發現一名女子面對斜前方的車門站著。她身穿羽狀花紋的連身洋裝,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留到背部中央。
真像,加賀心想。不是像未緒,而是剛才話題中談到的昔日戀人。但這並非特殊的巧合,只因為才提及不久,自然會特別注意感覺類似的女子。身材曼妙、一頭長髮的女孩,應該滿街數之不盡吧。
況且,她──加賀回想著前女友的身影,現在也未必還維持相同的外表。隨著歲月流逝,身體和心理都會出現各種變化吧。
加賀想像著,如果現在遇到她,她會怎麼談論自己和未緒呢?大概會說,沒想到加賀會對這種類型的女孩心動呢。或者她也可能說,原來你想找的是我所沒有的特質呀。
長髮女子在下一站下車。車門關上,電車再次駛動時,加賀看到了女子的長相。跟他的前女友一點都不像。
本來就是這樣嘛,他露出苦笑。
然而,他的表情在下一瞬間突然僵住。
難道,我們犯了意想不到的錯誤嗎?──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不斷加速,全身血液直往腦門衝。
※※※
當晚加賀回到住處後,連領帶都還來不及鬆開就抓起電話話筒。打公用電話似乎得講很久,在警局講又擔心隔牆有耳,只好一直忍耐到回家。
他熟練地按下一串號碼,在響過嘟嘟嘟三聲之後,傳來對方接起話筒的聲音。
「喂,我是加賀。」
他聽見父親獨具特色的嗓音。
「是我,恭一郎。」
「嗯。」父親應答。這是他們父子間一貫的互動。
「想請教一件事。」加賀說道。
8
橫濱市民會館面對海岸大道,是全縣數一數二的表演場地。不但安排上演的節目豐富多樣,還能容納兩千名觀眾。高柳芭蕾舞團在神奈川公演時,大多選在這個場地。
加賀在會館附近的山下公園閒晃,消磨時間等候開演。這一天不巧是個大陰天,脖子一帶冷颼颼的。但公園裡還是到處可見年輕男女或全家福。
六點一到,加賀來到會館前排隊入場,已經出現長長的隊伍。高柳芭蕾舞團很受歡迎,今天的門票也接近銷售一空吧。觀察一下觀眾年齡和性別,以結伴的年輕女性占壓倒性多數,然後是成群的中年婦人,或是帶著女兒的媽媽,鮮少見到兩名男子同行的,但一個大男人隻身前來的,就加賀所見,除了自己再也沒其他人。
他的座位在一樓中央附近,從右側數來第三個位子,旁邊就是出入口。加賀右側的兩個座位一開始沒人,等到快開演時才有兩名年輕女子跑來坐,似乎聽到其中一人說坐得太旁邊,看不清楚。
加賀看著兩個女孩,開口說不嫌棄的話可以跟她們換位子。想當然耳,她們倆露出狐疑的神情。
「其實我是會場工作人員。」加賀只好當場扯謊。「只是想確認一下最旁邊座位的音效和視野。」
這番謊話看來頗有效,她們和加賀換了座位。對她們來說,能換到稍微靠近中間的位子當然最好。
表演比預定的六點半略遲五分鐘後,正式開演。指揮在滿場掌聲中出現,優雅地揮起指揮棒,華麗的前奏悠揚響起。
布幕緩緩拉起,舞台上正準備展開盛宴。
加賀此時站起身。
他一走出去,站在走廊上的女性工作人員一臉詫異。發現他竟然想更進一步往後台走時,只得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這位觀眾,後方禁止進入。」
「別緊張。」
加賀向她出示警察手冊。女性工作人員總算鬆口氣放開他的手。高柳芭蕾舞團經歷的一連串案件,就算不是團內人員也都知曉。
加賀一進到後台,就感受到先前和東京演出時相同的緊張氣氛,身著戲服的舞者們,臉上的表情就像準備赴戰場。
幾名舞者發現了加賀,卻沒露出甚麼質疑的神情。大概這陣子也習慣有刑警盯梢吧。
加賀一路往內側前進,兩旁都是舞者休息室。由於大多數舞者都在序幕時就出場,目前休息室一片冷清。
加賀看到有扇門上貼著「高柳亞希子 淺岡未緒」的紙張,他左顧右盼之後輕輕敲了一下門。「請進。」裡頭傳來亞希子的聲音。
一看到加賀時,上好妝的亞希子眼中露出恐懼,接著她趕緊擠出微笑問道:「有甚麼事嗎?」看得出來她全身僵硬。
「請繼續忙妳的,別在意我。」加賀說完走進房間。亞希子坐在鏡子前面,加賀站在她身後,兩人就透過鏡子面對面。
「看來準備工作告一段落了。」
「是的,馬上就輪到我出場。」
馬上,她似乎強調著這兩個字。的確,序幕並不長,沒有多少時間了。
「有幾件事想請教妳。」加賀說。「妳應該輕鬆就能回答得出。」
「甚麼事?麻煩長話短說。」
「第一,」加賀看著鏡子裡的亞希子說,「風間對妳有甚麼要求?」
她那雙在眼線襯托下顯得很大的眼睛,瞬間睜得更大,但她隨即輕輕搖了搖頭。「你說甚麼?」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是錢嗎?還是其他?」
加賀無視她的否認繼續追問,她仍然猛搖著頭。
「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甚麼。」
「不可能。」加賀說道。「妳應該聽得懂。不對,妳甚麼都知道。妳不但知道,還對我說過,就是那個發生在紐約,舞者和繪畫留學生之間的苦戀故事。」
亞希子猛然吸了一口氣,接著緩緩呼出來。一雙眼緊盯著加賀。
他接著說。
「妳說的那段森井靖子和青木一弘的故事,大體上都是真的,只有最關鍵的部份不對。那就是主角的名字。愛上繪畫留學生的舞者,其實就是妳自己!但梶田先生在青木遭刺後,回答警方偵訊時說了青木的女友是森井靖子。至於原因,就是不想讓妳這個國際芭蕾舞界明日之星,在約翰.湯瑪斯先生面前有損形象。幸好妳和青木之間的交往幾乎沒其他人知道,這個情急之下撒的謊並沒被拆穿。」
「胡說八道。」
「不!這是真的!」加賀說道。「所以風間利之才會來找妳。風間被殺的那個晚上,妳留在芭蕾舞團過夜吧。」
「不是,那天我是……」
「告訴我真相吧。」加賀打斷她的話。「風間到底提出甚麼要求?不是金錢或別的東西,他是要妳跟他一起去紐約──我說錯了嗎?」
看得出來亞希子倒抽一口氣。她不發一語,直盯著鏡中的自己。
「我是從青木留下來的畫作中聯想到的,他真正的女友應該是妳才對。」加賀平靜說明。「很棒的一幅畫,妳也該看看。他畫了一名舞者在紐約街頭跳著舞,我們原先都以為那是森井靖子。除了一開始聽到青木和靖子交往的事而造成先入為主的原因之外,畫中的背影的確和她神似。但我們都忘了一點,那就是,她這陣子的體形是以妳為範本,但四年前她根本還沒展開那麼嚴苛的節食計劃!」
那幅畫中的人物,跟妳一模一樣。加賀繼續說。
亞希子不作聲。但清楚感覺到她緊咬著牙。
「驚覺到這一點時,我曾想過風間會不會是妳殺的。」
亞希子聽加賀這麼說,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
「而葉瑠子只是為了袒護妳才頂罪,但邏輯上說不通。為甚麼葉瑠子要犧牲自己呢?難道就為了不願失去舞團中寶貴的首席舞者嗎?不是這樣的吧。」
說到這裡,他凝視著亞希子。「答案很簡單。其實我真該早點察覺,有那麼多提示攤在眼前,我卻一個個忽視。不過,現在我有信心,能說出那天晚上高柳芭蕾舞團的辦公室裡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說完之後,加賀對鏡子裡的亞希子深深行了一禮。
「說出來吧。妳若堅持保持沉默,其他人的痛苦就不可能消失,如此一來不但會深深傷害到其他人,我也會窮追不捨直到最後。對每個人來說,只會變成一場不幸的馬拉松。」
拜託妳,加賀請求著。
凝重的沉默迴盪在兩人之間,舞台上響起《睡美人》的曲子。
「總之,我原先心想……」
她終於開了口。「總之,我原先心想先撐過今天的公演,接下來的事到時候再想。但靖子發生那種事,而且警方好像也相信了青木先生的女友就是她,我以為可以平安無事過了這關……看來還是不能心存僥倖吶。」
加賀抬起頭。亞希子和他的眼神一接觸,又瞄了一下時鐘後說:
「你說的沒錯,我才是青木先生的女友。」
她先說了在紐約的狀況。
「之前妳說的那段森井靖子的愛情故事,其實都是妳自己的遭遇吧。」
亞希子點點頭。仔細想想,這也能解釋為甚麼她當時說那番話的表情會如此沉重。
「刺傷他的也是妳吧?」
亞希子一雙眼如泣如訴,「事情實在太突然。就在我們預定回國那一天,他找我出去,說是再見最後一面,哪曉得他另有目的。他拿著刀威脅我,把我關在旅館房間裡,要求我留下來。但是我對芭蕾舞實在無法割捨,我哭著請他原諒我。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說服我時,突然衝上來勒住我的脖子,我拚命搶過刀子,等到回過神來已經刺傷他。」
「這件事梶田先生也知道吧。」
「是的。我告訴家母和梶田老師,老師提議說他要留下來看看狀況。警方找上湯瑪斯老師時,梶田老師臨時說了靖子的名字,原因正如加賀先生你所推測,但梶田老師本來以為馬上會被拆穿。因為只要青木先生得救,他自然會說出真相,若他最後不幸過世,警方一定會懷疑他的女友,到時也不可能請靖子幫這種忙。」
「幸好這個謊言沒被揭穿。」
「因為青木先生幫忙圓謊,而且他也沒供出我的名字,我猜他是為了我之後的舞者生涯著想吧。事情過了一陣子之後,梶田老師好像去找過他,問他當時為甚麼沒說出我的名字,聽說他回答至今還愛著我。」
亞希子說到這裡,輕輕歎口氣,「他是個好人。如果我們在另一個時空環境下認識該有多好。」她低語著。「梶田老師臨走時好像拜託過他,如果警方問到他的女友是誰,請他說是『森井靖子』,他卻說不想回答。」
加賀心想,是男人的話都會這麼做吧。
「原來四年前在紐約發生過這件事。」
亞希子默默點頭。
「還成了這次案件的元兇。」
「可以這麼說。」
「麻煩說明一下好嗎?」
加賀一這麼說,亞希子緊張地嚥了口口水。
「你說的沒錯,那天晚上我留在芭蕾舞團,原本打算多練習一會兒。」
她的口吻聽來堅定,帶著決心。「還沒換衣服前,我先進到辦公室,聽到玻璃窗上傳來叩叩的敲打聲。一看才發現有人在外面,是個先前從沒看過的人,我嚇了一跳,問他要做甚麼。沒想到他大聲嚷嚷,說要找我談青木先生的事。我一聽到青木先生的名字,因為怕被其他人看見,趕緊打開窗戶,結果那人就大搖大擺爬窗進來。之後的情景……就跟你猜的一樣,他要我和他一起去紐約。」
「他要妳去見青木先生吧?」
「是的。聽那個人──風間先生──說,青木先生寫了信給他,想把自己的作品全交給他處理,於是風間先生趕緊打電話問青木先生是怎麼回事,哪知道青木先生在電話裡說他打算自殺,因為身心俱疲,再也不想活下去。風間先生為了讓他燃起希望,答應要帶我到紐約去。所以風間先生希望我能同行,還說就算只見青木先生一面就離開也無妨。」
「但妳拒絕了。」
是的,她點點頭。「我不可能這麼做呀!就快公演了。再說,就算不是因為演出……」
「風間怎麼說?」
「如果我不照他說的做,他就要把我和青木先生交往過的事公諸於世。我聽了只好答應他,他馬上撥電話給青木先生,要讓他聽聽我的聲音。不過,我看著風間先生打電話的模樣,還是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去紐約,所以在電話接通前就把他推開,將話筒掛上。結果他氣得要命,想衝上來抓住我,然後就拉住我的雙手扭打……」
「風間突然倒下──對吧。」
「是的……」
「攻擊風間頭部的是葉瑠子嗎?」
「……」
「不是吧。」
亞希子的表情顯示她不願意再多說。
「好吧。」加賀說道。「關於這一點,就只問到這邊,應該還有其他人該問,我也大概想像得到。對了,在柳生先生的飲料中下毒的是妳嗎?」
「不是。」亞希子回答,然後有些困惑地閉上嘴。
「不是妳吧。知道四年前那段往事的只剩一個人,就是高柳靜子女士。她也知道風間先生的事嗎?」
「沒有,我甚麼都沒跟家母說。我猜她只是不希望有人調查四年前的事,所以才這麼做。」
但或許她也隱約察覺到了。──亞希子像是自言自語。
「那好吧,我暫時沒其他問題。時間也差不多了。」
如他所說,外面變得鬧烘烘。序幕似乎告一段落。
「謝謝,待會兒的演出請加油。」
※※※
加賀說完後走出房間。
未緒看到加賀從自己的休息室走出來,趕緊躲在暗處,直到確定他走掉之後,才打開休息室的門。
亞希子見到未緒,眼中帶著哀戚,不發一語,只輕輕搖了一下頭。這個動作說明了一切。
「沒希望了。」亞希子說。「果然行不通。那位刑警先生甚麼都知道了。」
未緒點點頭。很意外地,她居然不怎麼感到失落。大概她也知道加賀遲早會拼湊出真相。
「對不起啊,未緒。」
亞希子站起身,摟著未緒的肩。「妳努力保護了我,我卻沒能好好保護妳。」
「別這麼說。」未緒說。「這麼一來我就輕鬆了,因為不需要繼續說謊呀。」
「未緒……」
「真的別介意。重要的是,我希望今天能在台上有最好的表現,當作自己一輩子的回憶。」
「嗯,是啊。為了妳,我們要忘了一切,展現最棒的舞姿!」
這句話讓未緒差點流下眼淚,但還是咬著牙忍了下來。
一切都從那一晚開始。
那天,結束平常的正規練習後,亞希子問未緒要不要留下來多練一會兒,未緒當然一口答應。《睡美人》演出在即,兩人都想儘可能找時間多練習。
芭蕾舞團建築物的鑰匙在亞希子身上。兩人先外出用餐,之後才回到練習室。
問題就出在此。
考量事發前後的狀況,看來風間一直跟蹤著兩人,大概是在等待亞希子落單的時機,但兩人卻始終在一起,最後還結伴回到舞團。
如果未緒也一起進到練習室的話,整件事的發展應該又不同了。但當時只有亞希子一個人走進舞團大樓,未緒則先繞去便利商店,沒和她一起。由於亞希子從室內上了鎖,因此把玄關鑰匙交給了未緒。
風間看到未緒離遠之後才走向建築物,但玄關上了鎖,他只好在建築物周圍晃蕩,試圖接觸到亞希子。最後果然如他所計劃,找到了人在辦公室裡的亞希子。
另一方面,未緒買完東西後回來,拿出鑰匙打開玄關門入內,這時卻聽見屋內傳來爭執聲。她躡手躡腳走近辦公室,朝裡頭窺探,發現一名陌生男子正襲擊亞希子。
未緒心想,得保護首席舞者才行!如果這時她有個三長兩短,自己最後的夢也將成為泡影。
未緒眼光停留在那隻金屬花瓶上,剛好就在男子背後。她蹲低身子潛進辦公室內拿起花瓶,雙手用力將花瓶往男子頭上揮去。
強大的反作用力道,衝擊著未緒的雙臂。
下一瞬間,男子整個人失去平衡,癱倒在地。
《睡美人》進入第一幕。飾演公主的亞希子展現絕美的舞姿,完全看不出來前一刻心情的激盪。但當她在台上飛舞的同時,加賀的眼光卻不自覺地看著她的後方,飾演精靈的未緒身上。她的舞姿愈可愛曼妙,愈讓加賀感到心痛。
他對未緒並非毫無懷疑。他也想過,假設葉瑠子是袒護他人,最可能的真兇就是未緒。但相對地,這麼一來其實並不需要袒護,因為葉瑠子只要主張自己是正當防衛,或者換作是未緒也是一樣道理,兩人都是年輕女孩,在這個條件上沒有兩樣。這麼一來,倒不如乾脆誠實以對。何況,再怎麼說,她們應該都無法眼睜睜看著好友當自己的代罪羔羊吧,真正的朋友不可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的。
經過這番思考,加賀很早就消除了對未緒的懷疑。
至於他第一次對自己的想法產生困惑,是他前天走在石神井公園,想起了發現軟式網球時的那一幕。
先前加賀和未緒去看棒球賽那次,回程中曾問過她注射針的事,也就是有沒有看過周遭有人使用注射針。
假設她記得這件事,當她看到加賀發現充氣球而激動不已的模樣,會怎麼想呢?她一定也察覺到,充氣球的前端可以拿來當作注射針。
接下來,如果她知道周遭有誰持有軟式網球的充氣球──
森井靖子之死,最大的謎團就是動機。就算她害怕被警方抓到,為甚麼會在如此巧妙的時機知道警方已經快追查到她了呢?
如果未緒知道靖子手邊的確有充氣球,事情會如何發展?未緒應該也知道,殺害梶田的兇手就是靖子,而且不難想像警方也會根據相同線索,沒多久就能查到靖子。
未緒立刻通知靖子。在深夜走訪靖子住處,告訴靖子警方就快找上她了。未緒居住的富士見台和靖子住處所在的中村橋相距一站,步行有點辛苦,但騎自行車的話勉強能到。未緒住處大樓的一樓有一處停放場,可容納大量自行車。
靖子從未緒口中得知警方搜查的進度後,放棄掙扎決意自我了斷──
這部份就是加賀對未緒最初的懷疑。話說回來,若真相是這樣,那也沒甚麼,畢竟未緒這樣的行為並不構成犯罪。
之後,加賀腦子裡又出現其他推論。那就是青木的女友不是靖子,很可能是亞希子。這個想法其實只是不經意地閃過腦海,卻能一舉釐清先前想不透的種種疑點。
最重大的突破就是出現了靖子殺害梶田的動機。假設靖子知道了亞希子在紐約的種種行為全都被推到自己身上,會怎麼想呢?而且還發現肇因來自梶田。
靖子不惜改變自己的體形,為的就是希望得到梶田的青睞,恐怕她也深信這是成為名舞者的捷徑。但沒想到梶田早在四年前就出賣過她──
問題在於靖子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關於這一點,加賀也有一番想像,換句話說,風間很可能跟靖子碰過面了。
※※※
第一幕結束後,未緒等人回到後台。一進到休息室就看到先下台的亞希子已經很快補好妝。她接下來要連續在第二幕和第三幕出場,未緒因為第二幕沒有戲份,可以先喘口氣。
「現在是最佳狀況。」亞希子說。「希望可以這樣保持到最後。」
未緒點點頭,脫下戲服。
她面對鏡子,想起上回公演的情景。就是梶田遇害身亡的當時。那起案件,未緒和亞希子其實也脫不了關係。
「有人放了怪東西在我皮包裡。」那天,到扶槓旁展開平衡練習前,亞希子來找未緒商量。她拿出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
「我知道風間的死跟妳們有關,不希望消息洩漏給警方的話,就乖乖照我說的做。」
接下來是莫名其妙的指示。就是必須在基礎平衡練習之前,拿半杯水潑在梶田的外套衣角。
「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呀。」未緒也一臉納悶。發現有其他人知道風間之死的秘密固然令人發毛,但這張紙條上的要求也教人費解。
「總之,就先照著做吧。」亞希子這麼說,最後也的確在神不知鬼不覺下照做了。
正因為有背後這段插曲,她們在發現梶田遇害時才會大受打擊,因為完全想不出來到底是誰幹的。
然而,未緒還是在兩條線索下看出是靖子下的手。第一是亞希子列出的那份清單──「梶田的外套被弄濕時,需有不在場證明的人」。換句話說,想借亞希子的手潑濕外套,目的就是要製造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在那六個人之中也出現靖子的名字。
第二條線索就是軟式網球的充氣球。未緒從加賀當時發現的表情也洞悉了那就是用來當作行凶時的注射針。同時,她也想起先前到靖子家玩時,曾看過同樣的東西。
有了這兩條線索,未緒深信靖子就是兇手。
她隨即在當天晚上騎著自行車到靖子住處。沒搭計程車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她不敢在深夜裡和司機共處。
沒想到靖子一下子就承認了未緒的推論,坦言是她殺了梶田。
「因為他出賣了我啊!」
靖子落下一顆顆淚水泣訴。「那個叫風間的人,其實也來找過我,因為他想確認真相。他問我,為甚麼我要對外謊稱是青木先生的女友。我聽了大吃一驚,根本不相信他的話,他之後又說了很多,但我還是不信。我那時是相信梶田老師的,他不但稱讚我的舞蹈,還說聽他的話就能成為頂尖舞者。這樣的老師怎麼可能陷害我呢!」
「但是,」靖子交疊在胸口的手掌止不住顫抖。
「當我知道命案裡死掉的人就是風間,我心裡的堡壘就此崩潰。他的死一定牽涉到一些內情,而且既然會被殺死,表示他所說的全都是事實。太可惡了!我恨所有人!但最痛恨的就是梶田老師。我把一切都寄託在老師身上,他應該知道的呀……為了爭取老師的關注,我拚了命節食,想讓自己的身材變得像亞希子一樣。我這到底算甚麼!我……到最後不過是個幫人收拾殘局的替身嗎?!」
靖子趴倒在榻榻米上大哭,未緒不知道該說甚麼來安慰她。又是一個悲哀的舞者,投入的賭注愈大,夢幻破滅時遭受的打擊也愈沉重。
哭了一會兒,靖子抬起頭,紅著一雙眼看著未緒。
「未緒,謝謝妳提醒我警方的搜查進度。妳是來勸我自首的吧。」
「嗯,不過……」
未緒直視著靖子。「我希望在下次橫濱公演結束之前,妳別說出真相。我今天就是為此來拜託妳的。」
「……甚麼意思?」
未緒眼神嚴肅地看著一臉詫異的靖子。
「我也坦白告訴妳,風間是我殺的。而且,下次公演將是我最後一次站上舞台。」
※※※
第二幕的結尾是沉睡了百年的奧蘿拉公主,在王子的一吻中醒來。也因為她睜開了雙眼,立刻喚醒整片沉睡的森林。
沉睡的森林,加賀心想,整個高柳芭蕾舞團正被困在蒼翠茂密的森林中。
青木一弘的女友是高柳亞希子──這項事實自然連結到風間是亞希子所殺的推論,但這樣邏輯上說不通。為甚麼葉瑠子要做這麼大的犧性,為亞希子頂罪呢?葉瑠子本身應該也是很有潛力的舞者,有夢想也有美好將來呀。
那麼,如果是中間出了甚麼意外,導致葉瑠子誤殺了風間呢?但這種情況下,也不需要謊稱正當防衛,主張過失殺人不就行了嗎?照理說當時也在場的亞希子,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也不會讓葉瑠子冒著高風險扯謊呀。
現在只剩下一個可能性,那就是犯下這起過失的是第三人。
這時,加賀的腦中又浮現未緒。
加賀重新仔細調查一次未緒和葉瑠子的關係,看看是否有遺漏之處,或是忘了甚麼重點。
找到了!
其實這件事一不小心就被拋諸腦後。
葉瑠子出車禍的那次,當時同車的乘客就是淺岡未緒。
葉瑠子的腿受了傷,必須休養好一陣子。另一方面,未緒則是輕傷,隔天就能出院。
但加賀曾經看過好幾次,未緒的身體常冷不防出現異狀,據她自己的說法是貧血,但事實真是這樣嗎?
加賀打了通電話給父親。想到他最近剛替友人兒子解決一件車禍案件,比較清楚這方面的事。加賀向父親敘述了未緒身體不適時的症狀。
「我沒辦法判斷,但的確有可能是車禍的後遺症。」
父親這麼回答。「人類大腦的構造很複雜,即使醫學再進步,還是有很多無法瞭解的部份。有時候檢查時顯示沒有異常,但之後會突然頭痛、耳鳴,這種病例不少,所以才常會引起糾紛。」
「都沒甚麼明顯具體的特徵嗎?」
「就是沒有才辛苦啊。那些後遺症,有的人只是心理作用,但實際上也有人有事後視力減退的現象。」
「也就是症狀五花八門?」
「沒錯。也有只在下雨天時耳鳴的。」
「下雨天?」
加賀反問。「跟天氣也有關嗎?」
「有很大的關係。」父親說明。「後遺症中比較普遍的一項特徵,就是下雨天、快下雨時,還有季節交換時期,這種時候頭特別悶重。」
下雨天──
加賀查了一下未緒身體不適的那幾天天氣。沒錯!全都是雨天或陰天。回想起來,梶田告別式當天也下著雨,兩人還到了雨剛停的石神井公園。
加賀昨天一整天都在四處尋訪腦外科醫師,心想說不定能找到為未緒看診的醫師,結果在某間綜合醫院的腦外科裡發現了她的病歷。
「我對她有印象。先前交代她要持續回診,後來卻沒看到她,不知道發生甚麼事了。」
她的主治醫師納悶地回答。
「她是甚麼樣的症狀?」加賀問道。
「她說突發性的耳鳴愈來愈嚴重,而且會有一段時間出現類似重聽的現象。我問她是不是發生過意外,她好像有難言之隱。我猜大概是自己開車不小心出車禍吧。」
加賀絕望地走出醫院。
耳朵嗎──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這下子終於解開了所有謎團。為甚麼她會跳到一半突然停下來,一定是因為聽不到音樂,而非頭暈。
如果這樣的症狀持續惡化──
她房間裡的茶几上放著好多古典樂錄音帶。或許她想趁自己的耳朵還聽得見時,將這些美麗的樂音烙印在記憶中。
不止這樣,加賀又忍不住想起前幾天她說的那句話。很希望有人能跟我說說話,只對我一個人說。
為了妳,要我說多少都行──
※※※
第三幕開始。即將接近尾聲了,未緒在心中立誓,一定要展現最優美的舞姿。
為了這一天,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對葉瑠子有道不盡的感謝。那純粹只是一場不幸的車禍,實在不想讓葉瑠子最後得付出這樣的代價。
驚覺失手殺了風間利之後,未緒和亞希子都當場愣住,動彈不得。亞希子似乎搞不清楚發生甚麼,未緒對自己做的事也還沒意會過來。
這時,葉瑠子回到辦公室。
她嚇了一大跳,問了事情原委,未緒卻茫然不知。於是亞希子娓娓敘述她和這名倒地男子的關係。
「我去自首。」
亞希子講完事情來龍去脈後,未緒顫抖著說。「只有這個辦法,這樣做最好。」
「那可不行。」葉瑠子說,「我不能讓妳自首。妳聽好,我來設法。」
「妳來設法,是說想到甚麼好方法嗎?」亞希子問她。
「有。這方法如果順利的話,我也不會被定罪,更完美的是,說不定這個人和亞希子的關係也不會被查到。」
葉瑠子似乎想到甚麼好辦法。
「但如果這個方法那麼好,我來扮演這個角色不就行了?」
未緒一說完,葉瑠子就緊抓著她的雙肩。
「不行!這個方法需要忍耐一段時間,而且會暫時失去自由。妳這時候出面的話,就不能演出佛洛麗娜公主了,妳不是把一切努力都寄託在這次公演上頭嗎!」
「葉瑠子……」
「別擺出苦瓜臉,我能為妳做的,就只有這點小事,我從妳身上奪走了更寶貴的東西呀!」
好啦,趕快呀!葉瑠子對未緒和亞希子說。這裡就交給我處理。
那起正當防衛的案子,就是這樣捏造出來的。從警方始終查不出真相也能看出,葉瑠子的處置有多巧妙。
當然,未緒也暗自下定決心,如果到時葉瑠子真的不能無罪獲釋,她就準備自首。
謝謝妳,葉瑠子。──未緒低吟。
「嘿,未緒,輪到我們出場嘍。」
飾演青鳥的柳生低聲提醒身邊的未緒。
※※※
看著未緒在台上的身影,加賀真想把這副情景烙印在眼簾。未緒跟著曲子的節拍,分毫不差,旋轉,跳躍,擺出姿勢。只見她頂著那張宛如洋娃娃的可愛臉孔,展現出超乎人類肢體的輕盈舞步,讓人看來甚至有種錯覺,以為真的是主角從繪本中走出來跳舞。但此刻台上的佛洛麗娜公主的確是未緒,就算可愛到不像是一般人類,依舊是活生生的未緒。
飾演青鳥的柳生跳躍著。一次又一次,愈跳愈高。加油啊!加賀在心底祈禱。希望以你的最佳實力,將她在這個舞台上襯托得更加耀眼──
兩人共舞的絕美畫面,深深打動著加賀,他永遠也忘不了。
「老爸,其實我一直對那個女孩滿掛心的。」
他想起前天和父親的對話。就在他們談過車禍後遺症之後。
「你說那個可能有車禍後遺症的女孩子啊?」
「是啊。」加賀回答。
「嗯。」
「而且這女孩還可能是嫌犯。」
「嗯。」
「但我還是把她當個尋常女孩,為她掛心。」
「這樣啊。」父親回答。
「所以我想保護她,也只有我才保護得了她。」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你要說的就這樣?」
「就這樣。」加賀回答。父親又停頓了一下,最後說:「嗯,我掛電話了。」
加賀看著未緒的身影,在心中反覆那天對父親說的話。想保護她──
在熱烈的掌聲中,未緒和柳生下台。加賀也猛力鼓掌。
他們下台之後,台上依舊持續一段段的舞蹈。加賀心想,或許之後再也看不到這樣幾近完美的芭蕾舞表演了吧。
最後一段是所有舞者同台演出,在前後三幕中出場過的角色齊聚舞台。
這將是未緒最後一段舞──加賀邊想邊找尋著佛洛麗娜的衣裳。
但是,他的視線在舞台的各處梭巡,就是沒找到她那身藍色衣衫。其他角色全都到齊熱舞,當然也包括青鳥柳生。
難道──加賀站起身來。難道她聽不見了嗎?
走出走廊後,加賀立刻飛奔到後台,只見一群舞台工作人員正在休息。
「佛洛麗娜公主呢?」加賀問道。
「哦哦,好像說腳痛,所以回到休息室了。」
「腳痛?」
加賀沒理會他們繼續往前跑,衝向未緒和亞希子的休息室,在房裡的卻是中野妙子。
「佛洛麗娜公主呢?」
「沒看到人呀。聽說她腳痛,所以我才過來想看看她的狀況。」
加賀走出房間後,在走廊上四處張望,發現通往後方出入口的門動了一下。他毫不猶豫走出那扇門,看到未緒蹲在狹窄的走廊上,身上那套佛洛麗娜公主的戲服還沒換下來,她雙手掩面不斷哭泣。加賀站在她身邊,等她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發現是加賀站在身邊。她靜靜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禮。
「聽得見嗎?」加賀問她。她一聽到似乎有些驚訝,卻沒問他為甚麼知道這個秘密,只是回答他:「近一點就沒問題。」
「我看了妳的表演,真的很精采。」
「加賀先生,請……請逮捕我。」
未緒紅著一雙眼凝視加賀。
「是啊。」說完後加賀拉起她的手。
「我要逮捕妳。」
「這下子總算能彌補我的罪過。這段日子感覺真漫長。」
未緒說著,臉上卻露出異常安穩的表情。
「做錯事的確必須彌補。」加賀說,「但也需要公平的審判,對妳而言,遇上這起案件只是運氣不好。」
「加賀先生……」
未緒看著加賀,臉上的妝都哭花了。
「我會保護妳的。」他說。
「加賀先生……我,我不會忘了你的聲音。」
她哽咽著。加賀摟著她,低聲細語。
「不要緊的。耳朵的病我也會幫妳想辦法。」
他對著一身佛洛麗娜公主裝扮的未緒,靜靜獻上一吻。一個似乎能讓人覺醒的吻。
「因為我愛妳。」
加賀緊緊抱住未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