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４
觀察著戶神行成的反應，靜奈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掌控了整個節奏。和當初猜測的一樣，這男人個性老實，熱中工作，而且以往幾乎沒領教過女人的狡詐和心機；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那個看似說出真實感想的顧客高峰佐緒里，骨子裏正盤算著要怎麼玩弄他。
靜奈心想，沒問題，應該可以手到擒來。只不過，會這樣自我勉勵，對她而言倒很少見。
坦白說，靜奈隱約覺得這次的狀況和以往有點不同，但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是甚麼原因。若硬要講，就是心中有股淡淡的罪惡感正悄悄擴散；之前也不是完全沒這種感覺，但總能輕而易舉地把這個念頭趕出腦袋，因為「對方活該被騙」的想法總是占了上風。
不過，今晚卻不太一樣，以往她總像是高高在上、睥睨對方，這次反而覺得有雙眼睛緊盯著自己，好不自在。
問題很可能出在這家店，從踏進店內的那刻起，靜奈心中便有股莫名的不安，彷彿有人敲著心靈角落那扇古老的門；然而，這種情緒卻又不壞，甚至讓她一下子鬆懈了。這份感覺困惑著她。
靜奈心想，大概因為這是一家洋食餐廳吧，雖然和爸媽以前開的「ARIAKE」在規模及格調上都完全不同，卻有一部份明顯相似的氣息瀰漫。那股氣息將她拉回昔日童年，那段從沒想過怎麼去欺騙他人的純真歲月。
「怎麼了嗎？」行成問著，神情顯得不安。
「沒有，沒甚麼。」靜奈趕緊搖搖頭。
「您還有其他建議嗎？不管是甚麼都請別客氣，這些沒有多餘專業知識或先入為主的意見，對我們而言相當寶貴。」行成的口吻依舊很熱切。
靜奈放下茶杯，環顧四周後說：「嗯，只有一件事。」
「是甚麼呢？」行成立刻探出身子。
「其實我從剛才就對後方的座位很好奇。」
「後方？」
店內後方有一處特別隔開的空間，放置四張桌子，坐在這一區的顧客看起來都像情侶。
「那一區的燈光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吧。」靜奈說。
行成點點頭。「這是專為一些想在浪漫寧靜環境下用餐的顧客準備的空間，大都是情侶，所以用較微弱的燈光營造氣氛。」行成解釋完後看著靜奈，「這有甚麼不妥嗎？」
「這個構想很好，但我對燈光的角度有點意見。」
「角度？」行成一臉意外，再次望向後方空間。
「當整個空間相對昏暗下，來自單一方向的光源會顯得特別強，而在臉上形成陰影。如此一來，照在臉上就不怎麼好看了。」
「咦？會嗎？」
「比方說，在黑暗之中拿著手電筒從臉部下方往上照，相當讓人毛骨悚然吧。當然，這個例子極端了些。」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我從沒想過，但顧客本身應該不知道自己的臉看起來是甚麼感覺吧。」
「看到其他顧客就會想像自己在這種燈光下看起來的感覺呀，女孩子隨時都很在乎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的。」
行成一臉折服地點點頭。「身為男人確實無法想像，這一點也非常具有參考價值，謝謝您。」行成在記事本上寫下重點，再次望向後方座位區。「除了新分店之外，其他各分店的燈光最好也重新檢討一下。」
「新分店？」
「過一陣子在麻布十番有家新分店即將開幕，從開店前的準備到實際經營全都由我負責，最近光想著那家店的大小事就讓我頭痛，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聽聽高峰小姐的意見。」
靜奈點點頭，心想著功一的情報果然沒錯。
「原來是這樣啊，真不簡單。」
「難得有這個機會，我想營造出有別其他分店的特色。話雖如此，卻不像嘴巴說說那麼簡單。」
「您想打造出甚麼樣的餐廳呢？」
行成就等著靜奈發問似的，雙眼瞬間閃爍起光芒。
「簡單一句話，就是能讓顧客盡情暢談的店。我認為以往『戶神亭』各分店都不免有種裝模作樣的感覺，顧客在店內很難輕鬆對話；高聲喧嘩當然另當別論，但我覺得用餐時絕對少不了交談。一般大多認為能否愉快暢談是因人而異，我卻相信餐廳的硬體規劃和工作人員的應對態度也有重要影響。」
看著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的行成，靜奈心想，這個人是不是從沒接觸過潛藏在人心深處的醜惡呢？她不禁冒出邪念，要讓他瞭解人性之惡進而徹底失望；另一方面卻又羨慕起他的純樸天性。
「其實呢，」行成繼續說著，他的表情就像想出新把戲的小學生，「我有個想拿來當招牌的菜式。」
「是甚麼？」
「這個嘛，」他壓低了嗓音，「就是牛肉燴飯。」
咦？！靜奈驚訝地睜大眼睛。「用牛肉燴飯當招牌菜式？」
行成用力點頭。「當然不止這一道，而是在套餐中先上魚類、肉類料理，最後以牛肉燴飯作結。為此，之前的菜式也得在這個前提下重新設計，重點放在讓顧客以最開心的方式品嚐這道牛肉燴飯。」
「感覺好好吃，不過聽起來好像會吃得太飽。」
「為了讓女性顧客也能大快朵頤，整個套餐的份量還必須重新調整。」
「您對自家餐廳的牛肉燴飯相當有信心呢。」
聽到靜奈這句話，行成下顎略收，整個人微微挺胸坐正。
「我們的餐廳能有今天這種規模，追本溯源都多虧了牛肉燴飯呀。當年就是因為這道菜式廣受歡迎，才讓生意興隆了起來。」
「聽您說得這麼好吃，我今天真該點牛肉燴飯才對。」
他聽了微笑搖搖頭。「很可惜，這家分店提供的牛肉燴飯並不是原始的口味。我父親在每一家分店開設前，都會要求各負責人製作出該店原創的牛肉燴飯，創始總店的食譜連下屬也不洩漏。換句話說，即使同樣都叫做『戶神亭』牛肉燴飯，口味也各式各樣。」
「這麼說，接下來要開幕的分店，牛肉燴飯也是新口味嗎？」
「不是，這家新分店要重現原始口味。」行成像是做出宣示，「我想回歸原點，以創始總店的『戶神亭』牛肉燴飯做為賣點。這當中經過幾番說服，直到最近我父親才總算點頭。」
「令尊將作法傳授給您了嗎？」
「是我問出來的，為了要重現那個味道，簡直弄得人仰馬翻。對了，過一陣子我們要辦個牛肉燴飯的試吃會，不知道您是否肯賞光出席呢？非常希望您能來嚐嚐。」
「我有這個榮幸嗎？」
「麻煩了，我認為您的意見比那些烹飪專家還來得有參考價值。不對！應該說我很希望能聽聽您的建議。」
看著行成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樣，靜奈在心中暗自竊笑，因為她正盤算著怎麼找個下次再見他的藉口。牛肉燴飯試吃會？感覺還不賴。只要先跟功一大哥商量，一定可以想出乍聽下像門外漢卻又能讓行家眼睛一亮的意見，好比之前告訴行成「常客營造出的氣氛太強，讓初次上門的顧客感到不舒服」的感想，也是功一事先面授機宜。
「啊，已經這麼晚了！」行成看著手錶驚呼。「耽誤您這麼久的時間，真不好意思，該不會影響到您接下來的安排吧？」
「沒有，之後沒甚麼事。」靜奈還期待著或許他會提出邀約。
「是嗎？那就好。」
然而，行成卻沒有任何類似的行動，靜奈只好拿起皮包。「那麼，我想先結帳……」
「沒這回事。」行成舉起右手制止，「今天是我拜託您來的，沒理由跟您收費，就讓我請您一頓飯吧。」
「可是……」
「您提供了相當寶貴的意見，這樣就夠了，千萬別客氣。」
從他堅持的語氣中也聽出帶著些許踏實，靜奈心想，這個人倒不只是個任性大少爺。
那我就接受您的好意了，靜奈向他行了一禮。
她站起身，行成也隨即跟在後頭，看來是想送她出餐廳。
兩人經過吧台區時，幾名顧客杯酒交錯，好不熱鬧。
「您講的或許沒錯。」走出餐廳，等候電梯時行成又說了，「常客們太過醒目似乎不是件好事，卻又不能因此不尊重他們，這真是個難題。」
「您真的不用太介意。」
「話不是這樣，難得有機會從零打造一家店，我可不想輕易妥協。」
行成剛說完，電梯門就開了，走出一名身穿灰色西裝的白髮男子。這名中年男子一看到行成便停下腳步。
「你怎麼來了？」
「老爸也是啊，今天晚上不是該去橫濱嗎？」
聽到行成的問話，靜奈驚訝地凝視那名男子。這麼說，他就是戶神政行嘍？
「因為計劃變更了。倒是你在這裏做甚麼？」戶神政行講完，瞄了靜奈一眼。
「我請這位小姐來提供一點意見。上次跟你提過吧，這位就是我在品酒會上遇到的女士。」
「哦，原來如此。」戶神政行點點頭。「謝謝您專程跑這一趟。──你聽到了哪些高見呢？」
「待會兒我再慢慢告訴你，都是些非常有建設性的意見。」
「真的嗎？那太好了。」戶神政行對靜奈微微一笑，笑容中蘊藏著一股包容力。
「那麼，我先告辭了。」
「我送您到樓下吧。」行成說道。
「請留步，謝謝您今晚的招待。」靜奈逕自走進電梯。
靜奈出大樓之後才走一小段距離，手機鈴聲便響了起來。
「我在對向車道。」手機傳來泰輔的聲音。她四下張望，看到路旁停了一輛藍色輕型休旅車，泰輔就在車裏。
靜奈穿越馬路，坐上車子的副駕駛座，右前方剛好能看到「戶神亭」所在的那棟大樓。
「怎麼樣？」泰輔問她。
「還算順利，應該沒讓他留下壞印象。」
「話是這麼說，但好像也沒能進展到吃完飯繼續換地方約會嘛，大哥當初還交代如果有這種狀況要我跟蹤觀察，我連變裝道具都帶了，卻派不上用場。」
靜奈皺起眉頭。「那個人在這方面很死腦筋啊。我看非得主動暗示誘導，否則他絕不會有所行動。」
泰輔樂得咯咯笑，「的確是這種感覺。」
「不過，已經約好下一次的碰面了，所以不必擔心。」
「妳果然有一套。」泰輔說完發動引擎，卻突然停下手。「欸，他出來了。」
只見行成走出大樓，後面跟著戶神政行，大概是事情辦完了。兩人攔了計程車，準備離去。
「世界上也有這種父子呢，事業成功，賺了大錢。」靜奈望著駛離的計程車喃喃說道，又看看身旁的泰輔。
不知為甚麼，他的表情僵硬，死盯著計程車離去的方向，甚至忘了眨眼。靜奈從來沒看過泰輔這麼嚴肅的表情。
「怎麼了，二哥？」
「那個人……跟在後面的那個男人，是戶神行成的老爸嗎？」泰輔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是啊，有問題嗎？」
「就是他……」泰輔低語。
「嗯？」
「那天晚上……爸媽被殺的那晚，從後門走出來的男人……這男的就是當時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