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老師與無家可歸的孩子
1
東大阪市西端,和大阪市生野區交界處,有一個名叫近鐵布施站的車站,車站南側是有拱頂的商店街,各式各樣的商店林立。店家雖然大多門面不好看,但生意都很好。
位在商店街中間的中村電器行是最近整條街上的熱門商店,老闆搶先進了一大批時下最流行的紅白機【註:遊戲製造公司任天堂於一九八○年代推出的家庭遊戲機 Family Computer,在台灣多通稱為「紅白機」。】,大力促銷,讓這一帶的小孩子都成為店裏的老主顧。如今,店內的遊戲機賣場成為小學生和中學生聚集的熱門場所。
老闆是一個禿頭老爹,正在修理壞掉的搖桿,旁邊有許多小孩在玩樣品機。最近,他的工作有七成都是在修理遊戲機。
一名小學生走向他。他身穿棒球夾克,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一副臭屁老成的樣子,老闆隔著滑到鼻尖的眼鏡看了他一眼,輕聲嘀咕說:「原來是田中啊。」
「有沒有新貨?」
少年看著老闆的手問。老闆抓了抓下巴。
「上次的那個怎麼樣?是不是很不錯?」
「那個喔,」少年歎了一口氣。「沒甚麼挑戰性,記住技巧後就通殺了。」
「每一款遊戲都一樣。」
說著,禿頭老闆從旁邊的抽屜中拿出卡帶,重重地放在少年面前。「現在只有這個。」
「『未來都市』喔。」
少年拿在手上時嘀咕道:「聽說不怎麼好玩。」
「如果不滿意也不必勉強。因為知道你要來,所以特地留下來的。你不買,也有一堆人搶著要,只是賣出去之後,下次不知道甚麼時候才會進貨啦。」
老闆抓著禿頭說。
「好啦、好啦,每次都來這招。」
少年從口袋裏拿出錢包,把錢放在老闆面前。老闆用紙包起卡帶後交給他。
「下次再拜託囉。」
少年用拿著紙袋的手輕輕向老闆揮手。
※※※
大路小學六年五班田中鐵平的電玩技術是全校數一數二的高手,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年)的科學萬國博覽會舉行時,他挑戰從來沒有玩過的新型電視遊戲機,一下子就拿到了最高分。
但是,他的絕技並不光是因為有天分,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因為他的消息特別靈通。只要新遊戲一上市,他立刻就去買卡帶,又去書店尋找傳授技巧的攻略本。當其他同學才開始玩這個遊戲時,鐵平早已經掌握了秘技。在其他同學面前小露一手,讓其他同學大吃一驚是他最大的樂趣。
中村電器行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只要新遊戲軟體一上市,大家都會搶著買。有時候就算得知消息後立刻去買,也可能已經賣光了。鐵平和禿頭老闆交情不錯,都會幫他預留。當然,這也意味著他在這家電器行花了不少錢,可以說,他的零用錢幾乎都貢獻給禿頭老闆了。
這天鐵平一如往常,因買到了新遊戲而滿面春風。
走出電器行,他把紙包放進停在一旁的腳踏車籃子裏,打開腳踏車鎖,騎上了車,正打算慢慢騎上路的時候,一個黑影從左後方接近他。
還來不及叫出聲音,那個影子已經搶走了腳踏車籃子裏的紙包,跑進附近的小巷內。由於黑影的動作實在太神速,鐵平呆然地愣在原地。
「啊!媽的!」
鐵平回過神,下了腳踏車,也衝進那條小巷。在中途的岔路時,他看到人影轉進了左側的巷弄,那個少年似乎和鐵平差不多年紀。
鐵平追了上去。為了買這個遊戲,他把這個月的零用錢都花光了,居然自己還沒有玩過就被人搶了。他嚥不下這口氣。
商店街周圍有很多小房子,巷弄像迷宮一樣複雜。鐵平對這一帶的環境很熟悉,但對方似乎比他更熟,故意挑選複雜的路線逃跑。當鐵平一路追到大馬路上時,那個少年已經不知去向。
「媽的!被耍了。」
鐵平懊惱地踢著馬路。
2
揮動球棒,球高高地飛過二壘,剛好打中位在外野中央的校舍二樓附近。
「太好了,全壘打。」
阿忍很滿意自己的揮棒,點了點頭,一派輕鬆地跑了起來。隊友興奮地為她鼓掌。
「呿,力氣真大。」
投手畑中噘著嘴抱怨,「看樣子嫁不出去了。」
「你說甚麼?」
阿忍跑回本壘後,走向投手丘。畑中用手套遮住嘴,阿忍雙手扠腰,看著正在防守的學生。
「你們隊今天無精打采的,才打了三局就已經八比一了,你們到底想不想打?」
「我很有幹勁啊。」
畑中回答,然後突然壓低了聲音說:「是原田和田中鬆懈了,他們今天一上場就被三振,防守又漏洞百出。」
「被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這樣。」
阿忍看著另外兩個學生,游擊手田中鐵平和三壘手原田似乎都心不在焉,低頭踢著地面。他們向來很愛打壘球,也打得很好。
一定有甚麼事──她憑著身為教師的第六感察覺到,輕輕點了點頭,走回自己的球隊。
※※※
「遊戲被搶了?」
「嗯。」鐵平無力地垂著頭。「我花了所有的零用錢買的……」
「你的也被偷了?」
阿忍看著原田,他也擠出笑容抓了抓頭。
「你們真笨。」
阿忍打量著兩個學生的臉,無意識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午休時間,她把兩個學生找來教師辦公室,問他們體育課時為甚麼無精打采,他們告訴她,遊戲軟體被人搶走了。
「同一天有兩個人的遊戲都被搶,而且你們又剛好是同班。」
「那傢伙一定是慣犯,動作超利落的。」鐵平說。
「這種事不值得佩服。」
阿忍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你們有沒有告訴家裏的人?」
怎麼可能?兩個孩子都搖了搖頭。
「只會被我爸打一頓。」
「我家是我媽會教訓我。」原田也說。
「我看不太妙,應該要去報警。」
「但是,」鐵平吞吞吐吐地說:「我已經不抱希望了,被偷就被偷了吧,以後小心點就好。」
「啊?你還真消極。」
「男人要懂得適時放手,我想趕快忘了這件事,老師,妳以後也別再提了。」
說著,鐵平轉身離開了。原田也跟著走了出去,兩個人都垂頭喪氣。「等一下。」阿忍叫住了他們,他們就像老人一樣,動作緩慢地轉過頭。
「是在布施車站前嗎?好,今天放學後,你們帶我去。」
「啊?」兩個學生瞪大了眼睛。
「老師,妳該不會想去抓搶匪吧?」
原田擔心地問。「當然啊。」阿忍挺著胸膛說。
「看到我的學生這麼沮喪,我當然不可能袖手旁觀,看我的!」
「我覺得還是趕快打消這個念頭比較好,」原田抬眼看著她。「不然以後更沒人敢娶妳了。」
「廢話少說。」
阿忍用力打了原田的頭。
「老師,那傢伙跑得超快的。」鐵平看著半空,似乎想起昨天的事。「我根本追不上他。」
「交給我吧。」
阿忍拍了拍胸口。「我對跑步很有自信,如果可以抓到搶匪,搞不好可以領到警視總監獎。」
阿忍開心地笑了起來,兩個學生只能以複雜的表情看著她。
※※※
這天放學後。
「這裏還真熱鬧。」
阿忍帶著鐵平和原田走向車站前的商店街,看到小巷內擠滿了人。
「好像出甚麼事了,警車也來了。」
原田說。轉頭一看,人牆後方的確閃著警車的燈。
阿忍踮著腳,在人群後方張望。一戶大雜院的大門敞開,幾名警官和穿著不知道甚麼制服的男人,還有身穿西裝的男人忙碌地進進出出。
「啊,之前在哪裏見過那個大叔。」
坐在原田肩上的鐵平說,「就是上次的刑警。」
「在哪裏?」
順著鐵平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是大阪府警搜查一課的刑警新藤,站在他旁邊那個長得像老鼠的男人應該是新藤的前輩漆崎。阿忍在之前一起命案中,曾經和他們打過交道。
「是不是又出了甚麼事啊?」
鐵平從原田的肩上跳下來後,偏著頭納悶。
「也許吧,他們是專門負責偵辦殺人案的,這裏可能發生了命案。」
「這個地方真可怕,所以我討厭大阪。」原田說。
「說甚麼啊,你自己不是住在這裏?」
「但是,這裏又有殺人命案,又有搶匪,真是個爛地方。」
「如果你這麼想,就好好讀書,以後去當政治家,改善這裏的環境。」
阿忍話音剛落,有人從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回頭一看,一個身穿深藍色水手服的少女對她露出微笑。那個少女一頭短髮,看起來像小男生。阿忍立刻想起她是誰。
「梶野,好久不見。」
她是兩年前從大路小學畢業的梶野真知子。雖然阿忍沒有教過她,但阿忍在學校很受歡迎,幾乎所有的女生都和她很熟。
「老師,妳來這裏做甚麼?」
真知子瞥了鐵平他們一眼後問道。阿忍不由地感歎,國中生說話有禮貌多了。
「嗯,陪我們班的學生……妳呢?」
阿忍反問道。真知子應該住在大路小學附近。
「我家出租的房子在這裏,聽說房客被人殺了,警察叫我父親過來。我也順便來看熱鬧。」
「原來是妳家出租的房子發生了命案。」
阿忍再度踮著腳觀察現場。
「老師和刑警很熟,有事可以找老師商量。」
鐵平在一旁插嘴。「笨蛋。」阿忍罵了他一句,真知子似乎覺得很有趣。
「真是好消息。老師,那就麻煩妳了。」
「怎麼連妳也跟著他們說蠢話。」
阿忍向真知子道別後,帶著鐵平和原田一起去商店街。
今天的中村電器行也擠滿了小孩子,他們沒有足夠的財力買遊戲,都是來玩放在店裏的樣品機。螢幕前大排長龍,等著試玩。
「你是在這裏騎上腳踏車嗎?」
阿忍問道。店門口放滿了腳踏車,簡直和小鋼珠店門口的盛況不相上下。鐵平和原田緩緩點頭。他們被人用相同的手法搶走了遊戲軟體。
「我猜想搶匪應該躲在某個地方監視,等待看起來像肥羊的客人下手。」
阿忍抱著雙臂說道。
「妳這句話的意思好像我們長了一副蠢樣。」
鐵平生氣地說。
「那有甚麼辦法?」阿忍說:「你們的確變成了肥羊,他一定覺得肥羊扛著葱薑,一臉呆樣地走出來。」
「真讓人火大。」
「對啊,所以一定要挽回名譽。」
阿忍走進了搶匪逃走的小巷。小巷只有一公尺寬,嚴格說起來並不算巷子,而是房子之間的防火巷,瀰漫著污泥和小便的臭味。
「逃進這麼窄的巷子,不會遇到死胡同嗎?」
「偏偏這裏不是死胡同。」
鐵平解釋道:「只要走對路,夠熟悉周圍的環境,走巷子反而更方便。」
「是喔。」
阿忍點了兩、三次頭,快步走進了小巷。
「這裏要往左。」
來到岔路時,鐵平在身後說。阿忍立刻按照鐵平說的往左轉。
沒想到那名少年突然出現在那裏。
阿忍嚇了一跳,對方也嚇了一大跳。少年瞪大了一對長眼睛,這時,鐵平他們趕到了。
「老師,妳在幹嘛……」
然後,鐵平「啊!」了一聲,指著那名少年。少年立刻轉身,拔腿就跑。
「就是他,他就是搶匪。」
當向來反應慢半拍的原田大叫時,阿忍和鐵平已經追了出去。阿忍今天穿著牛仔褲和球鞋。
「老師,那裏要往右。」
鐵平在阿忍背後大叫,為她指路。也就是說,少年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阿忍想起鐵平之前曾經說:「他跑得超快。」的確很快,雖然窄巷對小孩子比較有利,但即使扣除這個因素,他的腳程還是超快。
阿忍來到大馬路上,少年早就不知去向。隨後趕到的鐵平懊惱地說:
「昨天也是在這裏被他甩掉的,今天又被他跑掉了。」
阿忍再度左右張望了一下,的確不見那名少年的蹤影,只看到家庭主婦準備回家煮飯的身影。
3
屍體是偶然被發現的。
隔壁鄰居的小孩子在玩長釘,把釘子敲進了牆壁。小孩子的母親就像相聲「搬家」【註:「搬家」為一個相聲段子。】中的那位太太一樣,趕緊去鄰居家道歉,結果發現鄰居渾身是血,倒在地上。鮮血從屍體的胸口流了出來,已經在胸前凝固了。而且,房門並沒有鎖。
她立刻向轄區的警署報警,不一會兒,大阪府警也派了偵查員趕到現場。
警方立刻查到死者是房客荒川利夫,一走進門,廚房裏面就是一間兩坪多大的房間,利夫仰躺在地上。
「凶器是前端銳利的單側刃刀子。」
鑑識人員闡述了對屍體外表的觀察意見。轄區警署和府警總部搜查一課的搜查員聽取了他的報告,漆崎和新藤這組搭檔也在其中。
「單側刃……甚麼意思?」
高個子的新藤探頭看著漆崎的筆記小聲地問。
「怎麼?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像生魚片刀、剁刀都屬於單側刃啊。」
漆崎大聲回答,毫不在意周圍的人。
「其次是死亡時間。」
鑑識人員根據屍體僵硬的情況,判斷大約是四、五十個小時前死亡的。
這代表兩天前就死了。漆崎暗想。但每具屍體在死後僵硬的情況不同,無法一概而論,向左鄰右舍打聽後,還會調整死亡時間。總之,必須等解剖報告出爐後,才能瞭解正確的時間。
鑑識人員也補充了和漆崎的想法相同的意見,結束了對屍體外表勘驗的報告。
「室內沒有打鬥的痕跡,被害人的皮夾也在他自己的口袋裏,但裏面只有六百二十圓。」
轄區警署的石井刑警向漆崎他們說明了現場的狀況。石井外形俊俏,如果再瘦一點,應該很有女人緣。他不停地拉褲子,似乎是他的習慣動作。
「有沒有找到凶器?」
漆崎問。
「剛才找過了,沒有找到。廚房內有刀,但似乎都不是凶器。」
凶器是重要的證據。漆崎認為很可能是凶手帶走了凶器。
「被害人的職業是甚麼?」
石井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不是很明確,鄰居說,有時候看到他去打零工,但也有人說他遊手好閒。」
「原來沒有工作。」
「聽說他半年前搬來這裏,但還沒有去戶政事務所辦住所遷入的手續。」
「家人呢?」
「聽說之前還有一個男孩。」
「之前?」
「對。」石井用自動鉛筆搔了搔太陽穴。
「幾天前還看到那個男孩。」
「現在不見了嗎?」
「對。」
石井垂著兩道眉,好像那個男孩不見是他的責任。
「他太太呢?」
「搬來這裏時,就只有被害人和他兒子兩個人。房東知道被害人之前的住址,目前已經派人去調查了。」
「原來是這樣。」
於是,漆崎和新藤就去向大雜院的房東瞭解情況。房東名叫梶野政司,五十多歲,開襟衫下的肚子好像孕婦般突了出來。
「怎麼樣了?」
梶野一雙怯懦的眼看著漆崎問道。
「甚麼怎麼樣?」
「有沒有查到誰是凶手?」
「還要靠各位的協助。」
漆崎的嘴角露出笑容,把目光移向站在梶野身旁的水手服少女。「這位是?」
「我女兒。」梶野回答。「她是我女兒真知子。」
「喔。」
新藤斜眼瞄到漆崎整張臉都笑開了。漆崎每次看到水手服,就會露出色迷迷的樣子。
「時下的中學生看起來真成熟。」
漆崎滿臉笑容地說,他本來一定想說「發育真好」或是「真性感」之類的。
「那可不可以請教你幾個問題?」
漆崎把目光移回房東臉上的同時,立刻收起了笑容。
梶野回答說,雖然知道荒川利夫之前的地址,但對他的職業和經歷一無所知。對他來說,只要能收到房租就好,無意追根究柢打聽房客的隱私。
「他有按時繳納房租嗎?」
漆崎問,梶野皺起眉頭搖了搖頭。
「不瞞你們說,已經有三個月沒繳了。」
「所以,你有時候會上門催繳嗎?」
「有時候當然……我也是在做生意。」
「最近一次是甚麼時候?」
梶野想了一下後回答說:「呃……好像是一個星期前。」
「當時有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勁?除了那次之外,你對荒川先生被殺這件事,有沒有發現甚麼徵兆之類的?」
梶野偏著頭想了一下,說他甚麼都不知道。
接著,漆崎和新藤又去了鄰居家,見到了發現屍體的那位家庭主婦。那位主婦名叫阿部紀子,年約四十,體態豐腴,有一個國小三年級的兒子。就是這個兒子把五吋長的釘子釘在牆上。
「這孩子真的闖了大禍了……」
紀子誠惶誠恐地說,彷彿命案是她兒子造成的。
「妳之前和荒川家有來往嗎?」
漆崎問。她同時搖著頭和右手。
「完全沒有,即使在路上遇到,也不會打招呼……不光是我們家,我想,他和任何鄰居都沒有來往。」
「所以,妳也不知道有誰出入他家嗎?」
紀子想了一下後,滿臉歉意地說:「不知道。」
「目前研判命案是在兩天前發生的,請問妳知不知道甚麼和命案相關的線索?」
「兩天前……就是前天吧?我甚麼都……」
說到這裏,她突然住了口,用力拍了一下手說:「那好像就是前天。」
「發生了甚麼事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是怎麼回事,總之,前天有人去了他家,後來聽到一個好像整棟房子都在震動的聲音。」
「甚麼樣的聲音?」漆崎探出身體。紀子形容說:「好像是醃菜的壓石掉在地上的聲音。」這一帶的房子只要有一塊重石掉在地上,整棟房子都會跟著震動。
「幾點的時候?」
紀子瞥了一眼旁邊的時鐘後回答:「差不多四點左右。」
漆崎看了新藤一眼,又將視線移回紀子身上。
「妳是從說話的聲音知道他家有客人嗎?」
「對。」她點點頭。「我聽到嘰嘰咕咕的說話聲音。」
「訪客是男人還是女人?」
但紀子只發出「嗯」的沉吟,一臉遺憾地說:「不知道,因為我沒有聽清楚。」
接著,漆崎他們又問了幾個關於這件事的問題,但紀子並無法提供進一步的消息。
搜查總部設在轄區的布施警察署內。在偵查會議剛召開不久,就接到消息說,荒川利夫的前妻千枝子來到了警署。石井、漆崎和新藤負責去向她瞭解情況。
千枝子今年三十五歲,或許是因為衣著樸素,再加上整個人都很乾瘦,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年紀蒼老,頭髮也胡亂地綁在腦後。
雖然前夫被人殺害,但她一臉平靜地坐在那裏。坐在旁邊的新藤他們有點難以理解,難道一旦離婚,原本的夫妻也會形同陌路嗎?
她對於離婚原因的解釋如下。
「他以前是貨車司機,一年前因為酒駕發生車禍,被公司開除了,我們就搬到房租比較便宜的新家,我也外出工作。但他完全不想工作,我越想越生氣,就提出和他離婚。」
「妳先生居然同意了?」
漆崎語帶佩服地說。
「他心裏很清楚,就算不答應,我也會搬出去。」
「原來是這樣。荒川太太,妳目前在做甚麼工作?」
「請你不要叫我荒川太太,我們已經離婚了──我是保險公司的外務員,女人只要有心工作,不怕賺不到錢。」
「是喔。」漆崎摸著自己的下巴。
「妳對利夫先生被人殺害有甚麼想法嗎?」
「沒有。」
千枝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妳回答得真乾脆。」
「因為即使殺了他,也得不到一分錢。」
「妳知道他和誰來往嗎?」
石井問,但她仍然搖頭。
「以前經常和其他貨車司機一起去喝酒,但現在應該沒錢喝酒了……而且我不瞭解他最近的情況。」
「他有沒有向人借錢?」
漆崎想起他欠了房租未繳,問了這個問題。千枝子的表情有了些微的變化。她有點失落地垂下眼睛,然後回答說:
「對,有。」
「有多少債務?」
「總共大約有一百萬左右……我們住在舊房子時,曾經向朋友東借一點,西借一點。」
「所以,沒有辦理戶籍遷出也是因為……」
「對,」她點點頭。「不瞞你們說,我們是連夜搬家逃走的。」
漆崎看著新藤,露出「遇到麻煩了」的表情,新藤也很想歎氣。
「妳知道債主的名字嗎?」
千枝子想了一下說,只要看荒州家的通訊錄,應該可以知道。
「對了。」
漆崎用比較嚴肅的口吻問:「可不可以請教一下前天的白天,妳人在哪裏?」
她撥著散亂的頭髮嘀咕說:「莫名其妙。我為甚麼要殺他?」
「不,並不是懷疑妳。」
「你要我提供不在場證明,居然說沒懷疑我。算了,呃,前天我記得去跑外務了。」
「是工作嗎?從幾點到幾點?」
千枝子從舊舊的皮包裏拿出記事本翻了起來。
「十點到四點半左右。」
「妳記得四點左右去哪一位客戶家嗎?」
漆崎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住在荒川家隔壁的阿部紀子說,四點左右有人去找荒川。
「記得,但因為是我老主顧的家,希望你們不要給對方添麻煩。」
說著,千枝子把記事本的一部份出示給漆崎他們看。上面寫著客戶的名字和地址,新藤把她手指的地方抄了下來。
「對了,目前妳兒子下落不明,是不是在妳那裏?」石井問。她微微張著嘴,注視著他的臉,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不……不是還在荒川的家裏嗎?」
「不,他不在那裏。」
漆崎說,「聽鄰居說,他兩、三天前就不見了。」
千枝子的臉上頓時露出痛苦的表情。
「怎麼會這樣?那孩子到底去了哪裏?他身上應該沒錢……萬一被車子撞到怎麼辦?」
雖然她對丈夫被殺無動於衷,但聽到兒子下落不明,明顯緊張起來。
「妳知道他去了哪裏嗎?」
「不知道。」她回答漆崎的問題時一臉愁容。
4
「果然發生了殺人案。」
吃完營養午餐,阿忍在老師的辦公桌上攤開報紙嘀咕道。社會版用很小的篇幅刊登了他們昨天看到的事。
聽到阿忍的聲音,鐵平走了過來。
「我也看了那份報紙,聽說死了兩天之後才被發現,這個世界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要多結交朋友。」
「報紙上怎麼沒提那兩個刑警大叔的名字?」
他是指新藤和漆崎。
「怎麼可能會提到他們?雖然他們很帥,但職位並不高。」
「只是基層的刑警嗎?」
「是啊。」
阿忍收起報紙。「對了,今天也要去喔,記得叫原田也一起去。」
「啊──」鐵平發出很窩囊的聲音。「老師,妳還沒有放棄嗎?」
「為甚麼要放棄?昨天雖然只差那麼一點點就抓到他了,但今天他絕對跑不掉,我們已經掌握了敵人的行為模式。」
「妳倒是鬥志十足。」
「那當然,為了我的學生嘛。你們有這麼好的老師,真是太幸福了。」
「但是,我覺得他應該已經離開那一帶了,即使去了也是浪費時間。」
「不去看看怎麼知道?」
「我……今天要去補習班。」
「那就向補習班請假,補習班和遊戲機哪一個重要?」
「甚麼?」鐵平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真是亂來嘛……」
……所以,這天放學後,阿忍他們又來到商店街。
「我已經無所謂了。」
跟在鐵平身後的原田小聲地說,「又沒有很貴……」
「你說甚麼啊!你要是小看錢,就別怪我不客氣。」
「但是,我今天要練琴……」
「搞甚麼?你一個大男生,練甚麼鋼琴啊?」
「我媽叫我練的。」
「對父母言聽計從可不是好事,你彈到甚麼程度了?」
原田想了一下,說出了目前練習的曲目。他的程度已經完全超越了阿忍。「呿!」她咂了一下嘴。
來到中村電器行後,阿忍再度走進了小巷子。
「他今天應該不會在那裏吧?」
她來到昨天巧遇少年的地方時說。鐵平和原田露出「不是早就說了嗎?」的表情。
「但是,那個孩子會躲在這裏搶別人的東西,代表他對這一帶很熟悉,可能就住在這附近。看他的年紀,應該是小學五、六年級,搞不好是東大路小學的學生……」
住在大路小學校區東邊那個校區的小孩,都讀東大路小學,那裏以前是大路小學的分校。
「如果他是那個學校的學生,事情就簡單多了。」
原田抓著阿忍的袖子。「老師,妳可以去東大路小學,請他們給妳看學生的照片,馬上就可以查出來。」
「正因為我做不到,所以才辛苦啊。我不想把事情鬧大,最好能夠私下解決。」
這樣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有結果。鐵平在嘴裏嘀咕著,但幸好沒有傳到老師的耳朵裏。
「好,先去那家電器行,也許他也會去那家店,問老闆就知道了。」
阿忍轉身走回商店街的方向,看到前方有一個男人走過來。他個子很高,西裝外穿著風衣。男人原本低著頭走路,發現阿忍他們後,舉起右手向他們打招呼。
「嗨!怎麼會在這裏看到你們?散步嗎?」
他是府警總部的新藤刑警。乍看之下,感覺是個菁英。
「呃,是啊,剛好有點事。」
雖然阿忍心裏嘀咕,怎麼可能帶了兩個學生在這種小巷子裏散步,但還是面帶笑容地這麼回答。
「新藤先生,你在辦案嗎?」
「是啊。」
然後他告訴阿忍一行人,昨天在這附近發現有人被殺的事。
「我知道。我昨天剛好也經過這裏,漆崎先生也來了嗎?你們今天要在這附近打聽嗎?」
「是啊,我們還是要靠兩條腿辦案。」
站在阿忍身旁的鐵平說:「基層刑警真辛苦。」阿忍啪地打了他的頭。幸好新藤似乎沒聽到,他一派悠然地繼續說道:
「這起命案很棘手,不瞞妳說,我們正在找被害人的兒子。」
「被害人的兒子?」
「對,他在命案發生前不久失蹤了。啊,對了,剛好順便問一下你們……」
新藤從西裝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你們認識這個小孩嗎?還是說,曾經見過……」
但是,鐵平連看都沒看,又重複了一遍和剛才同樣的話,「我們不認識這裏的人,你可以去東大路小學打聽啊。」
「當然已經去過了,校方說,沒有這個學生。反正你們看一下啦。」
新藤堅持要他們看照片,原田接了過來。「咦?」他輕聲嘀咕,然後拿著照片,眼球往上轉了轉,嘟起了嘴。
「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看看。」
鐵平拿過照片,立刻叫了起來。「喔!」
「你認識他嗎?」
新藤問。阿忍也看了照片。
「喔!」
「老、老師妳也認識?」
新藤興奮地問。阿忍把照片遞到他面前問:
「這個孩子現在在哪?」
新藤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
「我就是在問你們啊。」
※※※
「喔,原來他搶了遊戲卡帶,你們想抓住他。」
新藤一邊用鏟子切開大阪燒,驚訝地說。這家大阪燒店和中村電器行中間隔了一家店,雖然新藤說,要不要去咖啡店坐一下,但鐵平和原田推薦了這家店。阿忍也覺得比起咖啡和紅茶,這家店更理想。
「太巧了,沒想到那個孩子是命案被害人的兒子。」
阿忍說著,把撒了青海苔的大阪燒送進嘴裏。
「被害人的兒子在命案發生之前突然失蹤,他很可能知道一些甚麼。總之,要趕快找到他,向他瞭解情況。」
不知道是否得到了可能有助於找到那個孩子的線索,新藤的語氣變得輕鬆起來。
「你說他沒上學嗎?」
阿忍問。
「對啊,其實之前就猜到了,他們一家連夜從之前住的地方逃走,所以也沒有辦轉學手續,就沒去上學了。」
這的確算是相當不幸的境遇。阿忍不禁有點同情那個孩子。
「問題在於他為甚麼要偷遊戲卡帶……」
「對啊,這是很大的疑問。」
新藤也點點頭。
鐵平和原田在一旁吃著炒麵,翻著少年雜誌,而且還是好幾個月前的舊雜誌,封面已經破破爛爛,書頁上黏著乾掉的高麗菜渣,破舊的封面上用麥克筆大大地寫著店名。
阿忍停下筷子,轉頭看著這兩個學生。
「你們不要一直看漫畫,也該提供一點協助。光吃不做事,和吃霸王餐沒甚麼兩樣。」
「但我們甚麼都不知道啊。」
對吧?鐵平又看著原田問。原田嘴裏不停地吃,拚命點著頭。
「比方說,你們可以想一下那個孩子為甚麼要偷遊戲卡帶。」
鐵平喝了一口杯子裏的水,然後,一派悠然地看著阿忍。
「只要說理由就好了嗎?」
「不可以說,他想要拿去玩。我看他應該沒空玩遊戲。」
「如果他想玩,只要向別人借就好。我想,他應該把搶到的遊戲拿去賣了。」
「賣了?賣去哪裏?」
新藤插嘴。
「當然是二手店。那些都是剛上市的遊戲,應該可以賣到好價錢。」
「二手店嗎?嗯,很有可能。」
「這種事誰都知道。」
鐵平不以為然地冷笑了一聲。
「哪裏有二手店?」
阿忍問,鐵平和原田互看了一眼後回答:
「最近開了很多家,哪裏都有,最大的應該是三明堂。」
「三明堂?」
「在今里。」
今里是布施的下一站。
「好,」新藤站了起來。「我們去那裏看看,你們可以帶我去嗎?」
兩個學生放下免洗筷歎了一口氣,然後,鐵平說出了他的心聲。
「真是沒辦法,要去就去啊。」
※※※
今里車站前方也有一個商店街,只是沒有拱頂。三明堂就在走進商店街不遠的地方,主要以出租錄影帶為主,但店內有三分之一是遊戲區。老闆理著五分頭,體格很不錯,感覺很像是壽司店的師傅。
老闆接過新藤遞給他的照片,立刻說:「原來是那孩子。」
「他來過嗎?」
新藤問。老闆用力點頭。
「昨天和前天都有來,他來賣遊戲。因為拿來的貨不錯,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大叔,他是不是來賣『未來都市』的卡帶?」
鐵平戰戰兢兢地問。
「對啊,你知道得真清楚。昨天才拿來,今天一大早就賣出去了。」
老闆開心地說,鐵平皺著眉頭咒罵:「媽的。」
「今天還沒來嗎?」新藤問。
「今天還沒來。之前沒見過他,以後也可能不會再來了。」
「你知道他住哪裏嗎?」
「我怎麼可能知道?」
其他客人在叫老闆,老闆便走去招呼客人了。新藤向阿忍他們使了一個眼色,走出了三明堂。
「真遺憾。」阿忍說。
「不,能夠查到這裏,就是很大的收穫。給你們添麻煩了。」
新藤說要送鐵平和原田回家表達歉意,阿忍和他們在店門口道別。
──我還真是閒著沒事做,居然特地來這種地方……
阿忍走在今里的商店街,拚命忍著內心的苦笑。仔細想一想,發現這件事根本和她沒有關係。
既然來到這裏,阿忍決定散步回家。她好久沒有一個人散步了。
中途,她看到有一家立食【註:沒有座位,只能站著吃的店面。】蕎麥麵店,店門口飄來一股柴魚高湯的香味,阿忍停下了腳步。好久沒去立食蕎麥麵店了。
──嗯,雖然剛吃了大阪燒,但還是無法抗拒這股香味啊。
猶豫再三,最後,阿忍還是進了麵店,幾個看起來像是上班族的男人正站在吧檯前吃麵。
「歡迎光臨。」
吧檯內的老闆聲音洪亮地招呼著她。
「天婦羅蕎麥麵……」
她還來不及說出「一碗」這兩個字就停了下來。她在吧檯前的那排男人中,看到了少年的身影。當然就是那名少年。
「啊!」
聽到叫聲,少年也發現了阿忍。說時遲,那時快,他放下手中的碗,衝出了店外。阿忍也不假思索地追了出去。「喂,這位小姐。」阿忍聽到老闆在身後叫她,但現在可不是吃麵的時候。
少年依舊跑得很快。不過,他可能對這一帶比較不熟,所以並沒有選擇複雜的巷弄。而且這一帶的路比較寬,只要在大馬路上,阿忍就有自信可以追上他。
今里車站附近有一條城東運河,當然必須從橋上越過那條河。阿忍在上橋前抓住了少年。
「他媽的,放開我!」
「你死了這條心吧,一旦被我抓到,你就絕對逃不了了。」
「幹!居然遇到跑這麼快的老女人。」
「別小看我,我以前可是第四棒的王牌喔。」
「我又沒有偷妳任何東西,妳昨天和今天都拚了老命追我,到底是為甚麼?」
「因為我無法對小孩子的不幸袖手旁觀。」
「哼,那些不愁吃穿的小鬼哪裏不幸了?即使被偷一、兩個遊戲,他們也不痛不癢。」
「你別誤會了,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心情的問題。而且,你也很不幸。如果你老是有這種偏頗的想法,最後會連同身為人的尊嚴也一起喪失。人一旦失去尊嚴,就是人渣。」
「人渣就人渣啊,放開我。」
少年在掙扎時,肚子發出了咕咕的聲音。他們相互瞪視著,沒有說話。
「原來你肚子餓了,對喔,你剛才的麵還沒吃完。」
「妳少囉嗦,不用妳管。」
「那怎麼行?因為餓肚子的小孩也很不幸。」
阿忍說完,四處張望著,把少年帶到附近的零食店。那家零食店門口在賣魷魚燒。魷魚燒就是把蛋和魷魚加在麵糊中,用兩塊鐵板壓扁並煎熟的小吃。阿忍買了魷魚燒後遞給少年,少年抬眼看著她,滿臉不悅地接了過來。
「我們一邊吃,一邊走吧。」
阿忍拉著他的手,但他站在原地不動。
「去哪裏?」
「那還用問嗎?當然去找警察啊。」
「只不過是偷了遊戲而已,不需要報警吧。」
「不光是遊戲的事,這件事晚一點會要求你說清楚。警察是因為其他的事找你。」
「為甚麼?我又沒做其他壞事!」
「既然沒做壞事,又何必逃跑呢?你爸爸被人殺害了,你去了哪裏?」
在阿忍手中掙扎的少年突然安靜下來,用令人緊張的銳利視線看著她。
「妳騙人!」
阿忍呆然地看著他的變化。
「你……」
少年咬著下唇,雙眼仍然瞪著她。
「你……不知道嗎?」
她發現淚水從少年的眼中流了出來。阿忍鬆開少年,想要拿手帕,少年立刻鑽過她的手下逃走了。
「啊,你別跑!」
阿忍大叫時,少年已經幾乎消失在人群中。阿忍渾身無力,呆然地站在原地。
5
第二天放學後,梶野真知子來到大路小學的教師辦公室。認識她的老師以為是畢業生回母校看老師,都開心地和她聊天。她之前在學校是優等生,大家都很喜歡她。
但是,真知子向之前的恩師打完招呼,就跑去找阿忍。阿忍發現她的神色看起來比上次更加凝重。
「老師,我有事找妳商量。」
「找我商量?」
阿忍巡視了辦公室內,站起來對她說:「那我們去操場。」
大阪的小學操場都很小,大路小學也不例外,只能勉強容納一個壘球場,而且,校舍就在中外野的區域內。
阿忍帶著真知子來到小操場角落的單槓處。
「找我有甚麼事?」
阿忍問,真知子微微低著頭說:「是關於上次命案的事。」
「發生甚麼事了嗎?」
「對啊……呃……」
真知子嘴唇動了起來,終於下定決心般抬起頭。「警方好像在懷疑我爸爸。」
「懷疑妳爸爸?為甚麼?」
「我也不知道。」她搖了搖頭。「但昨晚刑警來我家,問了爸爸的不在場證明,問爸爸三天前的下午人在哪裏。」
「是喔,那正是命案發生的當天,但是,妳不必為這種事擔心,刑警不管遇到任何人,不管有沒有嫌疑,都會問一下不在場證明。」
阿忍語氣開朗地說,真知子仍然愁眉不展。
「但我爸爸的行為也很詭異。」
「妳說詭異……」
「他對刑警說,那天他一整天都在家,刑警聽了之後就離開了,但爸爸沒有說實話,那天他中午就出門了,傍晚才回家。」
「是喔。」
阿忍的表情也嚴肅起來,她覺得現在不是傻笑的時候。
「爸爸叫我不要把他中午出門的事說出去,我不明白爸爸為甚麼要說謊。」
「是不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我覺得不像是這樣……」
真知子再度低下了頭,用球鞋的鞋尖踢著地面,然後自言自語地說:「我不知道警方是怎麼看我爸爸的……之前聽說老師和警方很熟。」
「嗯,雖然很熟……」
阿忍抱著手臂沉思片刻後說:「我先送妳回家。」其實,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
「我知道妳很擔心,但妳應該相信妳爸爸,對嗎?」
「相信喔……」真知子微微偏著頭說:「有點不太一樣。」
「甚麼不一樣?」
她又想了一下說:「不能說是我相信我爸爸這個人,而是我相信他的膽小。我覺得他絕對不可能做殺人這麼大的事。」
「是喔……」
「我想,他只要看到血就會昏過去。」
「是喔。」
阿忍無言以對,只好沉默不語。
來到梶野家附近時,她們同時停下了腳步。因為她們看到一輛警車停在門口,不一會兒就有人從裏面走了出來。身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帶著一個鮪魚肚男子走了出來,仔細一看,穿西裝的是漆崎,新藤也在一旁。
「爸爸。」真知子跑向那個鮪魚肚男人,他是梶野政司。
「真知子,對不起……」
梶野垂著兩道眉,看著女兒的臉。
「原諒我,妳要好好照顧媽媽。」
「媽媽在哪裏?」
「在裏面哭。」
梶野回頭看著家裏的方向。
「爸爸,為甚麼?你為甚麼會……」
真知子拉著梶野的衣服,他無力地搖了搖頭。「爸爸也搞不太懂,可能是臨時起意吧。」
「漆崎先生!」
阿忍出聲,漆崎看了她一眼,親切地眯起眼睛。
「好久不見,最近好嗎……不用問,一看就知道妳很好。」
「這是怎麼一回事?為甚麼梶野先生會變成凶手?」
阿忍大聲問道,漆崎對她閉起一隻眼睛。
「我們沒說他是凶手,只是來問他一些事,他就自己招供了,我們也搞不清楚是甚麼狀況。」
「這……」
阿忍說不出話,漆崎把梶野帶上了警車。新藤不知道還想說甚麼,但最後甚麼都沒說,就上了警車。阿忍和真知子一起忍受著警車噴出的廢氣。
6
漆崎和新藤並沒有特別懷疑梶野。搜查總部打算徹底清查被殺的荒川的過去,製作了嫌犯清單。雖然荒川積欠房租未繳,但對梶野來說,並不是太大的金額。荒川利夫躲債的金額更大。
但是,一通用假音打給警方的電話,讓警方開始注意梶野。那天清晨,布施站前派出所接到一通電話。
「案發當天,我在傍晚的時候看到梶野離開命案現場」──電話中的聲音這麼說,接電話的年輕警官還想問對方的名字,但對方已經先掛上了電話。當問及電話中的聲音時,那名警官回答:「打電話的人好像用手帕捂住了電話,所以聲音聽起來悶悶的,既像是女人,也像是男人用假音在說話。」
漆崎和新藤立刻去梶野家瞭解情況,他們一說「有人看到你那天從命案現場離開」,梶野就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坦承:「是我幹的。」
兩名刑警有點莫名其妙,但只好帶著梶野回到了警署。
以下是梶野招供的內容──
「對不起,是我殺了荒川先生。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想殺他,那天,我四點左右去找他,催他繳房租。荒川先生情緒很激動,說沒錢可繳。於是,我們就爭吵起來,後來動了手。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當我回過神時,手上拿著菜刀,他的身體中了刀。於是,我慌忙逃回家了。我把菜刀藏在倉庫的工具箱裏……回家的時間嗎?我記不太清楚,但應該是六點左右。」
「總覺得這件事有蹊蹺。」
從布施警察署回程的電車上,漆崎不停地偏著頭納悶。
「怎麼了?他的自首內容很合理,沒有任何矛盾的地方。」
新藤雙手拉著吊環,拚命忍著呵欠。
「嗯,雖然合情合理……」
「你好像很不乾脆。」
「嗯,我覺得梶野的記憶有太多模糊的部份,連是荒川先拿刀子還是他先拿刀子這一點也忘記了。」
「可能情緒太激動了。」
「是嗎?不管是誰先拿的,看到刀子通常會感到害怕,照理說會印象深刻才對。」
「可能一切都發生在轉眼之間吧。」
「嗯,是嗎?時間的問題也很不明確,嗯,只知道他情緒很激動。」
新藤不再表達意見。因為他很清楚一旦漆崎開始煩惱,旁人說甚麼都是徒勞。而且這次的案子中,凶手已經自己招供了,即使在某種程度上判斷錯誤──比方說,可能是正當防衛──但仍然無法改變梶野殺了荒川這個事實。
「關於千枝子……」
漆崎主動找他說話,新藤看著前輩刑警的臉問他:「你說誰?」
「千枝子,就是荒川的前妻。」
「喔。」
喔,原來是她。新藤想了起來,點了點頭。
「她有沒有不在場證明?」
「為甚麼突然問起她?」
「別管那麼多,趕快告訴我。」
「她說在四點半之前去客戶家拜訪,也有證人可以證明。」
「在關鍵時間點的行蹤卻很模糊。」
「是沒錯,但如果千枝子去了荒川家,再對照梶野的話就很奇怪了。因為梶野四點左右就在荒川家。」
新藤說明道。漆崎再度偏著頭嘟囔說:
「也對。」
7
那一週的星期六。
阿忍正在公園歇腳,鐵平和其他人回來了。
「沒有嗎?」
阿忍看到他們的表情,開口問道。幾個學生都無力地搖頭。
「電器行和玩具店都找遍了,也去電玩中心看過了,都沒有找到他。」
鐵平代表眾人回答。他們剛才似乎跑了不少地方,全都累壞了。
「原田那一組負責去哪裏找?」
「他們去找吃東西的地方,剛才在電影院前遇見他們,好像也沒有找到。」
「是喔……」
阿忍抱著雙臂沉思起來。
她在昨天的早報上看到了梶野政司自首的相關報導,這似乎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了。
但是,阿忍對一件事耿耿於懷,就是那個少年的事。上次她抓到那個少年時,他並不知道他父親死了的消息。也就是說,他是在荒川利夫被殺害之前離家出走。那麼,他為甚麼要離家出走?
梶野被帶走後,真知子撲在阿忍胸前痛哭。從那一刻開始,阿忍就努力思考自己能不能為真知子做甚麼。想要救梶野,唯一的方法,就是證明他是正當防衛,但是,梶野對爭執前後的記憶很模糊,也無法明確說出是誰拿出了刀子。阿忍一直在思考是否有甚麼方法,最後得出一個結論,認為那個小孩可能知道甚麼。比方說,他可能知道他離家時,他父親的精神狀態。假設他可以證明他父親精神異常激動,或許可以證明梶野是正當防衛。
於是,阿忍再度找了鐵平和原田,提議再去找之前那名少年。他們雖然不太瞭解具體的情況,但知道這麼做或許可以幫助別人。
那兩個學生又找了其他同學,然後,阿忍班上的所有學生都參加了大搜索。
然而,他們並沒有找到少年的下落。
「他可能改變了活動地點。」
鐵平微微偏著頭說,「鶴橋和上六那裏有很多家收購遊戲軟體的店。」
如果去日本橋那裏就更多了。另一個學生說。
不一會兒,原田那一組人也回來了。每個人臉上都寫著疲憊,阿忍看了很難過。
「算了,大家一起回家吧。」
她勉強擠出很有精神的聲音說完,開始往回走。鐵平和原田也緩緩跟在她身後。
「真可惜,」原田歎著氣說:「我們難得做對別人有幫助的事。」
「這也沒辦法,」阿忍說:「況且,即使找到他,或許也幫不了甚麼忙。」
阿忍和那些學生走過市場。每次那名少年逃走時,都會經過這條路。
他們經過市場後又走了一段路,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別跑!」阿忍回頭一看,發現一個頭上綁著頭巾的男人,抓住了一個平頭小孩的脖子。
「我要把你交給警察。」
男人不停地打著小孩的頭。
阿忍揉了揉眼睛。那個孩子就是那名少年,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鐵平和原田也說不出話。
「怎麼了?」
阿忍走了過去,男人露出意外的眼神。「這個小鬼偷我店裏的魚板,他用髒手直接抓,我根本賣不出去了。」男人說話時噴著口水。
「這個魚板的錢我來付。」
「甚麼?」男人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阿忍後問:「妳是誰?」
「我是忍老師。」阿忍回答。
「老師嗎?有這種壞學生真辛苦,反正只要妳願意付錢,我就沒甚麼好說的了。」
男人接過錢,狠狠瞪著少年說:「下次你再敢偷,小心把你打死。」然後走回了市場。
鐵平和原田立刻上前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所有人再度回到了公園。
「我身上一毛錢也沒有,妳叫我賠錢,也沒錢可以給妳。」
即使被抓住兩隻手,少年照樣嘴硬。他雙眼瞪著阿忍。阿忍不禁覺得他比班上的學生更有骨氣。
「這種事不重要。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甚麼要離家出走?」
「為甚麼?我為甚麼要告訴妳?」
「因為我想聽啊,而且我還想知道你離家時,你爸爸的情況。」
「哼。」少年把頭轉到一旁。
「你給我老實說。」
鐵平敲著少年的額頭,但少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就沒辦法了。」
阿忍四處張望,發現了電話亭,緩緩地走了過去。
「妳要打電話去哪裏?打給警察嗎?」
少年似乎有點緊張。阿忍搖了搖頭。
「打電話給警察也沒用,我要打去另一個好地方。」
「哪裏?」
阿忍的嘴唇露出笑容,「打電話給你媽媽,請她來接你。」
「啊,別打,笨蛋!」
少年立刻掙扎起來。果然不出所料,阿忍在心裏笑了笑。
「當然要叫你媽媽來接你,這是常識啊。」
「別打,別叫那個老女人來。」
「那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嗎?如果你回答,我就放你一馬。」
「妳威脅我嗎?真卑鄙。」
「那我要打電話。」
「啊!別打!」
「那你願意說囉?」
「……」
「那我要打了。」
「不行。」
「那你願意開口囉?」
「……」
「願意說吧?」
「……他媽的。」
※※※
那天晚上,阿忍去警察署找漆崎和新藤,在會客室內把少年告訴她的事說了出來。
「喔,這麼說,」漆崎難得用嚴肅的表情看著阿忍。「荒川利夫在被殺前不久,叫兒子去找他媽媽?」
「對,他叫兒子忘了他,和媽媽一起好好過日子,當時的表情很悲戚。」
「是嗎?」
漆崎閉上眼睛,抱著手臂。
「結果,那個孩子沒有去找媽媽?」新藤問。
「對,那孩子說,他媽媽很自私。之前拚命叫老公工作,沒想到稍微吃點苦,就拋夫棄子……所以,他沒有去找他媽媽,四處流浪。現在仍然堅持絕對不去和媽媽同住。」
「是喔……不過,小孩子剛離家不久就遭人殺害這件事似乎不單純,到底是怎麼回事?」
新藤問前輩刑警。「我不知道。」漆崎回答。
阿忍輪流看著兩名刑警後說:「會不會是想同歸於盡?」
「同歸於盡?」漆崎瞪大了眼睛。
「對,雖然通常都是男女感情糾紛才會有這種事,但荒川先生會不會想拉著梶野先生一起死?結果在爭執之後,只有荒川一個人死了。」
「但是,他們爭執的原因是因為積欠房租,況且,他為甚麼要和梶野同歸於盡?光是想像一下就很噁心。」
漆崎嘟著嘴說。
「不,等一下。」
漆崎看著天花板,然後,又閉上眼睛沉默了幾秒。他張開眼睛的同時站了起來。
「新藤,我們再去找千枝子,還有梶野。尤其是梶野,儘可能不要給他壓力,讓他好好回憶命案當時的情況。」
8
梶野政司獲釋的隔天,真知子來向阿忍道謝。真知子看起來比之前更瘦了,但氣色很好。
「真的太感謝您了。」
真知子深深鞠了一躬,阿忍搖著手苦笑。
「我沒有做甚麼,多虧了漆崎先生和新藤先生,雖然他們是基層刑警,但還是很了不起。」
「到底是怎麼解決的?我爸爸也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嗯,反正結果就是自殺。」
「自殺?」
真知子瞪大了眼睛。這也難怪,阿忍當初聽到時,也同樣驚訝。
「嗯,他生活陷入困頓,所以想要自殺。但在自殺前,妳爸爸剛好上門,他們為房租的事發生了爭執。妳爸爸被他推了一把,撞到頭,結果失去了意識。」
「我聽說了,我爸當時好像腦震盪了。」
「荒川先生之後就自殺了,但在他自殺後,他的前妻剛好去他家,所以就把事情弄得很複雜。」
千枝子上門是為了看看兒子。雖然她因為對丈夫沒有感情而離了婚,但還是很關心自己的孩子。
沒想到那天她一進門,就看到丈夫的屍體和昏倒的房東。她搞不清楚發生了甚麼事,只知道荒川自殺了。因為他手上緊緊握著菜刀的刀柄。
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千枝子立刻想到一個可怕的念頭,她打算把現場偽裝成那個昏過去的男人殺了荒川,到時候,那個男人的家屬就會付一大筆賠償金給她的孩子。
她從荒川身上拔出菜刀,塞進昏倒在地的男人手上,又把男人的身體稍微移向屍體。
完成以上這些工作後,她就靜觀案情的發展。當她發現警方始終沒有鎖定梶野後,就用假音打了那通電話。
「這麼看來,我爸的確很笨,明明自己沒有殺人,卻誤以為自己殺了人。」
因為案情已經明朗,真知子笑得很開心。
「妳爸爸腦震盪後醒來就看到屍體,不管是誰,遇到這種事都會慌了手腳,更何況失去意識之前的記憶很模糊,所以就更緊張了,也會失去時間的感覺,聽說妳爸爸第一次供詞的某些地方,就讓警方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然後,阿忍又補充了一句,刑警果然很厲害。
※※※
這天放學時,阿忍走出校門,看到了那名少年。他在十公尺外目不轉睛地看著阿忍。
「你在這裏幹甚麼?」
阿忍問,但少年沒有回答。
「你要去哪裏?」
少年還是沒有回答。鐵平他們不知道甚麼時候出現在阿忍身旁。鐵平小聲地問:「他來幹甚麼?想要報復嗎?」
「不,」阿忍搖了搖頭。「他是來向曾經交手的朋友道別。」
少年似乎露出了隱約的笑容,也可能想說甚麼,總之,他的嘴唇出現了些微的變化。
少年轉身走了,最後又回頭看了一次,跑進了附近的巷弄。他奔跑的速度相當快,和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
阿忍不知道他要去哪裏,也不知道他日後有甚麼打算,也許要和他最討厭的媽媽一起生活,也可能去投靠其他親戚,但是,阿忍希望可以繼續想像他在宛如迷宮般的巷子裏奔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