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浮世畫家》石黑一雄/謝瑤玲譯</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浮世畫家》石黑一雄/謝瑤玲譯</h3>《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版》<br />《好讀書櫃》典藏版<br /><br /><br />一九四八年,十月<br /><br /><br />  天氣晴朗的日子,你由此處仍稱為「躊躇橋」的小木橋邊陡峭的小徑往上走,不消多久,便可看見我的屋頂,夾在兩棵銀杏樹梢間。就算這山丘上的房子不是如此巍然醒目,仍與附近其他的屋宇大不相同,因之任何人由這小徑走來,都可能會思忖屋主是個多有錢的人。<br /><br />  但我卻並不富有,也從不曾是個有錢人。也許我若說出建這屋子的是我的先輩,那獨一無二的杉村明,就可說明這屋宇之所以巍然壯觀了。當然,你也許是新來乍到,因此對杉村明其人毫無所知。但是只要向任何戰前便已住在這裡的人問起,你就會知道大約有三十年期間,杉村明是本市最受敬重、也是最有影響力的人之一。<br /><br />  聽我這麼說,且當你走到山丘上,注視著兩側旁列杉樹的大門口、花園牆垣圍住的寬廣區域、磚瓦精緻的屋頂、和雕樑畫棟時,你也許會想著我是怎麼得到這一大片產業的,而且我又說我並不富裕。事實是,我以很低的總價買下了這房子──這數字大概不到這片產業當時的一半真正價值。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杉村家族在出售之時所採行的一種很奇特──也有人說是愚蠢──的程序所致。<br /><br />  這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在那時候,當我的情況似乎逐月改進時,我太太開始催我去找一棟新房子。她是個有先見之明的人,認為有棟與我們的身分地位相稱的住所是很重要的──並非出於虛榮心,而是為了我們的子女未來的婚事。我承認這不無道理,只是由於我們的長女節子也不過才十四、五歲,所以我對這件事並不急。然而,大概有一年左右吧,每當我聽說有棟適合我們的房子要賣,我會記得去詢問一下細節。我的一個學生首先對我提起杉村明的宅第在他去世一年之後要出售的消息。我並不以為自己可能買這麼一棟房子,所以僅將學生的提議視為是他們對我一向有的誇大的尊敬而已。不過我還是去加以詢問了,得到的是出乎意料的答覆。<br /><br />  一天下午,兩個高傲的灰髮婦人來探訪我;她們竟是杉村明的女兒。當我對受到一個如此顯赫之家族的個人關注表示驚喜時,兩姊妹中的姊姊冷淡地告訴我說她們的來訪並非僅是出於禮貌。過去幾個月裡,有不少人對她們已故世之父親的屋子提出詢問,可是這家族最後卻將大部份回絕,僅留下四份申請。這四個申請者是由杉村家族成員純以良好的品格與成就為基準仔細篩選出來的。<br /><br />  「對我們來說,」她又說:「家父所建的房子應該傳給一個他會讚許、也認為值得的人,是最重要的事。當然,迫於環境,我們也有經濟上的考慮,不過這卻是次要的。因此我們已定下一個價格。」<br /><br />  這時,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妹妹遞給我一個信封,兩姊妹便嚴肅地注視我將信封開啟。信封內有張白紙,紙上只有用毛筆寫下的一個工整的數字。我正想對那低價表示震驚時,卻自她們的臉色意識到再談價格將會被視為粗鄙。姊姊只是說:「你們都無須競價。超過這個價錢,我們無意多收。從這裡起我們所要做的是進行一次威望的拍賣。」<br /><br />  她解釋說她們親自登門是為了杉村家正式請求我──當然,還有其他三個申請者──接受對我的身家做更進一步的調查。一個適當的買主便可因此產生。<br /><br />  那是個奇異的程序,不過我看不出有什麼好反對的;畢竟那與涉及婚姻談判時差不多。其實被這個古老且守舊的家族視為值得的候選人,我還感到受寵若驚呢。當我應允接受調查,並向她們表示感激時,那個妹妹第一次對我開口道:「小野先生,家父是個有修養的人。他敬重藝術家。其實,他知道你的作品。」<br /><br />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自己也進行了一些調查,發現那個妹妹的話並不假。杉村明生前確實熱愛藝術,曾幾次出資贊助過畫展。我也聽到了一些有趣的傳言:杉村家族有不少人反對將宅邸出售,所以有過幾次激烈的爭論。最後,財務上的壓力意味著出售已在所難免,而關於交易的奇特程序代表的便是那些不願將宅邸傳交給別人者的妥協。這些安排出於專橫是不容否認的;但是就我而言,我卻很能同情一個有如此顯赫歷史之家族的感受。然而,我太太對於身家調查的提議卻頗不以為然。<br /><br />  「他們自以為是什麼人?」她抗議道:「我們應該告訴他們不願再與他們有任何牽扯了。」<br /><br />  「可是有什麼害處呢?」我指出。「我們沒有任何不願讓他們發現的事。沒錯,我的家世並不富裕,但這點杉村必已知道,而他們卻仍認為我們是合宜的候選人。讓他們調查吧;他們只能發現對我們有利的事物而已。」我更刻意加了兩句:「再說,他們所做的不過是像如果我們與他們談論婚事時所會做的,我們必須習慣這種事。」<br /><br />  況且,所謂的「威望的拍賣」──如那個姊姊所言,頗有令人讚賞之處。許多事情都應該以這種方式來解決才對。這種不以一個人的荷包大小、而以其道德行為和成就來當印證的比賽,比起其他的要榮譽多了。我還記得當杉村家族認為我是最適合擁有他們如此珍視之房子的人時,內心那股深切的滿足感。這宅邸也確實值得人忍受一些不便;儘管它外表堂皇而威嚴,它的內部卻是紋路美麗的自然木材,使住在其中的我們都極易感到放鬆、安寧。<br /><br />  儘管如此,在交易過程中處處可見杉村家族的專橫;有些家族成員對我們的敵意毫不隱瞞,換了另一個較不諒解的買主可能就會深以為意而放棄整件事了。即使是許多年後,我有時正巧碰見其家族成員時,他們也不會與我交換一般禮貌的問候,而會當街詢問我屋子的現況以及我所做的任何更動。<br /><br />  這些日子我幾乎已不曾聽聞杉村家族了。不過,在戰後不久,房屋交易時與我接觸過的那個妹妹曾經來訪。戰爭使她成為一個瘦削且病弱的老婦。她秉承該家族的特徵,毫不隱藏她的關切是在於這房子──而非房子的居住者──如何度過戰爭;當她聽說我太太和健治的事時,她只表露了最短暫的關切,便開始問起炸彈損毀的情形了。這使我最初對她頗感嫌惡,但我旋即注意到她的目光會如何不由自主地在屋內逡巡,她又如何會在謹慎且正式的語句中猝然停頓,使我意識到她正因發現自己再次回到這屋子而感受到陣陣波動的情緒。然後,當我推測自售屋之後她的家族成員多半皆已死去時,我開始對她感到同情,便提議帶她到屋內各處走走看看。<br /><br />  這宅邸也免不了受到戰爭的摧損。杉村明為這居所蓋了,包括三個大房間,以沿行花園一側的長廊和房子的正廳相接。這條走廊極長,以致有人認為杉村明之所以蓋東廂和這長廊是為了與他的雙親保持距離。然而,這條長廊卻是宅第最動人的特徵之一;午後整條走廊上盡是點點光影和樹影,使人宛若穿行一條花園隧道。炸彈損毀的泰半是在此處;當我們自花園檢視時,我看得出杉村小姐泫然欲泣。到這時,先前我對這老婦的氣惱早已蕩然無存,一再安慰她說這毀損必會儘早修復,這屋子也會再次恢復她父親建造時的舊觀。<br /><br />  當我向她如此允諾時,我並不知道物資會一直那麼缺乏。投降之後,有很長一段期間,光是等一塊特定的木頭或幾根釘子,也要好幾個星期。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先修復不可能完全逃過損害的正廳,因此花園的長廊和廚房的工作進度就十分緩慢了。我已盡力防止任何嚴重的惡化,但是要再重新開放那個部份卻沒有那麼快了。再說,現在此處只有苔子和我兩個人,我們也不急著要延展生活空間。<br /><br />  今天,我若帶你到房子後側去,將厚重的紗門拉開,讓你看看杉村家的花園長廊遺跡,你大概仍能想見昔日優美的舊觀。只是毫無疑問的,你也會注意到我無法逐日清除掉的蜘蛛絲和斑斑霉跡;還有天花板上的大洞,僅以防水布遮覆著。有時在清晨時分,我拉開紗門,只見陽光會穿透那防水布照入,照出懸浮在半空中的滾滾灰塵,彷彿天花板才剛剛塌下而已。<br /><br />  除了長廊和東廂房外,最嚴重的損害是陽臺。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兩個女兒,一向喜歡坐在這裡聊天、觀賞花園;因此當節子──我嫁出去的女兒──在戰後第一次回來探望我們時,我並不訝異看到她對陽臺的現況感到傷心。那時我已將最破損之處修復了,可是在陽臺的一端仍因爆炸力將木板由下往上推而破碎起伏。陽臺的屋頂也遭了殃,所以雨天時我們仍得在地板上放置接水容器好盛接滴落的雨水。<br /><br />  不過,過去這一年來,我得以有相當的進展,所以當節子在上個月又來探望我們時,陽臺大致已完全修復了。苔子為她姊姊來訪而請假在家,所以,在天氣一直很好的情況下,我的兩個女兒一如往昔地常常坐在陽臺上。我常加入她們;有時那幾乎就像是多年以前,在陽光明艷的日子裡,一家人會坐在那兒閒話家常。上個月有一次──一定是節子到達後的第一個早上吧──我們吃過早餐後坐在陽臺上時,苔子開口道:<br /><br />  「節子,真高興妳終於來了。妳可以為我照顧一下父親了。」<br /><br />  「苔子,真的……」她姊姊不安地在坐墊上動了動。<br /><br />  「父親現在退休了,很需要人照料。」苔子調皮地笑笑,又說:「必須讓他有事做,不然他就會悶悶不樂。」<br /><br />  「真的……」節子緊張地笑笑,便嘆了口氣,轉向花園。「楓樹似已完全恢復舊觀了,枝葉十分茂盛呢。」<br /><br />  「爸爸,節子可能不知道您這些日子來是什麼樣子呢。她只記得以前您命令我們時的暴君模樣。您現在溫和多了,對吧?」<br /><br />  我以笑聲讓節子知道我對這一切不以為忤,可是我的長女神色依然不安。苔子又轉向她姊姊說:「不過他真的需要人照顧,整天悶悶不樂地在家裡轉。」<br /><br />  「她又再胡說了。」我說:「要是我成天只會發悶,這些修復工作是怎麼進行的?」<br /><br />  「是呀。」節子笑著望向我。「這屋子現在差不多恢復舊觀了。爸爸一定很辛苦了。」<br /><br />  「他請人來幫忙修復困難的部份。」苔子說:「節子,妳好像並不相信我,父親現在大不相同了,妳已不需要再怕他了。他溫和多了,也開化多了。」<br /><br />  「苔子,真的……」<br /><br />  「他有時甚至還燒飯呢。這在以前一定令人難以相信吧?可是父親的烹調技術愈來愈好了呢。」<br /><br />  「苔子,」節子平靜地說:「我想這個話題我們已經說夠了。」<br /><br />  「不是嗎?爸爸,您很有進步呢。」<br /><br />  我又笑了笑,微微搖了下頭。我記得,苔子在那時轉向花園,為了炫目的陽光而閉上眼睛說:<br /><br />  「嗯,等我結婚後,他就不能仰賴我回來為他燒飯了。到時候我無須照顧父親也夠忙的了。」<br /><br />  當苔子這麼說時,她那一直端莊地迴避了目光的姊姊,詢問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立刻又移開了,因為她必須回應苔子的微笑。但是節子的態度更見侷促不安了,因此當她的小兒子自我們身邊跑過陽臺時,她似乎很慶幸有機會改變話題。<br /><br />  「一郎,不要亂跑!」她對著他身後叫著。<br /><br />  與雙親同住在現代化公寓的一郎無疑為我們宅邸中的廣闊空間深深著迷。無論如何,他似乎不能認同於我們靜坐在陽臺上的喜好,寧可快速在其上奔馳,有時更滑過光滑的地板。他不只一次差點弄翻我們的茶盤,可是對他母親要他坐下的請求,他一直都充耳不聞。這一回當節子叫他拿個椅墊來和我們一起坐時,他照樣不高興地站在陽臺末端。<br /><br />  「來吧,一郎。」我喚道:「老是和女人講話我也煩了。你過來坐在我旁邊,我們來談談男人的事。」<br /><br />  這個主意立刻將他吸引過來。他把坐墊挨著我放好,以極高貴的姿勢坐下,雙手撐著腰,胸膛挺起。<br /><br />  「外公,」他嚴肅地對我說:「我有個問題。」<br /><br />  「是的,一郎,什麼問題呢?」<br /><br />  「我想知道怪物。」<br /><br />  「怪物?」<br /><br />  「那是史前的嗎?」<br /><br />  「史前?你已經知道這樣的字了嗎?你一定是個聰明的男孩。」<br /><br />  這時,一郎的威嚴似乎消退了。他不再正襟危坐,轉而向後一躺,兩腳在空中亂揮。<br /><br />  「一郎!」節子急切而低聲地喚道:「在你外公面前這麼沒規矩。坐好!」<br /><br />  一郎僅有的反應是讓雙腳無力地落到地板上。然後他交疊雙臂,閉上眼睛。<br /><br />  「外公,」他以睏倦的聲音問:「那怪物是史前的嗎?」<br /><br />  「哪一個怪物呢?一郎。」<br /><br />  「請別見怪,」節子不安地笑笑,說道:「我們昨天到達時,在火車站外面有張電影海報。他向計程車司機問了一大堆煩人的問題。很不幸的是,我自己並未看到那張海報。」<br /><br />  「外公!那怪物是不是史前的嘛?我要答案!」<br /><br />  「一郎!」他母親驚恐地瞪視他。<br /><br />  「我不確定,一郎。我想我們得先看電影才會知道。」<br /><br />  「那我們什麼時候去看電影呢?」<br /><br />  「呣。你最好問問你母親吧。誰知道,那電影可能太嚇人,不適合小孩子看。」我這麼說並無挑釁之意,沒想到對我這外孫卻有驚人的效果。他滾身坐好,對我怒目而視,吼道:「你竟敢這麼說!」<br /><br />  「一郎!」節子恐慌地喊了一聲。可是一郎仍繼續兇神惡煞地瞪我,使他母親不得不起身離座走到我們這邊。「一郎!」她搖著他的臂膀,低聲對他說:「不要那樣瞪你外公!」<br /><br />  一郎的反應是又一次滾身躺下,在空中揮動雙腳。他母親又對我不安地笑笑。<br /><br />  她說:「真沒規矩。」然後她好似無話可說了,只好又笑一笑。<br /><br />  「一郎君,」苔子說著,站起身。「你何不來幫我把早餐的東西收拾乾淨呢?」<br /><br />  「女人家的事。」一郎這麼說,腳仍在空中揮動。<br /><br />  「所以一郎不肯幫我忙了?那問題可大了。餐桌那麼重,我力氣不夠,一個人沒法收。不知道誰能幫我了?」<br /><br />  這使得一郎急忙站起身,大步走進屋裡,不曾回頭看我們一眼。苔子笑著跟在他身後進屋去了。<br /><br />  節子目送他們走開,隨即舉起茶壺要為我添茶。「我不知道事情已進展到這個地步了。」她壓低聲音說:「我指的是苔子的婚事。」<br /><br />  「事情並沒有太大進展。」我搖搖頭說:「事實上,什麼都還未決定,一切都還早。」<br /><br />  「對不起,可是聽苔子剛才的話,我自然會以為事情已經差不多……」她沒說完這句話,又說了一句:「對不起。」只是她的口氣似乎存有疑問。<br /><br />  「苔子那麼說話,並不是第一次。」我說:「事實上,自從這次議婚開始之後,她的行為就很奇怪了。上星期,森先生來訪──妳記得他吧?」<br /><br />  「當然。他好嗎?」<br /><br />  「夠好了。他只是經過,便進來問候。事實是,苔子竟當著他的面談起議婚的事來了。她的態度和剛才差不多,好像一切都說定了。真令人尷尬。森先生要離開時甚至還向我道賀,還問我新郎的職業。」<br /><br />  「真的。」節子深思地說:「那必然很令人尷尬了。」<br /><br />  「只是這根本不是森先生的錯,妳自己剛才也聽到她的口氣了,叫一個陌生人會怎麼想呢?」<br /><br />  我的女兒沒有回答。我們便在靜默中坐了一會兒。有一次,當我望向節子時,她正眺望著花園,兩手捧著杯子,好似她先前竟已忘了有那片花園了。在她上個月來訪時,有好幾次我都像那一刻那樣,思索著她的容貌──或許是因為照在她身上的光線吧,或諸如此類的。因為毫無疑問的,節子年紀愈大變得愈好看。她年輕時,她母親和我都擔心她可能因太平凡而配不到好姻緣。就是她小時候,節子也長得太男孩子氣,到青少年時愈加明顯;以致每當兩個女兒爭吵時,苔子都會以叫她姊姊「男生!男生!」而取得優勢。誰曉得像這種事對一個人的個性有什麼影響?所以苔子才會那麼頑固,而節子卻羞怯而退縮吧。可是現在,已快三十的節子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尊嚴。我記得她母親曾如此預測──「我們的節子在夏季時就會開花。」她常常說。我原以為這只是我太太自我安慰的想法,但上個月中,我卻有好幾次驚覺她說得真對。<br /><br />  節子沉思夠了,又朝屋內望了一眼。然後她說:「我想去年所發生的事一定深深困擾著苔子吧。或許遠超過我們的想像。」<br /><br />  我嘆了口氣,點點頭說:「可能我當時不夠留意她。」<br /><br />  「我相信爸爸已經盡力了。不過,這種事對一個女人而言確實是很大的打擊。」<br /><br />  「我必須承認,我還以為她有點在演戲,有時妳妹妹是那樣的。她一直堅持說那是『愛的結合』,所以一旦破裂,她勢必要順勢行動的。但或許她並不真是在演戲吧。」<br /><br />  「我們那時候一笑置之,」節子說:「可是也許那真是愛的結合吧。」<br /><br />  我們再次沉默無語。屋裡傳來一郎重複著同樣話語的叫聲。<br /><br />  「原諒我。」節子以有別於原先的聲音說:「不過我們曾否進一步聽說去年的求婚何以破裂的原因嗎?那實在很意外。」<br /><br />  「我毫無概念。現在那已無關緊要了,對吧?」<br /><br />  「當然是的,原諒我。」節子好似在想著什麼,一會兒之後又開口道:「只不過崇一不時會問我去年的事,為什麼三宅家會那樣抽身而退。」她幾乎是自顧自地笑了兩聲。「他好像認為我知道什麼祕密,而我們都不肯告訴他。我必須一再地向他保證我自己什麼也不知道。」<br /><br />  「我向妳保證,」我有點冷淡地說:「我也同樣一無所知。要是我知道,我不會不告訴妳和崇一的。」<br /><br />  「當然,請見諒,我並不是暗示說……」她又一次尷尬地留住了話尾。<br /><br />  或許那天早上我對節子是不耐煩了些,只是她那樣問我去年的事和三宅家的退卻已不是第一次了。我不知道她何以會相信我對她有所隱瞞。三宅家若有任何特殊的理由那樣退卻,他們當然不會把理由告訴我的。<br /><br />  我自己的猜測是這件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沒錯,他們在最後一刻退縮的確很叫人意外,可是這不一定表示有什麼奇特之處呀!我的感覺是,那只是家庭狀況之故。據我所見,三宅家是那種自尊自重的人,想到他們的兒子要娶門第比他好的女子為妻便會感到不自在。的確,早幾年的話,他們可能會更快就退卻了,只是因為年輕人宣稱是「愛的結合」,加上這年頭大家都在談新的方式,三宅夫婦便是會對正確途徑感到困惑無措的那種人。那件事的解釋無疑就是這麼簡單吧。<br /><br />  也有可能是因為我欣然允婚而使他們感到困惑。我不太考慮門第;關切這一類的事並非我的本能。我這輩子對自己的社會地位從不很清楚;就連現在,當某事件或某人所說的話提醒我別人對我十分尊崇時,我也還會感到驚奇。例如,那天晚上我到老娛樂區去,在川上太太那裡喝酒。申太郎和我是僅有的客人──這些日子來,這已是很平常的情況了。我們照常坐在吧檯前的高凳子上,與川上太太間聊,這樣過了幾個小時後,仍沒別人進來,我們的談話便愈加親密了。川上太太談到她的某個親戚抱怨那年輕人無法找到一個與他能力相當的工作時,申太郎突然說:<br /><br />  「歐巴桑,妳一定要叫他到老師那裡去!只要老師在適切之處說一句好話,妳的親戚很快就會找到一個好職位的。」<br /><br />  「申太郎,你胡說什麼?」我抗議道:「我現在已經退休了。這年頭我已沒有門路了。」<br /><br />  「得到像老師這種地位的人推薦,會使任何人都感到尊榮的。」申太郎堅稱:「歐巴桑,叫那年輕人去找老師吧。」<br /><br />  申太郎的話起初令我有些驚愕。然後我意識到他一定又想到許多年前我為他弟弟所做的那件小事了。<br /><br />  那必然是一九三五年或一九三六年時吧,一件我回想起來只是例行之事──寫一封推薦信給一個在州政府工作的舊識之類的。這種事我做過之後本來也不會再多想了,但一天下午當我在家中休息時,我太太宣稱門口有人來找我。<br /><br />  我說:「請帶他們入內吧。」<br /><br />  「可是他們堅持不進來打擾你。」<br /><br />  我到門口去;站在門口的是申太郎和他弟弟──一個年輕小伙子。他們一看到我,便笑容滿面地向我鞠躬。<br /><br />  「請進。」我說,但他們仍繼續笑著鞠躬。「申太郎,請。請到榻榻米上來吧。」<br /><br />  「不了,老師。」申太郎說著,仍不停地微笑鞠躬。「我們這樣到你的居所來實在是非常冒昧。只是我們一定要來謝謝你。」<br /><br />  「請入內吧。我相信節子已經在泡茶了。」<br /><br />  「不,老師。實在太冒昧了,真的。」然後申太郎轉向他弟弟,很快低喚了兩聲:「良雄!良雄!」<br /><br />  那年輕人這才停止鞠躬,緊張地抬起頭看我,說道:「我這輩子都會感激你的。我會竭盡所能,絕不辜負你的推薦。我向你保證,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會努力工作,使我的上司滿意。不管我將來得到怎樣的晉升,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開啟我事業之門的人。」<br /><br />  「真的,沒什麼,那只是你應得的。」<br /><br />  我的話引起他們兩人激烈的抗議,然後申太郎對他弟弟說:「良雄,我們已太麻煩老師了。不過在我們離開之前,你再好好看看這個幫助你的人吧。我們很榮幸有這樣一位這麼有地位、又這麼慷慨的恩人。」<br /><br />  「一點也不錯。」那年輕人喃喃說著,再次凝望我。<br /><br />  「拜託,申太郎,這真令我不好意思。請進來,我們來慶祝一下吧。」<br /><br />  「不,老師,我們不能再叨擾你了。我們這樣跑來擾亂你的午休實在是非常冒昧。只是我們必須來向你道謝,不能再耽櫊片刻。」<br /><br />  我必須承認,這次探訪使我有種成就感。在一個不讓人有太多機會稍作勾留且左顧右盼的忙碌事業中,有時也會有這樣突然讓人領悟到已走了多遠的路的時刻。因為我的確是幾乎在不加思索間為一個年輕人開啟了好事業。早幾年前,這種事根本是不可思議的,然而我卻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提升到了這樣一個地位。<br /><br />  「申太郎,有很多事已不同於往昔了。」那晚在川上太太那裡,我指出:「我現在已退休,沒有那麼多門路了。」<br /><br />  不過話說回來,申太郎的看法或許也沒錯。很可能我若願意一試,仍會再次為我的影響力之大而驚訝。如我所言,我對自己的地位向來不很清楚。<br /><br />  總之,儘管申太郎有時對某些事物顯得那麼無知,這件事亦不應受到非難,因為現在要碰到一個不受到當前自嘲自苦之風影響的人並不容易。到川上太太那裡去,發現申太郎坐在吧檯邊,一如過去十七、八年來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心不在焉地以他的老方式在櫃檯上轉動他的便帽,會帶給人某種安心。那真的就像是對申太郎而言一切都沒有改變似的。他會很有禮貌地向我問候,彷彿他仍是我的學生,然後一整個晚上,無論他是否會喝醉酒,他都會繼續稱呼我「老師」,且對我保持最尊敬的態度。有時他甚至會以一個年輕學生的熱切向我問關於技巧和風格的問題──雖說事實是,申太郎早已停止對任何真正的藝術感到關切了。多年來他一直在畫插畫,而且他現在的專長是消防車。他會日復一日地在他那個閣樓房間裡,描繪一輛又一輛的消防車。但是我想夜晚在喝過幾杯之後,申太郎會喜歡相信他仍是最初接受我監督的那個理想化的年輕藝術家。<br /><br />  申太郎這孩子氣的一面,常是川上太太娛樂的來源。川上太太也有她促狹的一面。例如,最近有一晚下著大雨,申太郎跑進那家小酒館後,便開始在門墊上方將帽子擰乾。<br /><br />  「真是的,申太郎君!」川上太太對他喊道:「好沒規矩!」<br /><br />  申太郎聽到她的話後十分驚恐地抬起頭來,好像他真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他立刻忙不迭地道歉,使川上太太更有恃無恐。<br /><br />  「申太郎君,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你好像對我毫無敬意。」<br /><br />  「歐巴桑,不要再說了。」一會兒之後我央求她:「夠了。告訴他妳是說笑的。」<br /><br />  「說笑?我可不是在說笑呢。真的很沒規矩。」<br /><br />  她又繼續數落,直到申太郎變得令人慘不忍睹。不過話說回來,在其他時候,當別人對他說正經話時,申太郎又會以為對方是在捉弄他。有一次他很愉悅地談起一個剛以戰犯身分而被處決的將軍說:「我從小就崇拜他。不知道他現在怎麼了。一定是退休了。」弄得川上太太不知如何答腔。<br /><br />  那晚酒館裡有些新客人,都不以為然地瞪視著他。當關心生意的川上太太低聲對申太郎說明了將軍的命運後,他大笑出聲。<br /><br />  「真是的,歐巴桑。」他大聲說:「有時妳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br /><br />  申太郎對這些事的無知時常令人感到驚訝,但一如我所言,這不是值得非難的。我們應該慶幸還有人未被當前的自嘲自苦所感染。事實上,正因申太郎的這個特質──他未受事物影響的這種本質,使我在近年來愈來愈喜歡他的陪伴。<br /><br />  至於川上太太,雖然她盡其所能地不讓當前的氣氛影響她,在戰爭期間她卻無可置疑地老了很多。戰前她仍可被稱為一個「少婦」,但自戰爭爆發後,她內在的某種特質似已粉碎、衰弛。當你記起她在戰爭中所失去的一切,這便不足為奇了。連生意對她也變得很難做了;她一定很難相信這是她在十六、七年前剛開始這間小酒館的同一個地區吧。因為我們這老娛樂區幾已一無所餘了;她昔日的競爭者差不多都已關閉離去了,川上太太也必然不只一次想過要這麼做。<br /><br />  不過,當她這地方剛開張時,是擠在許多酒館和飯館之間的,我記得有些人還懷疑它可能會開多久。那時,走過那些小街幾乎免不了會觸及從四面八方向你迫近的數不清的布條,由店舖門口向你招手,每一面都以炫目奪人的字眼宣稱該店的特點。只是在那年頭,該區有足夠的客人可以讓那麼多家店維持下去。尤其是在天氣暖和的夜晚,該區便滿是在酒館間從容漫步的人,也有的人只是站在街心聊天。車輛早已不再駛入,就是推著自行車在那些從容不迫的人潮中穿行也不無困難。<br /><br />  我說「我們的娛樂區」,但我想那只是個讓人喝酒、吃飯、和聊天的地方。必須要到市區去,才可找到真正的娛樂區──妓藝館和戲院。我自己則總是較喜歡到我們自己的區域去。這裡吸引了活潑可敬的人群,有許多人都和我們一樣──為了可以暢談終宵而來的藝術家和作家。我的這一群常去的一家店叫「右─左」,坐落在三岔路交會的鋪路區。「右─左」不像鄰近的許多小酒館,不但佔地甚廣,有二樓,且有很多穿著西方服飾和傳統服飾的女招待。我對使「右─左」成為睥睨其競爭者的箇中翹楚也有一點貢獻,因此酒店便保留角落的一張桌子專為我這群人所用。和我在那裡飲酒的,可說是我們學校的菁英:黑田、紫、田中──都是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聲譽日隆。他們都喜歡高談闊論;我也記得在那張桌畔的多次熱烈的爭辯。<br /><br />  申太郎從不屬於那菁英的一群。我自己不會反對他的加入,但是在我的學生中存在著一種強烈的階級感,而申太郎確然不被視為一流的。事實上,我記得有一晚,在申太郎和他弟弟到我居所去造訪不久之後,我在我們那一桌談到了這件事。我記得黑田一班人都對那兩兄弟對於「只是一個白領職位」而慶幸嘲笑不已;但接著他們都凝重地聆聽我說影響力和地位可以如何在不知不覺中加諸於一個忙著工作、並不汲汲追求這些目的、而只是為了滿足以最佳能力有所表現的人。這時,他們之中的一個──無疑是黑田──傾身說道:<br /><br />  「我早就猜疑老師並不知曉本市人對他有多麼尊崇。的確,一如他剛才所舉的例子,他的名聲已超越藝術界,遍及各種行業了。只是老師典型的謙遜本質卻使他並不自知。他自己最訝異於別人對他所產生的敬意,這實在是可想而知的。不過對我們在座的所有人而言,這並不意外。事實上,可以說儘管大眾都對他十分尊敬,卻只有我們在座的這些人明瞭他們的尊敬仍嫌不足。但是我個人並無任何疑問。他的聲譽在未來將會有增無減,我們最驕傲的榮幸將會是告訴別人說,我們曾是小野鱒二的學生。」<br /><br />  其實他這些話並沒什麼大不了的;晚上當我們都喝了點酒之後,我的黨羽就會照例說些頗忠於我的話,尤其是被他們視為代言人的黑田,是最常開口的。不用說,通常我對他們不加理會,可是這一次,一如當申太郎和他弟弟站在我家門口對我笑著時般,我感受到一股滿足的暖流。<br /><br />  然而我並非僅是與我最好的學生交往而已。其實我第一次踏入川上太太的酒館,就是因為我想和申太郎聊他一晚。今天當我試圖回想那一晚,卻發現這段回憶已與其他夜晚的聲影疊合在一起了;掛在門口上方的燈籠,聚集在「右─左」外邊人群的笑聲,油炸食物的氣味,酒女勸某人回去找他太太──來自各個方向的回音,無數的木屐踩在水泥地上的咔嗒聲。我記得那是個溫暖的夏夜,我沒在申太郎平常勾留之處找到他,便在那些小酒館閒逛了一陣子。儘管那些酒店之間競爭激烈,卻迴盪著一股親鄰的氣氛,所以那晚當我在一家這樣的酒館裡探問申太郎的下落時,很自然的,那兒的酒女便毫無一絲氣怨地叫我試著到「新開的店」去找找看。<br /><br />  川上太太無疑可以指出她在這麼多年來所做的無數改變──她的一點「改進」。可是我對她那家小酒館的印象,自第一晚到現在卻差不多一樣。一進門,你便會立刻注意到因掛有低垂吊燈而明亮的吧檯與屋裡其他陰暗昏昧的地方所造成的對比。她的客人多半喜歡坐在吧檯的那一圈光裡,而這景象使人對那裡有種溫馨、親密的感覺。我記得那第一夜時,我頗讚賞地環顧四周;而今,儘管周遭的世界已有種種改變,川上太太的酒館仍像以往一樣怡人。<br /><br />  然而其他的一切卻幾乎都變了。現在,當你要走出川上太太的酒館時,站在她的門口,你會以為自己是在文明的邊疆區喝酒。四周除了粉碎的廢墟外一無所有。只有遠處幾棟建築物的背影會提醒你此處離市區並不遠。川上太太稱之為「戰爭損害」。但我記得投降後不久在那地區走動時,還有許多房舍依然矗立著。「右─左」還在,窗戶全炸毀了,屋頂也塌了一半。我也記得當我走過那些毀損的建築時,我心裡想著不知它們會不會再回復生氣。然後有天早上我來時,只見壓路機已將一切推平了。<br /><br />  因此現在對街只剩廢墟而已。當局無疑有其計畫,可是那樣的光景已持續了三年,雨在破碎的磚塊之間匯聚成一窪窪死水。川上太太因此必須安裝紗窗──她不認為這會吸引顧客。<br /><br />  在川上太太這一側的建築物仍然保存著,只是有許多都是空屋;例如,她的兩側房舍都已空了一陣子了,這使她感到惴惴不安。她常告訴我們說,要是她突然變得有錢,她會把那些產業買下來擴充。目前她等著某人再搬入;她也不介意這兩間屋子也變成酒館,只要她不再是住在墳場之間就好。<br /><br />  如果你在天黑之際走出川上太太的酒館,你可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凝望眼前空盪盪的廢墟。在暮色中,你或許仍可看出一堆堆的破磚斷木,偶爾還有如野草般從地面突出的水管。然後當你走過更多處廢墟時,無數的小水窪會因燈光的照射而閃動片刻的微光。<br /><br />  如果你走到通往我住所的山腳下時,在躊躇橋上暫停一下,回顧那老娛樂區的斷垣殘壁,假使太陽未完全西沉,你或許會看到成列的舊電線桿──仍無電線相連──沒入你剛走來那條路的昏暮中;你也可能看到一堆堆黑壓壓的鳥雀不安地停留在電線桿上端,彷彿在等待著曾任牠們排列在半空中的電線。<br /><br />  不久前有一晚,我站在那座小木橋上,看到遠遠地從廢墟處升起兩柱煙,那或許是政府的工人繼續某種其慢無比的工程;也或許是孩童耽溺於某種不正當的遊戲吧。但是看到那騰空的煙柱卻使我心情憂悶,那彷若某個半途而廢之喪禮的火堆,這就是川上太太所說的墳場;當你回想起那地區曾有過多少人來來往往,便不免會這麼想了。<br /><br />  ※※※<br /><br />  我離題太遠了。我本來是在回想上個月當節子來訪時的細節的。<br /><br />  我或許說過了,節子來訪的第一天多半坐在陽臺上和她妹妹說話。下午當我的兩個女兒尤其深入女人的話題時,我記得我離開她們去找我的外孫,他在幾分鐘前便已溜進屋裡去了。<br /><br />  正當我走在迴廊上時,傳來一聲震動全屋的轟隆響聲。我驚慌地衝入飯廳。午後時刻我們的飯廳多半在陰影中,所以在陽臺的明亮之後,我的眼睛好一會兒才看清一郎根本不在那屋裡。接著又傳來一聲轟響,連著好幾聲,還有我外孫的聲音叫著:「呀!呀!」那些聲音是從相鄰的鋼琴室傳來的。我走到外面,聽了一會兒後,悄然拉開了隔板。<br /><br />  比之於飯廳,鋼琴室幾乎整天都有陽光。室內光線明亮,若是再寬敞些,倒是吃飯的理想地點。我曾用那房間儲存畫筆顏料,但現在除了那架直立的德國鋼琴外,房裡並無他物。無疑正因這房間的空盪,使我外孫興起了像剛才在陽臺時的玩興,因為我發現他用力在地板上踏步奔跑,看來像是模仿某人在空曠的地面上策馬奔馳。由於他背對門口,所以半晌後他才意識到我在看著他。<br /><br />  「外公!」他叫了聲,憤然回頭:「你沒看到我很忙嗎?」<br /><br />  「抱歉,一郎,我沒有想到。」<br /><br />  「我現在不能和你玩!」<br /><br />  「很抱歉。只是我在外面聽到你那麼激動,所以就想進來看看。」<br /><br />  我的外孫又忿怒地盯著我半晌,然後怏怏地說:「好吧。可是你必須坐著,不要出聲。我很忙。」<br /><br />  「好。」我笑道:「多謝你,一郎。」<br /><br />  我的外孫繼續怒視我走過房間,在窗畔坐下。前一晚當一郎與他母親到達時,我曾給他一份禮物:素描簿和蠟筆。現在我注意到那素描簿躺在附近的榻榻米上,四周散了三、四支蠟筆。我看見素描簿上已畫了幾片葉子,正欲向前伸展,而一郎卻突然開始了被我中斷的遊戲。<br /><br />  「呀!呀!」<br /><br />  我看了他一會兒,看不出他正上演的這幾幕有什麼意思。偶爾他會穿插騎馬的動作;其他時候他看起來像是在和許多隱形的敵人打鬥,同時又不停地低聲對話。我努力想聽出個所以然來,但聽來聽去卻覺得他並不是真的在說話,只是以舌頭咋咋作聲而已。<br /><br />  顯然他雖盡力忽視我,我的存在仍有抑制的效果。有幾次他在動作做了一半時僵住,好似靈感突然拋棄了他,然後他才又開始另一個動作。不久之後他便放棄了,癱坐在地板上。我本想鼓掌,但又明智地決定最好不要。<br /><br />  「很不錯,一郎。不過告訴我,你在裝誰呢?」<br /><br />  「外公,你猜猜。」<br /><br />  「嗯。是義經將軍嗎?不是?一個武士嗎?呣。還是一個忍者?風之忍者。」<br /><br />  「外公根本就亂猜。」<br /><br />  「那你告訴我吧。你裝誰?」<br /><br />  「原野奇俠!」<br /><br />  「什麼?」<br /><br />  「原野奇俠!嗨嗬席佛!」<br /><br />  「原野奇俠?是個牛仔嗎?」<br /><br />  「嗨嗬席佛!」一郎又一次策馬奔跑,這回更發出了馬的嘶叫聲。<br /><br />  我看著外孫一會兒。最後我問:「一郎,你怎麼學會扮演牛仔的?」但他卻繼續奔馳、嘶鳴。<br /><br />  「一郎,」我更堅定地說:「等一下,聽我說話。扮演像義經將軍這樣的人更要有趣得多多了。要我告訴你為什麼嗎?一郎,聽著,外公解釋給你聽。一郎,聽外公說話。一郎!」<br /><br />  我的聲音可能比我預想的更大,因此他停下來,以震驚的表情望著我。我又望了他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br /><br />  「很抱歉,一郎。我不該打岔的。當然你可以想當誰就去當誰,甚至一個牛仔。你一定要原諒外公。他一時忘形了。」<br /><br />  我的外孫繼續瞪視我,使我覺得他要不是會哭出聲來,便是會奪門而出。<br /><br />  「一郎,拜託。你繼續做你剛才做的事吧。」<br /><br />  一郎又瞪著我看了半晌後,突然喊出:「原野奇俠!嗨嗬席佛!」開始再度奔馳起來。他的腳步比先前更用力,使得整個房間都為之震動。我又看了他一會兒之後,伸手撿起了他的素描簿。<br /><br />  一郎頗浪費地畫掉了四、五頁。他的技巧很不錯,可是畫上的線條和構圖都在很早的階段便被拋卻了。一郎注意到我在察看素描簿,便趕快跑過來。<br /><br />  「外公!誰說你可以看那些的?」他想把素描簿搶走,但我把那本子拿得高高的。<br /><br />  「一郎,不要這麼小氣了。外公只是想看看你用我送給你的蠟筆做了什麼而已。那很公平呀。」我將素描簿放低,翻到第一張畫。「很不錯,一郎。嗯。可是你知道嗎?你可以畫得更好的。」<br /><br />  「外公不可以看!」<br /><br />  我的外孫又一次嘗試要搶走那本素描簿,迫使我必須以臂膀擋住他的雙手。<br /><br />  「外公!把我的簿子還給我!」<br /><br />  「一郎,不要這樣。讓外公看看吧。聽著,一郎,你把那些蠟筆拿來給我。拿過來,我們一起來畫點東西。外公教你畫。」<br /><br />  這些話有驚人的效果。我的外孫立刻停止掙扎,跑去撿拾散落在地上的蠟筆。當他回來時,他的態度已有某種變化──某種著迷。他坐到我身邊,遞上蠟筆,細心注視,但沒有開口。<br /><br />  我將素描簿翻到全新的一頁,放到他面前的地板上。「一郎,讓我們先看你畫。然後外公再看看是不是可以幫忙修飾得好些。你想畫什麼呢?」<br /><br />  我的外孫變得十分沉靜。他深思地望著那張白紙,卻無意開始畫畫。<br /><br />  「你何不畫昨天看到的東西看看?」我建議道:「你剛到這城市時所看到的東西。」<br /><br />  一郎仍盯著素描簿看。然後他抬起頭問:「外公曾是個名畫家嗎?」<br /><br />  「名畫家?」我笑了一聲。「我想你大概可以那麼說吧。你母親這麼說的嗎?」<br /><br />  「爸爸說你以前是名畫家。可是你必須結束。」<br /><br />  「我退休了,一郎。每個人到了某個年紀時都要退休的。那樣做是對的,他們理應休息的。」<br /><br />  「爸爸說你必須結束,因為日本打了敗仗。」<br /><br />  我又笑了一聲,伸手拿起了素描簿,翻到葉子那一頁,我把外孫畫的那些車軌線條一一審視,並將其中一張拿遠些好更清楚地端詳。「一郎,當你活到某個年紀時,你便會想要休息了。你父親活到我這年紀時也會停止工作的。有一天,你也會活到我這個年紀,而你也會想要休息的。現在──」我翻回空白頁,再次將素描簿放回他面前──「一郎,你要為我畫什麼呢?」<br /><br />  「飯廳那幅畫是外公畫的嗎?」<br /><br />  「不是的,那是個叫做裡山的畫家畫的。怎麼,你喜歡嗎?」<br /><br />  「迴廊那幅是外公畫的嗎?」<br /><br />  「那是另一個畫家畫的,是外公的一個老朋友。」<br /><br />  「那外公畫的畫在哪裡呢?」<br /><br />  「暫時都收起來了。現在,一郎,讓我們再回到重要的事情吧。你要為我畫什麼呢?你記得昨天看到什麼嗎?怎麼了,一郎?突然這麼安靜。」<br /><br />  「我要看外公的畫。」<br /><br />  「我相信像你這麼聰明的孩子可以記住很多東西。你看到的那張電影海報如何?有史前怪物的那一張。我相信你可以把它畫得很好的。說不定甚至還比那張海報更好呢。」<br /><br />  一郎似乎思索著我所說的,一會兒後他便趴到地板上,臉湊近紙張,開始畫畫。他用深棕色蠟筆在紙的下方畫了一排盒子──這些很快便成為以天空為背景的都市樓房輪廓。接著,在都市上方出現了一頭看來頗像蜥蜴,以兩腳聳立的大怪獸。這時我外孫又換上紅色蠟筆,在那蜥蜴周圍塗上許多明亮的線條。<br /><br />  「這是什麼呢?一郎,火嗎?」<br /><br />  一郎沒有吭聲,繼續畫著紅線。<br /><br />  「為什麼有火呢?一郎,是怪物出現的關係嗎?」<br /><br />  一郎不耐煩地嘆了口氣說:「電線。」<br /><br />  「電線?這可就有趣了。為什麼電線會起火呢?你知道嗎?」<br /><br />  一郎又嘆了口氣,繼續畫著。他再次拿起深棕色蠟筆,在畫紙下方畫出驚慌四竄的人群。<br /><br />  「一郎,你畫得很好。」我說:「或許為了獎勵你,外公說不定明天帶你去看那部電影。你喜歡嗎?」<br /><br />  我的外孫停下來,抬起頭說:「那電影可能太嚇人,不適合外公看呢。」<br /><br />  「我想不會吧?」我笑道:「不過那倒有可能嚇到你媽媽和阿姨呢。」<br /><br />  郎聽我這麼說便大笑出聲。他滾身背躺,又笑了一陣。「媽和苔子阿姨一定會嚇死了!」他對著天花板叫道。<br /><br />  「但是我們男人卻會喜歡看的,對吧?一郎,我們明天去。你喜歡嗎?我們把女人帶去,看她們嚇個半死。」<br /><br />  一郎依然笑不可遏。「苔子阿姨一定會最害怕!」<br /><br />  「她可能會的。」我說著,自己也乗住又笑了起來。「好,那我們明天都去看。現在,一郎,你最好繼續畫吧。」<br /><br />  「苔子阿姨會嚇壞的!她會想要離開!」<br /><br />  「一郎,我們繼續吧。你剛才畫得很好呢。」<br /><br />  一郎又滾回來,回到他的畫前。然而,他先前的注意力好似已棄他而去;他開始在畫的底部添加更多逃竄的人,直到影像重疊,變得毫無意義。最後他完全不在乎了,在整張紙的下半張到處亂畫。<br /><br />  「一郎,你在幹什麼?要是你繼續那樣,我們就不去看電影。一郎,停下來!」<br /><br />  我的外孫跳起身,叫喊著:「嗨嗬席佛!」<br /><br />  「一郎,坐下。你還沒畫完。」<br /><br />  「苔子阿姨呢?」<br /><br />  「她在和你媽媽說話。現在,一郎,你還沒把畫畫完呢。一郎!」<br /><br />  但是我的外孫已跑出了房間,叫著:「原野奇俠!嗨嗬席佛!」<br /><br />  我不大記得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做了些什麼。很可能我只是一直坐在那鋼琴室裡,凝視一郎的畫,什麼也不想──這些日子來我愈來愈習慣於讓腦子一片空白。然而,最後我仍站起身來,去找我的家人。<br /><br />  我發現節子獨自一人坐在陽臺上,眺望著花園。太陽依然燦亮,但識已變得涼爽多了。我出現時,節子便轉身為我在一抹陽光下放好坐墊。<br /><br />  「我們泡了新茶。」她說:「爸爸,您要喝點嗎?」<br /><br />  我謝了她,她便為我倒茶。我將目光移向花園。<br /><br />  儘管花園沒有逃過擎的劫難,但卻恢復得很快,與杉村明在四十多年前所造的原型十分相似。遠端靠近後牆之處,我可以看到苔子和一郎在檢視一叢竹子。那叢竹子也和花疆絕大部份的樹叢和樹:樣,是杉村明整株由城裡某處移植過來的。事實上,有個傳聞說杉村明曾親自走過全市,隔著籬笆窺視別人家的花園;只要看到他自己想種的樹叢或樹,他便以高價向那家人買下。假如傳言響,那麼他的選擇委實高明;繁是怡然而和諧──至今仍是如此。花園有種自然閒散的感覺,幾乎沒有人工雕琢的跡象。<br /><br />  「苔子一向會帶孩子。」節子望著他們說:「一郎很喜歡她。」<br /><br />  「一郎是個好孩子。」我說:「一點也不像同齡的孩子那麼羞怯。」<br /><br />  「希望剛才他沒有麻煩您。有時候他非常固執的。要是他太煩人,儘管罵他就是。」<br /><br />  「一點也不會,我們相處和睦。事實上,剛才我們只是一起在練習畫畫呢。」<br /><br />  「真的?他一定很喜歡吧。」<br /><br />  「他還為我演了一場戲。」我說:「他的動作模仿得很好。」<br /><br />  「喔,是的。他那樣模仿已經有好一陣子了。」<br /><br />  「他會自己編話說嗎?我想聽他說什麼,卻聽不出來。」<br /><br />  我女兒舉起一手遮住她的笑聲。「他一定是在扮演牛仔吧。當他扮演牛仔時,他便假裝說英語。」<br /><br />  「英語?有意思。原來那是英語。」<br /><br />  「我們有一次帶他去看一部美國牛仔的電影。自那以後,他就很喜歡牛仔了。我們甚至還得為他買一頂十加侖帽。他相信牛仔會發出像他那樣的叫聲。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br /><br />  「原來如此。」我笑笑說:「我的外孫變成一個牛仔了。」<br /><br />  在花園裡,一陣微風吹動了綠葉。苔子蹲在後牆邊的古老石燈籠旁,指著什麼給一郎看。<br /><br />  「然而,」我嘆了口氣說:「才不過幾年前,一郎是不可能會看到像牛仔片這樣的東西的。」<br /><br />  目光仍停駐在花園的節子說:「崇一相信讓他喜歡牛仔勝過於他把諸如宮本武藏的人當作偶像崇拜。崇一認為對現在的孩子而言,美國英雄是更好的典範。」<br /><br />  「是嗎?原來那就是崇一的看法。」<br /><br />  一郎對那石燈籠似乎並不感興趣,因為我們看到他用力拉著他阿姨的臂膀。坐在我身旁的節子尷尬地笑笑。<br /><br />  「他真傲慢。將人那樣拉前扯後的。真沒規矩。」<br /><br />  「對了。」我說:「一郎和我決定明天要去看電影。」<br /><br />  「真的?」<br /><br />  我立刻便看出了節子的猶豫。<br /><br />  「是的。」我說:「他對這個史前怪物似乎很感興趣。別擔心,我在報紙察看過了,那部電影很適合他這年紀的男孩看的。」<br /><br />  「是的,我相信。」<br /><br />  「事實上,我想我們全都該去。全家出遊吧,可以這麼說。」<br /><br />  節子不安地清清喉嚨。「那會很有趣的。只不過苔子說不定明天有什麼計畫呢。」<br /><br />  「哦?什麼計畫?」<br /><br />  「我相信她本想大家都到鹿苑一遊。不過那是可以改天再說的。」<br /><br />  「我根本不知道苔子有什麼計畫。她從未問過我。再說,我已經向一郎說我們明天去看電影了。他心裡一定會有這個想法了。」<br /><br />  「的確。」節子說:「我確信他會想去看電影的。」<br /><br />  苔子沿著花園小徑朝我們走來,一郎在前拉著她的手。我本可立刻對她提次日的計畫,可是她和一郎並未留在陽臺上,轉而入屋洗手去了。結果,直到那晚吃過晚飯後,我才有機會提起這件事。<br /><br />  ※※※<br /><br />  雖然飯廳在白天時因陽光極少照入而顯得陰暗,但天黑之後低覆在桌上的燈罩卻帶來一種溫馨的氣氛。我們圍桌坐了一會兒,閱讀書報雜誌,然後我開口對我外孫說:<br /><br />  「呃,一郎,你跟你阿姨說過明天的事嗎?」<br /><br />  一郎自書中抬起頭來,表情困惑。<br /><br />  「我們是不是要帶女人一起去呢?」我說:「記得我們說過的,她們也許會覺得很可怕呢。」<br /><br />  這下子我外孫聽懂了,咧嘴一笑。「苔子阿姨可能會很害怕呢。」他說:「苔子姨,妳要去嗎?」<br /><br />  苔子問:「去哪裡呢?一郎君。」<br /><br />  「看怪獸電影。」<br /><br />  「我想我們明天可以去看電影。」我解釋道:「可以說是全家出遊。」<br /><br />  「明天?」苔子看看我,然後又轉向我外孫:「呃,我們明天不能去呀,對吧?一郎,我們要到鹿苑去,記得嗎?」<br /><br />  「鹿苑可以等。」我說:「這孩子現在很想去看電影。」<br /><br />  「胡說。」苔子說:「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們回程時還要去拜訪渡邊太太呢直想看看一郎。而且,我們老早就決定了,對吧?一郎。」<br /><br />  「爸爸是一番美意。」節子插嘴道:「但是我知道渡邊太太在等著我們,也許我們該把電影留到後天吧?」<br /><br />  「可是一郎很想看呀。」我抗議道:「是不是呢?一郎,這些女人真麻煩呀。」<br /><br />  一郎沒有看我,顯然又一次專注於他的書。<br /><br />  我說:「一郎,你告訴這兩個女人吧。」<br /><br />  我外孫繼續盯著書看。<br /><br />  「一郎。」<br /><br />  他驀地將書丟到桌上,站起身跑出門,跑到鋼琴室去。<br /><br />  我笑了幾聲。「看吧,」我對苔子說:「妳讓他失望了,妳不該攪局的。」<br /><br />  「別荒唐了,爸爸。我們早就說好要去找渡邊太太了。而且,帶一郎去看那樣的電影也太無稽了。他不會喜歡看那樣的電影的,對吧?節子。」<br /><br />  我的長女不安地笑笑。「父親是一番好意。」她平靜地說:「也許後天……」<br /><br />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又回頭看我的報紙。但幾分鐘後當我意識到兩個女兒顯然都無意去找一郎回來時,我便自己起身到鋼琴室去了。<br /><br />  因為拉不到燈罩的電線開關,一郎扭開了鋼琴上的枱燈。我發現他坐在鋼琴椅上,臉頰靠著琴蓋。因為臉緊壓著那黑色木頭,他的五官都皺在一起了。<br /><br />  「很抱歉會這樣,一郎。」我說:「但是不要失望,我們後天再去。」<br /><br />  一郎沒有反應,所以我又說:「一郎,這沒什麼好失望的呀。」<br /><br />  我走到窗畔,外頭已一片闇黑,所以我所能看到的,只是我自己和身後的房間自窗戶所反射出來的影像。這時,從另一個房間傳來了兩個女人的低語聲。<br /><br />  「開心些吧,一郎。」我說:「不必為此生氣。我們後天去,我向你保證。」<br /><br />  當我又走回一郎身邊時,他的頭仍像先前一樣棲在鋼琴蓋上;只是現在他的手指卻在琴蓋上滑動,好似在按著琴鍵。<br /><br />  我輕笑了一聲。「呃,一郎,我們後天去就是了。我們不能讓女人統治我們,對吧?」我又笑了一聲。「我料想她們會認為那電影太可怕。呃,一郎?」<br /><br />  我的外孫依然沒有回應,雖說他的手指繼續在琴蓋上移動。我決定最好還是讓他獨處一下,便再次笑了一聲,又回到飯廳去。<br /><br />  我發現兩個女兒沉默地坐著,看著雜誌。我坐下後,重重嘆了口氣,但她們兩人卻都沒有反應。我戴上老花眼鏡,正想再開始看報時,苔子以平靜的聲音說道:「爸爸,我們泡茶吧?」<br /><br />  「謝謝妳,苔子。不過我現在不想喝。」<br /><br />  「節子,妳呢?」<br /><br />  「謝謝妳,苔子。可是我也不想喝。」<br /><br />  我們又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書報。然後節子說:「爸爸明天和我們去吧?那樣我們仍可以全家出遊呢。」<br /><br />  「我很想去,可是明天我還有些事要做。」<br /><br />  「什麼意思呢?」苔子打岔道:「有些什麼事?」然後她轉向節子說:「別聽父親的。他這些日子並沒有做什麼事。他只會像平日一樣悶在家裡而已。」<br /><br />  節子對我說:「如果爸爸願意陪我們,那會很愉快呢。」<br /><br />  「真可惜。」我又低頭看報,說道:「但是我有一、兩件事要處理。」<br /><br />  苔子問:「那你要一個人待在家裡嗎?」<br /><br />  「既然你們都要出去,我勢必得一個人在家了。」<br /><br />  節子禮貌地咳了一聲,然後說道:「那麼也許我也留在家吧,父親和我不常有機會談天的。」<br /><br />  苔子隔桌望向她姊姊。「妳不需要錯過的。妳大老遠到這裡來,不會想整天都待在屋裡的。」<br /><br />  「可是我很想留下來陪伴父親。我想我們會有很多話要說的。」<br /><br />  「爸爸,看你做了什麼吧。」苔子說著,又轉向她姊姊。「那就只有我和一郎了。」<br /><br />  「苔子,一郎會樂於和妳一起的。」節子微笑道:「眼前妳是他最喜歡的人了。」對於節子決定留在家,我覺得很高興,因為我們確實少有機會不受打擾地談天;而一個父親對於已嫁出去的女兒的生活也很想了解,卻不好當著眾人直問的。只是那晚我卻沒有想到節子想要陪我留在家裡也有她自己的理由。<br /><br />  ※※※<br /><br />  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我現在常會漫無目的地在屋裡走來走去。在節子到達的第二天下午,當她拉開客廳的門時,我必然已站在那裡半晌,沉浸在我的思緒中了。<br /><br />  「對不起。」她說:「我等一下再來。」<br /><br />  我有點吃驚地轉過身,只見我女兒跪在門檻處,捧了一瓶插好的花。<br /><br />  「不,請進來吧。」我對她說:「我並沒有在做什麼。」<br /><br />  退休使你有很多時間。的確,退休的喜悅之一便是你能夠以自己的步調度過一天,知道你已將辛勤工作和成就置諸身後而感到輕鬆。然而,我必然是心不在焉了,才會毫無目的地走到客廳去。因為我這一輩子都牢記父親所灌輸給我的想法,將客廳視為一個必須尊敬之處,一個不可被日常瑣事污染之處,專為接待重要賓客或者為了向佛壇禮拜之用的地方。因此這間客廳的氣氛一向比別人家的客廳更顯得肅穆;我雖從未像我父親那樣,立下任何規則,卻自我的子女年幼時便不鼓勵他們到那房間去,除非有我的命令。<br /><br />  我對客廳的尊敬聽起來或許有些誇張,但是你卻必須明瞭我所成長的環境──在鶴岡村,由此要坐半天火車──在我十二歲之前,我一直被禁止進入客廳的。這個房間既是整個宅邸的中心,我便以偶爾的瞥視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想像著它的內部。等我長大後,我便具有僅以短暫的瞥視便能在畫布上將整幕重現的能力,也因而常使我的同事感到驚異。我的這項技能可能必須感謝我父親;在那些成長的日子裡,他不經意地訓練了我這種藝術家的目力。總之,到我十二歲時,「正事聚會」開始了,以後我每週一次會到那房間去。<br /><br />  「鱒二和我今晚要討論正事。」我父親會在晚餐時宣佈。那是我在飯後所接受之佈道的開端,同時也意味著對其他家人警告那晚不能在客廳的鄰近領域製造任何噪音。<br /><br />  我父親會在晚餐後便到客廳去,大約十五分鐘後再召我入內。我進去時,客廳的地板中央會點上一根很高的蠟燭。在燭光所投射出的一圈火光中,我父親便盤腿坐在榻榻米上,身前放著他的「正事箱」。他會示意我隔著火光在他對面坐下。等我坐下後,只覺得燭光的明亮使房間其餘之處都相形陰暗了。父親後方靠牆的佛壇或裝飾佛壇的一些吊飾,我都只能隱約辨識而已。<br /><br />  然後我父親會開始他的談話。他會從他的「正事箱」裡拿出幾本厚厚的小筆記本,打開其中幾本,好對我指出許多疊在一起的數字。同時,他會不斷地以審慎、嚴肅的口脗說話,只有偶爾抬頭看我時會稍微停頓,似乎想確定我在聽他說話;而我就會急忙說:「是的,的確。」<br /><br />  當然,我不可能聽懂父親的話。商業術語,以冗長的計算說明他的方式,他根本沒有想過他是在和一個男孩說話。只是我好像也同樣不可能請他停下來解釋。因為以我的想法,我之所以得准進入客廳,只因我已被視為大到可以聽得懂這些話了。與我的羞愧感相伴的是一種深切的懼怕,怕我隨時會被點到,要說不只是「是的,的確」的話,那我的遊戲也就完了。雖然月復一月地過去,我從未被要求多說話,然而我卻一直活在對下一次「正事聚會」的懼怕中。<br /><br />  當然,現在的我明白父親當年並未曾期望我了解他的話,可是我從未確知究竟為什麼他要讓我經歷那些折磨。或許他想讓我自年少便明白他的期望,希望我有一天會接管家中的生意。也或許他覺得我身為未來的一家之主,所以應該參與各種決定,讓這種影響延伸到我成年;我父親可能認為那樣我若接管了並不穩固的生意時,就不會有太多抱怨的理由。<br /><br />  然後當我十五歲時,我記得被召到客廳去是為了一種不同的會議了。那房間依然點了根高高的蠟燭,父親也仍舊坐在光圈中心。但是那一晚,他身前放的卻是個沉甸甸的骨灰罈子,而不再是他的生意箱了。我感到很困惑,因為這個家裡最大的骨灰罈通常是只會拿給客人看的。<br /><br />  他問:「你全都帶來了嗎?」<br /><br />  「我遵照您的指示做了。」<br /><br />  我將抱在懷中的畫和素描成堆放到父親身旁。由於紙張大小不一,質地也不同,且多半因塗畫過而彎曲成縐摺,這一堆便頗為紛亂。<br /><br />  我安靜地坐著,等待父親看過我的作品。他會仔細看每張畫作,然後再放到一旁去。當他差不多看了一半時,他頭也不抬地說道:<br /><br />  「鱒二,你肯定所有的作品都在這兒嗎?你有沒有漏掉一、兩張?」<br /><br />  我沒有立刻回答。他抬起頭問:「怎麼樣?」<br /><br />  「我有可能漏掉了一、兩張吧。」<br /><br />  「是的。而且,鱒二,漏掉的那些畫正是你最得意的作品。是不是?」<br /><br />  他已再次低頭看畫,因此我沒有回答。又過了好一會兒,我只是看著他檢視那堆畫。有一回,他把一張畫拿到燭火旁,說道:「這是西山的坡路,對吧?你畫得真的很像。下山來時便是那副光景。很有技巧。」<br /><br />  「謝謝您。」<br /><br />  「鱒二,你知道──」父親的目光依然落在那張畫上──「你母親對我說了一件奇怪的事。她似乎認為你想以繪畫當職業。」<br /><br />  他的口氣並不是問話,所以一開始時我並未答腔。可是他卻抬起頭來,又重複道:「鱒二,你母親似乎認為你想拿畫畫當職業。不用說,她的看法是錯了。」<br /><br />  「不用說。」我平靜地說。<br /><br />  「你的意思是,是她誤會了?」<br /><br />  「毫無疑問。」<br /><br />  「我明白了。」<br /><br />  有幾分鐘,父親繼續審視那些畫,我也坐在那兒,無聲地望著他。然後他頭也不抬地說:「事實上,我想剛剛從外邊走過的就是你母親。你聽到了嗎?」<br /><br />  「我好像並沒聽到有人走過。」<br /><br />  「我想那是你母親。既然她經過就去請她進來吧。」<br /><br />  我站起身走到門口。黑暗的走廊正如我所知的,空無一人。在我後方,我聽到父親的聲音說:「鱒二,你去找她來時,順便把你其他的畫也都拿來給我。」<br /><br />  也許那只是我的想像,但是幾分鐘後當我和母親一起回到客廳時,我覺得那骨灰罈已被稍微更移近蠟燭了。我也覺得空氣中有種燃燒著什麼的氣味,但是當我注視那骨灰罈時,卻看不出它曾被動用過。<br /><br />  當我將最後幾張作品放到原來那堆的旁邊時,父親不經意地對我點點頭。他似乎仍將注意力放在我的畫作上,所以有好一會兒並未搭理靜坐在一旁的母親和我。最後,他嘆了口氣,抬起頭來對我說:「鱒二,我想你沒有時間去找遊方和尚吧?」<br /><br />  「遊方和尚?大概沒有吧。」<br /><br />  「他們對這個世界有很多話說。我多半並不注意他們。只是對聖者有禮貌是應當的,儘管有時你認為他們只不過是乞丐。」<br /><br />  他停下來,所以我說:「是的,不錯。」<br /><br />  然後父親轉而對母親說:「幸子,妳記不記得以前常到這村子來的遊方和尚呢?有一個和尚在我們的這個兒子出世時到這屋子來。一個瘦瘦的老人,只有一隻手,卻是個頗強健的人。妳記得他嗎?」<br /><br />  「是的,當然。」我母親說:「只是一個人或許不該將這些和尚所要說的全都牢記在心。」<br /><br />  「但是妳記得,」我父親說:「這個和尚卻十分明瞭鱒二的心。他留給我們一個警告,妳記得嗎?」<br /><br />  「可是我們兒子當時也不過才是個小嬰兒。」母親壓低了聲音,好似有些希望我沒聽到。相形之下,父親的聲音便不必要的大聲了,彷彿在對一大群人演說似的:<br /><br />  「他留給我們一個警告。他告訴我們,鱒二的四肢很健康,可是他的本質天生就有缺陷。一點軟弱的徵象,使他易於傾向懶惰和欺騙。幸子,妳還記得這件事嗎?」<br /><br />  「可是我相信那和尚對我們兒子也說了許多肯定的話呀。」<br /><br />  「不錯。那和尚確曾指出我們兒子有很多好特質。但是幸子,妳記得他的警告吧?他說為了讓優點凸顯,我們帶養他的人就得警惕,時時留意這軟弱的缺點顯現。老和尚說,否則鱒二長大後便會一事無成。」<br /><br />  「可是,」母親謹慎地說:「將這些和尚所說的話都牢記在心或許並不明智吧?」<br /><br />  這句話顯然令父親有些吃驚。過了一會兒後,他深思地點點頭,好似我母親的說法令人迷惑。「當時我自己也不情願對他的話認真。」他又說:「然而在鱒二成長的每一個階段中,我都不得不去想那老人的話。不可否認的,我們兒子的性格中是有個缺陷。他倒沒有什麼邪惡之處,但我們卻必須不停地為他的懶惰、他不喜歡做有用的事、和他怯懦的意志而奮戰。」<br /><br />  接著,我父親慎重其事地拿起三、四張我的畫,以雙手托著,好似在測重。他將目光轉向我說:「鱒二,你母親以為你想以繪畫當職業。她是不是誤會了呢?」<br /><br />  我垂下雙眼,依然不語。然後我聽見母親的聲音近乎低語地說:「他還很年輕。我相信那只是他一時孩子氣。」<br /><br />  在短暫的停頓後,父親說:「告訴我,鱒二,你可知道藝術家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裡嗎?」<br /><br />  我保持沉默,眼睛瞪著身前的地板。<br /><br />  「藝術家,」父親的聲音繼續道:「是活在髒污和貧窮中。他們活在一個會給他們種種誘惑、使他們變得意志薄弱又生活困苦的世界中。幸子,我說得對嗎?」<br /><br />  「然而,自然也可能有一、兩個人可以追求藝術家的事業,卻避免了如此的不幸。」<br /><br />  「當然也有例外的。」父親說。我仍低垂目光,但自他的語氣卻可猜出他又一次不解地點著頭。「極少數有不尋常的決心和個性的人。但我只怕我們這個兒子和他們相比差得遠了。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們的職責便是保護他使他免於這種危險。畢竟我們希望他成為一個讓我們引以為傲的人,對吧?」<br /><br />  母親說:「當然。」<br /><br />  我急忙抬眼。蠟燭已燒掉一半了,燭光亮晃晃地照亮父親的一邊臉。他現在將那些畫堆放在他膝上,而且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不耐煩地在畫紙的邊緣遊動。<br /><br />  「鱒二,」他說:「你現在可以走了。我想和你母親談談。」<br /><br />  我還記得當晚稍後,我在黑暗中碰見母親。想必是在一處走廊上吧,雖說這點我已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為何我在黑暗的屋子裡走來走去,但確然不是為了要偷聽父母親在說些什麼──因為我記得在我走出客廳後便決心不理會客廳內發生的事。當然,在那年頭屋裡的照明不佳,所以我們會站在黑暗中談話也沒什麼不尋常的。我可以看出母親站在我面前的身形,但看不清她的臉。<br /><br />  我說:「屋裡有種燒東西的氣味。」<br /><br />  「燒東西?」母親靜默了一會兒後又說:「沒有呀。我想沒有吧。鱒二,一定是你的想像。」<br /><br />  「我聞到燒東西的氣味。」我說:「看,我又聞到了。父親還在客廳裡嗎?」<br /><br />  「是的。他有事要做。」<br /><br />  「不管他在裡面做什麼,」我說:「我一點也不在乎。」<br /><br />  母親悶不吭聲,所以我又說:「父親只是更加強了我的志向而已。」<br /><br />  「鱒二,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br /><br />  「母親,您一定不能誤會我。我並不希望多年之後有一天我會像父親一樣,坐在他現在所坐之處,告訴我兒子關於金錢和帳目的事情。如果我變成那樣,您會以我為榮嗎?」<br /><br />  「我會的,鱒二。你這年紀不可能明白你父親的生活並不是只有那一面而已。」<br /><br />  「我卻絕不會以我自己為傲。當我說我立定了志向,我的意思是說我希望超脫這樣的生活。」<br /><br />  母親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說:「一個人在他還年輕之時,總會認為很多東西看起來沉悶無聊。但是等到年紀大些,就會發現這些東西正是最重要的。」<br /><br />  我沒有答腔。我相信當時我所說的是:「我曾經為父親的『生意會』而害怕。但是好一陣子以來,我只感到厭煩而已。事實上,我很厭惡。我有特權參與的這些會是什麼呢?計算零錢。一小時接一小時地摸弄銅板。如果我的人生變成那樣,我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的。」我停下來,等著母親說話。有一忽兒,我有種奇特的感覺,以為她在我說話之時離開了,因此只有我獨自一人站在黑暗中。但我立刻又聽到她在我前方移動的聲音,於是我重複道:「父親在客廳裡做什麼,我一點也不在乎。他只是更加強了我的決心。」<br /><br />  然而,我看我又離題了。我原想在此記錄上個月當節子進去客廳換花時,我與她的對話。<br /><br />  我記得,節子在佛壇前坐下來,開始移開裝飾佛壇的舊鮮花。我坐在她後方,望著她細心地將每枝花莖都甩了甩後才放到她膝上。我相信我們在那時候談的是很輕鬆的話題。但接著她頭也不回地說:<br /><br />  「父親,請別見怪我提起。毫無疑問的,您必然也已想到了。」<br /><br />  「什麼事,節子?」<br /><br />  「我提起只是因為我想苔子的婚事可能會有進展。」<br /><br />  節子開始將新剪的花一枝一枝由她的花瓶轉移到祭壇四周。她的動作非常謹慎,每插一朵花都停下來考量其效果。「我只是想說,」她又說道:「一旦議婚正式展開,父親最好開始採取一些預防的步驟。」<br /><br />  「預防的步驟?當然我們會慎重行事的。不過妳究竟想說什麼呢?」<br /><br />  「對不起,我指的是調查。」<br /><br />  「當然,我們會盡量徹底的。我們會僱請去年那位偵探。他很可靠,妳記得吧?」<br /><br />  節子細心地重插好一枝花。「原諒我,無疑的我並未把話說清楚。事實上,我指的是他們的調查。」<br /><br />  「很抱歉,我不大懂妳的意思。我並不以為我們有所隱瞞。」<br /><br />  節子不安地笑了一聲。「父親一定要原諒我。您也知道的,我就是不會說話。崇一總是罵我不會表達自己的意思。他是最能言善道了。我真該努力向他學習才對。」<br /><br />  「我相信妳會說話的,只是我真的不懂妳要說什麼。」<br /><br />  節子突然氣餒地舉起雙手。「風。」她嘆道,並再次伸手整理花朵。「我喜歡它們這樣,可是風似乎並不同意。」有一會兒,她的心思又在花枝上,然後她說:「父親,您一定要見諒。換成是崇一的話,他就會說得很清楚的。可是當然,他並不在這兒。我只是想說父親若能採取某些預防的步驟,或許比較明智,以確保不會有什麼誤解。畢竟苔子已快二十六歲了,我們不能再經歷像去年那樣的失望。」<br /><br />  「誤解什麼呢?節子。」<br /><br />  「對過去的誤解。但是我相信我說的都是不必要的。父親無疑已想過這一切,所以會採取所有必要的步驟。」<br /><br />  她向後傾,端詳她的作品,然後又面帶微笑轉向我。「我對這些實在不大行。」她指著花兒說。<br /><br />  「看起來很不錯。」<br /><br />  她懷疑地看看祭壇,自覺地笑了笑。<br /><br />  ※※※<br /><br />  昨天,我搭電車到荒川寧靜的郊區去時,想起了在客廳裡的那段談話,使我感到一陣躁怒。我眺望車窗外的景色,愈往南行人煙愈密,心頭浮現的影像卻是女兒坐在佛壇前面,告誡我要採取「預防的步驟」。我又一次記起她如何微微轉向我說:「畢竟,我們不能再經歷像去年那樣的失望了。」我也又一次記起她到訪的第一個早上,在陽臺上,當她暗示我對去年三宅家的退婚隱藏了一些祕密時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過去這個月來,我的心情時常受到這些回想的影響;但是昨天在獨自坐車到較安靜之地區的寧靜中,我特別得以更清楚地看清自己的情感,而我意識到我的躁怒感主要並非針對節子,而是針對她的丈夫。<br /><br />  我想做妻子的被她丈夫的看法影響是很自然的──即使這些看法並不合理,例如節子這個事例。但是如果一個男人勸誘他的妻子對她父親有懷疑的想法,那就怪不得人怨憤了。由於他在中國東北必然受過不少苦,過去我對他的某些行為一直抱著容忍的態度;例如,他對我這一代時常表露的怨怒,我便不加計較。可是我的感覺卻總是與時消退的。然而,就節子而言,他們兩人似乎愈來愈尖刻、也愈不講理了。<br /><br />  若非自節子上個月來訪之後,最近這些同樣不合理的看法似乎感染了苔子,我本來也會不以為意的。我因此感到困惱,有幾次很想寫一封氣憤的信給節子。夫妻之間共有荒誕的思想是他們的事,可是他們不該以此去影響別人。毫無疑問的,一個較嚴厲的父親老早就會有所行動了。<br /><br />  上個月,我不只一次撞見兩個女兒熱烈討論著什麼,並注意到每次她們都愧疚地戛然中止,然後才又開始另一段令人狐疑的對話。事實上,在節子到訪的五天中,我記得這種情形至少發生了三次。然後就在幾天前,苔子和我快吃完早餐時,她對我說:<br /><br />  「昨天我走過清水百貨公司時,猜我看到誰站在電車站旁?是三宅次郎呢!」<br /><br />  「三宅?」我抬起頭,對苔子竟可如此坦然地說出那名字而感到十分訝異。「呃,那真不幸。」<br /><br />  「不幸?父親,其實我看到他還很高興呢。不過他好像很尷尬,雖然我沒有和他談多久。我必須回辦公室去。我只是正好出去買東西的。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已經訂婚了?」<br /><br />  「他告訴妳的嗎?真厚臉皮。」<br /><br />  「當然不是他自願的,是我問他的。我告訴他我也在談論婚事中,問他他的婚事如何,我就是那樣問他而已。他的臉脹得通紅!但是他還是直說了,說他已訂婚了;整件事已完全妥當了。」<br /><br />  「真是的,苔子,妳不該那麼莽撞的。妳為什麼一定要提起婚事呢?」<br /><br />  「我好奇嘛。我對那件事已經不生氣了。況且目前的婚事又談得很順利。那天我還在想,如果三宅次郎仍為去年的事耿耿於懷,也太可憐了。因此你可以想像當我發現他已訂婚時,我有多高興吧。」<br /><br />  「我明白了。」<br /><br />  「我希望可以很快見到他的新娘。我相信她一定很好的,對吧?爸爸。」<br /><br />  「我相信是的。」<br /><br />  我們又吃了一會兒東西後,苔子又說:「還有一件事我也差點問了他,但是結果我沒問。」她前傾身低語道:「我差點問他去年的事,關於他們為何退卻。」<br /><br />  「幸好妳沒問。況且,當時他們也說明了原因了。他們覺得那年輕人配不上妳。」<br /><br />  「爸爸,可是你知道那只是表面的說法而已,我們從未查明真正的原因。至少,我從未聽說過。」說到這裡,她的語氣令我不由自主抬起頭來。苔子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她好像在等我開口。當我繼續吃稀飯時,她才又說:「你認為他們為什麼退出呢?你查明過原因嗎?」<br /><br />  「我什麼也沒查明。我說過了,他們只覺得那年輕人的地位不適合,那是個很好的答案。」<br /><br />  「爸爸,我在想是不是我不符合他們的要求。也許我不夠漂亮吧。你想會是那樣嗎?」<br /><br />  「妳明知道那和妳並無關係的,婚事談了一半就中止的原因很多的。」<br /><br />  「呃,爸爸,如果與我無關,我更想知道究竟他們那樣中止是為了什麼了。」<br /><br />  我覺得苔子在說這句話時有種不自然又故意的神氣。或許是我想像的,只是女兒言論中若有一點誇張,做父親的是會注意到的。<br /><br />  總之,和苔子的那次交談,又一次使我想到自己也曾在一處電車站碰見三宅次郎,而且和他聊了起來。那差不多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當時與三宅家談婚事的事宜仍在進行,而時刻就在一天向晚時分市區擠滿了下班回家的人潮。我不知為何到橫手區去,正往佐分公司大樓外的電車站走去。要是你熟悉橫手區的話,就會知道在那裡的商店樓上有許多小公司。那天我碰到三宅次郎時,他正好從那樣一間公司出來,走下夾在兩家商店之間的窄樓梯。<br /><br />  我在那天之前曾與他見過兩次面,但那兩次都是正式的家族會晤,而當時他是穿上最考究的衣服。這一次他穿了一件有點過大的舊雨衣,腋下夾了個公事包,看起來便不大一樣。他的外表顯出一個慣於聽人指令吆喝的年輕人的模樣;整個外觀看來似乎隨時準備要打躬作揖似的。當我問他說他剛離開的那家公司是不是他工作的地方時,他開始不安地笑著,好似剛從什麼不名譽的地方出來被我逮個正著。<br /><br />  我並未想到他的尷尬,可能不僅是因我們意外碰見而已;但是當時我卻以為他的困窘是因為那間公司和四周環境的寒酸外表。過了大約一星期之後,當我意外地獲知三宅家已退出婚事商議時,我發現自己回想著那次遭遇,搜尋著它的意義。<br /><br />  我對當時來訪的節子說:「我在想不知道我當時在和他說話之際,他們是否已決定要退出了。」<br /><br />  「那就說明了爸爸所看到的侷促不安了。」節子說:「他所說的話,對他們的意圖沒有任何暗示嗎?」<br /><br />  可是即使在那時候,在我見過他才一個禮拜之後,我也想不起我和那個年輕人談了些什麼。當然,那天下午我仍以為他和苔子隨時都會宣佈訂婚,所以認為我在和一個未來的家人說話。因此我當時只是專注於讓那個年輕人在我面前不要太拘束,對於我與他一起走到電車站那短暫的路程中,以及我們在電車站旁一起站了幾分鐘時說過什麼話,便不很在意了。<br /><br />  然而,在接續的幾天裡當我回想那整件事時,我突然有個新的想法:說不定是我和他那次碰面才使他們退出的。<br /><br />  我對節子說:「很有可能次郎是因為我看到了他的工作地點而感到很自卑吧,那可能使他又一次想到我們兩家之間的差距太大。畢竟,這一點他們說過很多次,因此可能不只是客氣話而已。」<br /><br />  不過節子似乎並不相信這個理論。她一定在回家之後和她丈夫討論過她妹妹議婚失敗的這件事。因為今年她來訪時便有了她自己的─或者至少該說是崇一的─理論了。於是我又不得不再次回想與那年輕人的巧遇,從另一個角度再加以檢視。但一如我所說過的,我在那件事只過了一星期後便幾乎已想不起來了,更何況現在都已過了一年多了。<br /><br />  然而有一、兩句話回想起來倒比以前別具意義。三宅次郎和我已走到主街,站在佐分公司大樓前等電車。我記得三宅次郎說:<br /><br />  「今天我們公司有個不好的消息。我們母公司的總裁去世了。」<br /><br />  「真遺憾。他年紀很大了嗎?」<br /><br />  「他才六十出頭而已。我從沒機會見過他本人,雖然我在公司刊物中見過他的照片。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所以我們都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孤兒了。」<br /><br />  「那對你們所有人必然是個打擊了。」<br /><br />  「的確是的。」三宅次郎頓了一下,又說:「不過,我們這辦公室的人都不知道怎麼才是表達敬意最合適的方式。因為,坦白說,總裁是自殺死的。」<br /><br />  「真的?」<br /><br />  「是呀,他死於瓦斯中毒。不過他好像先試過切腹,因為在他的胃部四周有一些刀痕。」三宅次郎嚴肅地俯望著地面。「那是他代自己所主持的一些公司賠罪的方式。」<br /><br />  「賠罪?」<br /><br />  「我們的總裁顯然覺得該為我們在戰時所參與的幾項計畫負責。兩位元老已被美國人解僱了,可是我們總裁顯然認為那並不夠。他的行動是為了代我們向那些在戰爭中遇害的家庭賠罪。」<br /><br />  「呃,」我說:「那樣做也太過激烈了。這世界好像瘋了。每天都有人為了賠罪而自殺。三宅先生,告訴我,你不覺得這一切是很大的浪費嗎?畢竟,當你的國家參戰時,你便竭盡所能地支持,那並不丟臉。為何需要以死賠罪呢?」<br /><br />  「你說得很對,小野先生。但是坦白說,公司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我們現在覺得我們可以忘掉過去的錯而瞻望未來了。總裁所做的是件了不起的事。」<br /><br />  「但也是很大的浪費。我們的某些菁英就這樣拋棄了自己的性命。」<br /><br />  「的確是很可惜。有時我覺得有許多應該以性命賠罪的人反而怯懦地不敢面對他們的職責。於是便有像我們總裁這樣的人執行了高貴的舉動。有很多人已回復他們在戰時的職位了。有些人並不比戰犯好多少,他們才是該賠罪的。」<br /><br />  「我明白你的觀點。」我說:「但是那些在戰時打仗且忠心報國的人並不能被稱為戰犯。我認為這年頭這個稱呼可謂被濫用了。」<br /><br />  「但是使本國走錯路的就是這些人呀,小野先生。他們本來就該承擔職責的。這些人拒絕承認他們的錯誤實在是很懦弱。當這些錯還是為了整個國家而鑄成之時,他們就更可以說是懦弱之至了。」<br /><br />  三宅次郎在那天下午真的對我說過這一切嗎?或許我把他的話和崇一可能會說的話混在一起了。這是可能的;畢竟那時我幾已將三宅次郎視為我的女婿,因此我便把他和我的大女婿聯想在一起了。的確,像「懦弱之至」這樣的話比較像是出於崇一的口中。而不像是態度溫和的三宅次郎說的,不過,我確定那天在電車站確實有過類似這樣的談話,而他會提出這樣的話題也的確有點奇怪。至於「懦弱之至」這句話,我相信是崇一說的。事實上,現在想想,我確信崇一用這句子,是在埋葬健治骨灰的典禮之後一晚。<br /><br />  我兒子的骨灰自中國東北運回國,歷時一年多。我們時常聽說中國共產黨使那裡事事都很難辦。當他的骨灰終於運到後──其他二十三個試圖徒步走過礦場而死的年輕人骨灰也一起送抵,因之沒有人保證那是不是健治的骨灰,或僅只有健治的骨灰而已。當時節子寫信給我說:「但是如果哥哥的骨灰與別人的相混,那些人也不過是他的同事。我們不能為此抱怨。」因此我們接受那骨灰為健治的,並在兩年前的上個月為他舉行了過遲的儀式。<br /><br />  在墓園的儀式進行了一半時,我看到崇一氣沖沖地大步走開了。當我問節子她丈夫是怎麼回事時,她急忙低語道:「請原諒他吧,他不大舒服。一點點營養不良,他那樣已好幾個月了。」<br /><br />  但是稍後,當參加儀式的賓客又聚集在我家裡時,節子對我說:「爸爸,請諒解。這種儀式使崇一深深困惱。」<br /><br />  「真感動人。」我說:「我不知道他跟妳哥哥這麼親近。」<br /><br />  「他們碰面時總是很談得來的。」節子說:「而且,崇一很推崇像健治這樣的人。他說很可能本來會是他的。」<br /><br />  「可是那才更不應該放棄儀式才對呀?」<br /><br />  「很抱歉,爸爸,崇一並不是故意要表示不敬的。只是這一年來,我們參加過許多這種儀式,為崇一的朋友和同志,而他總是會因而感到生氣。」<br /><br />  「生氣?他生什麼氣呢?」<br /><br />  然而這時更多客人到了,我只好中止了那段談話。直到當晚稍後,我才有機會與崇一本人談話。很多賓客仍在家中,聚在客廳裡。我隔著房間望見我女婿高大的身形,獨自一人站著;他打開了敞向花園的紗門,背對著眾人的談話聲,凝望著屋外的黑暗。我走到他身旁說道:<br /><br />  「崇一,節子告訴我說這些儀式讓你生氣。」<br /><br />  他微笑轉向我。「大概是吧。有時我想了就生氣。關於浪費。」<br /><br />  「是的。想到這些浪費是很難過。只是健治和許多人都死得很英勇。」<br /><br />  我的女婿凝望著我半晌,面無表情。他有時會這樣,是我一直都不習慣的。毫無疑問的,那凝視並無指控之意,但或許由於崇一是個很高壯的人,五官又有點令人畏懼,所以很容易會讓人以為那凝視有指控或脅迫的意味。<br /><br />  「英勇的死似乎沒完沒了。」最後他說:「和我同期畢業的中學同學,有半數都已英勇死去。他們的死都是為了愚蠢的原因,雖說他們自己從不知道。爸爸,你可知道我是為什麼生氣的嗎?」<br /><br />  「為什麼呢,崇一?」<br /><br />  「那些把健治這樣的人送到那裡去英勇就死的人,他們今日何在?他們活得好好的,和以前幾乎一樣。有許多人比以前還要成功,在美國人面前表現得很好,就是那些將我們帶向災難的同一批人。然而我們卻必須哀悼像健治這樣的人。我就是為此而生氣的。英勇的年輕人為愚蠢的原因而死,真正的罪魁禍首卻仍與我們同在,就怕露出他們的真面目,承認他們的責任。」我相信,就在那時,他又轉而望向屋外的黑暗時,說道:「我認為,那真是懦弱之至。」<br /><br />  儀式已使我精疲力竭了,否則我可能會向他的某些說法挑戰。但我判定還會有其他機會說這些話的,便把話題轉向別的事物去了。我記得與他站在那裡,眺望黑夜,詢問他的工作和一郎。那時期,自崇一戰爭結束返回後,我很少見到他,所以那是我首次經驗到女婿的改變和怨怒,雖然現在我已習慣了。那晚他那樣說話,與赴戰爭之前的拘謹態度大相逕庭,令我十分訝異;但是我歸納那是葬禮儀式所激起的情感效果,也可能是因他經歷戰爭的巨大衝擊而引起的吧──一如節子所暗示的,他那經歷是很惡劣的。<br /><br />  然而,我在那晚發現他的情緒,事實上竟是他在這些日子來典型的情緒;比之於在戰前兩年娶節子為妻的那個禮貌、謙虛的年輕人,這轉變不可謂不大。當然,和他同一代的人有許多都死了,確實是很悲慘,但為什麼要對他的上一代懷有如此的怨恨呢?崇一的看法有種冷硬,幾乎是惡意,令我擔憂──特別是因節子似乎也受到影響而更叫我憂心。<br /><br />  但是這種轉變卻絕非只發生在我女婿一人身上而已。這些日子來,我周圍的人都是如此;他們這一代個性的轉變,是我不甚了解的,而這種改變的某些方面也無可否認地使人困擾不安。例如,有一晚在川上太太的酒廛,我無意間聽到一個坐在吧檯另一則的人說:<br /><br />  「我聽說他們將那白癡送到醫院去,幾根肋骨斷了,還有腦震盪。」<br /><br />  「你是說平山家那男孩嗎?」川上太太關切地問。<br /><br />  「那就是他的姓氏嗎?那傢伙總是走來走去,嘴裡吆喝個不停,真該有人制止他的。他昨晚好像又挨揍了。真丟臉,那樣對待一個白癡,不管他是在叫什麼。」<br /><br />  這時,我轉向那男人問道:「對不起,你說平山家的男孩被攻擊了嗎?為了什麼原因呢?」<br /><br />  「好像是因為他一直唱著一首軍歌,又不住地喊著退化的口號。」<br /><br />  「可是平山家那男孩總是這樣的呀。」我指出:「他只會唱兩、三首歌。他就只被教了那些。」<br /><br />  那人聳聳肩。「我同意。揍那麼一個白癡有什麼道理呢?那真是太無情了。但是他在茅橋附近,而你也知道那裡入夜之後有多亂。他一直坐在橋柱上,又唱又叫了大約一個鐘頭。他們在另一頭的酒館裡都聽得到他的叫聲,所以有幾個人後來就聽煩了。」<br /><br />  「那樣做有什麼道理?」川上太太說:「平山家男孩並無惡意呀。」<br /><br />  「呃,該有人教他唱些新歌的。」那人說著,喝了口酒。「要是他繼續到處亂唱那些老歌的話,他只會再度挨揍。」<br /><br />  我們仍叫他「平山家男孩」,雖說他現在必然已有五十歲了。不過這稱呼又似乎還適當,因為他的智力和一個孩童相等。自我記得以來,他一直是被天主教會的修女照料的,不過據說他是在一個叫平山的人家中出世。以前當我們的娛樂區還很風光時,平山家男孩常喜歡坐在「右─左」酒館或鄰近其他酒館入口旁的地上。一如川上太太所言,他並沒什麼惡意,而且在戰前及戰時的那些年中,他還因為他的戰歌與模仿愛國演說而成為娛樂區頗受歡迎的人物。<br /><br />  我不知道是誰教他唱那些歌的。他所能唱的曲不超過兩、三支,而每個曲子他也只知道一段歌詞。但是他唱起這些歌來歌聲卻很雄壯,而且在唱歌時,他會站在那兒,望著天空咧嘴直笑,兩手扠腰,叫喊著:「本村一定也要為天皇犧牲,你們有些人會犧牲性命,有些人會凱旋地回到一個新的黎明!」──或其他諸如此類的話,使得旁觀者頗覺有趣。人們會說:「平山家男孩或許並未唱全,但他的態度卻是對的。他是日本人。」我常看到人們停下腳步、掏錢給他,要不就買些東西給他吃,而那個白癡的臉上便會因此燦出笑容。毫無疑問的,平山家男孩之所以老愛唱那些愛國歌曲,便是因為這些歌帶給他眾人的關注和喜愛。<br /><br />  那年頭沒有人在乎白癡的。現在人們究竟是怎麼了,竟想去揍那人一頓?他們或許不喜歡他的歌和演說吧,但他們很可能也就是曾拍撫他的頭鼓勵他、直到那幾句歌牢牢嵌在他腦子裡的那些人呀。<br /><br />  但一如我說的,這些日子來本國的氣氛很不一樣了,而崇一的態度可能也不是什麼例外。也許我說三宅次郎也有同樣的憤怨是不公平的,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只要你思索任何人對你說的任何話,你似乎都可以找到一絲同樣的怨懟。我記得三宅次郎真的說過那些話;或許所有三宅與崇一這一代的男人都有同樣的想法,說話也都像那樣了吧。<br /><br />  ※※※<br /><br />  我相信我已提及昨天我坐電車到本市南方的荒川區去。荒川是市區電車南行的最後一站;有許多人都為電車會延伸到那麼南邊的郊區去表示過驚訝。的確,荒川似乎不屬於這城市的一部份,因為住宅區的街道打掃得很乾淨,人行道上種植了成排的楓樹,寬廣的空間隔開頗氣派的房子,且因四周都是鄉村田野而空氣清新。不過在我看來,當局讓電車線一直延伸到荒川卻是對的;那對住在都市的人有利──他們可以很容易便到達較寧謐不擁擠的區域。在都市裡我們所接受的待遇並不總是很好的,而且我也記得都市裡的窒悶感,尤其是在燠熱的夏季時,這種感覺在電車設置之前的日子裡可比現在要嚴重得多了。<br /><br />  我相信在一九三一年當目前電車線開始啟用之時,即取代了先前已用了三十年、卻令乘客大感困惱的不適當線路。如果當時你沒有住在這裡,可能就難以想像那些新線路為都市生活所帶來的多方面衝擊了。所有的區域似乎都在一夜之間改變了性質;原本擠滿人潮的公園都空空如也,而成立已久的商店也蒙受嚴重的損失。<br /><br />  當然,也有些地區意外地獲利,其中之一便是躊躇橋的對側很快便成了我們的娛樂區。在新電車線啟動之前,這裡只有幾條平凡單調的小街道和一排排木瓦屋。當時沒有人會把這裡視為一個獨特地區,每提及此地時便稱之為「古川區以東」。然而,新的電車線卻意味乘客在古川區下車後,只要徒步行走便可比換乘第二列電車更快到達市中心,結果便造成突然湧來大量人潮走過那個區域。那裡本有的幾家酒館在生意平平的幾年之後,開始有了戲劇化的榮盛,而新酒館也就一家跟著一家開張了。<br /><br />  後來成為「右─左」的酒館,當時被稱之為「山形酒館」──取名自其老闆姓氏,一個退伍的老兵──而且也是該區最早設立的酒館。那年頭,這間酒館無甚特殊之處,但我自初到此市來後便固定到那裡去喝酒了。據我記得,新電車線開始了幾個月後,山形才意識到周遭的變化,而開始產生各種構想。這區域勢必成為一個人潮洶湧的飲酒區,而他的酒館既是最早成立、又居三街匯口,自然會居群龍之首。一認清這事實,他便覺得有責任將該酒館擴充並盛大地重新開張。比他有錢的商人都急於投資,所以必要的資本可以在毫無困難之下籌措。對他自己的酒館和整個地區而言,最大的障礙來自市政府當局的態度。<br /><br />  山形的這項顧慮是絕對正確的。因為這是一九三三或一九三四年之時──你大概記得,這不是一個適宜考慮新娛樂區誕生的年代。當局採行刻苦政策檢視本市較浮華不實的生活面;市中心有許多家更頹廢的酒館都已面臨倒閉。因此,起初我聆聽山形的計畫時並不怎麼太同情。直到他告訴我他所要經營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後,我才深受感動,應允要竭盡所能地幫助他。<br /><br />  我相佶我已提過在「右─左」的創設中,我扮演了一個小角色。當然,我不是有錢人,所以在財務上的支援就無甚助益了。但是那時我在本市已薄有名聲了;我記得,當時我還未在省政府的藝術委員會服務,但那裡卻有不少人與我有私交,且在政策的制訂上我也常受邀參問。因此,我為了山形向當局提出訴請,可說頗有分量。<br /><br />  我解釋道:「業主打算使該酒館成為今日在日本各地出現之新愛國精神的象徵。內部裝潢將會反映這種新精神,而任何不具有這種精神的顧客也會被勸離。此外,業主意欲使該酒館成為本市藝術家和作家共聚暢飲之所,而他們的作品最能反映此種新精神。關於最後這一點,我本人已得到許多位同僚的支持,其中包括畫家原田正之,劇作家三隅,記者大辻茂夫和夏木榮二──如你們所將知道的,他們的作品都展現了對天皇陛下的忠貞不二。」<br /><br />  我繼續指出在這樣一個地區中,這樣一間酒館對於確保該區的精神將是一種極理想的方式。<br /><br />  「否則,」我警告道:「我只怕我們面對的是另一個以頹廢為特徵的區域成長,而我們一直都盡力要抗拒這種會摧毀文化根源的惡勢力。」<br /><br />  當局的反應不只是容納而已,而且還熱切得令人驚異。我想那又是當一個人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地位比想像中更受人敬重的一例。不過我向來不很關切所謂的地位,所以這也不是何以「右─左」的成立會帶給我個人滿足的原因;我只是很樂於看到它象徵著我已維持了一段時間的想法──也就是日本的新精神與享樂本身並不相矛盾;亦即,尋樂不見得就代表頹廢。<br /><br />  於是,在新電車線營運了大約兩年半之後,「右─左」開張了。新裝潢技巧而規模宏大,因之任何人在天黑後往那方向走去,都會注意到那以無數燈籠照明的前廳;那些燈籠有大有小,沿著山形牆掛著,就在屋簷下,在窗櫺和入口上方整齊排列;此外,樑柱上還掛了明亮的橫輻,上面寫了酒館之名。<br /><br />  一晚,在酒館開張不多久之後,山形帶我入內,要我選一張我最喜歡的桌位,並宣佈此後那桌子將保留由我個人使用。我想這主要是為了感謝我為他所做的那點小小的服務。不過,當然我也一直都是山形的最忠實顧客之一。<br /><br />  的確,在轉換為「右─左」之前,我光顧山形酒館已有二十年之久了。這並不是出自於我個人的審慎選擇──一如我所說的,那酒館並不出色──只是當我年輕時初到此地時,我住在古川區,而山形酒館正好就在附近。<br /><br />  你或許很難想像古川區那年頭有多醜陋。確實,如果你是新來乍到本市,我提起古川區大概會使你想到今天矗立該處的那座公園和該公園著名的桃子樹吧。但是當我在一九一三年剛到本市來時,那地區到處是屬於小公司所有的工廠和廠房,有許多都已廢棄不用或亟待修復。那裡的房舍又舊又破,住在古川區的人都是些只付得起最低租金的窮光蛋。<br /><br />  我的住處是個小閣樓房間,下面住了一個老婦和她未婚的兒子。那閣樓房間並不符合我的需求。屋裡沒有電力,所以我只好藉油燈照明作畫;那裡的空間剛夠架好畫架,因此我也無法避免讓顏料噴濺到牆上和榻榻米上;我因常通宵作畫,常會把老婦人和她兒子吵醒;最氣人的是,天花板低得無法使我直立起身,因而我常以半蹲姿勢工作數個小時之久,一不小心頭便會撞到屋椽。然而在那些日子裡,我為自己被竹田公司接受而歡欣,為自己可以以畫畫養活自己而得意,對這些不快樂的情況便很少顧慮了。<br /><br />  當然,白天時我並不在房間裡工作,而是在竹田大師的「工作室」裡。這工作室也是在古川區,在一家餐廳樓上的一個長形房間──長到我們十五個人的畫架必須成一排架起。那裡的天花板雖比我的閣樓房間高,卻在中央處坍陷,因之每當我們到那裡去時,就會打趣說它比前一天又塌下了幾公分。一長排的窗子帶給我們作畫的好光線,但是射入屋內的陽光卻總是太刺眼,使房間看來猶似船艙。那裡的另一個問題是,當樓下餐廳的客人於傍晚六點之後陸續抵達時,老闆便不允許我們留下了。他會說:「你們在樓上就像一群牛一樣。」因此我們別無選擇,只有回到個人的住處去繼續工作。<br /><br />  或許我該解釋一下,我們晚上若不工作的話,便不可能完成該畫的分量。竹田公司為其在短短的時間內便能供應大量的畫作而自豪;竹田大師確實讓我們明瞭了如果我們無法配合船隻離港的期限,我們很快就會將未來的生意拱手讓給競爭對手了。結果便是我們夜以繼日的工作,直到三更半夜,而此日還為趕不上進度感到愧疚。時常,當期限已迫近時,我們一個晚上只睡兩、三個小時,其餘時間便是不停地畫,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有時候如果有好幾張訂單連續進來,我們便每天都因精疲力盡而頭昏眼花。但儘管如此,我不記得我們曾經耽誤過期限;我想這也說明了竹田大師對我們的掌握了。<br /><br />  我和竹田大師工作了一年多後,一個新畫家加入了公司。他叫中原安成;我想這名字對你可能沒什麼意義。事實上,你沒有理由應該知道的,因為他並未得到任何名聲。他所做的最多便是在戰前幾年時成為湯山區一所中學的美術老師──據我所知,直到今天他還在那裡,因為當局不以為必須將他替換掉,就像他的許多老師同事都已被替換了一樣。我自己,我總是記得他叫「烏龜」,他在竹田公司時的綽號,也是在我們這段友情之中,我所愛用的一個親密的稱呼。<br /><br />  我仍擁有烏龜所畫的一幅畫──他在竹田公司上班不久後所畫的一幅自畫像。畫上是個瘦削的年輕人,戴著眼鏡,穿著襯衫坐在一個擁擠而陰暗的房間裡,四周環繞著畫架和搖搖欲墜的家具,有一側臉頰映照著自窗口照入的陽光。那張臉上的真誠與羞澀正是我記憶中那個人的寫照;在這方面,烏龜並沒有任何隱瞞。看著那張畫,你可能會認為他就是你可以為了電車上的一個空座位而將他推擠到一旁去的那種人。然而,我們每個人也都有值得自誇之處吧。如果說烏龜的謙虛制止他掩飾其羞怯的天性,那卻未阻止他讓畫上的自己有種高傲的知識份子的神氣──我自己對他本人是沒這個印象的。但是老實說,我不記得有任何一個同僚可以完全誠實地畫自畫像;不管一個人可以多精確地填補出表面的細節,畫中所表現的個性卻少有和別人對他的印象相近的。<br /><br />  烏龜的綽號來自於他是在一個極忙碌的時期加入公司的,但是在我們其他人可以畫完六、七張畫的同一段時間裡,他卻只能畫出兩、三幅畫來。起初,我們認為動作慢可能是因經驗不足之故,所以那綽號也只是在他背後叫的。但幾星期過去之後,他的速度卻未改進,大家對他的怨言也就增加了。不久我們便當著他的面叫他「烏龜」。他雖明瞭這綽號並無親暱之意,我記得他卻盡力將它視為暱稱。例如,假若有人在長房間的另一端叫道:「嘿,烏龜,你還在畫上星期就開始的那張粉彩畫嗎?」他便會彷彿也很欣賞這笑話般地大笑幾聲。我記得我的同事們常將烏龜這種顯然無能為自己的尊嚴抗護的事實歸結於他來自根岸區;因為在那時候,一如今天,有種不公平的說法就是在本市該區成長的人都會變得軟弱而沒有骨氣。<br /><br />  我記得有天早上,當竹田大師暫時離開房間時,兩個同事走向烏龜的畫架,為他的缺乏速度而向他挑釁。我的畫架與他的相距不遠,所以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緊張的表情,當他回答:<br /><br />  「我技術高超的同事們,求你們對我有點耐性。我非常希望能向你們學習以這麼快的速度製造出這麼好的畫來。過去幾週來我已盡力畫快了,但可悲的是我的快速卻使我失去了品質,因此為了避免損害公司的高水準,我不得已被迫丟掉好幾張畫。但是我會盡我所能地改善我在你們眼中可憐的地位的。請你們原諒我,再忍耐一下子吧。」<br /><br />  烏龜的這番請求重複了兩、三次,而兩個同事卻繼續凌辱他、指控他懶惰、仰賴別人分擔他的工作。到這時,我們多數人已停下畫畫,聚到四周來了。我相信是在那兩個同事開始以更嚴厲的話辱罵烏龜、以及當我看出其他同事除了著迷地旁觀外,並不打算插手之後,我才跨步上前,說道:<br /><br />  「夠了!你們看不出你們是在和一個有藝術良知的人說話嗎?如果一個畫家拒絕為速度之故而犧牲品質,這!點便值得我們大家敬重。要是你們看不出這一點,你們就是傻子。」<br /><br />  當然,這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所以我無法完全精確地記下我在那天早上所說的話。但是我很肯定我為烏龜仗義執言,因為我清楚地記得烏龜轉向我時臉上那感激與如釋重負的表情,以及其他所有在場者的震驚。我自己在同事之間是頗受敬重的──我的作品無論就質或量而言皆居領先地位──所以我相信我的干涉終止了烏龜的苦刑──至少是那天早上的。<br /><br />  你或許會認為我敘述這件小事不無誇示之嫌;畢竟我為烏龜所提出的辯護是很明顯的論點──你可能會認為只要是任何對藝術有絲毫敬重的人都會立刻想到的。但你別忘了當時在竹田大師工作室裡的狀態──我們都覺得是在一起對抗時間,以保有公司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聲譽。我們也很清楚別人付錢要我們畫的主要景物──藝妓、櫻桃樹、錦鯉、寺廟──是因這些東西對那些外國人而言具有「日本味」,而有關畫風的細節很可能並不會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所以我不認為當我說我那天的舉動顯示出我晚年時受人尊敬的一個特質──思想及判斷的能力,即使意味要與周圍的人對抗──有任何自誇的意思。事實是,那天早上站出來為烏龜講話的,就只有我一個人。<br /><br />  雖然烏龜設法為這次干涉和以後的支持行動向我道謝過,那時的步調卻很慢,因而我又過了好一陣後才終於有機會與他更進一步的交談。事實上,我相信自我剛才提起的那事件過了將近兩個月之後,我們的工作壓力才終於得以有些紓解。我在玉川寺附近散步──那是我得空時的習慣──時,看到烏龜坐在陽光下的一張長凳上,看似睡著了。<br /><br />  我至今仍熱愛玉川寺,承認今日該廟宇的樹籬和樹木的確增進了某種與拜拜相稱的氣氛。可是我發現現在我每次到那裡去時,都會懷念它以前的面貌。那時候,在樹木種植之前,寺院周圍似較為開闊,也充滿了生氣;在一大片青草地上,處處有販賣糖果、氣球的小販和變魔術或雜耍表演。我記得,當時若想要照相也會到玉川寺去,因為每走三步,你就會碰到一個攝影師彎身蹲在他的三腳架和黑布套後。我瞥見烏龜的那個下午是初春的一個星期日,所以處處都可看到出外踏青的孩童和他們的父母親。當我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時,他嚇了一跳便驚醒過來。<br /><br />  「啊,小野君!」他叫著,臉色霎時明亮起來。「今天碰到你真是好運。才不多久前,我告訴自己說,要是我有一點餘錢,我會買點東西給小野君,以對他善待我表示一點謝意。可是目前我只能買便宜的東西,而那卻無異是一種侮辱。因此,小野君,現在先讓我對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我衷心的感激吧。」<br /><br />  「我並沒有做什麼呀。」我說:「我只是幾次說出心裡的話而已。」<br /><br />  「可是,小野君,像你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身為你的同事是我的榮幸。不管我們未來是否會分道揚鑣,我都會永遠記得你的仁慈的。」<br /><br />  我記得他又稱讚我的勇氣和正直好半晌後,我才開口說:「我早已想和你談一談了。你瞧,我一直在想,可能在最近的未來就離開竹田大師。」<br /><br />  烏龜震驚地盯視我。然後他滑稽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好似怕有人聽到我的話。<br /><br />  「我很幸運。」我又說:「畫家及版畫家森山誠二對我的作品很感興趣。你一定聽過他吧?」<br /><br />  烏龜依然盯著我,搖了搖頭。<br /><br />  「森山先生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不僅於此,他還很可能是個偉大的藝術家。能得到他的看重和指導,我自覺非常幸運。他認為我繼續留在竹田大師那兒會對我的天賦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所以他邀我當他的學生。」<br /><br />  「是嗎?」我的同伴無力地說。<br /><br />  「你知道,剛才我在這裡散步時就告訴自己:『當然,森山先生是絕對正確的。那些苦役馬大可在竹田那裡繼續吃苦營生,可是我們之中真正有志氣的人卻必須要看別的地方了。』」<br /><br />  說到這裡,我意味深長地望了烏龜一眼。他繼續瞪視我,表情迷惑。<br /><br />  「我主動向森山先生提到你。」我對他說:「事實上,我說在我目前的同事之中,你是個例外。在這些人中,只有你一個具有天分和熱切的期望。」<br /><br />  「真的?小野君──」他大笑起來──「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呢?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這有點言過其實了。」<br /><br />  「我已決心要接受森山先生的善意了。」我又說:「我也勸你讓我把你的畫拿給他看吧。運氣好的話,他也許會收你當學生呢。」<br /><br />  烏龜一臉愕然地望著我。<br /><br />  「可是小野君,你在說什麼呢?」他壓低聲音說:「竹田大師是因我父親一位很受敬重的舊識推薦才接納我的。而且,我雖問題很多,他卻對我百般容忍。我怎麼可以如此不忠,在只過了幾個月後便離開他呢?」烏龜突然意識到他話中的暗示,急忙又補充道:「不過小野君,我當然不是在暗示你並不忠心的。你的情況不同。我不會那樣冒昧……」他尷尬地笑了幾聲。然後他強自鎮定,問道:「小野君,你真的想離開竹田大師嗎?」<br /><br />  「我認為,」我說:「竹田大師並不值得你或我對他忠心,忠心是必須贏取的,人們太常談論忠心且盲目遵從,我不希望像那樣過一生。」<br /><br />  當然,這此:話可能並不完全是我那天下午在玉川寺時所用的精確字眼;因為這一幕我到目前為止已重複訴說許多次,所以這些話在重複中不可避免地有了它們自己的生命。但即使我那天並未如此明確地對烏龜表達,我想我仍可以說這些話很精確地說明了我當時的態度和決心了。<br /><br />  附帶一提,我必須複述在竹田公司那段日子中有關右─左酒館這個地方。我的學生們似乎也很喜歡聽我談在我事業剛起步的那個時候──或許是因為他們自然會想知道他們的老師在他們這個年紀時都在做些什麼吧。總之,我與竹田大師畫畫的話題經常會在那些聚會的晚上冒出。<br /><br />  「那不是個很壞的經驗。」我記得有一次我對他們說:「那教給我許多重要的事。」<br /><br />  「老師,請見諒──」我記得是黑田傾身越過桌面這麼說的──「只是我很難相信像你形容的那樣一個地方可以教一個畫家任何有用的東西。」<br /><br />  「是呀,老師,」另一個人說:「告訴我們,像那樣的地方可能教給你什麼吧。那聽起來很像是製造紙箱的公司呢。」<br /><br />  在右─左酒館時我們就會這樣聊。我可能會和某人談話,其他人則互相交談,而一旦有人問了我一個有趣的問題時,他們就會中止自己的交談,人人都仰著臉等待我的回答。彷彿當他們自己在交談之時都隨時聽著我可能授予他們的新知。這並不是說他們不以為意;正相反,他們都是很聰明的年輕人,所以說話時一定要先考慮清楚。<br /><br />  「在竹田那裡,」我告訴他們:「我在年輕時便學到了重要的一課。那就是敬重老師雖是對的,對他們的權威質疑卻也同樣重要。竹田經驗教會我絕不盲從眾人,且要謹慎思量自己被驅策的方向。有件事我一直要鼓勵你們每個人都去做的,便是要超越潮流。超越在過去十、十五年來席捲我們、且削弱我們國家根基的頹廢腐化影響。」我無疑有點喝醉了,說起話來頗義正詞嚴,不過在那酒館角落處的聚會便是如此。<br /><br />  「是的,老師,」有人說:「我們一定都要記住這一點。我們一定都要努力超越潮流。」<br /><br />  「我想我們坐在這桌的人,」我又繼續道:「都有權以自己為榮。我們四周盡是不堪入目的卑微景象。但是現在日本終於出現一種較男子漢的精神,而你們都是其中的一部份。事實上,我希望有一天你們都會被視為這種精神的先鋒。」說到這裡,我說話的對象已不限於同桌人,而且推及到近處也在傾聽的人了。「我們眾人都聚在一起的此處,便是對這種新精神的見證,所以我們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權利感到與有榮焉!」<br /><br />  當歡飲變得愈加暢快時,常會有外人擠到我們這桌來,加入我們的爭論或談話,抑或只是豎耳傾聽,沉浸在那氣氛中。大致說來,我的學生並不介意有陌生人加入,雖說若是有個無聊的人或意見極不相同的人硬闖時,他們當然會迅即將他趕開。不過在右─左酒館裡,儘管喊叫和高談闊論可能持續整夜,真正的爭吵卻極少發生,因為到那裡去的常客都被一種同樣的精神所吸引;也就是說,那酒館果然應驗了山形的希冀,代表著某種精神,因之一個人可以在那裡喝醉酒而不失其自尊或驕傲。<br /><br />  我家中不知何處掛有一幅黑田的畫。黑田是我的學生中天分最高的一位,而他這幅畫描繪的便是在右─左酒館的歡飲之夜,題為「愛國精神」,一個可能會使你以為畫的應是行軍的士兵或諸如此類之景象的標題。當然,黑田所要表明的便是愛國精神始於更早之時,在我們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中,在我們於何處喝酒或與何人共處的這些小事中。那是他對右─左酒館之精神的禮讚──因為當時他相信這一切。那幅油畫畫了好幾桌人,著力複製了酒館的顏色和佈置──最明顯的是那些自上層陽臺圍欄上垂掛下來的愛國旗幟橫條和口號。在橫幅下方,客人們圍在桌旁談天,而前景處則有一個身穿和服的女侍捧了一托盤的酒走過。那是一幅上乘之作,很精確地捕捉住右─左酒館那種熱鬧但又有些光榮和可敬的氣氛。現在每當我無意間看到這幅畫時,我便會回想到自己得以讓這樣一個地方存在的一點貢獻──不論是以我在本市得到的什麼聲譽──而仍然感到某種滿足。<br /><br />  這些日子裡,在川上太太那兒的夜晚,我常發現自己沉湎於右─左酒館的那些回憶。因為在川上太太那兒,當僅有的顧客便是申太郎和我時,我們並坐在那酒吧旁,在那些低垂的燈光下,不知怎的總會陷入一種懷舊的情緒中。我們可能會開始討論過去的某人,也許說他有多會喝酒,或者說他的神態有多好玩。然後不消多久我們便會要川上太太也回想那個人,而在我們敦促她回憶的嘗試中,我們也會發現自己記起愈來愈多有關此人的趣事了。那天晚上,我們在笑過這樣的往事回憶之後,川上太太又照例說:「呃,我不記得名字了,但是我肯定還認得出他的臉來。」<br /><br />  「呃,歐巴桑,」我回憶道:「其實他從未光顧過這裡的。他以前總是在對街喝酒的。」<br /><br />  「噢,對,在那個大地方。然而,我要是看到他時還是可能認出來的。不過話說回來,誰知道呢?人們變了很多。偶爾我在街上看到某人時,我以為我認識他,應該和他打招呼才對。但是等我再仔細看一下時,我又不很肯定了。」<br /><br />  「歐巴桑,」申太郎插嘴道:「就是呀。那天我在街上和一個人打招呼,以為他是我的舊識。但是那人顯然以為我是個瘋子呢。他根本理也不理地就走開了!」<br /><br />  申太郎好似覺得這件事有趣,大笑了一陣。川上太太微微一笑,但並未笑出聲。然後她轉向我說:<br /><br />  「老師,你一定要試試看勸你的朋友們再回到這地區來。事實上,或許每次當我們看到一張昔日的老面孔時,就該拉住他,叫他再回到這個小地方來。那樣我們又可以再開始重建往日了。」<br /><br />  「歐巴桑,這是個很好的主意。」我說:「我會試試看,記住這麼做的。我會在街上阻住別人說:『我記得你的。你以前常到我們的地區來。呃,你可能以為那裡全都瓦解了,但是你錯了。川上太太還在那兒呢,和以前一樣,而且房子也在慢慢蓋起來了。』」<br /><br />  「對了,老師。」川上太太說:「你告訴他們不要錯過機會。那樣生意就會開始好轉了。畢竟,老師有責任將昔日的群眾帶回來的。這附近人人都很敬仰老師,將老師視為自然的領袖呢。」<br /><br />  「說得好,歐巴桑。」申太郎說:「從前,當一個君主和他的軍隊在戰役之後分散時,他會很快再去將他們聚集起來的。老師的地位大致相若。」<br /><br />  我笑道:「真是胡扯。」<br /><br />  「沒錯的,老師。」川上太太又說:「你去找到以前那些人,叫他們回來吧。然後過了一陣子後,我會去把隔壁買下,我們再開設一家豪華的老地方,就像以前那間大酒館一樣。」<br /><br />  「是呀,老師。」申太郎又補充道:「一個君主必須再將部下聚合起來。」<br /><br />  「很有趣的主意,歐巴桑。」我點點頭說:「妳知道,右─左本來也是個小地方呢。並不比這兒大。但不多久我們便設法將它轉變為後來那樣了。呃,也許我們對妳這地方只要再如法炮製就成了。等情況安穩些,客人應該要回來了。」<br /><br />  「老師,你可以把你的畫家朋友再次帶來呀。」川上太太說:「不久之後,報社的人也全都會跟進的。」<br /><br />  「很有趣的看法。也許我們可以試試看。不過,歐巴桑,我卻不免想著,說不定妳無法照顧一個大地方呢。我們可不要妳太過忙碌。」<br /><br />  「胡說。」川上太太叱責地瞪我一眼道:「只要老師快點行動,你就會看到我怎麼照顧這裡的一切了。」<br /><br />  最近我們一再重複類似的對話。誰能說這地區不會恢復昔日的繁華呢?像川上太太和我這樣的人,或許會像開玩笑般,可是在我們的說笑之下,卻隱約透出一點正經的樂觀。「君主必須將部下聚合起來。」也許他是應該這麼做吧。也許,當苔子的未來終於確定後,我會好好考慮一下川上太太的構想。<br /><br />  ※※※<br /><br />  我想在此我該提及我在戰後曾經見過我的學生黑田一次。那是在佔領的第一年中,一個下雨的早上。當時右─左和其他的建築物都還未被完全搗毀。我走過舊娛樂區的廢墟,自傘下注視那些殘破的房子。我記得那天有不少工人走來走去的,因此起初對於那個站在一處燒毀建築物前觀看的人並未在意。直到我走過去時,才意識到那人已轉身望著我看。我停下腳步,回過頭,自雨傘滴落的水滴中,震驚地看到黑田正面無表情地望著我。<br /><br />  在他的傘下,他沒戴帽子,穿了一身黑色雨衣。他後方燒黑的建築物也在滴水,殘存的接水管在離他不遠處激起了大量的水花。我記得一輛卡車自我們兩人之間駛過,上面滿載建築工人。我又注意到他的傘有根傘骨折斷了,在他的腳邊又造成更多噴濺。<br /><br />  黑田的臉在戰前是很圓的,這時卻兩頰凹陷,下巴和頸部也出現了深刻的皺紋。我站在那裡,情不自禁想著:「他已不再年輕了。」<br /><br />  他微微動了一下頭。我不確知那是他想要鞠躬呢,還是他只是調整一下頭部位置,以免被破傘流下的雨水噴到。然後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br /><br />  不過我無意在此想著黑田。事實上,若非上個月裡,我在電車上巧遇齊藤博士時,他的名字不經意地冒出來的話,我是不會記掛著他的。<br /><br />  那是我終於帶一郎去看那部怪獸電影的下午──前一天由於苔子的固執而使他未能如願。我外孫和我是單獨前往的,苔子拒絕同去,而節子又一次自願留在家。當然,苔子實在是有些幼稚,可是一郎對那兩個女人的行為卻有他自己的看法。那天當我們坐下午餐時,他繼續說道:<br /><br />  「苔子阿姨和媽媽不肯來。那電影對女人來說太可怕了。她們一定會嚇壞的,對吧,外公?」<br /><br />  「是呀,一郎,我想就是那樣。」<br /><br />  「她們會嚇壞的。苔子阿姨,妳因為太害怕,所以不敢去看那部電影,對吧?」<br /><br />  「哦,是的。」苔子故意露出害怕的表情。<br /><br />  「連外公也怕。看,妳甚至看得出外公也怕呢,而且他還是男人。」<br /><br />  那天下午,當我站在門口,等著要到電影院去時,我看見在一郎和他母親之間奇怪的一幕。當節子為他穿涼鞋時,我聽到我的外孫一直想對她說什麼事。可是當節子說:「你說什麼?一郎,我聽不到。」他會怒目瞪視,然後很快瞄我一眼,看我是否聽到了。最後,當涼鞋穿好後,節子彎身讓一郎對著她耳朵低語。然後她點點頭,走進屋裡去;一會兒之後,她拿出一件摺好的雨衣,交給了他。<br /><br />  我向外眺望,說道:「不太可能會下雨吧?」的確,外頭天氣明亮晴朗。<br /><br />  「沒關係。」節子說:「一郎想把雨衣帶去。」<br /><br />  一郎堅持要帶雨衣去令我困惑。接著當我們一走到太陽下,下坡朝電車站而行時,我注意到一郎大搖大擺的樣子──彷彿掛在他手膀上的雨衣將他變成一個像亨佛萊.鮑嘉的人了。我歸納他一定是在模仿他漫畫中的某個英雄。<br /><br />  我想那是當我們快走到山腳下時,一郎大聲宣佈道:「外公,你以前是個名畫家。」<br /><br />  「一郎,我想你說得對。」<br /><br />  「我要苔子阿姨拿外公的畫給我看。可是她不肯拿給我看。」<br /><br />  「呣,那些畫目前全都收起來了。」<br /><br />  「苔子阿姨不服從,對吧?外公,我叫她拿外公的畫給我看的。她為什麼不肯拿給我看?」<br /><br />  我笑道:「我不知道,一郎。也許她忙著別的事吧。」<br /><br />  「她不服從。」<br /><br />  我又笑了一聲,說:「大概是吧,一郎。」<br /><br />  電車站離我的住所步行約需十分鐘;下坡走到河邊,再在新的水泥堤道上走一小段,在新房屋計畫用地過去那條路口就有北上線了。上個月那個陽光普照的下午,我的外孫和我就在那裡上車前往市中心。我們便是在那段旅程上碰到齊藤博士的。<br /><br />  我意識到截至目前為止,我並未談到齊藤一家,其長子正是此時和苔子議婚的對象。齊藤家在各方面說來,和去年的三宅家都很不相同。三宅一家人自然是很好,可是他們不能被稱為是什麼名門望族,然而齊藤家卻毫無疑問地堪稱望族。事實上,齊藤博士和我以前雖不相識,我卻一直都知道他在藝術界的活躍,而且多年來,每當我們在街上交錯時,我們也都禮貌地點頭致意,以表明我們熟知彼此的聲名。不過,在我們上一次碰面的場合中,情況就大不相同了。<br /><br />  電車一直到過了谷橋站對面的鋼橋後才變得擁擠,因此,當齊藤博士在我們的下一站上車時,他便得以在我身旁的空位坐下。無可避免的,我們的交談剛開始時有些不自在;因為議婚仍在初期微妙的階段,因此公開討論似乎不大合宜;可是假裝沒有這回事又是很荒唐的。最後,我們兩人都讚美「兩人的共同朋友,京先生」的美德──他也是這樁婚事的介紹人──齊藤博士笑道:「讓我們共同祈望他的努力可以使我們很快便能再度相聚。」對那件事,我們的討論就到此為止。我不禁注意到齊藤博士對這有些尷尬的情況所表現出來的自信,與三宅家去年自一開始便不安、笨拙的處理方式之間,有很強烈的對比。無論最終結果如何,與齊藤這樣的家庭交往確實令人安心多了。<br /><br />  此外,我們談的多是些瑣事。齊藤博士的態度溫和而友善,當他前傾身問一郎是否喜歡到外公家玩,又問我們要去看什麼電影時,我外孫與他談話絲毫不顯得抑制。<br /><br />  齊藤博士很讚賞地對我說:「很好的孩子。」<br /><br />  就在他快到站時──他已把帽子戴上了──他對我說:「我們還有另一個共同的友人。一位黑田先生。」<br /><br />  我有點驚異地望著他。「黑田先生,」我重複道:「啊,無疑是我曾經教授過的那位先生吧?」<br /><br />  「是的。最近我碰見他,而他正好提到你的名字。」<br /><br />  「是嗎?我已有好久沒碰見他了。自戰前到現在吧。黑田先生近來好嗎?他現在在做什麼呢?」<br /><br />  「我相信他就要在新設立的上町學院任教了,教授美術。我便是因此結識他的。該學院請我主持聘任委員會。」<br /><br />  「啊,那你並不熟識黑田先生了?」<br /><br />  「是不大熟,不過我希望以後能更常見到他。」<br /><br />  「是嗎?」我說:「那麼黑田先生還記得我了。他真好記性。」<br /><br />  「是呀。我們正好在討論某事時,他便提到你的名字,我還沒機會跟他多談呢。不過如果我再見到他,我會提起我碰見你了。」<br /><br />  「啊,是的。」<br /><br />  電車駛過鐵橋,車輪發出鏗鏘響聲。跪在座位上眺望窗外的一郎,指著水裡的某樣東西。齊藤博±:轉頭去看,與一郎又說了幾句話,然後便因快要下車而站起身來。他最後一次提到「京先生的努力」後,才點頭下車。<br /><br />  一如尋常的,許多人在過橋的那一站蜂擁上車,因此其餘的旅程相當不舒適。當我們在電影院前下車後,我可以看到展示在入口處的海報。我外孫在兩天前對那怪物的描繪頗為神似,雖說在海報裡並沒有火;一郎所記得的是海報畫家為強調這巨獸的重力而畫上去的衝擊線──很像閃電的光芒。<br /><br />  一郎跑到那張海報前,大笑出聲。<br /><br />  「很容易就看得出這怪物是假的嘛。」他指著說道:「誰都看得出來,根本是假的。」他又大笑。<br /><br />  「一郎,不要笑這麼大聲吧,大家都在看你呢。」<br /><br />  「可是我忍不住。那怪物看起來那麼假。誰會怕那東西呢?」<br /><br />  一直到我們入座、電影也開始放映之後,我才發現他那件雨衣的真正用途。電影演了大約十分鐘時,我們聽見可怖的音樂,銀幕上便出現一個煙霧繚繞的大黑洞。一郎低語道:「這真無聊。等到什麼有趣的事開始時,你再告訴我好嗎?」說罷,他便把雨衣蓋到頭上去。一會兒之後,隨著一聲怒吼,大蜥蜴由洞裡走出來了。一郎一手緊抓住我的臂膀,當我瞟眼看他時,只見他另一手抓緊了那件雨衣。<br /><br />  幾乎在整部電影放映期間,那雨衣一直蓋住了他的頭。偶爾我的臂膀會被搖動,一個聲音會從雨衣下問道:「有趣的事開始了嗎?」我只好壓低聲音描述銀幕上的情節,直到雨衣之中露出一點縫隙。但不到幾分鐘──只要有怪獸將出現的一點點暗示──那縫隙又會合上,他的聲音會說:「這真無聊。別忘了有什麼有趣的事時要告訴我。」<br /><br />  然而,等我們回到家後,一郎對那部電影又變得很熱切了。他不斷地說:「是我所看過最好看的一部電影。」當我們入座吃晚飯時,他仍絮絮地對我們說著他的版本。<br /><br />  「苔子阿姨,要我告訴妳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嗎?很嚇人呢。要我告訴妳嗎?」<br /><br />  苔子說:「一郎,我怕得都快吃不下飯了。」<br /><br />  「我警告妳,接下來更可怕呢。要我再往下說嗎?」<br /><br />  「哦,我也不肯定呢,一郎。你已經把我嚇壞了。」<br /><br />  我無意在吃晚餐時因提起齊藤博士而使氣氛變得凝重,只不過在敘述當天的事件時故意對碰見他這回事避而不談會顯得很不自然。因此,當一郎停頓片刻時,我說道:「對了,我們在電車上碰見齊藤博士呢。他要北上去找朋友。」<br /><br />  我一說出這話,兩個女兒立刻停止嚼食,驚訝地瞪著我。<br /><br />  「不過我們並沒有談什麼重要的事。」我說著,笑了兩聲。「真的。我們只是互相問候一下而已。」<br /><br />  兩個女兒似乎無法相信,但她們又開始嚼食了。苔子望向她姊姊,節子便開口道:「齊藤博士好嗎?」<br /><br />  「看起來很好。」<br /><br />  我們沉默地吃了一會兒。也許一郎又開始談那部電影了。總之,稍後我才又說:<br /><br />  「很奇怪。齊藤博士見過我以前的一個學生,黑田。黑田好像要在那所新設的大學裡任教呢。」<br /><br />  我抬起頭,只見兩個女兒又一次停止進餐了。她們顯然剛交換過幾個眼色,一如上個月中曾有好幾次我覺得她們一定是在談論我時一樣。<br /><br />  那晚,當兩個女兒和我再度圍桌而坐,閱讀書報雜誌時,我們聽到由屋內某處傳來極有規律的重擊聲。苔子吃驚地抬起頭來,可是節子說:<br /><br />  「那只是一郎。他睡不著時就會那樣。」<br /><br />  「可憐的一郎。」苔子說:「我想他一定會一直夢見那怪獸的。父親真壞心,帶他去看那樣的電影。」<br /><br />  「胡扯。」我說:「他很喜歡看呀。」<br /><br />  「我想父親只是自己想看吧?」苔子咧嘴笑著對她姊姊說:「可憐的一郎。被拉去看那樣的爛片。」<br /><br />  節子表情尷尬地轉向我,低喃道:「謝謝爸爸帶一郎去。」<br /><br />  「可是現在他睡不著呀。」苔子說:「帶他去看那樣的電影真是太荒唐了。不,妳留著,節子,我去吧。」<br /><br />  節子目送她妹妹走出房間後,說道:<br /><br />  「苔子對小孩真有辦法。等我們回家後,一郎會想念她的。」<br /><br />  「是的,的確。」<br /><br />  「她對小孩一向有辦法。爸爸,你記得她以前常和木下家的小孩子們玩那些遊戲吧?」<br /><br />  「是呀。」我笑道:「木下家的男孩現在已經太大,不再到這兒來了。」<br /><br />  「她對小孩子一直都那麼好。」節子又說:「真可惜她到這年紀卻還未婚。」<br /><br />  「是呀。對她而言戰爭來得真不是時候。」<br /><br />  我們繼續閱讀了好一會兒後,節子又開口道:「今天下午在電車上碰到齊藤博士十分偶然吧?他聽起來像是個很可敬的人。」<br /><br />  「他的確是的。而且就各方面說來,他兒子也無愧於他的父親。」<br /><br />  「是嗎?」節子深思地說。<br /><br />  我們又回頭看了會兒書報。然後我女兒再次打破沉默。<br /><br />  「齊藤博士認識黑田先生嗎?」<br /><br />  「不很熟識。」我頭也不抬地說:「好像他們在哪裡見過面吧?」<br /><br />  「不知道黑田先生近來如何。我還記得他以前常到這兒來,你們就會在客廳裡談個好幾小時。」<br /><br />  「我不知道黑田現在怎麼樣了。」<br /><br />  「請原諒,但是我在想或許爸爸應該快些去找黑田先生比較好。」<br /><br />  「找他?」<br /><br />  「黑田先生。也許也找一些諸如他的昔日舊識。」<br /><br />  「節子,我不大明白妳的意思。」<br /><br />  「原諒我,我只是想建議爸爸也許想和過去的舊識談談。那是說,在苔子的偵探之前。畢竟,我們不希望會有任何的誤解。」<br /><br />  「是的,我們是不希望。」我說著,又回頭看報。<br /><br />  我相信在那之後,我們便沒有再討論那件事了。節子在後來停留的時日中亦未再提起。<br /><br />  ※※※<br /><br />  昨天,當我搭電車到荒川去時,車廂內部充滿了秋日明亮的陽光。我已有一陣子未到荒川去了──事實上,自戰後便沒去過。當我眺望車窗外時,我注意到以往熟悉的景物有許多改變。經過戶坂和榮町時,我看到在矮小的木造房子之中突現了磚造的公寓。然後,當我們經過南町區工廠的後側時,我看到有許多工廠都已荒棄無人;一家家工廠空地飛馳而過,亂七八糟地堆放了斷裂的木柴、舊鐵皮,以及垃圾。<br /><br />  但是當電車橫越THK企業橋下的河流時,氣氛卻有劇烈的改變。四周盡是田野樹林;不久,在電車終點處那酣眠已久的山丘下,便可看到荒川區的樹叢了。這時電車便會很慢地駛下山,然後煞車停住。當你走到那清掃乾淨的人行道上時,你會強烈地感覺到你已把都市拋在後頭了。<br /><br />  我聽說荒川完全逃過了轟炸;的確,昨天那地方看來與昔日並無不同。往一座小丘爬上幾分鐘,走在那有櫻桃樹蔭的小路上,我不久便到了同樣沒什麼改變的松田宅了。<br /><br />  松田宅雖不比我的宅邸大或精巧,卻是荒川區典型的堅固、巍然的屋宇。它矗立在地面上,四周有圍籬,以合理的距離和鄰近的產業分隔。在大門口處有一叢杜鵑花,和一根有家族紋飾的柱子。我扯扯門鈴,應門的是個年約四十的婦人;我並不認識她。她將我帶到客廳去,在那兒把通向陽臺的紗門拉開,好讓陽光射入,也讓我看看外面的花園。然後她說:「松田先生立刻就來。」便逕自離去。<br /><br />  我結識松田是在森山誠二的別墅裡;當時烏龜和我已離開了竹田公司。事實上,當松田那天剛到別墅來時,我必然已在那兒住了有六年之久了。那天下了一個早上的雨,我們一群人便在一個房間裡喝酒、打牌。吃過中餐不久,就在我們又要打開一大瓶酒時,我們聽到庭院裡傳來一個陌生人的叫喚聲。<br /><br />  那聲音渾厚而堅定,所以我們都沉靜下來,驚慌地面面相覷。因為我們都同樣想到了──是警察要來抓我們。這當然是很不理性的想法,因為我們又沒有犯什麼罪。如果在酒吧中聊天時,有人指責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任何人都可以強調其精神方面的重要性。可是那堅定的聲音叫著「有人在家嗎?」卻來得突然而出其不意,使我們對自己的暢飲終宵、晝寢,和在一個傾頹的別墅中過著一種晨昏顛倒的生活沒來由地產生一種罪惡感。<br /><br />  因此,過了好一會兒後,坐在最靠近紗門處的一名同伴才和叫喚者交談了幾句話,然後轉身說道:「小野,有位先生想和你說話。」<br /><br />  我走到陽臺去,只見一個臉形瘦削、年齡與我相若的年輕人站在院子中央。至今我仍鮮明地記得初次看到松田時的印象。雨已經停歇,太陽昇起。他周遭盡是水窪和環繞在別墅四周杉樹上落下的葉子。他一身輕鬆自在的穿著使他看來不像是個警察。他的外套領子向上翻起,頭上的帽子斜戴,低覆在眼睛上。我走出去時,他正興趣盎然地環顧四周,而他的神態使我在初見到他時便感受到他高傲的天性了。他一看到我,便快步朝陽臺走過來。<br /><br />  「小野先生嗎?」<br /><br />  我問他我可以為他做什麼。他轉過身,再次打量一下地面,然後抬頭對我微笑。<br /><br />  「這地方很有意思。這裡一定曾是一棟很堂皇的建築吧?是一個將軍的府邸什麼的。」<br /><br />  「的確。」<br /><br />  「小野先生,我叫松田智宗。事實上,我們通過信的。我在岡田──信玄會社工作。」<br /><br />  岡田信玄會社而今已不存在了──佔領勢力下的受害者之一──不過你很可能聽說過吧,或至少聽說過它在戰爭爆發前每年所舉辦的展覽會。岡田信玄展覽會一度曾是本市讓畫家和版畫家贏得聲名的主要方式。由於它以此聞名,到後來本市首屈一指的藝術家們最新的作品便會和新藝術家們的作品一起展出。也就是由於這個展覽會,岡田信玄會社在松田出現的幾週前曾寫過信給我。<br /><br />  「小野先生,你的答覆使我感到有點不解,」松田說:「所以我想我還是來問問你的意思。」<br /><br />  我冷冷地望著他說:「我相信我在回信上已將該說的一切都說清楚了。不過,還是謝謝你費心來找我。」<br /><br />  他的眼睛四周湧現一點笑意。「小野先生,」他說:「我覺得你好像想放棄一個增加名聲的重要機會。所以請你告訴我,當你堅持說希望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時,那是你個人的意見嗎?還是你的老師這麼訓斥的?」<br /><br />  「我自然會請教老師的意見。我確信我在最近一封信中所表達的決定是對的。勞駕你到這兒來,但很不幸地,此刻我有別的事,不能請你入內,因此我要向你說再見了。」<br /><br />  「請等一下,小野先生。」松田的微笑更顯嘲譃了。他上前幾步,直走到陽臺上,抬頭望著我。「坦白說,我並不在乎展覽會。其他的機會還很多呢。小野先生,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想來看你。」<br /><br />  「真的?我很榮幸。」<br /><br />  「是的。我要說你的作品給我很大的震撼。我相信你很有才華。」<br /><br />  「非常感謝。無疑的這要歸功於老師的指導。」<br /><br />  「無疑是的。小野先生,讓我們忘了這次展覽會吧。你一定要知道我並不只是在岡田信玄會社當職員而已。我是個真正的藝術愛好者,我有信仰和熱情。偶爾當我碰上一個令我興奮的畫者,我就會覺得一定要採取什麼行動才行。小野先生,我非常想和你討論一些想法,一些或許你從未想過的看法,可是我卻要謙遜地指出那將會對你的藝術發展大有裨益。不過現在我不再耽擱你了,讓我至少留下名片吧。」<br /><br />  他從皮夾裡抽出了名片,放到陽臺邊緣,然後很快鞠了一下躬,便要離去。但他走到院子中央處,又回頭對我喚道:「小野先生,請你慎重考慮我的請求吧。我只是希望和你討論一些想法而已。」<br /><br />  那差不多已是三十年前了,當時我們年輕且充滿野心。昨天,松田看似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了。他因不健康而身體孱弱,而他那張曾是英俊而高傲的臉也因下巴鬆弛而變形了。為我開門的那位婦人扶他走進房間,並協助他坐下。等我們獨處時,松田望著我說:<br /><br />  「你的健康好像保持得很好,至於我自己,你可以看出自我們上次見面後,我又衰退多了。」<br /><br />  我表示同情,但又說他的氣色並不太壞。<br /><br />  「小野,別想騙我了。」他微笑道:「我很清楚自己有多病弱,顯然誰也無能為力了。我只能等著看我的身體是會復元還是繼續惡化。不過我們別再談這種不愉快的事了。你再來看我真讓人喜出望外。我想我們上次分手時並不很愉快。」<br /><br />  「真的?可是我不知道我們爭吵過呀。」<br /><br />  「當然沒有。我們為什麼會爭吵?我很高興你又來看我。自我們上次見面至今已過了三年了吧?」<br /><br />  「我想是的。我無意避開你。我早就想來看你了。可是事情接二連三……」<br /><br />  「當然了。」他說:「你的事情忙。你務必要原諒我沒有去參加道子君的喪禮。我本想寫信表達我的歉意的。事實是,我在事過幾天後才聽說了。而且,加上我自己的健康……」<br /><br />  「當然,當然。的確,我相信她會為一個誇示的盛大典禮感到窘困的。總之,她會知道你在想著她的。」<br /><br />  「我還記得你和道子君結婚的時候,」他笑了一聲,自顧自點點頭。「小野,那天我真為你高興。」<br /><br />  「是呀。」我也笑道:「你可以說是我們的介紹人呢,你那個舅舅可就無法勝任這個工作了。」<br /><br />  「對呀。」松田微笑道:「我全都想起來了。他很容易困窘,不管說什麼話或做什麼事都會臉紅。你記得在柳町飯店的相親嗎?」<br /><br />  我們兩人都笑了起來。然後我說:<br /><br />  「你幫了我們不少忙。要是沒有你,我真懷疑我們會有什麼結果。道子想起你時總是很感激。」<br /><br />  「很殘酷的事。」松田嘆道:「而且還是在戰爭已經結束了。我聽說那是一次詭異的空襲。」<br /><br />  「是的。幾乎沒有別的人受傷。正如你說的,那是一件殘酷的事。」<br /><br />  「不過我勾起不愉快的回憶了,很抱歉。」<br /><br />  「不會的。和你一起回憶她也是一種安慰。我會想起她很久以前的時候。」<br /><br />  「是的。」<br /><br />  那個婦人端茶進來。當她放下托盤時,松田對她說:「鈴木小姐,這位是我的老同事。我們曾經十分密切往來。」<br /><br />  她轉向我,鞠了個躬。<br /><br />  「鈴木小姐身兼我的管家和護士。」松田說:「我還在呼吸真多虧了她。」<br /><br />  鈴木小姐笑了一聲,又鞠了個躬,便離開了。<br /><br />  她離開後,有好一會兒松田與我靜靜坐著,兩人都望向鈴木小姐剛剛打開的紗門外。自我所坐之處,可以看到有雙草鞋放在陽臺上的日光下。但是我看不到太多花園,因而一時很想起身走到陽臺上去。但我又意識到松田一定希望能陪伴我,但又很難做到,所以我還是坐著,暗自揣想花園是否依然如昔。就我記得,松田的花園雖小,卻安排得很有味道,有滿地平滑的青苔,幾棵修剪得宜的小樹,和一口很深的池塘。我和松田那樣坐著時,偶爾會聽到由外頭傳來的水花聲,正想問他是否還養鯉魚時,他開口道:<br /><br />  「當我說多虧鈴木小姐我才活著時,並沒有誇張。不只一次,她都是主控者。小野,你瞧,儘管一切,我仍設法留下一些儲蓄和資產,結果我才可以僱用她。有些人就沒這麼幸運了。我並不算富有,但是我若知道老同事有困難時,就會盡力幫忙。畢竟,我也沒有子女繼承我的遺產。」<br /><br />  我笑了一聲。「還是同一個松田呢。非常坦率。謝謝你的好意,只是那並非我的來意。我也設法留下了一些資產。」<br /><br />  「啊,真高興聽你這麼說。你還記得南方皇家學院的校長,中根吧?我偶爾會與他碰面。這些日子來他只差沒當乞丐了。當然,他勉強維持表面,但是他完全藉舉債維生了。」<br /><br />  「真可怕。」<br /><br />  「有些事情就是很沒道理。」松田說:「不過,我們兩人總算保住了資產。小野,你更有理由心懷感激呢。你看起來十分健康。」<br /><br />  「的確。」我說:「我有很多值得慶幸的。」<br /><br />  外面的池塘再一次傳來濺水聲;我突然想到也有可能是鳥在水面沐浴。<br /><br />  「你的花園聽起來很不同於我的。」我說:「光是聽,我就能知道我們遠離塵囂。」<br /><br />  「是嗎?我已不大記得城市的聲音為何了。過去幾年來,我沒有踏出過這裡一步。這房子和這花園。」<br /><br />  「事實上,我是真的來找你幫忙的。不過不是在你先前暗示的那一方面。」<br /><br />  「看來你很介意呢。」他點點頭道:「還是和以前一樣。」<br /><br />  我們兩人都笑了。然後他說:「那麼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呢?」<br /><br />  「事實是,」我說:「我的次女苔子目前正在進行議婚。」<br /><br />  「是嗎?」<br /><br />  「坦白說,我對她有些關切。她已經二十六了。戰爭使她陷於不利。否則,現在她必然早已出嫁了。」<br /><br />  「我想我記得苔子小姐。不過當時她才是個小女孩呢。二十六歲了。如你所言,戰爭使得情況不利,即使是對條件最好的人而言。」<br /><br />  「她去年差點就結婚了。」我說:「可是婚事談到最後一刻卻撤消了。既然我們談到這件事了,我倒想知道去年有沒有人來向你探問過苔子?我沒有冒犯的意思,但是……」<br /><br />  「沒有什麼冒不冒犯的,我很了解。不過,沒有,我從未和任何人說過。不過去年此時我的病勢並不輕;就算有偵探來過,鈴木小姐也無疑會請他離開的。」<br /><br />  我點點頭說:「很可能今年會有人來找你的。」<br /><br />  「哦?呃,那我對你只有好話可說了。畢竟,我們曾是好同事。」<br /><br />  「我很感激。」<br /><br />  「你的來訪立意頗佳。」他說:「但若是關於苔子小姐的婚姻,卻是很不必要的。我們或許疏於連繫,可是像這樣的事卻不該妨礙我們的。當然,對你我必然只會說最好的事。」<br /><br />  「我從未懷疑過。」我說:「你一向十分慷慨。」<br /><br />  「然而,如果由於這件事使我們得以再相聚,我還是很高興的。」<br /><br />  松田勉力伸手倒茶。「小野,請見諒,」最後他說:「但是你似乎仍對某事感到不安。」<br /><br />  「是嗎?」<br /><br />  「請原諒我如此直說,只不過鈴木小姐很快就會進來警告要我去休息了。我現在無法款待客人太久,即使是老同事。」<br /><br />  「當然了,很抱歉。我實在太不周到了。」<br /><br />  「別荒謬了,小野。你還不可以走呢。我這麼說是因為如果你到這兒來是有什麼話要說的話,你最好快說出來。」他突然大笑,說道:「真的,你好像對我的怠慢感到驚愕呢。」<br /><br />  「不會的。我太欠考慮了。不過事實是,我到這兒來只是來談我女兒的議婚的。」「我明白了。」<br /><br />  「但是,」我又說:「我也想過提出一些偶發事件。你瞧,目前這件婚事相當敏感。如果你能巧妙答覆任何可能向你提出的詢問,我會十分感激的。」<br /><br />  「當然。」他凝視我,眼神似乎有些促狹。「我會十分巧妙的。」<br /><br />  「尤其是關於過去的。」<br /><br />  「我已經說了,」松田的聲音變得較為堅冷:「我對你的過去只有好話可說呀。」「當然。」<br /><br />  松田又凝視了我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br /><br />  「過去三年來我幾乎足不出戶。」他說:「但是我對我們這個國家所發生的一切並沒有不聞不問。我明白現在有些人會為了我們因能達成而引以為傲之物而譴責像你、我之類的人,小野,我想這也是你擔心的原因吧。你以為我或許會為了某些最好遺忘之事而誇耀你。」<br /><br />  「沒這回事。」我急忙說:「你和我都有許多值得驕傲的。只不過關係到婚事時,一個人便須了解這種敏感的情況。不過你已使我安心多了。我知道你的判斷力依然明確。」<br /><br />  「我會盡量的。」松田說:「不過,小野,我們是有值得驕傲的地方。不要去管今天人們都說些什麼。不消多久,再過幾年,像我們這樣的人就又可以將下巴抬得高高了。我只希望這輩子的努力沒有白費。」<br /><br />  「當然。我也有同感。只是談到婚事……」<br /><br />  松田打斷我的話:「我自然會盡量巧妙回答的。」<br /><br />  我鞠躬。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又說:「但是告訴我,小野,既然你擔心的是過去,我想你去找過幾個昔日的朋友吧?」<br /><br />  「事實上,我第一個就來找你了。我並不知道許多老友今日安在。」<br /><br />  「黑田呢?我聽說他也住在本市。」<br /><br />  「是嗎?我好久沒和他連絡了,自從……自從戰爭爆發以來。」<br /><br />  「既然我們為苔子小姐的未來擔心,或許你最好去找他一談,儘管這是件痛苦的事。」<br /><br />  「的確。只不過我並不知道他住在哪裡。」<br /><br />  「原來如此。但願他們的偵探也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他就好。可是那些偵探有時是很厲害的。」<br /><br />  「是呀。」<br /><br />  「小野,你的臉色很蒼白。當你剛到時,氣色是很好的。和一個病人共處一室的結果便是如此。」<br /><br />  我笑道:「不會的。只不過子女實在很叫人擔心罷了。」<br /><br />  松田又嘆了口氣說:「有時人們會告訴我說因為我從未結婚、又沒有孩子,錯失了人生。可是每當我看看周遭,孩子似乎只會叫人擔憂而已。」<br /><br />  「這話說得不差。」<br /><br />  「然而,」他說:「一個人想到可以把資產留給孩子,也會是一種慰藉吧。」<br /><br />  「是的。」<br /><br />  幾分鐘後,一如松田所預言的,鈴木小姐進來對他說了幾句話。松田微微一笑,認命地說:<br /><br />  「我的護士來接我了。當然,你願意在此停留多久都可以。可是你一定要原諒我告退了,小野。」<br /><br />  稍後,當我在車站等待電車載我爬上陡坡、回到市區去時,我想到松田說他「對我的過去只有好話可說」,便覺得安心多了。當然,我其實不必去找他便可以如此合理推測的;但話又說回來,能夠與老同事再次得到連繫總是好的。大致說來,昨天到荒川之行是很值得的。</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浮世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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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畫家》石黑一雄/謝瑤玲譯

《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一九四八年,十月


  天氣晴朗的日子,你由此處仍稱為「躊躇橋」的小木橋邊陡峭的小徑往上走,不消多久,便可看見我的屋頂,夾在兩棵銀杏樹梢間。就算這山丘上的房子不是如此巍然醒目,仍與附近其他的屋宇大不相同,因之任何人由這小徑走來,都可能會思忖屋主是個多有錢的人。

  但我卻並不富有,也從不曾是個有錢人。也許我若說出建這屋子的是我的先輩,那獨一無二的杉村明,就可說明這屋宇之所以巍然壯觀了。當然,你也許是新來乍到,因此對杉村明其人毫無所知。但是只要向任何戰前便已住在這裡的人問起,你就會知道大約有三十年期間,杉村明是本市最受敬重、也是最有影響力的人之一。

  聽我這麼說,且當你走到山丘上,注視著兩側旁列杉樹的大門口、花園牆垣圍住的寬廣區域、磚瓦精緻的屋頂、和雕樑畫棟時,你也許會想著我是怎麼得到這一大片產業的,而且我又說我並不富裕。事實是,我以很低的總價買下了這房子──這數字大概不到這片產業當時的一半真正價值。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杉村家族在出售之時所採行的一種很奇特──也有人說是愚蠢──的程序所致。

  這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在那時候,當我的情況似乎逐月改進時,我太太開始催我去找一棟新房子。她是個有先見之明的人,認為有棟與我們的身分地位相稱的住所是很重要的──並非出於虛榮心,而是為了我們的子女未來的婚事。我承認這不無道理,只是由於我們的長女節子也不過才十四、五歲,所以我對這件事並不急。然而,大概有一年左右吧,每當我聽說有棟適合我們的房子要賣,我會記得去詢問一下細節。我的一個學生首先對我提起杉村明的宅第在他去世一年之後要出售的消息。我並不以為自己可能買這麼一棟房子,所以僅將學生的提議視為是他們對我一向有的誇大的尊敬而已。不過我還是去加以詢問了,得到的是出乎意料的答覆。

  一天下午,兩個高傲的灰髮婦人來探訪我;她們竟是杉村明的女兒。當我對受到一個如此顯赫之家族的個人關注表示驚喜時,兩姊妹中的姊姊冷淡地告訴我說她們的來訪並非僅是出於禮貌。過去幾個月裡,有不少人對她們已故世之父親的屋子提出詢問,可是這家族最後卻將大部份回絕,僅留下四份申請。這四個申請者是由杉村家族成員純以良好的品格與成就為基準仔細篩選出來的。

  「對我們來說,」她又說:「家父所建的房子應該傳給一個他會讚許、也認為值得的人,是最重要的事。當然,迫於環境,我們也有經濟上的考慮,不過這卻是次要的。因此我們已定下一個價格。」

  這時,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妹妹遞給我一個信封,兩姊妹便嚴肅地注視我將信封開啟。信封內有張白紙,紙上只有用毛筆寫下的一個工整的數字。我正想對那低價表示震驚時,卻自她們的臉色意識到再談價格將會被視為粗鄙。姊姊只是說:「你們都無須競價。超過這個價錢,我們無意多收。從這裡起我們所要做的是進行一次威望的拍賣。」

  她解釋說她們親自登門是為了杉村家正式請求我──當然,還有其他三個申請者──接受對我的身家做更進一步的調查。一個適當的買主便可因此產生。

  那是個奇異的程序,不過我看不出有什麼好反對的;畢竟那與涉及婚姻談判時差不多。其實被這個古老且守舊的家族視為值得的候選人,我還感到受寵若驚呢。當我應允接受調查,並向她們表示感激時,那個妹妹第一次對我開口道:「小野先生,家父是個有修養的人。他敬重藝術家。其實,他知道你的作品。」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自己也進行了一些調查,發現那個妹妹的話並不假。杉村明生前確實熱愛藝術,曾幾次出資贊助過畫展。我也聽到了一些有趣的傳言:杉村家族有不少人反對將宅邸出售,所以有過幾次激烈的爭論。最後,財務上的壓力意味著出售已在所難免,而關於交易的奇特程序代表的便是那些不願將宅邸傳交給別人者的妥協。這些安排出於專橫是不容否認的;但是就我而言,我卻很能同情一個有如此顯赫歷史之家族的感受。然而,我太太對於身家調查的提議卻頗不以為然。

  「他們自以為是什麼人?」她抗議道:「我們應該告訴他們不願再與他們有任何牽扯了。」

  「可是有什麼害處呢?」我指出。「我們沒有任何不願讓他們發現的事。沒錯,我的家世並不富裕,但這點杉村必已知道,而他們卻仍認為我們是合宜的候選人。讓他們調查吧;他們只能發現對我們有利的事物而已。」我更刻意加了兩句:「再說,他們所做的不過是像如果我們與他們談論婚事時所會做的,我們必須習慣這種事。」

  況且,所謂的「威望的拍賣」──如那個姊姊所言,頗有令人讚賞之處。許多事情都應該以這種方式來解決才對。這種不以一個人的荷包大小、而以其道德行為和成就來當印證的比賽,比起其他的要榮譽多了。我還記得當杉村家族認為我是最適合擁有他們如此珍視之房子的人時,內心那股深切的滿足感。這宅邸也確實值得人忍受一些不便;儘管它外表堂皇而威嚴,它的內部卻是紋路美麗的自然木材,使住在其中的我們都極易感到放鬆、安寧。

  儘管如此,在交易過程中處處可見杉村家族的專橫;有些家族成員對我們的敵意毫不隱瞞,換了另一個較不諒解的買主可能就會深以為意而放棄整件事了。即使是許多年後,我有時正巧碰見其家族成員時,他們也不會與我交換一般禮貌的問候,而會當街詢問我屋子的現況以及我所做的任何更動。

  這些日子我幾乎已不曾聽聞杉村家族了。不過,在戰後不久,房屋交易時與我接觸過的那個妹妹曾經來訪。戰爭使她成為一個瘦削且病弱的老婦。她秉承該家族的特徵,毫不隱藏她的關切是在於這房子──而非房子的居住者──如何度過戰爭;當她聽說我太太和健治的事時,她只表露了最短暫的關切,便開始問起炸彈損毀的情形了。這使我最初對她頗感嫌惡,但我旋即注意到她的目光會如何不由自主地在屋內逡巡,她又如何會在謹慎且正式的語句中猝然停頓,使我意識到她正因發現自己再次回到這屋子而感受到陣陣波動的情緒。然後,當我推測自售屋之後她的家族成員多半皆已死去時,我開始對她感到同情,便提議帶她到屋內各處走走看看。

  這宅邸也免不了受到戰爭的摧損。杉村明為這居所蓋了,包括三個大房間,以沿行花園一側的長廊和房子的正廳相接。這條走廊極長,以致有人認為杉村明之所以蓋東廂和這長廊是為了與他的雙親保持距離。然而,這條長廊卻是宅第最動人的特徵之一;午後整條走廊上盡是點點光影和樹影,使人宛若穿行一條花園隧道。炸彈損毀的泰半是在此處;當我們自花園檢視時,我看得出杉村小姐泫然欲泣。到這時,先前我對這老婦的氣惱早已蕩然無存,一再安慰她說這毀損必會儘早修復,這屋子也會再次恢復她父親建造時的舊觀。

  當我向她如此允諾時,我並不知道物資會一直那麼缺乏。投降之後,有很長一段期間,光是等一塊特定的木頭或幾根釘子,也要好幾個星期。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先修復不可能完全逃過損害的正廳,因此花園的長廊和廚房的工作進度就十分緩慢了。我已盡力防止任何嚴重的惡化,但是要再重新開放那個部份卻沒有那麼快了。再說,現在此處只有苔子和我兩個人,我們也不急著要延展生活空間。

  今天,我若帶你到房子後側去,將厚重的紗門拉開,讓你看看杉村家的花園長廊遺跡,你大概仍能想見昔日優美的舊觀。只是毫無疑問的,你也會注意到我無法逐日清除掉的蜘蛛絲和斑斑霉跡;還有天花板上的大洞,僅以防水布遮覆著。有時在清晨時分,我拉開紗門,只見陽光會穿透那防水布照入,照出懸浮在半空中的滾滾灰塵,彷彿天花板才剛剛塌下而已。

  除了長廊和東廂房外,最嚴重的損害是陽臺。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兩個女兒,一向喜歡坐在這裡聊天、觀賞花園;因此當節子──我嫁出去的女兒──在戰後第一次回來探望我們時,我並不訝異看到她對陽臺的現況感到傷心。那時我已將最破損之處修復了,可是在陽臺的一端仍因爆炸力將木板由下往上推而破碎起伏。陽臺的屋頂也遭了殃,所以雨天時我們仍得在地板上放置接水容器好盛接滴落的雨水。

  不過,過去這一年來,我得以有相當的進展,所以當節子在上個月又來探望我們時,陽臺大致已完全修復了。苔子為她姊姊來訪而請假在家,所以,在天氣一直很好的情況下,我的兩個女兒一如往昔地常常坐在陽臺上。我常加入她們;有時那幾乎就像是多年以前,在陽光明艷的日子裡,一家人會坐在那兒閒話家常。上個月有一次──一定是節子到達後的第一個早上吧──我們吃過早餐後坐在陽臺上時,苔子開口道:

  「節子,真高興妳終於來了。妳可以為我照顧一下父親了。」

  「苔子,真的……」她姊姊不安地在坐墊上動了動。

  「父親現在退休了,很需要人照料。」苔子調皮地笑笑,又說:「必須讓他有事做,不然他就會悶悶不樂。」

  「真的……」節子緊張地笑笑,便嘆了口氣,轉向花園。「楓樹似已完全恢復舊觀了,枝葉十分茂盛呢。」

  「爸爸,節子可能不知道您這些日子來是什麼樣子呢。她只記得以前您命令我們時的暴君模樣。您現在溫和多了,對吧?」

  我以笑聲讓節子知道我對這一切不以為忤,可是我的長女神色依然不安。苔子又轉向她姊姊說:「不過他真的需要人照顧,整天悶悶不樂地在家裡轉。」

  「她又再胡說了。」我說:「要是我成天只會發悶,這些修復工作是怎麼進行的?」

  「是呀。」節子笑著望向我。「這屋子現在差不多恢復舊觀了。爸爸一定很辛苦了。」

  「他請人來幫忙修復困難的部份。」苔子說:「節子,妳好像並不相信我,父親現在大不相同了,妳已不需要再怕他了。他溫和多了,也開化多了。」

  「苔子,真的……」

  「他有時甚至還燒飯呢。這在以前一定令人難以相信吧?可是父親的烹調技術愈來愈好了呢。」

  「苔子,」節子平靜地說:「我想這個話題我們已經說夠了。」

  「不是嗎?爸爸,您很有進步呢。」

  我又笑了笑,微微搖了下頭。我記得,苔子在那時轉向花園,為了炫目的陽光而閉上眼睛說:

  「嗯,等我結婚後,他就不能仰賴我回來為他燒飯了。到時候我無須照顧父親也夠忙的了。」

  當苔子這麼說時,她那一直端莊地迴避了目光的姊姊,詢問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立刻又移開了,因為她必須回應苔子的微笑。但是節子的態度更見侷促不安了,因此當她的小兒子自我們身邊跑過陽臺時,她似乎很慶幸有機會改變話題。

  「一郎,不要亂跑!」她對著他身後叫著。

  與雙親同住在現代化公寓的一郎無疑為我們宅邸中的廣闊空間深深著迷。無論如何,他似乎不能認同於我們靜坐在陽臺上的喜好,寧可快速在其上奔馳,有時更滑過光滑的地板。他不只一次差點弄翻我們的茶盤,可是對他母親要他坐下的請求,他一直都充耳不聞。這一回當節子叫他拿個椅墊來和我們一起坐時,他照樣不高興地站在陽臺末端。

  「來吧,一郎。」我喚道:「老是和女人講話我也煩了。你過來坐在我旁邊,我們來談談男人的事。」

  這個主意立刻將他吸引過來。他把坐墊挨著我放好,以極高貴的姿勢坐下,雙手撐著腰,胸膛挺起。

  「外公,」他嚴肅地對我說:「我有個問題。」

  「是的,一郎,什麼問題呢?」

  「我想知道怪物。」

  「怪物?」

  「那是史前的嗎?」

  「史前?你已經知道這樣的字了嗎?你一定是個聰明的男孩。」

  這時,一郎的威嚴似乎消退了。他不再正襟危坐,轉而向後一躺,兩腳在空中亂揮。

  「一郎!」節子急切而低聲地喚道:「在你外公面前這麼沒規矩。坐好!」

  一郎僅有的反應是讓雙腳無力地落到地板上。然後他交疊雙臂,閉上眼睛。

  「外公,」他以睏倦的聲音問:「那怪物是史前的嗎?」

  「哪一個怪物呢?一郎。」

  「請別見怪,」節子不安地笑笑,說道:「我們昨天到達時,在火車站外面有張電影海報。他向計程車司機問了一大堆煩人的問題。很不幸的是,我自己並未看到那張海報。」

  「外公!那怪物是不是史前的嘛?我要答案!」

  「一郎!」他母親驚恐地瞪視他。

  「我不確定,一郎。我想我們得先看電影才會知道。」

  「那我們什麼時候去看電影呢?」

  「呣。你最好問問你母親吧。誰知道,那電影可能太嚇人,不適合小孩子看。」我這麼說並無挑釁之意,沒想到對我這外孫卻有驚人的效果。他滾身坐好,對我怒目而視,吼道:「你竟敢這麼說!」

  「一郎!」節子恐慌地喊了一聲。可是一郎仍繼續兇神惡煞地瞪我,使他母親不得不起身離座走到我們這邊。「一郎!」她搖著他的臂膀,低聲對他說:「不要那樣瞪你外公!」

  一郎的反應是又一次滾身躺下,在空中揮動雙腳。他母親又對我不安地笑笑。

  她說:「真沒規矩。」然後她好似無話可說了,只好又笑一笑。

  「一郎君,」苔子說著,站起身。「你何不來幫我把早餐的東西收拾乾淨呢?」

  「女人家的事。」一郎這麼說,腳仍在空中揮動。

  「所以一郎不肯幫我忙了?那問題可大了。餐桌那麼重,我力氣不夠,一個人沒法收。不知道誰能幫我了?」

  這使得一郎急忙站起身,大步走進屋裡,不曾回頭看我們一眼。苔子笑著跟在他身後進屋去了。

  節子目送他們走開,隨即舉起茶壺要為我添茶。「我不知道事情已進展到這個地步了。」她壓低聲音說:「我指的是苔子的婚事。」

  「事情並沒有太大進展。」我搖搖頭說:「事實上,什麼都還未決定,一切都還早。」

  「對不起,可是聽苔子剛才的話,我自然會以為事情已經差不多……」她沒說完這句話,又說了一句:「對不起。」只是她的口氣似乎存有疑問。

  「苔子那麼說話,並不是第一次。」我說:「事實上,自從這次議婚開始之後,她的行為就很奇怪了。上星期,森先生來訪──妳記得他吧?」

  「當然。他好嗎?」

  「夠好了。他只是經過,便進來問候。事實是,苔子竟當著他的面談起議婚的事來了。她的態度和剛才差不多,好像一切都說定了。真令人尷尬。森先生要離開時甚至還向我道賀,還問我新郎的職業。」

  「真的。」節子深思地說:「那必然很令人尷尬了。」

  「只是這根本不是森先生的錯,妳自己剛才也聽到她的口氣了,叫一個陌生人會怎麼想呢?」

  我的女兒沒有回答。我們便在靜默中坐了一會兒。有一次,當我望向節子時,她正眺望著花園,兩手捧著杯子,好似她先前竟已忘了有那片花園了。在她上個月來訪時,有好幾次我都像那一刻那樣,思索著她的容貌──或許是因為照在她身上的光線吧,或諸如此類的。因為毫無疑問的,節子年紀愈大變得愈好看。她年輕時,她母親和我都擔心她可能因太平凡而配不到好姻緣。就是她小時候,節子也長得太男孩子氣,到青少年時愈加明顯;以致每當兩個女兒爭吵時,苔子都會以叫她姊姊「男生!男生!」而取得優勢。誰曉得像這種事對一個人的個性有什麼影響?所以苔子才會那麼頑固,而節子卻羞怯而退縮吧。可是現在,已快三十的節子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尊嚴。我記得她母親曾如此預測──「我們的節子在夏季時就會開花。」她常常說。我原以為這只是我太太自我安慰的想法,但上個月中,我卻有好幾次驚覺她說得真對。

  節子沉思夠了,又朝屋內望了一眼。然後她說:「我想去年所發生的事一定深深困擾著苔子吧。或許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我嘆了口氣,點點頭說:「可能我當時不夠留意她。」

  「我相信爸爸已經盡力了。不過,這種事對一個女人而言確實是很大的打擊。」

  「我必須承認,我還以為她有點在演戲,有時妳妹妹是那樣的。她一直堅持說那是『愛的結合』,所以一旦破裂,她勢必要順勢行動的。但或許她並不真是在演戲吧。」

  「我們那時候一笑置之,」節子說:「可是也許那真是愛的結合吧。」

  我們再次沉默無語。屋裡傳來一郎重複著同樣話語的叫聲。

  「原諒我。」節子以有別於原先的聲音說:「不過我們曾否進一步聽說去年的求婚何以破裂的原因嗎?那實在很意外。」

  「我毫無概念。現在那已無關緊要了,對吧?」

  「當然是的,原諒我。」節子好似在想著什麼,一會兒之後又開口道:「只不過崇一不時會問我去年的事,為什麼三宅家會那樣抽身而退。」她幾乎是自顧自地笑了兩聲。「他好像認為我知道什麼祕密,而我們都不肯告訴他。我必須一再地向他保證我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我向妳保證,」我有點冷淡地說:「我也同樣一無所知。要是我知道,我不會不告訴妳和崇一的。」

  「當然,請見諒,我並不是暗示說……」她又一次尷尬地留住了話尾。

  或許那天早上我對節子是不耐煩了些,只是她那樣問我去年的事和三宅家的退卻已不是第一次了。我不知道她何以會相信我對她有所隱瞞。三宅家若有任何特殊的理由那樣退卻,他們當然不會把理由告訴我的。

  我自己的猜測是這件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沒錯,他們在最後一刻退縮的確很叫人意外,可是這不一定表示有什麼奇特之處呀!我的感覺是,那只是家庭狀況之故。據我所見,三宅家是那種自尊自重的人,想到他們的兒子要娶門第比他好的女子為妻便會感到不自在。的確,早幾年的話,他們可能會更快就退卻了,只是因為年輕人宣稱是「愛的結合」,加上這年頭大家都在談新的方式,三宅夫婦便是會對正確途徑感到困惑無措的那種人。那件事的解釋無疑就是這麼簡單吧。

  也有可能是因為我欣然允婚而使他們感到困惑。我不太考慮門第;關切這一類的事並非我的本能。我這輩子對自己的社會地位從不很清楚;就連現在,當某事件或某人所說的話提醒我別人對我十分尊崇時,我也還會感到驚奇。例如,那天晚上我到老娛樂區去,在川上太太那裡喝酒。申太郎和我是僅有的客人──這些日子來,這已是很平常的情況了。我們照常坐在吧檯前的高凳子上,與川上太太間聊,這樣過了幾個小時後,仍沒別人進來,我們的談話便愈加親密了。川上太太談到她的某個親戚抱怨那年輕人無法找到一個與他能力相當的工作時,申太郎突然說:

  「歐巴桑,妳一定要叫他到老師那裡去!只要老師在適切之處說一句好話,妳的親戚很快就會找到一個好職位的。」

  「申太郎,你胡說什麼?」我抗議道:「我現在已經退休了。這年頭我已沒有門路了。」

  「得到像老師這種地位的人推薦,會使任何人都感到尊榮的。」申太郎堅稱:「歐巴桑,叫那年輕人去找老師吧。」

  申太郎的話起初令我有些驚愕。然後我意識到他一定又想到許多年前我為他弟弟所做的那件小事了。

  那必然是一九三五年或一九三六年時吧,一件我回想起來只是例行之事──寫一封推薦信給一個在州政府工作的舊識之類的。這種事我做過之後本來也不會再多想了,但一天下午當我在家中休息時,我太太宣稱門口有人來找我。

  我說:「請帶他們入內吧。」

  「可是他們堅持不進來打擾你。」

  我到門口去;站在門口的是申太郎和他弟弟──一個年輕小伙子。他們一看到我,便笑容滿面地向我鞠躬。

  「請進。」我說,但他們仍繼續笑著鞠躬。「申太郎,請。請到榻榻米上來吧。」

  「不了,老師。」申太郎說著,仍不停地微笑鞠躬。「我們這樣到你的居所來實在是非常冒昧。只是我們一定要來謝謝你。」

  「請入內吧。我相信節子已經在泡茶了。」

  「不,老師。實在太冒昧了,真的。」然後申太郎轉向他弟弟,很快低喚了兩聲:「良雄!良雄!」

  那年輕人這才停止鞠躬,緊張地抬起頭看我,說道:「我這輩子都會感激你的。我會竭盡所能,絕不辜負你的推薦。我向你保證,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會努力工作,使我的上司滿意。不管我將來得到怎樣的晉升,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開啟我事業之門的人。」

  「真的,沒什麼,那只是你應得的。」

  我的話引起他們兩人激烈的抗議,然後申太郎對他弟弟說:「良雄,我們已太麻煩老師了。不過在我們離開之前,你再好好看看這個幫助你的人吧。我們很榮幸有這樣一位這麼有地位、又這麼慷慨的恩人。」

  「一點也不錯。」那年輕人喃喃說著,再次凝望我。

  「拜託,申太郎,這真令我不好意思。請進來,我們來慶祝一下吧。」

  「不,老師,我們不能再叨擾你了。我們這樣跑來擾亂你的午休實在是非常冒昧。只是我們必須來向你道謝,不能再耽櫊片刻。」

  我必須承認,這次探訪使我有種成就感。在一個不讓人有太多機會稍作勾留且左顧右盼的忙碌事業中,有時也會有這樣突然讓人領悟到已走了多遠的路的時刻。因為我的確是幾乎在不加思索間為一個年輕人開啟了好事業。早幾年前,這種事根本是不可思議的,然而我卻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提升到了這樣一個地位。

  「申太郎,有很多事已不同於往昔了。」那晚在川上太太那裡,我指出:「我現在已退休,沒有那麼多門路了。」

  不過話說回來,申太郎的看法或許也沒錯。很可能我若願意一試,仍會再次為我的影響力之大而驚訝。如我所言,我對自己的地位向來不很清楚。

  總之,儘管申太郎有時對某些事物顯得那麼無知,這件事亦不應受到非難,因為現在要碰到一個不受到當前自嘲自苦之風影響的人並不容易。到川上太太那裡去,發現申太郎坐在吧檯邊,一如過去十七、八年來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心不在焉地以他的老方式在櫃檯上轉動他的便帽,會帶給人某種安心。那真的就像是對申太郎而言一切都沒有改變似的。他會很有禮貌地向我問候,彷彿他仍是我的學生,然後一整個晚上,無論他是否會喝醉酒,他都會繼續稱呼我「老師」,且對我保持最尊敬的態度。有時他甚至會以一個年輕學生的熱切向我問關於技巧和風格的問題──雖說事實是,申太郎早已停止對任何真正的藝術感到關切了。多年來他一直在畫插畫,而且他現在的專長是消防車。他會日復一日地在他那個閣樓房間裡,描繪一輛又一輛的消防車。但是我想夜晚在喝過幾杯之後,申太郎會喜歡相信他仍是最初接受我監督的那個理想化的年輕藝術家。

  申太郎這孩子氣的一面,常是川上太太娛樂的來源。川上太太也有她促狹的一面。例如,最近有一晚下著大雨,申太郎跑進那家小酒館後,便開始在門墊上方將帽子擰乾。

  「真是的,申太郎君!」川上太太對他喊道:「好沒規矩!」

  申太郎聽到她的話後十分驚恐地抬起頭來,好像他真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他立刻忙不迭地道歉,使川上太太更有恃無恐。

  「申太郎君,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你好像對我毫無敬意。」

  「歐巴桑,不要再說了。」一會兒之後我央求她:「夠了。告訴他妳是說笑的。」

  「說笑?我可不是在說笑呢。真的很沒規矩。」

  她又繼續數落,直到申太郎變得令人慘不忍睹。不過話說回來,在其他時候,當別人對他說正經話時,申太郎又會以為對方是在捉弄他。有一次他很愉悅地談起一個剛以戰犯身分而被處決的將軍說:「我從小就崇拜他。不知道他現在怎麼了。一定是退休了。」弄得川上太太不知如何答腔。

  那晚酒館裡有些新客人,都不以為然地瞪視著他。當關心生意的川上太太低聲對申太郎說明了將軍的命運後,他大笑出聲。

  「真是的,歐巴桑。」他大聲說:「有時妳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

  申太郎對這些事的無知時常令人感到驚訝,但一如我所言,這不是值得非難的。我們應該慶幸還有人未被當前的自嘲自苦所感染。事實上,正因申太郎的這個特質──他未受事物影響的這種本質,使我在近年來愈來愈喜歡他的陪伴。

  至於川上太太,雖然她盡其所能地不讓當前的氣氛影響她,在戰爭期間她卻無可置疑地老了很多。戰前她仍可被稱為一個「少婦」,但自戰爭爆發後,她內在的某種特質似已粉碎、衰弛。當你記起她在戰爭中所失去的一切,這便不足為奇了。連生意對她也變得很難做了;她一定很難相信這是她在十六、七年前剛開始這間小酒館的同一個地區吧。因為我們這老娛樂區幾已一無所餘了;她昔日的競爭者差不多都已關閉離去了,川上太太也必然不只一次想過要這麼做。

  不過,當她這地方剛開張時,是擠在許多酒館和飯館之間的,我記得有些人還懷疑它可能會開多久。那時,走過那些小街幾乎免不了會觸及從四面八方向你迫近的數不清的布條,由店舖門口向你招手,每一面都以炫目奪人的字眼宣稱該店的特點。只是在那年頭,該區有足夠的客人可以讓那麼多家店維持下去。尤其是在天氣暖和的夜晚,該區便滿是在酒館間從容漫步的人,也有的人只是站在街心聊天。車輛早已不再駛入,就是推著自行車在那些從容不迫的人潮中穿行也不無困難。

  我說「我們的娛樂區」,但我想那只是個讓人喝酒、吃飯、和聊天的地方。必須要到市區去,才可找到真正的娛樂區──妓藝館和戲院。我自己則總是較喜歡到我們自己的區域去。這裡吸引了活潑可敬的人群,有許多人都和我們一樣──為了可以暢談終宵而來的藝術家和作家。我的這一群常去的一家店叫「右─左」,坐落在三岔路交會的鋪路區。「右─左」不像鄰近的許多小酒館,不但佔地甚廣,有二樓,且有很多穿著西方服飾和傳統服飾的女招待。我對使「右─左」成為睥睨其競爭者的箇中翹楚也有一點貢獻,因此酒店便保留角落的一張桌子專為我這群人所用。和我在那裡飲酒的,可說是我們學校的菁英:黑田、紫、田中──都是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聲譽日隆。他們都喜歡高談闊論;我也記得在那張桌畔的多次熱烈的爭辯。

  申太郎從不屬於那菁英的一群。我自己不會反對他的加入,但是在我的學生中存在著一種強烈的階級感,而申太郎確然不被視為一流的。事實上,我記得有一晚,在申太郎和他弟弟到我居所去造訪不久之後,我在我們那一桌談到了這件事。我記得黑田一班人都對那兩兄弟對於「只是一個白領職位」而慶幸嘲笑不已;但接著他們都凝重地聆聽我說影響力和地位可以如何在不知不覺中加諸於一個忙著工作、並不汲汲追求這些目的、而只是為了滿足以最佳能力有所表現的人。這時,他們之中的一個──無疑是黑田──傾身說道:

  「我早就猜疑老師並不知曉本市人對他有多麼尊崇。的確,一如他剛才所舉的例子,他的名聲已超越藝術界,遍及各種行業了。只是老師典型的謙遜本質卻使他並不自知。他自己最訝異於別人對他所產生的敬意,這實在是可想而知的。不過對我們在座的所有人而言,這並不意外。事實上,可以說儘管大眾都對他十分尊敬,卻只有我們在座的這些人明瞭他們的尊敬仍嫌不足。但是我個人並無任何疑問。他的聲譽在未來將會有增無減,我們最驕傲的榮幸將會是告訴別人說,我們曾是小野鱒二的學生。」

  其實他這些話並沒什麼大不了的;晚上當我們都喝了點酒之後,我的黨羽就會照例說些頗忠於我的話,尤其是被他們視為代言人的黑田,是最常開口的。不用說,通常我對他們不加理會,可是這一次,一如當申太郎和他弟弟站在我家門口對我笑著時般,我感受到一股滿足的暖流。

  然而我並非僅是與我最好的學生交往而已。其實我第一次踏入川上太太的酒館,就是因為我想和申太郎聊他一晚。今天當我試圖回想那一晚,卻發現這段回憶已與其他夜晚的聲影疊合在一起了;掛在門口上方的燈籠,聚集在「右─左」外邊人群的笑聲,油炸食物的氣味,酒女勸某人回去找他太太──來自各個方向的回音,無數的木屐踩在水泥地上的咔嗒聲。我記得那是個溫暖的夏夜,我沒在申太郎平常勾留之處找到他,便在那些小酒館閒逛了一陣子。儘管那些酒店之間競爭激烈,卻迴盪著一股親鄰的氣氛,所以那晚當我在一家這樣的酒館裡探問申太郎的下落時,很自然的,那兒的酒女便毫無一絲氣怨地叫我試著到「新開的店」去找找看。

  川上太太無疑可以指出她在這麼多年來所做的無數改變──她的一點「改進」。可是我對她那家小酒館的印象,自第一晚到現在卻差不多一樣。一進門,你便會立刻注意到因掛有低垂吊燈而明亮的吧檯與屋裡其他陰暗昏昧的地方所造成的對比。她的客人多半喜歡坐在吧檯的那一圈光裡,而這景象使人對那裡有種溫馨、親密的感覺。我記得那第一夜時,我頗讚賞地環顧四周;而今,儘管周遭的世界已有種種改變,川上太太的酒館仍像以往一樣怡人。

  然而其他的一切卻幾乎都變了。現在,當你要走出川上太太的酒館時,站在她的門口,你會以為自己是在文明的邊疆區喝酒。四周除了粉碎的廢墟外一無所有。只有遠處幾棟建築物的背影會提醒你此處離市區並不遠。川上太太稱之為「戰爭損害」。但我記得投降後不久在那地區走動時,還有許多房舍依然矗立著。「右─左」還在,窗戶全炸毀了,屋頂也塌了一半。我也記得當我走過那些毀損的建築時,我心裡想著不知它們會不會再回復生氣。然後有天早上我來時,只見壓路機已將一切推平了。

  因此現在對街只剩廢墟而已。當局無疑有其計畫,可是那樣的光景已持續了三年,雨在破碎的磚塊之間匯聚成一窪窪死水。川上太太因此必須安裝紗窗──她不認為這會吸引顧客。

  在川上太太這一側的建築物仍然保存著,只是有許多都是空屋;例如,她的兩側房舍都已空了一陣子了,這使她感到惴惴不安。她常告訴我們說,要是她突然變得有錢,她會把那些產業買下來擴充。目前她等著某人再搬入;她也不介意這兩間屋子也變成酒館,只要她不再是住在墳場之間就好。

  如果你在天黑之際走出川上太太的酒館,你可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凝望眼前空盪盪的廢墟。在暮色中,你或許仍可看出一堆堆的破磚斷木,偶爾還有如野草般從地面突出的水管。然後當你走過更多處廢墟時,無數的小水窪會因燈光的照射而閃動片刻的微光。

  如果你走到通往我住所的山腳下時,在躊躇橋上暫停一下,回顧那老娛樂區的斷垣殘壁,假使太陽未完全西沉,你或許會看到成列的舊電線桿──仍無電線相連──沒入你剛走來那條路的昏暮中;你也可能看到一堆堆黑壓壓的鳥雀不安地停留在電線桿上端,彷彿在等待著曾任牠們排列在半空中的電線。

  不久前有一晚,我站在那座小木橋上,看到遠遠地從廢墟處升起兩柱煙,那或許是政府的工人繼續某種其慢無比的工程;也或許是孩童耽溺於某種不正當的遊戲吧。但是看到那騰空的煙柱卻使我心情憂悶,那彷若某個半途而廢之喪禮的火堆,這就是川上太太所說的墳場;當你回想起那地區曾有過多少人來來往往,便不免會這麼想了。

  ※※※

  我離題太遠了。我本來是在回想上個月當節子來訪時的細節的。

  我或許說過了,節子來訪的第一天多半坐在陽臺上和她妹妹說話。下午當我的兩個女兒尤其深入女人的話題時,我記得我離開她們去找我的外孫,他在幾分鐘前便已溜進屋裡去了。

  正當我走在迴廊上時,傳來一聲震動全屋的轟隆響聲。我驚慌地衝入飯廳。午後時刻我們的飯廳多半在陰影中,所以在陽臺的明亮之後,我的眼睛好一會兒才看清一郎根本不在那屋裡。接著又傳來一聲轟響,連著好幾聲,還有我外孫的聲音叫著:「呀!呀!」那些聲音是從相鄰的鋼琴室傳來的。我走到外面,聽了一會兒後,悄然拉開了隔板。

  比之於飯廳,鋼琴室幾乎整天都有陽光。室內光線明亮,若是再寬敞些,倒是吃飯的理想地點。我曾用那房間儲存畫筆顏料,但現在除了那架直立的德國鋼琴外,房裡並無他物。無疑正因這房間的空盪,使我外孫興起了像剛才在陽臺時的玩興,因為我發現他用力在地板上踏步奔跑,看來像是模仿某人在空曠的地面上策馬奔馳。由於他背對門口,所以半晌後他才意識到我在看著他。

  「外公!」他叫了聲,憤然回頭:「你沒看到我很忙嗎?」

  「抱歉,一郎,我沒有想到。」

  「我現在不能和你玩!」

  「很抱歉。只是我在外面聽到你那麼激動,所以就想進來看看。」

  我的外孫又忿怒地盯著我半晌,然後怏怏地說:「好吧。可是你必須坐著,不要出聲。我很忙。」

  「好。」我笑道:「多謝你,一郎。」

  我的外孫繼續怒視我走過房間,在窗畔坐下。前一晚當一郎與他母親到達時,我曾給他一份禮物:素描簿和蠟筆。現在我注意到那素描簿躺在附近的榻榻米上,四周散了三、四支蠟筆。我看見素描簿上已畫了幾片葉子,正欲向前伸展,而一郎卻突然開始了被我中斷的遊戲。

  「呀!呀!」

  我看了他一會兒,看不出他正上演的這幾幕有什麼意思。偶爾他會穿插騎馬的動作;其他時候他看起來像是在和許多隱形的敵人打鬥,同時又不停地低聲對話。我努力想聽出個所以然來,但聽來聽去卻覺得他並不是真的在說話,只是以舌頭咋咋作聲而已。

  顯然他雖盡力忽視我,我的存在仍有抑制的效果。有幾次他在動作做了一半時僵住,好似靈感突然拋棄了他,然後他才又開始另一個動作。不久之後他便放棄了,癱坐在地板上。我本想鼓掌,但又明智地決定最好不要。

  「很不錯,一郎。不過告訴我,你在裝誰呢?」

  「外公,你猜猜。」

  「嗯。是義經將軍嗎?不是?一個武士嗎?呣。還是一個忍者?風之忍者。」

  「外公根本就亂猜。」

  「那你告訴我吧。你裝誰?」

  「原野奇俠!」

  「什麼?」

  「原野奇俠!嗨嗬席佛!」

  「原野奇俠?是個牛仔嗎?」

  「嗨嗬席佛!」一郎又一次策馬奔跑,這回更發出了馬的嘶叫聲。

  我看著外孫一會兒。最後我問:「一郎,你怎麼學會扮演牛仔的?」但他卻繼續奔馳、嘶鳴。

  「一郎,」我更堅定地說:「等一下,聽我說話。扮演像義經將軍這樣的人更要有趣得多多了。要我告訴你為什麼嗎?一郎,聽著,外公解釋給你聽。一郎,聽外公說話。一郎!」

  我的聲音可能比我預想的更大,因此他停下來,以震驚的表情望著我。我又望了他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

  「很抱歉,一郎。我不該打岔的。當然你可以想當誰就去當誰,甚至一個牛仔。你一定要原諒外公。他一時忘形了。」

  我的外孫繼續瞪視我,使我覺得他要不是會哭出聲來,便是會奪門而出。

  「一郎,拜託。你繼續做你剛才做的事吧。」

  一郎又瞪著我看了半晌後,突然喊出:「原野奇俠!嗨嗬席佛!」開始再度奔馳起來。他的腳步比先前更用力,使得整個房間都為之震動。我又看了他一會兒之後,伸手撿起了他的素描簿。

  一郎頗浪費地畫掉了四、五頁。他的技巧很不錯,可是畫上的線條和構圖都在很早的階段便被拋卻了。一郎注意到我在察看素描簿,便趕快跑過來。

  「外公!誰說你可以看那些的?」他想把素描簿搶走,但我把那本子拿得高高的。

  「一郎,不要這麼小氣了。外公只是想看看你用我送給你的蠟筆做了什麼而已。那很公平呀。」我將素描簿放低,翻到第一張畫。「很不錯,一郎。嗯。可是你知道嗎?你可以畫得更好的。」

  「外公不可以看!」

  我的外孫又一次嘗試要搶走那本素描簿,迫使我必須以臂膀擋住他的雙手。

  「外公!把我的簿子還給我!」

  「一郎,不要這樣。讓外公看看吧。聽著,一郎,你把那些蠟筆拿來給我。拿過來,我們一起來畫點東西。外公教你畫。」

  這些話有驚人的效果。我的外孫立刻停止掙扎,跑去撿拾散落在地上的蠟筆。當他回來時,他的態度已有某種變化──某種著迷。他坐到我身邊,遞上蠟筆,細心注視,但沒有開口。

  我將素描簿翻到全新的一頁,放到他面前的地板上。「一郎,讓我們先看你畫。然後外公再看看是不是可以幫忙修飾得好些。你想畫什麼呢?」

  我的外孫變得十分沉靜。他深思地望著那張白紙,卻無意開始畫畫。

  「你何不畫昨天看到的東西看看?」我建議道:「你剛到這城市時所看到的東西。」

  一郎仍盯著素描簿看。然後他抬起頭問:「外公曾是個名畫家嗎?」

  「名畫家?」我笑了一聲。「我想你大概可以那麼說吧。你母親這麼說的嗎?」

  「爸爸說你以前是名畫家。可是你必須結束。」

  「我退休了,一郎。每個人到了某個年紀時都要退休的。那樣做是對的,他們理應休息的。」

  「爸爸說你必須結束,因為日本打了敗仗。」

  我又笑了一聲,伸手拿起了素描簿,翻到葉子那一頁,我把外孫畫的那些車軌線條一一審視,並將其中一張拿遠些好更清楚地端詳。「一郎,當你活到某個年紀時,你便會想要休息了。你父親活到我這年紀時也會停止工作的。有一天,你也會活到我這個年紀,而你也會想要休息的。現在──」我翻回空白頁,再次將素描簿放回他面前──「一郎,你要為我畫什麼呢?」

  「飯廳那幅畫是外公畫的嗎?」

  「不是的,那是個叫做裡山的畫家畫的。怎麼,你喜歡嗎?」

  「迴廊那幅是外公畫的嗎?」

  「那是另一個畫家畫的,是外公的一個老朋友。」

  「那外公畫的畫在哪裡呢?」

  「暫時都收起來了。現在,一郎,讓我們再回到重要的事情吧。你要為我畫什麼呢?你記得昨天看到什麼嗎?怎麼了,一郎?突然這麼安靜。」

  「我要看外公的畫。」

  「我相信像你這麼聰明的孩子可以記住很多東西。你看到的那張電影海報如何?有史前怪物的那一張。我相信你可以把它畫得很好的。說不定甚至還比那張海報更好呢。」

  一郎似乎思索著我所說的,一會兒後他便趴到地板上,臉湊近紙張,開始畫畫。他用深棕色蠟筆在紙的下方畫了一排盒子──這些很快便成為以天空為背景的都市樓房輪廓。接著,在都市上方出現了一頭看來頗像蜥蜴,以兩腳聳立的大怪獸。這時我外孫又換上紅色蠟筆,在那蜥蜴周圍塗上許多明亮的線條。

  「這是什麼呢?一郎,火嗎?」

  一郎沒有吭聲,繼續畫著紅線。

  「為什麼有火呢?一郎,是怪物出現的關係嗎?」

  一郎不耐煩地嘆了口氣說:「電線。」

  「電線?這可就有趣了。為什麼電線會起火呢?你知道嗎?」

  一郎又嘆了口氣,繼續畫著。他再次拿起深棕色蠟筆,在畫紙下方畫出驚慌四竄的人群。

  「一郎,你畫得很好。」我說:「或許為了獎勵你,外公說不定明天帶你去看那部電影。你喜歡嗎?」

  我的外孫停下來,抬起頭說:「那電影可能太嚇人,不適合外公看呢。」

  「我想不會吧?」我笑道:「不過那倒有可能嚇到你媽媽和阿姨呢。」

  郎聽我這麼說便大笑出聲。他滾身背躺,又笑了一陣。「媽和苔子阿姨一定會嚇死了!」他對著天花板叫道。

  「但是我們男人卻會喜歡看的,對吧?一郎,我們明天去。你喜歡嗎?我們把女人帶去,看她們嚇個半死。」

  一郎依然笑不可遏。「苔子阿姨一定會最害怕!」

  「她可能會的。」我說著,自己也乗住又笑了起來。「好,那我們明天都去看。現在,一郎,你最好繼續畫吧。」

  「苔子阿姨會嚇壞的!她會想要離開!」

  「一郎,我們繼續吧。你剛才畫得很好呢。」

  一郎又滾回來,回到他的畫前。然而,他先前的注意力好似已棄他而去;他開始在畫的底部添加更多逃竄的人,直到影像重疊,變得毫無意義。最後他完全不在乎了,在整張紙的下半張到處亂畫。

  「一郎,你在幹什麼?要是你繼續那樣,我們就不去看電影。一郎,停下來!」

  我的外孫跳起身,叫喊著:「嗨嗬席佛!」

  「一郎,坐下。你還沒畫完。」

  「苔子阿姨呢?」

  「她在和你媽媽說話。現在,一郎,你還沒把畫畫完呢。一郎!」

  但是我的外孫已跑出了房間,叫著:「原野奇俠!嗨嗬席佛!」

  我不大記得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做了些什麼。很可能我只是一直坐在那鋼琴室裡,凝視一郎的畫,什麼也不想──這些日子來我愈來愈習慣於讓腦子一片空白。然而,最後我仍站起身來,去找我的家人。

  我發現節子獨自一人坐在陽臺上,眺望著花園。太陽依然燦亮,但識已變得涼爽多了。我出現時,節子便轉身為我在一抹陽光下放好坐墊。

  「我們泡了新茶。」她說:「爸爸,您要喝點嗎?」

  我謝了她,她便為我倒茶。我將目光移向花園。

  儘管花園沒有逃過擎的劫難,但卻恢復得很快,與杉村明在四十多年前所造的原型十分相似。遠端靠近後牆之處,我可以看到苔子和一郎在檢視一叢竹子。那叢竹子也和花疆絕大部份的樹叢和樹:樣,是杉村明整株由城裡某處移植過來的。事實上,有個傳聞說杉村明曾親自走過全市,隔著籬笆窺視別人家的花園;只要看到他自己想種的樹叢或樹,他便以高價向那家人買下。假如傳言響,那麼他的選擇委實高明;繁是怡然而和諧──至今仍是如此。花園有種自然閒散的感覺,幾乎沒有人工雕琢的跡象。

  「苔子一向會帶孩子。」節子望著他們說:「一郎很喜歡她。」

  「一郎是個好孩子。」我說:「一點也不像同齡的孩子那麼羞怯。」

  「希望剛才他沒有麻煩您。有時候他非常固執的。要是他太煩人,儘管罵他就是。」

  「一點也不會,我們相處和睦。事實上,剛才我們只是一起在練習畫畫呢。」

  「真的?他一定很喜歡吧。」

  「他還為我演了一場戲。」我說:「他的動作模仿得很好。」

  「喔,是的。他那樣模仿已經有好一陣子了。」

  「他會自己編話說嗎?我想聽他說什麼,卻聽不出來。」

  我女兒舉起一手遮住她的笑聲。「他一定是在扮演牛仔吧。當他扮演牛仔時,他便假裝說英語。」

  「英語?有意思。原來那是英語。」

  「我們有一次帶他去看一部美國牛仔的電影。自那以後,他就很喜歡牛仔了。我們甚至還得為他買一頂十加侖帽。他相信牛仔會發出像他那樣的叫聲。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

  「原來如此。」我笑笑說:「我的外孫變成一個牛仔了。」

  在花園裡,一陣微風吹動了綠葉。苔子蹲在後牆邊的古老石燈籠旁,指著什麼給一郎看。

  「然而,」我嘆了口氣說:「才不過幾年前,一郎是不可能會看到像牛仔片這樣的東西的。」

  目光仍停駐在花園的節子說:「崇一相信讓他喜歡牛仔勝過於他把諸如宮本武藏的人當作偶像崇拜。崇一認為對現在的孩子而言,美國英雄是更好的典範。」

  「是嗎?原來那就是崇一的看法。」

  一郎對那石燈籠似乎並不感興趣,因為我們看到他用力拉著他阿姨的臂膀。坐在我身旁的節子尷尬地笑笑。

  「他真傲慢。將人那樣拉前扯後的。真沒規矩。」

  「對了。」我說:「一郎和我決定明天要去看電影。」

  「真的?」

  我立刻便看出了節子的猶豫。

  「是的。」我說:「他對這個史前怪物似乎很感興趣。別擔心,我在報紙察看過了,那部電影很適合他這年紀的男孩看的。」

  「是的,我相信。」

  「事實上,我想我們全都該去。全家出遊吧,可以這麼說。」

  節子不安地清清喉嚨。「那會很有趣的。只不過苔子說不定明天有什麼計畫呢。」

  「哦?什麼計畫?」

  「我相信她本想大家都到鹿苑一遊。不過那是可以改天再說的。」

  「我根本不知道苔子有什麼計畫。她從未問過我。再說,我已經向一郎說我們明天去看電影了。他心裡一定會有這個想法了。」

  「的確。」節子說:「我確信他會想去看電影的。」

  苔子沿著花園小徑朝我們走來,一郎在前拉著她的手。我本可立刻對她提次日的計畫,可是她和一郎並未留在陽臺上,轉而入屋洗手去了。結果,直到那晚吃過晚飯後,我才有機會提起這件事。

  ※※※

  雖然飯廳在白天時因陽光極少照入而顯得陰暗,但天黑之後低覆在桌上的燈罩卻帶來一種溫馨的氣氛。我們圍桌坐了一會兒,閱讀書報雜誌,然後我開口對我外孫說:

  「呃,一郎,你跟你阿姨說過明天的事嗎?」

  一郎自書中抬起頭來,表情困惑。

  「我們是不是要帶女人一起去呢?」我說:「記得我們說過的,她們也許會覺得很可怕呢。」

  這下子我外孫聽懂了,咧嘴一笑。「苔子阿姨可能會很害怕呢。」他說:「苔子姨,妳要去嗎?」

  苔子問:「去哪裡呢?一郎君。」

  「看怪獸電影。」

  「我想我們明天可以去看電影。」我解釋道:「可以說是全家出遊。」

  「明天?」苔子看看我,然後又轉向我外孫:「呃,我們明天不能去呀,對吧?一郎,我們要到鹿苑去,記得嗎?」

  「鹿苑可以等。」我說:「這孩子現在很想去看電影。」

  「胡說。」苔子說:「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們回程時還要去拜訪渡邊太太呢直想看看一郎。而且,我們老早就決定了,對吧?一郎。」

  「爸爸是一番美意。」節子插嘴道:「但是我知道渡邊太太在等著我們,也許我們該把電影留到後天吧?」

  「可是一郎很想看呀。」我抗議道:「是不是呢?一郎,這些女人真麻煩呀。」

  一郎沒有看我,顯然又一次專注於他的書。

  我說:「一郎,你告訴這兩個女人吧。」

  我外孫繼續盯著書看。

  「一郎。」

  他驀地將書丟到桌上,站起身跑出門,跑到鋼琴室去。

  我笑了幾聲。「看吧,」我對苔子說:「妳讓他失望了,妳不該攪局的。」

  「別荒唐了,爸爸。我們早就說好要去找渡邊太太了。而且,帶一郎去看那樣的電影也太無稽了。他不會喜歡看那樣的電影的,對吧?節子。」

  我的長女不安地笑笑。「父親是一番好意。」她平靜地說:「也許後天……」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又回頭看我的報紙。但幾分鐘後當我意識到兩個女兒顯然都無意去找一郎回來時,我便自己起身到鋼琴室去了。

  因為拉不到燈罩的電線開關,一郎扭開了鋼琴上的枱燈。我發現他坐在鋼琴椅上,臉頰靠著琴蓋。因為臉緊壓著那黑色木頭,他的五官都皺在一起了。

  「很抱歉會這樣,一郎。」我說:「但是不要失望,我們後天再去。」

  一郎沒有反應,所以我又說:「一郎,這沒什麼好失望的呀。」

  我走到窗畔,外頭已一片闇黑,所以我所能看到的,只是我自己和身後的房間自窗戶所反射出來的影像。這時,從另一個房間傳來了兩個女人的低語聲。

  「開心些吧,一郎。」我說:「不必為此生氣。我們後天去,我向你保證。」

  當我又走回一郎身邊時,他的頭仍像先前一樣棲在鋼琴蓋上;只是現在他的手指卻在琴蓋上滑動,好似在按著琴鍵。

  我輕笑了一聲。「呃,一郎,我們後天去就是了。我們不能讓女人統治我們,對吧?」我又笑了一聲。「我料想她們會認為那電影太可怕。呃,一郎?」

  我的外孫依然沒有回應,雖說他的手指繼續在琴蓋上移動。我決定最好還是讓他獨處一下,便再次笑了一聲,又回到飯廳去。

  我發現兩個女兒沉默地坐著,看著雜誌。我坐下後,重重嘆了口氣,但她們兩人卻都沒有反應。我戴上老花眼鏡,正想再開始看報時,苔子以平靜的聲音說道:「爸爸,我們泡茶吧?」

  「謝謝妳,苔子。不過我現在不想喝。」

  「節子,妳呢?」

  「謝謝妳,苔子。可是我也不想喝。」

  我們又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書報。然後節子說:「爸爸明天和我們去吧?那樣我們仍可以全家出遊呢。」

  「我很想去,可是明天我還有些事要做。」

  「什麼意思呢?」苔子打岔道:「有些什麼事?」然後她轉向節子說:「別聽父親的。他這些日子並沒有做什麼事。他只會像平日一樣悶在家裡而已。」

  節子對我說:「如果爸爸願意陪我們,那會很愉快呢。」

  「真可惜。」我又低頭看報,說道:「但是我有一、兩件事要處理。」

  苔子問:「那你要一個人待在家裡嗎?」

  「既然你們都要出去,我勢必得一個人在家了。」

  節子禮貌地咳了一聲,然後說道:「那麼也許我也留在家吧,父親和我不常有機會談天的。」

  苔子隔桌望向她姊姊。「妳不需要錯過的。妳大老遠到這裡來,不會想整天都待在屋裡的。」

  「可是我很想留下來陪伴父親。我想我們會有很多話要說的。」

  「爸爸,看你做了什麼吧。」苔子說著,又轉向她姊姊。「那就只有我和一郎了。」

  「苔子,一郎會樂於和妳一起的。」節子微笑道:「眼前妳是他最喜歡的人了。」對於節子決定留在家,我覺得很高興,因為我們確實少有機會不受打擾地談天;而一個父親對於已嫁出去的女兒的生活也很想了解,卻不好當著眾人直問的。只是那晚我卻沒有想到節子想要陪我留在家裡也有她自己的理由。

  ※※※

  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我現在常會漫無目的地在屋裡走來走去。在節子到達的第二天下午,當她拉開客廳的門時,我必然已站在那裡半晌,沉浸在我的思緒中了。

  「對不起。」她說:「我等一下再來。」

  我有點吃驚地轉過身,只見我女兒跪在門檻處,捧了一瓶插好的花。

  「不,請進來吧。」我對她說:「我並沒有在做什麼。」

  退休使你有很多時間。的確,退休的喜悅之一便是你能夠以自己的步調度過一天,知道你已將辛勤工作和成就置諸身後而感到輕鬆。然而,我必然是心不在焉了,才會毫無目的地走到客廳去。因為我這一輩子都牢記父親所灌輸給我的想法,將客廳視為一個必須尊敬之處,一個不可被日常瑣事污染之處,專為接待重要賓客或者為了向佛壇禮拜之用的地方。因此這間客廳的氣氛一向比別人家的客廳更顯得肅穆;我雖從未像我父親那樣,立下任何規則,卻自我的子女年幼時便不鼓勵他們到那房間去,除非有我的命令。

  我對客廳的尊敬聽起來或許有些誇張,但是你卻必須明瞭我所成長的環境──在鶴岡村,由此要坐半天火車──在我十二歲之前,我一直被禁止進入客廳的。這個房間既是整個宅邸的中心,我便以偶爾的瞥視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想像著它的內部。等我長大後,我便具有僅以短暫的瞥視便能在畫布上將整幕重現的能力,也因而常使我的同事感到驚異。我的這項技能可能必須感謝我父親;在那些成長的日子裡,他不經意地訓練了我這種藝術家的目力。總之,到我十二歲時,「正事聚會」開始了,以後我每週一次會到那房間去。

  「鱒二和我今晚要討論正事。」我父親會在晚餐時宣佈。那是我在飯後所接受之佈道的開端,同時也意味著對其他家人警告那晚不能在客廳的鄰近領域製造任何噪音。

  我父親會在晚餐後便到客廳去,大約十五分鐘後再召我入內。我進去時,客廳的地板中央會點上一根很高的蠟燭。在燭光所投射出的一圈火光中,我父親便盤腿坐在榻榻米上,身前放著他的「正事箱」。他會示意我隔著火光在他對面坐下。等我坐下後,只覺得燭光的明亮使房間其餘之處都相形陰暗了。父親後方靠牆的佛壇或裝飾佛壇的一些吊飾,我都只能隱約辨識而已。

  然後我父親會開始他的談話。他會從他的「正事箱」裡拿出幾本厚厚的小筆記本,打開其中幾本,好對我指出許多疊在一起的數字。同時,他會不斷地以審慎、嚴肅的口脗說話,只有偶爾抬頭看我時會稍微停頓,似乎想確定我在聽他說話;而我就會急忙說:「是的,的確。」

  當然,我不可能聽懂父親的話。商業術語,以冗長的計算說明他的方式,他根本沒有想過他是在和一個男孩說話。只是我好像也同樣不可能請他停下來解釋。因為以我的想法,我之所以得准進入客廳,只因我已被視為大到可以聽得懂這些話了。與我的羞愧感相伴的是一種深切的懼怕,怕我隨時會被點到,要說不只是「是的,的確」的話,那我的遊戲也就完了。雖然月復一月地過去,我從未被要求多說話,然而我卻一直活在對下一次「正事聚會」的懼怕中。

  當然,現在的我明白父親當年並未曾期望我了解他的話,可是我從未確知究竟為什麼他要讓我經歷那些折磨。或許他想讓我自年少便明白他的期望,希望我有一天會接管家中的生意。也或許他覺得我身為未來的一家之主,所以應該參與各種決定,讓這種影響延伸到我成年;我父親可能認為那樣我若接管了並不穩固的生意時,就不會有太多抱怨的理由。

  然後當我十五歲時,我記得被召到客廳去是為了一種不同的會議了。那房間依然點了根高高的蠟燭,父親也仍舊坐在光圈中心。但是那一晚,他身前放的卻是個沉甸甸的骨灰罈子,而不再是他的生意箱了。我感到很困惑,因為這個家裡最大的骨灰罈通常是只會拿給客人看的。

  他問:「你全都帶來了嗎?」

  「我遵照您的指示做了。」

  我將抱在懷中的畫和素描成堆放到父親身旁。由於紙張大小不一,質地也不同,且多半因塗畫過而彎曲成縐摺,這一堆便頗為紛亂。

  我安靜地坐著,等待父親看過我的作品。他會仔細看每張畫作,然後再放到一旁去。當他差不多看了一半時,他頭也不抬地說道:

  「鱒二,你肯定所有的作品都在這兒嗎?你有沒有漏掉一、兩張?」

  我沒有立刻回答。他抬起頭問:「怎麼樣?」

  「我有可能漏掉了一、兩張吧。」

  「是的。而且,鱒二,漏掉的那些畫正是你最得意的作品。是不是?」

  他已再次低頭看畫,因此我沒有回答。又過了好一會兒,我只是看著他檢視那堆畫。有一回,他把一張畫拿到燭火旁,說道:「這是西山的坡路,對吧?你畫得真的很像。下山來時便是那副光景。很有技巧。」

  「謝謝您。」

  「鱒二,你知道──」父親的目光依然落在那張畫上──「你母親對我說了一件奇怪的事。她似乎認為你想以繪畫當職業。」

  他的口氣並不是問話,所以一開始時我並未答腔。可是他卻抬起頭來,又重複道:「鱒二,你母親似乎認為你想拿畫畫當職業。不用說,她的看法是錯了。」

  「不用說。」我平靜地說。

  「你的意思是,是她誤會了?」

  「毫無疑問。」

  「我明白了。」

  有幾分鐘,父親繼續審視那些畫,我也坐在那兒,無聲地望著他。然後他頭也不抬地說:「事實上,我想剛剛從外邊走過的就是你母親。你聽到了嗎?」

  「我好像並沒聽到有人走過。」

  「我想那是你母親。既然她經過就去請她進來吧。」

  我站起身走到門口。黑暗的走廊正如我所知的,空無一人。在我後方,我聽到父親的聲音說:「鱒二,你去找她來時,順便把你其他的畫也都拿來給我。」

  也許那只是我的想像,但是幾分鐘後當我和母親一起回到客廳時,我覺得那骨灰罈已被稍微更移近蠟燭了。我也覺得空氣中有種燃燒著什麼的氣味,但是當我注視那骨灰罈時,卻看不出它曾被動用過。

  當我將最後幾張作品放到原來那堆的旁邊時,父親不經意地對我點點頭。他似乎仍將注意力放在我的畫作上,所以有好一會兒並未搭理靜坐在一旁的母親和我。最後,他嘆了口氣,抬起頭來對我說:「鱒二,我想你沒有時間去找遊方和尚吧?」

  「遊方和尚?大概沒有吧。」

  「他們對這個世界有很多話說。我多半並不注意他們。只是對聖者有禮貌是應當的,儘管有時你認為他們只不過是乞丐。」

  他停下來,所以我說:「是的,不錯。」

  然後父親轉而對母親說:「幸子,妳記不記得以前常到這村子來的遊方和尚呢?有一個和尚在我們的這個兒子出世時到這屋子來。一個瘦瘦的老人,只有一隻手,卻是個頗強健的人。妳記得他嗎?」

  「是的,當然。」我母親說:「只是一個人或許不該將這些和尚所要說的全都牢記在心。」

  「但是妳記得,」我父親說:「這個和尚卻十分明瞭鱒二的心。他留給我們一個警告,妳記得嗎?」

  「可是我們兒子當時也不過才是個小嬰兒。」母親壓低了聲音,好似有些希望我沒聽到。相形之下,父親的聲音便不必要的大聲了,彷彿在對一大群人演說似的:

  「他留給我們一個警告。他告訴我們,鱒二的四肢很健康,可是他的本質天生就有缺陷。一點軟弱的徵象,使他易於傾向懶惰和欺騙。幸子,妳還記得這件事嗎?」

  「可是我相信那和尚對我們兒子也說了許多肯定的話呀。」

  「不錯。那和尚確曾指出我們兒子有很多好特質。但是幸子,妳記得他的警告吧?他說為了讓優點凸顯,我們帶養他的人就得警惕,時時留意這軟弱的缺點顯現。老和尚說,否則鱒二長大後便會一事無成。」

  「可是,」母親謹慎地說:「將這些和尚所說的話都牢記在心或許並不明智吧?」

  這句話顯然令父親有些吃驚。過了一會兒後,他深思地點點頭,好似我母親的說法令人迷惑。「當時我自己也不情願對他的話認真。」他又說:「然而在鱒二成長的每一個階段中,我都不得不去想那老人的話。不可否認的,我們兒子的性格中是有個缺陷。他倒沒有什麼邪惡之處,但我們卻必須不停地為他的懶惰、他不喜歡做有用的事、和他怯懦的意志而奮戰。」

  接著,我父親慎重其事地拿起三、四張我的畫,以雙手托著,好似在測重。他將目光轉向我說:「鱒二,你母親以為你想以繪畫當職業。她是不是誤會了呢?」

  我垂下雙眼,依然不語。然後我聽見母親的聲音近乎低語地說:「他還很年輕。我相信那只是他一時孩子氣。」

  在短暫的停頓後,父親說:「告訴我,鱒二,你可知道藝術家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裡嗎?」

  我保持沉默,眼睛瞪著身前的地板。

  「藝術家,」父親的聲音繼續道:「是活在髒污和貧窮中。他們活在一個會給他們種種誘惑、使他們變得意志薄弱又生活困苦的世界中。幸子,我說得對嗎?」

  「然而,自然也可能有一、兩個人可以追求藝術家的事業,卻避免了如此的不幸。」

  「當然也有例外的。」父親說。我仍低垂目光,但自他的語氣卻可猜出他又一次不解地點著頭。「極少數有不尋常的決心和個性的人。但我只怕我們這個兒子和他們相比差得遠了。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們的職責便是保護他使他免於這種危險。畢竟我們希望他成為一個讓我們引以為傲的人,對吧?」

  母親說:「當然。」

  我急忙抬眼。蠟燭已燒掉一半了,燭光亮晃晃地照亮父親的一邊臉。他現在將那些畫堆放在他膝上,而且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不耐煩地在畫紙的邊緣遊動。

  「鱒二,」他說:「你現在可以走了。我想和你母親談談。」

  我還記得當晚稍後,我在黑暗中碰見母親。想必是在一處走廊上吧,雖說這點我已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為何我在黑暗的屋子裡走來走去,但確然不是為了要偷聽父母親在說些什麼──因為我記得在我走出客廳後便決心不理會客廳內發生的事。當然,在那年頭屋裡的照明不佳,所以我們會站在黑暗中談話也沒什麼不尋常的。我可以看出母親站在我面前的身形,但看不清她的臉。

  我說:「屋裡有種燒東西的氣味。」

  「燒東西?」母親靜默了一會兒後又說:「沒有呀。我想沒有吧。鱒二,一定是你的想像。」

  「我聞到燒東西的氣味。」我說:「看,我又聞到了。父親還在客廳裡嗎?」

  「是的。他有事要做。」

  「不管他在裡面做什麼,」我說:「我一點也不在乎。」

  母親悶不吭聲,所以我又說:「父親只是更加強了我的志向而已。」

  「鱒二,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

  「母親,您一定不能誤會我。我並不希望多年之後有一天我會像父親一樣,坐在他現在所坐之處,告訴我兒子關於金錢和帳目的事情。如果我變成那樣,您會以我為榮嗎?」

  「我會的,鱒二。你這年紀不可能明白你父親的生活並不是只有那一面而已。」

  「我卻絕不會以我自己為傲。當我說我立定了志向,我的意思是說我希望超脫這樣的生活。」

  母親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說:「一個人在他還年輕之時,總會認為很多東西看起來沉悶無聊。但是等到年紀大些,就會發現這些東西正是最重要的。」

  我沒有答腔。我相信當時我所說的是:「我曾經為父親的『生意會』而害怕。但是好一陣子以來,我只感到厭煩而已。事實上,我很厭惡。我有特權參與的這些會是什麼呢?計算零錢。一小時接一小時地摸弄銅板。如果我的人生變成那樣,我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的。」我停下來,等著母親說話。有一忽兒,我有種奇特的感覺,以為她在我說話之時離開了,因此只有我獨自一人站在黑暗中。但我立刻又聽到她在我前方移動的聲音,於是我重複道:「父親在客廳裡做什麼,我一點也不在乎。他只是更加強了我的決心。」

  然而,我看我又離題了。我原想在此記錄上個月當節子進去客廳換花時,我與她的對話。

  我記得,節子在佛壇前坐下來,開始移開裝飾佛壇的舊鮮花。我坐在她後方,望著她細心地將每枝花莖都甩了甩後才放到她膝上。我相信我們在那時候談的是很輕鬆的話題。但接著她頭也不回地說:

  「父親,請別見怪我提起。毫無疑問的,您必然也已想到了。」

  「什麼事,節子?」

  「我提起只是因為我想苔子的婚事可能會有進展。」

  節子開始將新剪的花一枝一枝由她的花瓶轉移到祭壇四周。她的動作非常謹慎,每插一朵花都停下來考量其效果。「我只是想說,」她又說道:「一旦議婚正式展開,父親最好開始採取一些預防的步驟。」

  「預防的步驟?當然我們會慎重行事的。不過妳究竟想說什麼呢?」

  「對不起,我指的是調查。」

  「當然,我們會盡量徹底的。我們會僱請去年那位偵探。他很可靠,妳記得吧?」

  節子細心地重插好一枝花。「原諒我,無疑的我並未把話說清楚。事實上,我指的是他們的調查。」

  「很抱歉,我不大懂妳的意思。我並不以為我們有所隱瞞。」

  節子不安地笑了一聲。「父親一定要原諒我。您也知道的,我就是不會說話。崇一總是罵我不會表達自己的意思。他是最能言善道了。我真該努力向他學習才對。」

  「我相信妳會說話的,只是我真的不懂妳要說什麼。」

  節子突然氣餒地舉起雙手。「風。」她嘆道,並再次伸手整理花朵。「我喜歡它們這樣,可是風似乎並不同意。」有一會兒,她的心思又在花枝上,然後她說:「父親,您一定要見諒。換成是崇一的話,他就會說得很清楚的。可是當然,他並不在這兒。我只是想說父親若能採取某些預防的步驟,或許比較明智,以確保不會有什麼誤解。畢竟苔子已快二十六歲了,我們不能再經歷像去年那樣的失望。」

  「誤解什麼呢?節子。」

  「對過去的誤解。但是我相信我說的都是不必要的。父親無疑已想過這一切,所以會採取所有必要的步驟。」

  她向後傾,端詳她的作品,然後又面帶微笑轉向我。「我對這些實在不大行。」她指著花兒說。

  「看起來很不錯。」

  她懷疑地看看祭壇,自覺地笑了笑。

  ※※※

  昨天,我搭電車到荒川寧靜的郊區去時,想起了在客廳裡的那段談話,使我感到一陣躁怒。我眺望車窗外的景色,愈往南行人煙愈密,心頭浮現的影像卻是女兒坐在佛壇前面,告誡我要採取「預防的步驟」。我又一次記起她如何微微轉向我說:「畢竟,我們不能再經歷像去年那樣的失望了。」我也又一次記起她到訪的第一個早上,在陽臺上,當她暗示我對去年三宅家的退婚隱藏了一些祕密時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過去這個月來,我的心情時常受到這些回想的影響;但是昨天在獨自坐車到較安靜之地區的寧靜中,我特別得以更清楚地看清自己的情感,而我意識到我的躁怒感主要並非針對節子,而是針對她的丈夫。

  我想做妻子的被她丈夫的看法影響是很自然的──即使這些看法並不合理,例如節子這個事例。但是如果一個男人勸誘他的妻子對她父親有懷疑的想法,那就怪不得人怨憤了。由於他在中國東北必然受過不少苦,過去我對他的某些行為一直抱著容忍的態度;例如,他對我這一代時常表露的怨怒,我便不加計較。可是我的感覺卻總是與時消退的。然而,就節子而言,他們兩人似乎愈來愈尖刻、也愈不講理了。

  若非自節子上個月來訪之後,最近這些同樣不合理的看法似乎感染了苔子,我本來也會不以為意的。我因此感到困惱,有幾次很想寫一封氣憤的信給節子。夫妻之間共有荒誕的思想是他們的事,可是他們不該以此去影響別人。毫無疑問的,一個較嚴厲的父親老早就會有所行動了。

  上個月,我不只一次撞見兩個女兒熱烈討論著什麼,並注意到每次她們都愧疚地戛然中止,然後才又開始另一段令人狐疑的對話。事實上,在節子到訪的五天中,我記得這種情形至少發生了三次。然後就在幾天前,苔子和我快吃完早餐時,她對我說:

  「昨天我走過清水百貨公司時,猜我看到誰站在電車站旁?是三宅次郎呢!」

  「三宅?」我抬起頭,對苔子竟可如此坦然地說出那名字而感到十分訝異。「呃,那真不幸。」

  「不幸?父親,其實我看到他還很高興呢。不過他好像很尷尬,雖然我沒有和他談多久。我必須回辦公室去。我只是正好出去買東西的。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已經訂婚了?」

  「他告訴妳的嗎?真厚臉皮。」

  「當然不是他自願的,是我問他的。我告訴他我也在談論婚事中,問他他的婚事如何,我就是那樣問他而已。他的臉脹得通紅!但是他還是直說了,說他已訂婚了;整件事已完全妥當了。」

  「真是的,苔子,妳不該那麼莽撞的。妳為什麼一定要提起婚事呢?」

  「我好奇嘛。我對那件事已經不生氣了。況且目前的婚事又談得很順利。那天我還在想,如果三宅次郎仍為去年的事耿耿於懷,也太可憐了。因此你可以想像當我發現他已訂婚時,我有多高興吧。」

  「我明白了。」

  「我希望可以很快見到他的新娘。我相信她一定很好的,對吧?爸爸。」

  「我相信是的。」

  我們又吃了一會兒東西後,苔子又說:「還有一件事我也差點問了他,但是結果我沒問。」她前傾身低語道:「我差點問他去年的事,關於他們為何退卻。」

  「幸好妳沒問。況且,當時他們也說明了原因了。他們覺得那年輕人配不上妳。」

  「爸爸,可是你知道那只是表面的說法而已,我們從未查明真正的原因。至少,我從未聽說過。」說到這裡,她的語氣令我不由自主抬起頭來。苔子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她好像在等我開口。當我繼續吃稀飯時,她才又說:「你認為他們為什麼退出呢?你查明過原因嗎?」

  「我什麼也沒查明。我說過了,他們只覺得那年輕人的地位不適合,那是個很好的答案。」

  「爸爸,我在想是不是我不符合他們的要求。也許我不夠漂亮吧。你想會是那樣嗎?」

  「妳明知道那和妳並無關係的,婚事談了一半就中止的原因很多的。」

  「呃,爸爸,如果與我無關,我更想知道究竟他們那樣中止是為了什麼了。」

  我覺得苔子在說這句話時有種不自然又故意的神氣。或許是我想像的,只是女兒言論中若有一點誇張,做父親的是會注意到的。

  總之,和苔子的那次交談,又一次使我想到自己也曾在一處電車站碰見三宅次郎,而且和他聊了起來。那差不多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當時與三宅家談婚事的事宜仍在進行,而時刻就在一天向晚時分市區擠滿了下班回家的人潮。我不知為何到橫手區去,正往佐分公司大樓外的電車站走去。要是你熟悉橫手區的話,就會知道在那裡的商店樓上有許多小公司。那天我碰到三宅次郎時,他正好從那樣一間公司出來,走下夾在兩家商店之間的窄樓梯。

  我在那天之前曾與他見過兩次面,但那兩次都是正式的家族會晤,而當時他是穿上最考究的衣服。這一次他穿了一件有點過大的舊雨衣,腋下夾了個公事包,看起來便不大一樣。他的外表顯出一個慣於聽人指令吆喝的年輕人的模樣;整個外觀看來似乎隨時準備要打躬作揖似的。當我問他說他剛離開的那家公司是不是他工作的地方時,他開始不安地笑著,好似剛從什麼不名譽的地方出來被我逮個正著。

  我並未想到他的尷尬,可能不僅是因我們意外碰見而已;但是當時我卻以為他的困窘是因為那間公司和四周環境的寒酸外表。過了大約一星期之後,當我意外地獲知三宅家已退出婚事商議時,我發現自己回想著那次遭遇,搜尋著它的意義。

  我對當時來訪的節子說:「我在想不知道我當時在和他說話之際,他們是否已決定要退出了。」

  「那就說明了爸爸所看到的侷促不安了。」節子說:「他所說的話,對他們的意圖沒有任何暗示嗎?」

  可是即使在那時候,在我見過他才一個禮拜之後,我也想不起我和那個年輕人談了些什麼。當然,那天下午我仍以為他和苔子隨時都會宣佈訂婚,所以認為我在和一個未來的家人說話。因此我當時只是專注於讓那個年輕人在我面前不要太拘束,對於我與他一起走到電車站那短暫的路程中,以及我們在電車站旁一起站了幾分鐘時說過什麼話,便不很在意了。

  然而,在接續的幾天裡當我回想那整件事時,我突然有個新的想法:說不定是我和他那次碰面才使他們退出的。

  我對節子說:「很有可能次郎是因為我看到了他的工作地點而感到很自卑吧,那可能使他又一次想到我們兩家之間的差距太大。畢竟,這一點他們說過很多次,因此可能不只是客氣話而已。」

  不過節子似乎並不相信這個理論。她一定在回家之後和她丈夫討論過她妹妹議婚失敗的這件事。因為今年她來訪時便有了她自己的─或者至少該說是崇一的─理論了。於是我又不得不再次回想與那年輕人的巧遇,從另一個角度再加以檢視。但一如我所說過的,我在那件事只過了一星期後便幾乎已想不起來了,更何況現在都已過了一年多了。

  然而有一、兩句話回想起來倒比以前別具意義。三宅次郎和我已走到主街,站在佐分公司大樓前等電車。我記得三宅次郎說:

  「今天我們公司有個不好的消息。我們母公司的總裁去世了。」

  「真遺憾。他年紀很大了嗎?」

  「他才六十出頭而已。我從沒機會見過他本人,雖然我在公司刊物中見過他的照片。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所以我們都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孤兒了。」

  「那對你們所有人必然是個打擊了。」

  「的確是的。」三宅次郎頓了一下,又說:「不過,我們這辦公室的人都不知道怎麼才是表達敬意最合適的方式。因為,坦白說,總裁是自殺死的。」

  「真的?」

  「是呀,他死於瓦斯中毒。不過他好像先試過切腹,因為在他的胃部四周有一些刀痕。」三宅次郎嚴肅地俯望著地面。「那是他代自己所主持的一些公司賠罪的方式。」

  「賠罪?」

  「我們的總裁顯然覺得該為我們在戰時所參與的幾項計畫負責。兩位元老已被美國人解僱了,可是我們總裁顯然認為那並不夠。他的行動是為了代我們向那些在戰爭中遇害的家庭賠罪。」

  「呃,」我說:「那樣做也太過激烈了。這世界好像瘋了。每天都有人為了賠罪而自殺。三宅先生,告訴我,你不覺得這一切是很大的浪費嗎?畢竟,當你的國家參戰時,你便竭盡所能地支持,那並不丟臉。為何需要以死賠罪呢?」

  「你說得很對,小野先生。但是坦白說,公司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我們現在覺得我們可以忘掉過去的錯而瞻望未來了。總裁所做的是件了不起的事。」

  「但也是很大的浪費。我們的某些菁英就這樣拋棄了自己的性命。」

  「的確是很可惜。有時我覺得有許多應該以性命賠罪的人反而怯懦地不敢面對他們的職責。於是便有像我們總裁這樣的人執行了高貴的舉動。有很多人已回復他們在戰時的職位了。有些人並不比戰犯好多少,他們才是該賠罪的。」

  「我明白你的觀點。」我說:「但是那些在戰時打仗且忠心報國的人並不能被稱為戰犯。我認為這年頭這個稱呼可謂被濫用了。」

  「但是使本國走錯路的就是這些人呀,小野先生。他們本來就該承擔職責的。這些人拒絕承認他們的錯誤實在是很懦弱。當這些錯還是為了整個國家而鑄成之時,他們就更可以說是懦弱之至了。」

  三宅次郎在那天下午真的對我說過這一切嗎?或許我把他的話和崇一可能會說的話混在一起了。這是可能的;畢竟那時我幾已將三宅次郎視為我的女婿,因此我便把他和我的大女婿聯想在一起了。的確,像「懦弱之至」這樣的話比較像是出於崇一的口中。而不像是態度溫和的三宅次郎說的,不過,我確定那天在電車站確實有過類似這樣的談話,而他會提出這樣的話題也的確有點奇怪。至於「懦弱之至」這句話,我相信是崇一說的。事實上,現在想想,我確信崇一用這句子,是在埋葬健治骨灰的典禮之後一晚。

  我兒子的骨灰自中國東北運回國,歷時一年多。我們時常聽說中國共產黨使那裡事事都很難辦。當他的骨灰終於運到後──其他二十三個試圖徒步走過礦場而死的年輕人骨灰也一起送抵,因之沒有人保證那是不是健治的骨灰,或僅只有健治的骨灰而已。當時節子寫信給我說:「但是如果哥哥的骨灰與別人的相混,那些人也不過是他的同事。我們不能為此抱怨。」因此我們接受那骨灰為健治的,並在兩年前的上個月為他舉行了過遲的儀式。

  在墓園的儀式進行了一半時,我看到崇一氣沖沖地大步走開了。當我問節子她丈夫是怎麼回事時,她急忙低語道:「請原諒他吧,他不大舒服。一點點營養不良,他那樣已好幾個月了。」

  但是稍後,當參加儀式的賓客又聚集在我家裡時,節子對我說:「爸爸,請諒解。這種儀式使崇一深深困惱。」

  「真感動人。」我說:「我不知道他跟妳哥哥這麼親近。」

  「他們碰面時總是很談得來的。」節子說:「而且,崇一很推崇像健治這樣的人。他說很可能本來會是他的。」

  「可是那才更不應該放棄儀式才對呀?」

  「很抱歉,爸爸,崇一並不是故意要表示不敬的。只是這一年來,我們參加過許多這種儀式,為崇一的朋友和同志,而他總是會因而感到生氣。」

  「生氣?他生什麼氣呢?」

  然而這時更多客人到了,我只好中止了那段談話。直到當晚稍後,我才有機會與崇一本人談話。很多賓客仍在家中,聚在客廳裡。我隔著房間望見我女婿高大的身形,獨自一人站著;他打開了敞向花園的紗門,背對著眾人的談話聲,凝望著屋外的黑暗。我走到他身旁說道:

  「崇一,節子告訴我說這些儀式讓你生氣。」

  他微笑轉向我。「大概是吧。有時我想了就生氣。關於浪費。」

  「是的。想到這些浪費是很難過。只是健治和許多人都死得很英勇。」

  我的女婿凝望著我半晌,面無表情。他有時會這樣,是我一直都不習慣的。毫無疑問的,那凝視並無指控之意,但或許由於崇一是個很高壯的人,五官又有點令人畏懼,所以很容易會讓人以為那凝視有指控或脅迫的意味。

  「英勇的死似乎沒完沒了。」最後他說:「和我同期畢業的中學同學,有半數都已英勇死去。他們的死都是為了愚蠢的原因,雖說他們自己從不知道。爸爸,你可知道我是為什麼生氣的嗎?」

  「為什麼呢,崇一?」

  「那些把健治這樣的人送到那裡去英勇就死的人,他們今日何在?他們活得好好的,和以前幾乎一樣。有許多人比以前還要成功,在美國人面前表現得很好,就是那些將我們帶向災難的同一批人。然而我們卻必須哀悼像健治這樣的人。我就是為此而生氣的。英勇的年輕人為愚蠢的原因而死,真正的罪魁禍首卻仍與我們同在,就怕露出他們的真面目,承認他們的責任。」我相信,就在那時,他又轉而望向屋外的黑暗時,說道:「我認為,那真是懦弱之至。」

  儀式已使我精疲力竭了,否則我可能會向他的某些說法挑戰。但我判定還會有其他機會說這些話的,便把話題轉向別的事物去了。我記得與他站在那裡,眺望黑夜,詢問他的工作和一郎。那時期,自崇一戰爭結束返回後,我很少見到他,所以那是我首次經驗到女婿的改變和怨怒,雖然現在我已習慣了。那晚他那樣說話,與赴戰爭之前的拘謹態度大相逕庭,令我十分訝異;但是我歸納那是葬禮儀式所激起的情感效果,也可能是因他經歷戰爭的巨大衝擊而引起的吧──一如節子所暗示的,他那經歷是很惡劣的。

  然而,我在那晚發現他的情緒,事實上竟是他在這些日子來典型的情緒;比之於在戰前兩年娶節子為妻的那個禮貌、謙虛的年輕人,這轉變不可謂不大。當然,和他同一代的人有許多都死了,確實是很悲慘,但為什麼要對他的上一代懷有如此的怨恨呢?崇一的看法有種冷硬,幾乎是惡意,令我擔憂──特別是因節子似乎也受到影響而更叫我憂心。

  但是這種轉變卻絕非只發生在我女婿一人身上而已。這些日子來,我周圍的人都是如此;他們這一代個性的轉變,是我不甚了解的,而這種改變的某些方面也無可否認地使人困擾不安。例如,有一晚在川上太太的酒廛,我無意間聽到一個坐在吧檯另一則的人說:

  「我聽說他們將那白癡送到醫院去,幾根肋骨斷了,還有腦震盪。」

  「你是說平山家那男孩嗎?」川上太太關切地問。

  「那就是他的姓氏嗎?那傢伙總是走來走去,嘴裡吆喝個不停,真該有人制止他的。他昨晚好像又挨揍了。真丟臉,那樣對待一個白癡,不管他是在叫什麼。」

  這時,我轉向那男人問道:「對不起,你說平山家的男孩被攻擊了嗎?為了什麼原因呢?」

  「好像是因為他一直唱著一首軍歌,又不住地喊著退化的口號。」

  「可是平山家那男孩總是這樣的呀。」我指出:「他只會唱兩、三首歌。他就只被教了那些。」

  那人聳聳肩。「我同意。揍那麼一個白癡有什麼道理呢?那真是太無情了。但是他在茅橋附近,而你也知道那裡入夜之後有多亂。他一直坐在橋柱上,又唱又叫了大約一個鐘頭。他們在另一頭的酒館裡都聽得到他的叫聲,所以有幾個人後來就聽煩了。」

  「那樣做有什麼道理?」川上太太說:「平山家男孩並無惡意呀。」

  「呃,該有人教他唱些新歌的。」那人說著,喝了口酒。「要是他繼續到處亂唱那些老歌的話,他只會再度挨揍。」

  我們仍叫他「平山家男孩」,雖說他現在必然已有五十歲了。不過這稱呼又似乎還適當,因為他的智力和一個孩童相等。自我記得以來,他一直是被天主教會的修女照料的,不過據說他是在一個叫平山的人家中出世。以前當我們的娛樂區還很風光時,平山家男孩常喜歡坐在「右─左」酒館或鄰近其他酒館入口旁的地上。一如川上太太所言,他並沒什麼惡意,而且在戰前及戰時的那些年中,他還因為他的戰歌與模仿愛國演說而成為娛樂區頗受歡迎的人物。

  我不知道是誰教他唱那些歌的。他所能唱的曲不超過兩、三支,而每個曲子他也只知道一段歌詞。但是他唱起這些歌來歌聲卻很雄壯,而且在唱歌時,他會站在那兒,望著天空咧嘴直笑,兩手扠腰,叫喊著:「本村一定也要為天皇犧牲,你們有些人會犧牲性命,有些人會凱旋地回到一個新的黎明!」──或其他諸如此類的話,使得旁觀者頗覺有趣。人們會說:「平山家男孩或許並未唱全,但他的態度卻是對的。他是日本人。」我常看到人們停下腳步、掏錢給他,要不就買些東西給他吃,而那個白癡的臉上便會因此燦出笑容。毫無疑問的,平山家男孩之所以老愛唱那些愛國歌曲,便是因為這些歌帶給他眾人的關注和喜愛。

  那年頭沒有人在乎白癡的。現在人們究竟是怎麼了,竟想去揍那人一頓?他們或許不喜歡他的歌和演說吧,但他們很可能也就是曾拍撫他的頭鼓勵他、直到那幾句歌牢牢嵌在他腦子裡的那些人呀。

  但一如我說的,這些日子來本國的氣氛很不一樣了,而崇一的態度可能也不是什麼例外。也許我說三宅次郎也有同樣的憤怨是不公平的,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只要你思索任何人對你說的任何話,你似乎都可以找到一絲同樣的怨懟。我記得三宅次郎真的說過那些話;或許所有三宅與崇一這一代的男人都有同樣的想法,說話也都像那樣了吧。

  ※※※

  我相信我已提及昨天我坐電車到本市南方的荒川區去。荒川是市區電車南行的最後一站;有許多人都為電車會延伸到那麼南邊的郊區去表示過驚訝。的確,荒川似乎不屬於這城市的一部份,因為住宅區的街道打掃得很乾淨,人行道上種植了成排的楓樹,寬廣的空間隔開頗氣派的房子,且因四周都是鄉村田野而空氣清新。不過在我看來,當局讓電車線一直延伸到荒川卻是對的;那對住在都市的人有利──他們可以很容易便到達較寧謐不擁擠的區域。在都市裡我們所接受的待遇並不總是很好的,而且我也記得都市裡的窒悶感,尤其是在燠熱的夏季時,這種感覺在電車設置之前的日子裡可比現在要嚴重得多了。

  我相信在一九三一年當目前電車線開始啟用之時,即取代了先前已用了三十年、卻令乘客大感困惱的不適當線路。如果當時你沒有住在這裡,可能就難以想像那些新線路為都市生活所帶來的多方面衝擊了。所有的區域似乎都在一夜之間改變了性質;原本擠滿人潮的公園都空空如也,而成立已久的商店也蒙受嚴重的損失。

  當然,也有些地區意外地獲利,其中之一便是躊躇橋的對側很快便成了我們的娛樂區。在新電車線啟動之前,這裡只有幾條平凡單調的小街道和一排排木瓦屋。當時沒有人會把這裡視為一個獨特地區,每提及此地時便稱之為「古川區以東」。然而,新的電車線卻意味乘客在古川區下車後,只要徒步行走便可比換乘第二列電車更快到達市中心,結果便造成突然湧來大量人潮走過那個區域。那裡本有的幾家酒館在生意平平的幾年之後,開始有了戲劇化的榮盛,而新酒館也就一家跟著一家開張了。

  後來成為「右─左」的酒館,當時被稱之為「山形酒館」──取名自其老闆姓氏,一個退伍的老兵──而且也是該區最早設立的酒館。那年頭,這間酒館無甚特殊之處,但我自初到此市來後便固定到那裡去喝酒了。據我記得,新電車線開始了幾個月後,山形才意識到周遭的變化,而開始產生各種構想。這區域勢必成為一個人潮洶湧的飲酒區,而他的酒館既是最早成立、又居三街匯口,自然會居群龍之首。一認清這事實,他便覺得有責任將該酒館擴充並盛大地重新開張。比他有錢的商人都急於投資,所以必要的資本可以在毫無困難之下籌措。對他自己的酒館和整個地區而言,最大的障礙來自市政府當局的態度。

  山形的這項顧慮是絕對正確的。因為這是一九三三或一九三四年之時──你大概記得,這不是一個適宜考慮新娛樂區誕生的年代。當局採行刻苦政策檢視本市較浮華不實的生活面;市中心有許多家更頹廢的酒館都已面臨倒閉。因此,起初我聆聽山形的計畫時並不怎麼太同情。直到他告訴我他所要經營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後,我才深受感動,應允要竭盡所能地幫助他。

  我相佶我已提過在「右─左」的創設中,我扮演了一個小角色。當然,我不是有錢人,所以在財務上的支援就無甚助益了。但是那時我在本市已薄有名聲了;我記得,當時我還未在省政府的藝術委員會服務,但那裡卻有不少人與我有私交,且在政策的制訂上我也常受邀參問。因此,我為了山形向當局提出訴請,可說頗有分量。

  我解釋道:「業主打算使該酒館成為今日在日本各地出現之新愛國精神的象徵。內部裝潢將會反映這種新精神,而任何不具有這種精神的顧客也會被勸離。此外,業主意欲使該酒館成為本市藝術家和作家共聚暢飲之所,而他們的作品最能反映此種新精神。關於最後這一點,我本人已得到許多位同僚的支持,其中包括畫家原田正之,劇作家三隅,記者大辻茂夫和夏木榮二──如你們所將知道的,他們的作品都展現了對天皇陛下的忠貞不二。」

  我繼續指出在這樣一個地區中,這樣一間酒館對於確保該區的精神將是一種極理想的方式。

  「否則,」我警告道:「我只怕我們面對的是另一個以頹廢為特徵的區域成長,而我們一直都盡力要抗拒這種會摧毀文化根源的惡勢力。」

  當局的反應不只是容納而已,而且還熱切得令人驚異。我想那又是當一個人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地位比想像中更受人敬重的一例。不過我向來不很關切所謂的地位,所以這也不是何以「右─左」的成立會帶給我個人滿足的原因;我只是很樂於看到它象徵著我已維持了一段時間的想法──也就是日本的新精神與享樂本身並不相矛盾;亦即,尋樂不見得就代表頹廢。

  於是,在新電車線營運了大約兩年半之後,「右─左」開張了。新裝潢技巧而規模宏大,因之任何人在天黑後往那方向走去,都會注意到那以無數燈籠照明的前廳;那些燈籠有大有小,沿著山形牆掛著,就在屋簷下,在窗櫺和入口上方整齊排列;此外,樑柱上還掛了明亮的橫輻,上面寫了酒館之名。

  一晚,在酒館開張不多久之後,山形帶我入內,要我選一張我最喜歡的桌位,並宣佈此後那桌子將保留由我個人使用。我想這主要是為了感謝我為他所做的那點小小的服務。不過,當然我也一直都是山形的最忠實顧客之一。

  的確,在轉換為「右─左」之前,我光顧山形酒館已有二十年之久了。這並不是出自於我個人的審慎選擇──一如我所說的,那酒館並不出色──只是當我年輕時初到此地時,我住在古川區,而山形酒館正好就在附近。

  你或許很難想像古川區那年頭有多醜陋。確實,如果你是新來乍到本市,我提起古川區大概會使你想到今天矗立該處的那座公園和該公園著名的桃子樹吧。但是當我在一九一三年剛到本市來時,那地區到處是屬於小公司所有的工廠和廠房,有許多都已廢棄不用或亟待修復。那裡的房舍又舊又破,住在古川區的人都是些只付得起最低租金的窮光蛋。

  我的住處是個小閣樓房間,下面住了一個老婦和她未婚的兒子。那閣樓房間並不符合我的需求。屋裡沒有電力,所以我只好藉油燈照明作畫;那裡的空間剛夠架好畫架,因此我也無法避免讓顏料噴濺到牆上和榻榻米上;我因常通宵作畫,常會把老婦人和她兒子吵醒;最氣人的是,天花板低得無法使我直立起身,因而我常以半蹲姿勢工作數個小時之久,一不小心頭便會撞到屋椽。然而在那些日子裡,我為自己被竹田公司接受而歡欣,為自己可以以畫畫養活自己而得意,對這些不快樂的情況便很少顧慮了。

  當然,白天時我並不在房間裡工作,而是在竹田大師的「工作室」裡。這工作室也是在古川區,在一家餐廳樓上的一個長形房間──長到我們十五個人的畫架必須成一排架起。那裡的天花板雖比我的閣樓房間高,卻在中央處坍陷,因之每當我們到那裡去時,就會打趣說它比前一天又塌下了幾公分。一長排的窗子帶給我們作畫的好光線,但是射入屋內的陽光卻總是太刺眼,使房間看來猶似船艙。那裡的另一個問題是,當樓下餐廳的客人於傍晚六點之後陸續抵達時,老闆便不允許我們留下了。他會說:「你們在樓上就像一群牛一樣。」因此我們別無選擇,只有回到個人的住處去繼續工作。

  或許我該解釋一下,我們晚上若不工作的話,便不可能完成該畫的分量。竹田公司為其在短短的時間內便能供應大量的畫作而自豪;竹田大師確實讓我們明瞭了如果我們無法配合船隻離港的期限,我們很快就會將未來的生意拱手讓給競爭對手了。結果便是我們夜以繼日的工作,直到三更半夜,而此日還為趕不上進度感到愧疚。時常,當期限已迫近時,我們一個晚上只睡兩、三個小時,其餘時間便是不停地畫,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有時候如果有好幾張訂單連續進來,我們便每天都因精疲力盡而頭昏眼花。但儘管如此,我不記得我們曾經耽誤過期限;我想這也說明了竹田大師對我們的掌握了。

  我和竹田大師工作了一年多後,一個新畫家加入了公司。他叫中原安成;我想這名字對你可能沒什麼意義。事實上,你沒有理由應該知道的,因為他並未得到任何名聲。他所做的最多便是在戰前幾年時成為湯山區一所中學的美術老師──據我所知,直到今天他還在那裡,因為當局不以為必須將他替換掉,就像他的許多老師同事都已被替換了一樣。我自己,我總是記得他叫「烏龜」,他在竹田公司時的綽號,也是在我們這段友情之中,我所愛用的一個親密的稱呼。

  我仍擁有烏龜所畫的一幅畫──他在竹田公司上班不久後所畫的一幅自畫像。畫上是個瘦削的年輕人,戴著眼鏡,穿著襯衫坐在一個擁擠而陰暗的房間裡,四周環繞著畫架和搖搖欲墜的家具,有一側臉頰映照著自窗口照入的陽光。那張臉上的真誠與羞澀正是我記憶中那個人的寫照;在這方面,烏龜並沒有任何隱瞞。看著那張畫,你可能會認為他就是你可以為了電車上的一個空座位而將他推擠到一旁去的那種人。然而,我們每個人也都有值得自誇之處吧。如果說烏龜的謙虛制止他掩飾其羞怯的天性,那卻未阻止他讓畫上的自己有種高傲的知識份子的神氣──我自己對他本人是沒這個印象的。但是老實說,我不記得有任何一個同僚可以完全誠實地畫自畫像;不管一個人可以多精確地填補出表面的細節,畫中所表現的個性卻少有和別人對他的印象相近的。

  烏龜的綽號來自於他是在一個極忙碌的時期加入公司的,但是在我們其他人可以畫完六、七張畫的同一段時間裡,他卻只能畫出兩、三幅畫來。起初,我們認為動作慢可能是因經驗不足之故,所以那綽號也只是在他背後叫的。但幾星期過去之後,他的速度卻未改進,大家對他的怨言也就增加了。不久我們便當著他的面叫他「烏龜」。他雖明瞭這綽號並無親暱之意,我記得他卻盡力將它視為暱稱。例如,假若有人在長房間的另一端叫道:「嘿,烏龜,你還在畫上星期就開始的那張粉彩畫嗎?」他便會彷彿也很欣賞這笑話般地大笑幾聲。我記得我的同事們常將烏龜這種顯然無能為自己的尊嚴抗護的事實歸結於他來自根岸區;因為在那時候,一如今天,有種不公平的說法就是在本市該區成長的人都會變得軟弱而沒有骨氣。

  我記得有天早上,當竹田大師暫時離開房間時,兩個同事走向烏龜的畫架,為他的缺乏速度而向他挑釁。我的畫架與他的相距不遠,所以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緊張的表情,當他回答:

  「我技術高超的同事們,求你們對我有點耐性。我非常希望能向你們學習以這麼快的速度製造出這麼好的畫來。過去幾週來我已盡力畫快了,但可悲的是我的快速卻使我失去了品質,因此為了避免損害公司的高水準,我不得已被迫丟掉好幾張畫。但是我會盡我所能地改善我在你們眼中可憐的地位的。請你們原諒我,再忍耐一下子吧。」

  烏龜的這番請求重複了兩、三次,而兩個同事卻繼續凌辱他、指控他懶惰、仰賴別人分擔他的工作。到這時,我們多數人已停下畫畫,聚到四周來了。我相信是在那兩個同事開始以更嚴厲的話辱罵烏龜、以及當我看出其他同事除了著迷地旁觀外,並不打算插手之後,我才跨步上前,說道:

  「夠了!你們看不出你們是在和一個有藝術良知的人說話嗎?如果一個畫家拒絕為速度之故而犧牲品質,這!點便值得我們大家敬重。要是你們看不出這一點,你們就是傻子。」

  當然,這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所以我無法完全精確地記下我在那天早上所說的話。但是我很肯定我為烏龜仗義執言,因為我清楚地記得烏龜轉向我時臉上那感激與如釋重負的表情,以及其他所有在場者的震驚。我自己在同事之間是頗受敬重的──我的作品無論就質或量而言皆居領先地位──所以我相信我的干涉終止了烏龜的苦刑──至少是那天早上的。

  你或許會認為我敘述這件小事不無誇示之嫌;畢竟我為烏龜所提出的辯護是很明顯的論點──你可能會認為只要是任何對藝術有絲毫敬重的人都會立刻想到的。但你別忘了當時在竹田大師工作室裡的狀態──我們都覺得是在一起對抗時間,以保有公司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聲譽。我們也很清楚別人付錢要我們畫的主要景物──藝妓、櫻桃樹、錦鯉、寺廟──是因這些東西對那些外國人而言具有「日本味」,而有關畫風的細節很可能並不會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所以我不認為當我說我那天的舉動顯示出我晚年時受人尊敬的一個特質──思想及判斷的能力,即使意味要與周圍的人對抗──有任何自誇的意思。事實是,那天早上站出來為烏龜講話的,就只有我一個人。

  雖然烏龜設法為這次干涉和以後的支持行動向我道謝過,那時的步調卻很慢,因而我又過了好一陣後才終於有機會與他更進一步的交談。事實上,我相信自我剛才提起的那事件過了將近兩個月之後,我們的工作壓力才終於得以有些紓解。我在玉川寺附近散步──那是我得空時的習慣──時,看到烏龜坐在陽光下的一張長凳上,看似睡著了。

  我至今仍熱愛玉川寺,承認今日該廟宇的樹籬和樹木的確增進了某種與拜拜相稱的氣氛。可是我發現現在我每次到那裡去時,都會懷念它以前的面貌。那時候,在樹木種植之前,寺院周圍似較為開闊,也充滿了生氣;在一大片青草地上,處處有販賣糖果、氣球的小販和變魔術或雜耍表演。我記得,當時若想要照相也會到玉川寺去,因為每走三步,你就會碰到一個攝影師彎身蹲在他的三腳架和黑布套後。我瞥見烏龜的那個下午是初春的一個星期日,所以處處都可看到出外踏青的孩童和他們的父母親。當我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時,他嚇了一跳便驚醒過來。

  「啊,小野君!」他叫著,臉色霎時明亮起來。「今天碰到你真是好運。才不多久前,我告訴自己說,要是我有一點餘錢,我會買點東西給小野君,以對他善待我表示一點謝意。可是目前我只能買便宜的東西,而那卻無異是一種侮辱。因此,小野君,現在先讓我對你為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我衷心的感激吧。」

  「我並沒有做什麼呀。」我說:「我只是幾次說出心裡的話而已。」

  「可是,小野君,像你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身為你的同事是我的榮幸。不管我們未來是否會分道揚鑣,我都會永遠記得你的仁慈的。」

  我記得他又稱讚我的勇氣和正直好半晌後,我才開口說:「我早已想和你談一談了。你瞧,我一直在想,可能在最近的未來就離開竹田大師。」

  烏龜震驚地盯視我。然後他滑稽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好似怕有人聽到我的話。

  「我很幸運。」我又說:「畫家及版畫家森山誠二對我的作品很感興趣。你一定聽過他吧?」

  烏龜依然盯著我,搖了搖頭。

  「森山先生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不僅於此,他還很可能是個偉大的藝術家。能得到他的看重和指導,我自覺非常幸運。他認為我繼續留在竹田大師那兒會對我的天賦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所以他邀我當他的學生。」

  「是嗎?」我的同伴無力地說。

  「你知道,剛才我在這裡散步時就告訴自己:『當然,森山先生是絕對正確的。那些苦役馬大可在竹田那裡繼續吃苦營生,可是我們之中真正有志氣的人卻必須要看別的地方了。』」

  說到這裡,我意味深長地望了烏龜一眼。他繼續瞪視我,表情迷惑。

  「我主動向森山先生提到你。」我對他說:「事實上,我說在我目前的同事之中,你是個例外。在這些人中,只有你一個具有天分和熱切的期望。」

  「真的?小野君──」他大笑起來──「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呢?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這有點言過其實了。」

  「我已決心要接受森山先生的善意了。」我又說:「我也勸你讓我把你的畫拿給他看吧。運氣好的話,他也許會收你當學生呢。」

  烏龜一臉愕然地望著我。

  「可是小野君,你在說什麼呢?」他壓低聲音說:「竹田大師是因我父親一位很受敬重的舊識推薦才接納我的。而且,我雖問題很多,他卻對我百般容忍。我怎麼可以如此不忠,在只過了幾個月後便離開他呢?」烏龜突然意識到他話中的暗示,急忙又補充道:「不過小野君,我當然不是在暗示你並不忠心的。你的情況不同。我不會那樣冒昧……」他尷尬地笑了幾聲。然後他強自鎮定,問道:「小野君,你真的想離開竹田大師嗎?」

  「我認為,」我說:「竹田大師並不值得你或我對他忠心,忠心是必須贏取的,人們太常談論忠心且盲目遵從,我不希望像那樣過一生。」

  當然,這此:話可能並不完全是我那天下午在玉川寺時所用的精確字眼;因為這一幕我到目前為止已重複訴說許多次,所以這些話在重複中不可避免地有了它們自己的生命。但即使我那天並未如此明確地對烏龜表達,我想我仍可以說這些話很精確地說明了我當時的態度和決心了。

  附帶一提,我必須複述在竹田公司那段日子中有關右─左酒館這個地方。我的學生們似乎也很喜歡聽我談在我事業剛起步的那個時候──或許是因為他們自然會想知道他們的老師在他們這個年紀時都在做些什麼吧。總之,我與竹田大師畫畫的話題經常會在那些聚會的晚上冒出。

  「那不是個很壞的經驗。」我記得有一次我對他們說:「那教給我許多重要的事。」

  「老師,請見諒──」我記得是黑田傾身越過桌面這麼說的──「只是我很難相信像你形容的那樣一個地方可以教一個畫家任何有用的東西。」

  「是呀,老師,」另一個人說:「告訴我們,像那樣的地方可能教給你什麼吧。那聽起來很像是製造紙箱的公司呢。」

  在右─左酒館時我們就會這樣聊。我可能會和某人談話,其他人則互相交談,而一旦有人問了我一個有趣的問題時,他們就會中止自己的交談,人人都仰著臉等待我的回答。彷彿當他們自己在交談之時都隨時聽著我可能授予他們的新知。這並不是說他們不以為意;正相反,他們都是很聰明的年輕人,所以說話時一定要先考慮清楚。

  「在竹田那裡,」我告訴他們:「我在年輕時便學到了重要的一課。那就是敬重老師雖是對的,對他們的權威質疑卻也同樣重要。竹田經驗教會我絕不盲從眾人,且要謹慎思量自己被驅策的方向。有件事我一直要鼓勵你們每個人都去做的,便是要超越潮流。超越在過去十、十五年來席捲我們、且削弱我們國家根基的頹廢腐化影響。」我無疑有點喝醉了,說起話來頗義正詞嚴,不過在那酒館角落處的聚會便是如此。

  「是的,老師,」有人說:「我們一定都要記住這一點。我們一定都要努力超越潮流。」

  「我想我們坐在這桌的人,」我又繼續道:「都有權以自己為榮。我們四周盡是不堪入目的卑微景象。但是現在日本終於出現一種較男子漢的精神,而你們都是其中的一部份。事實上,我希望有一天你們都會被視為這種精神的先鋒。」說到這裡,我說話的對象已不限於同桌人,而且推及到近處也在傾聽的人了。「我們眾人都聚在一起的此處,便是對這種新精神的見證,所以我們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權利感到與有榮焉!」

  當歡飲變得愈加暢快時,常會有外人擠到我們這桌來,加入我們的爭論或談話,抑或只是豎耳傾聽,沉浸在那氣氛中。大致說來,我的學生並不介意有陌生人加入,雖說若是有個無聊的人或意見極不相同的人硬闖時,他們當然會迅即將他趕開。不過在右─左酒館裡,儘管喊叫和高談闊論可能持續整夜,真正的爭吵卻極少發生,因為到那裡去的常客都被一種同樣的精神所吸引;也就是說,那酒館果然應驗了山形的希冀,代表著某種精神,因之一個人可以在那裡喝醉酒而不失其自尊或驕傲。

  我家中不知何處掛有一幅黑田的畫。黑田是我的學生中天分最高的一位,而他這幅畫描繪的便是在右─左酒館的歡飲之夜,題為「愛國精神」,一個可能會使你以為畫的應是行軍的士兵或諸如此類之景象的標題。當然,黑田所要表明的便是愛國精神始於更早之時,在我們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中,在我們於何處喝酒或與何人共處的這些小事中。那是他對右─左酒館之精神的禮讚──因為當時他相信這一切。那幅油畫畫了好幾桌人,著力複製了酒館的顏色和佈置──最明顯的是那些自上層陽臺圍欄上垂掛下來的愛國旗幟橫條和口號。在橫幅下方,客人們圍在桌旁談天,而前景處則有一個身穿和服的女侍捧了一托盤的酒走過。那是一幅上乘之作,很精確地捕捉住右─左酒館那種熱鬧但又有些光榮和可敬的氣氛。現在每當我無意間看到這幅畫時,我便會回想到自己得以讓這樣一個地方存在的一點貢獻──不論是以我在本市得到的什麼聲譽──而仍然感到某種滿足。

  這些日子裡,在川上太太那兒的夜晚,我常發現自己沉湎於右─左酒館的那些回憶。因為在川上太太那兒,當僅有的顧客便是申太郎和我時,我們並坐在那酒吧旁,在那些低垂的燈光下,不知怎的總會陷入一種懷舊的情緒中。我們可能會開始討論過去的某人,也許說他有多會喝酒,或者說他的神態有多好玩。然後不消多久我們便會要川上太太也回想那個人,而在我們敦促她回憶的嘗試中,我們也會發現自己記起愈來愈多有關此人的趣事了。那天晚上,我們在笑過這樣的往事回憶之後,川上太太又照例說:「呃,我不記得名字了,但是我肯定還認得出他的臉來。」

  「呃,歐巴桑,」我回憶道:「其實他從未光顧過這裡的。他以前總是在對街喝酒的。」

  「噢,對,在那個大地方。然而,我要是看到他時還是可能認出來的。不過話說回來,誰知道呢?人們變了很多。偶爾我在街上看到某人時,我以為我認識他,應該和他打招呼才對。但是等我再仔細看一下時,我又不很肯定了。」

  「歐巴桑,」申太郎插嘴道:「就是呀。那天我在街上和一個人打招呼,以為他是我的舊識。但是那人顯然以為我是個瘋子呢。他根本理也不理地就走開了!」

  申太郎好似覺得這件事有趣,大笑了一陣。川上太太微微一笑,但並未笑出聲。然後她轉向我說:

  「老師,你一定要試試看勸你的朋友們再回到這地區來。事實上,或許每次當我們看到一張昔日的老面孔時,就該拉住他,叫他再回到這個小地方來。那樣我們又可以再開始重建往日了。」

  「歐巴桑,這是個很好的主意。」我說:「我會試試看,記住這麼做的。我會在街上阻住別人說:『我記得你的。你以前常到我們的地區來。呃,你可能以為那裡全都瓦解了,但是你錯了。川上太太還在那兒呢,和以前一樣,而且房子也在慢慢蓋起來了。』」

  「對了,老師。」川上太太說:「你告訴他們不要錯過機會。那樣生意就會開始好轉了。畢竟,老師有責任將昔日的群眾帶回來的。這附近人人都很敬仰老師,將老師視為自然的領袖呢。」

  「說得好,歐巴桑。」申太郎說:「從前,當一個君主和他的軍隊在戰役之後分散時,他會很快再去將他們聚集起來的。老師的地位大致相若。」

  我笑道:「真是胡扯。」

  「沒錯的,老師。」川上太太又說:「你去找到以前那些人,叫他們回來吧。然後過了一陣子後,我會去把隔壁買下,我們再開設一家豪華的老地方,就像以前那間大酒館一樣。」

  「是呀,老師。」申太郎又補充道:「一個君主必須再將部下聚合起來。」

  「很有趣的主意,歐巴桑。」我點點頭說:「妳知道,右─左本來也是個小地方呢。並不比這兒大。但不多久我們便設法將它轉變為後來那樣了。呃,也許我們對妳這地方只要再如法炮製就成了。等情況安穩些,客人應該要回來了。」

  「老師,你可以把你的畫家朋友再次帶來呀。」川上太太說:「不久之後,報社的人也全都會跟進的。」

  「很有趣的看法。也許我們可以試試看。不過,歐巴桑,我卻不免想著,說不定妳無法照顧一個大地方呢。我們可不要妳太過忙碌。」

  「胡說。」川上太太叱責地瞪我一眼道:「只要老師快點行動,你就會看到我怎麼照顧這裡的一切了。」

  最近我們一再重複類似的對話。誰能說這地區不會恢復昔日的繁華呢?像川上太太和我這樣的人,或許會像開玩笑般,可是在我們的說笑之下,卻隱約透出一點正經的樂觀。「君主必須將部下聚合起來。」也許他是應該這麼做吧。也許,當苔子的未來終於確定後,我會好好考慮一下川上太太的構想。

  ※※※

  我想在此我該提及我在戰後曾經見過我的學生黑田一次。那是在佔領的第一年中,一個下雨的早上。當時右─左和其他的建築物都還未被完全搗毀。我走過舊娛樂區的廢墟,自傘下注視那些殘破的房子。我記得那天有不少工人走來走去的,因此起初對於那個站在一處燒毀建築物前觀看的人並未在意。直到我走過去時,才意識到那人已轉身望著我看。我停下腳步,回過頭,自雨傘滴落的水滴中,震驚地看到黑田正面無表情地望著我。

  在他的傘下,他沒戴帽子,穿了一身黑色雨衣。他後方燒黑的建築物也在滴水,殘存的接水管在離他不遠處激起了大量的水花。我記得一輛卡車自我們兩人之間駛過,上面滿載建築工人。我又注意到他的傘有根傘骨折斷了,在他的腳邊又造成更多噴濺。

  黑田的臉在戰前是很圓的,這時卻兩頰凹陷,下巴和頸部也出現了深刻的皺紋。我站在那裡,情不自禁想著:「他已不再年輕了。」

  他微微動了一下頭。我不確知那是他想要鞠躬呢,還是他只是調整一下頭部位置,以免被破傘流下的雨水噴到。然後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不過我無意在此想著黑田。事實上,若非上個月裡,我在電車上巧遇齊藤博士時,他的名字不經意地冒出來的話,我是不會記掛著他的。

  那是我終於帶一郎去看那部怪獸電影的下午──前一天由於苔子的固執而使他未能如願。我外孫和我是單獨前往的,苔子拒絕同去,而節子又一次自願留在家。當然,苔子實在是有些幼稚,可是一郎對那兩個女人的行為卻有他自己的看法。那天當我們坐下午餐時,他繼續說道:

  「苔子阿姨和媽媽不肯來。那電影對女人來說太可怕了。她們一定會嚇壞的,對吧,外公?」

  「是呀,一郎,我想就是那樣。」

  「她們會嚇壞的。苔子阿姨,妳因為太害怕,所以不敢去看那部電影,對吧?」

  「哦,是的。」苔子故意露出害怕的表情。

  「連外公也怕。看,妳甚至看得出外公也怕呢,而且他還是男人。」

  那天下午,當我站在門口,等著要到電影院去時,我看見在一郎和他母親之間奇怪的一幕。當節子為他穿涼鞋時,我聽到我的外孫一直想對她說什麼事。可是當節子說:「你說什麼?一郎,我聽不到。」他會怒目瞪視,然後很快瞄我一眼,看我是否聽到了。最後,當涼鞋穿好後,節子彎身讓一郎對著她耳朵低語。然後她點點頭,走進屋裡去;一會兒之後,她拿出一件摺好的雨衣,交給了他。

  我向外眺望,說道:「不太可能會下雨吧?」的確,外頭天氣明亮晴朗。

  「沒關係。」節子說:「一郎想把雨衣帶去。」

  一郎堅持要帶雨衣去令我困惑。接著當我們一走到太陽下,下坡朝電車站而行時,我注意到一郎大搖大擺的樣子──彷彿掛在他手膀上的雨衣將他變成一個像亨佛萊.鮑嘉的人了。我歸納他一定是在模仿他漫畫中的某個英雄。

  我想那是當我們快走到山腳下時,一郎大聲宣佈道:「外公,你以前是個名畫家。」

  「一郎,我想你說得對。」

  「我要苔子阿姨拿外公的畫給我看。可是她不肯拿給我看。」

  「呣,那些畫目前全都收起來了。」

  「苔子阿姨不服從,對吧?外公,我叫她拿外公的畫給我看的。她為什麼不肯拿給我看?」

  我笑道:「我不知道,一郎。也許她忙著別的事吧。」

  「她不服從。」

  我又笑了一聲,說:「大概是吧,一郎。」

  電車站離我的住所步行約需十分鐘;下坡走到河邊,再在新的水泥堤道上走一小段,在新房屋計畫用地過去那條路口就有北上線了。上個月那個陽光普照的下午,我的外孫和我就在那裡上車前往市中心。我們便是在那段旅程上碰到齊藤博士的。

  我意識到截至目前為止,我並未談到齊藤一家,其長子正是此時和苔子議婚的對象。齊藤家在各方面說來,和去年的三宅家都很不相同。三宅一家人自然是很好,可是他們不能被稱為是什麼名門望族,然而齊藤家卻毫無疑問地堪稱望族。事實上,齊藤博士和我以前雖不相識,我卻一直都知道他在藝術界的活躍,而且多年來,每當我們在街上交錯時,我們也都禮貌地點頭致意,以表明我們熟知彼此的聲名。不過,在我們上一次碰面的場合中,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電車一直到過了谷橋站對面的鋼橋後才變得擁擠,因此,當齊藤博士在我們的下一站上車時,他便得以在我身旁的空位坐下。無可避免的,我們的交談剛開始時有些不自在;因為議婚仍在初期微妙的階段,因此公開討論似乎不大合宜;可是假裝沒有這回事又是很荒唐的。最後,我們兩人都讚美「兩人的共同朋友,京先生」的美德──他也是這樁婚事的介紹人──齊藤博士笑道:「讓我們共同祈望他的努力可以使我們很快便能再度相聚。」對那件事,我們的討論就到此為止。我不禁注意到齊藤博士對這有些尷尬的情況所表現出來的自信,與三宅家去年自一開始便不安、笨拙的處理方式之間,有很強烈的對比。無論最終結果如何,與齊藤這樣的家庭交往確實令人安心多了。

  此外,我們談的多是些瑣事。齊藤博士的態度溫和而友善,當他前傾身問一郎是否喜歡到外公家玩,又問我們要去看什麼電影時,我外孫與他談話絲毫不顯得抑制。

  齊藤博士很讚賞地對我說:「很好的孩子。」

  就在他快到站時──他已把帽子戴上了──他對我說:「我們還有另一個共同的友人。一位黑田先生。」

  我有點驚異地望著他。「黑田先生,」我重複道:「啊,無疑是我曾經教授過的那位先生吧?」

  「是的。最近我碰見他,而他正好提到你的名字。」

  「是嗎?我已有好久沒碰見他了。自戰前到現在吧。黑田先生近來好嗎?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我相信他就要在新設立的上町學院任教了,教授美術。我便是因此結識他的。該學院請我主持聘任委員會。」

  「啊,那你並不熟識黑田先生了?」

  「是不大熟,不過我希望以後能更常見到他。」

  「是嗎?」我說:「那麼黑田先生還記得我了。他真好記性。」

  「是呀。我們正好在討論某事時,他便提到你的名字,我還沒機會跟他多談呢。不過如果我再見到他,我會提起我碰見你了。」

  「啊,是的。」

  電車駛過鐵橋,車輪發出鏗鏘響聲。跪在座位上眺望窗外的一郎,指著水裡的某樣東西。齊藤博±:轉頭去看,與一郎又說了幾句話,然後便因快要下車而站起身來。他最後一次提到「京先生的努力」後,才點頭下車。

  一如尋常的,許多人在過橋的那一站蜂擁上車,因此其餘的旅程相當不舒適。當我們在電影院前下車後,我可以看到展示在入口處的海報。我外孫在兩天前對那怪物的描繪頗為神似,雖說在海報裡並沒有火;一郎所記得的是海報畫家為強調這巨獸的重力而畫上去的衝擊線──很像閃電的光芒。

  一郎跑到那張海報前,大笑出聲。

  「很容易就看得出這怪物是假的嘛。」他指著說道:「誰都看得出來,根本是假的。」他又大笑。

  「一郎,不要笑這麼大聲吧,大家都在看你呢。」

  「可是我忍不住。那怪物看起來那麼假。誰會怕那東西呢?」

  一直到我們入座、電影也開始放映之後,我才發現他那件雨衣的真正用途。電影演了大約十分鐘時,我們聽見可怖的音樂,銀幕上便出現一個煙霧繚繞的大黑洞。一郎低語道:「這真無聊。等到什麼有趣的事開始時,你再告訴我好嗎?」說罷,他便把雨衣蓋到頭上去。一會兒之後,隨著一聲怒吼,大蜥蜴由洞裡走出來了。一郎一手緊抓住我的臂膀,當我瞟眼看他時,只見他另一手抓緊了那件雨衣。

  幾乎在整部電影放映期間,那雨衣一直蓋住了他的頭。偶爾我的臂膀會被搖動,一個聲音會從雨衣下問道:「有趣的事開始了嗎?」我只好壓低聲音描述銀幕上的情節,直到雨衣之中露出一點縫隙。但不到幾分鐘──只要有怪獸將出現的一點點暗示──那縫隙又會合上,他的聲音會說:「這真無聊。別忘了有什麼有趣的事時要告訴我。」

  然而,等我們回到家後,一郎對那部電影又變得很熱切了。他不斷地說:「是我所看過最好看的一部電影。」當我們入座吃晚飯時,他仍絮絮地對我們說著他的版本。

  「苔子阿姨,要我告訴妳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嗎?很嚇人呢。要我告訴妳嗎?」

  苔子說:「一郎,我怕得都快吃不下飯了。」

  「我警告妳,接下來更可怕呢。要我再往下說嗎?」

  「哦,我也不肯定呢,一郎。你已經把我嚇壞了。」

  我無意在吃晚餐時因提起齊藤博士而使氣氛變得凝重,只不過在敘述當天的事件時故意對碰見他這回事避而不談會顯得很不自然。因此,當一郎停頓片刻時,我說道:「對了,我們在電車上碰見齊藤博士呢。他要北上去找朋友。」

  我一說出這話,兩個女兒立刻停止嚼食,驚訝地瞪著我。

  「不過我們並沒有談什麼重要的事。」我說著,笑了兩聲。「真的。我們只是互相問候一下而已。」

  兩個女兒似乎無法相信,但她們又開始嚼食了。苔子望向她姊姊,節子便開口道:「齊藤博士好嗎?」

  「看起來很好。」

  我們沉默地吃了一會兒。也許一郎又開始談那部電影了。總之,稍後我才又說:

  「很奇怪。齊藤博士見過我以前的一個學生,黑田。黑田好像要在那所新設的大學裡任教呢。」

  我抬起頭,只見兩個女兒又一次停止進餐了。她們顯然剛交換過幾個眼色,一如上個月中曾有好幾次我覺得她們一定是在談論我時一樣。

  那晚,當兩個女兒和我再度圍桌而坐,閱讀書報雜誌時,我們聽到由屋內某處傳來極有規律的重擊聲。苔子吃驚地抬起頭來,可是節子說:

  「那只是一郎。他睡不著時就會那樣。」

  「可憐的一郎。」苔子說:「我想他一定會一直夢見那怪獸的。父親真壞心,帶他去看那樣的電影。」

  「胡扯。」我說:「他很喜歡看呀。」

  「我想父親只是自己想看吧?」苔子咧嘴笑著對她姊姊說:「可憐的一郎。被拉去看那樣的爛片。」

  節子表情尷尬地轉向我,低喃道:「謝謝爸爸帶一郎去。」

  「可是現在他睡不著呀。」苔子說:「帶他去看那樣的電影真是太荒唐了。不,妳留著,節子,我去吧。」

  節子目送她妹妹走出房間後,說道:

  「苔子對小孩真有辦法。等我們回家後,一郎會想念她的。」

  「是的,的確。」

  「她對小孩一向有辦法。爸爸,你記得她以前常和木下家的小孩子們玩那些遊戲吧?」

  「是呀。」我笑道:「木下家的男孩現在已經太大,不再到這兒來了。」

  「她對小孩子一直都那麼好。」節子又說:「真可惜她到這年紀卻還未婚。」

  「是呀。對她而言戰爭來得真不是時候。」

  我們繼續閱讀了好一會兒後,節子又開口道:「今天下午在電車上碰到齊藤博士十分偶然吧?他聽起來像是個很可敬的人。」

  「他的確是的。而且就各方面說來,他兒子也無愧於他的父親。」

  「是嗎?」節子深思地說。

  我們又回頭看了會兒書報。然後我女兒再次打破沉默。

  「齊藤博士認識黑田先生嗎?」

  「不很熟識。」我頭也不抬地說:「好像他們在哪裡見過面吧?」

  「不知道黑田先生近來如何。我還記得他以前常到這兒來,你們就會在客廳裡談個好幾小時。」

  「我不知道黑田現在怎麼樣了。」

  「請原諒,但是我在想或許爸爸應該快些去找黑田先生比較好。」

  「找他?」

  「黑田先生。也許也找一些諸如他的昔日舊識。」

  「節子,我不大明白妳的意思。」

  「原諒我,我只是想建議爸爸也許想和過去的舊識談談。那是說,在苔子的偵探之前。畢竟,我們不希望會有任何的誤解。」

  「是的,我們是不希望。」我說著,又回頭看報。

  我相信在那之後,我們便沒有再討論那件事了。節子在後來停留的時日中亦未再提起。

  ※※※

  昨天,當我搭電車到荒川去時,車廂內部充滿了秋日明亮的陽光。我已有一陣子未到荒川去了──事實上,自戰後便沒去過。當我眺望車窗外時,我注意到以往熟悉的景物有許多改變。經過戶坂和榮町時,我看到在矮小的木造房子之中突現了磚造的公寓。然後,當我們經過南町區工廠的後側時,我看到有許多工廠都已荒棄無人;一家家工廠空地飛馳而過,亂七八糟地堆放了斷裂的木柴、舊鐵皮,以及垃圾。

  但是當電車橫越THK企業橋下的河流時,氣氛卻有劇烈的改變。四周盡是田野樹林;不久,在電車終點處那酣眠已久的山丘下,便可看到荒川區的樹叢了。這時電車便會很慢地駛下山,然後煞車停住。當你走到那清掃乾淨的人行道上時,你會強烈地感覺到你已把都市拋在後頭了。

  我聽說荒川完全逃過了轟炸;的確,昨天那地方看來與昔日並無不同。往一座小丘爬上幾分鐘,走在那有櫻桃樹蔭的小路上,我不久便到了同樣沒什麼改變的松田宅了。

  松田宅雖不比我的宅邸大或精巧,卻是荒川區典型的堅固、巍然的屋宇。它矗立在地面上,四周有圍籬,以合理的距離和鄰近的產業分隔。在大門口處有一叢杜鵑花,和一根有家族紋飾的柱子。我扯扯門鈴,應門的是個年約四十的婦人;我並不認識她。她將我帶到客廳去,在那兒把通向陽臺的紗門拉開,好讓陽光射入,也讓我看看外面的花園。然後她說:「松田先生立刻就來。」便逕自離去。

  我結識松田是在森山誠二的別墅裡;當時烏龜和我已離開了竹田公司。事實上,當松田那天剛到別墅來時,我必然已在那兒住了有六年之久了。那天下了一個早上的雨,我們一群人便在一個房間裡喝酒、打牌。吃過中餐不久,就在我們又要打開一大瓶酒時,我們聽到庭院裡傳來一個陌生人的叫喚聲。

  那聲音渾厚而堅定,所以我們都沉靜下來,驚慌地面面相覷。因為我們都同樣想到了──是警察要來抓我們。這當然是很不理性的想法,因為我們又沒有犯什麼罪。如果在酒吧中聊天時,有人指責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任何人都可以強調其精神方面的重要性。可是那堅定的聲音叫著「有人在家嗎?」卻來得突然而出其不意,使我們對自己的暢飲終宵、晝寢,和在一個傾頹的別墅中過著一種晨昏顛倒的生活沒來由地產生一種罪惡感。

  因此,過了好一會兒後,坐在最靠近紗門處的一名同伴才和叫喚者交談了幾句話,然後轉身說道:「小野,有位先生想和你說話。」

  我走到陽臺去,只見一個臉形瘦削、年齡與我相若的年輕人站在院子中央。至今我仍鮮明地記得初次看到松田時的印象。雨已經停歇,太陽昇起。他周遭盡是水窪和環繞在別墅四周杉樹上落下的葉子。他一身輕鬆自在的穿著使他看來不像是個警察。他的外套領子向上翻起,頭上的帽子斜戴,低覆在眼睛上。我走出去時,他正興趣盎然地環顧四周,而他的神態使我在初見到他時便感受到他高傲的天性了。他一看到我,便快步朝陽臺走過來。

  「小野先生嗎?」

  我問他我可以為他做什麼。他轉過身,再次打量一下地面,然後抬頭對我微笑。

  「這地方很有意思。這裡一定曾是一棟很堂皇的建築吧?是一個將軍的府邸什麼的。」

  「的確。」

  「小野先生,我叫松田智宗。事實上,我們通過信的。我在岡田──信玄會社工作。」

  岡田信玄會社而今已不存在了──佔領勢力下的受害者之一──不過你很可能聽說過吧,或至少聽說過它在戰爭爆發前每年所舉辦的展覽會。岡田信玄展覽會一度曾是本市讓畫家和版畫家贏得聲名的主要方式。由於它以此聞名,到後來本市首屈一指的藝術家們最新的作品便會和新藝術家們的作品一起展出。也就是由於這個展覽會,岡田信玄會社在松田出現的幾週前曾寫過信給我。

  「小野先生,你的答覆使我感到有點不解,」松田說:「所以我想我還是來問問你的意思。」

  我冷冷地望著他說:「我相信我在回信上已將該說的一切都說清楚了。不過,還是謝謝你費心來找我。」

  他的眼睛四周湧現一點笑意。「小野先生,」他說:「我覺得你好像想放棄一個增加名聲的重要機會。所以請你告訴我,當你堅持說希望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時,那是你個人的意見嗎?還是你的老師這麼訓斥的?」

  「我自然會請教老師的意見。我確信我在最近一封信中所表達的決定是對的。勞駕你到這兒來,但很不幸地,此刻我有別的事,不能請你入內,因此我要向你說再見了。」

  「請等一下,小野先生。」松田的微笑更顯嘲譃了。他上前幾步,直走到陽臺上,抬頭望著我。「坦白說,我並不在乎展覽會。其他的機會還很多呢。小野先生,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想來看你。」

  「真的?我很榮幸。」

  「是的。我要說你的作品給我很大的震撼。我相信你很有才華。」

  「非常感謝。無疑的這要歸功於老師的指導。」

  「無疑是的。小野先生,讓我們忘了這次展覽會吧。你一定要知道我並不只是在岡田信玄會社當職員而已。我是個真正的藝術愛好者,我有信仰和熱情。偶爾當我碰上一個令我興奮的畫者,我就會覺得一定要採取什麼行動才行。小野先生,我非常想和你討論一些想法,一些或許你從未想過的看法,可是我卻要謙遜地指出那將會對你的藝術發展大有裨益。不過現在我不再耽擱你了,讓我至少留下名片吧。」

  他從皮夾裡抽出了名片,放到陽臺邊緣,然後很快鞠了一下躬,便要離去。但他走到院子中央處,又回頭對我喚道:「小野先生,請你慎重考慮我的請求吧。我只是希望和你討論一些想法而已。」

  那差不多已是三十年前了,當時我們年輕且充滿野心。昨天,松田看似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了。他因不健康而身體孱弱,而他那張曾是英俊而高傲的臉也因下巴鬆弛而變形了。為我開門的那位婦人扶他走進房間,並協助他坐下。等我們獨處時,松田望著我說:

  「你的健康好像保持得很好,至於我自己,你可以看出自我們上次見面後,我又衰退多了。」

  我表示同情,但又說他的氣色並不太壞。

  「小野,別想騙我了。」他微笑道:「我很清楚自己有多病弱,顯然誰也無能為力了。我只能等著看我的身體是會復元還是繼續惡化。不過我們別再談這種不愉快的事了。你再來看我真讓人喜出望外。我想我們上次分手時並不很愉快。」

  「真的?可是我不知道我們爭吵過呀。」

  「當然沒有。我們為什麼會爭吵?我很高興你又來看我。自我們上次見面至今已過了三年了吧?」

  「我想是的。我無意避開你。我早就想來看你了。可是事情接二連三……」

  「當然了。」他說:「你的事情忙。你務必要原諒我沒有去參加道子君的喪禮。我本想寫信表達我的歉意的。事實是,我在事過幾天後才聽說了。而且,加上我自己的健康……」

  「當然,當然。的確,我相信她會為一個誇示的盛大典禮感到窘困的。總之,她會知道你在想著她的。」

  「我還記得你和道子君結婚的時候,」他笑了一聲,自顧自點點頭。「小野,那天我真為你高興。」

  「是呀。」我也笑道:「你可以說是我們的介紹人呢,你那個舅舅可就無法勝任這個工作了。」

  「對呀。」松田微笑道:「我全都想起來了。他很容易困窘,不管說什麼話或做什麼事都會臉紅。你記得在柳町飯店的相親嗎?」

  我們兩人都笑了起來。然後我說:

  「你幫了我們不少忙。要是沒有你,我真懷疑我們會有什麼結果。道子想起你時總是很感激。」

  「很殘酷的事。」松田嘆道:「而且還是在戰爭已經結束了。我聽說那是一次詭異的空襲。」

  「是的。幾乎沒有別的人受傷。正如你說的,那是一件殘酷的事。」

  「不過我勾起不愉快的回憶了,很抱歉。」

  「不會的。和你一起回憶她也是一種安慰。我會想起她很久以前的時候。」

  「是的。」

  那個婦人端茶進來。當她放下托盤時,松田對她說:「鈴木小姐,這位是我的老同事。我們曾經十分密切往來。」

  她轉向我,鞠了個躬。

  「鈴木小姐身兼我的管家和護士。」松田說:「我還在呼吸真多虧了她。」

  鈴木小姐笑了一聲,又鞠了個躬,便離開了。

  她離開後,有好一會兒松田與我靜靜坐著,兩人都望向鈴木小姐剛剛打開的紗門外。自我所坐之處,可以看到有雙草鞋放在陽臺上的日光下。但是我看不到太多花園,因而一時很想起身走到陽臺上去。但我又意識到松田一定希望能陪伴我,但又很難做到,所以我還是坐著,暗自揣想花園是否依然如昔。就我記得,松田的花園雖小,卻安排得很有味道,有滿地平滑的青苔,幾棵修剪得宜的小樹,和一口很深的池塘。我和松田那樣坐著時,偶爾會聽到由外頭傳來的水花聲,正想問他是否還養鯉魚時,他開口道:

  「當我說多虧鈴木小姐我才活著時,並沒有誇張。不只一次,她都是主控者。小野,你瞧,儘管一切,我仍設法留下一些儲蓄和資產,結果我才可以僱用她。有些人就沒這麼幸運了。我並不算富有,但是我若知道老同事有困難時,就會盡力幫忙。畢竟,我也沒有子女繼承我的遺產。」

  我笑了一聲。「還是同一個松田呢。非常坦率。謝謝你的好意,只是那並非我的來意。我也設法留下了一些資產。」

  「啊,真高興聽你這麼說。你還記得南方皇家學院的校長,中根吧?我偶爾會與他碰面。這些日子來他只差沒當乞丐了。當然,他勉強維持表面,但是他完全藉舉債維生了。」

  「真可怕。」

  「有些事情就是很沒道理。」松田說:「不過,我們兩人總算保住了資產。小野,你更有理由心懷感激呢。你看起來十分健康。」

  「的確。」我說:「我有很多值得慶幸的。」

  外面的池塘再一次傳來濺水聲;我突然想到也有可能是鳥在水面沐浴。

  「你的花園聽起來很不同於我的。」我說:「光是聽,我就能知道我們遠離塵囂。」

  「是嗎?我已不大記得城市的聲音為何了。過去幾年來,我沒有踏出過這裡一步。這房子和這花園。」

  「事實上,我是真的來找你幫忙的。不過不是在你先前暗示的那一方面。」

  「看來你很介意呢。」他點點頭道:「還是和以前一樣。」

  我們兩人都笑了。然後他說:「那麼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呢?」

  「事實是,」我說:「我的次女苔子目前正在進行議婚。」

  「是嗎?」

  「坦白說,我對她有些關切。她已經二十六了。戰爭使她陷於不利。否則,現在她必然早已出嫁了。」

  「我想我記得苔子小姐。不過當時她才是個小女孩呢。二十六歲了。如你所言,戰爭使得情況不利,即使是對條件最好的人而言。」

  「她去年差點就結婚了。」我說:「可是婚事談到最後一刻卻撤消了。既然我們談到這件事了,我倒想知道去年有沒有人來向你探問過苔子?我沒有冒犯的意思,但是……」

  「沒有什麼冒不冒犯的,我很了解。不過,沒有,我從未和任何人說過。不過去年此時我的病勢並不輕;就算有偵探來過,鈴木小姐也無疑會請他離開的。」

  我點點頭說:「很可能今年會有人來找你的。」

  「哦?呃,那我對你只有好話可說了。畢竟,我們曾是好同事。」

  「我很感激。」

  「你的來訪立意頗佳。」他說:「但若是關於苔子小姐的婚姻,卻是很不必要的。我們或許疏於連繫,可是像這樣的事卻不該妨礙我們的。當然,對你我必然只會說最好的事。」

  「我從未懷疑過。」我說:「你一向十分慷慨。」

  「然而,如果由於這件事使我們得以再相聚,我還是很高興的。」

  松田勉力伸手倒茶。「小野,請見諒,」最後他說:「但是你似乎仍對某事感到不安。」

  「是嗎?」

  「請原諒我如此直說,只不過鈴木小姐很快就會進來警告要我去休息了。我現在無法款待客人太久,即使是老同事。」

  「當然了,很抱歉。我實在太不周到了。」

  「別荒謬了,小野。你還不可以走呢。我這麼說是因為如果你到這兒來是有什麼話要說的話,你最好快說出來。」他突然大笑,說道:「真的,你好像對我的怠慢感到驚愕呢。」

  「不會的。我太欠考慮了。不過事實是,我到這兒來只是來談我女兒的議婚的。」「我明白了。」

  「但是,」我又說:「我也想過提出一些偶發事件。你瞧,目前這件婚事相當敏感。如果你能巧妙答覆任何可能向你提出的詢問,我會十分感激的。」

  「當然。」他凝視我,眼神似乎有些促狹。「我會十分巧妙的。」

  「尤其是關於過去的。」

  「我已經說了,」松田的聲音變得較為堅冷:「我對你的過去只有好話可說呀。」「當然。」

  松田又凝視了我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

  「過去三年來我幾乎足不出戶。」他說:「但是我對我們這個國家所發生的一切並沒有不聞不問。我明白現在有些人會為了我們因能達成而引以為傲之物而譴責像你、我之類的人,小野,我想這也是你擔心的原因吧。你以為我或許會為了某些最好遺忘之事而誇耀你。」

  「沒這回事。」我急忙說:「你和我都有許多值得驕傲的。只不過關係到婚事時,一個人便須了解這種敏感的情況。不過你已使我安心多了。我知道你的判斷力依然明確。」

  「我會盡量的。」松田說:「不過,小野,我們是有值得驕傲的地方。不要去管今天人們都說些什麼。不消多久,再過幾年,像我們這樣的人就又可以將下巴抬得高高了。我只希望這輩子的努力沒有白費。」

  「當然。我也有同感。只是談到婚事……」

  松田打斷我的話:「我自然會盡量巧妙回答的。」

  我鞠躬。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又說:「但是告訴我,小野,既然你擔心的是過去,我想你去找過幾個昔日的朋友吧?」

  「事實上,我第一個就來找你了。我並不知道許多老友今日安在。」

  「黑田呢?我聽說他也住在本市。」

  「是嗎?我好久沒和他連絡了,自從……自從戰爭爆發以來。」

  「既然我們為苔子小姐的未來擔心,或許你最好去找他一談,儘管這是件痛苦的事。」

  「的確。只不過我並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原來如此。但願他們的偵探也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他就好。可是那些偵探有時是很厲害的。」

  「是呀。」

  「小野,你的臉色很蒼白。當你剛到時,氣色是很好的。和一個病人共處一室的結果便是如此。」

  我笑道:「不會的。只不過子女實在很叫人擔心罷了。」

  松田又嘆了口氣說:「有時人們會告訴我說因為我從未結婚、又沒有孩子,錯失了人生。可是每當我看看周遭,孩子似乎只會叫人擔憂而已。」

  「這話說得不差。」

  「然而,」他說:「一個人想到可以把資產留給孩子,也會是一種慰藉吧。」

  「是的。」

  幾分鐘後,一如松田所預言的,鈴木小姐進來對他說了幾句話。松田微微一笑,認命地說:

  「我的護士來接我了。當然,你願意在此停留多久都可以。可是你一定要原諒我告退了,小野。」

  稍後,當我在車站等待電車載我爬上陡坡、回到市區去時,我想到松田說他「對我的過去只有好話可說」,便覺得安心多了。當然,我其實不必去找他便可以如此合理推測的;但話又說回來,能夠與老同事再次得到連繫總是好的。大致說來,昨天到荒川之行是很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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