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的光芒》松本清張
《二○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版》
《好讀書櫃》分工輸入版
１
凱艾光學公司的債權人會議將於午後三點開始。三月九日是星期六。
遠澤加須子搭乘的車子駛過池袋熱鬧的街道，時間是二點四十五分。由於交通阻塞，造成意外的遲誤。
「司機先生，請問十五分鐘內可以趕到志村嗎？」
「嗯，如果稍微快點，勉強可以。」
上了中仙道，計程車司機似乎也鬆了口氣。
加須子自忖，應該早些出門的，現在恐怕趕不上會議開始了，倒不如順其自然。其實遲到的一半心情乃是對未可知的債權人會議結果感到希望渺茫。
雖然心裏提醒自己不可絕望，但是自從獲悉凱艾光學公司宣佈倒閉的消息後，便暗暗覺得中型規模的衛星工廠勢難收回債款。然而光是氣憤，並無濟於事。過去，曾多次接受凱艾的無理要求，員工們也經常通宵達旦地加班趕工，加班費高達一個月工資的八成左右乃是平常。雖說老是因調度加班費用而傷腦筋，心理總是盼望以後可以從凱艾那兒接受更多的訂單。
如今，一切辛勞都變成泡影。辛苦倒還其次，更令人頭痛的是，倘若無法收回凱艾的四千萬圓債款，支付材料的費用及更下游的衛星工廠費用將毫無著落。
加須子經營丈夫遺留下來的中部光學鏡頭製造公司，員工三十人，廠址位於長野縣的諏訪附近。東京的營業所有五名員工。她平均每個月必須來回長野縣與東京之間兩三趟。
四年前丈夫過世時，有同業表示願意承接中部光學，但為她所拒。除了懷念丈夫之外，她對兩人剛創立的事業存著戀眷。且當時，一種名叫「新可」的鏡頭，其品質廣受認可。
然而，品質優秀並非與經營得心應手成正比。根據過去一年來的經營經驗，加須子深刻體會此點。有時她會想，若是當時自己不逞強，把工廠頂讓給有意承接的同業，現在就不必天天煩惱了。事實上，買者願意出高價，同時，曾經勸阻她，不妨以頂讓的金錢為資金，另外投資較適合女人經營的事業。
一方面，她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同時，也希望將新近受人矚目的「新可」鏡頭推銷出去。因為與當時的一級品比較，「新可」毫不遜色，甚至，在焦點的準確度上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有此自負。
「新可」的成功應歸功於倉橋市太這名技師。丈夫在臨終時曾經囑咐加須子，倉橋乃是中部之寶，沒有倉橋，中部光學就沒有生存機會。因此，寧可付他全部利潤的三分之一，千萬不能被挖角。
倉橋年約三十四五歲，過去一直默默地埋頭苦幹。光是看在他的誠意，中部也必須採取穩健踏實的經營。錯就錯在不應一時失察，在五年前與凱艾光學訂立契約。當時丈夫因凱艾光學失實誇大的宣傳，一時昏了頭；而後，加須子也相信對方誠實可靠，前途無可限量。
凱艾光學開始拖延衛星工廠的應付款項大約是在三個月前，一個月後，乾脆完全終止給付。中部光學過去交給凱艾光學的貨物，也就是鏡頭，其累積應付款項是四千萬圓。也許這筆錢對大規模的光學公司微不足道，但是，對中部光學而言卻是致命的一擊。
當東京營業所的主任秋田先生告訴她，似乎有不利的風聲時，一切已來不及了。轉眼間，結局發展到如今的地步。
這四五天來，加須子不曾好好睡過一覺。每天神經處於亢奮狀態，一閤上眼心臟便怦怦跳得厲害。
事情演變成無法突破的僵局。當初為了解決訂貨資金問題，工廠工地與建築物都已向地方銀行抵押貸了款。
丈夫之所以決定以凱艾光學公司的生意為專業，這也是估計凱艾將來必定會在相機界大放異采。有例可循的就是如今在相機界聲譽斐然、穩若泰山的Ｓ相機公司。
據稱，Ｓ相機公司是由江戶川區的一間小公寓而發展起來的。剛開始，他們月產十部或二十部相機，規模夠小了。但是，由於其產品性能優越，廣受推崇，當外銷廠選擇他的產品大量製造外銷時，便是Ｓ公司開始走運的時機。時逢韓戰方酣，甚至不斷增設工廠亦不敷所求。目前Ｓ公司擁有員工近千人，在股票上場的相機公司中，儼然是第一流。
基於新興中小企業的悲哀，中部光學無法與一流的廠商建立關係，把貨交給他們。因為一流廠商早就擁有充實的下游組織，後來加入此行者很難插足其中。若想謀得生存活路，只有在日後可能，或本身估計並期待他可能前途無限美好的相機公司建立密切關係。丈夫所以接近凱艾光學就是緣於此因。
丈夫剛過世時，他生前的估計尚且正確。五年前加入相機生產行列的凱艾光學公司，由於有計劃的大肆宣傳廣告，加上社長森崎信雄高明的手腕，幾番運籌幃幄，終於造成外界對其遠景無可限量的假象。
這時候，相機業的成長已呈停滯狀態，好景不再。只要推出相機便暢銷盡罄的時代已如過眼雲煙。加上市場割據紛攘，人人都想分一杯羹，於是競爭指向盜倣他人的樣式與創意。如果某家公司膽敢出售新產品而廣受好評，立即便引來競相模倣的同業，淆亂市場。結果，由於同樣的產品生產過剩，價格自然一路削低。
不論任何時代，在此場合，犧牲者永遠是衛星工廠。廠商售價降低，所以成本也必須減少，因此承包單價被片面削減，衛星工廠只敢怒不敢言。因為講骨氣，一怒之下離開這家所屬廠商的代價是相當大的。你將很難再找到合作的大廠商，建立良好的賓主關係，同時，即使易了主，人家對降低單價的要求也是一樣。搞不好，由於你是新來的，更吃定你，要求進一步不合理的減價。
加上生意不景氣後，廠商向衛星工廠所賒欠的賬款也晨積了不少，倘若輕易的轉到其他廠商旗下，這筆欠賬勢必也得跟著忍痛割捨才行。
自從相機業不景氣後，母公司對衛星工廠的態度亦轉為蠻橫霸道。相機業正值蓬勃時，母公司有求必應；相反地，現在的母公司硬是採取高壓態度，將利己主義發揮得淋漓盡致。
例如，母公司憑藉更換新型式為由，片面宣布廢棄舊式產品的訂單，並且對於衛星工廠業已製造的半成品或材料費等的賠償要求置之不理。
汽車在中仙道上急馳。司機也頗體量乘客的心情，儘量勉強超車。
在接近志村時，兩三部以同樣飛快速度急駛的汽車，忽前忽後地與她的車子朝同一個方向奔去。
加須子似乎覺得，那些車子的目的地與自己相同，正待趕往總公司。當她不經意地朝外看時，後面那輛車企圖超車，瞬間，幾乎和她的車子並排而馳。
若不是那些迅速後退的背景，兩部車子可以說是以靜上狀態並排而行。於是，她從窗口可以清楚看見那邊窗內，一位年約四十的男人，心事重重地垂著側臉。他雙手交抱在胸前，神情困擾。
會場就快到了。車子駛上志村坡道的緩坡，繞過拐角上的印刷工廠，來到凱艾光學的總公司。
總公司佔地約四百五十坪，算是相當侷促了。不過，所謂的總公司只是進行各部分的組合工作，所以這幾棟大樓尚堪夠用。雖然凱艾的宣傳十分吸引人，事實上大部分零件都是向衛星工廠訂購而來。一部相機的各部門，分別委託不同的衛星工廠製造生產。
平時寧靜的總公司門前，今天停靠了許多汽車。打門前經過的人因好奇而探出車窗窺望。若是掛上一條紅白相間的布幔，儼然就成為總公司創立十週年的慶祝大會了。不過，今天是他結束的日子，或許掛黑白色的幃幔較適合吧。
同業間私底下稱出席這種債權人會議叫「參加守靈」，而會議本身是「葬禮」。
前來「奔喪」的客人來到詢問處，有人查詢他們的姓名。核對名冊後，每個人領取一份上面寫著「債權人金額一覽表」的印刷品，以及會議的進度預定表。
加須子進入會場時，裏面已經擠滿了人。一共大約五十人左右。她好不容易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上找到一張椅子坐下。
一霎時，室內所有的視線悉數集中在加須子身上。在清一色男人的會場內，突然出現一位相當高貴標緻的女人，理所當然在原本憂鬱的氣氛中，散漾一股彩虹般綺麗的漣漪，在幽昏的場上靜謐地傳盪開來。男人們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她的身分。
平常加須子走在街上，或搭公共汽車時，便老是將男人好奇興奮的眼波吸到她的臉上。接近中年的女人，卻格外擁有吸引人的魅力，更能撩撥男人的心。
尤其知道她是四年前喪夫的寡婦後，居家附近的男人眼光變得更為露骨。雖說加須子住在岡谷，但是上諏訪、辰野、茅野及有賀等都屬湖畔區，和岡谷同屬一個轄區。這是養蠶業盛行時所流行的生活共同體的遺痕。因此，加須子每接觸到這種視線，便垂下自己的雙眸。
事實上並非由於加須子進入債權人會議的場內才引起嘩然。早先在場內，類似戲劇開鑼前觀眾的喧囂已嗡嗡作響。所不同的是，這些嘩囂不是愉快的交談，而是籠罩著難以名狀的悲壯與緊迫感。
最前方正面是公司董監事的桌位，橫排成一列。在中間位置，立著一面寫有「主席」的牌子。
加須子方才坐下，會場內便開始不安分地躁鬧。
「快點！」
「幹什麼，主席，趕快開始！」
有人在叫嚷會議快點開始。
在裏面，有被逼走投無路者的吶喊，有期望多收回一點債款的聲浪，匯蘊成一般熱烈的氣氛。
在大約五十人的會場內，有三分之一的人正專心閱讀手邊的「債權人金額一覽表」。每張臉都專注地盯著表紙，不忍稍作離開。
一覽表上分別細分出一月份以來的退票票據，一月份應收賬款，二月份應收賬款，以及合計等。一共列舉了四十家以上各衛星工廠的債款。
加須子的中部光學的債權額屬於中級以上。表上列記匯票票據二千一百五十二萬圓，一月份應收賬款九百六十二萬圓，二月份是八百零六萬圓，退票票據方面是由到期換票的部分加上後來增加的部分累進而成。
坐在身邊的男人拿出眼鏡細閱。雖然在拿眼鏡的當兒已經開始咳嗽，並且似乎很難過，卻捨不得將眼睛離開紙面的數字半瞬間。看完，他朝著天花板吁了口氣，接著，兩眼直愣愣地瞪視正面座位上的董監事。他的太陽穴上青筋暴腫，臉頰微微抽搐。
突然，他看見加須子，表情僵硬。
「貴公司被倒了多少？」
望著他蒼白的面孔，加須子萌生一絲憐憫。
「我的這麼多。」
她用手指指著表上的數字。
這時，她方才發覺，原來這個男人正是剛才與自己的計程車並列急馳的車窗內那張側臉。
「唔，金額很大。」
男人又問道：
「您經手鏡頭製造嗎？」
他的表情表明了這種事對女人而言是稀罕之至。
「是的，請問貴公司呢？」
加須子反問。
「我做相機的機身。……大約被倒了二千萬圓。也許，在您看來這筆錢很少，但是我們公司規模小，如果無法收到賬款，恐怕就一蹶不振了。」
他鼓著腮幫，長長吁出一口氣。
「真是豈有此理。」
他憤憤不平。
「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過去，我已經被其他相機公司倒過，所以這次相當提防凱艾光學。可是三月份以前根本沒有任何變動的蛛絲馬跡。天曉得，他們保密功夫到了家。」
雖然心想進一步向這個男人打聽凱艾光學倒閉的內幕，基於對陌生男子過分探聽內情有所不妥，遂作罷。
「這些債權額最大的債權人也來了。真想看看他們在會議上作何說辭。」
男人兀自說著。
「如果這些人保持緘默，事情就必有蹊蹺。」
表上列有五筆金額比她高的債款。她心中也存著依賴這些人的想法。倘若這些債權額最高的債權人堅持收回的主張，則中級的衛星公司尚有一線生機。因為中級衛星公司往往受大債權人的壓力，發言力量薄弱。就在這時候，群眾裏傳出怒斥聲。
「快開始！」
「不要再磨菇了，人都到齊了。」
怒罵叫囂頻頻拋向董監事坐位去。
預定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一個禿頭的男人方才在主席位上落坐，宣佈正式開會。
身為巨額債權人之一的主席宣佈社長向各位報告，請大家儘量稍安勿躁，保持肅靜。說罷他又坐下，同時用目光示意凱艾光學公司的森崎信雄社長起立。
森崎實齡五十八，不過看起來比賽際歲數年輕五歲左右。在如此場合，他穿著訂製的舶來西裝，領帶也一絲不苟地配合西裝顏色，衣著十分考究。
他以神田光學公司對凱艾光學的大約十億圓債款無法收回作為倒閉的最大理由。
「我曾代表凱艾光學出席神田光學公司的債權人會議。據管財辯護人在會議中發表的意見說明，神田光學公司的機器、廠房設備及土地等所有動產、不動產，已經向Ｄ信託銀行與Ｔ銀行作了雙重抵押；而且據說銀行在票據貼現方面也產生不足部分，兩家銀行目前已起了爭執。同時，該公司的部分股東非法轉賣半成品，警方也已經著手偵查。因此，目前債權人獲得補償的機會幾乎等於零。」
「這裏不是神田光學的債權人會議！」
有人語鋒尖酸地奚落。
「究竟凱艾準備如何償還？」
悲憤的怒吼從群眾裏傳揚上來。這已不是奚落。
凱艾光學社長森崎信雄從胸前取出手帕，輕輕揩拭額頭，態度異常平靜，口氣也是大風大浪裏滾過的經驗老到。他稍稍向站起來發言的債權人頷首示意。
「本人十分了解各位的心情。雖然目前敝公司給各位添了麻煩，但是我們一定堅決向神田光學索回十億圓。不過幾經交涉，這方面實在苦無結果，所以，目前這十億圓已經完全絕望，希冀得以從凱艾光學大約二十億的債額中扣除。」
森崎話剛說完，立刻有人大聲喧嚷。
「太沒有責任了！」
「歸還我們的應收賬款！」
「你要作私人賠償！」
「光說要扣除，沒有憑證！」
「把神田光學的社長拉到這裏來！」
陸陸續續，有人半提著前身叫嚷。五十雙眼睛完全集中在社長身上。分不清是怨嘆或嘩鬧的聲音，彷彿波浪洶湧起伏，令狹窄的會場幾乎因緊張而裂開。
「請安靜，請安靜。」
森崎社長以手勢壓制群眾。
「演變成這樣，完全是敝人無德無能……」
「我們不要聽這些遁辭！」
「不要拿話敷衍！」
「缺乏誠意。拿出誠意來談！」
「還錢！還錢！」
漫罵愈來愈多。
加須子聽著這些人不斷地怒吼。不過光看他們的面貌，無法分辨那個人是承接凱艾光學相機那一部分的衛星工廠負責人。只見一張張面紅耳赤，眼角上吊的表情。
身旁的男人雙手插在胸前，默默看著發言的每個債權人。
「奇怪？」
他低聲向加須子說。
「巨額債權人都坐在那邊的角落上，一個也不說話。為什麼……是不是在等機會提出決定性的意見？！」
後半段話變成自言自語後，他又把頭轉回原來的方向。
「請肅靜。」
森崎社長不露任何慌亂之色。好比安撫嘈鬧的學生，他伸出雙臂，並揮動手掌。
「……關於這點，我們請債權人委員會代表大野先生發言，請各位安靜的聽。」
大野年約四十出頭，額頂略禿，頭髮整齊光亮地中分。細長的臉配上高聳的鼻梁，予人犀利精明的印象。
「各位，各位……」
他之所以嘴角帶著笑，或許想緩和室內這股揮發不去的肅殺之氣。在潔白的襯衫領當中，畢恭畢敬打著一條紅底金線領帶，身體稍一晃動，領帶針上的鑽石便閃爍發光。
「像各位這樣，每個人都提出無理的意見也無濟於事，因為以目前凱艾光學的狀況來說，他們也無能為力，我本人也有相當巨額的債款，立場和各位相同。但是，凱艾光學也是被神田光學公司倒閉後，不得已才如此做。其情可憫，想起來也值得同情。」
聚集會場的中級以下債權人，多半是光學方面的衛星公司，因此向大野所經營的出雲光學公司招攬過不少生意。礙於此因，大野發言之後，先前的奚落漫罵也隨著縮了回去。
瞬間，靜盪盪的空氣充斥場內。熾烈的喧嚷此起彼落時，容易被誤解為一般的股東大會；但是，發言人如此沉默時，名副其實像守靈。唯有悲壯之氣再度重濁地支配整個會場。
「各位意見如何？」
立刻有人回應。看起來似乎是大野派的親信。
「我想，用表決的方式來決定大家贊成或反對剛才森崎先生的提議。……中村先生，您是最高債權額債權人，請您公開表示一下意見。」
被指出的人是個五十開外，肥胖溫良的紳士。他落落大方地頷首。
「我贊成。一切交由債權人委員會代表決定。」
在提及自己大約超過一億圓的退票據時，中村面不改色。若非財力雄厚膽識過人，他的態度頗會予人奇妙的聯想。
坐在加須子身旁的男人把軀體扭向中村的方向，兩眼溜溜地注視。
緊接著，中村的衛星公司集團表示附議。在此，又產生了衛星公司必須不斷服從母公司決定的問題。於是，大約有十五六家表示贊成將神田光學的債款從凱艾光學的債權額中扣除。
「別開玩笑！」
滿臉通紅的年輕男人披頭散髮地站起來，表示反對此一決定。
「從資產負債上看來，你們並沒有列入一年來的利潤。」
「對，對！作假。」
反對的聲浪來自不同於大野派的人士。同時，不屬於任何其他光學公司，而僅專屬於凱艾光學的衛星公司，亦支援此一反對力量。
森崎鎮定地說明原因。
「沒有列入利潤部分的原因，乃是我們將這些錢用來擴充凱艾光學的設備，列入導入資金部分。」
「藉口！」
「每個月銷貨額高達十億圓的凱艾光學，光是毛利也有兩億圓啊。這些錢到那裏去了？」
「這點如剛才的說明……」
森崎溫和的說明被打斷。
「王八蛋。我們不要聽這些冠冕堂皇的藉口。」
於是，聚集在前排的其他與會業者，紛紛回過頭來斥呵。
「混蛋。乖乖聽社長解釋。」
「喝！」
站在後排的人開始吼叫。
「債權人會議明明作假。我們絕不承認這種不清不楚的決定。」
「什麼叫作假！」
「退下、退下。」
「你們少糊塗了，王八蛋。」
「去你的，誰是王八蛋。」
坐在正對面的董監事聽著債權人彼此咒罵，低著頭嗤嗤冷笑。
在無法討論出結果的情況下，會議暫時休息。總公司並不著急，心理打著如意算盤。與其粗率地決定結論，不如靜待債權人互相自毀。
債權人亟欲索回債款的心理莫不相同。但是，由於債額多寡的差別，加上債權人對總公司的看法、債權人自己的盤算立場等皆有所不同，這場會議的發展將極其微妙。在不斷提出質問，或高聲喧嚷怒吼的過程中，將逐漸使自己疲憊不堪；而履次吶喊要求後，對方仍舊不肯付錢時，便會頓感一切毫無意義。激昂的心理狀態也隨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而逐漸趨於平靜。這種倦怠的氣息正是總公司所等待的最佳時機。
休息時間供應簡速餐點。每位債人分別獲得一客鰻魚飯。
「這一客鰻魚飯值二千萬圓哪。」
身旁的男人悽厲地喃喃自語。
「人家說這叫做守靈，一點也沒錯。」
在這種場合，發發無意義的牢騷乃難免。不過，這些話大抵也是不了了之。
「ＬＳ光學更糟糕。」
男人一面咀嚼食物一面說。
「我在那裏只吃了他一碗拉麵，一切便都泡湯了。據說那個社長後來蓋了新房子。反正，像這種大公司一宣佈倒閉解散，從來沒聽說社長只留下一些隨身衣物什麼的。看來，這個森崎社長也是個精明的傢伙，不成自己藏了不少錢起來。」
「如果加以追查，可以查出來嗎？」
加須子問。
「這個嘛，如果事先有完整的計劃，他們早就挪動二三成資產，飽入私囊了。而且，事先請律師或會計師動手腳，一切都看不出漏洞。」
如果真是這樣，就太過分了。因為，再沒有比讓中小企業的衛星公司吃盡苦頭，而謀求個人利益這件事更令人氣短扼腕了。就拿加須子而言，如果凱艾光學的債款收不回來，為了支付各種費用，必須開出許多空頭支票，以求渡過最逼近的難關；或者，只有將手上的產品拿去抵押，以期向市面上的金融機構借款。然而，這兩種方法都可能使負債愈積愈多，屆時將如滾雪球般一發不可收拾。退一步想，如果一般銀行不肯抵押借款，即使知道危險，也不得不採取上述的方法了。
所有的材料費、員工薪水、更下游衛星工廠的費用、票據承兌等等，這些錢都指望以收回的四千萬圓支付。倘若無法如期獲得這筆應收帳款，週轉不靈的結果將很可怕。愈往深處想，凱艾光學倒債四千萬圓根本就是中部光學的致命傷。
大體說來，不論任何業界，如果慘遭退票時能夠收回一半金錢，那已是最好的情況了。按照常識，收回一成或二成還稱得上有良心。大部分狀況都是分文不還居多。
倘若將凱艾光學的退票票據委託專業討債公司處理，通常討債公司會乘機勒索大筆的活動費。幸運的公司被要求支付以恫嚇手段收回的債款的一成左右；倒楣的甚至被全部捲逃而去。另外，這家公司在業界的信用將一落千丈，有人一聽說這家公司喜歡動用幫派一類的討債公司後，紛紛拒絕與之往來。若是業界把你打入冷宮，認為你就是那種德性，則這家公司將萬劫不復，往後的生意也更加難做。因此，除非萬不得已，這條路根本行不通。
到底凱艾光學會決定何種償還方式呢？
待大夥人吃罷鰻魚飯，會議重新展開。
社長森崎信雄先生從座椅上站起來。
休息前殺氣騰騰的會場氣氛業已恢復平靜。雖然僅僅是三十分鐘的休憩，這些面臨能否討回債款的緊要關頭的人們，在吃飯之際也因盤算今後調度資金的問題而困擾沉思。這種思考自然造成平靜沉默。
「現在，敝人將說明償還的計劃。」
彷彿拿捏住時機，森崎適時發表言論。
「關於這點，我們決定由各位協力合作，完成目前尚未做好的產品，然後如期交予廠商。」
由於凱艾光學庫存許多未完成的產品，他的目的是希望全部債權人合力將它們完成交貨，待收到現金時，再依比率分配。
經過方才的表決，已經決定暫時擱置神田所欠的債款；換言之，應收款項被除去二分之一，即使拿到錢，也只剩下半額。不過，若是交貨取回現金再按比率分配，則另外又產生一個新問題，那就是每個債權人到底可以分到多少？
「要多少天才能拿到現金？」
理所當然地，債權人提出質疑。
「是的。如果大家全力投入生產，最少也得三個月。在這段時間內，煩請債權人委員會代表全權負責管理。」
森崎答覆。
「三個月？太久了！」
類似呻吟的疑問此起彼落。
「到時會真的會付現金吧？」
有人不忘耳提面命似地叮囑。
「我想，不可能全部現金。收購貨物的廠商可能會付我們百分之七十的期票，另外百分之三十可能才是現金。」
「那不糟了。」
困惱在與會的債權人中擴張開來。
除了對方廠商所開列之票據，其信用度是否高達可立即兌現之虞外，目前相機界產品過剩，市場滯銷情況相當嚴重，若將半成品悉數製作完成出售，是否能找到買主呢？即使退一百步設想，有廠商願意收購全部貨物，但對方也會因看準我方的弱勢，不合情理地削價。如此一來，到底可以收回多少錢實在難以預料。況且，森崎說只要三個月便可完成，但是，他的預估準確嗎？──加須子的腦海裏翻騰著許許多多疑問，思緒如浪潮般起伏不定。
──債權人會議上之債權人與債務人，關係頗微妙。按裡，債權人應該站在有理且有利的一方，然而事實則不然，主宰會議決定權與債權人命運的通常是債務人。換言之，討債的一方因勢弱，只得依勢予取予求。
在這種場合裏，債權人多半傾向心理上的神經過敏。
「事情愈來愈嚴重了。」
身旁的男人向加須子囁嚅。
「這麼一來，也許我們公司只能分到凱艾的一個手提保險箱。一個手提保險箱值兩千萬圓哪！」
男人逕自嘟囔，先前的怒意已從他的臉上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分不清是絕望，抑或悲情。
此刻，債權人明顯地暴露出溺水者攀草求生的心理。因此，倘若債務人以信用可疑之票據要求交換退票票據，可能也會意外地被接受。這便是神經衰弱的債權人心理所致。
因為，債權人存著一些幻想──倘若趕緊將新支票軋進金融機構，貼現或許還能熬過三四個月；即使銀行不肯立即貼現，將支票轉帳，支付其他材料費等也是辦法之一。同時，在某些程度內，可以利用它作為調頭寸的手段。於是，零存款卻擅自開發銀行支付的「空頭支票」將滿城紛飛。
會議繼續拖泥帶水的進行。但是，原先持強烈反對意見的一派，在了解局勢演變、情況轉移後，逐漸變成沉默的聽眾。緊扣住這個時機，大野於是作了一個結論。
「今天的債權人會議暫時決定償還一半金額。時間是三個月左右。此外，未向金融機構抵押的設備機器等，請容後由債權人委員會代表評估後，再予分配。」
不過，這項評估的結果會使每個債權人獲益多少呢？或許正如加須子身旁那名男人所料，兩千萬圓只分配到一個手提保險箱。結果，只有徹底從向倒閉的公司討債中頓悟癡想；繼絕望之後，更是面臨未來公司資金調度的困擾而吁嘆。不過，說是說絕望了，卻還不能輕易作罷，尤其是那些專屬於凱艾光學的衛星公司，放棄任何些微機會等於跳樓自殺。債權人紛紛從椅子上站起來，森崎彷彿控制者般，迎著這股情勢發難。
「事情演變至此，完全是因敝人無德無能。我不知如何致歉。尤其是對於專屬敝公司的衛星業者，你們平日毫無條件地協助我們，我真不知該如何表示歉意。……我想，剛才大野先生宣佈的解決方案，各位可能不盡滿意。因此關於這方面，有位平日對小弟特別照顧的朋友，他願意盡可能的力量，幫助敝公司償清債務。」
加須子無法信任自己的耳朵所聞，不僅是她，所有衛星業者莫不盯著森崎，一臉狐疑納悶。
「現在，我向各位介紹，這是在都內經營機械頗有成就的山中重夫先生。山中先生表示，為了不再讓各位困擾，他願意用現金支付債務的三分之一，並以此結清債款。」
想當然耳，這個名叫山中重夫的男人一出現，全場掀起一陣騷動。
山中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身體略胖，肌肉結實，滿臉油光，顯得精力充沛。粗黑的眉毛，厚厚的嘴唇，稍嫌凸出的肚子，是個儀表堂堂的生意人。
「我想我儘量簡單明瞭……」
他咬字清晰。
「我和森崎先生一直保持親密的友誼，對於他的為人，我一向十分敬佩。這次森崎的不幸，我深表同情。因此，雖然是多管閒事，我願意照方才森崎先生所說的方式，償還各位的損失。……我這裏有Ｓ銀行的劃線即期支票，如果那位願意，我立刻把支票開給他。」
一股可怕的沉默甸甸地壓落下來。奇蹟出現，原本以為兩千萬圓只能換回一個手提保險箱的中級以下的衛星業者，莫不瞠目結舌，為之啞然。一個手提箱在瞬間變成三分之一現金債款！
「請問，」
立刻有人倏地站起來。「我們公司有六千萬圓的債款，如果按照剛才您的分法，我還能收回扣除額以外的三分之一，也就是一千萬圓，是嗎？」
「是的。」
山中怡怡然微笑。
「當然，如果您願意因此結清對凱艾光學的全部債款便成。」
「好。我願意根據這個條件解除對凱艾光學的所有債權。」
那男人好似豁了出去。
「我知道了。請問您是？」
山中頷首時順道反問。
「三誠舍的小峰。」
森崎查對名冊後告訴山中。
「山誠舍是六千零十一萬三千二百五十圓，是嗎？」
「是的。」
三誠舍的代表吞嚥一口口水。
「扣除神田光學擱置的半額，加上零頭去掉，等於一千萬圓。……沒問題吧。」
「是的，沒問題。」
於是，山中當場拿起粗字鋼筆，填妥票額。
此時，懾於山中氣勢，彷彿深夜般寂靜的會場，慢慢蠢蠢欲動，緊張已達飽和點的氣氛隨時時裂開來。
「西精機，願意接受條件。」
「愛可光學同意。」
「Ｄ金屬，請註明接受。」
「明光研磨。」
「太陽舍。」
「煩勞，這是有光精密……」
加須子身旁的男人瘋也似地叫嚷。
「東部金屬，拜託。」
會場再度陷入混亂，不過與稍早之情形不同，這次的混亂乃是因絕望被希望取代所致。一種來自魔淵深處的復甦籠罩著會場。這種心理可以拿處於正在下沉的船，爭先爬上救生船的心理比擬。沒有人願意落後，被留下來。
至於總公司方面，一手交出支票，另一手收回票據與解除債權的切結書。從打字機打出來的表格上看，總公司事先已有所準備。
「請安靜，請安靜。」
森崎社長再度揮動雙手，安撫群眾。
「大家一起喊可能不妥，請按照順序，好嗎。只要願意，絕對不會半途中止。」
──只要稍微冷靜，必會發現巨額債權人對此一交換條件均保持沉默。大野甚至支著下頦旁觀一切。
不，他的態度似乎是表示，由於債權實在太大，無法應允此一條件。反正，債款愈雄厚，與其莽莽撞撞答應三分之一（其實是六分之一）結清一切，寧可多等長一點時間，收回一半債款。而中級以下的衛星業者根本沒有時間可耗，也無多餘資金，手上的票據都是十萬火急。
加須子也站了起來。
森崎對照名冊，查核賬款。
山中重夫則遠距離盯著加須子的臉，並開始在森崎耳邊竊竊私語。
森崎略微作答。他點點頭，馬上在便條紙上揮筆急書，再將它交予一旁的職員。
「中部光學公司，願意。」中山大聲覆頌，以便使場內的人全部聽見。
這時候，職員不露痕跡地靠近加須子，交給她摺好的便條。
加須子偷偷打開紙條。上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字。
「您的部分將用另外的支票，散會後，煩請悄悄留下。並請勿告訴他人。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