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１
那天，就在弓島正要下班的時候，電話鈴聲響了。
「總經理嗎？有一位遠澤女士打電話來。」
由於總機已經下班，電話是由警衛室轉過來的。
他猜想可能是加須子，也可能是多摩子。照白天的情形看來，她們兩人八成在家中起了衝突。如果是多摩子打來的，倒是比較平常。萬一是加須子打來的話，理由可能就比較複雜些，他倒是對後者較有興趣。
「請問是那一位遠澤？叫什麼名字？」
「是一名女子。」
「我想知道是那一位？」
警衛似乎畏縮一般地退了回去。
「剛才問她，回答說只要你接了就知道了。」
顯而易見的是多摩子。
「弓島先生？你還沒下班？」
多摩子的嗓音很高，似乎在笑著。
「正打算回去。」
「這麼晚了還沒有下班，沒想到你工作倒是很勤快。」
「大概是白天與妳交談，所以積壓了工作。」
怎麼這麼晚還打電話來，是否會向他說一些與嫂子之間所發生的衝突。
「我很同情你。辛苦！辛苦！我有些話要向你說，可否見個面？」
弓島對於多摩子的糾纏不清，略感厭煩。
「今天晚上我要直接回去，連晚飯都還沒吃呢！」
「是不是很久沒侍候太太了？」
「那倒不是，只是有些文件想帶回去處理。」
「可是我要和你見面。」
她的語氣十分強硬。
「明天談不是一樣。」
「你是故意在閃避我，如果白天你說的是實話，應該答應我呀！」
弓島彷彿意識到警衛室有人在偷聽，他們多半對一些女人打來的電話都很好奇。
「有甚麼急事嗎？」
他的語調轉為談論公事的口氣。
「別冷淡我，我只要說一句話，你一定會想見我的。」
「能用電話解決，就請說。」
「光用電話是無法解決的，是有關我嫂子的事情。」
「我也早料到了，由你白天那種神情看來，我就料到今晚會出事。」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傷了嫂子，她現在正在醫院裡，引起了一陣騷動。」
「啊！妳說什麼？」
弓島將話筒靠近了耳邊。
「妳嫂子受傷了？」
「你看，一聽到我嫂子就這個樣子。」
「一聽說住院，不管誰都會大吃一驚的，怎麼會受傷的？」
「是我幹的！」
弓島嚥了一口口水，心跳逐漸加速。
「發生了甚麼事？」
「我想和你見個面再說，請你快點出來。」
「妳現在在那裡？」
「就在上諏訪火車站前的公用電話亭。等你來。」
「妳嫂子有沒有生命危險？」
「流了不少血。把榻榻米染成一片血海。我一看她倒在血泊中，就趕緊跑了出來。」
「妳怎麼沒照顧她？」
「我怎能？我和她吵了一架。……嗚，弓島先生，事情演變至此，你要負一切責任。」
「好了！別開玩笑。不管怎樣，目前情況十分緊急。」
「你能來嗎？」
「詳細情形，待會再說。……對了！有沒有向警方報案？」
「你別小題大作了，我怎麼會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
弓島掛上了電話，吸了一口菸，試圖將心情穩定下來。
雖然他也想到多摩子回去之後，必定會向加須子找碴，但萬萬沒想到會演變成傷害事件。所謂血海，必定是她的誇張之詞，受傷倒有可能。是使用甚麼利器傷她？如果在工廠，這種歐人的工具倒是很多，在房間裡，大概就是用菜刀了。
弓島想像著無助的加須子遇到盛怒的多摩子，毫無抵抗便倒在地上的情形。
實際上，他真想儘快趕到加須子的身邊。剛才多摩子提到住院，或許她正被抬進來內某處醫院內急診。他真想到那兒陪她。
她的傷害如果是事實，會是那個部位？也許是臉上。聽說女人的攻擊多是在臉部。他認為一定就是臉部被傷害了。當然，如果想立刻趕到她那兒，也必須考慮先與多摩子見個面才行。如果甩下了正在火車站前的多摩子，可能又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誤會。此時，弓島的眼中，似乎浮現出多摩子焦急等待他的身影。
他迅速地收拾了桌上的公文，叫來了總務主任。在平常弓島辦公的時間，對方是不得先行離去的。
「董事長，今晚有什麼計畫？」
董事長也是他的堂兄。
「今晚關西來了兩位經銷商，在淺間溫泉招待他們。」
「哦，對了！」
他想起了堂兄的話，因為他不喜歡那兩人，所以就藉故推辭了。
「我臨時有急事，你幫我打個電話回家，說是要晚點才回去！」
「是的！請問是到那兒？」
總務主任小心翼翼地問他。
「這些你就別管了，將此事傳達就好了！」
「是！」
似乎已經有人奔告司機總經理要外出，當弓島走出大門時，車子也點起了車燈，正由車庫緩緩地駛過來。
弓島坐在車內，仰望著公司的建築，工廠的窗口燈光通明，阿爾卑斯山的遠景，已濃在黑夜之中，看來彷彿是一座燈城，飄浮在虛空的黑夜裏。目前因為外銷的交貨日期逐日逼近，每天晚上都必須加班。加班的人大多是女工，雖然地方上的勞動基準監督局會加以干涉，因為平常已經對那些官員關照過了，所以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在陰暗處園圃那個方向就是上諏訪的街市燈火。通明的燈火正閃爍著，車子朝著那個方向急駛而去。
通過了四處都是溫泉遊客徘徊的熱鬧街道後，他看見了多摩子就站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令人吃驚的是她的手上竟拿著手提袋，當車子一停下來，司機尚未下車，她已經自開了車門，坐上了車。
「你倒滿快的嘛！」
多摩子的口氣還算平靜。
「接到了妳的電話，我才不得不加緊速度！」
「哦！是嗎？」
多摩子低聲地笑笑，用下巴朝著司機的方向示意，她大概是暗示會有人偷聽。
「我們下車吧！」
「唉呀！這麼快就下車，我才剛上來呢！」
「想到那兒？」
「我還不想回上諏訪！」
多摩子用手指頭輕敲著旅行袋。
弓島原先想說，這不太好吧！但是他又顧忌此話會被司機聽到。
「我們先到候車室去吧！」
通常在這種場合，公司的司機頗為礙手礙腳的。
※※※
在嘈雜的車站候車室，熙來攘往的喧鬧聲不絕於耳。時間是夜晚八時左右，來自東京方面的列車似乎剛到站，前往溫泉勝地遊玩的旅客，正魚貫地進入剪票口處。
「真沒想到妳竟然會用剪刀傷人。」
弓島由多摩子口中，聽過概略的說明之後，嘆了口氣。
「你在擔心？」
反觀多摩子的態度似乎覺得很好玩，她探了探弓島臉上的表情。
「發生這種事誰不擔心？而且妳就是凶嫌。」
「別騙我了，還不是因為被害者是加須子你才這樣！」
「然後妳頭也不回的就跑開了？」
「當時已經驚慌失措了，再回頭看她實在不雅。反正總會有人趕來的！」
「怎麼會這個樣子？」
「都是那件衣服惹的禍害，因為加須子那時正在縫製新衣，我總覺得那件衣服是要和你幽會時穿的，所以才會一時氣昏了頭，你也要負一點責任。」
「妳說什麼話？我可沒和她有過什麼約定。」
「天知道！你這傢伙是雙重人格的人，或許背地裏就偷偷摸摸的和加須子聯絡。」
「妳這簡直是在使性子。」
「不管怎樣，我一點都不後悔。我也把話講在前面，在她美麗的臉孔上，已經縫上四五針，傷痕像拉鏈一般，如果這能使你美麗的幻夢稍微清醒些的話，我也心滿意足了！」
「妳真是令人吃驚！」
「如今裝出一副悲傷的神情，故做溫柔狀無濟於事了，我才不管人家說我是壞女人還是什麼。總之，那兒不應該就放著一把剪刀。」
「到底是送到那家醫院？」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可以打電話向家中查詢看看，不過請你放心，嫂子身邊一定有倉橋先生陪伴著，他會奮不顧身地守著她。」
「你說的倉橋，就是那個領班？」
「是啊！他比你更喜歡嫂子，可是並不像你這樣厚臉皮，他是比較含蓄一點的人。」
「哦……」
「看你的臉色馬上就變了。……是不是這件事情比加須子的傷勢，使你更擔心？」
「那種男人根本不是問題！」
「是嗎？你倒是很有自信嘛！」
「不！我是說如果和那種領班階級的人一般見識，會讓人笑話的。」
「你總算還有這種自尊心，不錯！……喂！弓島先生，我今天晚上可不能回家。」
「……」
「當然如果真要回去我也不在乎，我可以故意裝出什麼都不管的大模大樣的態度，如果他們以好奇的眼神看我，我也可以回瞪他們一眼，可是與其回到那種令人不愉快的地方，倒不如這兩天到別處去避一避風頭。弓島先生，你帶我走好不好！」
多摩子凝視著弓島，在她那傲慢的眼神中，首次浮現出此種幾近哀求的強烈表情。當初，一看到多摩子手上的旅行袋，弓島就已經有預感，對方一定會說出這一類的話，現在果然不出所料。
「妳現在突然冒出這種話來，我也有不便之處，因為我還有一些工作沒做完。目前我正儘量設法把一些外銷的產品，趕上交貨期限，一旦延誤了這批貨，光是罰款就會使我們血本無歸，因為現在外銷貨品的價格幾乎與成本價格相同。」
「到了這個節骨眼，你還有心談生意，真是噁心！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把你拉到別的地方去，起碼你也要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想。」
「可是……」
「求求你好不好。……女人的心情都是這樣，現在我最需要你的安慰。……現在我已經是四面楚歌了，所以會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面，多半也是為了愛你。如果現在硬是要我一人回到那冷酷的家中，也未免太殘酷了些。反正只要一天一夜就夠了，我的心情會慢慢平息下來的，否則目前這種情況，我受不了！」
在車站裏，偶爾會有兩三個熟人經過，一看到弓島與多摩子時，多半會露出複雜的表情，而主動地將視線移往別處，此情此景，弓島的心情真是難以言喻。
多摩子的一番話，倒沒有任何吸引他的地方，倒是對於此種情況下的女人心理是會帶給生理如何的影響，倒是令他頗為好奇。他之所以會忽然站起身來打電話回家，也是基於這種因素。
「今天晚上有大阪來的客戶，可能沒辦法回去。我現在和董事長一起。」
他如此告訴妻子。
「是嗎？剛才電話的聯絡只是說會較晚回來，我曉得了，你不一定何時回家便是了。」
妻子也以十分冷淡的語氣回答。
弓島默默地掛上了電話，對太太這種態度，雖然也頗感不悅，但也犯不著這個時候在電話中和她爭吵。
「是否夫人批准了？」
多摩子由椅子上站了起來。她話的用意與其說是在挖苦，倒不如說是因為得到弓島的同意，內心充滿了喜悅來得較為恰當。
「妳想到那裏去？」
「最好是到東京，可是現在似乎太遲了些。」
多摩子看了看手錶。
「是太晚了，而且事先也沒有預訂，找不到好飯店。」
「那我們上山田溫泉如何？你去把司機叫開。」
弓島好像下定了決心一般，走向正在一旁守候的司機，當司機慌忙地下車時，他以手勢加以阻止。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是。」
「另外，你替我告訴總務課的人，說我有急事明天要請假，明天再通知就可以了！」
「我知道。」
弓島看到公司車子的紅色尾燈，消失在街角後，在車站前攔下了一部計程車。
上了車，上諏訪街市的燈光，迅速地往後飛馳，只看到車前燈在掃射著寂靜的街道，向前急駛。
「你看，他們在加夜班！」
多摩子看到了點亮燈光的高原光學公司建築物，浮現在陰暗的地平線上。
「而我們卻在這裏優哉遊哉的。」
「你是說身為總經理不好意思？其實也無所謂。反正今天晚上和明天就什麼也別去想。」
「還不都是為了妳，事情才搞砸的。」
「不！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才對。如果沒有你，我和嫂子可以處得很好，現在應該是以很平和的心情在東京作畫。好了，我們別談這些了，反正也是於事無補，最要緊的是以後的事情。」
多摩子挨進弓島的身旁，握住他的手。
車子駛過好幾處點起了登火的小集鎮，上了上坡路段，時而會有深夜的卡車，以飛快的速度相錯而過。
「你想不想和車子相撞在一起。」
「我不想，我還捨不得死呢！」
「我也是，我還年輕，可是現在卻有一股衝動，乾脆正面撞上去，看看會怎麼樣？」
弓島彷彿可以了解多摩子此時的心情，她的呼吸和身體此時都顯得有些激動。今晚的多摩子，簡直就不像個大家閨秀，時而把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吻著他的面頰……
只要被車燈照到的地方，都會浮現泛黃的樹葉以及花草。
「欸，你記不記得？」此時，多摩子抱緊弓島的肩膀說，她已不必再顧忌話被司機聽到。
「什麼事情？」
「你實在很冷淡，上一回由輕井澤回來，經過和田峠時的情形，好像就和現在差不多。」
「……」
「也許你沒什麼感覺，但是經歷了昨晚發生的事情，真使我難以忘懷，也許我的命運就此注定了，更可以說我的命運就在那時出了軌。」
「田園的景色都是大同小異。」
「你別岔開話題嘛！我很想聽聽你真正的心意，我已對你一往情深，甚至不惜讓加須子受傷。現在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我才不在乎中部光學那家微不足道的小工廠，如果你真的要，我也可以雙手奉送。說實在的，我也沒有興趣搞那種公司。」
※※※
當手術結束時，已經是九點半了。
倉橋市太在加須子手術結束之前，一直守候在醫院的走廊上。由於手術室的門一直緊閉著，因此外人完全不知道手術進行的情況。倉橋時而向在門口進出的護士打聽狀況。
「進行得很順利。」
「快結束了。」
「受傷的部位在耳後，臉部沒什麼大礙。」
也只有用這些簡短的話，給他片段的答覆而已。
除了他以外，也有五六個女工，因為擔心董事長的傷勢，帶了花束前來探望病情，事實上，還有更多的人想來此，都由身為領班的倉橋予以一一婉拒。畢竟手術正在進行中，而且加害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小姑，所以必須顧慮到外人的耳目。雖然極力地阻止此一消息向外洩露，只是效果不知如何。這只是一個小市鎮，話題一定會很快地傳開，明知如此，他還是盡力而為。
九點四十分左右，有位戴著白帽，穿著白衣的醫師，拿下了口罩，由手術室裏走了出來，倉橋急忙地走到醫師的面前。
「醫師！情形怎麼樣？」
醫師站在那兒親切地微笑著，說道：
「幸好沒什麼大礙，只是縫了五針而已！」
事故發生後，倉橋抱起了血淋淋的加須子，親眼目睹俯伏在地的她，半邊臉已經染成了鮮紅，耳後嚴重的出血流滿了一邊的面頰。
「險些傷及了對女人十分重要的臉頰。不，更重要的是差一點割斷了頸動脈。」
「……」
「傷口的深度較深的大約是３ｍｍ，由於飛過來的剪刀尖並沒有對準臉部，斜斜地略過而已，所以傷口雖然較長，倒不太深。」
「非常謝謝你！」
倉橋衷心地向醫師道謝，任何人在這種場合，都會把醫師奉為神明。
「這種手法的確夠殘暴的了！」
身材高大的醫師，首次發表了私人的意見。
「是的，真是慚愧。醫師，這是家務事，還請您向警方保密。」
「這點我知道，就當成一般過失事件處理。」
「真是對不起！」
「今天晚上最好任何人都不要和病患談話，目前她還十分地激動。」
「是的。」
「至於看護方面，一切由院方負責，這點請放心。」
「好的。」
醫師說完之後，從倉橋面前走了過去。
之後，在一旁守候著的女工們，急忙走到倉橋身邊，詢問有關的一些問題。
「倉橋先生，董事長的傷勢究竟如何？」
每個人都露出關切的神情，緊張地問道。
「大概不要緊，傷勢也不太嚴重，只是由側邊略過而已，據說沒有傷及臉部。」
「那還好！」
女工們一個個都嘆著氣，彼此相對而視。
「像董事長這麼美麗的人，如果臉部受傷的話，那太可惜了，好在不是那種地方受傷，否則就無法挽救了。」
女工們平常對加須子就十分愛戴，這是在一般大企業所看不見的情形。在中、小企業中，常會產生一種幾近血緣關係的情感，所以女工們對她更是親近有加。
「不過，多摩子小姐也實在太過分了。」
「真是的，竟然連道歉都沒說一聲就跑開了，她到底是何居心？」
「假如割斷了頸動脈，危及到董事長的性命，看她打算怎麼辦？」
「現在我真想看看多摩子的臉色！」
諸如此類的私語，不斷的在倉橋四周喧談著，雖然每個人的聲音都很低，可是人一多自然就匯成一股巨響。
「各位，請安靜點！」
倉橋帶著勸誡的口吻說道。
「這些話如果被外人聽到了不大好。早就交代過妳們，儘量不要被旁人聽到。」
「好啦！我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女工們一個個都點點頭。
「現在繼續停留在這兒也沒用。醫師剛才也說過，今天晚上謝絕會面，才剛開完刀，等過兩三天之後，董事長精神恢復，我們再來探望她吧！這樣或許病人反而高興，妳們說是嗎？」
「可是我們想看一眼也好。」
正當倉橋加以勸解以及安撫女工時，走廊盡頭手術室的大門呈八字形敞了開來。
加須子正躺臥在搬運車上，被推至病房去，覆蓋在她身上的純白床單，看起來好像運送死人一般好不嚇人。車輪推動的聲音，在鋼筋水泥的地面上造成一陣迴響，更使人有此感覺，倉橋和女工們，好像被凍住了一般，眼睜睜地看著車子被推到走廊的深處。
不遠處傳來了開門的聲音，車聲於是消失了。留下了一盞盞幽暗的電燈，孤伶伶地照射在空蕩的天花板上以及走廊上。
「聽說手術相當成功，妳們現在就回去吧！」
倉橋不斷地勸解著女工們。
「倉橋，那你呢？」
「我還有事要在此多待一會兒，向護士打聽詳細情況之後再回去。」
「好吧！一切就拜託你了！」
女工們將帶來的花束，交給了身旁經過的護士，躡手躡腳地往通向大門口的樓梯走去。她們走後，留下一片孤寂圍繞著倉橋……
倉橋市太獨自坐在瀰漫著藥味的長椅上，枯黃的燈光下，沒有任何人的身影，這是個四周被白色牆幕包圍的空洞場所，彷彿要遮斷人們感情的線路似的。由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街上閃爍的燈火，只有那兒飄蕩著人們的氣息，那種人類相互搏鬥的殘忍氣息。
倉橋那時正好在工廠，看見女傭人百合臉色大變地跑了過來，他馬上就趕往正屋，在那兒他看見了加須子橫臥在自己房間裏，前面就是裁縫用的裁衣臺，敞開著一件剛開始縫製的黑色衣服。當倉橋看到加須子時，在她那抱住頭的指縫中，血流如注地匯集成幾股細流，裁縫剪刀就滾落在榻榻米的一邊，刀剪尖端已被染紅。
百合驚慌失措地告訴倉橋，多摩子神色有異地離開這個房間。
當倉橋扶起加須子時，她的頸部又冒出了鮮血。榻榻米上已經匯聚成一潭血跡，加須子閉著眼，咬緊了牙根。
「快去叫車！」
倉橋對著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百合吩咐道。百合急忙地跑開。
「發生什麼事了？董事長！」
倉橋拿出了手帕，摀在加須子傷口的血跡上，很快地手帕就被染成了一片鮮紅，似乎快滴下血來，在加須子的耳後，頭髮上染得一大片紅紅的。
「我馬上就送妳到醫院去，請忍耐一下！」
倉橋也十分慌張，可是也只有乾著急。倉促之間，他不曉得是否應該叫人來幫忙，因為據他猜測，這件事可能就是多摩子所為。
「是不是多摩子小姐做的？」
加須子搖了搖頭。
「請不要替她隱瞞。這絕不是一件尋常的事件！」
「不是她。」
加須子依舊低聲地回答。
「那麼，請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我跌倒的時候，不小心碰到剪刀的。」
這明明是個謊言，因為百合所說的話，以及多摩子的逃走，已經證明了這一切。
「我是不是要到醫院？」
「是的，傷勢雖然不太嚴重，可是也必須做一些緊急的治療。」
「不要，不要帶我到醫院！」
「為什麼？」
「會把事情傳開來的……」
加須子自己無意間的一句告白，已明顯地表示凶嫌便是多摩子沒錯。
「不要緊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該怎麼辦？我會請醫院絕對守密的，妳放心！」
「可不可以把醫師請到家裏來？」
「如果延誤了怎麼辦？」倉橋嘴裏雖然厲聲斥呵，卻有一股衝動如鯁在喉。加須子從一開始便袒護著多摩子。
即使事情一發生，多摩子就逃了出去，一直都沒有回來，可是倉橋也能猜出她的去向。因為她最近被弓島先生迷戀得神魂顛倒，也因此更讓倉橋感覺到一股憤怒之意。不，令他更感到憤怒的是弓島。多摩子的事情，他管不了這麼多，但是那個弓島常會藉故接近加須子，更企圖把他們的工廠弄垮，甚至佔為己有，這些他一直都不甘心。
倉橋走出了沒有半個人影的房間，走到了樓下。為了抑制自己的感情，他放低了腳步聲，慢慢地走著。
他看到了一具專為外人所設置的紅色公用電話就在門邊，他走了過去，由口袋中掏了一個十元硬幣，拿起了話筒。
倉橋還記得弓島總經理家中的電話號碼，也是以前為了想向他提出抗議所查出來的。
接電話的好像是個女傭人。他告訴對方，自己是中部光學公司的倉橋，希望她請夫人聽電話。
「喂，我是弓島太太。」
是一個聲音冷漠的女人來接電話了。
「非常抱歉這麼晚打電話來，我是中部公司的倉橋，目前擔任領班，請問總經理在不在家？」
「我先生他今晚不在家！」
夫人的聲音依舊冷漠。
「很抱歉，我有緊急事件想找他，可否告知他目前在那裏？或是聯絡的電話？」
「我先生一向都不交代這些小事，十分抱歉，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喂！喂！請問他今晚是否不回來了？」
「是的！」
說了聲打擾之後，倉橋放下了話筒，手還微顫著。
※※※
弓島邦雄沐浴後，坐在能望見庭園的陽臺椅子上。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左右了，陽光十分強烈地照射在草坪上。庭園中有松樹叢以及石橋，不遠的地方，有兩個園丁正在那兒除草。
此時，弓島還穿著旅館的便衣和服，陶然在浴後的舒適倦怠感中。旅館在上山田峠溫泉，這兒離輕井澤很近。
這是一間套房，由房裏的浴室傳來了水聲，多摩子也將出來了。在弓島的眼神中，依稀仍浮現著多摩子在水氣中的胴體，白晳而豐腴的雙肩，洋溢著青春氣息，結實嫩滑的肌膚，呈現出白瓷一般的潤澤，不安地在浴缸裏躍動著……
「呃……」
多摩子由浴室中傳來嬌嗔的聲音，彷彿連聲音都被水蒸氣濡濕了一般。
弓島慵懶地由椅子上站了起來，兩人在沐浴時，房裏的寢具已經被收拾妥當了，桌上擺放著茶水，以及拌著糖的細小鹽漬梅和早報。打開毛玻璃那兒的門扉處，便是更衣處，正面的玻璃鏡子，已經蒙上了一層白色的霧，空氣中的水蒸汽，似乎還微帶著甜美的體香，由浴室那端飄了出來。
「什麼事？」
弓島的口氣十分不客氣，經過了昨夜的愛撫，使得男人成為女人的支配者。
「附近有沒有浴巾？」
大概剛才多摩子曾起身到更衣室，因為沒找著浴巾，又回到了浴室，鏡前的一扇門扉，也是一塊毛玻璃製成的，透過門扉，依稀可看見多摩子略微泛紅的身子，隱隱約約地映在那兒。
「沒看到啊！」
「怎麼會沒？你剛才不是用過了！」
兩人隔著毛玻璃一問一答。
「對呀！是用過了。」
「一定就在附近，你想想放到那去了嘛？……」
話未說完，浴室間的玻璃門，開了一個縫隙，多摩子蹲在磁磚那兒，用毛巾裹住了身子，在她那粉紅色的肢體上，還看得出一陣陣白色的水蒸汽，漸漸地往上升騰。
弓島嘴裡一面嘟囔著，一面看著她，多摩子似乎被他的視線所懾，縮緊了雙肩。在她那睜大的眼神中，浮現著些許羞澀與嬌媚的表情。
弓島不太能明瞭同床溫存了一夜，今早也泡在同一個浴缸中，彼此的身體已經無所隱瞞了，然而現在這種場合的女人，彷彿恐怕被別的男人窺伺一般嬌羞地縮成一團，他實在不明瞭她們的心理。
「討厭！」
多摩子賣弄風情般地說著。
「別用這種眼神看人家嘛！」
弓島哼的笑了一聲，走出了更衣室，發現浴巾原來是和別的毛巾一起掛在走廊的欄杆上，大概是剛才自己無意中帶過來的。
「找到了！」
弓島大聲地喊著，拿起浴巾，順勢將眼神投向了對面時，看到了一對彷彿新婚的年輕男女，被女侍送了出去，沿著蜿蜒的走廊，逐漸地走遠。
弓島自己也不知怎的，感到有些掃興，把浴巾往更衣室的方向拋去後，又坐回椅子上。蔚藍的蒼穹，瀰漫著耀眼的日光，令人眩目。
好像是一名女侍的聲音，由槅扇外面傳來。
「對不起，打擾了！」
是一名年紀稍長的女侍，開門進來。
「早安！是否可以準備早點了？」
「好的，麻煩妳了。」
「唉呀！真不好意思，夫人正在洗澡嗎？我還是稍等再送來好了。」
「沒關係，就送來吧！」
年紀稍長的女侍，正準備起身。通常這一類較高級的套房，是由這種資歷較深的女侍負責。
「請問，最近是否有不少新婚的客人？」
「是的！因為現在正是結婚的旺季。」
女侍重新在榻榻米上跪坐下來。
「我們也是新婚。」
「哦！是嗎？」
女侍微微地一個淺笑。
「妳以為我在騙妳？」
「不！怎麼會？」
浴室的那頭傳來了開門的叭嗒聲。好像是多摩子走進了更衣室。
老實說，沒有比旅館的女侍將女伴稱為夫人，更令人感到難為情的了。其實她也明知道真相如何。說穿了，還真有點藐視客人的意味呢！
弓島也不由自主地想予以反擊。
「其實她是我的──」
他伸出了小指。
「老闆，您的雅興真還不淺。」
「妳是說我有那個福氣囉！」
「那當然……真使我們十分地羨慕，我是說羨慕對方有位像老闆這樣的情人。」
女侍把說話的聲音壓低，以免被多摩子聽到。
「不見得吧！妳一定有一個好丈夫，或是老實可靠的情人吧。」
「如果有的話，也不會到了這把年紀，還得在此地工作糊口。」
「這是妳們的口頭禪。」
「不，是說真話。畢竟天底下有向陽處，也有背陽處。」
「妳這句話還頗富哲理！」
「真的！老闆，剛才對面聽說有人上吊自殺！」
「什麼？妳是說上吊。」
「是啊！好像是今天一大早附近的人路過時發現的，是一個五十幾歲的男人。」
「呵！這種年紀的人，不可能是為情自殺吧！」
「怎麼會呢！據說是專程由大阪來這兒尋覓尋短的場所，似乎是一家小工廠的董事長！」
「工廠的董事長……那可能是個中小企業。莫非是因為周轉不靈！」
弓島興味索然地說道。
「聽說是替某家大的工廠做衛星工廠，由於被母公司拒絕往來而走投無路的。」
「原來是衛星工廠。」
弓島內心起了一陣嫌惡。他立刻想到昨天賴在公司不走的中村的面貌。當時由於多摩子突然有事造訪，便說了一些敷衍之類的話把他打發走了，可是他根本就沒有援助中村的意思。
「是製造什麼的工廠。我是指那個上吊的人。」
「聽說是做汽車零件的。」
「汽車嗎？汽車方面的景氣應該較佳才對。」
「可是老闆，表面上看來似乎景氣很好，但聽說因為要減價或是發售新型汽車，於是母公司便會向衛星工廠提出種種無理的要求，這真是傷腦筋！」
「……」
「我還聽說，好像是大汽車商的衛星工廠越多，母公司便會讓他們彼此競爭，強迫自動減價出售零件，因此表面上看來，景況似乎不錯，但越是下游的衛星工廠，所付出的犧牲也越大。」
「妳懂得還不少嘛！」
「那裏！因為時常有東京方面公司的客人，到我們這兒宴會請客。」
「原來如此！那說話可要小心點！」
「啊！」
女侍此時好像警覺到什麼般，用手摀住了嘴。
「我真是太冒失了，如有任何得罪之處，還請老闆您多多地包涵。」
她倉惶地逃了出去，似乎誤會了弓島也許是衛星工廠的人。當弓島正覺興味索然時，多摩子臉上帶著沐浴後的紅暈，走了出來。
「欸！肚子好餓哦！」
多摩子逕自坐在化妝台前，撥開了手掌上的面霜，在臉上塗抹著，看來似乎心無旁騖，一臉滿足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