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５
弓島步行至富士見火車站。
時間已過了午夜零時。
走進站內，看了看時刻表，發現必須等到清晨五點三十分。
他叫醒了在火車站前唯一的出租汽車行。
「送我到上諏訪去，車錢我會多付。」
正在打盹的司機，慢吞吞地起來，替他開車。
弓島對堂兄感到一股熾列的鬥志，絕不能輸給他。高原公司有今天的成果，是他一個人的力量，那個傢伙是個毫無作為的男人，如果沒有我，他早就垮臺了，頂多也只是停留在中小企業的程度而已，而以且往曾經好幾次遇到重大的危機，也是完全靠他一個人力量解決的。
想了這麼多，發現從頭到尾就是被堂兄所利用，如今竟然被逐出門牆，這個堂兄董事長分明就是個冷血動物。過去公司的強硬作風，受到了衛星業者的非議，同時對於公司利己毒辣的營業方針加以抨擊──堂兄竟然將這一切種種不良的批評都轉嫁在他身上。
如今高原公司的基礎已經十分穩固，應該可以順利經營了。此時應該將風評甚差的總經理趕出去，以維持一個大廠商所應具備的優良形象。哼！堂兄一定打著這個如意盤算。
那一種公司很快就可以超越，並擊垮它。由於心情非常激動，弓島無法安然地坐在座椅上。
「老闆，窗戶開著是嗎？」
司機感到寒意般地問道。
果然發現一邊的窗戶打開了約三分之一。夜裏的風帶有些許寒意，可是弓島連此點都沒有發覺。
「老闆！你喝醉了是嗎？」
司機又問他。也許他認為這個客人一副酒醉的模樣，否則怎麼忽而抬起身子又坐下來，或扭捏著身軀卻又渾然不知夜風的寒冷，況且呼吸又相當急促不安。
弓島心想非得使自己鎮定下來不可。問題在於該如何重新出發，所需要的資金，目前單是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的。過去完全是以高原光學公司為背景，對金融銀行業界頤指氣使，如今羽毛喪失殆盡，一定沒有人理會他。如今所能指望的，也只是那家小小的中部光學而已，規模雖然很小，總比寡婦死了兒子沒指望好得多了，同時，他有信心，可以就由此開始成長茁壯。
下諏訪的街市燈火逐漸靠近，似乎某處發生火警一般，消防車鳴響著警笛。抬頭看了看陰暗的天空，卻找不出絲毫的火光。
進入上諏訪的街市，弓島這才想起，加須子不在岡谷的中部光學，按理說，她應該還在醫院裏。
他總覺得加須子負傷，似乎是發生在很早以前的事，事實上，也只不過四天前先是由上諏訪前往上山田的車中，從多摩子口中所聽說的。之後，便發生的了太多太多不尋常的事。彷彿時間的巨輪，就以他一人為中心，正以猛烈的速度飛逝著，才會感覺加須子住院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所發生的。
他也假想了可能的情況，加須子只不過是被多摩子擲過來的剪刀擦傷而已，也許已經回到了岡谷的家中，或許出乎意料地與多摩子相處的十分融洽，雖然並無血緣上的關係，多摩子可能會道歉，加須子也會原諒她。他甚至可以想像這時她們正圍坐在小工廠的正屋裏，熱熱鬧鬧的嬉戲情景，思及此，弓島心中開始燃起了希望之火。
車子開到了上諏訪的車站前，他吩咐司機停了一下。
「我去打個電話，馬上就回來！」
他走進站前的公用電話亭，撥了加須子家的電話號碼，一連串的電話鈴因卻遲遲未能接通。可能是因為三更半夜下人可能因此懶得起床接電話。他心想，加須子家中倒是出乎意料地平靜。
訊號的長音停止了。
是困乏的女人聲音。
「請問是那位？」
大概就是女傭人。
「我是弓島，請問加須子小姐在嗎？」
他的心由於有所期待，而劇烈地跳動。
「不在，她還在醫院裡。」
女傭人的聲音倒是十分緩和。
「她還在那兒？」
「是的！」
「是在那一家醫院？」
女傭人告訴了他醫院的名稱以及地址。
「麻煩妳找一下多摩子小姐。」
「她還沒有回來。」
「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不太清楚！」
這的確令他感到意外。雖然他將多摩子留在上山田獨自離去，她應該會自己直接回到岡谷才對。
「謝謝妳！」
雖然掛上了電話，心中的不安此時又油然湧起。
加須子那一方面倒還說得過去，問題在於多摩子，如果至今尚未返家，她可能會到那兒？他似乎有些不祥之兆，因為多摩子在東京學過畫，原先他還以為她的作風會較為開放，經過交往一段時間之後，才出乎意料地發現她也有守舊的一面，或許是因為他是她一生中第一個奉獻的男人，而對他一往情深，也因此把他糾纏得幾乎起反感。
弓島是個經常在外拈花惹草，出入風月場所相當頻繁的人，對於這種死纏不放的女人，感到非常厭煩。他最欣賞的女人是遊玩的時候，儘量放開胸懷，平時則保持一段相當的距離，他認為這種方式才是現代式的戀愛。當他首次遇見多摩子時，誤以為對方就屬於這一類型的女性，如今才知道完全估計錯誤了，她糾纏弓島的方式，幾乎令他發瘋。
然而多摩子的未返家，依據她的性格來推斷，多多少少也是令人擔心的。
弓島無意對多摩子的行徑負責，也恐怕她的輕率舉動會影響到他與加須子之間的交涉，如今正打算以中部光學公司做為立足點，重整旗鼓再行出發，多摩子或許會構成一道相當大的障礙；也許加須子會因小姑的事情而對弓島加以責難，彼此不能妥協。
事情演變得相當棘手，想走回正在等候的車，腳步又不覺放慢下來。
既然已經來到此地，他也想找一家旅館投宿，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他想還是儘早去打探加須子的意思。這麼一想，心思已無法等到明天早上了，畢竟住在旅館裡，終將一夜無眠，倒不如趁早解決此事，失眠是他多年來的習慣，也因此才會染上注射針筒的惡習。
「開到醫院去！」
弓島吩咐還在一旁等候的計程車司機。
沿著街道名稱找了一會兒，終於發現了一家醫院，大門處一片黑暗且緊閉著，二樓病房的窗戶也看不到一絲燈光，弓島心想一定會有守夜的人員，於是他遣走了計程車。
大門的鐵門沒有上鎖，順手一推，應聲而開，一路走到玄關前面，都無人前來攔阻。
由玄關地方門扉陰暗的情景，可知入口處是緊閉的，通常醫院大多會有守夜的人員，否則也會有醫生或護士在值班，他為了找尋值夜人員所在的窗口，沿著偌大建築物的四周走去。
「請問是那一位？」身旁突然發出了聲音，他看到了晃動的手電筒，在建築物的凹處，出現了一名身著立領男人的黑影。
「請問你是警衛先生嗎？」
弓島鬆了一口氣地問。
「是的。」
「我想與一名住院的病患，名叫遠澤加須子會面。」
「會面時間是在白天。」
「我知道，可是我有緊急事情非與她見面不可。」
「這樣是違反規定的，平常白天會客的時間也是有限制，尤其現在是三更半夜，規定更是嚴格。」
「那傷腦筋了。」
警衛人員以懷疑的態度，用手電筒照了一下弓島的臉，以辨明他的相貌。
「而且遠澤加須子女士是獨自一人在病房。」
「哦！沒有人看護嗎？」
「護士只有白天上班，她已經快復原了，近日內就可以出院。」
據警衛人員說，她因為只有一人在病房，請他特別要加以迴避。
如此一來，只得作罷了，乾脆就找一家尚未打烊的旅館投宿，弓島邦雄信步走到鎮上，沿著醫院和緩的下坡路，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途中他曾幾次回過頭來看看醫院的建築，眼前浮現出加須子的睡姿，當然目前的弓島與其對女人感到興趣，倒不如多花點心思去思考，如何說服加須子對自己加以協助。
寒冷的夜風刮過了肩上，目前這種天氣，不穿大衣在夜晚是無法外出的，在這之前，也許由於心情太激動，使得腦筋反應遲鈍，然而當他聽到加須子是獨自一人在醫院病房時，也許心情就因此而為之寬鬆，才感到陣陣寒意的。街道上行人稀少。
走到了車站附近的街角，出乎意料地看見了一處賣拉麵的攤子，熱騰騰的水氣在麵攤紅色燈光照耀下，往上緩緩地升起，那兒已經有了先到的客人。
「老闆！來碗拉麵。」
他頗感寒意地豎起了衣領。
拉麵攤的老闆，默默地拿出麵碗，拿起一支一升左右的瓶子，倒出了黑色的汁液，他頭上戴著工人帽，在工作服上面披著一件白色外褂。
弓島頓時感到飢腸轆轆，以往這些東西他根本不屑一顧，對於伙食他是十分講究的，而且更以美食家自居。如今只要能裹腹，任何食物都可以下肚，想著想著，如今自己這副落魄的模樣，不禁想抱頭痛哭一場。
老板掀起鍋蓋，夾出煮熟的拉麵放入麵碗中，手藝似乎還不太熟練。
「來了！」
他把煮好的拉麵放在弓島面前，當弓島拿起了木筷，發現老板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弓島捧著麵碗，啜飲著熱麵湯時──
「你是不是弓島先生？」
老板隔著幽暗麵攤的燈光說道。剛才他就發現對方的眼光一直在仔細打量著自己，起先還以為他是對一名陌生客人產生好奇罷了。
弓島頓時怔了一下，又喝了一口湯之後，問他：
「請問你是？」
因為那是一張素未謀面的陌生臉孔，因為沒有刮鬍子，所以雖然看來老些，其實是還滿年輕的。
「果然是弓島，沒錯！」
對方不再說話了，弓島對這名男人毫無印象，他戴著一頂工人帽，弓島心想自己時常來往上諏訪，也許對方曾在某處看過自己的臉。
他神情專注地動著筷子吃拉麵喝湯，正吃得津津有味時，老闆的椅子忽然移動了，劈手奪過了弓島手上的麵碗，熱的麵湯潑到他的腕上，弄得一地都是。
弓島茫然若失地看著老闆，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兒。
「喂！弓島，你根本不配吃這個。」
老闆兀立在他面前，是個年約四十左右的男人。
「什麼！」
弓島莫名不知所以，正想責備對方的失禮時，
「你好像還沒有搞清楚。我告訴你，弓島先生，我以前是專門研磨鏡頭的工人。」
拉麵攤的老板繼續說。
「如果我說出綾部光學公司的名稱，你該會有印象。」
「綾部光學？」
對於弓島而言，這是個相當陌生的名字，彷彿在那裏聽過似的，大概是一家已經倒閉，屬於中小型企業，從事鏡頭研磨的小工廠。
「就是為了你，我們工廠才倒閉的，老闆是田中先生，一個好好先生，由於陷入你的魔掌，終於使公司垮臺了，變賣了所有家產，一家人流離失所。我們老闆十分痛恨你的毒辣作風，我在他工廠中擔任領班，任職很久了，如今迫不得已在此擺麵攤為生，看到了你，勾起了一股隱藏許久的仇恨，終於有機會發洩了。」
「……」
「我不能將我親手下的拉麵，給你這個禽獸不如的傢伙吃，你快點滾吧！」
弓島無言以對。過去的他是不可能來吃拉麵的，一旦發生這種情形，他會忿忿地故意把好幾倍的麵錢飛撒在這個骯髒邋遢的男人面前以示抗議，藉以洩憤，可是現在的他無心也無力如此做。
「原來有這麼回事！」
他以微弱的聲音回答。
「倒是令人十分同情，在此我向田中先生和你道歉。做為一家新的廠商，有其一貫的作風，我不敢說從未給各位添過麻煩。請問田中先生的近況如何？」
「不知道。前一陣子聽說曾在東京做苦工。」
「是嗎？」
弓島低下了頭。
「說出來恐怕會被你笑話，但是不瞞你說，我最近也要東山再起重整旗鼓。如果將來有幸組織一家工廠，可否委託各位替我加工，藉以補償我以往的過失，不知你是否能接受我的建議？」
弓島正覺得有些感傷的時候，拉麵攤老開一雙巨大的手，卻一拳擊破了他天真的幻想，弓島被緊緊地勒住了脖子，又挨了兩三次猛力的拳頭。
「你這傢伙，還好意思有這種念頭！」
拉麵攤的老闆，以顫抖的聲音大聲叫道：
「誰還會吃你這一套，如今低聲下氣地說一些天真的話，無論你再如何做，都無法彌補你曾做過的傷害。我們老闆為了你變賣一切家產，妻離子散，在東京做苦工勉強糊口，今天我為了替他出氣，絕不能如此便宜地就讓你回去，你這畜生，今天非給你一點教訓不可。」
一面毆打眼前的男人，一面繼續地叫罵，拉麵攤老闆的臉龐已然扭曲得不成人形。
坐在一旁吃麵的客人，嚇得站起身來，但並未出面予以制止。
弓島趁隙站起身來，整了整零亂的大衣，匆匆地離開那兒，在他身後，只聽到老闆正向客人的詢問加以解釋。
「他就是高原光學公司的總經理，一個很可惡的傢伙。由於他的獨斷作風，甚至使得衛星業者自殺，今天我是替大家出氣，真想揍死這個傢伙。」
到了火車站，會客室裏坐著一些等待半夜列車的旅客。他在火車站長凳的一角坐了下來。被揍的面頓痛得有些麻痺，他發現領帶已經被扯斷，穿著鞋子的腳竟冷得發抖。陪伴他的只是黯淡寂寞的街道。寒風不住地吹著，只有這兒，是他目前唯一的棲身之所，他好像迷航的船隻，亟欲尋覓燈塔的燈光。
似乎整個上諏訪的一切都與自己為敵似的，計畫以此為根據地，重建自己的事業，似乎有了困難。但這卻是當務之急，雖然困難重重，反而更值得他去嘗試。想著，只要天一亮，趕到加須子的醫院，首先一定得向她道歉；之後才可能使自己的立足點穩固。
腦海中忽然閃過家中妻子的身影，她從未協助過自己。一旦加須子容納了自己，在中部光學的工作可能會導致與妻子的仳離，同時與堂兄之閒的戰爭就此展開。此時弓島也十分了解，除了加須子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人能與他為友了。
※※※
上行列車於夜半時分抵達；下車的旅客在略帶寒意的夜氣中，發出了酷寒的腳步聲，魚貫地走到剪票口。坐在長凳上前來迎接客人的人們紛紛站起身來。這些事情與弓島毫無關係，他嘴裏銜著香菸，無意識地看著這些來往的人。
其中有一名夾雜在人拿中的年輕女人，她獨自一人緩慢地行走，手上提著皮箱，沒人來迎接她似的，弓島的眼神無意中與女人偶爾投過來的視線接觸！他的香菸由嘴裏滑落，反射似的由椅子上站了起來，女人也正凝視著他！她那雙睜大了的眼睛，剎那間也掩不住一臉僵硬的表情。
「多摩子小姐！」
弓島走上前去，呼吸顯得十分急促。
「怎麼？這麼晚了！」
多摩子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弓島。她憔悴的臉龐，顯得有些怕人。
「有點事……」
多摩子低聲的回答。
「妳到那兒去了？」
他看了看多摩子疲憊的眼神。
「我到越後那一帶走了一圈。」
「真令人訝異！妳竟會到那種地方？」
弓島心中感到一股歉疚，卻佯裝鎮定，沒事地問道：
「妳沒有和家裏聯絡？」
「昨天晚上本來打算在新潟過夜，心血來潮才搭上這斑列車，下了車，竟發現弓島先生在這兒，真是令人吃了一驚，好像是來接我似的！」
多摩子的音調與措辭似乎不太能搭配，彷彿缺少一種抑揚頓挫的喜悅感。
看到多摩子，弓島倒是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她能夠平安回來，就是一件可喜的事。如果她想不開跑去自殺的話，那所有關於事業方面的計畫就泡湯了。剛才他正在擔心這一點，所以看到了她，他比任何事情都高興，而且多摩子現在就在自己身邊，對他而言，這彷彿是在做夢一般。
弓島提著多摩子的手提箱，一起走出了車站。
時間已經是清晨四點了，車站前的旅館街，雖然亮著燈，卻沒有一家開門。
「怎樣？現在打算回岡谷去？」
他問道。
「不！現在不想同去，如果要回去，剛才就在岡谷車站下車了。」
「哦！原來如此。那妳打算到嫂子住的醫院？」
「也還沒有明確的決定，只是迷迷糊糊地就在這裏下了車。」
「那倒好，否則我們也碰不到面。」
「我們到湖泊那兒走走如何？」
她突然如此提議。
「這個時候也看不到風景。」
「沒關係。我好像坐車坐得頭昏腦脹，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弓島邦雄也不好拂逆她的意思，如今一切都必須順著她了。
只要和她言歸於好，加須子也一定會妥協的。弓島似乎已經忘記誘惑加須子的意念。或許加須子會把中部光學公司的一切讓給多摩子，如此一來，對弓島而言是再好也不過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快轉運了。
「妳看起來很疲倦。」
弓島一面走在無人行走的街道上，一面挽起多摩子的手，她倒也毫無抗拒地搭著他的手腕。
兩人一起穿過了鐵軌下的地下穿越道，往通往湖畔的道路上行走，道路兩側排列著緊閉門戶的旅館，多摩子拖著沉重的步伐。
終於來到了湖畔。那兒點著零零落落的蒼白路燈。陣陣冷風迎面地刮來，湖面上卻看不見一絲景物，光線十分地幽暗，彷彿也籠罩著一片白茫茫的霧靄。
兩人坐在冷冷的長凳上，弓島脫下了外衣，披在多摩子的肩上，捧起了她那張結凍一般冰冷的臉，看著她那小巧的鼻子和嘴脣。或許是過於疲勞的緣故，似乎沒有半點反應。
「坐在這種地方會著涼的。」
「無所謂，我反而覺得很涼爽，天色似乎漸漸接近黎明了。」
天空露出了微微的曙光，原先漆黑一片的東邊雲層，逐漸受到日光的照射，而慢慢開始顯現出雲的翰廓。
「我想去划船。」
「天色還這麼黑。」
弓島吃驚地問她。
「是！我想趁著沒有別人的時候，單獨兩個人划。」
她表情茫然的望著湖面。
「可是划船場還沒開放呢！」
「船不就放在附近的岸邊嗎？管他的，我們先划出去再說。」
這時的弓島，也只有尊重多摩子的意思了，只要她能恢復對他的感情，一切就再好也不過了。事實上，在天色未明時，在朦朦朧朧的湖面上泛舟，也是一件相當羅曼蒂克的事情。
兩個人在岸邊慢慢地行走，一片柳葉在眼前緩緩飄落，在路燈的燈罩上。走路的當兒，前面出現了人影，是在湖上捕魚的漁夫，以十分訝異的神情，看著兩人並肩而過。
岸邊有十二三艘小船，整齊地排列在那兒。
「我來划划看。」
弓島慢慢地把小船推到水邊，多摩子也下來幫忙，神情這時才算有了些許生氣。
當小船在水面上浮起時，多摩子先上了船，弓島接著上去。寒冷的湖水濺在膝上，有著些微的寒意。
「妳的技術不錯嘛！」
弓島稱讚多摩子操槳的技術。光線仍然有些陰暗，也許是天色逐漸發白，使得多摩子的臉色，看來也是蒼白一片。
「哇！好濃的霧。」
湖面上籠罩看一片白茫茫的霧氣，有些部分已經開始溶化了，卻依然濃得連一公尺左右外地波浪都看不清楚，湖畔的路燈，以及旅館的燈火，等較為光亮的景物已然一片朦朧，終於逐漸的變小，而隱沒於霧靄中，所留下的只有多摩子操槳的聲音。
「妳到底要划多遠？」
弓島略為感到不安，似乎已經離岸很遠了。由於諏訪湖的形狀大致呈圓形，如果繼續划下去，會到達某處的湖岸。按照目前的情形，已分辨不出方向，到底是前往對岸的岡谷，或是上社的附近？因為往四面八方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任何景物。
「我們就在這兒停船吧！」
多摩子把船槳拉出了水面，船隻略微地搖盪。
弓島很想和她搭訕，但卻又一直找不出適當的話題。如今自己的一切都仰仗這位小姑娘了，處境就好像一隻被拔盡羽毛的鳥，原先因為藐視她，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也不曾認真過。如今卻要把所有的寄託放在她的身上，彷彿自己的身軀逐漸由大而小，卑屈得可憐，一陣悽慘的感覺，漸漸浮上心頭。
弓島目前最冀望的就是和這位小姑娘說說一些溫柔、奉迎的話語。以往他幾乎對多摩子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幸好這些言行尚屬於未完成的狀態，目前仍有挽救的餘地，如果他能夠忠實地實踐以往所曾做過的承諾，一切為時未晚，也不致構成「罪行」，所謂欺騙的罪狀就不至於形成了。
即使他的那些言行尚未完成，也並不表示前途是樂觀的，畢竟自己曾經出賣過她，而這些出賣的行徑，也曾明確地向她表示過。
也因此多摩子所受的傷害才會如此刻骨銘心，獨自一人悄悄地前往越後旅行，這完全都是他表現出來的舉動所導致的結果。他自己也明白這點的嚴重性，深深覺得自己處在如此尷尬的場面，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真是越想越悲哀。目前當務之急便是如何恢復多摩子對他的好感，如何將她引回自己的身旁。當然，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無論是多麼困難也是勢在必行。他也並未因而絕望。少女的心思是微妙而脆弱的，對於曾經以身相許的男人，已經缺乏抗拒的能力了。事實上，就如現在的情況，她主動地提出兩人在天色未亮時划船出去，根據弓島的經驗判斷，目前多摩子這種女人的心理，純粹只是對弓島的疑惑而已，畢竟一個險些上當的女人，心中對男人所持有的強烈猜疑，就像一隻弱小的動物一般，一方面慢慢地後退，一方面提高自己的警覺，戒慎地衡量男方的行動以及言詞，唯恐自己再受到傷害。
除了消除多摩子這種猜疑心態比較困難外，其他的事情對弓島而言倒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此後，女方會較以往更熱情地投入男方的懷抱裏，本來這就是她所期望且正等待機會的來臨。與其遭受遺棄的下場，這種結局才正是她所盼的。第二次會較先前更為鬆懈自己，而盲目地投入。這一切，對弓島的事業前途而言，真可謂是生死攸關。
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解開多摩子的心結，兩個人雖然一起坐在小船上，看起來多摩子並未完全寬恕他，言行顯得相當拘謹，態度也十分冷淡。換言之，多摩子仍對他存有猜疑，只是不便予以譴責。一旦女子開始緩和語態時，便會將她過去所曾忍受的悲傷與責難，一古腦地發洩出來。弓島一面枯索適當的措辭，一面掏出香菸藉以緩和不安的情緒，也許是霧中的濕氣太重，濡濕了火柴，擦了兩三次火柴才好不容易點著了香菸。在半朦朧的濃霧中，一點橙色的小火光倒是顯得相當誘人。
弓島終於找到了話題。
「多摩子小姐，我們好像騰雲駕霧似的。」
她的眼神依然左顧右盼，顯得心不在焉。
「說的也是，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一片白茫茫的，感覺倒還不錯。」
她的回話，令弓島有了一線生機，天色逐漸露出魚肚白，雲層也慢慢地浮現出黑色的斑紋，在近處的水面，未被霧靄所籠罩的部分，也漸漸地明亮起來。
他暗忖著，少女的胸懷畢竟對於這些富於羅曼蒂克的景物相當敏感，所以非常容易受感動。
「妳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沒有，這還是第一次。」
「我好像也有種似夢似真的感覺。」
「是啊！」
由於多摩子的一問一答，令他更有了信心。
「多摩子小姐，妳能原諒我嗎？」
他的語調出乎意外的誠摯。
「什麼事情？」
她摸不出頭緒地說道，語氣十分和緩。
「我總覺得妳在生我的氣，畢竟我曾做過一些令妳傷心的事情，即使是為了工作的緣故。」
弓島語重心長地說。
「算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多摩子仍是那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之後，她突然叫喊起來。
「啊！我想起來了。」
「什麼事情？」
「剛才弓島先生不是問我有沒有過這種經驗嗎？弓島先生你也知道那件事情，就是上回由輕井澤回來的時候，曾在和田峠在車中過了一夜。」
「哦！妳是指那件事情。」
「那時是在漆黑的夜色裏，與現在朦朧的景物是否也有些相似？」
「沒錯！」
弓島嘴裏如此答覆著，心中卻想，多摩子竟會將那次汽車事故的經驗，比做目前身處幻境般的情景，當然那時她跨出了「女人」的第一步。
多摩子主動地說出了這些，反使弓島心情輕鬆起來。
「多摩子小姐，由於這些原因，我已經開始後悔，過去是否對於工作事業太熱中了，才會惹妳生氣，所以現在我想改變方針行事。」
「你所謂的方針，指的是什麼？」
「我是指以往我一直被堂兄所利用而渾然不知，只想到自己身為總經理，必須拚命地工作，全心全意都是為了公司的前途設想，也因此招來不少外界的批評。現在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受到堂兄的欺騙，所以這次我毅然決然地辭去了公司的職務。」
「什麼？你辭職了？」
多摩子的表情，顯得十分訝異。
「是的！我想以後自己做，我有辦法立刻把事業發展到某一種程度。」
「對！你有這個能耐的。」
「雖然說起來有些誇張，但是我總認為，能夠使高原光學公司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完全是我一個人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想獨立創辦一家相機公司？」
「嗯！我正有此打算。」
「好！我在此先祝你成功，你是打算把公司的退休金做為資本嗎？」
「不是的！說實在那筆錢數量也是很有限，而且我和堂兄那天是不歡而散的，所以他也不可能給我太多的錢。」
「你的意思是有別的資本家會對你有所援助？」
「也並非是如此，我一向在工作時，只負責實務方面，從來不錯涉及一些屬於政治性的行為。」
「你真是了不起，能完全以自己的資金做為資本，這是再好也不過了。」
「不！並不全然如妳所言。」
弓島顯得有些慌亂。
「其實我也沒什麼資金。……所以目前我打算以中部光學公司做為立足點。」
多摩子的回答，暫時停頓了。弓島略微窺探她臉上的表情，天空的景色已趨於明亮，然而此種反射並無法明顯地看出多摩子的反應，她只是低下頭，看著湖面。
「如此一來，我就必須立刻和太太辦理離婚手續，原本就有此意的。她不只是個壞女人而已，彼此個性不合不說，情形比這還更糟糕。」
「……」
「就像這一次出門，她連送都不送我一程，我倒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我們如果分手之後……我想馬上和妳結婚。」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弓島畢竟還是提心吊擔。
「怎麼樣？不再生我的氣了吧！就依照原定的計劃，和我結婚吧！」
他凝視著多摩子的臉，此時如果不在船上，他會到她的身旁，擁抱著多摩子的肩膀。可是現在是處在浮著的小船上，如果一站起來移動，會失去身體的平衡。
「可是，你不也正在進行中部光學和高原光學兩公司的合併事宜嗎？」
多摩子反問此事，弓島似乎有一種自己的企圖被識破的感覺，但這也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
「哦！那件事情目前暫時予以擱置，因為事情是由我一手包辦，同時也還未得到加須子的同意……」
話言及此，弓島本人倒是怔了一下，他竟然漫不經心地將加須字的名字脫口而出，尤其是在多摩子的面前這是一大禁忌，畢竟這個女人就是使加須子現在受傷住院的人，他萬萬輕率不得。
但是多摩子的表情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語調也一如往常地鎮定。
「是嗎？那就請你來照料中部光學公司吧！」
「什麼？多摩子，此話可當真？」
「如果是你就錯不了了，幸好那時沒有很快地與高原公司合併，我想己故的哥哥和我嫂子對這項決定，也會很高興的！」
多摩子竟然將「嫂子」這兩個字說得如此順口，倒是令弓島頗感意外。
「妳想加須子小姐會贊成嗎？」
他仍舊有些擔心地問。
「當然！這件事情對中部光學是相當有利的。」
「聽妳這麼說，好像妳和加須子小姐已經言歸於好了，是嗎？」
「其實這也沒什麼好不好的，當然是我的不是，如果我當面向她道歉，她應該會原諒我的。嫂子是一個性情十分和順的女人。」
「那太好了！」
弓島的口氣顯得十分快活。
「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了，這下我總算可以放心了，老實說，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加須子是個好人，這種人是很少見的。……說起來這一切都是由於我個人的言行太任性，才會導致今天這種場面。」
「妳也有妳的好處，只是還有些不諳人情世故，但這也難怪，畢竟妳是一個千金小姐，還獨自一人前往東京學習繪畫。現在妳總算有了工作的意願，今後每個人都通力合作，使中部光學公司蓬勃地發展下去。」
弓島所說的每個人，當然是以他為主體，率領著多摩子和加須子。頓時他心頭燃起了希望之火，心情顯得格外輕鬆，連講話也十分帶勁。一切都沒問題了，但是接踵而來的顧慮又產生了。中部光學這種零星企業的工廠，在他看來是略嫌簡陋了些，無法令他完全滿意，人心是不足的，解決了一項問題，又會有另一個不滿產生，因為他總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大人物」，說實在的，這種工廠實在是太寒酸了。
處在目前這種過渡時期，一切不便也只有忍受了，畢竟只是暫時的，況且此種忍受的心情，也可能因為操縱多摩子與加須子的樂趣取而代之。現在弓島的心目中，彷彿加須子投入了他的懷抱，成為他的情婦，他並未放棄加須子，那個女人務必要弄到手，或許那時與多摩子之間，會再度引起摩擦，但是那家小工廠已經完全落入他的掌握之中，而無所顧忌了。幻想就如此繼續發展下去，使弓島盡情地陶醉其中。
水面上的寒意，使皮膚逐漸感覺冰冷。
「我們似乎該回岸了。」
弓島向多摩子說道。
山峰的稜線，已經開始露出鮮明的紅色，使得天空的中央部分逐漸變亮，周遭的樹木也由於反射作用而呈現出亮光，圍繞著小船的霧靄雖然仍是一片白茫茫，卻也稍顯光亮了些。
「好的！」
多摩子把船槳放入了水中，但不知怎的，只放下了一邊而已。
「弓島先生！」
多摩子突然叫喊起來，口氣與先前大不相同。
「怎麼啦？」
「你知不知道在這湖底下面藏了些什麼東西？」
多摩子並未移動在水中的船槳。
「我想可能是一些岩石，或是泥漿之類的物品，可能還有一些遊艇客人丟下的果汁空罐頭、啤洒瓶等等。」
「不！不只是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據說還堆積了不少相機的鏡片。」
弓島噤聲地注視著正在微笑的多摩子。
「還是一些小巧玲瓏又可愛的鏡片呢！一大堆類似玻璃彈珠之類的物品，一些已經磨得透亮，也有尚未研磨的不透明半成品，幾乎有幾十萬甚至幾百萬的鏡片就丟在這下面。」
「……」
「這其中包含了衛星業者被廠商取銷或被迫拋棄的鏡頭。在那成千上萬可愛的玻璃鏡片中，也充滿了成千上萬衛星業者的淚水以及怨恨。」
多摩子凝視著弓島，她那略微歪曲的嘴脣，分不出是微笑抑或哭泣。
「弓島先生，我真想躺在那一大片玻璃片的上，嚐嚐是何種滋味！」
「多摩子小姐！」
弓島的眼神略顯恍然，他手扶著船邊，將身子提起。
「我已經相當疲倦了，彷彿不曾記取你剛才所曾說過的話，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我很累，我厭煩周遭所發生的一切。」
多摩子瞪視著弓島，在她那雙張大的眼角，突然淌下了淚水。
「多摩子小姐！」
弓島的臉色霎時大變，他半站起身來，想靠近她，奪取她拿在手上的船漿。
多摩子將一隻船槳直立放在水中，抱住了他，身子傾斜了一大半，船也因而失去了平衡。
弓島沉入了水中，拚命地划著水想浮出水面，對於游泳他是相當有信心的，可是腳突然動彈不得，因為多摩子的雙手在下面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腳踝，看她的頭髮，好像水草一般地在水面浮散著，四處搖曳，弓島想用腳踢開多摩子的手，卻無法使勁，她的雙手正如鐵鍊一般，一層又一層地纏住了他，於是他也逐漸地被拉往水底。
他真是慌了手腳，拚死命地伸開雙手划水，可是多摩子捉住了他的大腿，進而爬到他的腰上來，雙手緊抱著他的軀體，使他根本無法自由行動。
弓島先是看到了她黑影一般的面容，冒出了一對翻白的眼睛，那種眼神似乎是在向他說抱歉，看起來倒是一副十分安詳愉悅的表情。
此時弓島彷彿看到了那些堆積在幽暗湖底的成千上萬對的眼睛。……透過水面，照進來略顯微弱的光線，使得那些成為廢品的相機鏡片，就如蒼白的鬼火一般發出了磷光，一些曾經受過虐待的衛星業者的冤魂，似乎在引導弓島的來臨似的閃著辰光。
※※※
時間大約是清晨八點左右，加須子辦完了出院手續，正被一群熱心的護士們送出大門。她與前來迎接她回岡谷家中的倉橋，正坐著車行駛在湖岸的道路上，車廂中以及車後的行李箱，塞滿了一大堆由醫院帶回來的行李。
在下諏訪到岡谷之間，有一處中仙道與田州街道會合的地方，當他們行至此處時，加須子看到一群人們，擁塞在湖畔。
「發生了什麼事？」
加須子朝著人潮洶湧的地點望去。
「不太清楚，好像警察也過來了。」
倉橋也將臉湊進了窗口，大約有二三十個人聚集在那兒。
好像是發生殉情之類的命案。
「今天早上的霧氣似乎格外濃厚。」
計程車司機回過頭來說話，但並沒有將車速減慢。人們聚成一堆的情景，立刻被拋在車後。湖面上依舊是一片白茫茫的霧靄。
「多摩子，到底會到哪兒去？」
加須子自言自語般地說著。倉橋吸著香菸，冒上來的煙霧，糾結在他那蒼白的臉頰上。
〈本篇小說是自一九六三年二月號至一九六四年五月號，於「小說現代」中所連載的「石路」予以增添修訂且更改名稱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