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
群情激動的凱艾光學債權人會議終於接近尾聲。一場虎頭蛇尾的會議。
自從森崎社長介紹出現的山中重夫──一位都內機械經銷商，開始分發結清債款的支票後，原先混亂得難以收拾的氣氛，彷彿被驟然澆下水般地冷卻下來。由山中手裏接過猶燙手的支票，每個人小心翼翼地把它揣進懷裏，或安置於皮箱內傖促離去。
即使僅有六分之一，卻得以收回原本沒有希望的倒閉公司的債款，並且是即期兌現的支票，這簡直是奇蹟。這種想法支配整個會場的衛星業者。他們互道我先走啦、再見，而紛紛離開時，殘留會場的人好比滴滴答答脫落的梳齒，愈來愈少了。
自告奮勇出面解決問題的山中身旁站著森崎，他依表序讀每個債權人的姓名與公名，但是，遠澤加須子與「中部光學」卻遲遲沒有被唸到。加須子注視著猛開支票，雙唇緊閉的山中手邊。
由於山中態度威儀十足，致使站在一旁的森崎顯得貌若小人。事實上，從森崎打揖哈腰的姿態看來，他儼然是山中重夫的職員，事事卑屈求全。想必，如同他的介紹詞所述，森崎一直受到山中的照顧吧。
方才擁促狹窄的會場，瞬間變得既空洞又寬敞。留下來的債權人僅剩兩三人。不知何時，一直處在她旁邊的中年男人也銷聲匿跡，跑得不知去向。彷若散場後的電影院觀眾席，餘留眾多寂寞的空椅。
加須子思索著先前那張便條的內容意義。
「您的部分將用另外的支票。散會後，煩請悄悄留下，並請勿告訴他人。山中」
為什麼要用其他支票？為什麼要留待散會後？她望著每個小心翼翼拿著支票離去的身影，並將之與便條背後的意味比較思忖。
最後一位債權人離開了山中和森崎面前。
「全都有了。」
森崎向山中報告似地說。山中抬起他那寬型的臉孔環顧會場，最後將視線落在一個人獨自留下的加須子身上。
「嗨，中部光學代表，讓您久等了。」
他抿笑，以邀請姿勢向她招呼。開支票時，他一臉沉重不悅狀，此刻面對加須子，他第一次呈現出和緩近人的表情。他的眼底露出男人們經常投向她的那種光芒。
加須子走近桌前，森崎社長也跟著流露友善的笑容。
「嗯，貴公司是三千九百二十萬圓。……給您添煩惱，真是抱歉。扣除神田擱置部分的二分之一，餘下的二分之一的三分之一，再省去零頭，一共是六百五十萬圓。這樣，好嗎？」
「可以的。」
加須子微微頷首。
「過去，經常讓貴公司接受很緊迫的工作，煩添您的困擾。而貴公司每次交貨都不曾延誤，十分誠懇地與我們合作。現在，演變成這個樣子，實在是萬分抱歉。」
「那裏。」
加須子不得不敷衍。
不過，森崎這些話似乎不曾對前來與會的債權人說過，加須子是第一個。對剛才幾十個收取支票的債權人，森崎表現出施惠者傲慢的態度。
山中支著肘，近距離凝視與森崎對話的加須子側臉輪廓。
「山中先生，請照您的方法開支票吧。」
森崎轉向山中說。
「嗯，我知道。」
山中從特大號西裝的內口袋拿出支票簿。她迅速瞟了眼，上面寫著市內某大銀行的抬頭。
方才其他債權人所拿的是地方銀行東京分行的支票，一旁堆放著的三本空支票簿可以證明。除了存根厚厚一疊外，三本支票悉數開光。
山中翻開這本市內銀行的支票簿。裏面只撕去兩三張。「您的部分將用另外的支票」，就是指它了。
山中拿起粗字鋼筆，十分流利地填上「六百五十萬圓」票額。他簽好名之後，旋即從口袋裏取出一個鱷魚皮做的印囊，在票面上蓋妥水晶大印鑑。這枚印鑑在其他支票上沒蓋過。
山中熟稔地撕下支票。
「請您看看對不對。」
他將支票遞給加須子。那是一雙粗糙的手。
「對的。」
看看票額，加須子表示沒問題。同時間，森崎已呈上結清債權的切結書。她用細字鋼筆仔細逐一填妥。
山中始終探著頭觀看這一切。
「哇，妳的字好漂亮。」
他讚歎不已，同時也盯著她纖細的手指不放。
「是啊，平時我就很欣賞遠澤女士的字了。」
森崎不落後地加入讚歎之列。他瞇著眼直往面前加須子的臉逡巡。
「雖然遠澤女士與敝公司只有枯燥無味的生意往來，但是，您的字體娟秀，每次我都不忍釋手地欣賞呢。」
「是嗎？我真想收到一封遠澤女士的情書呵。」
山中終於笑了。
旋即他又表示歉意。
「哦，太失禮了。」
「開給您的支票與眾不同。這點，希望您不要對別人透露，好嗎？」
他注視著加須子，彷彿察覺了什麼似的，又說：
「哦，對了。這裏談話不太方便。請到其他房間，好嗎？」
他故作環視周遭的模樣。
事實上，會場還三三兩兩地有幾個人，他們是留下來收拾殘局的凱艾光學可憐的職員。
「請到董監事室，好吧。」
森崎社長畢恭畢敬地前導帶路。
雖然是家宣佈倒閉的公司，董監事室裏仍舊保留了豪華的擺設。六七張沙發椅圍著一張方桌子。
在寬大的辦公桌前，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懶散地在閱讀報紙。看見突然進來的三人，他放下原本翹著的二郎腿。他年約三十二三歲，鼻上架副眼鏡。肩削體細，雙頰深陷，予人精悍的感覺。眼睛大且銳利，下頷削尖。
看見最前面的森崎信雄，他即將露出淺笑，但是再瞥見山中身後的加須子時，他的脣自動翕上。
森崎信雄也不打算介紹他。三個人在沙發上落坐後，那個男人彷彿無所事事般，用散步的方式走了出去。之前，他的眼睛在加須子臉上停留了幾秒鐘，而加須子似乎未有察覺。
「讓您擔這麼久的心。」
坐妥，山中立刻開腔。
「如果被別人聽見了，可能不太好，所以才送便條給您。當然，您沒有告訴其他債權人吧。」
當加須子表示沒有時，連森崎都按捺不住表示滿意。
「請問，遠澤女士幾時要回諏訪？」
山中馬不停蹄追問。
「我明天還留在此地，打算星期一中午再回去。」
加須子照自己的預定時間回答。有一班十一點三十分由新宿開出的快車，十四點五十分便可抵達岡豆。每次上東京，她都搭乘這班車。
「原來是這樣。對了，請您在星期一早上立即到那家指定銀行去兌領現款好嗎。」
山中迫不及待代社長表示意見。
「好的。我的車子是星期日中午，中午之前我會去領取。」
「那就沒問題了。不過，我們是希望您在銀行剛開門時便去領。」
「哦？！」
「如果延誤了，怕有麻煩。」
加須子不明究理。
「哦，現在無法詳加解釋。總之，我的意思是，請您儘可能在銀行一開門就進去領。……明天是星期天。」
明天是星期天乃眾所皆知，為何他要特別聲明呢？
「好吧，我儘可能早。」
由於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她只得回答願意。
「恕我無禮。請問，聽說夫人繼承逝世丈夫的事業，可有這回事？」
山中繼續問。恐怕他是耳聞森崎提供的情報了。
「是的。因為還陌生，所以沒辦法像兩位一樣，做得不好。」
「那裏，那裏。您很了不起。我想，貴公司一定有十分優良的設備。」
「雖然亡夫一直希望早日完成現代化設備，但宥於資金困厄，這件事便擱了下來。我們那小地方很髒亂，不怕您笑。」
「您太謙虛了，貴公司所研磨的鏡片相當不錯，很受好評。請問，除了承包凱艾光學的貨外，貴公司有沒有接其他廠商的生意呢？」
「大多數是凱艾光學，其他廠商很少。偶爾，我們也承接玉兔光學和日東精機的生意。」
「這麼看來，如果凱艾光學倒閉，貴公司的營運就會發生困難囉。」
「我想，我將盡一切力量撐過難關。雖然那是十分艱鉅的工作。」
「相機業的黃金時期已過，現在相機界面臨的是困滯期。甚至有些大廠商也陷入戰亂狀態了。」
說到這裏，山中引證某家頗負盛名的一流相機製造公司，近來如何傾銷相機的情形。
「夫人將遭遇許多困難，但是，希望您不要氣餒。……森崎先生，你說是嗎？」
山中突然問凱艾光學的社長。
「你們也太不應該了，像這麼好的衛星公司，怎麼可以給人家捅個大漏子呢。」
他半開玩笑地嘲弄。
「是的。這真是……」
森崎信雄惶惶地騷騷頭。
「真是不知從何道歉起。所幸，山中先生臨門一腳伸出援手，才得以打開一線生機。我才得以稍微減輕一些罪咎。如果還不了這些錢，恐怕我得去上吊才行了。」
「不行，你怎麼可以如此喪氣。事業是百折不饒的。……啊，遠澤女士，真不好意思。現在，您可以回去了」
「哦，謝謝。」
直到加須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前，粗黑眉毛下的兩隻眼睛一直鼓溜溜且露骨地巡掃加須子臉龐的山中重夫，此刻復又張開他那厚厚的嘴唇。
「您後天回去。明天留在都內嗎？」
「是的。」
「對不起，請問您往在熟人家裏嗎？」
「不是的。我住在都內一家經常投宿的旅館。」
「哦！那麼，明天您要好好休息嗎？」
「……」
「是時唐突了。不過，如果您明天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我想和您磋商一些事情。」
「……」
加須子驟然感覺，有一條無形的繩索正從他的手上延伸過來。
「當然，是關於生意上的事情。方才我也聽森崎社長略微提及貴公司的近況。我想，今後要在低迷混亂的相機界維持您丈夫留下來的事業，一定很費神。我對光學是外行，不過對機械來講，稍有經驗。如果您不介意，在這方面我願意全力協助。當然，這是我個人單方面的希望。」
加須子無言以對，只能呆呆兀立。
「遠澤女士。」
此時，森崎從旁幫腔助陣。
「山中先生不僅經銷機械，並兼作外銷。所以他在這方面眼光獨到。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擁有豐厚的資金。說實話，這次多虧他伸出援手。雖然目前凱艾似乎一蹶不振，但是，有了山中先生的幫忙，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必定能東山再起。」
「東山再起？您是指什麼？」
她禁不住發出疑問。森崎略微窘迫。
「哦，我是指不久的將來，我考慮再一次出發。到時候，我打算接受山中先生的幫忙。不過這是將來，現在只是說說罷了。」
雖然森崎當前背負一身債而宣佈倒閉，態度不得不委曲。然而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不可能永遠沉淪。就拿這次利用山中提供的支票，結清對衛星公司的債權一事來講，他為自己減輕不少負荷。
但是凱艾也積欠不少大廠商的債，這點，山中恐怕也愛莫能助。
如此一提，不禁使人聯想到，債權人會議上並未見巨額債人出面結清債權。
話又說回來，這不足為奇。一般銀行及大廠商根本不可能在「守靈」的場合露臉。在公司宣佈倒閉前，銀行手中緊緊控制著抵押品；而巨額債權人則為了面子，佯裝不痛不癢，慨然將這筆債從帳目上銷毀，名義想當然耳是意外虧損之類。
森崎說完，代之山中又輪番上陣。
「森崎先生是個老好人，所以我盡最大能力幫他。不過，當我了解光學業的內幕時，著實吃驚不小。尤其是，本身相當現代化的相機竟然是由好幾層衛星公司製造組合而成，而這些下游的衛星工廠卻都是家庭式的小規模。同時，總公司完全掌握衛星工廠的生死大權，這在某種意義下，相當不划算。難道您打算繼續從事研磨相機鏡頭的事業？」
「是的，目前並沒有其他打算。」
加須子閃避山中懾人的眼光。
「是嗎？剛才我聽森崎先生說，貴公司共有員工三十人？」
「是的。」
「據稱，研磨鏡頭的衛星工廠屬於中級程度。但是，大型的相機製造公司已經逐漸走向生產自動化，而衛星公司卻仍舊使用老舊的機器與傳統的手工，因此，相對地成本便會升高。另一方面，總公司在要求合理化的原則下，因為成本降低，不得不犧牲下游業者，由他們自行負擔。結果是，下游業者益發艱苦。我想，這種情形不只發生在相機業界，只是因為相機界仍然殘留家庭式工廠，所以我個人覺得比較嚴重。」
此點，正如山中所言。
此外，由於相機樣式的競爭激烈，業者必須不斷推陳出新。昨天還暢銷的樣式，到了今天可能就太老舊了。同時，削價競爭的結果使衛星業者的承包價格亦被剝削。加上研磨鏡片得靠精密技術，所以技術方面必須以高度準確來贏得市場。
「真是划不來。」
山中蹙額覆述。
「這種情形在機械業界是很難想像的。也許您可以考慮轉行，作較有利的投資。我願意提供任何的協助。」
「謝謝。但是，這份事業是亡夫胼手胝足創立的，無論如何，我會撐下去。」
「哦。您好像很懷念您的丈夫。」
山中雖然感傷地說，卻聽得出語氣裏的嘲弄味。
「對了，夫人。如果明天有空，我想邀請您和森崎先生一道吃飯。當然，是吃午飯。」
「遠澤女士，山中先生既然好意相邀，您就一道來吧。」
森崎忖度山中的心意而推勢邀約。
加須子暗暗覺得，這個邀請似乎與自己收到不同的支票有關。為什麼只有中部光學的支票是不一樣的呢？
「明天在東京還有一點瑣事要辦。……雖然是個破工廠，一些私事還是得自己處理才行。」
「哦，星期天還要工作？」
「我們這種小公司是沒有星期天或節日的。」
「哦，那真遺憾。」
山中訕訕地點頭，但並未就此放棄。
「啊，我有個請求呢。」
「……」
「我不是給了您另外的支票嗎，請您星期一早上一定要去兌現，同時，請千萬不要告訴別人。當然，我是指要對其他債權人保密。」
「唔，我了解。」
加須子嘴裏如此應允，心中卻不明白真義。為什麼必須向其他債權人保密？
「您好像不太了解？」
山中垂下粗黑的雙眉。
「我想，過了兩三天後，答案自然會傳到您那裏。屆時，您就會明白，我曾經特別考慮您的立場。」
「……」
「您說星期一中午走，回去後，暫時留在信川嗎？」
「是的。」
「我也時常到信川去。如果下次再到那兒，能不能讓我參觀貴公司呢？」
「啊，當然可以。……不過，地方又小又亂，怕您嫌棄。」
「沒關係的。我對這些早已習慣了。凡是工廠，沒有不髒的。」加須子挑準了時機，趕緊起身。
「非常謝謝。」
「要回去了？」山中一臉遺憾。
「是的。還有許多事得去辦呢。」
雖然加須子一再道謝，山中與森崎仍堅持送她到甬道。他們兩人的過於熱忱；和對待其他債權人的態度比較起來，簡直有若雲泥！
走出玄關，事先預叫的計程車已候在門口。司機下了車。
「那我先失陪了。」
在她招呼過後，山中突然挨近她身旁。
「也許再過四五天，我會去拜訪您。」厚厚的嘴脣在她耳畔不安分地囁嚅。
「最近，我想趁生意清淡，到各地溫泉去逛一圈。」
加須子佯裝沒聽清楚地上了計程車。
兩人並立於玄關口的當兒，一位男人從屋內閃了出來。加須子在車窗內頷首回禮時，山中與森崎也表示道別地點點頭。身後的男人將菸斗銜進嘴裏，像根棍子似地矗立在那兒。
那是先前她被領進董監事室時，翹著二郎腿看報的男人。那個身材削瘦，眼光犀利年約三十二三歲的男人。他在兩人身後盯著車窗遙望加須子。他究竟是什麼身分的男人？計程車駛過志村的街衢時，加須子的腦海裏浮現這個疑問。
不過，她隨即忘了這件事，代之而起困擾她腦海的是要如何將今天拿到的六百五十萬圓分配使用的問題。雖然四千萬變成六百五十萬令人心疼，但比起長期被擱置，或分文未拿的情形，六百五十萬算是最好的了。在出席「守靈」之前，她原本是抱著絕望心情去的。
但是，山中所言的支票之謎究竟是什麼呢？
※※※
星期一早上，九點才過加須子便抵達指定的銀行。銀行大門好像才開不久，只是進到寬敞大廳，裏面已有十個人左右比她早來，使她有點意外。
臂上纏著藍布條的服務人員和藹地走過來。
「您要存款嗎？」
地板似乎剛拖掃過，職員也好像才各就己位。
她從皮包中拿出支票，簽妥名蓋上章。服務人員敏捷地領她到窗口，幫她取好號碼牌。
窗口內的電腦首先查核支票，然後檢驗支票上的存款人印鑑是否與原始帳簿相同。這兩關都順利通過。
加須子坐在長沙發上注視這一切手續的進行。為什麼她要如此凝視？雖說對支票沒有任何不信任，然而前天的支票之謎依舊留在她心中。
事實好像沒有任何謎，因為不久付款的窗口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負責支付現款的行員將六疊百萬大鈔及五十萬圓小鈔放在錢盤上。
加須子收好錢，行員機靈地拿出三隻大信封袋。
這當兒，她背後出現一個人影。
加須子以為那是來提錢的客戶，並未多加分心，直到背後的人影喊她。
「中部光學代表。」
加須子回過頭，眼前是張出乎意料的臉。
那是星期六的凱艾光學債權人會議上，老是出現在她身旁的四十出頭的男人，也就是不斷同她搭訕，神經敏感地觀察會場氣氛的男人。如果更進一步解釋，就是那個說一客鰻魚飯值二千萬圓的傢伙。
但是，今天他的臉上已經沒有那種親切的表情，代之而起的是猜疑。
「原來如此，怪不得。」
他粗魯地叫。
加須子驚愕地看看他，不過他的眼睛似乎對加須子手上那六疊百萬大鈔較有興趣。雖然心裏不大舒服，加須子仍然慢條斯理地將錢分別裝進三個大信封袋內，繼而收進摺疊式手提包。
「上一回，失禮了。」
她不得已向他寒暄。
「您也來兌現星期六的支票嗎？」
只見男人臉上不斷抽搐。
「那裏。我們所收的支票和您的不同啊。你不是也看到了嗎？」
加須子明白這點。但是，為什麼他會前來這家銀行呢？他彷彿是來證實她所領取的是現款。
他說他們所收的支票不同，表示他了解加須子獨自收到特別的支票一事。問題是，當時遞來的便條紙疊得好好的，為了避人耳目，那人還是悄悄塞在她手中的，這個男人怎麼可能發覺，同時，會場上的男人不也歡歡喜喜地跟著其他債權人向山中領取支票，結清債款嗎？
「我的直覺果然不錯。」
男人說。
「中部光學代表，如果你有時間，我們可不可以在這兒談話呢？」
雖然有點蹙縮，但是他說在這兒，因此加須子事先聲明若不太久，她可以留下來。
兩人遂併坐在等候椅上。客人愈來愈多。加須子隱隱約約覺得這個男人一直在覬覦她皮包內的東西，以致無法安靜。同時，她幾乎可以推測他即將發表的話。因為早先她對支票之謎已經有了自己的想像。
「妳拿到的支票的確是那個山中的戶頭。妳手上的現金可以證明。」
男人歇斯底里地陳述。
「那，您的呢？」
加須子反問。
「如您所想的，當我們前往指定的銀行時，發現那個戶頭的存款是零。顯然那是個空殼子，只有名字。打一開始，他就存心欺騙。」
這麼說來，這男人已到過那家銀行了。但是，時間上根本不可能。
「不是的，因為……」
男人回答。
「我一直就覺得事情蹊蹺，所以從昨天晚上開始就睡不著。喏，那個叫山中的星期六開支票給我們，昨天是星期天，所有銀行都休息。換句話說，凱艾光學的森崎夥同山中那個身分不明的人設下圈套。我放心不下，一大早便交待職員趕在開門前去那家銀行門口等，大門一開，他就跑進去查詢。剛才我接到這個職員打來的電話，才恍然大悟……」
「……」
「拿著被騙的支票的債權人陸陸續續擁到那家銀行，可以想像，他們全都哭喪著臉……」
「……」
「我獲悉實情後即刻打電話給森崎社長，當然，他不可能還留在家裏，聽說昨天晚上就出外旅行了。而那個叫山中重夫的傢伙，不知道是那裏冒出來的混混。……但是，我心想可能您會有不同的情形出現。因為開會時我看到有人偷偷遞給您一張便條之類的東西。坐在您旁邊，難免不小心看見。我想他為什麼遞便條紙給您呢？恐怕跟付款不無關係吧？於是當場我還楞了一下。事後我推測，他交給您真的支票，而其他債權人的支票會不會只是一種手段。因為當時我們簽收支票時，同時要填妥切結書。只要有了切結書，我們就拿他們沒辦法，不能再提出抗議。現在如果逮到森崎，他一定會矢口否認，說什麼連他自己都信任山中，萬萬沒想到他會欺騙等等的話。」
加須子難以相信有誰會做出這種卑劣之事。但是，心底卻覺得這一切發展果然與預感不謀而合。
「那傢伙，打一開始他就存心欺騙！」
被騙的男人憤憤不平。
「難怪會場上不見巨額債權人或銀行的人出面，森崎背地裏早就斡旋好了。八成他是準備惡性倒閉。像森崎這種人，暗裏恐怕藏了不少錢，也許企圖利用這些昧著良心的錢再做什麼生意呢。」
聽到這句話，加須子憶起森崎曾經不小心脫口的事。
※※※
這天，由於蜂擁而至的債權人擠滿了凱艾光學的辦公處，使得現場看起來像個被捅破的蜂巢。
許多人是拿了山中的支票，待星期一前往指定銀行領不到錢時才發現被騙。雖然款項僅是全部的六分之一，但可以立即兌現，因此債權人紛紛爭先恐後接受交換條件，收取支票，放棄債權。對於中小企業公司而言，即使是六分之一，現金才能使他們度過窘境。這就是壓制當時險惡氣氛。吸引他們上當的魅力所在。
與其結果未卜地空等待，他們寧可儘快拿到這筆現金。其中或有稍微躊躇者，眼看其他人辦妥切結手續，拿著支票離去時，內心慢慢受引誘，唯恐搭不上救生艇。如果說這是群眾心理，不如解釋成下游衛星業者的真正心理更為貼切。
然而，結果是一場騙局。於是，它們的忿怒有如山洪爆發，加倍於從前。
「叫社長出來！」
「社長到那裡去了！」
「今天要是你們社長不出來解釋，我們就不離開了！」
他們異口同聲斥呵，賴在凱艾光學的辦公處。辦公處只留下少數幾人在收拾殘局，看起來整個房間空盪盪地，有如空屋般索然。
總務課長出面申辯解釋，但是他的話根本聽不進這些憤怒群眾的耳裏。當課長說明森崎社長昨天便有事到大阪去時，群眾反問他去大阪的什麼地方。他們要知道他的行蹤，以便打電話追問。
「社長沒有交待，所以我無法和他聯繫。」
總務課長臉色蒼白，卻擺好架勢準備應戰。
因為這些債權人過去不斷接受凱艾光學的無理要求，所以被欺騙的憤怒當中還包括洩恨。
債權人愈聚愈多。有人趕到銀行才恍然大悟；有人將星期六收到的支票直接轉付帳款，接到人家抗議後急急忙忙趕來。
「這是詐欺，惡性犯罪。一定要告。」
「我們星期六交出去的切結書無效！凱艾光學欠我們的債根本沒還。我們不承認神田光學擱置的部分，我們要全額！」
「社長到那裡去了？」
「趕快叫他出來！」
「把森崎帶到我們面前來！」
面對這些怒吼與要求，課長一人擋駕，但是他也只能回答不知道而已。當事人藏匿無蹤，債權人即使再吼再叫，也無濟於事。換言之，一陣漫罵後，債權人逐漸被自己的忿恨吞蝕，漸生疲憊。
現場不無一心巴望這一筆現金周轉的人，如今唯一的希望落空，氣氛相當凝重。
當凝重悽愴的氣氛持續了三個小時後，暫時離席的總務課長返回宣佈：「各位，剛剛接到森崎社長的電話，他說再過一個鐘頭便能回到這裡。」
這段話掀起現場一陣騷動，對幾十個債權而言，這聲音不啻即時的天籟。雖然不懷希望，但當事人現身可能是一絲生機的萌發。於是，人人又揣著一個小小幻想。因為久久等候的結果，方才的忿怒變成諷刺的欣忭。
「他到底在那裡？」
有人質問。
「他在大阪搭上飛機，剛才抵達羽田。那通電話就是由羽田打回來的。他說他將儘快趕回來。」
「他為什麼去大阪？」
「這個……也許是去找一些善後的好方法吧。不過詳情我不知道。」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的等待，對他們而言有若歷經十個鐘頭煎熬。在接近森崎出現的時間裡，唯恐再度受騙的忿怒重新燃燒起來。
森崎信雄出現時，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三十分。
「這場戰，我們打輸了！」
有人一見到他，自嘲地喃喃低語。
「臨到最後無法鎮靜的人是輸家。那傢伙熟諳宮本武藏在嚴流島所採用的戰略。」
森崎氣喘吁吁地趕到辦公處，站在眾人當中。身上的西裝雖然仍舊考究，表情卻相當沉重。
圍繞他周身的人群不斷叫喊，有人甚至作勢要撲將上去。
「各位，這次意外本人也莫名其妙。真是，不知從何道歉。……」
他方才鞠躬致歉時，一句話未了，立刻有人大聲發難。
「什麼叫意外！這是社長你的計謀？你夥同山中那傢伙欺騙我們！」
這些已非漫罵。每句話，都代表債權人的心情。
「不是的，這的確是意外。」
森崎垂下頭。
「請各位聽我說。……其實我跟山中先生來往也是近兩年來的事。有時他借錢讓我周轉，而且我也聽說他對機械經營有一套，才完全信任他。這次的主意也是山中先生主動提出來，他說，如果用六分之一可以結清債權，他願意先幫我。而我實在不想牽累各位，才以溺水人的心情勉強接受他的提議。我自己萬萬沒想到，山中先生的支票竟然退票……」
「哦！森崎先生，那個叫山中的男人現在在那裡呢？他的辦公室或自宅又是在什麼地方？」
「哦，關於這個……」
他的頭垂得更低。
「因為一時疏忽，我真的不知道他住那裡。山中先生給我的名片印有辦公室地址，那是京橋一帶。剛才我從羽田打電話回來才知道這件事，於是我即趕往京橋尋找，可惜找不到這一家公司。唉，事情演變成這樣，我有說不出的抱歉。」
他的表白令所有的人無辭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