７
業界對於些微的風吹草動皆頗為敏感。由一封對於先鋒光學公司毀謗信件之荒誕不經的內容來看，就足以證明這一點。
先鋒光學公司是以諏訪為中心的一家歷史悠久的老牌行號，卻已經被散布了一些相當不利的傳聞。信件是由東京的四谷支局郵寄出來的毀謗性質文件，內容為相當透澈的內幕消息，似乎是對於業界或是先鋒光學公司內部的組織十分了解的人所寫的一篇記事，尤其是一些提到公司內部的情報，更是令人咋舌。
有些公司在看了這封信之後，會有大夢初醒的感覺，有些原先只聽過一二件傳聞者，看完信後也多多少少會受到影響，而盡信其所言。即使有一小部分錯誤的說明，別人也會以為那只是由於商場戰略上的需要，而故意加以歪曲的。
總而言之，這封毀謗信的內容，主要是在揭發其經營內部陣容之弊病。其中更具體地指出該董事長會指派某些職員潛伏在其他董監事之間，挑撥是非，目前又是以何種形式被顯現出來等等，更有甚者，信上也列舉了實際參與該事端的詳細名單。
不僅如此，還對於先鋒公司作業生產的機械性能，提出了幾點質疑之處。
先鋒光學公司曾經發售一種引進美國某種專利權，與相機毫不相干的錄音機。由於發售之前的風評相當不錯，因而使得股票價格全面上揚。
於是便將此種產品大量予以生產，結果卻又乏人問津，此種差距實有天壤之別，當然，這種錄音機的構造與性能的確是較以往的產品優良，更具有其無比的巧思。可能是由於在美國頗受好評，而誤認為在此地也會暢銷，所以先鋒光學公司付出了一筆龐大的專利權使用費，與美國的貿易公司著手進行技術合作。
原先以為在美國暢銷的貨品，在日本也必然會暢銷，經過了一段時期的銷售，才證實了這是公司董事們的錯覺。換句話說，日本的一般消費大眾，還缺乏將此錄音機帶進日常生活中的認知。以致於剩餘的產品，紛紛遭到退貨的命運，如今庫存品在倉庫中堆積如山，無可諱言的，股票價格當然也隨之下跌。
當時所遭遇的挫折，創痛之深如今仍殘留在先鋒公司，久久未曾褪去。
另一方面，相機業界無時無刻都呈現著熾熱的競爭局面。例如，曾有某家廠商發售了一種新型相機，頗獲一般民眾所喜愛，結果先鋒光學公司竟然慌忙地跟進。堂堂一家歷史悠久，聲譽卓著的老招牌，竟利用本身的條件來大量推銷此產品，待其投入了大筆廣告費之後，其銷路卻未如預期般美好。換言之，廣告費與銷路並未成比例。這是由於最早發售此種相機的廠商，已經更進步地對技術加以改良，反而使得先鋒光學公司因此而遭到不佳的風評，真是得不償失。
畢竟一家資深的廠家，在業界的聲望，對於一般愛好相機人士而言，仍是不容否認的。雖然歷經了以上種種的失敗，仍能維持毅立不倒的姿態，原先已擁有固定銷路的數種名牌相機，就是最佳證明。所以即使歷經二次挫折，也不致於影響到公司的營業績效。
目前該公司又計劃推出更新的產品，近年來相機逐漸地將人類的頭腦予以機械化。現在正在展開的一種宣傳「一按快門，立即拍攝」，諸如此類宣傳詞句的相機，先鋒公司對於這種省力型的相機，又另行發售一種屬於以往３５ｍｍ相機特徵的附屬器具。也就是說，一般專業人士對於此種「一按快門，立即拍攝」的愚人相機，頗有微詞，為了消除這種不滿的情形，同時又企圖以同樣科學化操作的鏡頭，藉以獲得複雜的鏡頭效果，於是有了以上的構想與成品。
對於此點，該公司仍然保持著高度的機密，但是目前在相機業界的新聞雜誌上，已經有逐漸刊載此類消息的傳聞在展開。
當然，屬於相機的實體本身，仍然保持其機密性，一般業者都持以相當程度的興趣。
毀謗信也對於此點，加以毫不留情地揭露，只是其可靠性尚有待查證。在性能上的缺失方面，信上言之鑿鑿，彷彿親身經歷般地予以列記出來，同時更武斷地下了結論說，這種美其名為新型的相機，其實與過去的錄音機以及隨人發行卻慘遭滑鐵盧的相機一般，其命運仍會遭受完全地失敗。
最後，更指出這些情形，會反應到銀行界，以致於本身的金融調度方面會呈現窘困的現象。信上還提及，表面上看來，那仍是一家大廠商的架勢沒錯，但在其佯作鎮定的外表內，所潛伏著的內部危機，有如一座大冰山。
這一封毀謗信，無疑地會造成業界相當大的震撼，其後果也會逐漸地顯現在實際情況中，這個行業與一般重工業不盡相同，此種消費性產業，有時便會無風不起浪，更何況是此種大風大浪。就以諏訪為中心，已引起了陣陣不安的漣漪，爾後便會逐漸反應至東京方面的業者。
這些情形不僅只對廠商發生影響，更造成了位於廠商之下經銷商們的不安，當然最感焦躁的莫過於先鋒公司旗下的衛星業者了。因為事情的種種，都會直接影響他們的生死存亡，是個相當切身的生活問題。
由於衛星業者過去也曾目睹過大廠商倒閉，而頗感恐懼，因此此次傳聞確實引起了相當大的震撼。例如，大廠商慣用延遲票據的手法，日後的頭寸調度又如何等等。可是這種一般商業上的操作，此次卻由於毀謗性文字的滿天飛，四處皆留傳著十分惡意的批評與解釋。
簡直沒有一種零件，比相機零件更缺乏彈性了，一旦失去其原來的用途，便一文不值，只得當成廢棄物品出售或拋棄了。
東京的衛星業界所產生的不安，隨即會反彈至諏訪。換言之，此傳聞便在諏訪與東京之間來回地產生共鳴。
前一陣子玉兔光學的營業部經理權藤三郎，將此消息傳達給她。
※※※
「遠澤女士，先鋒光學公司被人散佈了十分不利的傳言，使得全諏訪的人，各個都疑心生暗鬼。」
由於加須子承包了玉兔光學公司的鏡頭研磨，一向與權藤都能和平地相處。權藤是個好好先生，所掛慮的也只是自己公司的安危而已。
「我想那封毀謗信，必定都是些荒誕無稽之談！」
加須子如此回答。
「也不見得如此，很多人都寧可信其有，因為先鋒公司的下游衛星業者很多，據說有半數以上發生了動搖！」
「但是就憑一張紙，就能造成這麼大的影響？」
「這也是因為毀謗性的內容十分透澈，大家都很相信似的。據說先鋒公司更是手忙腳亂地去追查這封信的來源，但又沒有半絲線索。」
「是誰這麼缺德做這種事？」
權藤看見加須子一臉訝異的表情。便悄悄地說道：
「這種話也是不能隨便說的，但是先鋒公司似乎認為有些許眉目顯示是高原光學公司出資雇人，散佈這項消息的。」
「怎麼會？」
加須子嘴上雖然微笑著否定，自己卻也有此預感。在她的腦海裡，同時浮現出山中和森崎兩人陰險狡猾的臉龐，在他們之上，也出現了高原光學公司總經理弓島先生的面容。
「像高原光學公司這種大廠商，不可能做出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他們早就具備了大廠商的規模，如果要與先鋒光學公司競爭，應該會以較光明正大的作法，起碼態度上為如此才對。」
這句話，一半也是加須子自己的期望。
「這也很難講，聽說高原光學的弓島先生是一個十分能幹的角色，這一點任人皆知。」
那何以毀謗信中所記載的大多是一些外人不可能知道的消息？
「光就這點而言，倒也是不十分明朗化。據說寫毀謗信的那一幫人，背後有人在操縱他們，替他們撐腰，而操縱者也花了不少金錢，散布在先鋒光學內部，所以佈下了不少眼線。」
加須子聽了不禁笑了出來。尤其是「眼線」的字眼，自己本身倒沒有實際的經驗。雖然聽說過一種產業間諜，畢竟與自己這個小型衛星企業是毫無關聯的。
「妳不要光只是笑！」
此次，權藤又將音調放得更低。
「這個消息的來源是十分可靠的，最近先鋒公司一連幾天召開董監事會議，可能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聽說銀行界的融資貸款，確已開始進行緊縮，真是人言可畏。如果毀謗信的內容是胡言亂語的，應該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一旦有其三分之一的真實性，銀行就會立刻加以提防。……而且，似乎有一些衛星業者，已經對先鋒公司的訂貨不表歡迎，也因此在產品的製造上造成了很大的反應，影響了交貨的期限，甚至有些廠商還將目前仍留在手上的支票，拿至該公司要求貼現。」
「那真是傷腦筋了！」
「確實是很棘手，不知幕後到底是誰在策畫？」
天性善良的權藤，倒也嘆起氣來了。
「我們這個行業一旦發生這種事情，對我們而言，也是相當不利的，多少會影響到業界對外的信用度。」
權藤如此說著。
「幸好你們沒有做先鋒公司的生意，應該不至於受到影響。」
他說這句話的意思，好像在暗示加須子最近要和高原公司合作。
加須子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聽說在駒根，山中和森崎共同創辦了一家新公司。如此一來，倒令她聯想起自從此事之後，似乎就沒有再看見這兩人露面了。
※※※
在輕井澤的高爾夫球場，高原光學公司的弓島總經理和多摩子，在打完球後，站在飯店的門廊上喝茶。多摩子的臉頰冒著汗，並浮起了一陣紅暈，弓島則是一身瀟灑的運動員裝扮，短袖的開襟襯衫，為深紅底黑格的式樣，高挑的身材，搭配帥挺的長褲，站在草坪上的姿勢，顯得十分帥氣而且搭配得宜。
「今天領教了弓島先生的實力之後，真是無地自容。」
多摩子的臉，只曬了一天的陽光，便顯得格外有生氣，她露出了潔白的牙齒道：
「沒想到您的技術竟是單數差點，我渾然不知而膽敢向你挑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可不要見怪！」
「那怎麼會呢！妳的技術比我想像中好得太多了，讓我也頗感意外。」
「你是在消遣我？剛才我的動作好像太慢，你站在草坪那兒，顯得一臉的焦躁！」
「不，我只是抬頭看看蔚藍的天空。」
「才不是呢。……八成在想我嫂子的事情，還是就在想她？」
「妳嫂子？」
「是呀！我知道。」
多摩子露出淘氣的眼神。
「妳知道什麼？」
「我十分了解，弓島先生對我嫂子很有意思！」
「根本沒這回事。……我只是不忍心看她一個婦道人家，竟要獨自承擔如此沉重的負荷！」
「你說不忍心，我想根本就是說謊，這其中必定摻雜了一些感情。」
「不，我是忠實的男女平等主義者，實在看不得一名女子如此堅苦地在奮戰。」
「如果說男女平等主義，我也應該會受到弓島先生的同情囉？」
「難道妳有被人同情的理由？」
「所以我說一般人實在難以從一件事情的表面便看出整個端倪，單憑一個人的外表，是無法揣測其內心的變化的。你一定認為我一個人在東京學畫，就是無憂無慮的女孩子了，是嗎？」
「難道不是？」
「真是的，弓島先生一定認為我一回到家就邀你出來玩，才會有這種想法，其實我並不喜歡獨自一人到東京那種地方學畫，也並不是不喜歡待在家中而四處遊玩的野女孩！」
「哦！那是為什麼？如果方便的話，可否告訴我？」
說著，弓島將一隻穿著短袖襯衫的胳臂，繞在椅背上，口中銜著香菸，側著頭用打火機點著香菸。
「討厭！你故意擺出這種漠不關心的架勢，分明表示你無心聽我說話！」
「我洗耳恭聽。」
弓島趕緊挺直了背脊。
「唉呀！看你一副正經的模樣，人家又不好意思開口了……弓島先生，我嫂子繼承了我兄長的事業，獨自經營工廠，在這方面，我十分尊敬她。可是，另一方面就我的立場而言，卻也是十分為難的，也許在這鄉下地方，人們會以為只有我嫂子在工作，而我卻遊手好閒四處晃蕩。她至今仍無意改嫁，這點她本人也說暫時不結婚，畢竟她還相當年輕貌美，追求她的人不少，也有人已經前來提親了。」
「說得也是。」
「事實上，來提親的已有兩三人，嫂子都一概予以回絕，口口聲聲說，願意承繼兄長的遺志，使中部光學公司發揚光大。如果有一天親眼目睹此事，也許她就會考慮再婚。弓島先生，無論一個人的意志如何堅定，也不可能凡事都如願以償。中部光學公司在嫂子的管理之下，到底會發展到何種地步？她一定會以此做為藉口……當然我不會說得這麼難聽。由於嫂子在此種信念的堅持下，無法目睹公司發達的一天，就一定會將改嫁的時間，無限期地延長，便會就在家中一直留下來了。」
「確是如此。」
弓島不知從何時起，態度逐漸認真起來。
「如此一來，嫂子的婚事，也許就永遠地拖延下去，因為也不可能替她招贅，一旦演變成此種情況，我又會變得如何？既然是無血緣關係的嫂子獨自一人在孤軍奮鬥，說什麼我也不便撒手不管或結婚離開這個家，卻又不能以身為繼承家產女兒的身分向外招贅。如果在此種情況下，繼承了產業，又唯恐外界的閒言閒語，人們一定只會一面倒的同情嫂子，到時所有的非議責難，全都會集中到我一個人的身上。」
「……」
「我簡直無法在這種地方待下去了，現在已經有不少白眼朝著我瞪，情況如果演變下去，一定會相當嚴重的。……所以目前我根本不想插手以免妨礙了嫂子的心思。如果我硬是裝出一副小姑的惡模樣，去干預公司的業務，嫂子也必然不好辦事。一些旁觀者，根本就無從了解我這種心境。」
「唉呀呀！」
弓島大聲喊道，深深地點了點頭。
「真沒想到妳會如此深謀遠慮，老實說，我也是曾經誤會妳的人之一。」
「想必也是！」
多摩子搖了搖頭，看看弓島的臉。
「連弓島先生況且如此，更遑論其他人有這種想法了。如果再深一層考慮剛才的情況，想來我的前途真是一片黯淡。」
「果真如此？」
「唉呀！當然是這樣，嫂子也真是可憐，還如此年輕貌美就成了寡婦，如果中部光學公司一直毫無起色，她的青春就會完全虛擲在此，現在我就煩惱這一點。」
「哦！那妳認為該如何，才是最好的解決之道呢？既然妳考慮得如此周全，想必對未來也有一套可行的辦法！」
「有是有，但現在實在不便說出，對嫂子不好意思。」
「這點妳放心，我不會告訴妳嫂子，更不會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完完全全藏在我一人心中。如果認為確是解決的最佳途徑，也會竭盡所能地協助妳！」
「真的！真是謝謝你了！」
說著，多摩子將椅子挪近了弓島身邊。
「我的意思是，乾脆請嫂子退出目前的事業，不要再插手此事。」
「妳說什麼？」
「也許對嫂子而言，剛開始時會是很痛苦的事，但也只是過渡時期而已。正如我剛才嘮叨了半天所言，嫂子一旦為了中部光學公司而浪費了自己的青春，以致年老色衰，屆時必定無人收留她，而只好到養老院之類的地方去，趁著現在還有本錢加上弓島先生又對她如此傾心。……」
弓島略微難為情地吸著菸。
「我可以將一半的財產送給她，以酬謝她這一陣子的辛勞，當然也並非硬要她在遠澤家除籍，此話說來也難聽，可是我衷心地希望她能獲得完全的自由。」
「呃！那中部光學公司以後又將如何？」
「弓島先生，至於以後的情況，就完全要看你這高原光學公司的總經理抬愛與否了？」
「哦，也就是說由妳擔任中部光學公司的負責人囉？」
「因為我已故的兄長別無血親，只好輪到我了。如果他另有子嗣，則又另當別論了。……」
「原來如此！」
弓島一味地吸著菸。
「如果現在就由我來負責中部光學公司的業務，我也願意，即使目前對於工作情形不太了解，只要認真學習，我想一定可以學會。幸好哥哥的廠裏還有一個他最信任的領班──倉橋。」
「我上回到貴公司時，也遇見過他，聽說在相機業界還小有名氣。」
「他的技術很好，我想凡事都可以請教他，他一定會成為我的好助手，就好像對我嫂子一般。」
「哦！」
弓島又陷入了沉思。
「唉呀！你到底又在想什麼？難道非要嫂子擔任負責人，你才肯積極地支援我們？如果換作我的話，是否不夠看？」
「多摩子小姐，請妳不要使性子。」
「可是……」
「這種大事，實在不應該都站在假定的立場上考慮，即使妳有這個誠意，但妳嫂子反對，又將如何？如果她提出要求，希望能對中部光學公司未來的前途多加觀察一段時日，而暫時留下來的話，妳該怎麼辦？看在她以往所曾做過的努力，妳也無法予以冷酷地回絕。妳十二萬分地願意解除妳嫂子的桎梏，如果她無意也不放心接受妳的好意時，一切完美的計畫，也只好作罷了，不是嗎？」
「……」
「不管怎麼樣，多摩子小姐，我完全配合妳。」
「配合我什麼？」
「我從來沒有想過，妳的思考竟會如此周密，原先我還認為妳是個無憂無慮的……」
「男人婆！」
「我一直認為妳是個正值青春年華的荳蔻少女！」
多摩子露出了嬌羞的神色。
「業界頗富盛名又能幹的弓島先生，如此地讚許我，真是令我頗為惶恐。」
說著，多摩子扭捏著自己的身子。
「不，是真心話，我還真想說，有眼不識泰山呢！最起碼和妳今天打高爾夫球的技術，正好相反。」
二人相視而笑。
「今天我對弓島先生傾訴了心中所有的祕密，感覺十分暢快，似乎將以往扛在肩上的沉重負荷，一股腦地丟在地面似的。」
「是嗎？那我應該感到光榮才是。」
「真的，弓島先生，我對你很信任，雖然現在還得不到任何結論，我想由現在開始就對自己的觀念加以探討，是否可以和弓島先生商量一些事情？」
「我當然樂意接受這項請求，儘量給妳協助。」
「我真是太高興了。……弓島先生，也許你並不贊成這點，我也是站在假設的立場上而言，如果一旦讓嫂子解脫了，恢復自由之身的她將會變成如何？」
「這個嘛！實在也很難預料。」
「我覺得嫂子這種人是一個女人中的女人，因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已故的兄長從事的是光學方面的事業，她也只好全心投入這項行業，一旦另外有了一個好對象，而從事的行業是截然不同的話，我相信她必定也會義無反顧地跟隨他。」
「也許她就是那一類型的女人。」
「她就是那種『人見人愛的女性』類型，可是另一方面我也考慮到，也許嫂子骨子裏受夠了這一個行業的折磨。」
「……」
多摩子由下往上注視著弓島的表情。
「雖然她現在的努力，都是為了已故兄長的未完事業，或許正如剛才所言，只因為我哥哥正好從事這一行，她才不得不如此，一旦離開了遠澤家，她可能才會大夢初醒般地覺悟到。相反地，在下次選擇對象時，可能目標會找一個全然不同職業的人，例如……」
「例如什麼呢？」
「例如做個小官員，或是銀行職員之類，較為樸實可靠的薪水階級人士的太太，或是與畫家、雕刻家等較富藝術氣息的人結婚。我確信她這種人，不論嫁給任何人，都會是他們的好幫手、賢內助。至於光學方面的事情，她一定是受夠了，我能了解她這種完全出於反作用的心理變化。」
弓島聽著，未彈去香菸上長長的菸灰，繼續地沉思，保持著緘默。
「唉呀！弓島先生，你怎麼啦！菸灰快掉下來了。」
「哦！沒，沒怎麼樣。」
弓島將菸灰彈在菸灰缸上。
「聊著，聊著，時間竟然這麼晚了，弓島先生，你今天回不回去？」
「嗯，有此打算。」
「是嗎？……可是我今晚想住在此一宿，並不是想打高爾夫球，主要是想對這一帶的風景名勝，好好地素描一番。」
多摩子的眼神凝視著弓島不放，誘惑的神情充塞在她臉上。
弓島的表情此時也略顯震撼。雖然她並未作答，卻十分了解對方此時內心的不安。多摩子仍然保持微笑。
「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東京，否則就是回家和嫂子住在一起，根本沒有自己的時間可言，今天既然來到這兒，乾脆就多住一宿，只怕單身女郎獨自住在這兒，會發生危險。」
「不會的！」
弓島好像喉嚨被痰卡住似的，聲音支吾不清。
「不會有危險的！」
「可是我聽說這種地方，有不少的花花公子，我又很喜歡跳舞，生性好玩，我恐怕自己會禁不起誘惑。如果能有熟人陪我住上一宿，應該就可以放心了……」
「……」
弓島將視線轉移至外面的風景，避免看見多摩子的眼神，卻仍舊無法掩飾些許迷惑的表情，只得一個勁兒地吸著香菸。
此時，一名侍者悄悄地走來。
「弓島先生，東京營業所打電話來。」
弓島這才彷彿大夢初醒般地向多摩子打了個招呼。
「失陪一下。」
「請便。」
多摩子看著弓島漸漸離去的背影，表情十分複雜地微笑著。
弓島一會兒便回來了。以一種輕鬆的語調向多摩子說道：
「多摩子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
多摩子抬頭看他一眼，他的臉色，似乎完全一掃先前那股迷惑，呈現一片清朗的神色。
「怎麼回事？」
「哦！是東京方面來電，要我馬上回富士見，現在立刻就回去，我送妳一程。」
「現在回去恐怕相當晚了。」
「沒辦法，為了工作不得不如此。」
「又是為了工作。」
多摩子露出了厭煩的神情。
「情非得已！」
弓島安慰似的笑了笑。
他們按照原路回去，由輕井澤前往下諏訪，必須由追分到淺間之後，通過立科町，這一帶是屬於盆地。由立科町開始便進入了山路，這段山路是由蓼科山（海拔二五三〇公尺）至王頭（海拔二〇三四公尺）之間，山路的最高點是海拔一五三一公尺的和田峠。
時間已經過了傍晚，車子由輕井澤開始出發，經過立科町時，天色已經完全變黑，這一帶屬於平地，車速可以較快，直到開始爬坡時，車速才逐漸變慢。多摩子就坐在駕駛車子的弓島身邊。這是一輛進口車。
「幾點了？」
「八點十分」
弓島瞄了一眼手錶。多摩子坐在那兒，幾乎可以碰到弓島的胳臂。
「還要多久才到？」
「這個很難講，因為是晚上，比白天來時需要更多的時間，大概還要兩個小時，十點以前保證可以把妳送到家。」
「是嗎？」
嘴裡雖然如此回答，但多摩子的語氣似乎因意猶未盡，而略顯不滿。
「弓島先生，我能否和你聊天？」
「可以啊！」
「該不會因為我說話，而讓你分心了吧！如果影響開車是很危險的。」
「這點請妳放心，有話就儘管說吧！」
弓島微笑著。山路的一側，有些地方已經形成峭壁，迎面不斷有卡車駛來，車前燈令人不時感到目眩。
「是關於剛才的話題！」
「哦！是有關加須子小姐的事？」
「看你，一提到嫂子，你的駕駛技術就受影響了。」
「不會的！」
弓島兩眼注視著前方，車子沿著山路爬行，車燈的光芒，照著越來越陡直的山路，弓島以純熟的技巧，操縱著駕駛盤。
白天清晰可見的谿谷美麗風景，如今全隱沒在黑夜裡，道路兩旁的山林，形成兩道黑色的帷幕，更使得夜空顯得十分狹窄，一切的光亮，只來自車前的燈光，彷彿掃向那未知的世界一般，照亮了兩邊的草木，卻又在轉瞬消失。
「現在幾點了？」
「已經過了九點，就快到了，只要過了這個山頂，就看得見下諏訪市鎮的燈火了。」
正當弓島說完時，車子突然在坡道的中途減低了速度。
「咦？」
弓島正在遲疑，車子已經自動停下了。弓島手忙腳亂的操縱著各處的機件。
「怎麼回事？」
「好像故障了，妳等一等，我下去看看！」
弓島說完，便下了車。他手持著手電筒打開了車前的引擎蓋，隨著他的操作，車燈也時亮時滅的閃著。
「大概引擎部分故障了，這下子麻煩大了，我修修看再說吧！」
他打開車後行李箱，拿出活動扳手和釘錘、螺絲起子等修理工具，探頭看引擎各部的情況。
「要不要緊？弓島先生。」
多摩子也走下了車。
「啊！妳不要下車，在這裡經過的卡車太多了。」
「可是我很擔心車子修不好。」
「這倒是問題。」
弓島由於手已沾汙，只得用胳臂揩拭額頭流下的汗。
「故障的部位相當麻煩。」
「原來進口轎車也並不怎麼樣。」
「越是精密的機械，愈是容易損壞。這下子傷腦筋了，在田峠這種地方拋錨，簡直無計可施。」
「前面來了好多卡車，看看能否請他們幫幫忙。」
「不行的，零件又不相符，外國車就是這點不方便。」
「情況好的時候，倒是很舒適。」
「其實不但車子是這樣，連人也是如此，就如多摩子小姐就是一例。」
弓島仍舊不死心的左敲右打，時間也三十分四十分慢慢的過去了。夜色圍繞著黑色森林，產生的沁涼空氣，接觸到人體肌膚時，竟有著陣陣地寒意。
「弓島先生，要不要緊？修得好嗎？」
起先弓島仍然不死心地拿著手電筒拼命地修理，終於他挺直了腰。
「我看是不行了。」
他的神情十分的沮喪。
「你說不行，打算怎麼辦？」
「只好到鎮上找人來修理了。」
「可是在這種地方，根本就無從聯絡……」
「我也覺得困擾，有公用電話的地方，離此還有一大段距離……」
這時的多摩子倒是一點也不擔心似的，相反地，嘴唇反而露出了快活的笑容。
「弓島先生，就請後面來的卡車幫我們聯絡看看！」
「也只有這樣了，離電話亭實在太遠了。……或是我搭後面的來車到鎮上去，如果妳一人在這裏的話，妳敢不敢？」
「不行啦，這怎麼行？如果叫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倒不如我們一起走，留下車子。」
多摩子抓緊了弓島的胳臂。
「和妳開玩笑的！」
弓島被多摩子抓住了手臂，呼吸顯得略為不暢。
「妳稍等一會，我去攔一部卡車。」
弓島舉起了手，攔下迎面駛來的卡車，司機和助手都下了車，看了一眼他們的車子，便掉頭而去。他們似乎對於進口車無能為力。
此種情況，同樣發生在欲前往和田峠的車輛，個個都因為零件不符、構造不清，而放棄了。
終於，只得運用最下下策了。弓島攔下了一輛迎面而來的卡車。
「這位先生對不起，打擾一下，麻煩到下諏訪時與這個地點聯絡，請他們派車來接我們。」
說著，還塞給司機五千元的鈔票作為謝禮。
「這個嘛，好吧！現在是十點，由這裏到鎮上大約還要一個小時，如果找到公用電話，我會替你聯絡的。」司機收下了五千元鈔票掉頭離去。他們坐在車上，看著一輛輛的車子過去，各個都回過頭來看看這部無法動彈的車子，而後擦身離去。
隨著夜深人靜，卡車的數目也逐漸減少了。
「沒辦法！」
「我們就到車裡面，等候救援車子的到來。反正在外面站著也是一樣。」
「是啊。」
「請妳幫個忙，我們推推車，推到比較不妨礙交通的地方。」
為了大巴士能夠會車，所以路上設有會車的地方。兩個人使盡了吃奶的力，把車子沿著坡路推到會車的地方。
弓島和多摩子並坐在車後的座位，車廂內的燈以及大車燈，都已經熄滅。
「援救的車子何時會來？」
多摩子向正在吸菸的弓島說。在黑漆漆的車子中，看到香菸上的一點紅色火光。
「不太清楚，即使已經委託那名司機，至於能否順利進行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聯絡上了，現在才開始準備離開富士見，也需要一段時間才會到達。」
「是啊！」
兩個人坐在那兒，沉默了片刻。雖然談話中止，可是彼此之間都產生了一股奇妙的壓迫感。
「多摩子小姐，聽聽妳說的話如何？」
弓島似乎想擺脫眼前沉悶的氣氛，說道。
「可是該說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
多摩子的語氣，已經不似先前輕鬆的語調。
「聽聽妳小時候的故事吧！」
「我對哪些往事毫無興趣，喚起我童年的回憶，是一件痛苦的事。由於父母早逝，以後的日子便與哥哥相依為命，一切都靠他一個人，與父母親在世時的日子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哦！」
「後來我哥哥娶了現在的加須子，於是我便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只好開始在東京生活了。」
「原來如此。妳在東京作畫的生活一定是相當愜意了，有一大堆學生、男朋友圍繞在妳身邊。」
「才不呢！正因為每個人都這麼想，便沒人來找我了。由於我的面貌屬於花俏型，十分容易引人注意，他們都以為我一定名花有主。我想弓島先生也一定有此想法。」
「這一點我剛才也有說過，可是聽了你的一番話之後，我必須對此觀念有所修正。」
「其實我是一個寂寞的女人，一些較為親近的友人，便能了解這點。即使我時常與男友們嬉戲遊玩，卻沒有一個看得上眼，和他們一起，我一定是嚴守界限。」
「一定會有人向妳表示愛意。」
弓島一味地吸著香菸。
「那當然，在我們這種年齡沒有才怪，只是我都不感興趣。」
「那真是不可思議。」
「那有什麼奇怪？這也只是表示沒有出現值得我愛的男人，目前情況似乎逐漸在改變了。」
「多摩子小姐，妳冷不冷？要不要蓋毛毯？」
弓島把話題岔開，然後在車後箱裏，抽出了一條毛毯。他在黑夜中敞開了毛毯，蓋在多摩子的膝上。
多摩子連聲稱謝後，自己打開了毛毯，不意間她的手觸及了弓島的手。
此時，多摩子的雙手緊攀著弓島的手不放。
「弓島先生……」
在山路上，仍然有大卡車來回行駛著，一輛車燈突然照在離他們不遠處。
正當弓島努力想保持鎮定時──
「弓島先生……抱緊我，我很寂寞，請抱緊我好嗎？」
多摩子突然投進了弓島的懷裏。
如此突如其來的動作，也使弓島一時衝動地，雙手抱緊了多摩子的身體。她將臉往後仰，混身在哆嗦著。激烈的心跳，傳至弓島的胸前。
多摩子涉世未深的天真模樣，霎時湧進了弓島的腦海中，恐懼伴隨著他，混身充塞著一股熱血，他雙手捧起了多摩子稚嫩的臉龐，用力地吸吮著她的嘴脣，直到……毫無血色為止。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
「啊！」
突然間，多摩子如抽搐一般地移動著身體，弓島技巧地封住了對方的抗拒。這部已然熄滅燈光的車子，在黑夜中宛如一塊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