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三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三章</h3><br /><br />  1<br /><br /><br /><br />  上完第二堂課,沙都子去國文系研究室露個臉便離開學校。回到家大約三點,她看著手錶計算了一下時間,要在五點到達南澤雅子家,只要四點前出發就行了。她決定穿一件佩斯利渦旋紋的黑色連身裙去,這讓她省下了不少時間,因為平常光是決定衣著就得半小時;至於化妝,她幾乎不花甚麼時間,快速而不馬虎──這就是她化妝的原則。她一面塗著唇膏,想起加賀曾說:「化妝是女人的特權,所以不化妝就是怠惰了。」沙都子把這話告訴波香,波香卻笑說:「那種想法正是戀母情結的寫照。」而說這話的波香有時化妝都得花上一小時。<br /><br />  一切準備就緒,還不到三點半,沙都子想喝杯紅茶再出門,於是走出了房間。<br /><br />  正要下樓梯,她看到父親廣次在一樓起居室,看樣子是剛從公司回來,還穿著西裝背心,打著領帶,脫下的西裝外套隨手扔在沙發上。<br /><br />  這下傷腦筋了。──沙都子心想,自從就職的事和父親鬧彆扭之後,她很怕和父親獨處,但現在轉身走回房間又太不自然了,她也不喜歡這種臨陣脫逃的感覺。於是她儘量不往父親的方向看,慢慢走下樓梯。<br /><br />  沙都子背對父親,開始泡自己要喝的紅茶。廣次正看著一本不知哪裡有趣的財經雜誌;沙都子感覺父親似乎隔著雜誌盯著她的背影,讓她渾身不自在。<br /><br />  她原本只打算泡自己的紅茶,不知怎的卻準備了兩個茶杯,長年的習慣真是不可思議。不過既然都準備了,也沒必要刻意收回去,沙都子有些猶豫地問了父親:「要不要喝紅茶?」<br /><br />  廣次依舊盯著雜誌答道:「嗯,好啊。」口吻和平日一模一樣。<br /><br />  沙都子泡好紅茶,放上托盤端到沙發旁,廣次手上的雜誌已換成報紙了,他似乎正讀著早上上班前沒看完的部份。<br /><br />  「這個T大的加賀,就是妳的朋友加賀同學嗎?」廣次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沙都子差點沒把茶杯打翻。<br /><br />  她故作鎮靜地說:「應該是吧。怎麼了?」不爭氣的是,她的嗓門變尖了。<br /><br />  廣次指著體育版的某篇報導,「這篇全國劍道大賽的報導,列出最有希望奪得學生組冠軍的選手,裡面就有加賀同學的名字,真不簡單啊。」<br /><br />  沙都子湊近報紙一看,上面的確以小字體印著加賀的名字,不過加賀早在高中時,名字就常像這樣被刊在報上了。聽沙都子這麼說,廣次佩服地「喔──」了一聲,「難怪,我從以前就覺得他是個有毅力的孩子,雖然我不像妳記得那麼詳細……」<br /><br />  「他現在還是風頭很健啊。」沙都子邊說邊走回餐廳,背對著廣次坐了下來,身後偶或傳來父親啜飲滾燙紅茶發出的呼嚕聲響。<br /><br />  「對了,」廣次開口了,沙都子不禁全身僵硬,父親要講的應該是她就業的事吧,而且內容想也知道──絕對不許去東京。「妳不是有個朋友過世了嗎?」啊,猜錯了。廣次這麼一問,她才想起自己還沒和父親談過祥子的事。「案子還沒破嗎?」<br /><br />  「嗯……」仍背對著父親的沙都子偏起頭。她想,父親的視線應該也停留在報紙上吧,「好像是。」<br /><br />  「這樣啊。總覺得這案子有些蹊蹺呢。」<br /><br />  「……」<br /><br />  身後的父親似乎放下報紙站了起來,只聽見他趿著拖鞋正要離開起居室。<br /><br />  沙都子忽然一股衝動回過頭說:「爸,有關東京出版社……」<br /><br />  父親應該會停下腳步吧,因為這是他最在意的事。然而,廣次彷彿沒聽見她的話,一逕上樓去了,完全沒朝女兒的方向看一眼,僅剩沙都子獨自留在尷尬的氣氛裡。<br /><br />  ※※※<br /><br />  沙都子不到五點十五分就抵達南澤宅邸了,她又是第一個到的,其他伙伴都沒習慣提早赴約,每年第一個到的一定是祥子。<br /><br />  雅子穿著一件深綠色捻線綢和服等著學生。沙都子一進屋,馬上被帶到那間最靠裡側的房間。<br /><br />  「老師,祝您生日快樂!」沙都子端正地跪坐行禮祝賀老師。<br /><br />  雅子輕輕地點了頭,「謝謝。只不過,我的生日真的值得祝賀嗎?活到這把年紀,總覺得好像對這社會有所虧欠啊……」她笑道。<br /><br />  「老師您別這麼說呀。」但沙都子的確感受到恩師老了許多,或許祥子的案子也多少有影響吧。<br /><br />  在等待其他伙伴時,沙都子向雅子傾吐自己的煩惱,就是她想去出版社工作的事。之前已向老師報告過了,但當時並沒談到父親不答應她遠赴東京就職。<br /><br />  「令尊是放心不下啊,一定是這樣,我能理解令尊的心情,而且我想他也捨不得妳吧。」南澤雅子露出溫和的微笑。<br /><br />  「可是我不是小孩了,我很希望父親能相信我。」<br /><br />  「令尊一定很相信妳,他不相信的是妳以外的人啊。」<br /><br />  「可是……」<br /><br />  「可是妳想去出版社工作,也想去東京,所以覺得很無奈,對吧。不過我覺得妳最後一定會離開家的。」<br /><br />  沙都子不禁「咦?」了一聲。他們這位恩師偶爾會出現一些比較強烈的措詞,從以前就是這樣。<br /><br />  南澤雅子依舊平靜地說:「人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兼顧各個方面,所以如果妳的心意已決,就放手去做吧。妳既想要令尊同意,也想在所有人的祝福之下啟程赴京,世上哪有那麼如意的算盤。而且我覺得,妳希望令尊認可妳的決定,也未免太奢求了。」<br /><br />  或許真是如此吧,沙都子心想,既然擅自作主選擇了自己喜歡的路,就必須有所覺悟,而自己還暗自希望能獲得父親的理解,說穿了不過是在撒嬌吧。<br /><br />  「關於就業呀,」看到沙都子一直低著頭,雅子一掃凝重的氣氛,換上輕鬆的語氣說道:「大家好像都很煩惱啊。像你們這樣的好孩子,好像反而不會那麼順利呢。」<br /><br />  沙都子抬起頭來,「您說大家……?」<br /><br />  「你們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直接來找我商量,不過聽你們的談話便不難想像。若生同學好像煩惱了好一陣子,金井同學和伊澤同學也很猶豫,一開始便決定好出路的,大概只有牧村同學和打算繼續深造的藤堂同學吧。」<br /><br />  祥子從高中時代就一直為各種事情猶豫,還被取了個外號叫「猶豫女」,沒想到在面對未來出路的重要抉擇時,她一點也不猶豫。<br /><br />  「那加賀同學呢?」沙都子故作若無其事地問道。<br /><br />  「大概在今年春天吧,他和我提過想當警察或老師,後來是決定當老師了。其實我很久以前就覺得那孩子絕不可能去當個單純的上班族,或許他更適合當警察吧,總覺得如果只是當老師,可能無法滿足他體內那股熱血。」<br /><br />  沙都子也有同感。學生應該會覺得加賀是個好老師吧,但聽說目前的教育方針並不如想像中自由,當老師的人似乎也得具備上班族識時務的手腕,但她並不覺得加賀能在那種必須融入組織的環境裡如魚得水。<br /><br />  「老師,老實說……」沙都子將加賀前幾天突如其來的告白告訴了雅子,她沒對任何人說過,不知怎的,現在卻很想一吐為快。<br /><br />  南澤雅子聽了,笑著回道:「他終於坦白說出來了呀,很難想像加賀同學是會告白的人,不過這方式倒是很像他的作風。」<br /><br />  雅子和剛聽完加賀告白當時的沙都子有相同的感想,接著雅子像是突然想到了甚麼,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啊,原來如此。說不定加賀同學就是因為這樣才放棄當警察的。」她對著沙都子微笑,「妳應該也知道他母親的事吧?加賀同學一直覺得母親會離家出走都是父親造成的,他說問題都出在父親是警察。在他心裡,恐怕根深蒂固地認為當了警察肯定會造成家人的不幸。而今年春天他找我商量要當老師或警察,也是因為當時他腦中對於家庭的形象還不夠具體吧。」<br /><br />  「這和他的求婚有甚麼關聯呢?」<br /><br />  「他向妳求婚,就表示他把妳視為將來的家人了。換句話說,他不希望妳像他母親一樣受苦,所以他放棄了當警察的念頭。」<br /><br />  「可是……加賀還說,我要和誰結婚都是我的自由。」<br /><br />  「那孩子從以前個性就是這樣啊,我想他那句話既不是逞強也不是在掩飾難為情,應該是打從心裡這麼認為吧。」<br /><br />  沙都子一想到加賀是因為考慮和自己結婚而放棄當警察,不由得感到些許壓力,心跳也不禁加速。<br /><br />  ※※※<br /><br />  接近六點,其他伙伴相繼抵達。最先到的是若生和華江,最近這兩人總是黏在一起。<br /><br />  「明天終於要上場了,事到如今慌張也沒用,但剛才還是去練了最後一次。」若生和華江望著彼此笑了。沙都子心想,這兩人真是一唱一和的絕配啊,看來他們明天的表現相當值得期待。<br /><br />  接著藤堂和波香也先後到達。藤堂已經能面帶笑容對著恩師說出慶生賀詞了,但氣色依舊不大好。<br /><br />  「加賀說他會晚一點到。」藤堂在沙都子隔壁坐下來,「他好像要練劍道。」<br /><br />  「劍道?今天當然是老師的事優先吧。」<br /><br />  沙都子內心暗罵加賀。奇怪的是,明明加賀的一大優點就是在這種事情上頭絕不馬虎的……<br /><br />  「今天好像不是社團練習,是特地去警察局道場向他們討教,加賀說於情於理自己都沒辦法缺席,而且全國大賽也快到了。」<br /><br />  「是喔……,原來是警局道場……」<br /><br />  平常像這類事情,加賀都會告知她的,但這件事她卻是初次聽聞,有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她心頭不禁湧上些許不滿。<br /><br />  說到不滿,沙都子對波香也頗有微詞。最近幾乎看不到她的人,學校裡不見人影,去公寓找她也都不在。沙都子只好把今天聚會的消息寫了紙條夾在波香房門上,至於波香是否會現身,她也沒把握。今天終於見到波香,沙都子向她抱怨這件事,波香只是含糊地應道:「我有點事啊。」<br /><br />  除了加賀,大家全到齊了,於是一行五人按照既定的順序入座,首先欣賞南澤雅子沏茶奉客的優雅動作,接著一面報告自己的近況一面傳遞茶碗,每個人都輪過一次之後,雅子便起身為慣例的「雪月花之式」做準備,三名女生也跟在雅子後頭幫忙。<br /><br /><br /><br />  2<br /><br /><br /><br />  在茶道修習中,被視為最重要的「七事式」,乃是由裏千家八世又玄齋一燈以禪道中的「七事隨身」之精神為基礎,與其兄長──即表千家七世如心齋所共同創定的,也是身為教授茶道者之修習要點。所謂「七事」,指的就是:花月、且座、迴炭、迴花、茶歌舞伎、一二三、員茶七項。<br /><br />  這一天在南澤家舉行的「雪月花之式」即是參照此「七事式」之作法,由十一世玄玄齋將五人參與的「花月之式」重新設計,讓與會人數為六人以上時遵行。<br /><br />  簡單來說,「雪月花之式」其實就是一種抽籤遊戲,也就是藉由抽籤決定每一回喝茶的人、吃糕點的人和負責泡下一碗茶的人。抽籤方式也很單純,首先將數枚卡片放入一個稱作「折据」的封套中,與會者排成一列依序抽籤。中獎籤分別是「雪」、「月」、「花」三枚,這三枚卡片的正面都印有松樹畫,背面則分別寫著「雪」、「月」、「花」字樣。抽到「雪」的人吃糕點,抽到「月」的人飲用備好的茶,抽到「花」的人則為下一輪抽到「月」的人泡茶。中獎籤以外的卡片上分別寫著「一」、「二」、「三」等數字,也就代表了非中獎籤。<br /><br />  抽籤遊戲即依照此規則進行下去,只要當中有一人抽遍「雪」、「月」、「花」三種卡片,遊戲即告結束。而在這個為南澤雅子祝壽的生日會上,便是由第一位三枚中獎籤全抽過的人負責獻禮物給南澤雅子。<br /><br />  「我應該沒忘記作法吧。」看到沙都子利落地準備著,若生難掩不安的神色,他每年都會搔著頭說出這句話。<br /><br />  「沒問題的,儀式一開始,自然會想起來的。」華江出言安撫他。<br /><br />  「那麼,我們開始了。」南澤雅子一聲令下,所有人先移動到房間外頭。<br /><br />  正規的儀式當中還有一項決定席位順序的步驟,但是他們每年都直接以平日固定的席次開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坐在最上座的主客──也就是第一位抽籤的人必須進行一些較困難的程序,除了原本是茶道社社員的沙都子和波香,對其他人來說有點負擔過重。<br /><br />  一行人從被稱為踏込疊的房間一隅依序進入房間,從最裡面的席位一一就座,順序是波香、沙都子、藤堂、若生、華江。從前加賀與會時,會坐在沙都子和藤堂之間。<br /><br />  待所有人就座,南澤雅子首先將雙手抵在踏込疊上行一禮,待所有人回禮之後,雅子便拿出帛紗(約三十公分見方的綢巾,用以淨化茶器)擦拭茶碗。<br /><br />  雅子擔任的是稱作「亭主」的主人角色,負責安排茶會中所使用的各種用具。她先退到洗茶器處將菸草盆端來,來到主客波香面前行一禮,再次退回洗茶器處;波香即將菸草盆置於上座處。緊接著雅子端出點心盤,同樣置於波香面前,但此時不需行禮,直接退下即可;波香則將點心盤擺置於菸草盆前方。<br /><br />  這時,雅子手持「折据」登場。折据正是「花月之式」或「雪月花之式」的重要小道具,由硬質日本紙製成,為邊長九公分之正方形扁平封套,外面是藍色紙,內面貼有金色紙,正面寫著一個「關」字。附帶一提,「花月之式」的折据尺寸較小,正面寫的字是「一」。<br /><br />  如前所述,折据內放了數枚被稱為「花月卡」之卡片。今天這場茶會裡,折据裡放有寫著「雪」、「月」、「花」之卡片,以及寫著「一」、「二」、「三」的三枚數字卡,合計六枚;若參加人數更多,則須依數添加寫有「四」、「五」等數字卡進去。數字卡的正面也如同「雪」、「月」、「花」卡一樣印有松樹畫,如此一來,參加者便無法從正面分辨是否為中獎籤。<br /><br />  放好折据之後,南澤雅子退至洗茶器處端出茶碗,再度退到洗茶器處將「建水」(倒洗茶碗水之器具)取來,將建水置妥後,就座於末席──即華江之後的席位上。<br /><br />  以上就是到亭主就座為止的程序。在茶道修習中,要求的並非只是無誤地按照程序進行,好比腳所踏出的位置,由左腳或右腳先站立等等細節,都有相當繁瑣的嚴格規定。<br /><br />  就座後的南澤雅子露出笑容朝著波香行一禮說道:「請開始傳遞折据。」以此為訊號,展開了第一輪抽籤。只不過,第一輪抽籤並不抽出吃糕點(雪)與飲用茶(月)之人,只決定泡茶之人(花)。這是因為依規定,抽到「月」之人必須飲用在上一輪抽籤時抽中「花」之人所泡的茶,然而第一輪的「上一輪」並不存在,換句話說,第一輪抽中「月」之人將飲用的茶在此時尚未備好,因此,第一輪的抽籤只是為了決定為第二輪備茶之人(花),而第一輪之「花」便被稱為「初花」。<br /><br />  波香向隔壁的沙都子行一禮後,拿起折据將其打開,從中抽出一枚卡片。<br /><br />  沙都子有點緊張。雖然曾是茶道社社員,但很久沒進行這項儀式了。如果是若生或華江,就算弄錯,笑一笑就過去了;但若是自己犯錯就丟臉了。沙都子端坐平視正前方,一面在內心反覆複習著程序。<br /><br />  波香抽完卡片之後,將折据傳遞給沙都子。折据那高級日本紙的質感有股難以言喻的份量,沙都子品味著其優雅的觸感一邊打開了折据。任意挑撿卡片是有違禮儀的,於是沙都子毫不考慮地抽出最上方的卡片置於身前,接著將折据闔起遞給隔壁的藤堂。這時,抽出卡片的人還不得看卡片背面的字。<br /><br />  就這樣,折据由藤堂依序傳遞給若生、華江,來到了末座的南澤雅子手上,當她抽出卡片,一放下折据,所有人同時翻開卡片字面。沙都子抽中的是「雪」,但此時她還不必做任何事。沒多久,坐她隔壁的藤堂以響亮的男中音喊道:「花!」雅子聽到確定了「初花」,便將自己的卡片放回折据,接著依序把折据朝上座傳遞回收卡片,當折据傳到藤堂時,他不僅得將「花」卡放回折据,還必須從先前三人(也就是雅子、華江與若生)放回的卡片中找出一枚數字卡抽取備用,這是為了避免抽到中獎籤的人在下一輪連續抽中而預先留下的卡片,如此一來,此人在下一輪就不參加抽籤了。這枚預留的卡片稱為「替換卡」。<br /><br />  折据傳到沙都子手上,她將自己的卡片放回折据,接著傳給波香。<br /><br />  波香將折据放回定位之後,抽到「花」的藤堂拿著替換卡起身移至點前席(泡茶席位)。他是所謂的「初花」,也就是首位負責泡茶的人。沙都子瞄著藤堂以左腳為支點起身,心裡暗自確認著應該是以右腳為支點才對。從前她常被嚴格要求,不過今天的「雪月花之式」只是一場遊戲,不會有人去挑剔那些細節的。<br /><br />  初花藤堂原先的座位空了出來,便由亭主南澤雅子坐上。<br /><br />  正當藤堂伸手取茶巾打算擦拭洗滌過的茶碗,沙都子隔壁的波香也有了動作,她拿起折据,開始了第二輪的抽籤。數秒後,折据再次傳到沙都子手上,她抽了一枚卡片,接著傳給南澤雅子。折据最後傳到了華江手上。<br /><br />  當藤堂泡好茶,置於前方之後,所有人翻開各自抽中的卡片。沙都子抽中了「花」,換句話說,下一輪將由她負責泡茶。在她的左手邊,華江有些猶豫地喊出:「雪。」接著南澤雅子和沙都子分別喊出「月」和「花」。<br /><br />  沙都子左鄰的南澤雅子將「月」卡放下,以右腳為支點起身去端茶碗,再以左腳起步返回席位開始用茶。這段時間當中,點心盤由主客波香手上傳到華江的位置,因為依規定必須由抽中「雪」的人享用糕點。<br /><br />  「怎麼一開始就吃這種容易胖的點心啊。」<br /><br />  點心盤上有九個櫻花形狀的「落雁」,這是糅合糯米製成的落雁粉與砂糖,再以木模壓製而成的糕點。今天準備的落雁是金澤地方在女兒節所使用的裝飾用糕點,依模子不同,大小也不一,當作茶點的話,一般認為適合較小型的落雁,剛好方便一口吃下。<br /><br />  華江說了那句多餘的話之後,將落雁一口塞進嘴裡。<br /><br />  「應該很甜吧。」若生問道。華江咀嚼著落雁點了點頭。<br /><br />  點前席的藤堂拿著替換卡起身,當場「呼──」地大大吁一口氣。第一輪就抽中「花」似乎令他相當緊張,顧不了甚麼禮法不禮法,連忙走到末座的華江前方坐了下來。這裡被稱為「臨時席」,為結束「花」任務的人等待下一輪抽籤的臨時席位。<br /><br />  坐上臨時席的藤堂將手中的替換卡放回折据,接著將折据往上座回傳。抽中「雪」的華江放回「雪」卡之後,抽出方才藤堂放回的卡片做為替換卡,再將折据傳遞給下一位,依序回收卡片。換句話說,就如同剛才藤堂所做,為使這一輪抽到中獎籤的人不會在下一輪連續抽中,將卡片放回時必須留下一枚數字卡做為替換卡。好比說,若生剛才抽到的是數字卡,所以只要將卡片放回即可;而南澤雅子則必須將手上的「月」卡與數字卡交換,做為替換卡保留在身邊。不過,在此種情況下,折据傳到沙都子手上時,裡面只剩下「雪」卡和「月」卡,並沒有能和她手上的「花」卡替換的數字卡,所以沙都子必須先將折据傳給波香,待波香將數字卡放入之後,再由沙都子取回折据,將手上的「花」卡替換為這枚數字卡。這次她取得的卡是「三」。<br /><br />  接著,方才抽中「花」的沙都子手持替換卡,以右腳為支點起立移動至點前席準備泡第二碗淡茶,再由臨時席的藤堂坐到沙都子空出來的席位上。<br /><br />  沙都子從抽中「月」卡的南澤雅子手中取回茶碗,注入開水加以洗滌,取茶巾擦拭碗內。而於此同時,波香也拿起了折据展開第三輪抽籤。<br /><br />  這一輪,折据只會傳給目前手上沒有替換卡的波香、藤堂與若生,而且由於此時折据內只剩下「雪」、「月」、「花」三枚卡,這三人肯定會抽到中獎籤。於是在每個人都抽完卡之後,大家等待沙都子將茶泡好,置茶碗於前方,在座者開始一一通報自己抽中的卡片。<br /><br />  「雪。」若生左手撥著頭髮、有些靦覥地說道。接著波香喊出:「月。」最後是藤堂語帶無奈地說道:「又是花。」<br /><br />  「今天藤堂同學好像是主角哦。」南澤雅子笑著說。<br /><br />  「好像是呢。」藤堂也跟著笑了。<br /><br />  抽中「月」的波香依規定前去端茶碗回到自己的座位,這段時間裡,點心盤由上回抽中「雪」的華江處傳到若生的座位。<br /><br />  「好像真的很甜耶,明年可不可以換成鹽味仙貝啊?」怕吃甜食的若生說道,引得大家哄堂大笑。<br /><br />  結束點前席任務的沙都子吁了一口氣,以左腳為支點起身。依照禮法,前往點前席時以右腳為支點起身,而從點前席退回時則須以左腳為支點。沙都子心想,自己在其他部份似乎也沒犯錯,沒想到自己禮法還記得滿清楚的,她滿意地坐上臨時席。<br /><br />  沙都子入座後,立即將卡片放回折据,開始往上座傳遞。一如先前的規矩,手持數字卡的人只要將卡片放回折据即可,而手持中獎籤的人則必須抽取一枚數字卡做為替換卡。接著,二度抽中「花」的藤堂取得替換卡,正要移至點前席。<br /><br />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咚!」的一聲。<br /><br />  原本低頭望著榻榻米的沙都子,連忙抬起頭來,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在榻榻米上緩慢滾動的茶碗。那個清水燒【註:清水燒,京都瓷器中最具代表性之瓷器之一,江戶時代初期開始生產。】茶碗正是方才沙都子泡茶用的,也是雅子相當引以為傲的收藏品之一,不知怎的此刻卻露出碗底滾動著。二、三秒之後,沙都子才注意到波香有異狀,只見她上半身向前傾倒,宛如貓伸懶腰似地全身痙攣,好像呼吸困難,背部激烈地起伏。<br /><br />  「波香!」<br /><br />  「金井同學!」<br /><br />  第一個衝上前的是藤堂,他抱著波香的肩拉起上半身,然而在藤堂懷中的波香仍不停微顫著手腳,瞪大的雙眼游移著視線。那個眼神深深地烙印在沙都子的腦海。<br /><br />  沙都子也跑到波香身旁抓住她的手臂,一邊喊著:「波香!波香!」一邊猛烈地搖晃她,但波香沒有任何回應,全身愈來愈僵硬。<br /><br />  「別動她!讓她躺下吧。快打電話去醫院,快點!」聽到藤堂的指示,華江和若生立刻起身,這時南澤雅子開口了:「你們不知道電話在哪裡吧。」接著馬上走出了房間,華江和若生於是又坐了下來。<br /><br />  藤堂脫下波香的外套,由沙都子接手攙扶波香,慢慢地讓她躺下。<br /><br />  「是癲癇嗎……?」華江像在徵詢意見似地小聲問道,但沒人回答,因為大家都很清楚,狀況並沒那麼樂觀。<br /><br />  波香的痙攣緩和下來了,但這不意味她恢復正常,看她的臉色就知道仍然不妙。沙都子焦慮不已,不停喊著摯友的名字。<br /><br />  痙攣停止了,所有的人也僵在當場。<br /><br />  華江尖叫般地放聲大哭,沙都子也幾乎同時哭喊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在喊些甚麼,聽不見自己的喊聲,甚麼都看不到,頭痛,暈眩,她只是大喊著,不明白自己為甚麼停不下來,整個人陷入混亂。<br /><br />  有人說了甚麼,有人做了回應。在沙都子的身旁,人們慌忙地來去,唯獨她彷彿停留在方才那一刻,茫然地坐在那兒,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救護車的鳴笛。<br /><br />  有人扶著她的背,攙她站了起來,可是,為甚麼要站起來呢?而且,為甚麼周圍不認識的人愈來愈多?不懂。甚麼都聽不到。<br /><br />  這時,有個聲音傳進沙都子的耳裡,唐突地將她拉回現實世界。<br /><br />  「妳還好嗎?」<br /><br />  說這句話的人又問了一次。聲音是從她背後傳來的,她回過頭,眼前是她想念不已的熟悉臉孔──是加賀。只見他皺著眉一臉擔心地凝視著沙都子。<br /><br />  沙都子心裡突然有個甚麼噗的一聲斷了。她宛如斷了線的擺錘,無力地靠上加賀的胸膛。<br /><br /><br /><br />  3<br /><br /><br /><br />  南澤宅邸的起居室裡,時間緩慢地流逝。但或許只有沙都子有這種感覺吧,她渾然不覺自己被帶到這裡之後過了多少時間,而且,待在這裡的所有人從剛才就幾乎動也不動,也沒人開口說話。<br /><br />  參加這次雪月花之式的成員除了南澤雅子,此刻都在場。加賀也趕來了,一直陪在沙都子身旁,他只知道波香過世了,對於事件的來龍去脈完全不知情,但他並沒有向任何人詢問,只是和沙都子這群當事人一起置身凝重的氣氛當中。<br /><br />  突然,門把發出了喀嚓聲響,所有人頓時神經繃緊。門外的人似乎是有所顧慮而謹慎地轉動門把,但還是令門內的他們心跳加速。<br /><br />  進門的是南澤雅子,面無血色的她朝著所有人說道:「警方的人已經來了。」她的嗓音有些沙啞,卻相當鎮靜。<br /><br />  「警方的人?」摟著華江肩膀的若生詫異地望著雅子,「為甚麼警察要來呢?」<br /><br />  一直抱著胳臂的藤堂似乎和若生有同樣感受,他垂下手起身朝雅子走近幾步。<br /><br />  但南澤雅子仍是同樣的表情,以平淡的語調回答:「醫生檢查過金井同學的屍體,發現可能是中毒致死。醫生說一定得通知警方,是我找警察來的。」<br /><br />  「中毒!」出聲的是加賀,「波香是中毒而死嗎?」<br /><br />  南澤雅子微微點了頭,「醫生說很有可能。」<br /><br />  「可是,為甚麼……?」<br /><br />  雅子搖搖頭,「我也不明白,警方會進一步調查吧。剛才我在電話裡已經向警方大略說明了經過,不過警方表示仍必須偵訊所有相關人等。我想他們很快就到了,應該會特別針對事情發生的前後經過做詳細訊問,我希望大家儘可能據實回答警方的問題。」<br /><br />  說完後她在沙發坐下,而幾乎同時,門再度打開,進來一名身穿制服、看上去相當年輕的警察。<br /><br />  「不好意思,我們必須搜查各位身上攜帶的物品,等一下馬上會有女警過來,請在座的女士聽從她們的指示;而各位男士麻煩跟我來一下。」<br /><br />  藤堂、若生與加賀跟在這名警察身後出了房間,接著兩名體格健壯的女警進來了,她們相當客氣地向沙都子等人打過招呼,一面利落地展開搜查。儘管口頭上說只是檢查各人所攜帶的物品,實際上卻是大搜身,沙都子很快便明白女警的目的在於搜查她們身上是否攜有毒藥。<br /><br />  所有人搜身完畢,並沒有任何發現,女警重申歉意之後便離開了房間;不久,男士們也由剛才那名警察帶了回來。<br /><br />  「那邊如何?」哭腫眼睛的華江壓低聲音問若生,但話聲還是進到其他人耳裡。<br /><br />  若生輕輕搖了頭,「好像沒甚麼發現吧。」他的語氣像在說別人的事。<br /><br />  等所有人回到沙發坐下,年輕警察開口了:「接下來,我們要請教各位一些問題,請其中一位先跟我來好嗎?哪位先來都可以。」<br /><br />  一瞬間大家互看著彼此。<br /><br />  「我先吧。」藤堂說。<br /><br />  藤堂關上門之後,若生自言自語似地嘟囔著:「甚麼下毒嘛……」雖然不知道他為甚麼這麼說,沙都子覺得他這句話道出了大家的心聲。就是啊,甚麼毒藥嘛,我們只是在舉行茶會,卻突然莫名其妙被扔進另一個次元,要我們說明也無從說明起啊。<br /><br />  「那些茶葉,」南澤雅子坐在沙發上,手裡緊握著手帕,「是我昨天剛買回來的。」<br /><br />  所以原因不可能是茶葉出問題──這似乎是她想說的。在這種狀況下還想得到這一點的,就只有這位夫人了。<br /><br />  十五分鐘後,藤堂的偵訊結束了,回到起居室的他嘴唇發白、神情僵硬。<br /><br />  剛才那名警察也隨後進來,來回看著華江和沙都子之後問道:「請問相原小姐是……?」<br /><br />  沙都子嚇了一跳,頓時伸直背脊。<br /><br />  「麻煩妳跟我來一下。」警察低頭行個禮。<br /><br />  沙都子不由得轉頭看向加賀,被指名道姓的壓迫感尤其大。加賀輕輕動了動嘴,像在說:「沒事的。」給了她不少勇氣。<br /><br />  警方進行偵訊的房間就在案發和室的隔壁,約四坪大,以紙拉門隔開鄰室,因此無法看到目前現場蒐證的狀況。<br /><br />  矮桌前等著沙都子的是一名戴眼鏡、穿著筆挺棕色西裝、三十五歲左右的男刑警,給人感覺與其說是刑警,更像是大企業的上班族。他看到沙都子時,相當自然地點頭說:「妳好。」一旁還有一名年近三十的刑警,不過看起來不大靈光,而且他似乎認為凶惡眼神是刑警的必要條件。沙都子決定儘量避開這個人的視線。<br /><br />  「發生這樣的事,一定讓妳受驚了吧。」這是刑警的第一句話。<br /><br />  她原本打算回答:「是。」一時卻發不出聲來。<br /><br />  刑警見狀,頻頻點著頭。「事情的大致經過,我們已經聽老師說過了。聽說今天是老師的生日?」<br /><br />  「是的……」<br /><br />  「是不是叫……『雪月花』?這方面我完全不懂,總之把它當成是一種茶道的禮法就行了,是吧?」<br /><br />  「是。」<br /><br />  「好的。在茶會進行過程中,金井波香小姐喝了茶,隨後倒地不起……。妳聽說死因了嗎?」<br /><br />  「聽說是……中毒?」<br /><br />  「好像是氰酸中毒,醫生是這麼說的。」刑警似乎很習慣這類事情,表情絲毫沒變化。然而沙都子卻無法保持平靜,這一瞬間,她無法遏抑地全身顫抖了起來。「恐怕是氰酸鉀吧。金井小姐喝了茶之後立刻痛苦倒地,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那碗茶裡含有毒藥。請問,對於這一點妳有沒有異議?好比說,妳是否看到她在喝茶之前,吞進某些東西呢?」<br /><br />  喝茶之前……。沙都子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但很快便明白不會有答案的。她依舊垂著視線,搖頭說道:「因為當時我是『花』,實在沒有心思觀察別人。」<br /><br />  「『花』?……喔,就是負責泡茶的人是吧,我聽老師說了。原來如此。其實我也問過藤堂先生同樣的問題,他說除了泡茶的人,大家都是面對同一個方向坐著,看不到金井小姐的狀況,所以我才想,說不定從妳的角度會有答案。這樣啊……,也對,等搜查之後馬上就曉得毒藥是如何吞進肚子裡的了。對了,再請教妳一個問題,今天之前,妳和金井小姐最後一次見面是甚麼時候?」<br /><br />  沙都子考慮了幾秒鐘之後回答:「上星期。我去她的公寓找她。」<br /><br />  那天是祥子的葬禮,葬禮結束之後,她跟著波香去了白鷺莊,當時從古川智子那裡獲得了重要證詞。沙都子仔細回想,在那之後就沒見到波香了。<br /><br />  刑警似乎相當在意這項證詞,只見他湊身向前說道:「就是那件案子吧?我也聽老師和藤堂先生提到了,你們好像很熱心地自己當偵探查案呀。如何?能不能透露一些搜查內容呢?」<br /><br />  「搜查內容……,其實沒有甚麼斬獲。」沙都子將古川智子的證言、縣警局的佐山刑警也知道這項證詞,以及他們幾個好伙伴想找出線索等事,一一告訴了這位刑警,她也提到目前並沒有發現任何有力線索。<br /><br />  看來刑警對她的陳述不疑有他,或許也因為刑警本來就不期待這些外行人能查出甚麼吧。<br /><br />  「當你們得知那起案子很可能是他殺的時候,金井小姐的反應如何?」<br /><br />  沙都子試著回想當時波香的反應,但她自己受到的衝擊就夠大了,根本無心去觀察別人的狀況,她只好坦承:「我想她應該和我一樣覺得很驚訝吧。」<br /><br />  刑警接著問她,波香平日過著甚麼樣的生活?和甚麼樣的人來往?以及她經常去的地方等等,追根究柢地問了一遍,當然也包括異性交往的部份。沙都子認為沒必要隱瞞,便將所知道的事全講了出來,而她之所以如此配合,也是希望警方能早日查個水落石出。<br /><br />  「那麼,最後我想請教一下關於茶道的事……」刑警換了口吻,「今天舉行的那個……」<br /><br />  「雪月花之式嗎?」<br /><br />  「是的。在那個雪月花之式的過程中,完全無法預測誰會喝到茶嗎?」<br /><br />  這個問題刑警一定問過老師和藤堂了,而他們的回答也不難想像。於是沙都子回答:「我認為是無法預測的。因為由誰喝茶,是根據花月卡抽籤決定。」<br /><br />  「就是那副卡片是吧。」<br /><br />  「是的。」<br /><br />  刑警並沒有特別失望,只是稍微歎口氣說:「泡那碗茶的是妳吧?妳當時有沒有發現甚麼不尋常之處?」<br /><br />  「不尋常之處?」<br /><br />  「譬如說茶碗,或者說茶器……我這樣說對嗎?這些器具上有沒有甚麼異常?」<br /><br />  「異常……?」<br /><br />  這種問題實在讓沙都子很為難。她心想,要我回顧那些在不經意中度過的時間,就像要我拿顯微鏡看照片沒兩樣,看不到的東西還是看不到啊。於是這次換沙都子歎了口氣,「我不大記得了。」她只能這麼回答。<br /><br />  ※※※<br /><br />  刑警的訊問到此為止。感覺像是漫無邊際地談了一大堆,然而結束之後說「辛苦妳了」的刑警臉上卻浮現有所斬獲的神色。沙都子心想,或許這也是警方問案的技巧之一吧。<br /><br />  回到起居室,每個人都擔心不已地等著她,華江立刻站起來問:「怎麼樣?」沙都子擠出笑容回應:「沒事的。」<br /><br />  下一位離開起居室的是若生。沙都子望著他的背影遠去,在沙發坐了下來。<br /><br />  「被問了很多問題吧?」藤堂關心地問道,視線仍停留在地毯上。<br /><br />  沙都子以食指與拇指壓著眉心,這是她頭痛時的習慣動作,「是啊……」其實她開始有點頭痛了。<br /><br />  她望了一眼身旁的加賀,只見他老樣子盤起胳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旁人甚至會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br /><br />  「噯,加賀……」沙都子試著叫了他。不知怎的,她很想聽他的聲音。<br /><br />  加賀不改姿勢,開口道:「大家已經告訴我事情經過了。」<br /><br />  「那……」<br /><br />  「明天再想吧。」他說:「明天再想就好,今天最好甚麼都別想。」<br /><br />  「加賀……」她心想,這就是加賀的體貼吧。而也如他所言,現在的自己實在沒有力氣討論波香的猝死,能夠靜靜地坐在這兒都很勉強了。<br /><br />  波香的雙親沒多久便趕來了,但只有南澤雅子離開起居室上前招呼他們,沙都子等人並沒有和波香父母打照面。波香父母應該已從警方那裡得知死因了,雅子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衝突,要他們先留在起居室。<br /><br />  若生回來後,緊接著華江和加賀也依序接受警方偵訊。由於案發時加賀並不在場,原本以為他的回答僅供參考,訊問也不會太久,沒想到警方花在他身上的時間和其他人沒兩樣,甚至比訊問華江的時間還長。<br /><br />  所有人都接受過偵訊之後,折騰終於告一段落。已經快八點了,沙都子這時才想起大夥兒都還沒吃晚餐,剛才實在沒精神想這些,不過就算現在想到了,也毫無食慾。<br /><br />  大夥兒踏著沉重的腳步往車站走去,一路上幾乎沒人開口。沙都子很清楚,除了一位好友死去的事實,很顯然還有另一個原因令他們心情沉重,而且大家也都隱約察覺到了……<br /><br />  電車上的乘客很少,他們並列而坐,對面窗戶上映著五個人的面容,每個人都是一副傷感又困惑的表情。<br /><br />  第一個開口的是若生,他可能只是對身旁的華江說話吧,但這番話卻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經。他是這麼說的:「看來很有可能是自殺啊……」<br /><br />  但回話的並不是華江,而是藤堂。「換句話說,他殺的可能並不是零,對嗎?」<br /><br />  「怎麼可能!」華江說:「那表示我們之中有人下毒耶!」<br /><br />  「那麼,」若生舔著唇的模樣反射在窗戶上,映入了沙都子眼裡。舔唇是若生邊思考邊說話時的習慣動作,「大家覺得有沒有可能是『隨機殺人』?」<br /><br />  「隨機?」<br /><br />  「原來如此。」藤堂用力地點了頭道:「你的意思是說,某個與我們無關的人下了毒,也就是老師昨天買的那些茶葉有問題嘍。在買茶之前,茶葉已經被下毒了。」<br /><br />  「以前不是發生過在巧克力或罐裝果汁裡下毒的事件嗎?可是,如果真是隨機殺人,一調查馬上就知道了……」<br /><br />  「是啊。」<br /><br />  「所以,就只有自殺的可能了?」若生似乎想徵得大家同意,卻沒人回答。<br /><br />  沙都子再次整理了自己剛才在想的事。讓大家心情無比沉重的原因就是這點──波香是自殺?還是他殺?撇開藤堂方才提到的特殊可能,若真是他殺,代表兇手就在他們當中,但沙都子認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換句話說,勢必得考慮波香自殺的可能,然而,沙都子比在場的任何人都清楚,波香不是會自殺的人。既不可能是他殺,也無法想像波香會自殺,就是這個悖論重重壓在所有人心上。<br /><br />  沙都子悄悄望向加賀,不曉得他是否聽見了大家的對話,只見他始終閉著眼,或許他很清楚今天再怎麼討論也沒意義吧,那面無表情的側臉彷彿再次對著沙都子說:「明天再想吧。」<br /><br />  對,明天再想吧。──沙都子決定不想了,現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地平復心情。<br /><br />  然而沙都子還是不由自主地思索了起來。即使到了明天,自己內心一定還是存在一個解不開的結吧,那就是,自己其實一點也不瞭解波香。<br /><br /><br /><br />  4<br /><br /><br /><br />  窗簾縫隙射進強烈的陽光,睡意甚濃的沙都子不禁睜開了眼,昨晚喝的白蘭地似乎還沒退,頭昏腦脹的,一頭鑽進被子裡還是睡不著。她昨晚偷喝了父親收藏的人頭馬白蘭地,本來只是想讓自己好睡一點,沒想到更不舒服。在好友過世的隔天早晨宿醉,還真悲哀,偏偏外頭又一掃連續的壞天氣,晴朗得不得了。<br /><br />  躺在床上的沙都子伸出手臂正想擋住陽光,傳來了敲門聲。她啞著嗓子應門,門開了一道縫,伸進一隻黝黑的手臂將報紙扔了進來。<br /><br />  「報紙。」弟弟達也以低沉而不帶情緒的嗓音說話,這大概就是他能給姊姊最大的安慰了吧。而的確,在這樣的早晨,他的體貼讓沙都子覺得很窩心。<br /><br />  「達也。」<br /><br />  正要關上的門停住了,達也回道:「甚麼事?」<br /><br />  「幫我把窗簾拉上好嗎?」<br /><br />  達也沉默了幾秒,接著打開門,他那高大的身軀進房來。達也在家裡也是穿著運動服,一身汗臭走過床邊,輕手輕腳地拉上窗簾,再回門邊把剛才的報紙拿過來。<br /><br />  「謝了。」<br /><br />  「那個,早餐……」達也握著門把問道:「吃三明治好嗎?」<br /><br />  「好啊。」<br /><br />  「飲料呢?」<br /><br />  「紅茶。」<br /><br />  「只有Orange Pekoe【註:Orange Pekoe,一種斯里蘭卡產的高級紅茶。】哦。」<br /><br />  「很好啊。」<br /><br />  達也沒再說甚麼便離去了。沙都子望著門好一會兒,心想這傢伙甚麼時候變得這麼成熟了?<br /><br />  她原本打算多睡一會兒,但更想趕快讀報。她苦笑著自己剛才還叫弟弟把窗簾拉好,一面點亮了床頭的檯燈。<br /><br />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日期。十一月三日文化節,難怪外頭這麼晴朗。南澤雅子常說,明治節【註:明治節,文化節的舊稱,即明治天皇的生日。】一定會是好天氣。<br /><br />  沙都子打開社會版,在四格漫畫旁發現一行「茶會中服毒身亡」的標題。報紙的標題為甚麼總是和事實差距如此大呢?還是這樣的標題對讀者來說比較容易懂?<br /><br />  至於報導內容則大致屬實,錯誤的部份是,記者稱昨天那場聚會為「茶道社的茶會」,對於雪月花的解釋也大多胡謅一通,恐怕寫這篇報導的記者並沒有認真搞清楚整個儀式吧。<br /><br />  從這篇報導看來,警方似乎尚未斷定此案是自殺或他殺,但言下之意比較傾向是自殺,文中也沒提到祥子的案子。<br /><br />  金井波香(二十二歲)……<br /><br />  報上這麼寫著,旁邊還登了一張她的大頭照。這張照片是哪裡找來的啊?陰暗的對比配上宛如移花接木製成的不自然表情,看到波香受到如此對待,沙都子不禁悲從中來,覺得波香真是太可憐了,卻是不同於昨日的哀傷。<br /><br />  沙都子將臉埋進枕頭裡。波香不在了,不在這個世上了,不可能再聽到她的聲音了──她的內心仍無法接受這件事。毫無真實感,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得儘快習慣才行啊,可是,真的會有習慣的一天嗎?<br /><br />  樓下電話鈴聲響起。平常這麼早會打來找她的,不是波香就是祥子,但如今她們兩個都不在了……<br /><br />  「電話。找妳的。」門外頭,達也突然出聲喊她。<br /><br />  「誰打來的?」沙都子習慣性會先問過。<br /><br />  達也頓了一頓,說:「是個男的。」<br /><br />  「男的?」<br /><br />  「好像姓……加賀吧。」<br /><br />  「啊啊。」沙都子起身披上睡袍,「我馬上來。」<br /><br />  家裡的電話有分機,設置在二樓走廊的盡頭,這樣就能躲起來接電話了,在這種不想見人的早晨尤其感謝有這支分機的存在。<br /><br />  「是我。」加賀聲音很靦覥,而且有些模糊,「妳看到了嗎?」<br /><br />  沙都子立刻知道加賀指的是報紙,「看過了。」<br /><br />  「這樣啊。」接著加賀沉默了。沙都子心想,加賀竟然會猶豫,還真難得。過了一會兒,他問:「精神還好吧?出得了門嗎?」<br /><br />  「還OK。」沙都子說。<br /><br />  「見個面吧?」加賀馬上接口。<br /><br />  這也很難得。沙都子答應了。加賀提議在S站前大道的一家咖啡店碰面,S站前大道是市中心鬧區,加賀指定的那間咖啡店是年輕人的熱門約會地點。沙都子很意外加賀會約在那裡。<br /><br />  沙都子掛上話筒,發現自己比較有精神了,一部份原因是聽到了加賀的聲音,但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現在不是頹喪的時候。<br /><br />  波香,為了妳,我會努力的。──沙都子決定將畢業前的時間全部投注在查案上。<br /><br />  這家咖啡店叫「記憶」,位於喧鬧擁擠的市街裡,卻頑固地保持著自己的一方天地。不知為甚麼,店裡的柱子特別多,每根柱子上頭都掛著年代久遠的掛鐘,而且最令人意外的是,每個掛鐘的時間都準確得分秒不差。店裡的桌子與其說是餐桌,更像是書桌;椅子則是讓人坐不住三十分鐘的堅硬木椅。<br /><br />  「我不大喜歡講電話。」掛鐘下方,加賀正吃著烤吐司三明治。這應該是他的早餐吧,又或許是提早在十一點進食的午餐。「因為會緊張。」<br /><br />  「你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來,你以前好像從沒打電話給我喔?」<br /><br />  「沒事幹嘛打電話?」<br /><br />  看著加賀吃東西,那像是以咖啡將厚厚的麵包沖下肚的吃法,和他在學生餐廳裡用餐時沒兩樣。不知怎的,他這副吃相讓沙都子覺得很安心。<br /><br />  「心情平靜點了沒?」加賀問。<br /><br />  「嗯,還過得去……」沙都子回道。<br /><br />  「很好。」加賀老成地點了點頭,「我看的那份報紙,」他吞下吐司,大口灌了開水,「報導說茶碗上驗出了氰酸鉀,但抹茶本身好像沒被下毒。」<br /><br />  「我看的那份報紙也是……」沙都子的嗓音不由得沉了下來,儘管她知道得振作才行……<br /><br />  「也就是說若生那個『隨機殺人』的假設不成立了,毒藥是在雪月花之式的途中被摻入的。嗯……關於這部份,我想聽聽妳的意見。」<br /><br />  「我的意見啊……」沙都子彷彿患了熱病,說話懶洋洋的,目睹祥子屍體當時也是。沙都子帶著濃濃的鼻音說:「我實在搞不懂。如果報導屬實,唯一的可能就是波香自己服毒,可是我完全想不透她自殺的動機啊。」<br /><br />  同樣的對話也出現在祥子的案件發生之後。當時他們也是從祥子的自殺動機開始思考,而當時和她一起苦惱的波香,這次卻成了出難題的人。<br /><br />  「兩起案件並不是毫無關聯哦。」加賀突然語出驚人,「犯罪者在悔恨交加之下選擇一死,這種案例並不少見。」<br /><br />  沙都子驚訝地看著加賀,「你的意思是,殺死祥子的是波香?」<br /><br />  「妳還記得祥子遇害當時的狀況吧?白鷺莊那棟公寓,非住戶的外人完全無法進入。從這點來研判,波香的確相當可疑。」<br /><br />  「可是警方推算祥子的死亡時間是十點左右,當時波香正和我待在『波本』啊!」<br /><br />  「警方的推算時間不一定準確,說不定十點的時候,祥子真的如管理員猜測只是在睡覺,波香和妳道別之後便回公寓殺了祥子,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按理說是極有可能。」<br /><br />  「波香殺了……」沙都子感到一陣頭痛襲來,臉頰僵硬,「你這話太過分了,又沒有證據!波香不是我們的好朋友嗎?」<br /><br />  「我只是想說,波香也有畏罪自殺的可能。」加賀的表情毫無變化。一般人若自知理虧,通常無法大方承認或說出道歉,但加賀不是那種怯懦的人,「話說回來,這只是我以波香是自殺為前提所做的想像,實際上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足以證明她是自殺的,之所以覺得很可能是自殺,單純是依據案發現場狀況做出的推斷。」<br /><br />  「案發現場狀況?」<br /><br />  「波香身亡是在雪月花之式進行之間,誰能喝茶是由花月卡決定,沒人預測得到,因此不可能有計劃地毒死波香。」<br /><br />  「嗯,的確不可能,只有一個人例外。」<br /><br />  「沒錯,除了妳。」他毫不在意地說道:「只要在得知波香抽到『月』卡的那一瞬間,負責泡茶的妳下毒就行了,要這麼做並不難。」<br /><br />  沙都子再次認清了一件事──加賀真的是個就事論事、極度冷靜的人。<br /><br />  「你是在……懷疑我嗎?」<br /><br />  「警察第一個會懷疑的就是妳吧,搞不好他們早已派人跟蹤妳了。」<br /><br />  沙都子不由得環顧四周,從走出家門到來這兒的路上,她並不覺得有人跟蹤自己,不過,對方是警察,當然不會讓她察覺。<br /><br />  「但是假使妳真的想殺害波香,不可能使出那麼容易被看穿的手法。雖然故意將計就計、誤導警方的推論也能成立,但風險太大了,畢竟不大可能,我想警方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早就消去妳藉泡茶下毒的可能性了;再者我也認為兇手不是妳。」說到這兒,他看著沙都子,慌忙補了一句:「當然,我本來就相信妳不是兇手。」<br /><br />  聽著加賀這番話,沙都子只覺得,這個人太冷靜了。當她問及加賀是否懷疑她時,她很期待聽見加賀強烈地否定,但他沒有這麼做,仍然合理地分析著,所以他從不迷惘。至於最後補上的那句話,就是他的體貼了,因為在真正的推理思考當中,是沒有所謂「相信」或「不相信」的情緒的。<br /><br />  「所以在現階段,不得不認同有計劃地毒害波香是不可能的;但這又不是一起意外事件,換句話說,以消去法便能推論出波香是自殺的。」<br /><br />  「其實還有一個證據能斷定她是自殺。」沙都子直直望著加賀,「當時在案發現場的,都是我們最知心、最信任的人哦,你覺得當中會有某個人打算殺害波香嗎?」<br /><br />  此話一出,加賀難得地亂了方寸,眼神閃爍著。接著他的視線離開沙都子,像要喘口氣似地朝走來身旁的服務生點了一杯熱牛奶。<br /><br />  「最近很冷嘛。」他露齒微笑,眼神卻不帶笑意。沒多久,他察覺氣氛只是變得更僵,於是斂起勉強的笑容,有所覺悟似地歎口氣說:<br /><br />  「我們啊,究竟有多瞭解他人呢?」他囁嚅著,「其實是完全不瞭解吧?」<br /><br />  沙都子不懂他這話的含意,一逕沉默著。加賀繼續說:「或許波香真是自殺的,不,現階段推論最有可能的就是自殺,但關於她的動機,我們卻毫無頭緒。即使身為她的摯友,我們對波香一無所知;祥子的死也是。這樣的我們,敢拍胸脯說自己有多瞭解藤堂或華江嗎?」<br /><br />  沙都子咬了咬牙,「我明白了,加賀。你根本……」<br /><br />  「我叫妳出來,是想和妳一起查出真相,我能相信的只有妳。還有一件事我也敢肯定,那就是,波香絕對不是會自殺的人。」<br /><br /><br /><br />  5<br /><br /><br /><br />  南澤雅子──大夥兒的恩師。性情溫柔,光是待在她身旁,就能沉浸在安全感當中。<br /><br />  藤堂正彥──祥子的戀人。高中時代曾任劍道社主將,無論何時都很沉著冷靜,學業成績優秀,是大夥兒當中最有出息的。<br /><br />  若生勇──帶點傻氣的網球男孩。只要有他在,氣氛總是祥和融洽,他也是群體中負責帶動氣氛的人。<br /><br />  伊澤華江──若生的戀人。宛如少女雜誌中跳出來的女孩,個性開朗,從不掩飾自己的心情,是個愛哭鬼。<br /><br />  沙都子腦中浮現參加雪月花之式的另外四名成員。一直以來,大家都是互相扶持的知心好友,但此刻,加賀卻試圖將過去的情誼一筆抹煞。<br /><br />  「我也很痛苦啊。」加賀垂下眼,像在辯解似地說道:「可是,無法釋懷的事,我沒辦法放著不管。說不定波香真是自殺的,那麼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她自殺的動機,但眼前我根本無法說服自己她是自殺身亡。如果主張她是自殺的根據只是因為『不可能是他殺』,那麼我也要追根究柢直到確認完全不可能是他殺為止才甘願放棄,接下來再好好地查出波香的自殺動機。」<br /><br />  「可是……」沙都子感到呼吸困難,從剛才她的心跳就一直很快,「可是……假設是他殺,你認為動機何在?」<br /><br />  「動機這部份就先別想吧。」加賀這句話也像是對自己說的,「若是他殺,動機恐怕遠遠超乎我們想像。硬要推理原本就超出想像的事,意義也不大。」<br /><br />  沙都子也同意。無論事情背後有多少糾葛,她實在無法想像殺害摯友這種事。<br /><br />  「如我剛才所講,我想釐清的是,是否能單憑『不可能是他殺』便推論是自殺;但相對地,即使我察覺當中存在甚麼詭計,我也不會立即咬定這起案子是他殺。推論過程多少讓人痛苦,但我相信,這些都是為了查出真相所必經的。」<br /><br />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可能有人預謀殺害波香……」<br /><br />  「或許妳說的是對的,但我還是想徹頭徹尾調查一遍,所以我想請妳幫個忙。妳能不能把當時的狀況再詳細地說明一遍?從那天雪月花之式的最開頭講起。」<br /><br />  加賀嚴肅地看著沙都子。沙都子承受不住他的視線,不禁閉上了眼。然而不知怎的,眼簾卻浮現了波香那冷冷的笑容。換成波香的話,她會怎麼做呢?如果死的人是我,而現在面對著加賀的是波香……<br /><br />  「好。」沙都子決定了,「不過,我要你先明白一件事──我真的不想懷疑任何人。」<br /><br />  「我知道。我也是啊。」加賀拿起那杯不知何時端來、早已冷掉的熱牛奶,像喝啤酒似地一飲而盡。<br /><br />  沙都子從包包掏出原子筆,在帳單的背面寫上「波香、沙都子、藤堂、若生、華江、老師」,也就是所有人剛就座時的座位分配。<br /><br />  「一開始大家都按照慣例坐進各人的老位子,南澤老師坐在臨時席,而加賀你是缺席的。接著開始傳遞折据,今年的初花是藤堂。」<br /><br />  「所以,藤堂移至點前席,由老師坐到藤堂原先的座位上。」<br /><br />  「這麼一來,座位順序就變成這樣了。」沙都子在紙上依序寫上「波香、沙都子、老師、若生、華江。『花』是藤堂」,「接著第二輪傳遞折据,華江抽中『雪』,老師抽中『月』,我抽中『花』。」<br /><br />  「沙都子移至點前席,藤堂坐上沙都子空出的席位。」<br /><br />  「第三輪由若生抽中『雪』,波香是『月』,藤堂是『花』。接下來,就突然發生那件事了。」<br /><br />  「唔……」沉吟著的加賀又環起了胳臂,一邊皺著眉直盯著沙都子的筆記,「確實有難度。就算有人動手腳下了毒,也沒辦法保證喝到茶的會是波香。」<br /><br />  「波香甚麼時候會喝到茶,我認為是無法預測的。」<br /><br />  加賀沒有直接回應,反而問道:「準備茶具的是誰?」<br /><br />  「大家一起準備的。」沙都子回答道:「說得精準一點,是所有女生一起準備的。」<br /><br />  「妳記不記得妳們各自負責哪些部份?」<br /><br />  「你的問題還真難耶。」沙都子突然想起加賀的父親是警察,果然眼前這個男人的手上還是適合拿警用的黑皮記事本而不是粉筆。「負責抹茶和糕點的是老師。」<br /><br />  「那是當然了。對了,昨天準備的糕點是甚麼?」<br /><br />  「是落雁。那和案子有甚麼關係呢?」<br /><br />  「不知道。那麼,點心盤和菸草盆呢?」<br /><br />  「沒有特別分配由誰負責,留意到的人就去準備啊。把茶碗和茶筅從箱子裡拿出來的是我;把落雁排在點心盤上的是華江;準備折据和花月卡的好像是波香吧……」<br /><br />  當時的波香已經準備自殺了嗎?或者,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抽中「月」卡而喝下了毒藥?<br /><br />  「這樣啊……」加賀陷入沉思。<br /><br />  結論不用想也知道吧。──沙都子心想,總是料事如神的加賀,這次一定弄錯了……<br /><br />  「嗯,的確不可能是毒殺。我想好好地調查一下波香,搞不好我其實一點也不瞭解她……」加賀緊閉著嘴,食指輕敲桌面。看他這副模樣,沙都子真想叫他趕快捨棄那愚蠢的猜測。<br /><br />  好一會兒,加賀終於開口了,但視線仍望著空中,「我大致瞭解狀況了,再想想吧。本來就不期待今天能解開謎團的。」<br /><br />  「不可能發生的事,再怎麼推論還是不可能發生啊。」<br /><br />  「某位學者說過,」加賀恢復平日說笑時的口吻,「他說啊,證明某件事情不可能發生,比證明它是可能發生的要來得困難多了。我也有同感。」<br /><br />  「可是事實就是,我們完全想不出雪月花之式過程中有任何可能的殺人手法啊。」<br /><br />  「妳真要聽的話,」加賀彷彿含著苦澀的東西,眉頭緊蹙說道:「我告訴妳一種可能性吧。好比俄羅斯輪盤【註:俄羅斯輪盤(Russian roulette),一種自殺式的玩命遊戲。在左輪手槍的彈巢放入一顆或多顆子彈,旋轉子彈盤之後關上。參與者輪流將手槍對著自己的頭扣下扳機,直至有人中槍,或不敢扣下扳機,遊戲便告結束。】殺人賭局,只要在茶碗碗緣某處塗上毒藥,喝茶的人只要沒碰到就沒事,不幸碰到這部份就一命歸天。」<br /><br />  「你簡直瘋了。」沙都子忿忿地說道。她緊握著水杯,原本透明的杯壁接觸手心的熱氣成了一片矇矓,「我就想不出那種卑劣的殺人手段。」<br /><br />  「正常狀況下,誰會想到幹那種事呢。」加賀也拿起水杯一口喝乾,粗魯地放回桌上,接著拿起帳單迅速地起身,對沙都子說:「我們走吧。」<br /><br />  走出咖啡店,兩人在街上晃蕩。幸好這一帶是車站附近鬧區,身旁往來的都是和他們差不多年紀、似乎也都漫無目標的年輕人,他們倆並不會太醒目。沙都子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氣氛下,與加賀兩人並肩走在這樣的街道上。<br /><br />  兩人經過一家珠寶店的櫥窗前,加賀突然停下腳步,「對了。」<br /><br />  「怎麼了?」<br /><br />  加賀看著手錶。「若生和華江的比賽是今天。」<br /><br />  「啊!」對喔。波香突然出事,沙都子完全忘了若生和華江的比賽;但對他們而言,今天的比賽相當於自己學生時代的總結,他們應該會照預定出場吧。<br /><br />  「我們去加油吧。」<br /><br />  「嗯。」沙都子很想去幫他們加油,因為自己劍道比賽的時候,大夥兒也趕來現場加油。但她猶豫的是,現在的自己是否能夠平心靜氣地觀看他們比賽?或許是受到加賀的影響,沙都子內心的懷疑也開始萌芽,搞不好他們正是殺害波香的兇手呢……?而自己抱著這種心思,還能一直坐在加油席上嗎?<br /><br />  加賀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雖然這話由我來說有點奇怪,」他把手放上她的肩,「一碼歸一碼。大家都是好朋友,不是嗎?」<br /><br />  「好朋友……。是啊。」話是沒錯,然而,好朋友的定義又是甚麼呢……<br /><br />  「我……還是不去了。」<br /><br />  聽到沙都子這句話,加賀揚起了眉毛,似乎有些訝異,但旋即點了點頭:「這樣啊。嗯,不勉強妳,我會去加油的。那妳接下來的行程呢?」<br /><br />  「唔……」沙都子望著櫥窗,裡面展示著昂貴的戒指與項鏈,當然她並不是在看這些東西,但店員卻注意到他們兩人了。「我去白鷺莊一趟吧。」<br /><br />  「去波香房間嗎?」<br /><br />  「我想瞭解一下她最後離開房間時的狀況,雖然我不覺得會找到甚麼線索……」<br /><br />  「我明白。」加賀似乎也察覺了她的心思,「去看看也好,不過我想刑警應該正在白鷺莊那邊哦。」<br /><br />  沙都子望著他說:「這也是我想去白鷺莊的原因之一,說不定能得到一些情報。當時偵辦祥子案子的那位刑警應該也會在吧。」她腦海浮現佐山的面容,那位有點奇特的刑警會如何看待祥子與波香兩起案子呢?<br /><br />  「原來還打算順便收集情報啊,真不愧是沙都子。」<br /><br />  「因為我實在靜不下來啊。」<br /><br />  這時,女店員滿臉堆笑走到店前,八成以為這兩人是猶豫著不知該買甚麼的情侶,正要開口招呼,眼前兩人卻往左右分別離去。<br /><br />  不出加賀所料,刑警已經來到白鷺莊了。沙都子一走進公寓,管理員歐巴桑立刻說:「不能進去金井小姐的房間哦,警察交代過不准讓任何人進去。」<br /><br />  或許是由於住戶接連的死亡,管理員的語氣聽起來很神經質,神色難掩不安與焦躁。<br /><br />  「我不會碰裡面的東西,只是看看而已。請妳幫個忙。」<br /><br />  即使沙都子如此拜託,管理員仍使勁地搖頭,「要是有甚麼差錯,被罵的可是我啊;而且妳進去看了對案情也毫無幫助,不是嗎?」<br /><br />  「可是……」沙都子話沒說完,板著一張臉的管理員突然望著沙都子的後方點了個頭。沙都子回頭一看,三名男人正看著她們,其中兩人是昨天偵訊的刑警,另一位沒見過的男人臉形瘦削,看上去很神經質,大概二十七、八歲。沙都子總覺得他的長相似曾相識,但一時想不起來像誰。<br /><br />  「昨天辛苦妳了。」年紀較大的刑警微微頷首,而年輕刑警還是和昨天一樣惡狠狠地瞪著她。「妳去金井小姐的房間有事嗎?」一聽就是話中有話。沙都子突然想起方才加賀說過,假如波香死於被人蓄意下毒,第一個會被懷疑的就是沙都子。<br /><br />  「我只是想看一下而已。」沙都子口氣也變差了。<br /><br />  但刑警似乎不以為意,「那剛好,」他看著年輕刑警說:「我們讓相原小姐也看一下金井小姐的房間吧。這種時候,朋友的觀察力會比親屬還敏銳呢。」<br /><br />  「是啊。」年輕刑警應了聲,一旁那位瘦男人也點了點頭。根據他的長相以及刑警剛才那句話,沙都子確定了這個人正是波香的哥哥。<br /><br />  波香的房間和先前沒兩樣,房門上寫著「忌中」,沒想到卻成了事實,恐怕當初寫上這些字的波香自己也沒料到吧。<br /><br />  「看來金井小姐是在這張桌子前化好妝之後,立刻出門的吧。」刑警指著波香愛用的那張矮桌,桌上有一面小立鏡,一旁散放著數種化妝品。<br /><br />  波香總是這樣。沙都子摻雜著懷念與悲傷的情緒望著桌上的東西,每一樣都不陌生……<br /><br />  「有沒有發現甚麼和平常不一樣的?」刑警在房裡肆意走來走去,一地都是波香脫下來隨手亂扔的毛衣和絲襪等衣物,這點也和平日沒兩樣。「金井小姐好像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啊?」<br /><br />  「波香不是會寫日記的人。」<br /><br />  波香的哥哥也微微點頭。<br /><br />  刑警打開衣櫥讓沙都子看。波香的衣物不分冬季夏季統統塞在裡面,其實她很會搭衣服,總是能把夏季衣物在嚴冬時節裡靈活搭配。<br /><br />  也是老樣子啊……。沙都子正要轉頭,視線突然定住,她望著掛在最旁邊的一件連身裙。<br /><br />  「怎麼了?」眼尖的刑警立即察覺沙都子的神情變化。<br /><br />  沙都子搖了搖頭:「沒甚麼。只是……」<br /><br />  「只是?」<br /><br />  「這件連身裙是最近買的,她好像很喜歡……」<br /><br />  「所以?」<br /><br />  該怎麼回答呢?這種事要解釋也解釋不清,但這名刑警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吧。<br /><br />  「我只是很訝異,昨天她為甚麼不是穿這件去茶會……」昨天波香穿的是一件深棕色西裝外套,並不是新買的衣服。<br /><br />  刑警摸了摸連身裙之後說:「應該沒甚麼特別原因吧,不是有人會看當天的心情決定穿甚麼嗎?常有的事吧。」刑警似乎不大感興趣。<br /><br />  「是沒錯,可是……」那在別的事上說得通,但在穿著方面就不適用了。波香買下這件連身裙的同時,應該就決定要在雪月花之式當天穿了。因為女生參加宴會或聯誼時,通常會換上新衣服赴會,不過這種細膩的心思恐怕很難讓這位刑警理解吧。<br /><br />  之後,刑警讓沙都子看了置物櫃和壁櫥裡的東西,頻頻問她「有沒有發現甚麼?」然而她心裡還是很在意那件連身裙,對刑警的問題只能搖頭以對。<br /><br />  「我想也是。」刑警很顯然一開始便不抱期待,接著對年輕刑警使個眼色要他打開房門。<br /><br />  「謝謝妳的幫忙了。」刑警的口氣很溫和,然而他撇著的嘴角明白地透露希望沙都子趕快滾出去。沙都子再次慢慢地環顧室內,波香在這兒生活的空氣就這麼靜靜地凝結在最後一刻。<br /><br />  「好了,走吧。」年輕刑警催促著。沙都子正要走出房門,視線落在桌上的化妝品,都是她見過的,口紅、眼影、粉底、化妝水、乳液……<br /><br />  「啊……」有些恍惚的沙都子不禁叫了出聲。<br /><br />  刑警已經穿好鞋了,但聽到聲音立刻有了反應,「怎麼了?」<br /><br />  沙都子沒應聲,走到矮桌旁,從化妝品堆中拿起一個半透明的白瓶子,迎著窗邊的光線看著瓶內,低喃道:「怪了……」<br /><br />  刑警脫掉鞋子來到沙都子旁邊,「發現甚麼了嗎?」<br /><br />  沙都子讓刑警看瓶子的標籤,「這瓶乳液是波香平常在用的,而且我記得前陣子就用光了,可是現在瓶子裡卻還有三分之一呢。」<br /><br />  刑警接下瓶子,也和沙都子一樣迎著光看,「這瓶不是新買的嗎?」<br /><br />  「如果是新買的,也剩太少了。而且你不覺得,這標籤看上去舊舊的嗎?」<br /><br />  「的確。」刑警望著瓶子,眼光突然變得銳利,「妳說,金井小姐最近才剛用完這瓶乳液?妳確定?」<br /><br />  「我很確定。」沙都子說:「之前我來這裡過夜,想向她借一點乳液來用,可是整瓶都空了,她那時還說『我一直在想不買不行了,卻老是忘記』。」<br /><br />  「嗯……」刑警再次端詳瓶子,接著叫了年輕刑警過來,「你把這瓶子送去鑑識課。」<br /><br />  「裡面是甚麼呢?」年輕刑警一面接過瓶子一面來回看著資深刑警和沙都子。<br /><br />  「不知道。」資深刑警說:「搞不好是氰酸化合物。」<br /><br />  聽到這句話,年輕刑警緊張地顫著臉頰回道:「知道了!」轉身快步穿過走廊下樓去了。<br /><br />  沙都子心想,刑警一定是在找這個,因為只要在波香的房裡找到毒藥,就能證明波香是自殺的。<br /><br />  「說不定,案子就快破了。」刑警的語氣像是鬆了口氣,但沙都子沒說甚麼。<br /><br />  來到樓下,年輕刑警正在管理員室打電話,而先前就下樓來的波香哥哥一臉百無聊賴地站在稍遠的地方;年輕刑警看到沙都子兩人下樓,立刻掩住話筒喊了那位資深刑警,這時沙都子才得知資深刑警姓山下。山下刑警接過了話筒。<br /><br />  刑警壓低聲音講著電話。這時波香哥哥朝沙都子走來,說道:「我是波香的哥哥,叫孝男。」他的聲音低沉而微弱。<br /><br />  沙都子也做了自我介紹,孝男露出微笑,點點頭說:「常聽波香提到妳,妳們打從高中就是好朋友了吧。」<br /><br />  「遇到這樣的事,還請……」沙都子話說到一半,孝男揮了揮手制止她說下去。<br /><br />  「別說那些客套話了,我倒是想和妳好好聊一下,不知妳有沒有時間?」<br /><br />  沙都子看了看手錶,其實她接下來沒甚麼預定行程。「好的,聊一下應該沒問題。」<br /><br />  這時山下刑警也掛上電話朝他們走來。<br /><br />  他對孝男說:「謝謝你的協助。我們要回警局了,順便送你一程吧?」看來他們似乎是開車過來的,不過孝男以另有他事為由謝絕了刑警。刑警沒有對沙都子說任何話。<br /><br />  離開白鷺莊,沙都子和孝男並肩往T大路方向走去。孝男說想找個能慢慢聊的地點,沙都子便帶他前往「搖頭小丑」。<br /><br />  途中,孝男問了沙都子很多事,包括波香這陣子的生活以及過世當時的狀況。但沙都子的回答幾乎都很含糊,她並不是故意的,而是她實在沒自信能鉅細靡遺地回答。<br /><br />  孝男說,他只有波香這麼一個妹妹,家裡就他們兩個小孩。沙都子先前也聽波香說過,她父親經營建築公司,而孝男目前在公司協助父親的事業。孝男還說,今天他們接到警方通知說要搜查波香的房間,希望家屬也在場,但父母都忙著安排守靈夜,無法抽身,便由他代表前來。<br /><br />  兩人一走進「搖頭小丑」,老闆看到沙都子和一名陌生男子一道,眼睛瞪得老大。沙都子沒理會,直接把孝男帶進最靠裡面的座位,兩人面對面坐下。老闆前來點餐時,聽沙都子介紹這位是波香的哥哥,一臉不好意思地搔著頭。<br /><br />  孝男環顧店內一圈,感慨地說:「這家店,波香也常來吧?」不過,對於妹妹常待的店,他的感想也僅止於此。「我覺得波香啊,」孝男往剛送來的咖啡裡放糖,突然切入正題,「不可能自殺的。」<br /><br />  「我也這麼覺得。」沙都子也同意,但孝男只是靜靜地搖了搖頭。<br /><br />  「妳可能是根據波香的個性才這麼說,可是,我的判斷依據和妳不大一樣。」<br /><br />  「不一樣?你的意思是……?」<br /><br />  「因為,她現在還不能死啊。」孝男啜了口咖啡潤潤喉,「家父是劍道家,所以我們兄妹從小就被逼著練劍道,記憶中幾乎沒玩過真正小孩子的遊戲。只不過,家父很早便發現我沒天分,所以對我的要求並不嚴格;相對地,他所有的期待都放在波香身上,家父非常嚴厲地訓練她,學校課業反而是其次,在旁看著的我都覺得她好可憐。家父的觀念裡,只要認真把劍道練好,日後想做甚麼都無所謂;而波香似乎也遵從家父的方針一路長大成人。」孝男不經意露出了苦笑,「但她也很好強,大概是不喜歡自己逃避吧……。她說過,反正只要在劍道界闖出名號,老爸就沒話說了,所以她應該是認真地想奪下劍道冠軍的。」<br /><br />  「我明白。」沙都子說道。我完全明白……<br /><br />  「她總是說,只要成了冠軍,她就能毫無眷戀地退出劍道界。取得榮耀之後再將竹劍雙手奉還老爸,她大概是想以此報復奪走她青春歲月的家父吧。」<br /><br />  沙都子聽著孝男的話,身子不禁微微地發顫。自己在劍道方面完全不是波香的對手,想來也是理所當然了。她真的太強了。<br /><br />  「就是因為這樣……」波香哥哥低聲說道:「她現在還不能死啊。無論遇上再痛苦的事,她都不會自殺的。」<br /><br />  說到底……,沙都子心想,這位哥哥也和他的劍道家父親一樣啊。不過是劍道罷了,不是嗎?但他們卻無法這麼看待,甚至深信劍道能支配人的生死。可是,沙都子無法譏笑波香的哥哥,因為波香也和他們同類,她那張乍看冷靜的面具底下,恐怕也糾葛著深深的執念。<br /><br />  「所以,你找我想談的是?」沙都子問。<br /><br />  孝男的咖啡已經喝完了,他伸手去拿水杯,「也就是說,我覺得我妹妹一定是遭人殺害的。雖然這麼一來,妳也是其中一名嫌犯,但我總覺得那群人當中,只有妳是值得信任的。這就是我找妳商量的原因。」<br /><br />  「謝謝你的信任,不過……」沙都子垂下眼,因為她明白孝男的意思了,「你就算問我誰最可疑,也是無解的。我就是因為想不出來,才會這麼痛苦啊。」<br /><br />  「我能理解妳想袒護好友的心情……」<br /><br />  沒等孝男把話說完,沙都子拿起包包,「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如果還是要繼續追問,我只好先失陪了。」<br /><br />  她說完便起身,孝男慌忙比著手勢請她坐下,「我明白了,我們換個話題吧。」<br /><br />  於是沙都子又坐了下來,其實她也想聽聽孝男要說甚麼。<br /><br />  孝男淡淡地開口了:「你們根據波香最近的言行,似乎都把她的死與你們另一位朋友的身亡事件牽連在一起,但我的看法不大一樣。說得具體一點,我覺得早在一個半月前那場個人錦標賽之後,我妹妹就有點奇怪了。」<br /><br />  「那場比賽之後?」<br /><br />  「沒錯。波香出賽前自信滿滿的,還發下豪語一定會奪冠,但妳也知道最後的成績。從前她打輸了回老家,都會找我當出氣筒,這次卻完全沒動靜,但也不見她心情低落,只是覺得她悶悶不樂地不知道在想甚麼……。她在你們面前也是這樣嗎?」<br /><br />  「悶悶不樂嗎……?」<br /><br />  聽孝男這麼一說,沙都子也覺得好像有點跡象。那場比賽之後,波香不再參加任何劍道練習,後來甚至說不再握竹劍了。對了,就是她們倆在「波本」喝酒的那個晚上說的,當時沙都子只覺得波香是一時氣話,沒當一回事。不過話說回來,沙都子很訝異波香回老家會拿哥哥當出氣筒,她以為一向冷靜沉著、不慌不亂的波香,在輸掉比賽後只會獨自靜靜地懊悔著。<br /><br />  「總之,那場比賽之後,她就變得很奇怪。」孝男似乎對此深信不疑,「所以我在想,當時除了輸掉那場比賽,一定還發生了甚麼事。就這一點,妳有沒有甚麼線索?」<br /><br />  沙都子完全沒往這方向想過,因為她一直覺得一切事件都是由祥子的死衍生而來,而且,那場個人錦標賽是在祥子身亡前一個月的事了。<br /><br />  看沙都子沒吭聲,孝男有些急躁,「總之,我覺得那場比賽本身就有問題。」他的語氣彷彿在控訴,「波香之所以那麼篤定一定會得冠軍,絕對不是她自信過剩。即使撇開親人關係、中立地來看,我也覺得那場比賽肯定是我妹妹獲勝,波香的氣勢絕不可能輸給三島亮子那種膚淺又沒內涵的劍士,但最後卻是那樣的結果,我也很納悶,真的很難相信她會輸。」當時的懊悔彷彿歷歷在目,孝男使勁握住了杯子。<br /><br />  沙都子望著他的手說:「很多人都這麼說。」事實上像加賀他們也直呼太意外。<br /><br />  聽到沙都子這麼說,孝男也很驕傲,「我說的沒錯吧。」他認真地看著沙都子,「我總覺得那件事就是這次案子的導火線,所以才會想向妳問一下當時的狀況,說不定能找出甚麼線索。」<br /><br />  「很抱歉,幫不上忙。」沙都子低下頭來。<br /><br />  「不,請別在意。是我太一廂情願,說不定真相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只不過,事情變成現在這樣,我很後悔當初沒有親眼看到那場比賽。」<br /><br />  「你為甚麼沒到場加油呢?」沙都子從剛才就一直很想問這件事。<br /><br />  「因為家父去看了。波香輸掉的消息,我也是從家父那裡得知的。他果然很不開心。」<br /><br />  「令尊說了甚麼?」<br /><br />  孝男長吁了一口氣,宛如早期電影明星似的誇張地聳了聳肩,「家父很嘔,他只說『那是場假比賽』,之後就甚麼也不肯說了。」<br /><br />  「假比賽?怎麼可能?」<br /><br />  「對呀,怎麼可能。我想,家父只是想說比賽結果太令他意外了吧。啊,已經這麼晚了,今天真是打擾妳了。」<br /><br />  孝男起身後,沙都子也站了起來。由於是星期天,老闆在吧檯內悠閒地看著報紙,見兩人離座,連忙站了起來。<br /><br />  「如果有進一步消息,我會聯絡妳的。」孝男說完,便往車站方向離去了。沙都子一時也沒計劃接下來去哪裡,總之先朝反方向踏出步子,她想一面散步一面思考一些事情。<br /><br />  這時,孝男最後說的「假比賽」三個字突然沒來由地浮上腦海。剛聽到時她並不在意,但此刻,這個詞卻向她訴說著重要訊息,沙都子焦急地想看清這訊息是甚麼,但乍現的靈光卻宛如氣泡般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蹤了。<br /><br /><br /><br />  6<br /><br /><br /><br />  波香葬禮結束的兩天後,南澤雅子再度招待大家到她家。沙都子是在前一天接到華江通知的,當時她正坐在階梯教室倒數第二排的位子上聽著第四堂的「近松」【註:「近松」,即近松門左衛門(一六五三─一七二五),本名杉森信盛,日本江戶時代中期淨琉璃與歌舞伎腳本的大家,代表作品有《國性爺合戰》(國性爺合戦)、《曾根崎情死》(曾根崎心中)等。】。<br /><br />  「老師說,方便的話,明天到她家集合。」<br /><br />  「明天?怎麼這麼突然?」沙都子仍直視前方講台,悄聲地對著左方的華江說道。講授「近松」的這名體型瘦小的教授很討厭學生在課堂上聊天,要是被他發現,一定少不了一頓歇斯底里的怒罵。<br /><br />  「老師說愈快愈好。」<br /><br />  「是喔……」<br /><br />  華江說,南澤雅子是直接打電話通知她的。沙都子雖然不明白老師為甚麼想集合大家,但波香的事件之後,都還沒拜訪老師,她也覺得大家應該聚一聚。<br /><br />  「老師……」華江拿筆記本擋住下半臉說:「可能是想安撫大家的情緒吧。因為妳看,出事以後,大家都變得怪怪的啊。」<br /><br />  「嗯,或許吧……」沙都子含糊地應道。<br /><br />  ※※※<br /><br />  隔天,來到南澤家,沙都子發現加賀和藤堂比她還早到,而且不知為何,兩人身旁都擺著一個小包包。沙都子開口問了,他們說今晚要在這裡過夜。<br /><br />  「因為今晚我們打算喝個痛快聊到天亮啊。」說著藤堂舉起一個黑色酒瓶,那是對學生來說相當奢侈的進口威士忌。<br /><br />  「怎麼沒人和我講這件事啊?」<br /><br />  「因為要是留女孩子下來過夜,事情就複雜了呀。」端來咖啡的南澤雅子做了說明。<br /><br />  沒多久,若生和華江也到了。大夥兒一開始仍不免神情僵硬,情緒也有些放不開,然而三杯黃湯下肚,話匣子也自然打開了。<br /><br />  「我覺得啦,我們會不會想太多了。」若生一開始就喝得很快,在這種時候也不忘帶動氣氛,負責主導談話的也是他,「總之,祥子和波香都是自殺的。我們都太執著了,認定她們絕不可能自殺,就是這樣事情才會變得這麼複雜啊。」<br /><br />  「我並不是執著。」開口的是沙都子。聚會的氣氛甚麼時候變成如此的呢?「我只是說,我完全想不出她們有甚麼理由要自殺。」<br /><br />  「就算再好的朋友,畢竟是外人啊,不可能會懂的啦。」<br /><br />  「可是,我們事後回想還是會發現一、兩個疑點,不是嗎?」<br /><br />  「沒有疑點也不足為奇吧。」若生一口氣喝乾加冰塊的威士忌。<br /><br />  「不過,波香的確是自殺吧。」華江環顧著大家的表情說道。沙都子看向加賀,他只是心不在焉似地默默喝著威士忌。<br /><br />  「我也覺得,祥子毫無疑問是自殺的。」藤堂說。<br /><br />  這句話彷彿滲進大夥兒的心裡,席間頓時鴉雀無聲。<br /><br />  這時,一直聽著大家說話的南澤雅子喃喃開口了:「我打個比方,只是比方哦。」所有人一齊望向她,「假如,我明天自殺了,各位覺得我的動機是甚麼呢?」<br /><br />  「老師,不要開這種玩笑。」藤堂輕輕搖了搖頭。<br /><br />  但雅子仍然繼續:「某個意義來說,我是認真的哦。我常在想,死了也不錯,只是缺個誘因罷了……。來,告訴我,你們認為我為甚麼會自殺呢?」<br /><br />  五名學生再度陷入沉默,拿著杯子的、低著頭的,全都一動不動,而沙都子也依舊凝視著加賀的側臉。<br /><br />  這時加賀開口了,「我覺得老師不會自殺的。」<br /><br />  於是,南澤雅子微笑地看著他說:「我很想去我老公的身邊。如果我自殺了,請記得這就是我的動機。」<br /><br />  沙都子覺得自己彷彿站在高樓屋頂被人從後方狠狠推了一把,恐怕在場的好友也是同樣的感受。<br /><br />  「各位也知道吧,我一直很思念我先生,但你們卻不知道我思念到甚至有了自殺的念頭。所謂自殺動機,就是這麼回事哦。你們一定都曉得原因的,可是那個原因究竟是在甚麼樣的因緣際會之下讓那個人選擇死亡,只有當事人才知道。」<br /><br />  「人真是孤獨啊……」華江低喃著。這話來的時間點真巧,大夥兒彷彿得到救贖,神情都和緩了下來。<br /><br />  夜逐漸深了,南澤雅子擔心女孩子來不及搭末班電車回家,便指定男士送華江和沙都子去車站。沙都子由加賀護送,而華江當然由若生照顧。<br /><br />  「那麼,燒洗澡水的任務就麻煩藤堂同學吧。讓你一個人做這麼吃力的工作,不好意思了。」<br /><br />  「沒關係的。這個任務別有情趣,我很喜歡。」<br /><br />  「老師,您還在用那間浴室嗎?」華江這麼問是有原因的。南澤宅邸的浴室至今仍是以燒柴方式加熱洗澡水。雅子平常都去外面澡堂,家裡的浴室反而空著。儘管沙都子他們多次建議她改成瓦斯熱水器,但由於老師的先生生前非常喜歡這種傳統浴室,便一直保留至今,而現在只有偶爾學生來過夜時才用得到了。<br /><br />  「如果沒了這間浴室,我一定會覺得很寂寞吧。」雅子微笑道。<br /><br />  ※※※<br /><br />  前往車站途中。加賀幾乎沒說甚麼,他今天都是這副模樣。沙都子多少能體會他的心情,因為其他人都想將兩件案子視為自殺處理,但加賀卻想追查真相直到自己心服口服為止,再者,今天聚會的氣氛也不適合讓他暢談自己的看法。<br /><br />  「這樣也不錯。」加賀自言自語似地說道:「其實,我也很想相信大家。」<br /><br />  「不用解釋了。」沙都子凝視著由鞋尖往前延伸的影子,「我懂的。」這句話聽起來像要結束對話似的,儘管她並無此意。<br /><br />  若生和華江並肩走在前方,兩人的身影宛如皮影戲。望著他們漸漸遠離,自己和加賀卻走得很慢。平常他都走得很急,和他走在一起時,沙都子總會不由得氣喘吁吁,但今天的加賀卻是拖著腳步慢吞吞地走著。<br /><br />  沙都子悄悄看向他的側臉。黑暗中,加賀銳利的眼眸映著月光,那道視線瞪視的,是走在前方的那兩人呢?還是留在南澤宅邸的那兩人?<br /><br />  不。沙都子暗自搖著頭。<br /><br />  說不定,就是我呢。</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畢業──雪月花殺人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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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上完第二堂課,沙都子去國文系研究室露個臉便離開學校。回到家大約三點,她看著手錶計算了一下時間,要在五點到達南澤雅子家,只要四點前出發就行了。她決定穿一件佩斯利渦旋紋的黑色連身裙去,這讓她省下了不少時間,因為平常光是決定衣著就得半小時;至於化妝,她幾乎不花甚麼時間,快速而不馬虎──這就是她化妝的原則。她一面塗著唇膏,想起加賀曾說:「化妝是女人的特權,所以不化妝就是怠惰了。」沙都子把這話告訴波香,波香卻笑說:「那種想法正是戀母情結的寫照。」而說這話的波香有時化妝都得花上一小時。

  一切準備就緒,還不到三點半,沙都子想喝杯紅茶再出門,於是走出了房間。

  正要下樓梯,她看到父親廣次在一樓起居室,看樣子是剛從公司回來,還穿著西裝背心,打著領帶,脫下的西裝外套隨手扔在沙發上。

  這下傷腦筋了。──沙都子心想,自從就職的事和父親鬧彆扭之後,她很怕和父親獨處,但現在轉身走回房間又太不自然了,她也不喜歡這種臨陣脫逃的感覺。於是她儘量不往父親的方向看,慢慢走下樓梯。

  沙都子背對父親,開始泡自己要喝的紅茶。廣次正看著一本不知哪裡有趣的財經雜誌;沙都子感覺父親似乎隔著雜誌盯著她的背影,讓她渾身不自在。

  她原本只打算泡自己的紅茶,不知怎的卻準備了兩個茶杯,長年的習慣真是不可思議。不過既然都準備了,也沒必要刻意收回去,沙都子有些猶豫地問了父親:「要不要喝紅茶?」

  廣次依舊盯著雜誌答道:「嗯,好啊。」口吻和平日一模一樣。

  沙都子泡好紅茶,放上托盤端到沙發旁,廣次手上的雜誌已換成報紙了,他似乎正讀著早上上班前沒看完的部份。

  「這個T大的加賀,就是妳的朋友加賀同學嗎?」廣次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沙都子差點沒把茶杯打翻。

  她故作鎮靜地說:「應該是吧。怎麼了?」不爭氣的是,她的嗓門變尖了。

  廣次指著體育版的某篇報導,「這篇全國劍道大賽的報導,列出最有希望奪得學生組冠軍的選手,裡面就有加賀同學的名字,真不簡單啊。」

  沙都子湊近報紙一看,上面的確以小字體印著加賀的名字,不過加賀早在高中時,名字就常像這樣被刊在報上了。聽沙都子這麼說,廣次佩服地「喔──」了一聲,「難怪,我從以前就覺得他是個有毅力的孩子,雖然我不像妳記得那麼詳細……」

  「他現在還是風頭很健啊。」沙都子邊說邊走回餐廳,背對著廣次坐了下來,身後偶或傳來父親啜飲滾燙紅茶發出的呼嚕聲響。

  「對了,」廣次開口了,沙都子不禁全身僵硬,父親要講的應該是她就業的事吧,而且內容想也知道──絕對不許去東京。「妳不是有個朋友過世了嗎?」啊,猜錯了。廣次這麼一問,她才想起自己還沒和父親談過祥子的事。「案子還沒破嗎?」

  「嗯……」仍背對著父親的沙都子偏起頭。她想,父親的視線應該也停留在報紙上吧,「好像是。」

  「這樣啊。總覺得這案子有些蹊蹺呢。」

  「……」

  身後的父親似乎放下報紙站了起來,只聽見他趿著拖鞋正要離開起居室。

  沙都子忽然一股衝動回過頭說:「爸,有關東京出版社……」

  父親應該會停下腳步吧,因為這是他最在意的事。然而,廣次彷彿沒聽見她的話,一逕上樓去了,完全沒朝女兒的方向看一眼,僅剩沙都子獨自留在尷尬的氣氛裡。

  ※※※

  沙都子不到五點十五分就抵達南澤宅邸了,她又是第一個到的,其他伙伴都沒習慣提早赴約,每年第一個到的一定是祥子。

  雅子穿著一件深綠色捻線綢和服等著學生。沙都子一進屋,馬上被帶到那間最靠裡側的房間。

  「老師,祝您生日快樂!」沙都子端正地跪坐行禮祝賀老師。

  雅子輕輕地點了頭,「謝謝。只不過,我的生日真的值得祝賀嗎?活到這把年紀,總覺得好像對這社會有所虧欠啊……」她笑道。

  「老師您別這麼說呀。」但沙都子的確感受到恩師老了許多,或許祥子的案子也多少有影響吧。

  在等待其他伙伴時,沙都子向雅子傾吐自己的煩惱,就是她想去出版社工作的事。之前已向老師報告過了,但當時並沒談到父親不答應她遠赴東京就職。

  「令尊是放心不下啊,一定是這樣,我能理解令尊的心情,而且我想他也捨不得妳吧。」南澤雅子露出溫和的微笑。

  「可是我不是小孩了,我很希望父親能相信我。」

  「令尊一定很相信妳,他不相信的是妳以外的人啊。」

  「可是……」

  「可是妳想去出版社工作,也想去東京,所以覺得很無奈,對吧。不過我覺得妳最後一定會離開家的。」

  沙都子不禁「咦?」了一聲。他們這位恩師偶爾會出現一些比較強烈的措詞,從以前就是這樣。

  南澤雅子依舊平靜地說:「人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兼顧各個方面,所以如果妳的心意已決,就放手去做吧。妳既想要令尊同意,也想在所有人的祝福之下啟程赴京,世上哪有那麼如意的算盤。而且我覺得,妳希望令尊認可妳的決定,也未免太奢求了。」

  或許真是如此吧,沙都子心想,既然擅自作主選擇了自己喜歡的路,就必須有所覺悟,而自己還暗自希望能獲得父親的理解,說穿了不過是在撒嬌吧。

  「關於就業呀,」看到沙都子一直低著頭,雅子一掃凝重的氣氛,換上輕鬆的語氣說道:「大家好像都很煩惱啊。像你們這樣的好孩子,好像反而不會那麼順利呢。」

  沙都子抬起頭來,「您說大家……?」

  「你們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直接來找我商量,不過聽你們的談話便不難想像。若生同學好像煩惱了好一陣子,金井同學和伊澤同學也很猶豫,一開始便決定好出路的,大概只有牧村同學和打算繼續深造的藤堂同學吧。」

  祥子從高中時代就一直為各種事情猶豫,還被取了個外號叫「猶豫女」,沒想到在面對未來出路的重要抉擇時,她一點也不猶豫。

  「那加賀同學呢?」沙都子故作若無其事地問道。

  「大概在今年春天吧,他和我提過想當警察或老師,後來是決定當老師了。其實我很久以前就覺得那孩子絕不可能去當個單純的上班族,或許他更適合當警察吧,總覺得如果只是當老師,可能無法滿足他體內那股熱血。」

  沙都子也有同感。學生應該會覺得加賀是個好老師吧,但聽說目前的教育方針並不如想像中自由,當老師的人似乎也得具備上班族識時務的手腕,但她並不覺得加賀能在那種必須融入組織的環境裡如魚得水。

  「老師,老實說……」沙都子將加賀前幾天突如其來的告白告訴了雅子,她沒對任何人說過,不知怎的,現在卻很想一吐為快。

  南澤雅子聽了,笑著回道:「他終於坦白說出來了呀,很難想像加賀同學是會告白的人,不過這方式倒是很像他的作風。」

  雅子和剛聽完加賀告白當時的沙都子有相同的感想,接著雅子像是突然想到了甚麼,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啊,原來如此。說不定加賀同學就是因為這樣才放棄當警察的。」她對著沙都子微笑,「妳應該也知道他母親的事吧?加賀同學一直覺得母親會離家出走都是父親造成的,他說問題都出在父親是警察。在他心裡,恐怕根深蒂固地認為當了警察肯定會造成家人的不幸。而今年春天他找我商量要當老師或警察,也是因為當時他腦中對於家庭的形象還不夠具體吧。」

  「這和他的求婚有甚麼關聯呢?」

  「他向妳求婚,就表示他把妳視為將來的家人了。換句話說,他不希望妳像他母親一樣受苦,所以他放棄了當警察的念頭。」

  「可是……加賀還說,我要和誰結婚都是我的自由。」

  「那孩子從以前個性就是這樣啊,我想他那句話既不是逞強也不是在掩飾難為情,應該是打從心裡這麼認為吧。」

  沙都子一想到加賀是因為考慮和自己結婚而放棄當警察,不由得感到些許壓力,心跳也不禁加速。

  ※※※

  接近六點,其他伙伴相繼抵達。最先到的是若生和華江,最近這兩人總是黏在一起。

  「明天終於要上場了,事到如今慌張也沒用,但剛才還是去練了最後一次。」若生和華江望著彼此笑了。沙都子心想,這兩人真是一唱一和的絕配啊,看來他們明天的表現相當值得期待。

  接著藤堂和波香也先後到達。藤堂已經能面帶笑容對著恩師說出慶生賀詞了,但氣色依舊不大好。

  「加賀說他會晚一點到。」藤堂在沙都子隔壁坐下來,「他好像要練劍道。」

  「劍道?今天當然是老師的事優先吧。」

  沙都子內心暗罵加賀。奇怪的是,明明加賀的一大優點就是在這種事情上頭絕不馬虎的……

  「今天好像不是社團練習,是特地去警察局道場向他們討教,加賀說於情於理自己都沒辦法缺席,而且全國大賽也快到了。」

  「是喔……,原來是警局道場……」

  平常像這類事情,加賀都會告知她的,但這件事她卻是初次聽聞,有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她心頭不禁湧上些許不滿。

  說到不滿,沙都子對波香也頗有微詞。最近幾乎看不到她的人,學校裡不見人影,去公寓找她也都不在。沙都子只好把今天聚會的消息寫了紙條夾在波香房門上,至於波香是否會現身,她也沒把握。今天終於見到波香,沙都子向她抱怨這件事,波香只是含糊地應道:「我有點事啊。」

  除了加賀,大家全到齊了,於是一行五人按照既定的順序入座,首先欣賞南澤雅子沏茶奉客的優雅動作,接著一面報告自己的近況一面傳遞茶碗,每個人都輪過一次之後,雅子便起身為慣例的「雪月花之式」做準備,三名女生也跟在雅子後頭幫忙。



  2



  在茶道修習中,被視為最重要的「七事式」,乃是由裏千家八世又玄齋一燈以禪道中的「七事隨身」之精神為基礎,與其兄長──即表千家七世如心齋所共同創定的,也是身為教授茶道者之修習要點。所謂「七事」,指的就是:花月、且座、迴炭、迴花、茶歌舞伎、一二三、員茶七項。

  這一天在南澤家舉行的「雪月花之式」即是參照此「七事式」之作法,由十一世玄玄齋將五人參與的「花月之式」重新設計,讓與會人數為六人以上時遵行。

  簡單來說,「雪月花之式」其實就是一種抽籤遊戲,也就是藉由抽籤決定每一回喝茶的人、吃糕點的人和負責泡下一碗茶的人。抽籤方式也很單純,首先將數枚卡片放入一個稱作「折据」的封套中,與會者排成一列依序抽籤。中獎籤分別是「雪」、「月」、「花」三枚,這三枚卡片的正面都印有松樹畫,背面則分別寫著「雪」、「月」、「花」字樣。抽到「雪」的人吃糕點,抽到「月」的人飲用備好的茶,抽到「花」的人則為下一輪抽到「月」的人泡茶。中獎籤以外的卡片上分別寫著「一」、「二」、「三」等數字,也就代表了非中獎籤。

  抽籤遊戲即依照此規則進行下去,只要當中有一人抽遍「雪」、「月」、「花」三種卡片,遊戲即告結束。而在這個為南澤雅子祝壽的生日會上,便是由第一位三枚中獎籤全抽過的人負責獻禮物給南澤雅子。

  「我應該沒忘記作法吧。」看到沙都子利落地準備著,若生難掩不安的神色,他每年都會搔著頭說出這句話。

  「沒問題的,儀式一開始,自然會想起來的。」華江出言安撫他。

  「那麼,我們開始了。」南澤雅子一聲令下,所有人先移動到房間外頭。

  正規的儀式當中還有一項決定席位順序的步驟,但是他們每年都直接以平日固定的席次開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坐在最上座的主客──也就是第一位抽籤的人必須進行一些較困難的程序,除了原本是茶道社社員的沙都子和波香,對其他人來說有點負擔過重。

  一行人從被稱為踏込疊的房間一隅依序進入房間,從最裡面的席位一一就座,順序是波香、沙都子、藤堂、若生、華江。從前加賀與會時,會坐在沙都子和藤堂之間。

  待所有人就座,南澤雅子首先將雙手抵在踏込疊上行一禮,待所有人回禮之後,雅子便拿出帛紗(約三十公分見方的綢巾,用以淨化茶器)擦拭茶碗。

  雅子擔任的是稱作「亭主」的主人角色,負責安排茶會中所使用的各種用具。她先退到洗茶器處將菸草盆端來,來到主客波香面前行一禮,再次退回洗茶器處;波香即將菸草盆置於上座處。緊接著雅子端出點心盤,同樣置於波香面前,但此時不需行禮,直接退下即可;波香則將點心盤擺置於菸草盆前方。

  這時,雅子手持「折据」登場。折据正是「花月之式」或「雪月花之式」的重要小道具,由硬質日本紙製成,為邊長九公分之正方形扁平封套,外面是藍色紙,內面貼有金色紙,正面寫著一個「關」字。附帶一提,「花月之式」的折据尺寸較小,正面寫的字是「一」。

  如前所述,折据內放了數枚被稱為「花月卡」之卡片。今天這場茶會裡,折据裡放有寫著「雪」、「月」、「花」之卡片,以及寫著「一」、「二」、「三」的三枚數字卡,合計六枚;若參加人數更多,則須依數添加寫有「四」、「五」等數字卡進去。數字卡的正面也如同「雪」、「月」、「花」卡一樣印有松樹畫,如此一來,參加者便無法從正面分辨是否為中獎籤。

  放好折据之後,南澤雅子退至洗茶器處端出茶碗,再度退到洗茶器處將「建水」(倒洗茶碗水之器具)取來,將建水置妥後,就座於末席──即華江之後的席位上。

  以上就是到亭主就座為止的程序。在茶道修習中,要求的並非只是無誤地按照程序進行,好比腳所踏出的位置,由左腳或右腳先站立等等細節,都有相當繁瑣的嚴格規定。

  就座後的南澤雅子露出笑容朝著波香行一禮說道:「請開始傳遞折据。」以此為訊號,展開了第一輪抽籤。只不過,第一輪抽籤並不抽出吃糕點(雪)與飲用茶(月)之人,只決定泡茶之人(花)。這是因為依規定,抽到「月」之人必須飲用在上一輪抽籤時抽中「花」之人所泡的茶,然而第一輪的「上一輪」並不存在,換句話說,第一輪抽中「月」之人將飲用的茶在此時尚未備好,因此,第一輪的抽籤只是為了決定為第二輪備茶之人(花),而第一輪之「花」便被稱為「初花」。

  波香向隔壁的沙都子行一禮後,拿起折据將其打開,從中抽出一枚卡片。

  沙都子有點緊張。雖然曾是茶道社社員,但很久沒進行這項儀式了。如果是若生或華江,就算弄錯,笑一笑就過去了;但若是自己犯錯就丟臉了。沙都子端坐平視正前方,一面在內心反覆複習著程序。

  波香抽完卡片之後,將折据傳遞給沙都子。折据那高級日本紙的質感有股難以言喻的份量,沙都子品味著其優雅的觸感一邊打開了折据。任意挑撿卡片是有違禮儀的,於是沙都子毫不考慮地抽出最上方的卡片置於身前,接著將折据闔起遞給隔壁的藤堂。這時,抽出卡片的人還不得看卡片背面的字。

  就這樣,折据由藤堂依序傳遞給若生、華江,來到了末座的南澤雅子手上,當她抽出卡片,一放下折据,所有人同時翻開卡片字面。沙都子抽中的是「雪」,但此時她還不必做任何事。沒多久,坐她隔壁的藤堂以響亮的男中音喊道:「花!」雅子聽到確定了「初花」,便將自己的卡片放回折据,接著依序把折据朝上座傳遞回收卡片,當折据傳到藤堂時,他不僅得將「花」卡放回折据,還必須從先前三人(也就是雅子、華江與若生)放回的卡片中找出一枚數字卡抽取備用,這是為了避免抽到中獎籤的人在下一輪連續抽中而預先留下的卡片,如此一來,此人在下一輪就不參加抽籤了。這枚預留的卡片稱為「替換卡」。

  折据傳到沙都子手上,她將自己的卡片放回折据,接著傳給波香。

  波香將折据放回定位之後,抽到「花」的藤堂拿著替換卡起身移至點前席(泡茶席位)。他是所謂的「初花」,也就是首位負責泡茶的人。沙都子瞄著藤堂以左腳為支點起身,心裡暗自確認著應該是以右腳為支點才對。從前她常被嚴格要求,不過今天的「雪月花之式」只是一場遊戲,不會有人去挑剔那些細節的。

  初花藤堂原先的座位空了出來,便由亭主南澤雅子坐上。

  正當藤堂伸手取茶巾打算擦拭洗滌過的茶碗,沙都子隔壁的波香也有了動作,她拿起折据,開始了第二輪的抽籤。數秒後,折据再次傳到沙都子手上,她抽了一枚卡片,接著傳給南澤雅子。折据最後傳到了華江手上。

  當藤堂泡好茶,置於前方之後,所有人翻開各自抽中的卡片。沙都子抽中了「花」,換句話說,下一輪將由她負責泡茶。在她的左手邊,華江有些猶豫地喊出:「雪。」接著南澤雅子和沙都子分別喊出「月」和「花」。

  沙都子左鄰的南澤雅子將「月」卡放下,以右腳為支點起身去端茶碗,再以左腳起步返回席位開始用茶。這段時間當中,點心盤由主客波香手上傳到華江的位置,因為依規定必須由抽中「雪」的人享用糕點。

  「怎麼一開始就吃這種容易胖的點心啊。」

  點心盤上有九個櫻花形狀的「落雁」,這是糅合糯米製成的落雁粉與砂糖,再以木模壓製而成的糕點。今天準備的落雁是金澤地方在女兒節所使用的裝飾用糕點,依模子不同,大小也不一,當作茶點的話,一般認為適合較小型的落雁,剛好方便一口吃下。

  華江說了那句多餘的話之後,將落雁一口塞進嘴裡。

  「應該很甜吧。」若生問道。華江咀嚼著落雁點了點頭。

  點前席的藤堂拿著替換卡起身,當場「呼──」地大大吁一口氣。第一輪就抽中「花」似乎令他相當緊張,顧不了甚麼禮法不禮法,連忙走到末座的華江前方坐了下來。這裡被稱為「臨時席」,為結束「花」任務的人等待下一輪抽籤的臨時席位。

  坐上臨時席的藤堂將手中的替換卡放回折据,接著將折据往上座回傳。抽中「雪」的華江放回「雪」卡之後,抽出方才藤堂放回的卡片做為替換卡,再將折据傳遞給下一位,依序回收卡片。換句話說,就如同剛才藤堂所做,為使這一輪抽到中獎籤的人不會在下一輪連續抽中,將卡片放回時必須留下一枚數字卡做為替換卡。好比說,若生剛才抽到的是數字卡,所以只要將卡片放回即可;而南澤雅子則必須將手上的「月」卡與數字卡交換,做為替換卡保留在身邊。不過,在此種情況下,折据傳到沙都子手上時,裡面只剩下「雪」卡和「月」卡,並沒有能和她手上的「花」卡替換的數字卡,所以沙都子必須先將折据傳給波香,待波香將數字卡放入之後,再由沙都子取回折据,將手上的「花」卡替換為這枚數字卡。這次她取得的卡是「三」。

  接著,方才抽中「花」的沙都子手持替換卡,以右腳為支點起立移動至點前席準備泡第二碗淡茶,再由臨時席的藤堂坐到沙都子空出來的席位上。

  沙都子從抽中「月」卡的南澤雅子手中取回茶碗,注入開水加以洗滌,取茶巾擦拭碗內。而於此同時,波香也拿起了折据展開第三輪抽籤。

  這一輪,折据只會傳給目前手上沒有替換卡的波香、藤堂與若生,而且由於此時折据內只剩下「雪」、「月」、「花」三枚卡,這三人肯定會抽到中獎籤。於是在每個人都抽完卡之後,大家等待沙都子將茶泡好,置茶碗於前方,在座者開始一一通報自己抽中的卡片。

  「雪。」若生左手撥著頭髮、有些靦覥地說道。接著波香喊出:「月。」最後是藤堂語帶無奈地說道:「又是花。」

  「今天藤堂同學好像是主角哦。」南澤雅子笑著說。

  「好像是呢。」藤堂也跟著笑了。

  抽中「月」的波香依規定前去端茶碗回到自己的座位,這段時間裡,點心盤由上回抽中「雪」的華江處傳到若生的座位。

  「好像真的很甜耶,明年可不可以換成鹽味仙貝啊?」怕吃甜食的若生說道,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結束點前席任務的沙都子吁了一口氣,以左腳為支點起身。依照禮法,前往點前席時以右腳為支點起身,而從點前席退回時則須以左腳為支點。沙都子心想,自己在其他部份似乎也沒犯錯,沒想到自己禮法還記得滿清楚的,她滿意地坐上臨時席。

  沙都子入座後,立即將卡片放回折据,開始往上座傳遞。一如先前的規矩,手持數字卡的人只要將卡片放回折据即可,而手持中獎籤的人則必須抽取一枚數字卡做為替換卡。接著,二度抽中「花」的藤堂取得替換卡,正要移至點前席。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咚!」的一聲。

  原本低頭望著榻榻米的沙都子,連忙抬起頭來,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在榻榻米上緩慢滾動的茶碗。那個清水燒【註:清水燒,京都瓷器中最具代表性之瓷器之一,江戶時代初期開始生產。】茶碗正是方才沙都子泡茶用的,也是雅子相當引以為傲的收藏品之一,不知怎的此刻卻露出碗底滾動著。二、三秒之後,沙都子才注意到波香有異狀,只見她上半身向前傾倒,宛如貓伸懶腰似地全身痙攣,好像呼吸困難,背部激烈地起伏。

  「波香!」

  「金井同學!」

  第一個衝上前的是藤堂,他抱著波香的肩拉起上半身,然而在藤堂懷中的波香仍不停微顫著手腳,瞪大的雙眼游移著視線。那個眼神深深地烙印在沙都子的腦海。

  沙都子也跑到波香身旁抓住她的手臂,一邊喊著:「波香!波香!」一邊猛烈地搖晃她,但波香沒有任何回應,全身愈來愈僵硬。

  「別動她!讓她躺下吧。快打電話去醫院,快點!」聽到藤堂的指示,華江和若生立刻起身,這時南澤雅子開口了:「你們不知道電話在哪裡吧。」接著馬上走出了房間,華江和若生於是又坐了下來。

  藤堂脫下波香的外套,由沙都子接手攙扶波香,慢慢地讓她躺下。

  「是癲癇嗎……?」華江像在徵詢意見似地小聲問道,但沒人回答,因為大家都很清楚,狀況並沒那麼樂觀。

  波香的痙攣緩和下來了,但這不意味她恢復正常,看她的臉色就知道仍然不妙。沙都子焦慮不已,不停喊著摯友的名字。

  痙攣停止了,所有的人也僵在當場。

  華江尖叫般地放聲大哭,沙都子也幾乎同時哭喊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在喊些甚麼,聽不見自己的喊聲,甚麼都看不到,頭痛,暈眩,她只是大喊著,不明白自己為甚麼停不下來,整個人陷入混亂。

  有人說了甚麼,有人做了回應。在沙都子的身旁,人們慌忙地來去,唯獨她彷彿停留在方才那一刻,茫然地坐在那兒,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救護車的鳴笛。

  有人扶著她的背,攙她站了起來,可是,為甚麼要站起來呢?而且,為甚麼周圍不認識的人愈來愈多?不懂。甚麼都聽不到。

  這時,有個聲音傳進沙都子的耳裡,唐突地將她拉回現實世界。

  「妳還好嗎?」

  說這句話的人又問了一次。聲音是從她背後傳來的,她回過頭,眼前是她想念不已的熟悉臉孔──是加賀。只見他皺著眉一臉擔心地凝視著沙都子。

  沙都子心裡突然有個甚麼噗的一聲斷了。她宛如斷了線的擺錘,無力地靠上加賀的胸膛。



  3



  南澤宅邸的起居室裡,時間緩慢地流逝。但或許只有沙都子有這種感覺吧,她渾然不覺自己被帶到這裡之後過了多少時間,而且,待在這裡的所有人從剛才就幾乎動也不動,也沒人開口說話。

  參加這次雪月花之式的成員除了南澤雅子,此刻都在場。加賀也趕來了,一直陪在沙都子身旁,他只知道波香過世了,對於事件的來龍去脈完全不知情,但他並沒有向任何人詢問,只是和沙都子這群當事人一起置身凝重的氣氛當中。

  突然,門把發出了喀嚓聲響,所有人頓時神經繃緊。門外的人似乎是有所顧慮而謹慎地轉動門把,但還是令門內的他們心跳加速。

  進門的是南澤雅子,面無血色的她朝著所有人說道:「警方的人已經來了。」她的嗓音有些沙啞,卻相當鎮靜。

  「警方的人?」摟著華江肩膀的若生詫異地望著雅子,「為甚麼警察要來呢?」

  一直抱著胳臂的藤堂似乎和若生有同樣感受,他垂下手起身朝雅子走近幾步。

  但南澤雅子仍是同樣的表情,以平淡的語調回答:「醫生檢查過金井同學的屍體,發現可能是中毒致死。醫生說一定得通知警方,是我找警察來的。」

  「中毒!」出聲的是加賀,「波香是中毒而死嗎?」

  南澤雅子微微點了頭,「醫生說很有可能。」

  「可是,為甚麼……?」

  雅子搖搖頭,「我也不明白,警方會進一步調查吧。剛才我在電話裡已經向警方大略說明了經過,不過警方表示仍必須偵訊所有相關人等。我想他們很快就到了,應該會特別針對事情發生的前後經過做詳細訊問,我希望大家儘可能據實回答警方的問題。」

  說完後她在沙發坐下,而幾乎同時,門再度打開,進來一名身穿制服、看上去相當年輕的警察。

  「不好意思,我們必須搜查各位身上攜帶的物品,等一下馬上會有女警過來,請在座的女士聽從她們的指示;而各位男士麻煩跟我來一下。」

  藤堂、若生與加賀跟在這名警察身後出了房間,接著兩名體格健壯的女警進來了,她們相當客氣地向沙都子等人打過招呼,一面利落地展開搜查。儘管口頭上說只是檢查各人所攜帶的物品,實際上卻是大搜身,沙都子很快便明白女警的目的在於搜查她們身上是否攜有毒藥。

  所有人搜身完畢,並沒有任何發現,女警重申歉意之後便離開了房間;不久,男士們也由剛才那名警察帶了回來。

  「那邊如何?」哭腫眼睛的華江壓低聲音問若生,但話聲還是進到其他人耳裡。

  若生輕輕搖了頭,「好像沒甚麼發現吧。」他的語氣像在說別人的事。

  等所有人回到沙發坐下,年輕警察開口了:「接下來,我們要請教各位一些問題,請其中一位先跟我來好嗎?哪位先來都可以。」

  一瞬間大家互看著彼此。

  「我先吧。」藤堂說。

  藤堂關上門之後,若生自言自語似地嘟囔著:「甚麼下毒嘛……」雖然不知道他為甚麼這麼說,沙都子覺得他這句話道出了大家的心聲。就是啊,甚麼毒藥嘛,我們只是在舉行茶會,卻突然莫名其妙被扔進另一個次元,要我們說明也無從說明起啊。

  「那些茶葉,」南澤雅子坐在沙發上,手裡緊握著手帕,「是我昨天剛買回來的。」

  所以原因不可能是茶葉出問題──這似乎是她想說的。在這種狀況下還想得到這一點的,就只有這位夫人了。

  十五分鐘後,藤堂的偵訊結束了,回到起居室的他嘴唇發白、神情僵硬。

  剛才那名警察也隨後進來,來回看著華江和沙都子之後問道:「請問相原小姐是……?」

  沙都子嚇了一跳,頓時伸直背脊。

  「麻煩妳跟我來一下。」警察低頭行個禮。

  沙都子不由得轉頭看向加賀,被指名道姓的壓迫感尤其大。加賀輕輕動了動嘴,像在說:「沒事的。」給了她不少勇氣。

  警方進行偵訊的房間就在案發和室的隔壁,約四坪大,以紙拉門隔開鄰室,因此無法看到目前現場蒐證的狀況。

  矮桌前等著沙都子的是一名戴眼鏡、穿著筆挺棕色西裝、三十五歲左右的男刑警,給人感覺與其說是刑警,更像是大企業的上班族。他看到沙都子時,相當自然地點頭說:「妳好。」一旁還有一名年近三十的刑警,不過看起來不大靈光,而且他似乎認為凶惡眼神是刑警的必要條件。沙都子決定儘量避開這個人的視線。

  「發生這樣的事,一定讓妳受驚了吧。」這是刑警的第一句話。

  她原本打算回答:「是。」一時卻發不出聲來。

  刑警見狀,頻頻點著頭。「事情的大致經過,我們已經聽老師說過了。聽說今天是老師的生日?」

  「是的……」

  「是不是叫……『雪月花』?這方面我完全不懂,總之把它當成是一種茶道的禮法就行了,是吧?」

  「是。」

  「好的。在茶會進行過程中,金井波香小姐喝了茶,隨後倒地不起……。妳聽說死因了嗎?」

  「聽說是……中毒?」

  「好像是氰酸中毒,醫生是這麼說的。」刑警似乎很習慣這類事情,表情絲毫沒變化。然而沙都子卻無法保持平靜,這一瞬間,她無法遏抑地全身顫抖了起來。「恐怕是氰酸鉀吧。金井小姐喝了茶之後立刻痛苦倒地,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那碗茶裡含有毒藥。請問,對於這一點妳有沒有異議?好比說,妳是否看到她在喝茶之前,吞進某些東西呢?」

  喝茶之前……。沙都子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景,但很快便明白不會有答案的。她依舊垂著視線,搖頭說道:「因為當時我是『花』,實在沒有心思觀察別人。」

  「『花』?……喔,就是負責泡茶的人是吧,我聽老師說了。原來如此。其實我也問過藤堂先生同樣的問題,他說除了泡茶的人,大家都是面對同一個方向坐著,看不到金井小姐的狀況,所以我才想,說不定從妳的角度會有答案。這樣啊……,也對,等搜查之後馬上就曉得毒藥是如何吞進肚子裡的了。對了,再請教妳一個問題,今天之前,妳和金井小姐最後一次見面是甚麼時候?」

  沙都子考慮了幾秒鐘之後回答:「上星期。我去她的公寓找她。」

  那天是祥子的葬禮,葬禮結束之後,她跟著波香去了白鷺莊,當時從古川智子那裡獲得了重要證詞。沙都子仔細回想,在那之後就沒見到波香了。

  刑警似乎相當在意這項證詞,只見他湊身向前說道:「就是那件案子吧?我也聽老師和藤堂先生提到了,你們好像很熱心地自己當偵探查案呀。如何?能不能透露一些搜查內容呢?」

  「搜查內容……,其實沒有甚麼斬獲。」沙都子將古川智子的證言、縣警局的佐山刑警也知道這項證詞,以及他們幾個好伙伴想找出線索等事,一一告訴了這位刑警,她也提到目前並沒有發現任何有力線索。

  看來刑警對她的陳述不疑有他,或許也因為刑警本來就不期待這些外行人能查出甚麼吧。

  「當你們得知那起案子很可能是他殺的時候,金井小姐的反應如何?」

  沙都子試著回想當時波香的反應,但她自己受到的衝擊就夠大了,根本無心去觀察別人的狀況,她只好坦承:「我想她應該和我一樣覺得很驚訝吧。」

  刑警接著問她,波香平日過著甚麼樣的生活?和甚麼樣的人來往?以及她經常去的地方等等,追根究柢地問了一遍,當然也包括異性交往的部份。沙都子認為沒必要隱瞞,便將所知道的事全講了出來,而她之所以如此配合,也是希望警方能早日查個水落石出。

  「那麼,最後我想請教一下關於茶道的事……」刑警換了口吻,「今天舉行的那個……」

  「雪月花之式嗎?」

  「是的。在那個雪月花之式的過程中,完全無法預測誰會喝到茶嗎?」

  這個問題刑警一定問過老師和藤堂了,而他們的回答也不難想像。於是沙都子回答:「我認為是無法預測的。因為由誰喝茶,是根據花月卡抽籤決定。」

  「就是那副卡片是吧。」

  「是的。」

  刑警並沒有特別失望,只是稍微歎口氣說:「泡那碗茶的是妳吧?妳當時有沒有發現甚麼不尋常之處?」

  「不尋常之處?」

  「譬如說茶碗,或者說茶器……我這樣說對嗎?這些器具上有沒有甚麼異常?」

  「異常……?」

  這種問題實在讓沙都子很為難。她心想,要我回顧那些在不經意中度過的時間,就像要我拿顯微鏡看照片沒兩樣,看不到的東西還是看不到啊。於是這次換沙都子歎了口氣,「我不大記得了。」她只能這麼回答。

  ※※※

  刑警的訊問到此為止。感覺像是漫無邊際地談了一大堆,然而結束之後說「辛苦妳了」的刑警臉上卻浮現有所斬獲的神色。沙都子心想,或許這也是警方問案的技巧之一吧。

  回到起居室,每個人都擔心不已地等著她,華江立刻站起來問:「怎麼樣?」沙都子擠出笑容回應:「沒事的。」

  下一位離開起居室的是若生。沙都子望著他的背影遠去,在沙發坐了下來。

  「被問了很多問題吧?」藤堂關心地問道,視線仍停留在地毯上。

  沙都子以食指與拇指壓著眉心,這是她頭痛時的習慣動作,「是啊……」其實她開始有點頭痛了。

  她望了一眼身旁的加賀,只見他老樣子盤起胳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旁人甚至會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

  「噯,加賀……」沙都子試著叫了他。不知怎的,她很想聽他的聲音。

  加賀不改姿勢,開口道:「大家已經告訴我事情經過了。」

  「那……」

  「明天再想吧。」他說:「明天再想就好,今天最好甚麼都別想。」

  「加賀……」她心想,這就是加賀的體貼吧。而也如他所言,現在的自己實在沒有力氣討論波香的猝死,能夠靜靜地坐在這兒都很勉強了。

  波香的雙親沒多久便趕來了,但只有南澤雅子離開起居室上前招呼他們,沙都子等人並沒有和波香父母打照面。波香父母應該已從警方那裡得知死因了,雅子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衝突,要他們先留在起居室。

  若生回來後,緊接著華江和加賀也依序接受警方偵訊。由於案發時加賀並不在場,原本以為他的回答僅供參考,訊問也不會太久,沒想到警方花在他身上的時間和其他人沒兩樣,甚至比訊問華江的時間還長。

  所有人都接受過偵訊之後,折騰終於告一段落。已經快八點了,沙都子這時才想起大夥兒都還沒吃晚餐,剛才實在沒精神想這些,不過就算現在想到了,也毫無食慾。

  大夥兒踏著沉重的腳步往車站走去,一路上幾乎沒人開口。沙都子很清楚,除了一位好友死去的事實,很顯然還有另一個原因令他們心情沉重,而且大家也都隱約察覺到了……

  電車上的乘客很少,他們並列而坐,對面窗戶上映著五個人的面容,每個人都是一副傷感又困惑的表情。

  第一個開口的是若生,他可能只是對身旁的華江說話吧,但這番話卻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經。他是這麼說的:「看來很有可能是自殺啊……」

  但回話的並不是華江,而是藤堂。「換句話說,他殺的可能並不是零,對嗎?」

  「怎麼可能!」華江說:「那表示我們之中有人下毒耶!」

  「那麼,」若生舔著唇的模樣反射在窗戶上,映入了沙都子眼裡。舔唇是若生邊思考邊說話時的習慣動作,「大家覺得有沒有可能是『隨機殺人』?」

  「隨機?」

  「原來如此。」藤堂用力地點了頭道:「你的意思是說,某個與我們無關的人下了毒,也就是老師昨天買的那些茶葉有問題嘍。在買茶之前,茶葉已經被下毒了。」

  「以前不是發生過在巧克力或罐裝果汁裡下毒的事件嗎?可是,如果真是隨機殺人,一調查馬上就知道了……」

  「是啊。」

  「所以,就只有自殺的可能了?」若生似乎想徵得大家同意,卻沒人回答。

  沙都子再次整理了自己剛才在想的事。讓大家心情無比沉重的原因就是這點──波香是自殺?還是他殺?撇開藤堂方才提到的特殊可能,若真是他殺,代表兇手就在他們當中,但沙都子認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換句話說,勢必得考慮波香自殺的可能,然而,沙都子比在場的任何人都清楚,波香不是會自殺的人。既不可能是他殺,也無法想像波香會自殺,就是這個悖論重重壓在所有人心上。

  沙都子悄悄望向加賀,不曉得他是否聽見了大家的對話,只見他始終閉著眼,或許他很清楚今天再怎麼討論也沒意義吧,那面無表情的側臉彷彿再次對著沙都子說:「明天再想吧。」

  對,明天再想吧。──沙都子決定不想了,現在最需要的是好好地平復心情。

  然而沙都子還是不由自主地思索了起來。即使到了明天,自己內心一定還是存在一個解不開的結吧,那就是,自己其實一點也不瞭解波香。



  4



  窗簾縫隙射進強烈的陽光,睡意甚濃的沙都子不禁睜開了眼,昨晚喝的白蘭地似乎還沒退,頭昏腦脹的,一頭鑽進被子裡還是睡不著。她昨晚偷喝了父親收藏的人頭馬白蘭地,本來只是想讓自己好睡一點,沒想到更不舒服。在好友過世的隔天早晨宿醉,還真悲哀,偏偏外頭又一掃連續的壞天氣,晴朗得不得了。

  躺在床上的沙都子伸出手臂正想擋住陽光,傳來了敲門聲。她啞著嗓子應門,門開了一道縫,伸進一隻黝黑的手臂將報紙扔了進來。

  「報紙。」弟弟達也以低沉而不帶情緒的嗓音說話,這大概就是他能給姊姊最大的安慰了吧。而的確,在這樣的早晨,他的體貼讓沙都子覺得很窩心。

  「達也。」

  正要關上的門停住了,達也回道:「甚麼事?」

  「幫我把窗簾拉上好嗎?」

  達也沉默了幾秒,接著打開門,他那高大的身軀進房來。達也在家裡也是穿著運動服,一身汗臭走過床邊,輕手輕腳地拉上窗簾,再回門邊把剛才的報紙拿過來。

  「謝了。」

  「那個,早餐……」達也握著門把問道:「吃三明治好嗎?」

  「好啊。」

  「飲料呢?」

  「紅茶。」

  「只有Orange Pekoe【註:Orange Pekoe,一種斯里蘭卡產的高級紅茶。】哦。」

  「很好啊。」

  達也沒再說甚麼便離去了。沙都子望著門好一會兒,心想這傢伙甚麼時候變得這麼成熟了?

  她原本打算多睡一會兒,但更想趕快讀報。她苦笑著自己剛才還叫弟弟把窗簾拉好,一面點亮了床頭的檯燈。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日期。十一月三日文化節,難怪外頭這麼晴朗。南澤雅子常說,明治節【註:明治節,文化節的舊稱,即明治天皇的生日。】一定會是好天氣。

  沙都子打開社會版,在四格漫畫旁發現一行「茶會中服毒身亡」的標題。報紙的標題為甚麼總是和事實差距如此大呢?還是這樣的標題對讀者來說比較容易懂?

  至於報導內容則大致屬實,錯誤的部份是,記者稱昨天那場聚會為「茶道社的茶會」,對於雪月花的解釋也大多胡謅一通,恐怕寫這篇報導的記者並沒有認真搞清楚整個儀式吧。

  從這篇報導看來,警方似乎尚未斷定此案是自殺或他殺,但言下之意比較傾向是自殺,文中也沒提到祥子的案子。

  金井波香(二十二歲)……

  報上這麼寫著,旁邊還登了一張她的大頭照。這張照片是哪裡找來的啊?陰暗的對比配上宛如移花接木製成的不自然表情,看到波香受到如此對待,沙都子不禁悲從中來,覺得波香真是太可憐了,卻是不同於昨日的哀傷。

  沙都子將臉埋進枕頭裡。波香不在了,不在這個世上了,不可能再聽到她的聲音了──她的內心仍無法接受這件事。毫無真實感,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得儘快習慣才行啊,可是,真的會有習慣的一天嗎?

  樓下電話鈴聲響起。平常這麼早會打來找她的,不是波香就是祥子,但如今她們兩個都不在了……

  「電話。找妳的。」門外頭,達也突然出聲喊她。

  「誰打來的?」沙都子習慣性會先問過。

  達也頓了一頓,說:「是個男的。」

  「男的?」

  「好像姓……加賀吧。」

  「啊啊。」沙都子起身披上睡袍,「我馬上來。」

  家裡的電話有分機,設置在二樓走廊的盡頭,這樣就能躲起來接電話了,在這種不想見人的早晨尤其感謝有這支分機的存在。

  「是我。」加賀聲音很靦覥,而且有些模糊,「妳看到了嗎?」

  沙都子立刻知道加賀指的是報紙,「看過了。」

  「這樣啊。」接著加賀沉默了。沙都子心想,加賀竟然會猶豫,還真難得。過了一會兒,他問:「精神還好吧?出得了門嗎?」

  「還OK。」沙都子說。

  「見個面吧?」加賀馬上接口。

  這也很難得。沙都子答應了。加賀提議在S站前大道的一家咖啡店碰面,S站前大道是市中心鬧區,加賀指定的那間咖啡店是年輕人的熱門約會地點。沙都子很意外加賀會約在那裡。

  沙都子掛上話筒,發現自己比較有精神了,一部份原因是聽到了加賀的聲音,但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現在不是頹喪的時候。

  波香,為了妳,我會努力的。──沙都子決定將畢業前的時間全部投注在查案上。

  這家咖啡店叫「記憶」,位於喧鬧擁擠的市街裡,卻頑固地保持著自己的一方天地。不知為甚麼,店裡的柱子特別多,每根柱子上頭都掛著年代久遠的掛鐘,而且最令人意外的是,每個掛鐘的時間都準確得分秒不差。店裡的桌子與其說是餐桌,更像是書桌;椅子則是讓人坐不住三十分鐘的堅硬木椅。

  「我不大喜歡講電話。」掛鐘下方,加賀正吃著烤吐司三明治。這應該是他的早餐吧,又或許是提早在十一點進食的午餐。「因為會緊張。」

  「你這麼說我倒是想起來,你以前好像從沒打電話給我喔?」

  「沒事幹嘛打電話?」

  看著加賀吃東西,那像是以咖啡將厚厚的麵包沖下肚的吃法,和他在學生餐廳裡用餐時沒兩樣。不知怎的,他這副吃相讓沙都子覺得很安心。

  「心情平靜點了沒?」加賀問。

  「嗯,還過得去……」沙都子回道。

  「很好。」加賀老成地點了點頭,「我看的那份報紙,」他吞下吐司,大口灌了開水,「報導說茶碗上驗出了氰酸鉀,但抹茶本身好像沒被下毒。」

  「我看的那份報紙也是……」沙都子的嗓音不由得沉了下來,儘管她知道得振作才行……

  「也就是說若生那個『隨機殺人』的假設不成立了,毒藥是在雪月花之式的途中被摻入的。嗯……關於這部份,我想聽聽妳的意見。」

  「我的意見啊……」沙都子彷彿患了熱病,說話懶洋洋的,目睹祥子屍體當時也是。沙都子帶著濃濃的鼻音說:「我實在搞不懂。如果報導屬實,唯一的可能就是波香自己服毒,可是我完全想不透她自殺的動機啊。」

  同樣的對話也出現在祥子的案件發生之後。當時他們也是從祥子的自殺動機開始思考,而當時和她一起苦惱的波香,這次卻成了出難題的人。

  「兩起案件並不是毫無關聯哦。」加賀突然語出驚人,「犯罪者在悔恨交加之下選擇一死,這種案例並不少見。」

  沙都子驚訝地看著加賀,「你的意思是,殺死祥子的是波香?」

  「妳還記得祥子遇害當時的狀況吧?白鷺莊那棟公寓,非住戶的外人完全無法進入。從這點來研判,波香的確相當可疑。」

  「可是警方推算祥子的死亡時間是十點左右,當時波香正和我待在『波本』啊!」

  「警方的推算時間不一定準確,說不定十點的時候,祥子真的如管理員猜測只是在睡覺,波香和妳道別之後便回公寓殺了祥子,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按理說是極有可能。」

  「波香殺了……」沙都子感到一陣頭痛襲來,臉頰僵硬,「你這話太過分了,又沒有證據!波香不是我們的好朋友嗎?」

  「我只是想說,波香也有畏罪自殺的可能。」加賀的表情毫無變化。一般人若自知理虧,通常無法大方承認或說出道歉,但加賀不是那種怯懦的人,「話說回來,這只是我以波香是自殺為前提所做的想像,實際上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足以證明她是自殺的,之所以覺得很可能是自殺,單純是依據案發現場狀況做出的推斷。」

  「案發現場狀況?」

  「波香身亡是在雪月花之式進行之間,誰能喝茶是由花月卡決定,沒人預測得到,因此不可能有計劃地毒死波香。」

  「嗯,的確不可能,只有一個人例外。」

  「沒錯,除了妳。」他毫不在意地說道:「只要在得知波香抽到『月』卡的那一瞬間,負責泡茶的妳下毒就行了,要這麼做並不難。」

  沙都子再次認清了一件事──加賀真的是個就事論事、極度冷靜的人。

  「你是在……懷疑我嗎?」

  「警察第一個會懷疑的就是妳吧,搞不好他們早已派人跟蹤妳了。」

  沙都子不由得環顧四周,從走出家門到來這兒的路上,她並不覺得有人跟蹤自己,不過,對方是警察,當然不會讓她察覺。

  「但是假使妳真的想殺害波香,不可能使出那麼容易被看穿的手法。雖然故意將計就計、誤導警方的推論也能成立,但風險太大了,畢竟不大可能,我想警方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早就消去妳藉泡茶下毒的可能性了;再者我也認為兇手不是妳。」說到這兒,他看著沙都子,慌忙補了一句:「當然,我本來就相信妳不是兇手。」

  聽著加賀這番話,沙都子只覺得,這個人太冷靜了。當她問及加賀是否懷疑她時,她很期待聽見加賀強烈地否定,但他沒有這麼做,仍然合理地分析著,所以他從不迷惘。至於最後補上的那句話,就是他的體貼了,因為在真正的推理思考當中,是沒有所謂「相信」或「不相信」的情緒的。

  「所以在現階段,不得不認同有計劃地毒害波香是不可能的;但這又不是一起意外事件,換句話說,以消去法便能推論出波香是自殺的。」

  「其實還有一個證據能斷定她是自殺。」沙都子直直望著加賀,「當時在案發現場的,都是我們最知心、最信任的人哦,你覺得當中會有某個人打算殺害波香嗎?」

  此話一出,加賀難得地亂了方寸,眼神閃爍著。接著他的視線離開沙都子,像要喘口氣似地朝走來身旁的服務生點了一杯熱牛奶。

  「最近很冷嘛。」他露齒微笑,眼神卻不帶笑意。沒多久,他察覺氣氛只是變得更僵,於是斂起勉強的笑容,有所覺悟似地歎口氣說:

  「我們啊,究竟有多瞭解他人呢?」他囁嚅著,「其實是完全不瞭解吧?」

  沙都子不懂他這話的含意,一逕沉默著。加賀繼續說:「或許波香真是自殺的,不,現階段推論最有可能的就是自殺,但關於她的動機,我們卻毫無頭緒。即使身為她的摯友,我們對波香一無所知;祥子的死也是。這樣的我們,敢拍胸脯說自己有多瞭解藤堂或華江嗎?」

  沙都子咬了咬牙,「我明白了,加賀。你根本……」

  「我叫妳出來,是想和妳一起查出真相,我能相信的只有妳。還有一件事我也敢肯定,那就是,波香絕對不是會自殺的人。」



  5



  南澤雅子──大夥兒的恩師。性情溫柔,光是待在她身旁,就能沉浸在安全感當中。

  藤堂正彥──祥子的戀人。高中時代曾任劍道社主將,無論何時都很沉著冷靜,學業成績優秀,是大夥兒當中最有出息的。

  若生勇──帶點傻氣的網球男孩。只要有他在,氣氛總是祥和融洽,他也是群體中負責帶動氣氛的人。

  伊澤華江──若生的戀人。宛如少女雜誌中跳出來的女孩,個性開朗,從不掩飾自己的心情,是個愛哭鬼。

  沙都子腦中浮現參加雪月花之式的另外四名成員。一直以來,大家都是互相扶持的知心好友,但此刻,加賀卻試圖將過去的情誼一筆抹煞。

  「我也很痛苦啊。」加賀垂下眼,像在辯解似地說道:「可是,無法釋懷的事,我沒辦法放著不管。說不定波香真是自殺的,那麼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她自殺的動機,但眼前我根本無法說服自己她是自殺身亡。如果主張她是自殺的根據只是因為『不可能是他殺』,那麼我也要追根究柢直到確認完全不可能是他殺為止才甘願放棄,接下來再好好地查出波香的自殺動機。」

  「可是……」沙都子感到呼吸困難,從剛才她的心跳就一直很快,「可是……假設是他殺,你認為動機何在?」

  「動機這部份就先別想吧。」加賀這句話也像是對自己說的,「若是他殺,動機恐怕遠遠超乎我們想像。硬要推理原本就超出想像的事,意義也不大。」

  沙都子也同意。無論事情背後有多少糾葛,她實在無法想像殺害摯友這種事。

  「如我剛才所講,我想釐清的是,是否能單憑『不可能是他殺』便推論是自殺;但相對地,即使我察覺當中存在甚麼詭計,我也不會立即咬定這起案子是他殺。推論過程多少讓人痛苦,但我相信,這些都是為了查出真相所必經的。」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可能有人預謀殺害波香……」

  「或許妳說的是對的,但我還是想徹頭徹尾調查一遍,所以我想請妳幫個忙。妳能不能把當時的狀況再詳細地說明一遍?從那天雪月花之式的最開頭講起。」

  加賀嚴肅地看著沙都子。沙都子承受不住他的視線,不禁閉上了眼。然而不知怎的,眼簾卻浮現了波香那冷冷的笑容。換成波香的話,她會怎麼做呢?如果死的人是我,而現在面對著加賀的是波香……

  「好。」沙都子決定了,「不過,我要你先明白一件事──我真的不想懷疑任何人。」

  「我知道。我也是啊。」加賀拿起那杯不知何時端來、早已冷掉的熱牛奶,像喝啤酒似地一飲而盡。

  沙都子從包包掏出原子筆,在帳單的背面寫上「波香、沙都子、藤堂、若生、華江、老師」,也就是所有人剛就座時的座位分配。

  「一開始大家都按照慣例坐進各人的老位子,南澤老師坐在臨時席,而加賀你是缺席的。接著開始傳遞折据,今年的初花是藤堂。」

  「所以,藤堂移至點前席,由老師坐到藤堂原先的座位上。」

  「這麼一來,座位順序就變成這樣了。」沙都子在紙上依序寫上「波香、沙都子、老師、若生、華江。『花』是藤堂」,「接著第二輪傳遞折据,華江抽中『雪』,老師抽中『月』,我抽中『花』。」

  「沙都子移至點前席,藤堂坐上沙都子空出的席位。」

  「第三輪由若生抽中『雪』,波香是『月』,藤堂是『花』。接下來,就突然發生那件事了。」

  「唔……」沉吟著的加賀又環起了胳臂,一邊皺著眉直盯著沙都子的筆記,「確實有難度。就算有人動手腳下了毒,也沒辦法保證喝到茶的會是波香。」

  「波香甚麼時候會喝到茶,我認為是無法預測的。」

  加賀沒有直接回應,反而問道:「準備茶具的是誰?」

  「大家一起準備的。」沙都子回答道:「說得精準一點,是所有女生一起準備的。」

  「妳記不記得妳們各自負責哪些部份?」

  「你的問題還真難耶。」沙都子突然想起加賀的父親是警察,果然眼前這個男人的手上還是適合拿警用的黑皮記事本而不是粉筆。「負責抹茶和糕點的是老師。」

  「那是當然了。對了,昨天準備的糕點是甚麼?」

  「是落雁。那和案子有甚麼關係呢?」

  「不知道。那麼,點心盤和菸草盆呢?」

  「沒有特別分配由誰負責,留意到的人就去準備啊。把茶碗和茶筅從箱子裡拿出來的是我;把落雁排在點心盤上的是華江;準備折据和花月卡的好像是波香吧……」

  當時的波香已經準備自殺了嗎?或者,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抽中「月」卡而喝下了毒藥?

  「這樣啊……」加賀陷入沉思。

  結論不用想也知道吧。──沙都子心想,總是料事如神的加賀,這次一定弄錯了……

  「嗯,的確不可能是毒殺。我想好好地調查一下波香,搞不好我其實一點也不瞭解她……」加賀緊閉著嘴,食指輕敲桌面。看他這副模樣,沙都子真想叫他趕快捨棄那愚蠢的猜測。

  好一會兒,加賀終於開口了,但視線仍望著空中,「我大致瞭解狀況了,再想想吧。本來就不期待今天能解開謎團的。」

  「不可能發生的事,再怎麼推論還是不可能發生啊。」

  「某位學者說過,」加賀恢復平日說笑時的口吻,「他說啊,證明某件事情不可能發生,比證明它是可能發生的要來得困難多了。我也有同感。」

  「可是事實就是,我們完全想不出雪月花之式過程中有任何可能的殺人手法啊。」

  「妳真要聽的話,」加賀彷彿含著苦澀的東西,眉頭緊蹙說道:「我告訴妳一種可能性吧。好比俄羅斯輪盤【註:俄羅斯輪盤(Russian roulette),一種自殺式的玩命遊戲。在左輪手槍的彈巢放入一顆或多顆子彈,旋轉子彈盤之後關上。參與者輪流將手槍對著自己的頭扣下扳機,直至有人中槍,或不敢扣下扳機,遊戲便告結束。】殺人賭局,只要在茶碗碗緣某處塗上毒藥,喝茶的人只要沒碰到就沒事,不幸碰到這部份就一命歸天。」

  「你簡直瘋了。」沙都子忿忿地說道。她緊握著水杯,原本透明的杯壁接觸手心的熱氣成了一片矇矓,「我就想不出那種卑劣的殺人手段。」

  「正常狀況下,誰會想到幹那種事呢。」加賀也拿起水杯一口喝乾,粗魯地放回桌上,接著拿起帳單迅速地起身,對沙都子說:「我們走吧。」

  走出咖啡店,兩人在街上晃蕩。幸好這一帶是車站附近鬧區,身旁往來的都是和他們差不多年紀、似乎也都漫無目標的年輕人,他們倆並不會太醒目。沙都子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氣氛下,與加賀兩人並肩走在這樣的街道上。

  兩人經過一家珠寶店的櫥窗前,加賀突然停下腳步,「對了。」

  「怎麼了?」

  加賀看著手錶。「若生和華江的比賽是今天。」

  「啊!」對喔。波香突然出事,沙都子完全忘了若生和華江的比賽;但對他們而言,今天的比賽相當於自己學生時代的總結,他們應該會照預定出場吧。

  「我們去加油吧。」

  「嗯。」沙都子很想去幫他們加油,因為自己劍道比賽的時候,大夥兒也趕來現場加油。但她猶豫的是,現在的自己是否能夠平心靜氣地觀看他們比賽?或許是受到加賀的影響,沙都子內心的懷疑也開始萌芽,搞不好他們正是殺害波香的兇手呢……?而自己抱著這種心思,還能一直坐在加油席上嗎?

  加賀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雖然這話由我來說有點奇怪,」他把手放上她的肩,「一碼歸一碼。大家都是好朋友,不是嗎?」

  「好朋友……。是啊。」話是沒錯,然而,好朋友的定義又是甚麼呢……

  「我……還是不去了。」

  聽到沙都子這句話,加賀揚起了眉毛,似乎有些訝異,但旋即點了點頭:「這樣啊。嗯,不勉強妳,我會去加油的。那妳接下來的行程呢?」

  「唔……」沙都子望著櫥窗,裡面展示著昂貴的戒指與項鏈,當然她並不是在看這些東西,但店員卻注意到他們兩人了。「我去白鷺莊一趟吧。」

  「去波香房間嗎?」

  「我想瞭解一下她最後離開房間時的狀況,雖然我不覺得會找到甚麼線索……」

  「我明白。」加賀似乎也察覺了她的心思,「去看看也好,不過我想刑警應該正在白鷺莊那邊哦。」

  沙都子望著他說:「這也是我想去白鷺莊的原因之一,說不定能得到一些情報。當時偵辦祥子案子的那位刑警應該也會在吧。」她腦海浮現佐山的面容,那位有點奇特的刑警會如何看待祥子與波香兩起案子呢?

  「原來還打算順便收集情報啊,真不愧是沙都子。」

  「因為我實在靜不下來啊。」

  這時,女店員滿臉堆笑走到店前,八成以為這兩人是猶豫著不知該買甚麼的情侶,正要開口招呼,眼前兩人卻往左右分別離去。

  不出加賀所料,刑警已經來到白鷺莊了。沙都子一走進公寓,管理員歐巴桑立刻說:「不能進去金井小姐的房間哦,警察交代過不准讓任何人進去。」

  或許是由於住戶接連的死亡,管理員的語氣聽起來很神經質,神色難掩不安與焦躁。

  「我不會碰裡面的東西,只是看看而已。請妳幫個忙。」

  即使沙都子如此拜託,管理員仍使勁地搖頭,「要是有甚麼差錯,被罵的可是我啊;而且妳進去看了對案情也毫無幫助,不是嗎?」

  「可是……」沙都子話沒說完,板著一張臉的管理員突然望著沙都子的後方點了個頭。沙都子回頭一看,三名男人正看著她們,其中兩人是昨天偵訊的刑警,另一位沒見過的男人臉形瘦削,看上去很神經質,大概二十七、八歲。沙都子總覺得他的長相似曾相識,但一時想不起來像誰。

  「昨天辛苦妳了。」年紀較大的刑警微微頷首,而年輕刑警還是和昨天一樣惡狠狠地瞪著她。「妳去金井小姐的房間有事嗎?」一聽就是話中有話。沙都子突然想起方才加賀說過,假如波香死於被人蓄意下毒,第一個會被懷疑的就是沙都子。

  「我只是想看一下而已。」沙都子口氣也變差了。

  但刑警似乎不以為意,「那剛好,」他看著年輕刑警說:「我們讓相原小姐也看一下金井小姐的房間吧。這種時候,朋友的觀察力會比親屬還敏銳呢。」

  「是啊。」年輕刑警應了聲,一旁那位瘦男人也點了點頭。根據他的長相以及刑警剛才那句話,沙都子確定了這個人正是波香的哥哥。

  波香的房間和先前沒兩樣,房門上寫著「忌中」,沒想到卻成了事實,恐怕當初寫上這些字的波香自己也沒料到吧。

  「看來金井小姐是在這張桌子前化好妝之後,立刻出門的吧。」刑警指著波香愛用的那張矮桌,桌上有一面小立鏡,一旁散放著數種化妝品。

  波香總是這樣。沙都子摻雜著懷念與悲傷的情緒望著桌上的東西,每一樣都不陌生……

  「有沒有發現甚麼和平常不一樣的?」刑警在房裡肆意走來走去,一地都是波香脫下來隨手亂扔的毛衣和絲襪等衣物,這點也和平日沒兩樣。「金井小姐好像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啊?」

  「波香不是會寫日記的人。」

  波香的哥哥也微微點頭。

  刑警打開衣櫥讓沙都子看。波香的衣物不分冬季夏季統統塞在裡面,其實她很會搭衣服,總是能把夏季衣物在嚴冬時節裡靈活搭配。

  也是老樣子啊……。沙都子正要轉頭,視線突然定住,她望著掛在最旁邊的一件連身裙。

  「怎麼了?」眼尖的刑警立即察覺沙都子的神情變化。

  沙都子搖了搖頭:「沒甚麼。只是……」

  「只是?」

  「這件連身裙是最近買的,她好像很喜歡……」

  「所以?」

  該怎麼回答呢?這種事要解釋也解釋不清,但這名刑警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吧。

  「我只是很訝異,昨天她為甚麼不是穿這件去茶會……」昨天波香穿的是一件深棕色西裝外套,並不是新買的衣服。

  刑警摸了摸連身裙之後說:「應該沒甚麼特別原因吧,不是有人會看當天的心情決定穿甚麼嗎?常有的事吧。」刑警似乎不大感興趣。

  「是沒錯,可是……」那在別的事上說得通,但在穿著方面就不適用了。波香買下這件連身裙的同時,應該就決定要在雪月花之式當天穿了。因為女生參加宴會或聯誼時,通常會換上新衣服赴會,不過這種細膩的心思恐怕很難讓這位刑警理解吧。

  之後,刑警讓沙都子看了置物櫃和壁櫥裡的東西,頻頻問她「有沒有發現甚麼?」然而她心裡還是很在意那件連身裙,對刑警的問題只能搖頭以對。

  「我想也是。」刑警很顯然一開始便不抱期待,接著對年輕刑警使個眼色要他打開房門。

  「謝謝妳的幫忙了。」刑警的口氣很溫和,然而他撇著的嘴角明白地透露希望沙都子趕快滾出去。沙都子再次慢慢地環顧室內,波香在這兒生活的空氣就這麼靜靜地凝結在最後一刻。

  「好了,走吧。」年輕刑警催促著。沙都子正要走出房門,視線落在桌上的化妝品,都是她見過的,口紅、眼影、粉底、化妝水、乳液……

  「啊……」有些恍惚的沙都子不禁叫了出聲。

  刑警已經穿好鞋了,但聽到聲音立刻有了反應,「怎麼了?」

  沙都子沒應聲,走到矮桌旁,從化妝品堆中拿起一個半透明的白瓶子,迎著窗邊的光線看著瓶內,低喃道:「怪了……」

  刑警脫掉鞋子來到沙都子旁邊,「發現甚麼了嗎?」

  沙都子讓刑警看瓶子的標籤,「這瓶乳液是波香平常在用的,而且我記得前陣子就用光了,可是現在瓶子裡卻還有三分之一呢。」

  刑警接下瓶子,也和沙都子一樣迎著光看,「這瓶不是新買的嗎?」

  「如果是新買的,也剩太少了。而且你不覺得,這標籤看上去舊舊的嗎?」

  「的確。」刑警望著瓶子,眼光突然變得銳利,「妳說,金井小姐最近才剛用完這瓶乳液?妳確定?」

  「我很確定。」沙都子說:「之前我來這裡過夜,想向她借一點乳液來用,可是整瓶都空了,她那時還說『我一直在想不買不行了,卻老是忘記』。」

  「嗯……」刑警再次端詳瓶子,接著叫了年輕刑警過來,「你把這瓶子送去鑑識課。」

  「裡面是甚麼呢?」年輕刑警一面接過瓶子一面來回看著資深刑警和沙都子。

  「不知道。」資深刑警說:「搞不好是氰酸化合物。」

  聽到這句話,年輕刑警緊張地顫著臉頰回道:「知道了!」轉身快步穿過走廊下樓去了。

  沙都子心想,刑警一定是在找這個,因為只要在波香的房裡找到毒藥,就能證明波香是自殺的。

  「說不定,案子就快破了。」刑警的語氣像是鬆了口氣,但沙都子沒說甚麼。

  來到樓下,年輕刑警正在管理員室打電話,而先前就下樓來的波香哥哥一臉百無聊賴地站在稍遠的地方;年輕刑警看到沙都子兩人下樓,立刻掩住話筒喊了那位資深刑警,這時沙都子才得知資深刑警姓山下。山下刑警接過了話筒。

  刑警壓低聲音講著電話。這時波香哥哥朝沙都子走來,說道:「我是波香的哥哥,叫孝男。」他的聲音低沉而微弱。

  沙都子也做了自我介紹,孝男露出微笑,點點頭說:「常聽波香提到妳,妳們打從高中就是好朋友了吧。」

  「遇到這樣的事,還請……」沙都子話說到一半,孝男揮了揮手制止她說下去。

  「別說那些客套話了,我倒是想和妳好好聊一下,不知妳有沒有時間?」

  沙都子看了看手錶,其實她接下來沒甚麼預定行程。「好的,聊一下應該沒問題。」

  這時山下刑警也掛上電話朝他們走來。

  他對孝男說:「謝謝你的協助。我們要回警局了,順便送你一程吧?」看來他們似乎是開車過來的,不過孝男以另有他事為由謝絕了刑警。刑警沒有對沙都子說任何話。

  離開白鷺莊,沙都子和孝男並肩往T大路方向走去。孝男說想找個能慢慢聊的地點,沙都子便帶他前往「搖頭小丑」。

  途中,孝男問了沙都子很多事,包括波香這陣子的生活以及過世當時的狀況。但沙都子的回答幾乎都很含糊,她並不是故意的,而是她實在沒自信能鉅細靡遺地回答。

  孝男說,他只有波香這麼一個妹妹,家裡就他們兩個小孩。沙都子先前也聽波香說過,她父親經營建築公司,而孝男目前在公司協助父親的事業。孝男還說,今天他們接到警方通知說要搜查波香的房間,希望家屬也在場,但父母都忙著安排守靈夜,無法抽身,便由他代表前來。

  兩人一走進「搖頭小丑」,老闆看到沙都子和一名陌生男子一道,眼睛瞪得老大。沙都子沒理會,直接把孝男帶進最靠裡面的座位,兩人面對面坐下。老闆前來點餐時,聽沙都子介紹這位是波香的哥哥,一臉不好意思地搔著頭。

  孝男環顧店內一圈,感慨地說:「這家店,波香也常來吧?」不過,對於妹妹常待的店,他的感想也僅止於此。「我覺得波香啊,」孝男往剛送來的咖啡裡放糖,突然切入正題,「不可能自殺的。」

  「我也這麼覺得。」沙都子也同意,但孝男只是靜靜地搖了搖頭。

  「妳可能是根據波香的個性才這麼說,可是,我的判斷依據和妳不大一樣。」

  「不一樣?你的意思是……?」

  「因為,她現在還不能死啊。」孝男啜了口咖啡潤潤喉,「家父是劍道家,所以我們兄妹從小就被逼著練劍道,記憶中幾乎沒玩過真正小孩子的遊戲。只不過,家父很早便發現我沒天分,所以對我的要求並不嚴格;相對地,他所有的期待都放在波香身上,家父非常嚴厲地訓練她,學校課業反而是其次,在旁看著的我都覺得她好可憐。家父的觀念裡,只要認真把劍道練好,日後想做甚麼都無所謂;而波香似乎也遵從家父的方針一路長大成人。」孝男不經意露出了苦笑,「但她也很好強,大概是不喜歡自己逃避吧……。她說過,反正只要在劍道界闖出名號,老爸就沒話說了,所以她應該是認真地想奪下劍道冠軍的。」

  「我明白。」沙都子說道。我完全明白……

  「她總是說,只要成了冠軍,她就能毫無眷戀地退出劍道界。取得榮耀之後再將竹劍雙手奉還老爸,她大概是想以此報復奪走她青春歲月的家父吧。」

  沙都子聽著孝男的話,身子不禁微微地發顫。自己在劍道方面完全不是波香的對手,想來也是理所當然了。她真的太強了。

  「就是因為這樣……」波香哥哥低聲說道:「她現在還不能死啊。無論遇上再痛苦的事,她都不會自殺的。」

  說到底……,沙都子心想,這位哥哥也和他的劍道家父親一樣啊。不過是劍道罷了,不是嗎?但他們卻無法這麼看待,甚至深信劍道能支配人的生死。可是,沙都子無法譏笑波香的哥哥,因為波香也和他們同類,她那張乍看冷靜的面具底下,恐怕也糾葛著深深的執念。

  「所以,你找我想談的是?」沙都子問。

  孝男的咖啡已經喝完了,他伸手去拿水杯,「也就是說,我覺得我妹妹一定是遭人殺害的。雖然這麼一來,妳也是其中一名嫌犯,但我總覺得那群人當中,只有妳是值得信任的。這就是我找妳商量的原因。」

  「謝謝你的信任,不過……」沙都子垂下眼,因為她明白孝男的意思了,「你就算問我誰最可疑,也是無解的。我就是因為想不出來,才會這麼痛苦啊。」

  「我能理解妳想袒護好友的心情……」

  沒等孝男把話說完,沙都子拿起包包,「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如果還是要繼續追問,我只好先失陪了。」

  她說完便起身,孝男慌忙比著手勢請她坐下,「我明白了,我們換個話題吧。」

  於是沙都子又坐了下來,其實她也想聽聽孝男要說甚麼。

  孝男淡淡地開口了:「你們根據波香最近的言行,似乎都把她的死與你們另一位朋友的身亡事件牽連在一起,但我的看法不大一樣。說得具體一點,我覺得早在一個半月前那場個人錦標賽之後,我妹妹就有點奇怪了。」

  「那場比賽之後?」

  「沒錯。波香出賽前自信滿滿的,還發下豪語一定會奪冠,但妳也知道最後的成績。從前她打輸了回老家,都會找我當出氣筒,這次卻完全沒動靜,但也不見她心情低落,只是覺得她悶悶不樂地不知道在想甚麼……。她在你們面前也是這樣嗎?」

  「悶悶不樂嗎……?」

  聽孝男這麼一說,沙都子也覺得好像有點跡象。那場比賽之後,波香不再參加任何劍道練習,後來甚至說不再握竹劍了。對了,就是她們倆在「波本」喝酒的那個晚上說的,當時沙都子只覺得波香是一時氣話,沒當一回事。不過話說回來,沙都子很訝異波香回老家會拿哥哥當出氣筒,她以為一向冷靜沉著、不慌不亂的波香,在輸掉比賽後只會獨自靜靜地懊悔著。

  「總之,那場比賽之後,她就變得很奇怪。」孝男似乎對此深信不疑,「所以我在想,當時除了輸掉那場比賽,一定還發生了甚麼事。就這一點,妳有沒有甚麼線索?」

  沙都子完全沒往這方向想過,因為她一直覺得一切事件都是由祥子的死衍生而來,而且,那場個人錦標賽是在祥子身亡前一個月的事了。

  看沙都子沒吭聲,孝男有些急躁,「總之,我覺得那場比賽本身就有問題。」他的語氣彷彿在控訴,「波香之所以那麼篤定一定會得冠軍,絕對不是她自信過剩。即使撇開親人關係、中立地來看,我也覺得那場比賽肯定是我妹妹獲勝,波香的氣勢絕不可能輸給三島亮子那種膚淺又沒內涵的劍士,但最後卻是那樣的結果,我也很納悶,真的很難相信她會輸。」當時的懊悔彷彿歷歷在目,孝男使勁握住了杯子。

  沙都子望著他的手說:「很多人都這麼說。」事實上像加賀他們也直呼太意外。

  聽到沙都子這麼說,孝男也很驕傲,「我說的沒錯吧。」他認真地看著沙都子,「我總覺得那件事就是這次案子的導火線,所以才會想向妳問一下當時的狀況,說不定能找出甚麼線索。」

  「很抱歉,幫不上忙。」沙都子低下頭來。

  「不,請別在意。是我太一廂情願,說不定真相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只不過,事情變成現在這樣,我很後悔當初沒有親眼看到那場比賽。」

  「你為甚麼沒到場加油呢?」沙都子從剛才就一直很想問這件事。

  「因為家父去看了。波香輸掉的消息,我也是從家父那裡得知的。他果然很不開心。」

  「令尊說了甚麼?」

  孝男長吁了一口氣,宛如早期電影明星似的誇張地聳了聳肩,「家父很嘔,他只說『那是場假比賽』,之後就甚麼也不肯說了。」

  「假比賽?怎麼可能?」

  「對呀,怎麼可能。我想,家父只是想說比賽結果太令他意外了吧。啊,已經這麼晚了,今天真是打擾妳了。」

  孝男起身後,沙都子也站了起來。由於是星期天,老闆在吧檯內悠閒地看著報紙,見兩人離座,連忙站了起來。

  「如果有進一步消息,我會聯絡妳的。」孝男說完,便往車站方向離去了。沙都子一時也沒計劃接下來去哪裡,總之先朝反方向踏出步子,她想一面散步一面思考一些事情。

  這時,孝男最後說的「假比賽」三個字突然沒來由地浮上腦海。剛聽到時她並不在意,但此刻,這個詞卻向她訴說著重要訊息,沙都子焦急地想看清這訊息是甚麼,但乍現的靈光卻宛如氣泡般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蹤了。



  6



  波香葬禮結束的兩天後,南澤雅子再度招待大家到她家。沙都子是在前一天接到華江通知的,當時她正坐在階梯教室倒數第二排的位子上聽著第四堂的「近松」【註:「近松」,即近松門左衛門(一六五三─一七二五),本名杉森信盛,日本江戶時代中期淨琉璃與歌舞伎腳本的大家,代表作品有《國性爺合戰》(國性爺合戦)、《曾根崎情死》(曾根崎心中)等。】。

  「老師說,方便的話,明天到她家集合。」

  「明天?怎麼這麼突然?」沙都子仍直視前方講台,悄聲地對著左方的華江說道。講授「近松」的這名體型瘦小的教授很討厭學生在課堂上聊天,要是被他發現,一定少不了一頓歇斯底里的怒罵。

  「老師說愈快愈好。」

  「是喔……」

  華江說,南澤雅子是直接打電話通知她的。沙都子雖然不明白老師為甚麼想集合大家,但波香的事件之後,都還沒拜訪老師,她也覺得大家應該聚一聚。

  「老師……」華江拿筆記本擋住下半臉說:「可能是想安撫大家的情緒吧。因為妳看,出事以後,大家都變得怪怪的啊。」

  「嗯,或許吧……」沙都子含糊地應道。

  ※※※

  隔天,來到南澤家,沙都子發現加賀和藤堂比她還早到,而且不知為何,兩人身旁都擺著一個小包包。沙都子開口問了,他們說今晚要在這裡過夜。

  「因為今晚我們打算喝個痛快聊到天亮啊。」說著藤堂舉起一個黑色酒瓶,那是對學生來說相當奢侈的進口威士忌。

  「怎麼沒人和我講這件事啊?」

  「因為要是留女孩子下來過夜,事情就複雜了呀。」端來咖啡的南澤雅子做了說明。

  沒多久,若生和華江也到了。大夥兒一開始仍不免神情僵硬,情緒也有些放不開,然而三杯黃湯下肚,話匣子也自然打開了。

  「我覺得啦,我們會不會想太多了。」若生一開始就喝得很快,在這種時候也不忘帶動氣氛,負責主導談話的也是他,「總之,祥子和波香都是自殺的。我們都太執著了,認定她們絕不可能自殺,就是這樣事情才會變得這麼複雜啊。」

  「我並不是執著。」開口的是沙都子。聚會的氣氛甚麼時候變成如此的呢?「我只是說,我完全想不出她們有甚麼理由要自殺。」

  「就算再好的朋友,畢竟是外人啊,不可能會懂的啦。」

  「可是,我們事後回想還是會發現一、兩個疑點,不是嗎?」

  「沒有疑點也不足為奇吧。」若生一口氣喝乾加冰塊的威士忌。

  「不過,波香的確是自殺吧。」華江環顧著大家的表情說道。沙都子看向加賀,他只是心不在焉似地默默喝著威士忌。

  「我也覺得,祥子毫無疑問是自殺的。」藤堂說。

  這句話彷彿滲進大夥兒的心裡,席間頓時鴉雀無聲。

  這時,一直聽著大家說話的南澤雅子喃喃開口了:「我打個比方,只是比方哦。」所有人一齊望向她,「假如,我明天自殺了,各位覺得我的動機是甚麼呢?」

  「老師,不要開這種玩笑。」藤堂輕輕搖了搖頭。

  但雅子仍然繼續:「某個意義來說,我是認真的哦。我常在想,死了也不錯,只是缺個誘因罷了……。來,告訴我,你們認為我為甚麼會自殺呢?」

  五名學生再度陷入沉默,拿著杯子的、低著頭的,全都一動不動,而沙都子也依舊凝視著加賀的側臉。

  這時加賀開口了,「我覺得老師不會自殺的。」

  於是,南澤雅子微笑地看著他說:「我很想去我老公的身邊。如果我自殺了,請記得這就是我的動機。」

  沙都子覺得自己彷彿站在高樓屋頂被人從後方狠狠推了一把,恐怕在場的好友也是同樣的感受。

  「各位也知道吧,我一直很思念我先生,但你們卻不知道我思念到甚至有了自殺的念頭。所謂自殺動機,就是這麼回事哦。你們一定都曉得原因的,可是那個原因究竟是在甚麼樣的因緣際會之下讓那個人選擇死亡,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人真是孤獨啊……」華江低喃著。這話來的時間點真巧,大夥兒彷彿得到救贖,神情都和緩了下來。

  夜逐漸深了,南澤雅子擔心女孩子來不及搭末班電車回家,便指定男士送華江和沙都子去車站。沙都子由加賀護送,而華江當然由若生照顧。

  「那麼,燒洗澡水的任務就麻煩藤堂同學吧。讓你一個人做這麼吃力的工作,不好意思了。」

  「沒關係的。這個任務別有情趣,我很喜歡。」

  「老師,您還在用那間浴室嗎?」華江這麼問是有原因的。南澤宅邸的浴室至今仍是以燒柴方式加熱洗澡水。雅子平常都去外面澡堂,家裡的浴室反而空著。儘管沙都子他們多次建議她改成瓦斯熱水器,但由於老師的先生生前非常喜歡這種傳統浴室,便一直保留至今,而現在只有偶爾學生來過夜時才用得到了。

  「如果沒了這間浴室,我一定會覺得很寂寞吧。」雅子微笑道。

  ※※※

  前往車站途中。加賀幾乎沒說甚麼,他今天都是這副模樣。沙都子多少能體會他的心情,因為其他人都想將兩件案子視為自殺處理,但加賀卻想追查真相直到自己心服口服為止,再者,今天聚會的氣氛也不適合讓他暢談自己的看法。

  「這樣也不錯。」加賀自言自語似地說道:「其實,我也很想相信大家。」

  「不用解釋了。」沙都子凝視著由鞋尖往前延伸的影子,「我懂的。」這句話聽起來像要結束對話似的,儘管她並無此意。

  若生和華江並肩走在前方,兩人的身影宛如皮影戲。望著他們漸漸遠離,自己和加賀卻走得很慢。平常他都走得很急,和他走在一起時,沙都子總會不由得氣喘吁吁,但今天的加賀卻是拖著腳步慢吞吞地走著。

  沙都子悄悄看向他的側臉。黑暗中,加賀銳利的眼眸映著月光,那道視線瞪視的,是走在前方的那兩人呢?還是留在南澤宅邸的那兩人?

  不。沙都子暗自搖著頭。

  說不定,就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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