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行》東野圭吾
《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1
出了近鐵布施站之後,沿著鐵路往西走。已經十月了,天氣仍然悶熱難當,地面卻是乾的。每當卡車疾馳而過,揚起的塵土極可能會飛進眼睛,讓人又皺眉又揉眼睛。
笹垣潤三的腳步說不上輕快。他今天本來不必出勤的。很久沒休假了,還以為今天可以悠哉地看點書。為了今天,他特地留著松本清張的新書沒看。
公園出現在右手邊,大小足以容納兩場三壘棒球開打。叢林越野遊戲、鞦韆、滑梯等公園常見的遊樂設施一應俱全。這座公園是附近最大的一座,正式名稱叫做真澄公園。
公園後面有一棟興建中的七層樓建築,乍看之下平凡無奇,但笹垣知道裏面幾乎空無一物。因為在調到大阪府警本部之前,他就待在管轄這一帶的西布施分局。
看熱鬧的人動作很快,已經聚集在大樓前了,停在那裏的好幾輛警車簡直被群眾團團圍住。
笹垣沒有直接走向大樓,而是在公園前右轉。轉角數來第五家店,掛著「烤烏賊餅」的招牌,是一家店面不到兩公尺的小店。烤烏賊餅的檯子面向馬路,後面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女人,正在看報紙。店內看來是賣零嘴的,但沒見到小孩子的身影。
「老闆娘,給我烤一片。」笹垣出聲招呼。
中年婦人急忙闔起報紙。「好,來了來了。」
婦人站起身來,把報紙放在椅子上。笹垣銜了根Peace 牌香菸,擦了火柴棒點著菸,瞄了一下那份報紙,看到「厚生省公佈市場海鮮汞含量檢查結果」的標題,旁邊以小字寫著「大量食用魚類亦不致達到該含量」。
三月時,法院對熊本水俣病【註:一九五六年左右發生於日本熊本縣水俣市的公害疾病,起因於工廠排放有機汞至海中,人類食用海鮮後,汞便在人體中累積,至一定程度後便發病。症狀為手足麻痹,運動、聽力、語言障礙,嚴重者會造成死亡。】作出判決,與新潟水俣病、四日市空氣污染、痛痛病【註:一九五○年代,日本富山縣稻米受到鎘污染,導致食用者骨質疏鬆及腎衰竭,由於關節及脊骨極度疼痛,而有「痛痛病」之稱。】合稱四大公害的訴訟,就此全數結案。結果,每一件訴訟均由原告勝訴,這使得民眾莫不對公害戒慎恐懼。尤其是日常食用的魚類遭汞或PCB(多氯聯苯)污染疑慮未消,使大眾人心惶惶。
烏賊不會有問題吧?笹垣看著報紙想。
烤烏賊餅的兩片鐵板由鉸鏈連在一起,夾住裹了麵粉和蛋汁的烏賊,再利用鐵板加熱。燒烤烏賊的味道激起了食慾。
充分加熱後,老闆娘打開鐵板,又圓又扁的脆餅黏在其中一片鐵板上。她塗上薄薄的醬汁,對摺成一半,再以咖啡色紙包起來,說聲「好了」,把餅遞給笹垣。
笹垣看了看寫著「烤烏賊餅四十圓」的牌子,付了錢。老闆娘親切地說:「多謝。」然後拿起報紙,坐回椅子上。
笹垣正要離開時,一個中年女子在店門口停下腳步,向老闆娘打招呼。她手上提著購物籃,看樣子是附近的家庭主婦。
「那邊好像很熱鬧,是不是出了甚麼事呀?」主婦模樣的女子指著大樓說。
「好像是呢,剛才來了好多警車,不曉得是不是小孩受傷了。」老闆娘說。
「小孩子?」笹垣回頭問。「大樓裏怎麼會有小孩子?」
「那棟大樓已經成了小孩子的遊樂場了。我早就擔心遲早會有人玩到受傷,結果真的有人受傷了,不是嗎?」
「哦,在那樣的大樓裏,能玩些甚麼呢?」
「誰知道他們的把戲呢?反正,我早就覺得該把那裏整頓一下,太危險了。」
笹垣吃完烤烏賊餅,走向大樓。看在他身後的老闆娘眼裏,想必會認為他是個閒著沒事、愛看熱鬧的中年人。
穿著制服的警察在大樓前拉起封鎖線阻擋看熱鬧的人。笹垣鑽過封鎖線,一個警察用威嚇的眼神看他,他指了指胸口,意思是警徽在這裏。制服警察瞭解了他的手勢,向他行注目禮。
大樓有個類似玄關的地方,原本的設計也許是裝設玻璃大門,但目前只用美耐板和角材擋住。美耐板有一部份被掀開了,以便進入。
向看守的警察打過招呼後,笹垣走進大樓。不出所料,裏面十分幽暗,空氣裏飄盪著霉味與灰塵混雜的氣味。他站住不動,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耳裏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談話聲。
過了一會兒,逐漸可以辨識四周景象了,笹垣這才知道自己站在原本應該是等候電梯的穿堂,因為右手邊有兩道並排的電梯門,門前堆著建材和電機零件。
正面是牆,不過開了一個四方形洞口出入,洞的另一邊暗不見物,也許是原本建築規劃中的停車場吧。
左手邊有個房間,安裝了粗糙的膠合板門,感覺像是臨時充數的,上面以粉筆潦草地寫著「禁止進入」,大概是建築工人寫的吧。
門開了,走出了兩個男人。兩個人笹垣都很熟,是同組的刑警。他們看到笹垣便停下腳步。
「哦,辛苦了。難得的休假,你真倒楣呀。」其中一個對笹垣說,他比笹垣大兩歲。另一個年輕刑警調到搜查一課還不到一年。
「我早就有預感,覺得不太妙啦,這種第六感何必這麼準呢?」說完,笹垣壓低聲音說:「老大心情怎麼樣?」
對方皺皺眉頭,搖搖手,年輕刑警在一旁苦笑。
「這樣啊。也難怪,他才說想輕鬆一下,就出了這種事。現在裏面在做甚麼?」
「松野教授剛到。」
「這樣啊。」
「那我們去外頭轉轉。」
「好,辛苦了。」笹垣目送他們離開,大概是奉命去問話吧。
笹垣戴上手套,緩緩打開門。房間約有七坪半大。陽光從玻璃窗照進來,所以室內不像穿堂那麼暗。
調查人員聚在窗戶對面的牆邊。裏頭有幾張陌生面孔,多半是管區西布施分局的人,其他都是看膩了的老面孔,其中交情最深的,第一個往笹垣這邊看。他是組長中塚,頭髮剃成五分平頭,戴著金邊眼鏡,鏡片上半部是淡紫色的。眉心那道皺紋,就算笑的時候也不會消失。
中塚沒有說「辛苦了」或「怎麼這麼晚」,而是微微動了動下巴,示意他過來。笹垣走過去。
房間內沒有像樣的傢具,靠牆處擺著一張黑色人造皮長椅,擠一下,大概可以坐三個成人。
屍體就躺在上面,是名男性。
近畿醫科大學的松野秀臣教授正在檢視屍體,松野教授擔任大阪府法醫已經超過二十年了。
笹垣伸長脖子,看了看屍體。
屍體的年齡看來約四十五到五十出頭,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公分。以身高而言體格感覺稍胖,穿著咖啡色上衣,沒有繫領帶,衣物看來都是高級品。只不過,胸口有個直徑十公分大小的深紅色血跡。其他還有幾處傷痕,但沒有嚴重的出血現象。
就笹垣所見,並沒有打鬥的跡象。死者衣著整齊,沒有分線、全部向後梳攏的頭髮,也幾乎沒有紊亂變形。
個頭矮小的松野教授站起身來,面向調查人員。
「是他殺,錯不了。」教授肯定地說。「有五處刺傷。胸部二處,肩部三處。致命傷應該是左胸下方的刺傷,在胸骨往左幾公分的地方。凶器應該是穿過肋骨的間隙,直達心臟。」
「當場死亡?」中塚問。
「大概一分鐘之內就死了吧,我想是冠狀動脈出血壓迫心臟,引起心包膜填塞。」
「兇手身上有濺到血嗎?」
「不,我想應該沒有多少。」
「凶器呢?」
教授翹起下唇,略加思考之後才開口。「是細而銳利的刀刃,可能比水果刀更窄一點。總之,不是菜刀或開山刀之類的刀刃。」
「推定死亡時間呢?」這個問題是笹垣提出的。
「死後僵直已經遍及全身,而且屍斑不再位移,角膜也相當混濁,可能已經過了十七個小時到快一整天了吧,就看解剖可以精確到甚麼程度。」
笹垣看了看錶,現在是下午兩點四十分,單純地倒推時間,死者便是昨天下午三點左右到晚上十點之間遇害的。
「那馬上送去解剖吧。」
中塚提出的這個意見,松野教授也贊成:「這樣比較好。」
這時,年輕刑警古賀刑警進來了。「死者的太太到了。」
「總算來了。那就先讓她認人吧,帶她進來。」
古賀對中塚的指示點點頭,離開了房間。
笹垣小聲地問身邊的年輕刑警:「已經知道死者的身分了?」
後進輕輕點頭。「死者身上有駕照和名片,是這附近當舖的老闆。」
「當舖?被拿走甚麼東西?」
「不知道,但是沒有找到錢包。」
有聲音響起,古賀再次進來,朝後面說著「這邊請」。刑警們離開屍體兩、三步。
古賀背後出現了一名女子。首先映入笹垣眼簾的是鮮艷的橘色,原來這名女子穿著橘黑相間的格子連身洋裝,而且足蹬一雙近十公分高的高跟鞋。還有,造型完美的長髮,簡直像剛從美容院出來一般。
以濃妝刻意強調的大眼睛,望向牆邊的長椅。她的雙手舉到嘴邊,發出了沙啞的聲音。就這樣,身體的動作靜止了幾秒。調查人員深知在這種情況下,多言無益,大家都默默地注視著現場的狀況。
終於,她開始慢慢地靠近屍體。她在長椅前停下腳步,俯視躺在上面的男子的面孔。連笹垣都看得出她的下顎微微顫抖。
「是妳先生嗎?」中塚問。
她沒有回答,雙手覆住臉頰。那雙手緩緩地移動,蓋住了臉。雙膝像支撐不住似地一彎,蹲在地板上。好像在演戲呀,笹垣心想。
哀泣的聲音從她手裏傳了出來。
2
桐原洋介──這是被害人的名字,他是「桐原當舖」的老闆,店舖兼自宅距現場約一公里。
經妻子彌生子確認身分後,屍體便被迅速移出現場。笹垣幫忙鑑識課人員把屍體移上擔架。這時,有個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被害人是吃飽後遇害的?」他喃喃地說。
「咦?」在他身邊的古賀刑警反問。
「這個啊。」笹垣指的是被害人繫的皮帶。「你看,皮帶繫的孔比平常鬆了兩格。」
「啊,真的耶。」
桐原洋介繫的是咖啡色的范倫鐵諾皮帶。皮帶上留下的扣環痕跡,以及已經拉長變形的孔,顯示他平常用的是尾端數來第五個孔。然而,屍體上所扣的卻是尾端數來第三個孔。
笹垣交代附近一個年輕的鑑識人員對這個部份拍照。
屍體運走後,參與現場勘驗的調查人員陸續離開,以進行偵訊工作。留下來的人除了鑑識人員外,只剩笹垣與中塚。
中塚站在房屋中央,再次環顧室內。左手扠腰,右手撫著臉頰,這是他站著思考時的習慣。
「笹仔,」中塚說,「你覺得呢?是甚麼樣的兇手?」
「完全看不出來。」笹垣的視線也掃了一圈。「現在頂多知道是被害人認識的人。」
衣著、頭髮整齊,沒有打鬥跡象,正面遇刺,這幾點便是證據。
中塚點點頭,臉上的表情表示同意。
「問題是,被害人與兇手在這裏做甚麼。」組長說。
笹垣再次一一檢視房內所有物品。大樓進行建築工程時,這個房間似乎被當作臨時辦公室。屍體橫躺的那張黑色長椅,也是那時候留下來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張鐵製辦公桌和兩張鐵椅,再加上一張摺疊式的會議桌,全都靠牆放著。每件東西都生了鏽,上面積了一層灰,活像撒了粉似的。工程早在兩年半前便中止了。
笹垣的視線停留在黑色長椅旁牆上的某一點。通風管的四方形洞穴就在天花板下方,本來應該覆蓋著金屬網的,現在上面當然空空如也。
如果沒有通風管,或許屍體會更晚才被發現。因為發現屍體的人,是從通風管來到房內的。
據西布施分局調查,發現屍體的是附近國小三年級的學生。今天是星期六,學校的課只上到中午。下午,男孩和五個同學在這棟大樓裏玩。他們玩的並不是躲避球或捉迷藏,而是把大樓裏四通八達的通風管當作迷宮。在複雜蜿蜒的通風管裏爬行,對男孩子而言,或許的確是一種能夠激發冒險精神的遊戲。
雖然不清楚他們的遊戲規則,但其中一人似乎在半途走上另一條路徑。男孩與同伴走失,焦急地在通風管裏四處爬行,最後來到這個房間。據說,男孩一開始並沒有想到躺在長椅上的男人已經死了,還怕自己爬出通風管跳下來時會吵醒他。然而,男子卻一動也不動。男孩感到納悶,躡手躡腳地接近男子,才赫然發現他胸口的血跡。
男孩將近一點時回到家,把狀況告訴家人。但是,他的母親花了二十分鐘左右,才把兒子的話當真。根據紀錄,向西布施分局報案的時間是下午一點三十三分。
「當舖啊……」中塚冒出這句。「當舖的老闆,有甚麼事得和人約在這種地方碰面呢?」
「大概是不希望被別人看到,或是被看到了不太妥當的人吧。」
「就算是這樣好了,也不必特地選這種地方吧,可以避人耳目私下密談的地點多的是。而且如果真的怕被看見,應該會選離家遠一點的地方,不是嗎?」
「的確。」笹垣點頭,摸了摸下巴,手心裏有鬍碴的觸感。今天趕著出門,連刮鬍子的時間都沒有。
「話說回來,他老婆的打扮好誇張啊。」中塚提起另一個話題,說起了桐原洋介的妻子彌生子。「差不多是三十出頭吧,被害人的年齡是五十二歲,感覺有點差太多了。」
「她應該做過那一行。」笹垣小聲地回應。
「嗯……」中塚縮了縮他的雙下巴。
「女人真是可怕啊!現場離家裏根本沒有幾步路,卻還是化了妝才來。不過她看到丈夫屍體時哭的那個樣子,真是有夠看。」
「哭法跟化妝一樣,太誇張了,是嗎?」
「我可沒有這麼說哦。」中塚賊笑了一下,立刻回復正經的表情。「應該差不多問完他老婆的話了吧,笹仔,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送她回家嗎?」
「好的。」笹垣低頭行禮,轉身走向門口。
來到大樓外,看熱鬧的人少多了。但是相對的,開始出現新聞記者的身影,電視台的人好像也來了。
笹垣望向停在大樓前的警車,桐原彌生子就在近前數來第二輛警車的後座。她身旁坐著小林刑警,前座是古賀刑警。笹垣靠近他們,敲了敲後座的玻璃窗,小林打開車門出來。
「情況怎麼樣?」笹垣問。
「大致問過了,剛問完。不過,說實在的,情緒還是有點不太穩定。」小林以手掩住嘴說。
「她確認過隨身物品了嗎?」
「確認過了。果然,錢包不見了,還有打火機。」
「打火機?」
「聽說是登喜路的高級貨。」
「哦。那,她先生甚麼時候失去聯絡的?」
「她說昨天兩、三點出門的,去哪裏不知道。到今天早上還沒回來,她很擔心。本想再不回來就要報警,結果就接到發現屍體的通知。」
「她先生是被人叫出去的嗎?」
「她說不曉得,她不記得先生出門前有沒有接到電話。」
「她先生出門時的樣子呢?」
「說是沒甚麼不對勁的地方。」
笹垣以食指摳摳臉頰,問到的話裏完全沒有線索。
「照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誰可能行凶了。」
「是啊。」小林皺著眉點頭。
「她知道這棟大樓嗎?有沒有甚麼線索,問過了嗎?」
「問過了。她以前就知道這棟大樓,但這是甚麼樣的建築,她完全不知道。她今天才第一次踏進去,也從來沒聽她先生提過這棟大樓。」
笹垣不由得苦笑。「從頭到尾都是否定句啊。」
「對不起。」
「這又不是你的錯。」笹垣拍了拍後進的胸口。「我來送她,讓古賀開車,可以嗎?」
「好的,請。」
笹垣坐上車,吩咐古賀駛向桐原家。
「稍微繞一下再去,媒體那些人還沒察覺被害人家就在附近。」
「好的。」古賀回答。
笹垣轉身朝向一旁的彌生子,正式自我介紹。彌生子只是微微點頭,看來並不想費力去記刑警的姓名。
「府上現在有人在嗎?」
「有的,有人在看店,我兒子也從學校回來了。」她頭也不抬地回答。
「妳有兒子啊,幾歲了?」
「小五了。」
這麼說,就是十或十一歲了。笹垣在心裏計算,再次看了看彌生子的臉。雖然她以化妝來掩飾,但是肌膚狀況不太好,細紋也頗明顯。就算有這麼大的孩子,也不足為奇。
「聽說妳先生昨天甚麼都沒交代就出門了,這種情況常有嗎?」
「有時候,都是直接去喝酒。昨天我也以為是那樣,沒怎麼放在心上。」
「會到天亮才回家嗎?」
「很少。」
「這種情況,他不會打電話回家嗎?」
「他很少打。我拜託他晚歸的時候要打電話,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他總是嘴上答應,也不打,我就習慣了。可是,萬萬沒想到他會被殺……」彌生子伸手按住嘴巴。
笹垣一行人坐的車隨處繞了一陣子後,停在標示了大江三丁目的電線杆旁。獨棟住宅沿著狹窄的道路兩旁林立。
「在那邊。」古賀隔著擋風玻璃指著前方。約二十公尺遠處,出現了「桐原當舖」的招牌。媒體似乎還沒有掌握被害人的身分,店門口不見人影。
「我送桐原太太回家,你先回去吧。」笹垣吩咐古賀。
「桐原當舖」的鐵門拉下一半,高度大約在笹垣面前。笹垣跟在彌生子身後鑽進門去。鐵門之後,是商品陳列櫃和入口。入口大門裝了毛玻璃,也以金色的書法字體寫著「桐原當舖」。
彌生子打開門走進去,笹垣跟在後面。
「啊,回來了。」待在櫃檯的男子出聲招呼。男子年約四十歲,細瘦的身形,尖尖的下巴,烏黑的頭髮是毫釐不差的三、七分。
彌生子呼的歎了一口氣,在一把應該是供客人坐的椅子上坐下來。
「怎麼樣?」男子問,視線在她的臉和笹垣之間來回。
彌生子把手放在臉上,說:「是他。」
「怎麼會……」男子一臉沉鬱,眉心出現一道深色的線條。「果然是被……,被殺的嗎?」
她輕輕地點頭,「嗯。」
「豈有此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男子遮住嘴。視線下垂,像是在整理思緒,不斷眨眼。
「我是大阪府警笹垣。這次的事,真的很遺憾。」笹垣出示警察手冊,自我介紹。「您是這裏的……?」
「我姓松浦,在這裏工作。」男子打開抽屜,取出名片。
笹垣點頭致意,接過名片。這時,他看到男子右手小指戴著一枚白金戒指。一個大男人,這麼愛漂亮啊,笹垣心想。
男子名叫松浦勇,頭銜是「桐原當舖店長」。
「你在這裏待很久了嗎?」笹垣問。
「唔,已經是第五年了。」
笹垣想,五年不算長。之前在哪裏工作、是在甚麼因緣之下來這裏工作?笹垣很想請教他這些問題,但決定先忍下來,因為還會再來這裏好幾次。
「聽說桐原先生是昨天白天出門的。」
「是的,我記得應該是兩點半左右。」
「他沒有提起要去辦甚麼事嗎?」
「是的。我們老闆有些獨斷獨行,很少跟我討論工作的事。」
「他出門的時候,有沒有跟平常不同的地方?例如服裝的感覺不太一樣,或者帶著沒見過的東西之類的。」
「這個嘛,我沒有注意。」松浦歪著頭,左手搔了搔後腦勺。「不過,好像蠻在意時間的。」
「這樣啊,在意時間。」
「他好像看了好幾次手錶。不過,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笹垣若無其事地環視店內。松浦背後有一扇緊閉的日式拉門,後面多半是和室客廳,櫃檯左邊有個脫鞋處,從那邊上去是住家。上去之後左邊有一道門,但是就置物間來說,位置很奇特。
「昨天店裏營業到幾點?」
「這個嘛,」松浦看著牆上的圓形時鐘,「平常六點打烊,不過,昨天拖拖拉拉的,一直開到快七點。」
「看店的只有松浦先生一個人嗎?」
「是的,老闆不在的時候,大多是這樣。」
「打烊之後呢?」
「我就回家了。」
「府上在哪裏?」
「寺田町。」
「寺田町?是開車上班嗎?」
「不是,我搭電車。」
搭電車的話,包括換車時間,到寺田町差不多要三十分鐘。如果七點多離開,再晚八點應該也到家了。
「松浦先生,你家裏有些甚麼人?」
「沒有。我六年前離婚,現在一個人住公寓。」
「這麼說,昨晚你回去之後,也都是一個人嗎?」
「是啊。」
換句話說,就是沒有不在場證明了,笹垣在內心確認。不過,他臉上不動聲色。
「桐原太太,妳平常都不會出來看店嗎?」笹垣問坐在椅子上、手按額頭的彌生子。
「因為店裏的事我都不懂。」她以虛弱的聲音回答。
「昨天妳有出門嗎?」
「沒有,我一整天都在家。」
「一步都沒有出門嗎?也沒有去買東西?」
「嗯。」她點頭。然後,一臉疲憊地站起來。
「不好意思,我可以去休息了嗎?我累得連坐著都不舒服。」
「當然,不好意思。妳請休息吧。」
彌生子腳步踉蹌地脫了鞋,伸手扶著左側拉門的把手。打開門,裏面是樓梯。原來如此,笹垣這才瞭解那扇門的用處。
她上樓的腳步聲從關上的門扉後傳來,當聲音消失後,笹垣來到松浦跟前。
「桐原先生沒回家的事,你是今天早上聽說的嗎?」
「是的。我和老闆娘都覺得很奇怪,也很擔心。結果就接到警察的電話……」
「想必很吃驚吧。」
「當然啊!」松浦說。「怎麼會呢?我還是不敢相信,老闆竟然會遭人殺害,一定是哪裏弄錯了。」
「那麼,你完全沒有頭緒了。」
「哪來的頭緒呢?」
「可是,既然你們是做這一行的,上門的客人也是千百種吧。有沒有客人為了錢的事,和老闆發生爭執呢?」
「當然,我們是有些特別的客人。明明是借錢給對方反而被怨恨,這種事也不是沒有。但是,再怎麼樣也不至於要殺老闆……」松浦回視笹垣的臉,搖搖頭。「我實在很難想像。」
「也難怪,你們是做生意的,不能說哪位客人的不是吧,不過,這樣我們就無從調查起了。如果能借看最近的客戶名冊,對我們會很有幫助。」
「名冊啊。」松浦為難地皺眉。
「一定有吧,不然就不知道錢借給了誰,也沒辦法管理典當品了。」
「當然,名冊是有的。」
「不好意思,跟你借一下。」笹垣伸出攤平的手掌。「我把正本帶回去,影印之後馬上奉還。當然,我們會非常小心,不讓其他人看到。」
「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
「那好,我在這裏等,可以麻煩你去徵求老闆娘同意嗎?」
「喔。」松浦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最後點頭了。「好吧。既然這樣,東西可以借給你們,但是,請千萬要好好保管。」
「謝謝,不用先徵求老闆娘同意嗎?」
「應該可以出借吧,回頭我再知會一聲。仔細一想,老闆已經不在了。」
松浦坐在椅子上轉了九十度,打開他身邊的文件櫃。裏面排放著好幾份厚厚的文件夾。
正當笹垣往前探看時,眼角掃到樓梯的門靜靜地打開,他往那邊看,心頭一震。
門後站著一個男孩,十歲左右,穿著長袖運動衫、牛仔褲,身材細瘦。
笹垣之所以心頭一震,並不是因為沒有聽到男孩下樓的聲音,而是在眼神交會的那一剎那,為男孩眼裏蘊含的陰沉黑暗所衝擊。
「你是桐原先生的兒子?」笹垣問。
男孩沒有回答,反而是松浦回頭說:「哦,是的。」
男孩甚麼都沒說,開始穿運動鞋,臉上完全沒有表情。
「小亮,你要去哪裏?今天最好還是待在家裏哦。」
雖然松浦出聲詢問,男孩還是不加理會便出門了。
「真可憐,他一定受到不小的打擊吧。」笹垣說。
「也許吧。不過,那孩子有點特別。」
「怎麼說?」
「這個嘛,我也不太會說。」松浦從文件櫃裏取出一本文件夾,放在笹垣面前。「這是最近的客戶名冊。」
「那我就不客氣了。」笹垣收下,開始翻閱,裏面一大排男男女女的名字。眼裏看著資料,他心裏回想起男孩陰鬱的眼神。
3
屍體被發現的第二天下午,解剖報告便送到設於西布施分局的專案小組。報告結果證實被害人的死因及推定死亡時間,與松野教授的看法大同小異。
只是,看了胃部內容物的相關紀錄,笹垣不禁納悶。
紀錄上寫的是:未消化的蕎麥麵、葱、鯡魚;食用後約二至二.五小時。
「如果資料沒錯,那皮帶的事該怎麼解釋?」笹垣低頭看著雙手抱胸而坐的中塚。
「皮帶?」
「皮帶孔放了兩格,一般是吃過飯後才會這麼做吧,既然過了兩個小時,應該會扣回來吧。」
「大概是忘了,常有的事啊。」
「可是,我檢查過被害人的褲子,跟他的體格比起來,褲頭的尺寸相當大。要是皮帶鬆了兩格,褲子應該會往下掉,不好走路才對。」
「唔。」中塚含糊地點了點頭。他皺著眉頭,盯著擺在會議桌上的解剖報告看。「如果是這樣的話,笹仔,你覺得他為甚麼會鬆開皮帶孔?」
笹垣看看四周,把臉湊到中塚身邊。「我看,是被害人到了現場後,做了需要鬆開長褲皮帶的事。然後,繫回來的時候放了兩格。不過,繫回來的是本人還是兇手就不知道了。」
「甚麼事需要鬆開皮帶?」中塚抬眼看笹垣。
「這還需要問嗎?鬆開皮帶,就是要脫褲子嘛。」笹垣笑得很賊。
中塚靠在椅子上,鐵椅發出嘰軋聲。「好好的成年人,會特地到那種滿是灰塵、髒兮兮的地方幽會嗎?」
「這個嘛,的確是有點不自然。」
聽到笹垣支支吾吾的回答,中塚像趕蒼蠅似地揮揮手。「聽起來是蠻有意思的,不過在運用直覺之前,要先蒐集資料才對吧。去查出被害人的行蹤,首先是蕎麥麵店。」
既然負責人中塚都這麼說了,笹垣也不能唱反調。說聲「知道了」,行過禮便離開了。
沒多久,便找到桐原洋介用餐的蕎麥麵店了。彌生子說他經常光顧布施車站商店街那家「嵯峨野屋」,調查人員立刻到「嵯峨野屋」確認,證實星期五下午四點左右,桐原的確去過。
桐原在「嵯峨野屋」吃了蕎麥麵。照消化狀態倒推,推定死亡時間為星期五下午六點到七點之間。調查不在場證明時,將時間再拉長,以下午五點到八點為重點。
然而,照松浦勇和彌生子的說法,桐原是兩點半時離家。他去「嵯峨野屋」之前的一個多小時,到哪裏去了呢?由他家到「嵯峨野屋」,走得再慢,所需時間也不會超過十分鐘。
這一點在星期一便得到了答案。一通打到西布施分局的電話,揭開了謎底。來電的是三協銀行布施分行的女行員,她在電話中表示,上星期五營業時間結束前,桐原洋介到過銀行。
笹垣和古賀立刻趕到該分行,那家分行在近鐵布施站南口對面。
來電的是負責銀行櫃檯業務的女行員,一張討人喜歡的圓臉,配上一頭短髮非常好看。笹垣他們和她面對面,在以屏風隔開的會客處坐下。
「昨天在報紙上看到名字,我心裏就一直在想,會不會就是那位桐原先生?所以今天早上再度確認姓名,跟上司商量以後,我就鼓起勇氣打了電話。」她說,背脊挺得筆直。
「桐原先生是甚麼時候來的呢?」笹垣問。
「快三點的時候。」
「來辦甚麼事?」
聽到這個問題,女行員略顯遲疑,可能是難以判斷客戶的機密可以透露到甚麼程度。但是,最後她開口了。「他來將定期存款解約,提領出去。」
「金額有多少?」
她再度猶豫。舔了舔嘴唇,瞄一眼在遠處的上司後,小聲地說:「一百萬圓整。」
「哦……」笹垣翹起嘴唇。這是一筆不像會隨身攜帶的大數目。
「桐原先生沒有提到要把這筆錢用在甚麼地方嗎?」
「沒有,他完全沒有提到。」
「那桐原先生把一百萬圓收在哪裏呢?」
「我不清楚……,印象中,好像是放在本行的袋子裏。」她有點困惑地偏著頭。
「以前,桐原先生曾經像這樣突然將定期存款解約,領走幾百萬嗎?」
「就我所知,這是第一次。不過,我是去年底起,才經手桐原先生的定期存款。」
「桐原先生領錢時,看起來如何?是覺得可惜,還是很開心?」
「不清楚。」說完,她又偏著頭說:「看起來,不像是覺得可惜的樣子。不過他說,過不久他會再存一筆金額差不多的款項。」
「不久……,是嗎。」
向專案小組報告這些內容後,笹垣和古賀趕往「桐原當舖」,詢問彌生子與松浦對於桐原洋介提款一事有無頭緒。然而,來到桐原家附近,兩人便停下腳步。「桐原當舖」前聚集了穿著喪服的人。
「對了,今天辦葬禮啊。」
「一時忘了。現在看到才想到,早上聽說過。」
笹垣和古賀一起在稍遠的地方察看葬禮的情況,看樣子正好是出殯的時候,靈車行駛到桐原家門前。
店門敞開著,桐原彌生子第一個步出門外。她看起來臉色比笹垣之前見到時差,人也小得多。但是另一方面,卻令人感覺多了幾分妖冶。或許是來自喪服不可思議的魅力吧。
彌生子顯然穿慣了和服,就連走路的方式,也彷彿經過精心設計,好讓自己看來楚楚動人。如果她想扮演一個年輕貌美、哀慟欲絕的未亡人,那麼她的確將角色詮釋得非常完美──笹垣心中略帶諷刺地想著。警方查出她曾經在北新地當公關小姐。
桐原洋介的兒子抱著加了框的遺照,跟在她身後出來。亮司這個名字,已經輸入笹垣腦海裏了,他們還沒有交談過。
桐原亮司今天也是面無表情。陰鬱深沉的眼眸,沒有浮現任何感情波紋。他那雙有如義眼般的眼睛,看向走在前方的母親腳邊。
到了晚上,笹垣與古賀再度前往「桐原當舖」。和上次來時一樣,鐵門是半開的,但內側的門卻上了鎖。門旁就有呼叫鈴,笹垣按了鈴,聽到裏面傳來蜂鳴器的聲音。
「是不是出門了?」古賀問。
「要是出門,鐵門應該會拉下吧。」
不久,傳來開鎖的聲音。門打開二十公分左右,門縫露出松浦的臉。
「啊,刑警先生。」松浦的表情有點驚訝。
「有點事想請教,現在方便嗎?」
「呃……,我看看。我去問老闆娘,請稍等一下。」松浦說完,關上了門。
笹垣和古賀對看,古賀偏著頭。
門再度打開。「老闆娘說可以,請進。」
說聲「打擾了」,笹垣走進店裏。屋裏瀰漫著線香的味道。
「葬禮順利結束了嗎?」笹垣問,他記得松浦是抬棺人。
「嗯,還好,雖然有點累。」松浦說著,撫平他的頭髮。他身上雖然穿著參加葬禮時的衣服,卻沒有繫領帶。襯衫的第一、二顆鈕扣是鬆開的。
櫃檯後的格子門開了,彌生子走出來。她已經換下喪服,穿著一件深藍色連身洋裝,盤起來的頭髮也放了下來。
「很抱歉,您這麼累還前來打擾。」笹垣點頭行禮。
「哪裏。」她說,微微搖頭。「查出甚麼了嗎?」
「我們正在搜集情報,發現了一個疑點,所以前來請教。」笹垣指著她走出來的格子門。「在那之前,可以讓我上炷香嗎?我想先向往生者致意一下。」
一瞬間,彌生子臉上出現了慌張的表情。她先把視線轉向松浦,再回到笹垣身上。
「好的,那個,沒有關係。」
「不好意思。那麼,我就打擾了。」
笹垣在櫃檯旁的脫鞋處脫了鞋。正要跨過門檻的時候,眼睛看到旁邊藏住樓梯的門,門上把手旁邊掛著鐵鎖。這麼一來,從樓梯那一面是無法開門的。
「問個奇怪的問題,這個鎖是做甚麼的?」
「哦,那個啊,」彌生子回答,「是為了防小偷半夜從二樓進來。」
「從二樓進來?」
「這附近住家密集,小偷從二樓潛入的可能性很高,附近的鐘錶行就是這樣被偷的。所以我先生裝了這道鎖,萬一真的遭小偷,小偷也下不來。」
「要是小偷來到下面,會損失慘重是嗎?」
「因為保險箱在下面,」松浦在後頭回答。「而且客人寄放的東西也全都放在一樓保管。」
「這麼說,晚上樓上都沒有人?」
「是的,我叫兒子也睡一樓。」
「原來如此。」笹垣摩娑著下巴點頭。「我明白為甚麼要上鎖了,可是為甚麼現在也上鎖呢?白天也會上鎖嗎?」
「哦,那個啊,」彌生子來到笹垣身邊,打開鎖,「因為鎖慣了,順手鎖上而已。」
「哦,這樣啊。」笹垣心想,也就是說上面沒有人。
拉開格子門,裏面是一間三坪大的和室。後面似乎還有房間,但也以格子門隔起來,看不見。笹垣猜想那裏應該是夫婦倆的寢室。照彌生子的說法,亮司也和他們一起睡,那麼夫婦性事怎麼處理呢?他不禁感到好奇。
靈位設在西面牆邊,旁邊一個小小的相框裏,框著桐原洋介身著西裝微笑的照片,照片裏看來比現在年輕一些。笹垣上了香,合掌閉眼默禱了大約十秒。
彌生子泡了茶,端了茶杯過來。笹垣以跪坐的姿勢行禮,伸手取過茶杯,古賀也照著做。
笹垣問彌生子,有沒有想起任何與命案有關的線索,她立刻搖頭,坐在店裏椅子上的松浦也沒有開口。
笹垣沉著地說出桐原洋介從銀行領出一百萬圓的事。對此,彌生子和松浦都顯得相當吃驚。
「一百萬!這件事我從來沒聽我先生提過。」
「我也沒有頭緒,」松浦也說。「老闆雖然獨斷獨行,但如果是為了店裏動用這麼大的金額,應該會告訴我一聲。」
「桐原先生有沒有從事很花錢的娛樂?例如賭博。」
「他從來不賭的,也沒有甚麼特定的嗜好。」
「老闆是那種把做生意當作唯一嗜好的人。」松浦從旁插嘴。
「這麼一來,嗯,」笹垣稍微遲疑了一下才問,「那方面呢?」
「那方面?」彌生子皺起眉頭。
「也就是那個,異性關係。」
「哦。」她點點頭,看來並沒有受到刺激的樣子。「我不相信他在外面有女人,他不是會做那種事的人。」她說得很篤定。
「妳對妳先生很放心啊。」
「這算是放心嗎……?」彌生子句尾說得很含糊,就這麼低下頭。
接下來又問了幾個問題,笹垣他們便起身告辭。實在說不上有所收穫。
穿鞋時,脫鞋處有雙髒髒的運動鞋映入眼簾,應該是亮司的鞋子。原來他在二樓。
看著掛著鎖的門,笹垣心想,不知男孩在上面做甚麼。
4
隨著調查工作的進行,桐原洋介遇害當天的行蹤逐漸明朗。
星期五下午兩點半左右離開自宅後,他先到三協銀行布施分行領出一百萬圓現金,到附近的「嵯峨野屋」吃了鯡魚蕎麥麵,四點多時離開麵店。
問題是在那之後。店員的證詞指出,桐原洋介似乎朝車站的反方向走。如果這是事實,那麼桐原極可能沒有搭電車,他之所以走到布施車站,完全是為了提領現金。
專案小組組員以布施車站周圍與陳屍現場一帶為中心持續調查。結果,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桐原洋介的蹤跡。
首先,他曾到位於布施車站前商店街一家名叫「和音」的蛋糕店。這家蛋糕店是連鎖店,他詢問店員「有沒有上面有很多水果的布丁」。他指的應該是綜合水果布丁,那正是這家「和音」的招牌商品。
但是很不巧的,當時綜合水果布丁賣完了。那位應該是桐原洋介的客人,便問店員有沒有哪家店可以買到同樣的東西。
年輕的女店員告訴他,大馬路上也有一家「和音」的分店,建議他到那裏問問看。還拿出地圖,指出地點。
那時候,那位客人確認了另一家店的位置,說了這樣的話:「搞半天,原來這裏也有一家『和音』啊!離我要去的地方很近嘛,早點問清楚就好了。」
女店員指引的店面位於大江西六丁目。調查人員火速前往該店,證實了星期五傍晚,果然有個貌似桐原洋介的男子光顧過,他買了四個綜合水果布丁。但是,接下來去哪裏就不得而知了。
他不可能為了要與男性碰面而買四個布丁,調查人員一致認為,桐原會見的一定是女性。
警方不久便過濾出一個名叫西本文代的女子,她的名字登記在「桐原當舖」的名冊上,住在大江西七丁目。
笹垣與古賀前去拜訪西本文代。
以鐵板與現成木板隨意拼湊、雜亂無章的密集建築中,有一幢名為「吉田公寓」的住宅。像被煙燻過的灰色外牆,沾滿了深黑色的污漬。水泥塗抹的痕跡如蛇行般蜿蜒牆面,想必是嚴重龜裂的地方。
西本文代住在一○三室。由於緊鄰隔壁建築,一樓幾乎沒有採光可言。昏暗潮濕的通道上,停放著生鏽的腳踏車。
笹垣一面繞過每道門前放置的洗衣機,一面找。從前面數來第三道門上貼了一張紙,上面以麥克筆寫著西本。笹垣敲敲門。
門後傳來「來了」的聲音,是女孩的聲音。但是,門並沒有打開,而是出聲問道:「請問哪位?」
看樣子,是小孩在看家。
「妳媽媽在不在啊?」笹垣隔著門問。
裏面的人沒有回答,而是再度問道:「請問哪位?」笹垣看著古賀苦笑。大概是被大人教導如果是不認識的人,絕對不能開門。當然,這並不是壞事。
笹垣調整音量,讓門後的女孩聽得到,但不致傳到鄰居家裏。「我們是警察,有點事想問妳媽媽。」
女孩沉默了,笹垣將之解釋為她不知所措。依聲音推測,她不是小學生就是國中生。這個年紀的孩子,聽到警察自然會緊張。
繼開鎖的聲音後,門開了,但鏈條依然沒有解開。在十公分左右的門縫之後,是一張有著大眼睛的女孩的臉,雪白臉頰上的肌膚有如瓷器般細緻。
「我媽媽還沒回來。」女孩說,口氣十分堅定。
「去買東西?」
「不是,去工作了。」
「她平常甚麼時候回來?」笹垣看看手錶,時間剛過五點。
「應該快回來了。」
「這樣啊,那我們在這裏等一下。」
聽笹垣這麼說,她輕輕點頭,關上了門。笹垣伸手從外套內側的口袋取出香菸,低聲向古賀說:「好懂事的孩子啊。」
「是啊,」古賀回答。「而且……」
年輕刑警話說到一半,門又打開了。這次鏈條沒有繫上。
「可以讓我看看那個嗎?」女孩問。
「那個?」
「手冊。」
「哦。」笹垣瞭解她的目的後,不由得露出微笑。「好的,請看。」他拿出警察手冊,翻到貼有照片的身分證明那一頁。
她對照過照片與笹垣的面孔後,說聲「請進」,把門開得更大一些。笹垣有點驚訝。
「不了,叔叔在這裏等就可以了。」
她卻搖搖頭。「在外面等,附近的人反而會覺得奇怪。」
笹垣和古賀又對看一眼,很想苦笑,但忍住了。
笹垣說著「打擾了」,走進屋裏。正如從外觀便可想見的,裏面的隔間要讓一家人住是太狹窄了。一進門是兩坪半左右的木質地板,有個小流理台。裏面是和室,大小頂多只有三坪。
木頭地板上擺了一組粗糙的餐桌和椅子。在女孩的招呼下,兩人在椅子上坐下。椅子只有兩把,女孩似乎是和母親兩個人生活。餐桌上鋪著粉紅色與白色相間的塑膠格紋桌布,邊緣有香菸燒焦的痕跡。
女孩在和室背靠著壁櫥坐下,開始看書。書的封底貼著標籤,看來是向圖書館借的。
「妳在看甚麼?」古賀向她搭話。
女孩默默地出示書的封面,古賀把臉湊過去看,「哦……」發出了佩服的聲音。「看這麼難的書啊。」
「甚麼書?」笹垣問古賀。
「《飄》。」
「咦!」這下換笹垣驚訝了。
「那個我看過電影的。」
「我也看了,真是部好電影。不過,我從來沒想過要看原著。」
「我最近也沒在看書了。」
「我也是。自從《小拳王》完結篇之後,我連漫畫都很少看了。」
「是嗎?終於連《小拳王》都結束了啊。」
「今年五月結束了。《巨人之星》和《小拳王》結束之後,就沒有東西可以看了。」
「那不是很好嗎?好好一個大人看漫畫,實在不太像話。」
「這倒也是。」
笹垣他們對話的時候,女孩頭也不抬地繼續看書。可能認為那是愚蠢的大人講廢話殺時間。
或許古賀也感覺到這一點,便沒再開口了。他雙手好像閒得發慌,以指尖敲餐桌,發出「叩叩」的聲響。女孩抬起頭來,一臉不悅地注視,他不得不停止手指的動作。
笹垣若無其事地環顧室內。屋裏只有最基本的傢具和生活必需品,完全沒有一樣算得上奢侈品的東西。既沒有書桌,也沒有書架。窗邊雖然擺了一台電視,但機型非常老舊,必須裝設室內天線。他想像得到,電視大概是黑白的,打開之後,得等上好一陣子才有畫面出現。而且,出現的影像八成會有好幾條礙眼的橫線。
不僅是東西少,這裏明明是女性的住處,卻沒有絲毫明亮精美的氣氛。整個房間之所以令人感到昏暗,顯然不光是因為天花板上的日光燈舊了而已。
兩個疊在一起的紙箱就擺在笹垣身邊,他以手指頭挑開紙箱蓋,往裏頭看了一下。裏面塞滿了橡膠青蛙玩具,壓下去就會跳的那種,常在廟會時的夜市販售。看來是西本文代的家庭代工。
「妹妹,妳叫甚麼名字?」笹垣問女孩。她一般會叫小妹妹,但覺得對她不適用。
她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書本,回答道:「西本雪穗。」
「雪穗。唔,怎麼寫呢?」
「下雪的雪,稻穗的穗。」
「哦,雪穗啊。真是個好名字,是不是?」他徵求古賀的同意。
古賀也點頭稱是,女孩沒有反應。
「雪穗,妳知道有一家叫做『桐原當舖』的店嗎?」笹垣問。
雪穗沒有立刻回答,她舔舔嘴唇,輕輕點頭。「我媽媽有時候會去。」
「嗯,好像是。妳見過那家店的叔叔嗎?」
「見過。」
「他來過妳家嗎?」
聽到這個問題,雪穗偏著頭,回答:「好像有。」
「雪穗在家的時候,有沒有來過?」
「可能有吧。不過,我不記得了。」
「他來做甚麼呢?」
「我不知道。」
在這裏逼問這個女孩,可能並非上策。他感覺到,以後會問她話的機會不少。
笹垣再度環顧室內,並沒有甚麼特定目的。但是,當他看到冰箱旁的垃圾桶時,不禁睜大了眼睛。幾乎要滿出來的垃圾最上方,是印著「和音」商標的包裝紙。
笹垣轉眼看雪穗,和她的視線對個正著。她立刻轉移視線,又回到看書的姿勢。
笹垣的直覺告訴他,她也在看同樣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女孩突然抬起頭來,闔上書本,看著玄關。
笹垣豎起耳朵,聽見有人拖著涼鞋走路的腳步聲。古賀似乎也注意到了,微微張開嘴巴。
腳步聲越來越近,在房門前停了下來。門口傳來一陣「卡鏘卡鏘」的金屬撞擊聲,好像是在拿鑰匙。
雪穗走到門邊說:「門沒鎖。」
「怎麼不鎖呢?太危險了。」話聲響起的同時,門打開了。一個穿著淺藍色襯衫的女子走進來,年紀大約三十五歲吧,頭髮紮在腦後。
西本文代立刻注意到笹垣他們。她一臉驚慌,看看女兒,又看看兩名陌生男子。
「他們是警察。」女孩說。
「警察……」文代臉上露出怯色。
「我是大阪府警,敝姓笹垣。這一位是古賀。」笹垣站起來打招呼,古賀也依樣畫葫蘆。
文代顯然相當忐忑,臉色發青,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拿著紙袋愣在那裏,門也忘了關。
「我們在調查一件案子,有些事想請教西本太太,所以前來打擾。很抱歉,在妳外出時進屋裏來。」
「調查案子……」
「好像是當舖那個叔叔的事。」雪穗在旁邊說。
一瞬間,文代似乎倒抽了一口氣。從她倆的神情看來,笹垣確信她們已經知道桐原洋介的死訊,並且母女倆私下討論過這件事了。
古賀站起來,說:「請坐。」請文代在椅子上坐下。文代惶恐不安的臉色完全沒有稍減,就這麼坐在笹垣對面。
一個五官端正的女人──這是笹垣的第一印象。眼角有點皺紋了,但若好好打扮,一定會被歸類為美人,而且是冰山美人型的。雪穗顯然是像媽媽。
若是年過中年的男子,應該有不少人會為她傾倒吧,笹垣想像。桐原洋介五十二歲,就算有不良居心也不足為奇。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妳先生……?」
「七年前過世了。在工地工作的時候發生意外……」
「這樣啊,那真是令人同情。現在您在哪裏高就?」
「我在今里一家烏龍麵店工作。」
她說店名叫做「菊屋」,工作時間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早上十一點到下午四點。
「那家店的烏龍麵好吃嗎?」可能是為了要緩和對方的情緒,古賀笑著問。文代卻只是以僵硬的表情歪了歪頭,說了聲「不知道」。
「呃,桐原洋介先生不幸遇害的事,妳知道吧?」笹垣切入主題。
「知道,」她小聲地回答。「非常令人意外。」
雪穗繞過母親身後,走進三坪的房間,然後和剛才一樣,靠著壁櫥坐下。笹垣觀察她的動作後,視線再度回到文代身上。
「桐原先生很有可能是被甚麼事情牽連了,我們正在調查上星期五白天,他離開自宅後的動向,結果查到他好像往府上來了,所以來確認一下。」
「沒有,那個,我這邊……」
「當舖的叔叔來過吧,」雪穗打斷文代支支吾吾的話語,插嘴說:「帶『和音』的布丁來的,就是那個叔叔,不是嗎?」
笹垣非常清楚文代有多狼狽。她的嘴唇微微顫動後,總算發出聲音了。「啊,是的。星期五桐原先生曾經來過。」
「大概幾點來的呢?」
「我記得好像是……」文代看向笹垣的右方,那裏有一台雙門冰箱,上面放著一個小時鐘。「我想……,是快五點的時候。因為我剛到家,他就來了。」
「桐原先生是為了甚麼事來找妳?」
「我想他沒甚麼事。他是說,因為人來到附近,順便過來甚麼的。桐原先生很清楚我們母女倆在經濟上有困難,有時候會過來,很多事我也會跟他請教。」
「他到附近?這就奇怪了。」笹垣指著垃圾桶裏的「和音」蛋糕店包裝紙。「這是桐原先生帶來的吧?桐原先生本來打算在布施車站前的商店街買。也就是說,他在布施車站附近的時候,已經準備來這裏了。這裏離布施有一段距離,照理說,他應該是一開始就打算到府上拜訪,這樣推論比較合理。」
「話是這麼說,可是桐原先生都那樣講了,我也沒辦法呀,他說他來到附近,順便過來……」文代低著頭說。
「我明白了。那我們就當作是這樣吧,桐原先生在這裏待到幾點?」
「六點……,我想是快六點的時候回去的。」
「快六點的時候,妳確定沒錯嗎?」
「應該沒錯。」
「這麼說,桐原先生在這裏,待了大約一個小時。你們談了些甚麼?」
「談了甚麼啊……,就是閒話家常。」
「閒話家常也有很多種啊,像是天氣啦,錢啦。」
「哦,那個,他提到戰爭的事……」
「戰爭?太平洋戰爭嗎?」
桐原洋介曾在二次世界大戰時出征。笹垣還以為他是談這件事,但文代卻搖搖頭。
「是國外的戰爭。桐原先生說,這樣石油一定會再漲。」
「哦,中東戰爭啊。」看來是指這個月初開打的第四次中東戰爭。
「他說,這下日本的經濟又要開始不穩了。不單是這樣,石油相關產品也會漲價,最後可能會買不到。以後的世界,就比誰更有錢有勢。」
「哦。」
看著低頭垂眼的文代,笹垣心想,這一段她說的可能是真話。問題是,桐原為甚麼要特地對她說這些?
笹垣想像,桐原這番話或許包含了一些暗示:我有錢有勢,為了自己著想,妳最好還是跟著我。根據「桐原當舖」的紀錄,西本文代從來沒有將典當的東西贖回過。桐原極有可能是看準了她的貧苦。
笹垣瞄了雪穗一眼。「那時候,令千金在哪裏?」
「哦,她在圖書館……,對吧?」她向雪穗確認。
雪穗嗯了一聲。
「原來如此,那本書就是那時候借回來的啊。妳常去圖書館嗎?」他直接問雪穗。
「一星期一、兩次。」她回答。
「放學後去的?」
「是的。」
「去的日子固定嗎?好比星期一、五,或是二、五之類的。」
「沒有固定。」
「這樣當媽媽的不會擔心嗎?女兒即使晚歸,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圖書館了。」
「啊,可是,她六點多一定會回來。」文代說。
「星期五也是那時候回來的?」他再度問雪穗。
女孩沒說話,點了點頭。
「桐原先生走了之後,妳一直待在家裏嗎?」
「沒有,那個,我出去買東西了。去『丸金屋』。」
超市「丸金屋」距離這裏只有幾分鐘腳程。
「妳在超市有遇到熟人嗎?」
文代想了一下,回答:「我遇到木下太太,她是雪穗同班同學的媽媽。」
「妳有對方的聯絡方式嗎?」
「應該有。」
文代拿起電話旁的通訊簿,在餐桌上翻開,指著寫了「木下」的地方,說:「就是這個。」
看著古賀將電話號碼抄在手冊上,笹垣繼續問道:「妳去買東西的時候,女兒回來了嗎?」
「沒有,那時候她還沒有回來。」
「妳買完東西回來,那時候幾點了?」
「大概剛過七點半吧。」
「那時候妳女兒呢?」
「嗯,已經回來了。」
「之後就沒有再外出了吧?」
「是的。」文代點頭。
笹垣看看古賀,以眼神詢問:還有沒有其他問題。古賀輕輕點頭,表示沒有問題了。
「不好意思,打擾了這麼久。以後可能還會有問題要請教,到時候還請妳多多幫忙。」笹垣站起來。
文代送兩位刑警來到門外。趁雪穗不在,笹垣又問了一個問題。「西本太太,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冒昧,不過,可以請妳別太介意,回答我嗎?」
「甚麼問題?」文代臉上立刻浮現不安的表情。
「桐原先生是否曾經請妳出去吃飯,或者約妳出去碰面?」
笹垣的話讓文代張大了眼睛,她用力搖頭。「從來沒有過這種事。」
「這樣啊。不是啦,我是在想,桐原先生為甚麼對妳們這麼好呢?」
「我想,他是同情我們。請問,刑警先生,桐原先生遇害的事,警方是不是懷疑我?」
「沒有沒有,沒這回事。我只是確認一下。」
笹垣打過招呼,舉步離開。轉了彎,看不到公寓後,他對古賀說:「很可疑。」年輕刑警也表示同意,說:「的確很可疑。」
「我問文代星期五桐原是不是來過的時候,一開始她好像要回答沒來過。結果因為雪穗在旁邊提醒她布丁的事,她只好說實話。雪穗也一樣,本來也是想隱瞞桐原來過的事,不過,因為我注意到布丁的包裝紙,她才判斷說謊反而會出問題。」
「的確,那女孩看來很機靈。」
「文代從烏龍麵店下班回家,大概都是五點左右,那時候桐原來了。另一方面,那時候雪穗正好去圖書館,在桐原走了之後才回家。我總覺得時間太過湊巧。」
「文代會不會是桐原的情婦啊?所以媽媽跟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女兒就在外面殺時間。」
「也許吧,不過,如果是情婦,多少可以拿到一點錢吧,那就沒有做家庭代工的必要了。」
「也許桐原正在追求她?」
「有可能。」
兩位刑警趕回設在西布施分局的專案小組。
「可能是一時衝動下的手。」向中塚報告完後,笹垣說。「桐原可能把剛從銀行領出來的一百萬圓給文代看。」
「所以,為了那筆錢殺了他,是嗎?但是,要是在家裏動手,她沒辦法把屍體運到命案現場。」中塚說。
「所以呢,她可能是找個藉口,跟他約在那棟大樓吧?他們應該不會一起走過去。」
「驗屍的結果,即使兇手是女人,也有可能造成屍體的傷口。」
「而且如果是文代的話,桐原也不會有戒心吧。」
「先確認文代的不在場證明再說吧。」中塚以慎重的口吻說。
當時,笹垣心中對文代的印象,極接近黑色地帶,她那種畏畏縮縮的態度也令人起疑。桐原洋介的推定死亡時間為上星期五下午五點到八點,文代是有機會的。
然而,調查的結果,卻為專案小組帶來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西本文代擁有幾近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5
超市「丸金屋」正門前有個小公園,小小的空間無法玩球,只有鞦韆、滑梯和沙坑,正好方便媽媽購物時留下年幼的孩子在此遊玩。
這座公園也是主婦們閒話家常、交換資訊的場所,有時候她們會把孩子託給認識的人,趁機去買東西。到「丸金屋」購物的主婦,其中有不少都是貪圖這個好處。
桐原洋介遇害當天下午六點半左右,住在附近的木下弓枝在超市賣場內遇到西本文代。文代似乎已經買好東西,正要去結帳。木下弓枝則是剛進超市,籃子還是空的。她們交談了兩、三句話便道別了。
木下弓枝買完東西離開超市時,已過了七點。她準備騎停在公園旁的腳踏車回家,當她跨上腳踏車時,卻看到文代坐在鞦韆上。文代似乎在思考些甚麼,呆呆地盪著鞦韆。
當刑警向她確認她看到的人是否真的是西本文代時,木下弓枝篤定地說絕對沒錯。
彷彿要為這段證詞背書一般,警方又找到其他看到文代坐在鞦韆上的人。那便是在超市門口設攤的烤章魚丸老闆。將近八點,超市快打烊時,他看到有主婦在附近盪鞦韆,深感訝異。烤章魚丸老闆記憶中的主婦模樣,應該就是文代。
另一方面,警方也獲得桐原洋介行蹤的新消息。藥局老闆在星期五傍晚六點多時,看到桐原一個人獨自走在路上。藥局老闆說,他本想出聲叫住桐原,但看桐原行色匆匆,便作罷了。他看見桐原的地點,正好在西本文代居住的吉田公寓以及陳屍現場中間。
桐原的推定死亡時間為五點到八點,要是文代盪完鞦韆後,立刻趕到現場行凶,並非不可能。但是,調查人員大多認為這樣的可能性畢竟極低。原本將推定死亡時間延到八點就有點牽強。以未消化食物所判斷的死亡時間,本來就是極為正確的,有時甚至可以精確至幾點幾分。事實上,行凶時間是以六點到七點之間的可能性較高。
此外還有一項依據,可以推斷行凶時間最晚不會超過七點半,那便是現場的狀況。發現屍體的房間並沒有照明設備,白天還好,但一到晚上,房間便漆黑一片。不過,對面建築物的燈光會為室內帶來微弱的光線,亮度大約是眼睛適應後能辨識對方長相的程度。而對面建築物於七點半熄燈,若文代事先準備好手電筒,就實際環境而言有可能行凶,但考慮到桐原的心理,在那種情況下,很難想像他會毫無戒心。
雖然文代的行跡可疑,但警方不得不承認,她親自下手的可能性很低。
當西本文代的嫌疑逐漸減輕的同時,其他調查人員得到了關於「桐原當舖」的新情報。依名冊對最近上門的顧客進行調查,發現桐原洋介遇害當天傍晚,有人來到「桐原當舖」。
那是一名婦人,她住在位於大江南邊數公里,巽這個地方。這名獨居的中年婦人,自前年丈夫病故後,便經常光顧「桐原當舖」。她之所以選擇離家有段距離的店舖,據說是不希望進出當舖時被熟人撞見。她在命案發生的星期五當天,帶著以前與丈夫一起購買的對錶,於下午五點半左右來到「桐原當舖」。
這名婦人說,當舖雖是營業中,門卻上了鎖。她按了呼叫用的蜂鳴器,卻沒有人回應。她無可奈何地離開當舖,到附近市場購買晚餐的食材。之後在回家路上,再度前往「桐原當舖」。當時約為六點半。
但是,那時候門依舊是鎖上的。她不再按呼叫鈴,死心回家。三天後,對錶在別家當舖變現。她沒有訂報,直到接受調查人員訪查,才知道桐原洋介遇害一事。
這些情報自然使專案小組轉而懷疑桐原彌生子與松浦勇,他們曾供稱當天營業至晚上七點。
笹垣與古賀,以及另外兩名刑警,再度前往「桐原當舖」。
※※※
看店的松浦雙眼圓睜。「請問究竟有甚麼事?」
「請問老闆娘在嗎?」笹垣問。
「她在。」
「可以麻煩你叫她一下嗎?」
松浦露出訝異的表情,將身後的格子門拉開一點。「刑警來了。」
裏面傳出聲響,格子門開得更大了,身穿白色針織上衣與牛仔褲的彌生子走出來。她皺著眉俯看刑警們。「有甚麼事?」
「可以耽誤妳一點時間嗎?有事想請教一下。」笹垣說。
「可以是可以……,甚麼事呢?」
「想請妳跟我們一道出去一下。」一名刑警說。「到那邊的咖啡館,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彌生子的表情略顯不滿,但仍回答「好」,穿上涼鞋。她怯怯地瞄了松浦一眼的模樣,笹垣都看在眼裏。
兩名刑警留下笹垣與古賀,帶彌生子走了。
他們一出門,笹垣便靠近櫃檯。「我也有事想請教松浦先生。」
「甚麼事呢?」松浦臉上雖然帶著友善的笑容,卻顯得有所防備。
「是命案那天的事。我們調查之後發現,有些事與你的話互相矛盾。」笹垣故意說得很慢。
「矛盾?」松浦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僵了。
笹垣說出住在巽的女性顧客的證詞,松浦聽著聽著,臉上的微笑完全消失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貴店一直營業到七點,可是卻有人說五點半到六點半之間,店門是上鎖的。這怎麼說都很奇怪,不是嗎?」笹垣直視著對方的眼睛說。
「呃,那時候,」松浦雙手抱胸,說了這句話之後,便「碰」一聲雙手互擊。「對了!原來是那時候!我想起來了。我進保險庫了。」
「保險庫?」
「在裏面的保險庫。我想我之前說過,客人寄放的物品,特別貴重的我們都放在那裏。等一下你們看過之後就知道,那就像座有鎖的堅固倉庫。我想確認一些事情,就到裏面去了。在那裏面有時候會聽不見呼叫鈴。」
「像這種時候,都沒有人看店嗎?」
「平常有老闆在,不過那時候只有我一個人,所以就把門上鎖了。」
「那時老闆娘和她兒子呢?」
「他們都在客廳裏。」
「既然這樣,他們倆一定都聽到呼叫鈴了吧?」
「哦,這個啊,」松浦半張著嘴,沉默了數秒之後繼續說:「他們是在裏面的房間看電視,可能沒聽到聲音。」
笹垣望著松浦顴骨突出的臉,向古賀說:「你去按一下蜂鳴器。」
「好的。」古賀走出門外。蜂鳴聲立刻在頭頂上響了起來,聲音可以用有點刺耳來形容。
「聲音蠻大的啊。」笹垣說。「我想,就算看電視再專注,也不可能沒聽到吧。」
松浦臉上的表情變了,卻扭曲著臉露出了苦笑。「老闆娘向來完全不碰生意的。即使有客人來,她也很少招呼,小亮也從來不看店。那時候他們也許聽到蜂鳴聲,但置之不理。」
「哦,置之不理啊。」
不管是那個叫彌生子的女人也好,還是那個叫亮司的男孩也好,的確都不像會幫忙店裏生意的樣子。
「請問,刑警先生,你們在懷疑我嗎?你們說的好像是我殺了老闆……」
「沒事沒事,」笹垣揮揮手,「一旦發現有矛盾,不管是甚麼芝麻蒜皮的小事都得調查清楚,這是我們辦案的基本要求。如果你們能瞭解這一點,我們就好辦事了。」
「是嗎?不過,不管警方怎麼懷疑,我都無所謂啦。」松浦露出泛黃的牙齒,挖苦地說。
「也說不上懷疑,不過最好還是有明確的事證可以證明。那麼,那天六點到七點之間,有沒有甚麼可以證實你的確在店裏?」
「六點到七點……,老闆娘和小亮可以當證人,這樣不行嗎?」
「所謂的證人,最好是完全無關的人。」
「這種說法,簡直是把我們當共犯嘛!」松浦氣得眼睛都瞪大了。
「刑警必須考慮所有的可能性。」笹垣淡淡地回應。
「笑死人了!殺掉老闆,我又沒有甚麼好處。老闆雖然在外面揮霍無度,可是根本沒有甚麼財產。」
笹垣沒有作答,只是微笑以對。心想讓松浦一氣之下多漏點口風也不錯,但松浦卻沒有再多說甚麼。
「六點到七點是嗎?如果是講電話算不算?」
「電話?和誰講的?」
「公會的人,討論下個月聚會的事。」
「那通電話是松浦先生打過去的嗎?」
「這個嘛,不是,是他們打過來的。」
「幾點的時候?」
「第一通是六點,差不多過了三十分鐘,又打了一次。」
「打了兩通嗎?」
「是的。」
笹垣在腦海裏整理時間軸。若松浦說的是實話,那麼六點到六點半左右他便有不在場證明。他以此為前提,思考松浦行凶的可能性。
很難吧,他下了這個結論。
笹垣問了公會來電者的姓名和聯絡方式,松浦拿出名片夾尋找。
就在這個時候,樓梯的門開了。稍微打開的門縫中,露出了男孩的臉。
發現笹垣的視線,亮司立刻把門關上,接著傳來快步上樓的腳步聲。
「桐原小弟弟在啊。」
「咦?哦,剛剛放學回來了。」
「我可以上去一下嗎?」笹垣指著樓梯。
「去二樓嗎?」
「嗯。」
「這個啊……,我想應該沒甚麼關係吧。」
笹垣吩咐古賀:「抄完來電者聯絡方式,請松浦先生讓你看看保險庫。」然後開始脫鞋。
打開門,抬頭看樓梯。昏昏暗暗的,充滿了像是塗牆灰泥的味道。木製樓梯的表面多年來被襪子磨擦得又黑又亮。笹垣扶著牆,小心翼翼地上樓。
來到樓梯盡頭,兩間房間隔著狹窄的走廊相對。一邊是和紙拉門,一邊是格子門。走道盡頭也有門,但多半不是儲藏室就是廁所吧。
「亮司弟弟,我是警察,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笹垣站在走廊上出聲問道。
等了一會兒沒有回應。笹垣吸了一口氣,準備再次詢問的時候,聽到「卡噹」一聲,是從拉門那邊傳來的。
笹垣打開拉門。亮司坐在書桌前,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可以打擾一下嗎?」笹垣走進房間。那是間三坪大小的和室,房間應是面向西南,充足的日光從窗戶灑進來。
「我甚麼都不知道。」亮司背對著他說。
「沒關係,不知道的事說不知道就好,我只是作為參考。我可以坐這裏嗎?」笹垣指著榻榻米上的坐墊問。
亮司回頭看了一眼,回答說:「請坐。」
笹垣盤腿坐下,抬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的男孩。「你爸爸的事,真的很可憐。」
亮司沒有回應這句話,還是背對著笹垣。
笹垣觀察了一下室內,房間整理得算是相當乾淨。就小學生的房間而言,甚至給人有點冷清的感覺。房內沒有貼山口百惠【註:山口百惠(一九五九─),出生於日本東京,為日本著名歌手、影視明星。一九八○年十月五日宣佈引退,嫁與知名明星三浦友和。】或櫻田淳子【註:櫻田淳子(一九五八─),出生於日本秋田縣,為日本著名歌手、女演員,與山口百惠、森昌子被合稱為「花之三人組」。】的海報,也沒有裝飾超級跑車。書架上沒有漫畫,有的是百科全書、《汽車的構造》、《電視的構造》等兒童科普書籍。
引起他注意的是掛在牆上的畫框,裏面是剪成帆船形狀的白紙,連細繩都一根根精巧細緻地表現出來。笹垣想起在遊藝會裏看到的剪紙工藝表演,但這個作品精緻得多。「這個好棒啊!是你做的嗎?」
亮司瞄了畫框一眼,微微點頭。
「哦!」笹垣發出驚歎聲,這是打從心底的反應。「你的手真巧,這都可以拿去展售了。」
「請問你要問我甚麼問題?」亮司問,似乎沒有心情與陌生中年男子閒聊。
「說到這個,」笹垣說著調整了坐姿。「那天你一直在家嗎?」
「那天?」
「你爸爸去世那天。」
「哦……,是啊,我在家。」
「六點到七點你在做甚麼呢?」
「六點到七點?」
「嗯,不記得嗎?」
男孩歪了歪頭,然後回答:「我在樓下看電視。」
「你自己一個人?」
「跟我媽媽一起。」
「哦。」笹垣點點頭,男孩的聲音沒有一絲害怕畏懼。
「不好意思,你可以看著我這邊講話嗎?」
亮司吐了口氣,慢慢把椅子轉過來。笹垣心想,他的眼神一定充滿叛逆吧。然而,男孩低頭看刑警的視線,卻沒有那種神色。他的眼神,甚至可以用無機質來形容,也像是正在進行觀察的科學家。他是在觀察我嗎?笹垣有這種感覺。
「是甚麼電視節目啊?」笹垣刻意以輕鬆的口吻詢問。
亮司說了節目的名稱,那是一齣鎖定男孩觀眾的連續劇。
笹垣問了當時播映的內容,亮司沉默了一會兒後才開口。他的說明非常有條理,簡潔易懂。即使沒看過那個節目,也能理解大致的內容。
「你看電視看到幾點?」
「大概七點半吧。」
「然後呢?」
「跟媽媽一起吃晚飯。」
「這樣啊。你爸爸沒回來,你們一定很擔心吧?」
「嗯……」亮司小聲地回答,然後歎了一口氣,看著窗戶。受到他的影響,笹垣也看向窗外,黃昏的天空是紅色的。
「打擾你了,好好用功吧。」笹垣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笹垣與古賀回到專案小組,和偵訊彌生子的刑警對照雙方的說詞,並沒有在彌生子與松浦的陳述中發現重大矛盾。如同松浦所說,彌生子也聲稱女性客人來的時候,在裏面和亮司一起看電視。她的說法是,也許曾經聽到呼叫鈴,但她沒有印象,接待客人不是她的工作,所以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還說,她不知道自己看電視的時候松浦在做些甚麼。另外,彌生子向刑警描述的電視節目內容,也和亮司所說的大致相同。
如果只有彌生子和松浦兩個,要事先套好並不難。但是當兒子亮司也在內,就另當別論了。或許他們說的是實話──這種氣氛在專案小組內越來越濃厚。
這件事很快便得到證明。松浦所說的電話經過確認,的確是當天六點、六點半左右打到「桐原當舖」的。打電話的當舖同業公會幹事指證,與他通話的人確實是松浦。
調查再度回到原點。以「桐原當舖」的常客為主,繼續進行基本偵訊工作。唯有時間不留情地流逝。職棒方面,讀賣巨人隊達成中央聯盟九連霸,江崎玲於奈【註:江崎玲於奈(一九二五─),出生於日本大阪,一九六○年遷居美國,進入IBM工作,因為發現了半導體的穿隧效應(tunneling),於一九七三年獲頒諾貝爾物理獎。】發現了半導體的穿隧效應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同時,受到中東戰爭的影響,日本原油價格逐漸高漲。全日本籠罩著風雨欲來的態勢。
當調查人員開始感到焦躁的時候,專案小組獲得一則新情報,這是由調查西本文代的刑警找出的線索。
6
入口裝置了白木條門的「菊屋」,是一家門面清爽整潔的烏龍麵店。店門掛著深藍色的布條,上面以白字寫著店名。生意頗為興隆,不到中午便有客人上門,過了一點,來客依然絡繹不絕。
到了一點半,有輛白色小貨車停在離店門稍遠處。車身以粗黑體漆了「揚羽商事」的字樣。
有個男人從駕駛座下車,他身穿灰色夾克,體型矮壯,年齡看來約四十歲左右。夾克之下穿著白襯衫,打領帶。男子以略顯匆促的腳步走進「菊屋」。
「消息果然沒錯,真的在一點半左右現身了。」笹垣看著手錶,佩服地說。他人在「菊屋」對面的咖啡館,從那裏,可以透過玻璃眺望外面。
「還有個附帶消息,他正在裏面吃天婦羅烏龍麵。」說話的是坐在笹垣斜對面的金村刑警。一笑,便清楚露出嘴裏缺了一顆門牙。
「哦,虧他吃不膩。」笹垣將視線轉回「菊屋」。提到烏龍麵,讓他肚子餓了起來。
西本文代雖有不在場證明,但她的嫌疑並未完全排除。由於桐原洋介生前最後見到的是她,調查人員一直對她存疑。
若她與桐原命案有關,首先想到的便是她必然有共犯。守寡的文代是否有年輕的情夫──刑警們以此推論為出發點撒下的調查網,網住了寺崎忠夫。
寺崎以批發販售化妝品、美容用品、洗髮精與清潔劑等為業。不僅批發給零售店,也接受客人直接下單,並且親自送貨。公司名稱雖然叫做「揚羽商事」,但並沒有其他員工。
刑警之所以會盯上寺崎,出於西本文代住的吉田公寓附近打聽出的閒話。附近的主婦數度目擊駕駛白色小貨車的男子進入文代的住所。該名主婦說,小貨車上似乎寫了公司名稱,但她並沒有仔細端詳。
刑警持續在吉田公寓附近監視,但傳聞中的小貨車一直沒有出現。後來,在另外一個地方發現了疑似車輛。每天到文代工作的「菊屋」吃中飯的男子,開的便是白色小貨車。
從「揚羽商事」這個公司名稱,立刻查明了男子的身分。
「啊,出來了。」古賀說。寺崎步出「菊屋」。
但寺崎並沒有立刻回到車上,而是站在店門口。這也和金村刑警他們的報告相同。
過了不久,身上穿著白色圍裙的文代從店裏出來。
和寺崎說了幾句話之後,文代返回店內,寺崎走向車子。兩人都沒有表現出在意旁人目光的樣子。
「好,走吧。」在菸灰缸中摁熄了Peace 牌香菸,笹垣站起來。
寺崎才打開車門,古賀便叫住了他。寺崎驚訝得雙眼圓睜,接著又看到笹垣和金村,表情都僵了。
刑警提出問話的要求,寺崎相當配合。問他是不是要找家店坐,他說在車裏比較好。於是,四人坐進了小貨車。寺崎坐駕駛座,前座是笹垣,後座是古賀與金村。
笹垣首先問他是否知道大江發生的當舖老闆命案,寺崎看著前方點頭。「我在報紙和新聞上看到了。但是,這件命案跟我有甚麼關係?」
「遇害的桐原先生最後出現的地方便是西本太太的住處。你認識西本太太吧?」
看得出寺崎嚥了一口唾沫,他正在思考應該如何回答。「西本太太……,你是說,在那家烏龍麵店工作的女人吧?對啊,我算是認識她。」
「我們認為,西本太太可能跟命案有關。」
「西本太太?別傻了。」寺崎露出僅有嘴角上揚的笑容。
「哦,很傻嗎?」
「對啊,她怎麼可能跟那種命案有關。」
「你們的交情只不過算是認識而已,你卻這麼幫西本太太說話啊。」
「我並沒有幫她說話。」
「有人經常在吉田公寓旁看到白色小貨車,還說駕駛經常進出西本太太家。寺崎先生,那就是你吧?」
笹垣的話,顯然讓寺崎狼狽不已。但是,他舔舔嘴唇,說:「我是為了工作才去找她的。」
「工作?」
「我是把她買的東西送過去,像化妝品和清潔劑之類的,就這樣而已。」
「寺崎先生,別再說謊了。這種事,一查馬上就知道了。目擊者說,你去她那裏的次數相當頻繁,不是嗎?化妝品和清潔劑有必要那麼常送嗎?」
寺崎雙手抱胸,閉上眼睛,大概是在思考該怎麼回答。
「我說,寺崎先生,你現在說謊,這個謊就得一直說下去。我們會繼續牢牢監視你,直到你跟西本太太見面。這樣你怎麼處理?你一輩子不跟她見面了嗎?你辦不到吧?請說實話,你跟西本太太的關係不尋常吧?」
即使如此,寺崎還是沉默了一段時間。笹垣不再說話,要看對方如何反應。
寺崎吐了一口氣,張開眼睛。「我想這應該沒甚麼關係吧,我單身,她老公也死了。」
「可以解釋成男女關係吧?」
「我們是認真交往的。」寺崎的聲音有點尖銳。
「從甚麼時候開始?」
「連這個都非說不可嗎?」
「不好意思,做個參考。」笹垣露出和氣的笑容。
「大概是半年前吧。」寺崎板著一張臭臉回答。
「是甚麼機緣下開始的?」
「沒甚麼特別的機緣。在店裏常碰面,就熟了,如此而已。」
「西本太太是怎麼跟你說桐原先生的呢?」
「只說他是她經常光顧的當舖老闆。」
「西本太太跟你提過他常到她家去嗎?」
「她說他去過幾次。」
「聽到她這麼說,你怎麼想?」
笹垣的問題,讓寺崎不悅地皺起眉頭:「甚麼意思?」
「你不認為桐原先生別有居心嗎?」
「想那些又有甚麼用?文代小姐又不可能理會他。」
「但是,西本太太似乎受到桐原先生不少照顧哦,搞不好也接受他金錢方面的援助。這麼一來,要是對方強行逼迫,不是很難拒絕嗎?」
「這種事,我從來沒聽說過。請問你到底想說甚麼?」
「我們依常理推論,有個男人經常出入和你交往的女子家,這名女子因為經常受到他的照顧,不能隨便敷衍。後來男人得寸進尺逼迫她,她的男友要是知道這種狀況,一定相當生氣吧?」
「所以我一時氣昏了頭,就殺人是嗎?請別胡說八道了,我沒那麼蠢。」寺崎拉高嗓門,震動了狹小的車內空間。
「這純粹只是猜想,要是讓你心裏不爽快,我很抱歉。對了,這個月十二日星期五下午六點到七點,你人在哪裏?」
「調查不在場證明是嗎?」寺崎氣得眼尾都吊起來了。
「是啊。」笹垣對他笑。因為刑事片走紅,「不在場證明」一詞也成為一般用語了。
寺崎取出小小的記事本,打開計劃表那一欄。
「十二日傍晚在豐中那邊,因為要送東西給客人。」
「那是幾點呢?」
「我想,到那邊差不多是六點整吧。」
如果這是事實,那麼他便有不在場證明。這個也落空了啊,笹垣心想。
「那麼,你把貨交給客戶了?」
「沒有,不巧跟客人錯過了。」這時寺崎突然含糊起來。「對方不在家,所以我把名片插在玄關門上就回來了。」
「對方不知道你要過去嗎?」
「我以為聯絡好了。我曾先打電話說十二日要過去,可是好像沒有聯絡好。」
「這麼說,結果你誰也沒有見到就回來了,是這樣沒錯吧?」
「是沒錯,不過我留下了名片。」
笹垣點頭。一邊點頭,一邊想著,這種事在事後要怎麼佈置都行。
向寺崎問過他所拜訪的客人的住址與聯絡方式後,笹垣讓他離開。
回專案小組報告後,中塚照例問笹垣的印象。
「一半一半吧。」笹垣說出他真正的想法。「沒有不在場證明,又有動機。要是和西本文代聯手犯案,應該可以順利進行。只是有一點比較奇怪,如果他們真的是兇手,那他們後來的行動也太過輕率了。一般應該會認為命案風頭還沒過去前,儘量不要接觸才對。可是寺崎卻和之前一樣,一到中午就到文代工作的店裏去吃烏龍麵。這一點我搞不懂。」
中塚默默地聽部下的話。兩端下垂緊閉的嘴唇,證明他認同這個意見。
警方針對寺崎展開徹底調查。他獨自住在平野區的公寓,結過婚,於五年前協議離婚。
客戶對他的評價極佳。動作快,而且任何強人所難的要求他都會照辦。不僅如此,價格還很便宜。對經營零售店的老闆而言,他是求之不得的供貨商。當然,並不能因此就認定他不會犯下殺人案。不如說,因為他的生意只能勉強支撐,挖東牆補西牆的經營狀態,反而引起調查人員的注意。
「我想桐原纏著文代不放,固然引起他的殺機,但當時桐原身上的一百萬圓,也極有可能讓他眼紅。」調查寺崎經營狀況的刑警在調查會議上如此發言,獲得了絕大多數員警的同意。
經過確認,證實寺崎沒有不在場證明。調查人員到他宣稱留下名片的住家調查,查出該戶人家當天外出拜訪親戚,直到晚上將近十一點才返家。玄關門上的確夾了一張寺崎的名片,但無法判斷他何時前來。此外,該戶人家的主婦對於十二日是否與寺崎有約的問題,回答:「他說會找時間過來,可是我不記得跟他約好十二日。」她甚至還加了這麼一句話:「我記得我在電話裏跟寺崎先生說過,十二日我不方便。」
後面這一句證言具有重大意義。換句話說,寺崎可能明知該戶人家出門不在,卻於犯案後前往該處留下名片,意圖製造不在場證明。
調查人員對寺崎的懷疑,可說是到了幾近黑色的灰色地帶。
然而,警方並沒有任何物證。現場採集的毛髮當中,沒有任何一項與寺崎一致,沒有指紋,也沒有出現有力的目擊證言。假如西本文代與寺崎是共犯,兩人應該會有所聯繫,卻也沒有發現這樣的形跡。有些經驗老到的刑警主張先行逮捕再徹底偵訊,也許兇手便會招供,但這種情形,警方實在無法申請逮捕令。
7
在毫無進展的狀況下,一個月過去了。多日留宿辦案的調查人員漸漸開始回家了,笹垣也泡在睽違已久的自家浴缸裏。他和妻子兩人住在近鐵八尾站前的公寓,妻子克子比他年長三歲,兩人沒有孩子。
睡在自家被窩裏的第二天早上,笹垣被一陣聲音吵醒,克子正忙著更衣,時鐘的指針才剛過七點。
「這麼早,忙甚麼啊?要去哪裏?」笹垣在被窩裏問。
「啊!抱歉,吵醒你了。我要去超市買東西。」
「買東西?這麼早?」
「不這麼早去排隊,可能會來不及。」
「來不及……,妳到底要買甚麼呀?」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衛生紙呀。」
「衛生紙?」
「我昨天也去了。規定一人只能買一條,其實我很想叫你跟我一起去。」
「買那麼多衛生紙幹嘛?」
「現在沒空跟你解釋啦,我先出去了。」穿著開襟羊毛衫的克子,拿起錢包匆匆出門。
笹垣一頭霧水。這陣子滿腦子都是辦案、調查,對世上發生了甚麼事幾乎毫不關心。供油吃緊的事他是聽說了,但他不明白為甚麼要去買衛生紙,還得一大早去排隊。
等克子回來再仔細問她好了,他心裏這麼想,再次閉上眼睛。
不一會兒,電話鈴響了。他在被窩裏翻個身,伸手去拿放在枕邊的黑色電話機。頭有點痛,眼睛也有點張不開。
「喂,笹垣家。」
過了十幾秒,他整個人從被窩裏彈了起來,睡意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通電話,是通知他寺崎忠夫死亡的消息。
※※※
寺崎死在阪神高速公路大阪守口線上。轉彎的角度不夠,撞到護牆上,是典型的行駛中精神不濟肇事。
當時他的小貨車上載有大量的肥皂和清潔劑。後來笹垣才知道,繼衛生紙之後,民眾也開始搶購囤積這類商品,寺崎為了顧客想多進一點貨,不眠不休地到處張羅。
笹垣等人到寺崎的住處進行搜索,目的是尋找殺害桐原洋介的相關物證,但無法否認的是,那是一次令人倍感徒勞的作業。即使有所發現,兇手也已經不在人世了。
不久,一名調查人員自小貨車車廂內發現重大物證──登喜路打火機。長方形,稜角分明。所有調查人員都記得,同樣的東西自桐原洋介身邊消失了。
然而,這個打火機上卻沒有驗出桐原洋介的指紋。明確地說,上面並沒有任何人的指紋。似乎是以布或類似的東西擦拭過了。
警方讓桐原彌生子檢視那個打火機,但她迷惑地搖頭。她說,東西雖像,但她無法肯定就是同一個。
警方叫來西本文代,再度偵訊。刑警心急如焚,想盡方法逼她招供。審訊官甚至不惜說出一些話,暗示那個打火機確實為桐原所有。
「再怎麼想,寺崎有這種東西實在奇怪。要不是妳從被害人身上偷來給寺崎,就是寺崎自己偷的,只有這兩種可能。到底是哪一種?說啊!」審訊官讓西本文代看打火機,逼她招認。
但是,西本文代一再否認,態度沒有絲毫動搖。寺崎的死訊應該讓她受到不小的打擊,但從她的態度中卻感覺不出一點遲疑。
一定是哪裏弄錯了,我們走進一條完全錯誤的路了──旁觀偵訊過程的笹垣心裏這麼想。
8
看著體育新聞版,田川敏夫回想起昨晚的比賽,惡劣的情緒再度湧上心頭。
讀賣巨人隊輸了也無可奈何,但問題是比賽的經過。
在關鍵時刻,長嶋【註:長嶋茂雄(一九三六─),日本千葉縣人,職業棒球選手、教練。一九五八─一九七四年效力於日本職棒讀賣巨人隊,是巨人隊中心打者,退休後轉任教練。】又失靈了。向來支撐著常勝軍巨人隊的四號打者,整場打擊始終表現平平,讓觀眾看得心頭火起。在最需要他的時候一定不負眾望,這才是長嶋茂雄啊!即使揮捧被接殺,也會揮出讓球迷心滿意足的一棒,這才是人稱「巨人先生」的本事啊!
但這個球季卻很反常。
不,兩、三年前就出現前兆了,但由於不想接受殘酷的事實,才一直故意視而不見,告訴自己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巨人先生」身上。然而看到現在的狀況,即使自孩提時代便是長嶋迷的田川,也不得不承認任誰都有老去的一天,再了不起的名選手,總有一天也必須離開球場。
看著被三振的長嶋皺著眉頭的照片,田川心想,也許就是今年了。雖然球季才剛開始,但照這個狀況,不到夏天,大家就會開始對長嶋退休一事議論紛紛了吧。若巨人無法奪冠,事情可能會成為定局,田川有不祥的預感,今年要奪冠大概很難。巨人隊去年雖以壓倒性的氣勢創下九連霸的輝煌紀錄,但很難不察覺到整支球隊開始出現疲態,而長嶋就是象徵。
隨意瀏覽過中日龍贏球的報導後,他闔上報紙。看看牆上的鐘,下午四點多了。今天大概不會有人來了吧,他想。發薪日之前,不太可能有人來付房租。
打呵欠的時候,他看到貼了公寓傳單的玻璃門後面有個人影。不過,看腳就知道那不是成年人。人影穿著運動鞋,田川想,大概是放學回家的小學生為了殺時間,站在那裏看傳單吧。
但是幾秒鐘後,玻璃門打開了。襯衫外套著開襟毛衣的女孩,露出一張怯生生的臉蛋。一雙大眼睛令人聯想到名貴的貓咪,給人深刻的印象,看樣子是小學高年級的學生。
「有甚麼事呢?」田川問,連自己都覺得聲音很溫柔。如果來人是附近常見的那種渾身髒兮兮又賊頭賊腦的小鬼,他的聲音可是冷漠得很,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
「你好,我姓西本。」她說。
「西本?哪裏的西本?」
「吉田公寓的西本。」
她的口齒清晰,這在田川耳裏聽來也很新奇。他認識的小孩,淨是些說起話來使他們低劣的頭腦和家教無所遁形的傢伙。
「吉田公寓……,哦。」田川點點頭,從身邊的書架上抽出檔案夾。
吉田公寓住了八戶人家,西本家承租的一○三室位於一樓正中央。田川確認西本家已經兩個月沒繳房租,是該打電話催繳了。
「這麼說,」他的眼睛回到眼前的女孩身上,「妳是西本太太的女兒了?」
「是的。」她點頭。
田川看了看入住吉田公寓的家族成員表。西本家的家長是西本文代,同居者一人,為女兒雪穗。十年前入住的時候還有文代的丈夫秀夫,但不久便亡故了。
「妳是來付房租的嗎?」田川問。
西本雪穗垂下視線,搖搖頭。田川心想,我就知道。
「那麼,妳有甚麼事呢?」
「想請您幫忙開門。」
「開門?」
「我沒有鑰匙,回不了家,我沒有帶鑰匙。」
「哦。」
田川總算明白她要說甚麼了。「妳媽媽鎖了門出去了嗎?」
雪穗點頭。低頭抬眼的表情蘊含的美艷令人忘記她是個小學生,霎時間田川不禁為之心動。
「妳不知道媽媽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我媽媽說她今天不會出去……,所以我沒帶鑰匙就出門了。」
「這樣啊。」
田川想,該怎麼辦呢?看了看鐘,這個時間要關店太早了。身為店主的父親昨天便到親戚家,要到晚上才會回來。
話雖如此,總不能把備用鑰匙直接交給雪穗。使用備用鑰匙時必須有田川不動產的人在場,他們與公寓所有權人的契約當中有這一條。
等一下妳媽媽就回來了──若在平常他會這麼說,但看著雪穗一臉不安地凝視著他,要說出這種袖手旁觀的話變得很困難。
「既然這樣,我去幫妳開門好了。我跟妳一起回去,妳等我一下。」他站起來,走近收放出租住宅備用鑰匙的保險箱。
從田川不動產的店面到吉田公寓大約需要十分鐘。田川敏夫看著西本雪穗苗條的背影,走在草草鋪設的小巷裏。雪穗沒有背小學生書包,而是提著紅色塑膠製手提書包。
每動一下,她身上便傳出叮鈴鈴的鈴聲。田川對於那是甚麼鈴鐺感到好奇,用心去看,但從外表看不出來。
仔細觀察她的穿著,絕非富裕家庭的孩子。運動鞋鞋底磨損,毛衣也都是毛球,而且好幾個地方都綻線了。格子裙也一樣,布料顯得相當破舊。
即使如此,這女孩的身上還是散發出一種高雅的氣質,是田川過去少有機會接觸的。他感到不可思議,這是為甚麼呢?他和雪穗的母親很熟,西本文代是個陰鬱而不起眼的女人,而且和住在這一帶的人一樣,一雙眼睛隱隱透露粗鄙的念頭。和那樣的母親同吃同住,卻出落得這般模樣,田川不由得感到驚訝。
「妳唸哪所小學?」田川在後面問。
「大江小學。」雪穗沒有停下腳步,稍微回過頭來回答。
「大江?哦……」
他心想,果然。這一區幾乎所有孩子都是上大江這所公立小學。這所小學每年都會有幾個學生因為順手牽羊被逮到,幾個學生因為父母親連夜潛逃而失蹤。下午經過時會聞到營養午餐剩菜剩飯的味道,一到放學時間,便有一些來路不明的可疑男子牽著腳踏車出現,想拐騙小孩的零用錢。只不過大江小學的小朋友,可沒有天真到會上這些江湖郎中的當。
依西本雪穗的氣質,田川實在不認為她會上那種小學,所以才問她上哪所學校。其實只要想一想,就知道她的家境不可能供她上私立學校。
他想像得到,她在學校裏一定與別人格格不入。
到了吉田公寓,田川站在一○三室門前,先敲了敲門,然後出聲叫「西本太太」,但是並沒有反應。
「妳媽媽好像還沒回來。」他回頭對雪穗說。
她輕輕點頭,身上又傳出了叮鈴的鈴聲。
田川把備用鑰匙插進鑰匙孔,向右轉。聽到「咔喳」一聲開鎖的聲音。
就在這一瞬間,一種異樣的感覺向他襲來,一種可以說是不祥預感的感覺在他心頭掠過。但他不予理會,直接轉動門把,打開門。
田川才踏進房間一步,便看到一個女人躺在裏面的和室。女人穿著淡黃色毛衣和牛仔褲,橫臥在榻榻米上。看不清楚長相,但應該就是西本文代。
搞甚麼,明明在家嘛……,這麼想的同時,他聞到一股怪味。
「瓦斯!危險!」
他伸手制止身後想進門的雪穗,捂住口鼻,隨後立刻轉頭看就在身邊的流理台。瓦斯爐上放著鍋子,開關是打開的,但爐上卻沒有火。
田川屏住氣關上瓦斯總開關,打開流理台上的窗戶,再走進裏面的房間,一邊瞄著倒在矮桌旁的文代,一邊打開窗戶,然後把頭探出窗外,大口大口地深呼吸。腦袋深處感覺麻麻的。
他回頭看西本文代,她的臉色發青,肌膚完全感覺不到生氣。沒救了──這是他的直覺。
房間角落裏有一具黑色電話,他拿起聽筒,開始撥號。但是,這一刻,他猶豫了。
要打一一九嗎?不,還是應該打一一○吧……?
他腦袋一片混亂。除了病死的祖父之外,他沒看過屍體。
撥了一、一之後,他猶豫著把食指伸進○的孔。就在這時候……
「死了嗎?」從玄關傳來聲音。
一看,西本雪穗還站在脫鞋處。玄關的門開著,逆光讓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媽媽死了嗎?」她又問了一次,話裏夾雜著哭聲。
「現在還不知道。」田川把手指從○移到九,撥動轉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