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在六點打烊之際進來的是兩位同行的客人,一個是五十歲左右的矮小中年男子,與一個看似高中生的瘦削少年,園村友彥從他們之間的氣氛推測應該是父子。友彥認得少年,他曾經來過好幾次。但是,別說買東西了,他連話都沒說過,只是看看陳列的高級電腦就走了。這樣的少年除了他還有好幾個,但友彥並不會對他們說甚麼。因為那麼做,他們恐怕會以為這家店拒絕光看不買的客人,再也不踏進店裏。愛怎麼看就怎麼看,等他們哪天有了額外的收入,或是成績進步、要求父母買電腦作為獎勵的時候,再上門來光顧就行了──這是老闆,也就是桐原亮司的想法。
戴著金邊眼鏡的父親,在狹窄的店內逛了一圈後,視線首先停留在招牌商品上,那是少年每次都會看的個人電腦。父子倆看著商品,低聲交談。不久父親說了句「這甚麼啊」,身子向後一仰,看樣子是看到標價了。他以斥責的語氣對兒子說:「這未免也貴得太離譜了。」「不是啦,還有很多別的。」兒子回答。
友彥面向電腦螢幕,假裝心思沒有在客人身上,繼續觀察那對父子。做父親的只是以眺望外國風景般的視線,呆呆望著陳列的電腦主機和周邊商品,八成沒有電腦的相關知識。混雜些許銀絲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高領毛衣外搭一件開襟毛線外套的休閒打扮,仍消除不了白領階級的味道。友彥猜他是企業裏經理級的人物,十二月分穿得這麼單薄,想必是開車來的。
正在整理陳列架上零件的中嶋弘惠,瞄了友彥一眼,眼神裏帶著「去招呼一下比較好吧」的意味。他微微點頭,表示「我知道」。
看好時機,友彥站起來,向那對父子露出親切的笑容。「請問您在找甚麼商品嗎?」
做父親的露出有如得救,卻又略帶怯意的表情。兒子或許是怕和店家交涉,臭著一張臉望著架上的軟體。
「是我兒子啦,說要買甚麼個人電腦。」父親苦笑,「可是又不知道該買甚麼樣的才好。」
「您準備用在哪方面呢?」友彥交替看著父子倆。
「用在哪方面?」父親問兒子。
「文字處理啊,電腦連線啊……」兒子低著頭,小聲地回答。
「電動之類的?」友彥試著問。
兒子微微點頭,依然擺著一張臭臉,可能是因為買東西卻不得不帶父親一起來,以不高興掩飾難為情吧。
「您的預算是?」友彥問父親。
「這個嘛……,大概十萬圓左右吧。」
「就跟你說十萬買不到啦!」兒子口氣很衝。
「請稍等。」
友彥回到自己的座位,敲了敲電腦鍵盤,螢幕上立刻出現庫存清單。
「如果是88的話,正好符合您的需求。」
「八八?」
「NEC的88系列。今年十月才剛上市,有個機種不含稅大約十萬圓左右。不過,我想應該可以再算便宜一點。東西不錯哦,CPU是十四Mega 的,標準DRAM 是六十四K。加上磁碟機,算您十二萬就好。」
友彥在後面的架子上找出型錄,拿給這對父子。父親接過去,稍微翻了翻,便遞給兒子。
「需要印表機嗎?」友彥問猶豫不決的兒子。
「如果有當然好。」少年自言自語般地說。
友彥再次查看庫存。「日文熱轉印印表機是六萬九千八百圓。」
「這樣加起來就十九萬了,」父親的臉色很難看。「完全超過預算嘛。」
「很抱歉,除此之外,您還必須購買軟體。」
「軟體?」
「就是讓電腦進行各項工作的程式,如果沒有軟體,電腦只是一個箱子。不過若是您自己能夠寫程式,就另當別論。」
「甚麼啊,那個東西沒有含在裏面啊?」
「因為視各種不同的用途,需要不同的程式。」
「哦。」
「加上文字處理及一些常用的軟體,」友彥按按計算機,對父親顯示出169800這個數字,「這個價錢如何呢?別家店絕對不止這個數字。」
做父親的嘴角歪了,顯然是因為被迫掏出更多的錢而鬱悶。然而,兒子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98還是很貴嗎?」
「98系列的話,沒有三十萬還是沒辦法。如果再備齊相關機器,恐怕會超過四十萬。」
「想都別想!小孩子的玩具那麼貴。」父親大搖其頭。「那個甚麼88的就已經太貴了。」
「看您了,如果堅持預算的話,也是有相對應的商品,只是性能差很多,機種也很舊。」
做父親的猶豫不決,注視兒子的目光表露出這一點。但是,最後還是不敵兒子懇求的眼神,向友彥說:「那,還是給我那個88好了。」
「謝謝您,您要自己帶回去嗎?」
「嗯,我開車來的,自己搬得動吧。」
「那麼,我馬上把商品拿過來,請您稍等一會兒。」
友彥把付款的手續交給中嶋弘惠處理,離開店裏。雖說是店,其實只是改裝成辦公室的一間公寓而已。如果不是門上貼著「個人電腦商店 MUGEN」的招牌,恐怕看不出這是甚麼地方。而他們的倉庫則是隔壁的公寓。
作為倉庫使用的這一戶裏,擺放著辦公桌和簡單的客用桌椅。友彥一進去,在裏面相對而坐的兩個男人幾乎同時看向他。其中一個是桐原,另一個姓金城。
「88賣掉了。」友彥邊說邊把傳票拿給桐原看,「加螢幕和印表機,1、6、9、8。」
「88總算全部銷出去了,謝天謝地,這樣麻煩就清掉了。」桐原一邊臉頰浮現笑容。「接下來可是98的時代。」
「一點也沒錯。」
公寓裏,裝了個人電腦和相關機器的紙箱,幾乎快堆到天花板。友彥看著紙箱上印刷的型號,在箱子間走動。
「你做這生意還真踏實啊,久久才來一個肯花十萬出頭的客人。」金城以揶揄的口吻說。友彥人在成堆的紙箱裏,看不見金城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也想像得到。金城一定是歪著皮包骨的臉頰,故意瞪大他那雙凹陷的眼睛。每次看到這個人,友彥都不由得聯想到骷髏。他大多穿著灰色西裝,看起來就像掛在大小不適合的衣架上似的,肩膀的地方會凸出來。
「腳踏實地最好,」桐原亮司回答,「報酬低,風險也低。」
傳來一陣沉悶的笑聲,一定是金城發出來的。
「去年的事你忘了嗎?很好賺吧,所以你才能開這家店。你不想再賭一把嗎?」
「之前我就說過了,要是知道那次那麼驚險,我才不會矇著眼跟你們走那一遭。要是走錯一步,一切就完了。」
「別說的那麼誇張。你當我們是白癡啊,該注意的地方我們都注意到了,根本沒甚麼好擔心的。再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們這邊的底,你應該早就知道那次一點風險都沒有。」
「總之,這件事我沒辦法,請你去找別人。」
他們說的是哪件事呢?友彥邊找紙箱邊想,心裏出現幾個假設。對於金城這個人來訪的目的,友彥自認心裏有譜。
不久,他找到紙箱了,總共是電腦主機、螢幕和印表機三箱。友彥把箱子一一搬到屋外。每次都得經過桐原和金城身邊,但他們倆只是默默盯著對方,友彥無法再偷聽到更多消息。
「桐原,」離開房間前,友彥出聲叫他,「可以打烊了嗎?」
「喔,」桐原回答,聲音聽起來心不在焉。「打烊吧。」
友彥應聲好,離開公寓。在他們對話期間,金城完全沒有朝友彥看上一眼。
把貨品交給那對父子後,友彥關了店門,找中嶋弘惠一起吃飯。
「那個人來了吧?」弘惠皺著眉頭說,「長得好像骷髏的人。」
聽到她的話,友彥笑出來。弘惠對那個人的印象竟然與自己相同,讓他覺得很好笑。一說出來,她也笑了,但是笑了一陣,她的臉色沉了下來。
「桐原跟那個人講些甚麼啊?他究竟是幹嘛的?友彥,你知不知道?」
「嗯,關於這件事,慢慢再告訴妳。」說著,友彥穿上外套。這並不是三言兩語講得完的。
離開店裏後,友彥和弘惠在夜裏的人行道上並肩漫步。才十二月初,街上便四處裝飾著聖誕飾品。平安夜要在哪裏過呢?友彥心想。去年他預約了大飯店裏的法國餐廳,但今年還沒有想到甚麼點子。不管怎麼樣,今年也會和弘惠一起過吧,這將是他和她一起度過的第三個平安夜。
弘惠是友彥大二時打工認識的,工作的地點,是標榜價格低廉的大型電器行。他在那裏負責銷售個人電腦和文字處理機。當時,對這個領域有所認識的人比現在更少,所以友彥相當受到器重。他本應在店面負責銷售,卻不時被派去支援技術服務的工作。
他之所以會在那裏打工,是因為桐原開設的「無限企劃」陷入歇業的困境。由於電腦電玩熱興起,程式銷售公司如雨後春筍般成立,導致品質粗糙的電玩軟體過度泛濫,連帶使消費者對產品失去信心,大多數公司因而倒閉。「無限企劃」可說是被這波浪潮吞沒了。
但是,友彥現在反而對那次歇業心存感激。因為,這造就了他與中嶋弘惠相識的機緣。弘惠與友彥在同一個樓層負責電話與傳真機的銷售。他們經常碰面,不久便開始交談。第一次約會,是友彥開始打工後一個月左右。他們並沒有花太多時間,便把對方當作自己的男女朋友。
中嶋弘惠並不是美人,她單眼皮,鼻子也不挺。圓臉,個頭小,而且瘦得不像個少女,反倒像個少年。但她身上散發出一種令人心安的柔和氣氛,友彥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會忘卻內心的煩惱。而和她見過面後,也會認為絕大多數的煩惱並不是甚麼大問題。
但是,友彥曾經一度害苦了弘惠。大約兩年前,他讓她懷孕,結果她不得不去墮胎。
即使如此,弘惠也只在動完手術當晚哭泣過。那天晚上,她說無論如何都不想一個人過,希望友彥和她一起到旅館過夜。她在外面租房子獨居,白天工作,晚上上專門學校。友彥當然答應了她的請求。躺在床上,他輕輕抱住剛動過手術的她,她顫抖著流下眼淚。此後,她從未因為想起那時的事而哭泣。
友彥的錢包裏,有一個透明的小管子,大小相當於半根香菸。從一頭望進去,可以看到底部有雙重的紅色同心圓。那是弘惠確認懷孕時用的驗孕器,雙重同心圓代表陽性反應。只不過,友彥帶在身上的小管子,底部的同心圓是他用紅色油性筆畫上去的。實際使用時,是弘惠的尿液在管子底部產生紅色的沉澱物,形成陽性的判斷記號。
友彥之所以隨身攜帶小管子,唯一的目的就是自我警惕。他不想再讓弘惠受那種罪,所以,錢包裏也有保險套。
這個「護身符」,友彥曾經借給桐原。他表示要作為警惕,拿給桐原看了之後,桐原便問他能不能借一下。
友彥問他拿這個東西做甚麼,他回答想拿去給一個人看,就沒有再多說甚麼。只是歸還時,桐原帶著別有涵義的冷笑,說:「男人真好應付,一聽到懷孕,就舉雙手投降。」
他拿那個「護身符」去做甚麼,至今友彥仍不知道。
2
友彥和弘惠來到一家玄關裝了格子拉門的小居酒屋,裏面坐滿了上班族,只有最外面的一張桌子是空的。友彥和弘惠相對而坐,把外套放在鄰座。頭頂上的電視正播放著綜藝節目。
穿著圍裙的中年女性來點菜,他們點了兩杯啤酒和幾樣菜。這家店除了生魚片,日式蛋卷和滷菜尤其可口。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姓金城的人,是去年春天。」友彥以店裏送的涼拌烏賊明太子【註:明太子即為鱈魚卵。】當下酒菜,喝著啤酒開始說。「桐原叫我出去,介紹給我認識。那時候,金城的面相還沒有那麼差。」
「比骷髏多一點肉是不是?」
弘惠應的這句話,讓友彥笑了。「可以這麼說啦,不過,他一定是刻意裝好人吧。那時候金城想找人做電玩的程式,所以跑來委託桐原。」
「電玩?甚麼電玩?」
「高爾夫電玩。」
「哦,他委託你們幫忙開發?」
「簡單地說是這樣沒錯,不過其實複雜得多。」友彥一口氣喝乾玻璃杯裏剩下的一半啤酒。
總而言之,那件事打從一開始就很可疑。第一,金城讓友彥看的是電玩的企劃書和未完成的程式。他的委託內容,便是希望在兩個月內完成這個程式。
「都已經寫到這裏了,為甚麼剩下的要找別人做呢?」友彥提出最大的疑問。
「負責寫程式的人突然心臟麻痹死了。這家程式公司其他的工程師都沒甚麼本事,再這樣下去,怕趕不上交貨時間,才到處找可以配合的人。」那時金城客氣的程度,是現在無法想像的。
「怎麼樣?」桐原問。「雖然未完成,不過,系統大致已經架好了。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像被蟲蛀掉的空洞填起來而已。既然有兩個月的時間,應該還可以吧。」
「問題是bug 啊,」友彥回答。「我想,程式只要一個月就行了,可是如果要做到完全沒問題,剩下一個月夠不夠就很難說了。」
「拜託你們了,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了。」金城鞠躬哈腰。這男人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擺出低姿態。
結果,友彥他們接下這份工作,最大的理由是條件很好。要是一切順利,也許能夠讓「無限企劃」復活。
電玩的內容,充分表現出高爾夫球的真實性。玩家視情況分別使用不同的球桿或打法,上了果嶺還得判斷草紋。為了弄清楚這些特性,友彥和桐原必須研究高爾夫球,因為他們兩人都是高爾夫球的門外漢。
做好的電玩,據說是要賣到電動遊樂場或咖啡館。金城說,運氣好的話,也許會成為「太空侵略者」第二。
友彥並不清楚金城是號甚麼人物,因為桐原並沒有仔細介紹。但是,在幾次對話當中,友彥聽出他似乎與榎本宏有所關聯。
榎本宏──曾與友彥他們一起工作的西口奈美江的愛人。
奈美江在名古屋被殺的命案還沒有破案。榎本因為收受她盜領的款項而遭到警方懷疑,但警方並未握有關鍵證據,而盜領案目前仍在訴訟中。由於關鍵人物奈美江已死,警方的調查也無法順利進行。
友彥確信奈美江是榎本殺害的。問題是,奈美江人在名古屋的事,榎本由何得知。
友彥當然知道答案。但是,他死也不敢說出口。
※※※
友彥不提西口奈美江的事,只向弘惠說明自己是在甚麼情況下,投入高爾夫球電玩的程式。這期間,綜合生魚片和日式蛋卷送上桌了。
「所以,你們就把那個高爾夫電玩做好了。」弘惠邊問邊用筷子把蛋卷分成一半。友彥點點頭。「我們照進度,在兩個月之後做好。又過了一個月,就開始出貨到全國各地。」
「賣得很好吧?」
「很好啊,妳怎麼知道的?」
「因為那個電玩我也知道啊,還玩過好幾次呢,切球和推桿蠻難的。」
從弘惠嘴裏聽到高爾夫球術語,友彥感到有些意外。他以為她對高爾夫球一無所知。
「我是很想說感謝您的惠顧啦,不過我不知道妳玩的,是不是我們做的那個電玩。」
「咦!為甚麼?」
「那個高爾夫電玩,全國大概賣了一萬台。但是,其中只有一半是我們做的,其他的是從別的公司賣出去的。」
「那就跟『太空侵略者』一樣,很多公司都仿冒嘍?」
「有點不同。『太空侵略者』是先由一家公司推出,後來因為大受歡迎,其他公司才開始抄襲。可是這個高爾夫球電玩,幾乎在兆位娛樂這家大型電玩公司推出的同時,盜版就出來了。」
「咦!」弘惠準備把烤茄子送進嘴裏的手半路停下來,雙眼圓睜。「怎麼回事?同一時期發售同一款電玩……,應該不是巧合吧?」
「這種事不可能是碰巧發生的。真相恐怕是有人事先拿到其中一邊的程式,再拿來抄襲。」
「我先問一下,友彥你們做的是原版的?還是盜版的?」弘惠抬眼看友彥。
友彥歎了一口氣。「這還用說嗎?」
「說的也是。」
「我不知道金城他們走了甚麼門路,不過他們一定是在開發階段,就拿到高爾夫球電玩的程式和設計圖了。因為程式不全,才會來找我們補齊的。」
「這樣竟然沒出事?」
「有啊。兆位公司發了瘋似地調查盜版是從哪裏來的,不過沒有找到。看樣子,他們用的通路好像很複雜。」
這裏說的通路,直截了當地說,就是和黑道有關,但友彥並不想讓弘惠知道這麼多。
「你們不擔心會受到牽連嗎?」弘惠不安地問。
「不知道,到目前為止沒事。不過,萬一警察來問,也只有說不知道,裝傻裝到底。而且我們本來就不知道。」
「說的也是。不過,原來友彥你們做過這麼危險的事啊。」弘惠凝視著友彥。她的眼神裏夾雜著驚訝與好奇,但沒有輕視的樣子。
「我已經受夠了。」友彥說。
雖然沒有告訴弘惠,但友彥認為,桐原恐怕打從一開始就看穿整件事的底細了。他那麼精明,不可能把金城這種老狐狸的話全盤接收。證據就是,當他們知道自己受託做的是盜版電玩時,桐原並不怎麼驚訝。
過去桐原的所作所為,友彥都親眼看到了。一想起那些,友彥認為或許寫個盜版的電腦軟體,對桐原來說不算甚麼。
以前,桐原熱衷偽造銀行金融卡,並實際以偽卡盜領過別人的錢,友彥也幫過他的忙。雖然不知道桐原靠那些賺了多少錢,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止一、兩百萬。
不久之前,桐原熱衷於竊聽。友彥並不知道他是受誰之託、竊聽誰的電話,但他曾數度找友彥討論有效的方法。
只不過,桐原現在似乎把心力集中在讓個人電腦店順利經營下去。但願他不會被金城那些人慫恿才好,友彥心想。事實上,桐原並不是個會因為別人的話而改變自己想法的人,這一點友彥比誰都清楚。
送弘惠到車站後,友彥決定回店裏,他覺得桐原或許還在那裏。桐原在另一棟公寓大樓租屋居住。
來到公寓旁往上一看,店裏的燈還是亮著的。「個人電腦商店 MUGEN」位於二樓。
友彥爬上樓梯,以鑰匙打開店門。從門口往裏看,桐原正坐在電腦前喝著罐裝啤酒。
「幹嘛又跑回來?」看到友彥,桐原說道。
「總覺得有點放心不下。」友彥打開靠牆放的摺疊鐵椅坐下。「金城又跑來做甚麼?」
「老樣子。高爾夫電玩賺了一票的事,他一直念念不忘。」桐原拉開另一罐啤酒的拉環,喝了一大口。他的腳邊有個小冰箱,裏面隨時有一打左右的罐裝海尼根。
「這次說了甚麼?」
「異想天開的事。」桐原哼笑了兩聲。「要是真的好賺,多少有些風險我也肯擔,但是這次不行,實在沒辦法做。」
友彥是從他的表情而不是話語,明白這件事的危險性。桐原的眼裏露出他在認真思考時才會發出的精光。他雖然不想參與金城的提議,但一定很有興趣。那個骷髏男到底來談甚麼,友彥越來越好奇了。
「他要幹嘛?」他問。
桐原看著友彥,冷冷一笑。「你還是別知道的好。」
「該不會……」友彥舔舔嘴唇。能讓桐原這麼緊張的獵物,他只想得到一個。「該不會是『怪物』吧?」
桐原把啤酒舉得高高的,似乎是在說「正確答案」。
友彥不知該說些甚麼,只是一味搖頭。
「怪物」,這是他們給某個電玩軟體取的綽號,不是基於電玩的內容,而是針對它一枝獨秀的銷售成績。
這個電玩叫做「超級瑪琍歐兄弟」,是任天堂為家用電腦推出的遊戲軟體。今年九月甫上市便大受歡迎,各地頻頻缺貨,銷售量直逼兩百萬份。內容是主角「瑪琍歐」一路躲避敵人攻擊,拯救公主。除了突破重重關卡,還設計了繞路和捷徑,並加入尋寶的要素。驚人的是,不僅電玩本身暢銷,連破解電玩關卡的書籍和雜誌也銷售長紅。在聖誕節前夕,熱賣情況更是有增無減。友彥和桐原一致認為瑪琍歐熱明年還是會繼續發燒。
「他們能拿瑪琍歐怎樣?難不成又要做盜版的?」友彥問。
「偏偏就是那個『難不成』啊。」桐原說,一副覺得可笑的樣子。「金城那傢伙問我要不要做盜版超級瑪琍歐,還吹牛說甚麼技術上應該不怎麼難。」
「技術上的確並不困難,成品都上市了,只要拿一個去拷貝IC晶片,弄到基板上就好了。只要有個小工廠,馬上可以做。」
桐原點點頭。「金城的意思,就是要我們做這一段。說明書和仿正版包裝的印刷,已經找好滋賀的印刷工廠了。」
「滋賀?他們找的印刷廠還真遠。」
「那裏的老闆八成是跟金城背後的黑道借錢。」桐原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
「可是,現在才做,趕不上聖誕節這一檔啊。」
「金城他們本來就沒有要賺聖誕節這一檔,他們看中的是小孩子的壓歲錢。只是,現在才開始做,再怎麼趕工,要做出完整的商品,也是一個半月以後的事了。那時候,小孩子的壓歲錢還在不在就很難說了。」桐原笑著說風涼話。
「就算做好了,他們打算怎麼賣啊?要鋪到中盤的話,只能賣給專做現金交易的中盤……」
「那太危險了。那些中盤消息靈通得很,突然拿一大堆到處缺貨的超級瑪琍歐來叫他們進貨,他們當然會覺得有問題,一去問任天堂就完了。」
「不然要在哪裏賣?」
「他們最在行的黑市吧,不過,這次跟『太空侵略者』和高爾夫球那時候不一樣,客人不是電動遊樂場,也不是混咖啡館的歐吉桑,是一般的小孩子。」
「不管怎麼樣,這件事你回絕了吧?」友彥確認。
「當然,我可不想跟他們一起自尋死路。」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友彥從冰箱裏拿出海尼根,拉開拉環。細白的泡沫噴了出來。
3
友彥和桐原談過超級瑪琍歐的隔週星期一,那個男人來了。桐原出去進貨,留友彥一個人招呼上門的客人。中嶋弘惠也在,不過她的工作是接聽電話。他們在雜誌和廣告上刊登廣告,所以打電話來詢問和下單的人不少。「MUGEN」是去年底開張的,那時候弘惠還不是員工,友彥和桐原兩個人忙得暈頭轉向,她是今年四月起才來「MUGEN」工作。當友彥一開口,她隨即答應了。弘惠說原本的工作很無聊,正考慮要辭職,她前一份工作,就是友彥工作到去年秋天的那家量販店。
以半價買了舊型電腦的客人離開後,那個男人進來了。中等身材,年齡看來似乎還不到五十。額際的髮線有點退後,頭髮全往後梳。他穿著白色燈芯絨長褲,黑色麂皮運動夾克,一副金邊的綠色墨鏡掛在運動夾克胸口的口袋。他的臉色不好,兩眼無神。嘴巴不悅地閉得緊緊的,嘴唇兩端有點下垂,讓友彥聯想到鬣蜥蜴。
男人一進店裏,先是往友彥看。接著,以加倍的時間觀察正在通電話的弘惠。弘惠注意到他的視線,可能是覺得不舒服,便把椅子轉到一旁。
之後,男人盯著架上堆的電腦和周邊機器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打算買,對電腦也不感興趣。
「沒有電玩嗎?」男人終於出聲了,聲音很沙啞。
「您要找甚麼樣的電玩呢?」友彥制式地問道。
「瑪琍歐。」男人說。「像超級瑪琍歐那類很好玩的。有沒有那種的?」
「很抱歉,沒有您說的那種電腦用的電玩。」
「是嗎,真可惜。」和說的話相反,男人一點都沒有失望的樣子。他露出不明所以且令人反感的笑容,繼續在房間裏瀏覽。
「這樣的話,我建議您用文字處理機。雖然電腦也可以進行文字處理,但是用起來還是不太方便。……NEC嗎?是的,NEC也推出了。如果是高級機種的話,有文豪5V或5N。……檔案儲存磁碟片裏,……平價的機種一次能顯示的行數很少,要儲存的時候,比較大的文件有時候必須分成幾個檔案來存。……是的,如果您的工作是以書寫文字為主的話,我想高級機種會比較適合。」弘惠朝著聽筒說話的聲音,整個店裏都聽得到。友彥聽得出來,她的聲音比平常來得更快更響。他瞭解她的用意是想向男人表示店裏很忙,沒時間應付你這種莫名其妙的客人。
友彥思忖著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同時提高警覺。他顯然不是一般客人,從他嘴裏聽到超級瑪琍歐,使友彥更加不安。這個人和上星期金城提出的那件事有關嗎?
弘惠一掛上電話,男人似乎就在等這一刻,再度將視線投注在友彥他們身上。彷彿不知道該向誰開口似的,視線在他們兩人臉上轉來轉去,最後停在弘惠身上。
「亮呢?」
「亮?」弘惠以疑惑的眼神看著友彥。
「亮司,桐原亮司。」男人冷冷地說。「他是這裏的老闆吧,他不在?」
「出去辦事了。」友彥回答。
男人轉向他。「甚麼時候回來?」
「這就不清楚了,他說會晚一點。」
友彥說的是假話,按照預定,桐原應該快回來了。但是友彥直覺地認為不能讓這個男人見到桐原,至少,不能就這樣讓他們見面。以亮稱呼桐原的人,據友彥所知,只有西口奈美江一個。
「哦。」男人直視友彥的眼睛。那是想看穿這個年輕人的話背後有甚麼涵義的眼神。友彥好想把臉別開。
「那好吧,」男人說。「我就等他一下。可以在這裏等吧?」
「當然可以。」他不敢說不行。而且,友彥認為桐原一定能順利處理這種場面,把這個人趕走。他恨自己不能像桐原一樣,把事情處理妥當。
男人坐在鐵椅上,本來準備從夾克口袋裏拿出香菸,好像是看到牆上貼著禁菸的紙條,便直接放回口袋裏,手上戴著白金尾戒。
友彥不理他,開始整理傳票,卻因為在意他的視線,弄錯了好幾次。弘惠背對著那男人,確認訂單。
「沒想到,那小子也蠻有一手的嘛,這家店不錯啊。」男人環視店內開口說。「亮那小子還好吧?」
「很好啊。」友彥看也不看男人,直接回答。
「是嗎,那就好。不過,他從小就很少生病。」
友彥抬起頭來,從小這個字眼讓他感到好奇。「這位客人,您跟桐原是甚麼樣的朋友呢?」
「是老相識了,」男人露出令人厭惡的笑容說。「我從他小時候就認識他了。不但認識他,也認識他爸媽。」
「是親戚嗎?」
「不是,不過也差不多吧。」說完,男子好像很滿意自己的回答,嗯嗯有聲地點頭。他停下動作後,反問道:「亮那傢伙,還是一樣陰沉嗎?」
「咦?」友彥發出一聲疑問。
「我問你他是不是很陰沉。他從小就陰森森的,腦袋裏在想甚麼讓人完全摸不透。我在想,他現在是不是好一點了。」
「還好啊……,很普通啊。」
「是嗎,很普通啊。」不知道哪裏好笑,男人沒有出聲地笑了。「普通啊,那真是太好了。」
友彥心想,就算這男人真是桐原的親戚,桐原也絕對不想和他有所來往。
男子看看手錶,在大腿上一拍,站了起來。「看樣子他不會回來,我下次再來好了。」
「如果需要留言,我可以幫忙轉告。」
「喔,不用了,我想直接跟他說。」
「那麼,我把您的大名轉告他好了。」
「我說不用。」男人瞪了友彥一眼,走向玄關。
那就算了,友彥心想。只要把這個男人的特徵說給桐原聽,他一定會知道的。再說,現在第一要務是讓這男人早點離開。
「謝謝光臨。」友彥對男人說,男人卻一句也不回地伸手拉門把。
但是,在他的手碰到門把之前,門把便轉動了。接著,門打開了。
桐原就站在門外。他一臉驚訝,應該是因為門前有人的緣故。
但是,當他的視線在男人臉上一聚焦,表情就變了。雖然同樣是驚訝,性質卻完全不同。
他整張臉都扭曲了,接著變得像水泥砌的面具般僵硬。黑影落在他的臉上,眼裏沒有任何光采,嘴唇抗拒世上的一切。他這副模樣,友彥還是第一次看到,不明白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然而,桐原這些變化只發生在剎那之間。下一刻,他竟然露出了笑容。「這不是松浦先生嗎。」
「是啊。」男人也笑著回應。
「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兩人當著友彥的面,握了手。
4
松浦,就是那個男人的姓氏,他們確實從以前就認識。桐原告訴友彥的只有這麼多,交代了這句,兩人便到隔壁倉庫去了。
友彥感到疑惑。從桐原露出的笑臉看來,那個人應該不是他不想見到的人。這麼一來,友彥先前認為不應該讓他們見面的直覺就錯了。
然而,比起桐原的笑容,在笑容之前的表情更讓友彥放心不下。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剎那,但桐原全身射出一種由負面能量凝聚而成的暴戾之氣。那種樣子和他之後的笑容,實在無法連貫。雖然友彥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多慮,但他委實不相信那種異樣的氛圍出自於他的誤會。
弘惠回來了,她剛才端日本茶去隔壁。
「怎麼樣?」友彥問。
弘惠先歪著頭想了想,才說:「看起來好像蠻開心的。我一進去,他們正說著冷笑話,在那裏笑。桐原竟然會說冷笑話耶,你能相信嗎?」
「不能。」
「但那是事實,我還懷疑我的耳朵呢。」弘惠做了掏耳朵的動作。
「妳聽到了松浦找他幹嘛嗎?」
聽到友彥這麼問,她歉然搖頭。「我在的時候,他們淨說些閒話,好像不想讓別人聽到的樣子。」
「哦。」友彥內心有種不安的預感,他們究竟在隔壁談甚麼呢?
又過了三十分鐘左右,他感覺隔壁的門開了。又過了十秒,店門打開了,桐原探頭進來。
「我送一下松浦先生。」
「啊,他要走了?」
「嗯,聊了很久了。」
人在桐原身後的松浦,說聲「打擾了」,揮揮手。
門再度關上,友彥看看弘惠,她也正看著友彥。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友彥說。
「我第一次看到桐原那樣。」弘惠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不久之後,桐原回來了,一開門便說:「園村,來隔壁一下。」
「哦……,好。」友彥回答時,門已經關上了。
友彥託弘惠看店,她訝異地偏著頭,友彥只能對她搖頭。他和桐原雖然認識多年,對桐原的瞭解卻極為有限。
一到隔壁,桐原正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友彥馬上明白他這麼做的理由,因為房裏瀰漫著菸味。就友彥所知,這是桐原第一次准許訪客抽菸。便利商店買來的鍋燒烏龍麵的鋁箔製容器,被拿來充當菸灰缸。
「他對我有恩,因為沒甚麼好招待的,我想至少讓他抽個菸。」桐原說,似乎是想解開友彥的疑惑。聽起來很像藉口,友彥反而覺得這不像桐原會做的事。
讓空氣流通,等室內的溫度降到和外面十二月的氣溫一樣時,桐原關上窗戶。
「要是弘惠等一下問你我們談了甚麼,」桐原說著往沙發上坐,「就說,松浦先生要我用進價賣兩台電腦給他。我想她現在一定在猜我們講了些甚麼。」
「這麼說,其實不是這樣?」友彥說。「是不能讓她知道的事?」
「嗯,沒錯。」
「跟那個松浦有關?」
「對。」桐原點點頭。
友彥雙手把頭髮往後攏。「怎麼說呢,我覺得很沒意思。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
「是我家雇用的人。」桐原說。
「咦?」
「那男的是我家以前雇用的人。我不是說過,我家以前開舖嗎?那時候他在我家工作。」
「在當舖工作……,這樣啊。」這是超乎友彥想像的答案。
「我爸死了以後,一直到當舖收起來,他都一直在我家工作。也就是說,我跟我媽其實是靠他養的。如果沒有松浦先生,我爸一死,我們就流落街頭了吧。」
聽了桐原的話,友彥不知如何回答。從桐原平常的樣子,實在很難想像他會講這種三流小說裏的話。友彥想,大概是見到往日的恩人,情緒很激動吧。
「那你們家的大恩人現在跑來找你做甚麼?不,先等一下,他怎麼知道你在這裏的?是你聯絡他的嗎?」
「不是。是他知道我在這裏做生意,才來找我的。」
「他怎麼知道的?」
「這個啊,」桐原一邊臉頰微微扭曲。「好像是聽金城說的。」
「金城?」友彥內心興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上次我跟你說過,即使做得出盜版的超級瑪琍歐,也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麼賣。現在找到答案了。」
「是有甚麼玄機嗎?」
「沒那麼誇張,」桐原的身體晃了晃,「簡單得很。就是說,小孩有小孩的黑市。」
「甚麼意思?」
「意思是,松浦先生專門經手一些來路有問題的商品。他甚麼商品都碰,只要是能賺錢的,就進貨再轉手賣掉。這陣子努力經營的,聽說是小孩子的電玩。超級瑪琍歐在正規商店裏很難買得到,價格不必比實際定價低多少,照樣賣得嚇嚇叫。」
「他從哪裏進瑪琍歐?他在任天堂有甚麼特別的門路嗎?」
「哪來那種門路啊,不過他倒是有特別的進貨管道。」桐原別有涵義地一笑。「就是一般的小孩,小孩會把東西帶到松浦先生那裏去賣。那,那些小孩的東西是從哪裏來的呢?很好笑,他們有的是去偷來的,有的是去跟有瑪琍歐的小孩幹來的。松浦先生手上有超過三百個這種壞小孩的名單,這些小孩會定期把自己的收穫拿去賣。松浦先生就用市價的一到三成買來,再以七成的價錢賣給別的小孩。」
「假的超級瑪琍歐也要在那家店賣嗎?」
「松浦先生有他的銷售網,他說還有好幾個跟他差不多的仲介商。交給這些人,超級瑪琍歐賣個五、六千圓,保證一下子就賣光。」
「桐原,」友彥稍微伸出右手。「你說你不幹的。我們上次說好這實在太危險,不是嗎?」
聽到友彥的話,桐原露出苦笑。友彥想解讀這個笑容的意義,卻無法明白其中真正的涵義。
「松浦先生,」桐原說,「從金城那裏聽說我的事,發現我是他以前雇主的兒子,所以才來說服我。」
「你該不會因為這樣就被說動了吧?」友彥再三追問。
桐原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然後上身微微靠向友彥。「這件事我一個人來,你完全不要碰,也不要管我做些甚麼。弘惠那邊也一樣,不要讓她發現我在做甚麼。」
「桐原……」友彥搖頭。「太危險了,這件事做不得啊!」
「這我知道。」
凝視著桐原認真的眼神,友彥感到絕望。當他出現這種眼神的時候,自己終究無法說服他。
「我也來……幫忙。」
「我拒絕。」
「可是,很危險啊……」友彥在嘴裏咕噥。
5
「MUGEN」十二月三十一日照常營業。對此,桐原列舉兩個理由。第一,一直到年底最後一天才準備寫賀年卡的人,可能會抱著有文字處理機便可輕鬆完成的心態來買;另一個理由則是,年底必須結算各種款項的人,可能因為電腦臨時出狀況而衝進店裏來。
事實上,聖誕節一過,店裏幾乎沒甚麼客人。來的多是誤以為這裏是家庭遊樂器行的小學生和國中生,友彥大都和弘惠玩撲克牌打發時間。兩個人一邊把撲克牌攤在桌上,邊聊著以後的小孩說不定連甚麼叫接龍、抓鬼都不知道。
店裏雖然沒有客人,桐原卻每天忙進忙出,肯定是為了製作盜版超級瑪琍歐。對於弘惠提起桐原究竟到哪裏去的疑問,友彥絞盡腦汁找理由搪塞。
松浦是二十九日那天露臉的。弘惠去看牙醫,店裏只有友彥在。
自第一次見面後,友彥就沒有見過松浦。他的臉色還是一樣暗沉,眼睛也一樣混濁。彷彿是為了加以遮掩,這天他戴著淺色太陽眼鏡。
一聽說桐原出門,他照例說聲「那我等他好了」,便在鐵椅上坐下來。
松浦穿著毛領皮夾克,他把夾克脫下,掛在椅背上,環顧店內。
「都年底了,還照樣開店啊,連除夕都開嗎?」
「是的。」一聽友彥這麼回答,松浦微微聳肩,笑了。
「真是遺傳。那小子的爸爸也一樣,主張大年夜開店開到晚上。說甚麼年底正是低價買進壓箱寶的好機會。」
這還是友彥頭一次從桐原以外的人口中聽到他父親的事。
「桐原的父親去世時的事,您知道嗎?」
友彥一問,松浦骨碌碌地轉動眼珠看他。「亮沒跟你講啊?」
「沒說詳情,只提了一下,好像是被路煞刺死的……」
這是他好幾年前聽說的。我爸是在路上被刺死的──關於父親的事,桐原說過的只有這麼多。這句話激起了友彥強烈的好奇心,但他不敢多問,因為桐原身上有一種不許別人觸碰這個話題的氣氛。
「不曉得是不是路煞,因為一直沒有捉到兇手。」
「原來如此。」
「他是在附近的廢棄大樓裏被殺的,胸口被刺了一下。」松浦的嘴角扭曲了。「錢被搶走了,所以警察以為是強盜幹的。而且,他那天身上偏偏帶了一大筆錢,警察還懷疑兇手是不是認識的人。」不知道有甚麼好笑的,松浦說到一半便邪邪地笑了起來。
友彥看出他笑容背後的涵義。「松浦先生也被懷疑了嗎?」
「是啊。」說著,松浦沒出聲,笑得更厲害了。一臉惡人相的人,不管再怎麼笑,也只是令人感到噁心。松浦臉上帶著這樣的笑容,繼續說:「亮的媽媽那時候才三十幾歲,還算有點魅力,店裏又有男店員,警察很難不亂猜。」
友彥吃了一驚,視線再度回到眼前這個男人臉上。他們懷疑他和桐原母親的關係嗎?
「結果事情到底是怎麼樣呢?」他問。
「甚麼怎麼樣?我可沒殺人哦。」
「不是的,您和桐原的媽媽之間……」
「哦,」松浦開口了,似乎有點猶豫地摸摸下巴,才回答:「甚麼都沒有,沒有任何關係。」
「是嗎。」
「就是,你不相信?」
「哪裏的話。」
友彥決定不再追問這件事。
但是,他內心做出一個結論,松浦與桐原的母親間恐怕是有某種關係的。至於和他父親的命案有無關聯,就不得而知了。
「警方也調查你的不在場證明嗎?」
「當然了。刑警難搞得很,隨便一點的不在場證明,他們還不信咧。不過,他父親被殺的時候,正好有人打電話到店裏給我,那是沒辦法事先安排的電話,警察才總算放過我。」
「哦……」
友彥心想,簡直就像推理小說。「桐原那時候怎麼樣?」
「亮啊,那小子是被害人的兒子,社會都很同情他啊。命案發生的時候,我們說他是跟我還有他媽媽在一起。」
「你們說?」這種說法引起了友彥的注意。「這是甚麼意思?」
「沒甚麼。」松浦露出泛黃的牙齒。「我問你,亮是怎麼跟你說我的?只說我是以前他們家雇用的人嗎?」
「怎麼說喔……,他說你是他的恩人,說是你養活他和他媽媽的。」
「是嗎,恩人嗎。」松浦聳聳肩。「很好,我的確算是他的恩人吧,所以他在我面前抬不起頭來。」
友彥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正想問的時候──
「你們在講古啊。」突然間傳來桐原的聲音,他站在入口前。
「啊,你回來了。」
「聽那些八百年前的事,很無聊吧。」說著,桐原拿下圍巾。
「不會。以前都不知道,實在蠻驚訝的。」
「我跟他講那天的不在場證明。」松浦說。「你還記得那個姓笹垣的刑警嗎?那傢伙實在有夠難纏的。他到底來跟我、亮和亮的媽媽確認過多少次不在場證明啊?同樣的話要我們講一百遍,煩得要死。」
桐原坐在置於店內一角的電熱風扇前,正在暖手。他維持著這個姿勢,把臉轉向松浦。「今天來有甚麼事?」
「喔,沒甚麼事,只是想在過年前來看看你。」
「那我送你出去。不好意思,今天有很多事要處理。」
「這樣啊。」
「嗯,像瑪琍歐的事。」
「喔!那可不行,你可得好好幹哪!還順利吧?」
「跟計劃一樣。」
「那就好。」松浦滿意地點點頭。
桐原站起來,再次圍上圍巾,松浦也離開座位。
「剛才那些,下次再繼續聊吧。」松浦對友彥說。
兩人離開後不久,弘惠回來了,說在下面看到桐原和松浦。桐原一直站在路邊,直到松浦搭的計程車開走。
「桐原為甚麼會尊敬那種人啊?雖然以前受到他的照顧,說穿了也不過就是他爸爸去世以後,繼續在他家工作而已啊。」
弘惠大大搖頭,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友彥也有同感,聽了剛才的話,讓他更加迷惘。如果松浦和桐原的母親關係不單純,桐原那麼精明,不可能沒發現。既然發現了,實在很難相信他會以現在這種態度對待松浦。
難道,松浦與桐原的母親之間是清白的嗎──才剛確信的事,友彥卻已經開始沒有把握了。
「桐原好慢啊,」坐在辦公桌前的弘惠抬起頭來說。「在做些甚麼呢?」
「說的也是。」就算是目送松浦搭上計程車,也應該早就回來了。
友彥有點擔心,便來到外面。當他準備下樓梯,卻停下了腳步,桐原就站在一、二樓之間的樓梯間。人在二樓的友彥,正好俯視著他的背影。
樓梯間有個窗戶可以眺望外面,快六點了,馬路上行駛的車燈像掃描般一一從他身上閃過。
友彥不敢出聲叫喚,從桐原凝視著外面的背影之中,他感覺到一種不尋常的氣氛。
和那時候一樣,友彥想,就是桐原和松浦重逢的時候。
友彥躡手躡腳地回到店門口,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溜進室內。
6
「MUGEN」一九八五年的營業,於十二月三十一日晚間六點畫下句點。大掃除後,友彥、桐原及弘惠舉杯稍事慶祝。被弘惠問到明年的抱負,友彥回答:「做出不輸給家庭遊樂器的電玩。」
桐原的回答是「在白天走路」。
弘惠笑桐原,說他的回答和小學生一樣。「桐原,你的生活這麼不規律嗎?」
「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裏走路一樣。」
「白夜?」
「沒甚麼。」桐原喝了海尼根後,看看友彥又看看弘惠。「對了,你們不結婚嗎?」
「結婚?」正在喝啤酒的友彥差點嗆到,他沒想到桐原會提到這種話題。「還沒想那麼遠。」
桐原伸長了手,打開辦公桌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張A4的影印用紙,和一個扁平細長的盒子。友彥沒看過這個盒子,盒子頗為老舊,邊緣都磨損了。
桐原打開盒子,取出裏面的東西。原來是一把剪刀,刀刃部份長達十餘公分,前端相當銳利。刀身閃耀著銀色的光芒,流露出骨董風格。
「這剪刀看起來好高級哦。」弘惠直率地說出心裏的感受。
「以前拿到我家當的,好像是德國製的。」桐原拿起剪刀,讓刀刃開合了兩、三次,發出清脆利落的刷刷聲。
他左手拿著紙,用剪刀裁剪起來,細膩流暢地移動紙張。友彥直盯著他的手,左右手的合作堪稱絕妙。
不久,桐原剪完,把紙遞給弘惠。她看著剪好的紙張,眼睛睜得好圓。「哇啊!好厲害!」
紙張已經變成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手牽手的圖案。男孩戴著帽子,女孩頭上綁著大大的蝴蝶結,成品非常精緻。
「真了不起,」友彥說。「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項本領。」
「就當作是預祝你們結婚吧!」
「謝謝!」弘惠道了謝,小心翼翼地把那幅剪紙放在旁邊的玻璃櫃上。
「我說,友彥,」桐原說。「接下來是電腦的時代了。這項買賣要賺多少有多少,就看怎麼做了。」
「話是這麼說,可是這家店是你的啊。」
友彥一說完,桐原立刻搖頭。「這家店以後會怎麼樣,就看你們了。」
「講這種話,讓我壓力很大耶。」友彥故意笑著迴避問題,因為桐原的話裏有種莫名的嚴肅。
「我可不是開玩笑的。」
「桐原……」友彥想再次露出笑容,臉頰卻僵住了。
這時候,電話響了。可能是出自習慣,坐得離電話最遠的弘惠拿起聽筒。「喂,MUGEN您好。」
下一瞬間,她的臉就沉了下來,把聽筒拿給桐原。「金城先生。」
「這時候,有甚麼事啊。」友彥說。
桐原把聽筒拿到耳邊。「喂,我是桐原。」
幾秒鐘後,桐原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拿著聽筒就站了起來。不僅如此,另一隻手去拿掛在椅背上的運動夾克。
「我知道了,我這邊會自己處理。盒子和包裝……,好的,麻煩了。」放下聽筒,他對兩人說:「我出去一下。」
「去哪?」
「以後再解釋,沒時間了。」桐原圍上他常用的圍巾,走向玄關。
友彥跟著他出去,但桐原走得很快,一直到離開公寓才追上他。
「桐原,究竟出了甚麼事?」
「還沒出事,但就要出事了。」桐原大步走向公務用廂型車邊回答。「盜版瑪琍歐被抓包了,聽說明天一大早,犯罪防治課就會去搜工廠和倉庫。」
「被抓包?怎麼會洩露出去?」
「不知道,可能有人去告密吧。」
「消息確實嗎?怎麼知道明天一早警方要去查?」
「任何事都是有門路的。」
他們到了停車場,桐原坐進廂型車,發動引擎。在十二月的寒冬中,引擎不太肯動。
「不知道會到幾點,你們弄一弄就先走吧,別忘了關門窗。弘惠那邊,隨便幫我找個理由。」
「我跟你一起去吧。」
「這是我的工作,一開始我就說了。」輪胎發出聲響,桐原發動廂型車。然後以簡直可說是粗暴的動作轉動方向盤,消失在黑夜裏。
友彥無奈地回到店裏,弘惠正擔心地等著。
「這種時候,桐原到底要去哪裏啊?」
「大型電玩承包商那裏。以前桐原碰過的機器,程式好像出了點問題。」
「可是,都已經除夕夜了。」
「對電玩製造商來說,一月正是賺錢的時候,所以想早點解決問題。」
「哦。」
弘惠顯然看出友彥在說謊,但她似乎明白現在不是怪他的時候。她悶悶不樂地望著窗外。
接著,兩人看了一會兒電視。每個頻道播的都是兩小時以上的特別節目,有回顧今年的單元。螢幕上播出阪神老虎隊的教練被隊員抬起來的鏡頭,友彥想,這畫面不知道看過多少次了。
桐原大概不會回來了,友彥和弘惠說不到兩句話。友彥的心根本不在電視上,弘惠想必也是如此。
「弘惠,妳還是先回去好了。」NHK紅白大賽開始的時候,友彥說。
「是嗎。」
「嗯,這樣比較好。」
弘惠似乎有些猶豫,但她說聲「好吧」,便站起來。
「友彥要等嗎?」
「嗯。」友彥點頭。
「小心別感冒了哦。」
「謝謝。」
「今晚怎麼辦?」弘惠會這麼問,是因為他們之前約好大年夜要一起過。
「我會過去,不過可能會晚一點。」
「嗯,那我先把蕎麥麵準備好。」弘惠穿上外套,離開店裏。
一落單,種種想像便在友彥的腦海裏浮現。電視照例播出跨年節目,但他壓根兒無心觀看。一回過神來,電視節目已經改成慶祝新年了,友彥完全沒察覺十二點已經過了。他打電話給弘惠,說他可能沒辦法去了。
「桐原還沒回來嗎?」弘惠的聲音有點顫抖。
「嗯,事情好像有點棘手,我再等他一下。弘惠,妳要是睏了,就先睡吧。」
「不用,沒關係。今晚到天亮會播一些蠻好看的電影,我要看電視。」可能是故意的吧,弘惠的聲音很開朗。
凌晨三點多,門開了。呆呆看著深夜電影的友彥聽到聲響轉過頭去,桐原一臉陰沉地站著,再往他身上一看,友彥吃了一驚。牛仔褲上全是污泥,運動夾克的袖子也破了,圍巾拿在手上。
「到底怎麼了?怎麼弄成這樣……」
桐原沒有回答,對於友彥在這裏也沒說甚麼。整個人顯得疲累不堪,他蹲在地上,垂著頭。
「桐原……」
「回去。」桐原低著頭,閉著眼睛說。
「咦?」
「我叫你回去。」
「可是……」
「回去。」桐原似乎沒有說第三個字的意思。
友彥無可奈何,準備離開。這段期間,桐原的姿勢完全沒有改變。
「那我走了。」最後友彥對桐原說,但桐原沒有回應。友彥死了心,走向門口。但是,他正要開門時,卻被一聲「園村」叫住了。
「幹嘛?」
桐原沒有立刻回答,一直盯著地面。正當友彥準備再開口問時,他說:「路上小心。」
「哦……,嗯。桐原,你也趕快回去睡吧。」
沒有得到回答。友彥死了心,開門走了。
7
一月三日的報紙上,刊登了查獲大量盜版「超級瑪琍歐兄弟」的報導。查獲的地點是某仲介商住家的停車場,該仲介商亦經手電視遊樂器二手軟體。
就這篇報導的內容判斷,友彥認為那個仲介商應該就是松浦。松浦行蹤不明,警方認為製作盜版軟體的嫌犯及通路極可能與黑道掛勾,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線索,也完全沒有提及桐原的姓名。
友彥立刻打電話給桐原,但只聽到電話響,無人接聽。
一月五日,「MUGEN」照原訂計劃開工。然而桐原並沒有出現,友彥便和弘惠兩人完成進貨與銷售的工作。學校還在放寒假,很多國、高中生上門。
友彥趁工作的空檔打了好幾次電話給桐原,但對方的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
「桐原會不會出了甚麼事啊?」店裏沒有客人的時候,弘惠不安地說。
「我想應該不需要擔心,不過,我回家的時候順道過去看看。」
「對呀,去看看比較好。」
弘惠看著桐原平常坐的椅子,椅背上掛著圍巾,就是除夕夜桐原圍著的那一條。
那把椅子後面的牆上,略高於椅子的地方掛著一個小畫框,這是弘惠拿來的。畫框裏是桐原那晚以高超技巧剪出來的男孩與女孩的剪紙。
友彥腦海突然浮現一個想法,拉開桐原辦公桌的抽屜,收著那把剪刀的盒子不見了。
這時,友彥產生了一個預感,那就是,桐原可能再也不會出現了。
這天工作結束後,友彥在回家前去了桐原的住處。但是,即使他按門鈴,門後也沒有任何動靜。來到大樓外,抬頭看窗戶,屋裏一片漆黑。
第二天,以及接下來的幾天,桐原都不曾現身。後來,桐原的電話似乎被停話,打不通了。友彥到他的住處去打探,正好遇到幾個陌生人從他的住處搬出傢具和電器。
「請問你們在做甚麼?」他問一個看似帶頭的人。
「我們……,在清理房間啊,是這裏的住戶委託的。」
「幾位是?」
「雜務公司。」對方訝異地看著友彥。
「桐原搬家了嗎?」
「應該是吧,他把房子退掉了。」
「請問他搬到哪裏去了?」
「這個我就沒聽說了。」
「沒聽說……,你們不是要把東西搬過去嗎?」
「對方交代全部處理掉。」
「處理掉?全部?」
「對,錢也事先付清了。不好意思,我還有工作要做。」說完,這名男子便開始對其他人發號施令。
友彥退後一步,看他們把桐原的東西一一搬出來。
聽說了這件事,弘惠顯得困惑、不知所措。「怎麼這樣……,他怎麼會突然走掉呢?」
「他有他的想法吧。反正,現在只能靠我們把店撐起來。」
「桐原以後會跟我們聯絡嗎?」
「一定會的。在那之前,我們兩個一起努力吧。」
弘惠雖然一臉不安,還是對友彥點頭。
開工後第五天下午,一名男子來到店裏。男子五十歲左右,穿著老舊的人字呢外套。就他那個年代的人而言,個子很高,肩膀也很寬。眼睛是厚厚的單眼皮,眼神既柔和又敏銳。
友彥立刻判斷他不是來買電腦的客人。
「你是這裏的負責人嗎?」男人問道。
「是的。」友彥回答。
「哦,好年輕啊,跟桐原同學差不多吧……」
他一提桐原的名字,友彥忍不住睜大眼睛,男子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滿意。
「可以打擾一下嗎?有點事想請教。」
「這位客人……」
男子舉手在面前揮了揮。「我不是客人,我是做這一行的。」男人從外套內側掏出手冊。
友彥並不是第一次看見警察手冊,高二時,他曾被刑警問過話。眼前這名男子身上,釋放出與當時那兩名刑警相同的味道。
他很慶幸弘惠剛好出門了。
「是要問關於桐原的事嗎?」
「是啊。我可以坐這裏嗎?」男子指著放在友彥對面的那張鐵椅。
「請坐。」
「那我就不客氣了。」男子在椅子上坐下,整個身體靠在椅背上,以此姿勢環顧店內。「你們賣的東西好難懂啊,小孩子會來買這些嗎?」
「客人是以大人居多,不過有時候也有國中生來買。」
「哦,」說著,男人搖搖頭。「這個世界越來越不得了了,我已經跟不上了。」
「請問是甚麼事呢?」友彥問,有點心急。
刑警似乎以觀察友彥的神情為樂,露出一絲笑容。
「這家店的老闆原本是桐原亮司同學吧,他現在在哪裏?」
「您找桐原有甚麼事?」
「我想先請你回答我的問題。」刑警笑得有點賊。
「他現在……,不在這裏。」
「嗯,這個我知道。他去年還住的公寓也解了約,屋子全空了,所以我才來問你。」
友彥歎了一口氣,看來,搪塞是沒有意義的。
「其實,我們很頭痛,因為老闆突然不見了。」
「報警了嗎?」
「沒有,」友彥搖搖頭。「我一直認為他不久就會跟我們聯絡。」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甚麼時候?」
「除夕那天,一直到打烊他都還在。」
「後來通過電話嗎?」
「沒有。」
「對於你這個伙伴也是一句話都沒有,就消失了啊,怎麼會這樣呢?」
「所以我們才頭痛啊。」
「原來如此。」男子摸摸下巴。「你最後一次見到桐原同學時,他的樣子有沒有甚麼不尋常的地方?」
「沒有,我沒有注意到有甚麼不尋常,跟平常一樣。」友彥儘量不動聲色,一邊想著為甚麼這個人提到桐原的時候,會加個同學。
男子伸手到上衣口袋裏,拿出一樣東西。「你對這個人有印象嗎?」
那是一張照片,是松浦的大頭照。
友彥必須當場判斷該怎麼回答。最後,他的結論是謊話還是少說為妙。
「有啊,是松浦先生吧,聽說以前在桐原家工作過。」
「他來過這裏嗎?」
「來過幾次。」
「來做甚麼?」
「不知道。」友彥故意歪著頭。「我只聽說他很久沒見到桐原了,所以來找他。我幾乎沒有跟他說過話,不太清楚。」
「哦。」男子目不轉睛地凝視友彥的雙眼,那是想看清他話裏有多少謊言的眼神。友彥拚命忍住想別過頭去的念頭。
「松浦先生出現後,桐原同學有甚麼反應?有沒有甚麼讓你印象深刻的地方?」
「沒甚麼,他們很懷念似地聊天。」
「很懷念地?」
友彥感覺到男子的眼睛亮起來。「是的。」
「哦……」男子深感興趣地點點頭。「你記不記得他們聊了些甚麼呢?我想應該有提到過去的事吧。」
「好像有吧,不過我沒有聽到詳細的內容,因為我那時候忙著招呼客人。」
友彥想起松浦所說桐原父親遇害的命案,但是,他直覺判斷現在最好不要提起。
這時候,門開了,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進來,友彥說聲「歡迎光臨」招呼客人。
「是嗎,」男子總算站起來了。「那我改天再來好了。」
「請問……,桐原做了甚麼?」
友彥這麼一問,男子霎時間出現了猶豫的表情,然後說:「現在還不知道他做了甚麼。不過,他肯定做了些甚麼,所以我才在找他。」
「做了甚麼……」
「喔!」男子無視於友彥的話,把視線轉向那個框了剪紙的畫框。「這個是他做的吧?」
「是啊。」
「是嗎,他的手還是一樣巧啊。而且是男孩女孩牽手的樣子,真好。」
友彥心想,他怎麼知道這是桐原做的呢?而且,他相信這個人並不只是來追查製作盜版瑪琍歐的嫌犯。
「打擾了。」男人向門口走去。
「請問……」友彥叫住那個背影。「可以請教您的大名嗎?」
「哦,」男子停下腳步,回頭說:「我姓笹垣。」
「笹垣先生……」
「告辭了。」男子離開店裏。
友彥按住額頭,笹垣……,他聽說過這個姓氏,應該是從松浦嘴裏說出來的。他說,為了桐原父親的命案,三番兩次確認不在場證明的刑警就姓笹垣。
他轉身向後,凝視桐原留下的剪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