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鵝媽媽度假山莊
1
清晨六點五十分的新宿車站。
通往月台的階梯上有兩名年輕人步伐急促地爬著樓梯,那是要搭乘中央本線的月台。
走在前頭的年輕人穿著灰色寬鬆長褲搭配深藍色滑雪衣,梳著略長的雷根頭【註:瀏海梳得很高,兩側頭髮梳到後方的髮型。】,並戴著深色太陽眼鏡,雖然揹著相當大的背包,但修長的雙腿步伐輕快地一步跨過兩級階梯。
跟在這名年輕人後頭的是外表看來十分柔弱的女孩,女孩拖著帶車輪的滑雪包。在平地拖動滑雪包雖然輕鬆,但上樓梯時卻是相當費力。女孩每爬上幾級階梯便得稍事歇息,每次停下來就要把長髮往後撥一下。女孩形狀漂亮的嘴唇不斷呼出如菸草煙霧般的白色霧氣。
「慢慢跟上來就好,時間還夠。」先抵達月台的年輕人對著跟在後頭的同伴說。
年輕人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卻十分具有穿透力。女孩沒有回答,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準備搭乘的列車已駛進月台,等待著發車的時刻到來。還有幾個人與兩人同樣地快步登上月台,他們大都扛著長長的滑雪板。聚集在月台上的人數雖多,但列車裏的人更多。
身上穿著色彩鮮艷的滑雪衣或毛衣的年輕人幾乎占領了列車所有座位,好不容易盼到寒假到來的學生們為了消除平時的壓力,似乎正蓄勢待發地準備在滑雪場上瘋狂活動一番。
兩名年輕人走在月台上,用餘光掃視著車廂內學生們缺乏緊張感的臉孔,最後他們走進一節安靜得會讓人誤以為走進另一班列車的特等車廂。其實特等車廂內也有以滑雪為目的的乘客,但與那些像幼稚園小朋友等不及去遠足般吵鬧的學生比起來,這些人似乎是不同人種。
確認車位號碼後,兩人並肩坐了下來。女孩坐在靠車窗的位子,年輕人毫不費力地把兩件大行李往行李架上放。
「幾點了?」
聽到年輕人的詢問,女孩捲起左手的毛衣袖子露出手錶給年輕人看,沒有秒針的石英錶指著七點整。年輕人輕聲說了句「剛好」,列車的車門也同時關上。
雖然從新宿搭上列車的兩人沒有像其他年輕人一樣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但如果有人仔細傾聽兩人時而有的交談內容,想必會聽到女孩稱年輕人為真琴,而真琴稱女孩為菜穗子。真琴搭上列車後,仍然戴著太陽眼鏡。
「真的要去了耶。」菜穗子壓抑著聲音說。
她的目光注視著車窗外,列車仍然在東京都內奔駛。
「後悔了嗎?」真琴這麼問,視線落在時刻表上,說:「不然掉頭回去也行。」
菜穗子稍微斜眼瞪了一下真琴,說:「不要開玩笑了,我怎麼可能後悔呢?」
「真可惜啊。」
真琴的嘴角微微上揚,並翻開時刻表給菜穗子看。
「我們十一點多會抵達那邊的車站,之後要搭巴士嗎?」
菜穗子搖搖頭。
「坐車子,度假山莊的人會來接我們。」
「太好了。那對方認得我們嗎?」
「有位高瀨先生,我曾經和他見過一次面,只有他有來參加葬禮,是個年輕人喔。」
「喔,是高瀨先生啊……」真琴稍作思考後,繼續開口說:「這個人可信任嗎?」
「我不知道,不過是個感覺不錯的人。」
聽到菜穗子的話,真琴忽然哼了一聲,嘴角也顯得有些扭曲。看到這樣的反應,菜穗子不禁為自己的愚蠢而低下頭。感覺不錯的人──因為她心想這樣的說明根本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妳帶了那張明信片嗎?」
聽到真琴這麼問,菜穗子點點頭,伸手取下掛在牆上的斜背包。從斜背包拿出來的是一張很普通的明信片,上面有雪山的照片。只要到了信州,到處都可以買到這樣的明信片。真琴的視線隨著明信片上的文字移動。明信片上寫著這樣的內容:
哈囉!菜穗子過得好嗎?我現在住在信州的度假山莊。這座度假山莊雖然有些怪異,不過這地方真的太有趣了!能夠來到這裏,我不禁感謝起幸運之神的安排,我的人生或許能夠就此有了轉機。
對了,有件事要拜託妳幫我查一下。妳可能會覺得奇怪,但我絕對不是在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我想查的內容是「瑪利亞何時回家呢?」。瑪利亞是指聖母瑪利亞,我想聖經上應該有記載些甚麼才對,幫我查一下。我再重複一遍,我是認真的。萬事拜託了,我會好好報答妳的。
真琴讀了兩遍後,把明信片還給菜穗子,他歎了口氣,同時也歪著頭說:「不懂。」
「我也不懂,哥哥明明就不是基督徒,卻突然提到甚麼瑪利亞的……而且還寫著『何時回家呢』,這簡直就像暗號……」
「或許就是暗號。」真琴用食指把太陽眼鏡往上推,倒下椅背讓身體伸展開來。「後來妳不是查了這件事?有甚麼成果嗎?」
菜穗子一臉憂鬱,緩慢地搖搖頭。
「沒有任何收穫……不過,我能做的頂多是查查哥哥在明信片上寫的聖經罷了。」
「也就是說,聖經上沒有記載相關的內容?」
菜穗子無力地點點頭。
「反正,我們現在根本就不知道甚麼東西是有關的,甚麼東西又是無關的。總之,先保存體力吧。」真琴一邊這麼說,一邊闔上被太陽眼鏡遮住的眼睛。
2
時間追溯到一個星期前。
那是學期的最後一天,所有課程都結束了。因為明天開始放寒假,朋友們離開的步伐顯得輕快,真琴從階梯教室的窗戶一邊眺望這樣的光景,一邊等待菜穗子。菜穗子是在前天晚上打電話給他,並約在這裏碰面。不過,菜穗子並沒有說明要見面的理由。
菜穗子遲了五分鐘後出現,她沒有為自己遲到道歉,就先解釋為何要約在這裏碰面的理由,她說:「如果約在附近的咖啡廳,我怕會被人聽見。」
「是甚麼事?」真琴坐在呈階梯狀排列的第一排長桌子上這麼問。
從菜穗子在電話中的聲音,真琴就已感覺到這並非單純的玩樂邀約,而現在本人出現在他面前,臉上露出的也不是平時那種千金小姐的表情。
菜穗子拉了把椅子在真琴面前坐下來。
「你知道我哥哥吧?」菜穗子如此切入話題,說話時顯得有些沉重。
「知道啊……」真琴的語調開始變得遲疑。
菜穗子和真琴是在大學一年級時認識的,至今已有三年時間了。兩人的交情已好到真琴曾經拜訪過菜穗子住家幾次的程度,所以他知道菜穗子書桌上放的照片裏的人是她哥哥,也知道她哥哥後來發生了甚麼事。
「我記得叫……公一吧?」真琴回想了一下後這麼說。
「沒錯,哥哥在去年十二月死的,只有二十二歲。」
「嗯。」
「我跟你提過哥哥怎麼死的嗎?」
「提過一些吧……」
菜穗子的哥哥是自殺死的,他在信州深山裏的某座度假山莊的房間裏服毒自殺。聽說當時他臥倒在床上,枕邊放著剩下半杯可樂的杯子,可樂裏被查出含有劇毒的成份。
那毒藥相當特殊,因為不知道公一如何取得毒藥,所以也曾經以他殺的可能性展開調查。然而,由於公一有自殺的動機,加上也找不到度假山莊員工或其他投宿客與公一有任何相關點,因此最後以自殺結案──這是真琴聽到的內容。
「我認為警察當然會做那樣的判斷。」菜穗子說話的態度非常篤定,她接著說:「哥哥確實有自殺的動機。」
在這句開場白之後,菜穗子說的內容大致如下:
公一當時確實有些精神衰弱。他沒考上研究院,一直找不到工作,無法決定未來的方向是造成他精神衰弱的原因。公一就讀國立大學並專攻英美文學,理應有美好的前程等著他,但是他的內向性格似乎害了他。一旦緊張起來,公一似乎就無法表達自己的想法,然後就會陷入恐慌。擔心未來的去向,加上公一厭惡自己的內向性格,更加深他精神衰弱病情惡化的速度。
公一是在去年十一月突然外出旅行,對於公一提出想要繞日本一圈好鍛鍊身心的要求,他的父母雖然不放心,但也答應了。想必他們是抱著公一可以藉此重新振作起來的期望吧。
雖然家人都很擔心公一,但他的旅行似乎過得很充實。公一偶爾會從旅行地寄來風景明信片或信件,從上面寫的內容不難想像出公一朝氣蓬勃的模樣。就在家人都因此感到放心時,悲痛的消息突然降臨。
※※※
「聽說就算寫的信件內容看來很有精神,不見得就表示精神衰弱症已經治癒。我聽警察說,心情開朗與心情低落的狀態會相互交錯是精神衰弱的特徵,也就是俗稱的躁鬱症。」
「經常會聽到的病名。」真琴附和。
「在那家度假山莊沒有查到任何人與哥哥有關係,也成為以自殺結案的原因。畢竟沒關係的人就不可能有殺人的動機。可是,其實另外還有一個根據。」
「根據?」
「他們說發現哥哥時房間是鎖著的,沒有人進得去,房門和窗戶都被鎖著……」
真琴凝視菜穗子的臉好一會兒,然後扭了扭脖子,發出喀喀的聲響,用厭煩的語氣說:「密室啊……所以,妳究竟想說甚麼?」
菜穗子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明信片,收件人寫著菜穗子,寄件人就是話題主角公一。從明信片上的照片可判斷這張明信片應該是從信州寄出來。
真琴讀完上面的文字後,喃喃說:「真奇妙的明信片。」
「『瑪利亞何時回家呢?』」
「這是在哥哥死去後寄到的,所以應該是死前不久寄的。」
「感覺真不好。」
「這是哥哥寫的最後一封信,上面不是還寫著『人生有了轉機』嗎?你覺得這樣的人有可能自殺嗎?」
「我這話或許會太直接。」真琴一邊把明信片還給菜穗子,一邊說:「不過,依這明信片的內容看來,我覺得妳哥哥的精神衰弱應該還沒治癒吧。」
「我就是無法相信啊。」
「是妳不願意相信吧……」
「還有其他地方我也無法認同,我有跟你說過毒藥的事嗎?」
「妳說過是很特殊的毒藥,我不記得名字了。」
「是烏頭鹼。」菜穗子說。
「或許應該說烏頭草比較容易明白,植物的烏頭草。」
「好像有聽過。」
「聽說愛努族【註:Ainu,居住在庫頁島和北海道的原住民。】經常會用來狩獵。」
「妳很瞭解嘛!」
「書上查來的。」
烏頭草在夏季到秋季這段期間會綻放紫色的花朵,愛努族流傳下來的製毒方法是等到秋季時取下烏頭草的根莖,然後風乾三至四個星期。烏頭草的主要毒素成份是烏頭鹼,分離後會呈現白色粉末狀。據說只需要幾毫克就足以致死,是比氰化鉀還要猛烈的劇毒──這些是從菜穗子口中聽來的知識。
「重點是……」真琴把雷根髮型的頭髮往後撥開。「妳哥哥是如何拿到這毒藥……對吧?」
「哥哥不可能拿得到那樣的毒藥。」菜穗子用少有的急躁語氣說:「我也不曾聽過哥哥有愛努族的朋友。」
「妳哥哥在那之前不是到處去旅行嗎?或許他有去過北海道,在那時拿到毒藥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啊。」
「警方最後好像也是這樣下定論,不過,我覺得這樣不過是照著邏輯走罷了。」
「應該是吧,他們最擅長的就是這個了。」真琴說罷,用力撥亂自己的頭髮。「妳找我到底是甚麼事?我已經明白妳無法認同哥哥是自殺的心情,可是又能怎樣呢?如果妳要我陪妳去和警察爭論,我是可以陪妳去。不過,我不敢保證對一年前就已結案的事件,警察的態度會有多認真。」
這時菜穗子露出別有涵義的笑容,她直視著真琴的眼睛說:「我希望你陪我去的地方不是警察局。」
菜穗子的嘴角雖然顯得柔和,但眼神卻相當認真。
「我想去信州。」
「去信州?」
「我想去那座度假山莊。」
真琴露出吃驚的表情,反觀菜穗子的眼神卻很冷靜。她用平淡的語氣說:「我想親眼看看哥哥是在甚麼樣的地方,在甚麼樣的狀況下死的,我要找出事情的真相。」
「真相啊……」真琴歎了口氣。「妳哥哥的死除了自殺,還會有其他真相嗎?」
「如果不是自殺,就表示是被某個人殺死的。如果真是這樣,就必須找出那個兇手。」
真琴瞪大眼睛盯著菜穗子的臉看,然後說:「妳是認真的嗎?」
「當然認真。」菜穗子回答。
「事件至今已經過了一年了,現在才去那座度假山莊能查出甚麼?如果要查,應該更早一點行動。」
菜穗子用依舊冷靜的語氣說:「我是故意等了一年的。」
真琴反問:「甚麼?」
「我也想早點去啊,可是我忍住沒有去,一直等到現在的原因是,我聽說每年這個時期投宿在那家度假山莊的客人幾乎都不會變。」
「也就是熟客囉。」
「那家度假山莊只有十間左右的房間,聽說每年這個時期幾乎所有房間都會被同樣的客人給預約走。去年也是除了我哥哥之外,其他房客好像都是熟客。」
「嗯……」
真琴明白菜穗子等了一年的目的。萬一是他殺,兇手就只可能是度假山莊的員工或投宿客,如果所有人能夠聚在一起,沒有比這更適合調查事件真相的時機了。
「看來是認真的呢。」真琴喃喃道。「不過警方查了那麼多也沒查出甚麼,不是嗎?我不覺得外行人去調查,能夠有甚麼新的發現。」
「事情已經過了一年,我想敵人也會變得大意,而且對象是警察的話,想必敵人會很謹慎吧。如果對象換成是普通女孩,或許會失去警戒心。當然了,我是妹妹的事情會加以保密。」
「敵人啊。」
「唉。」真琴聳聳肩說。菜穗子似乎已把這件事當成殺人事件看待。
「那,妳要我怎麼做呢?」真琴試著這麼問,但他心裏大概猜得到菜穗子會怎麼回答。
菜穗子低下頭,然後視線朝上地看著真琴說:「我是想問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去,當然,我不會勉強你的。」
真琴聳起肩膀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翻起白眼朝天花板看去,擺出一副受不了菜穗子的模樣。
「妳是要我陪妳玩偵探遊戲啊?」
菜穗子垂下眼簾說:「因為我能夠依靠的就只有你而已,不過沒關係,我知道這請求本來就很勉強。」
「妳爸爸、媽媽那邊是怎麼交代的?」
「我有告訴他們要去滑雪。如果老實說的話,他們一定不會答應讓我去的。我有說打算和你一起去……因為他們很信任你。」
「不要被信任還比較好。」
桌子發出喀噠的一聲,真琴站了起來,他越過仍低著頭的菜穗子身邊往出口走去,打算丟下一句「只會依賴別人的人甚麼事都做不成」之類的話離開,菜穗子又不是戀人也不是好友……
但是真琴沒能說出口,他站著不動,那是因為他聽到菜穗子接下來說的話。
「說得也是。」
纖細的聲音從肩膀下垂的背影另一頭傳來。
「這種事情,沒有人會想扯上關係……對不起,是我太依賴了。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不用在意喔。但是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我會騙我爸媽說要和你一起去滑雪,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只要幫我說說謊就好了。」
「妳是認真的啊?」
「當然。」
真琴皺起眉頭露出不悅的神情,再次撥開頭髮。他用力踢了身旁的桌子一下,快步走回菜穗子身邊抓住她的肩膀說:「我有條件。」
真琴的聲音顯得憤怒,事實上他的確感到憤怒,對菜穗子,也對自己感到憤怒。
「絕對不做危險的事,如果找到自殺的確證立刻離開,還有察覺無法控制事態時也要立刻離開,就這三點。」
「真琴……」
「我再問一次,妳是認真的嗎?」
菜穗子回答說:「當然認真!」
3
用手指頭在蒙上一層霧氣的玻璃上反覆畫著圓圈後,就像毛玻璃被鑿了個洞似的,畫面清楚顯現出來。氣候十分晴朗,青藍色的天空顯得眩目,菜穗子不由得皺起眉頭。
雖然今年十二月並不像往常般寒冷,但窗外流動的風景卻已是一片雪白冬景。列車已進入了長野縣,日本果然還是很大。菜穗子居然為這種無聊小事暗自感歎著。
「差不多快到了。」
或許是光線太強讓真琴醒了過來,他在菜穗子身旁伸了個大懶腰。菜穗子的手錶正指著十一點。確實是差不多快到了。
列車是在五分鐘後抵達信濃天城車站,車站的規模小得教人擔心車長會就這麼錯過停站,月台也蓋得相當馬虎。列車的下車口與月台之間的高低差距很大,地上還結了冰,菜穗子下車時因為這樣而有些站不穩腳。
包括他們兩人在內,共有四個人在這個車站下車,另外兩人是一對看似老夫婦的男女。列車駛離後,看似丈夫的男子在月台上摔了一跤。從他摔跤的位置看來,似乎就是因為下車時沒站穩腳。
「所以我不是跟你說了這裏很危險嗎?都提醒過你了,還這麼不小心。」
尖細刺耳的聲音在冷清的月台響起。身穿黑色皮草大衣、妻子模樣的婦人正扶著男子的右手,為他支撐身體。男子的腳打滑了幾次後,總算站了起來。他穿著長度及腰的灰色厚外套,頭上戴著同樣顏色的鴨舌帽。
「我沒想到高低差距會這麼大啊,況且這地上還結了冰。」
「你每次都會在這裏跌倒,拜託你不要再忘記了。這裏的月台很低,還有這個季節地面總是會結冰。」
「我哪有每次跌倒。」
「有,去年也跌倒了,前年也是,每次都是我幫你撐住身體的,要不是有我在的話,你每年恐怕都得因為腰痛而折返東京呢。」
「別再說了,有人在笑呢。」
事實上,菜穗子及真琴確實是在笑。一知道他們的視線被老夫婦察覺後,兩人急忙走出剪票口。
信濃天城車站的候車室是間簡陋的小屋,裏頭只有四人座的木製長椅呈ㄇ字形排列著。ㄇ字形中央擺設著一台舊式的汽油暖爐,但暖爐沒點著。真琴原本打算轉動暖爐上的旋鈕,卻突然罷手,那是因為他發現顯示燈油剩餘量的刻度位置在零。
「好冷喔。」
菜穗子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用雙手不斷磨蹭自己的大腿,除了暖爐不能點火之外,車站外的景色讓她更覺寒冷。車站前面只有三間用途不明的小屋並排著,披上薄薄一層白雪的雜樹林就近在眼前。路面鋪設不平的小路勾勒出一個急轉彎,消失在樹林裏。
「來接我們的人好像還沒到。」
真琴套上滑雪手套,在菜穗子身邊坐下來,椅子的冰冷從臀部往上竄,竄進身體最深處。
先前的老夫婦也走出剪票口,兩人與菜穗子她們相對而坐,中間夾著沒點上火的暖爐。看似丈夫的男子年約六十歲,露出鴨舌帽外的兩側頭髮已泛白,長長的臉型搭配上呈八字形下垂的眉毛和眼睛,給人十分慈祥的印象。以男子的年紀來說,他的身高算是罕見的高大,應該有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男子一坐下就伸出雙手在暖爐前烤火,等到他發現怎麼都暖和不起來的原因後,一副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模樣緩緩縮回伸出的雙手,擺進外套的口袋裏。
「好慢喔。」夫人看了看手錶說道,那是一隻看來頗高級的銀色手鐲型手錶。
「因為是開車。」男子冷冷地回答。「開車會發生甚麼狀況又不能預知。」
夫人輕輕打了個哈欠,把視線移向對面的兩人。
「兩位也是來旅行的嗎?」
夫人臉上浮現優雅的笑容詢問兩人,或許是因為夫人略顯豐腴,她臉上的皺紋很少,肌膚看來很有彈性。夫人即使坐著時也都挺直腰桿,想必是因為身材嬌小,總是要抬頭看四周的緣故吧。
「是的。」菜穗子回答。
「真的啊?可是這裏甚麼都沒有呢,妳們住哪裏呢?」
菜穗子遲疑了一下後,回答說:「鵝媽媽度假山莊。」
夫人的眼神露出光芒。
「果然是那裏,我就在猜你們應該會住那裏,畢竟這附近也沒有其他甚麼好一點的旅館。其實我們也是要去那裏呢。」
「真的啊……」
菜穗子一臉不知所措地看向坐在身旁的真琴的側臉,真琴的表情沒有改變,頂多只有太陽眼鏡底下的眼神瞬間露出嚴厲的光芒。
「兩位經常來到這裏嗎?」真琴分別看著兩人這麼問。
「對啊。」夫人開心地點點頭說。
「打從這個人退休後每年都來……你們應該是第一次要去『鵝媽媽』吧?」
「是的,『鵝媽媽』是個好地方嗎?」
「是個很不可思議的地方喔。對不對?」
被妻子要求附和的丈夫簡短回了句「嗯」,換他開口向兩名年輕人發問:「兩位是情侶嗎?」
兩人還沒來得及回答,妻子就先用手肘頂了一下丈夫的腰部說:「你在說甚麼啊?怎麼會問這麼失禮的問題……真的很抱歉!」
妻子對丈夫的嘮叨話語在途中轉為對兩人的道歉話語。
「不會。」真琴微笑回答,唯獨丈夫一人滿臉疑惑地歪著頭。
等到白色廂型車抵達車站前方的小路時,距離四人下車的時間已過了十分鐘左右。駕車前來的男子快步走進候車室。男子看來年約二十歲出頭,皮膚被白雪反射的陽光曬得黝黑,白皙的牙齒讓人印象深刻。
「讓各位久等了。」男子一開口就這麼說,然後低頭鞠了個躬。
「高瀨先生,好久不見,今年也要麻煩你了。」
「夫人看起來很有精神……醫生,好久不見。」
被稱呼為醫生的男子輕輕點了點頭後,用擔心的口吻說:
「路上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啊?」
「因為接到自行開車前來的客人在途中被雪地困住的消息,所以我去幫客人解圍,真的非常抱歉。」
「不、不,沒事就好。」
醫生拿了波士頓包,站起身子。
高瀨的視線從老夫婦身上移向兩名年輕人說:「您是原……田小姐吧?」
「是的。」菜穗子一邊回答,一邊站起來。
菜穗子的真實姓氏是「原」,但為了怕其他客人聯想到她與哥哥原公一的關係,所以決定使用假名。當然,只有在公一的葬禮上見過菜穗子的高瀨知道實情。菜穗子對高瀨的解釋是,她想親眼看看哥哥最後住宿的地方,但為了不讓其他人特別在意她,所以希望用假名隱瞞她是妹妹的事實。
高瀨看了看真琴,他的黑色瞳孔不停在移動,表情顯得有些疑惑。
「我記得您在電話裏確實是說……住宿的是兩位女生……」
聽到高瀨這麼說,醫生夫人做出最強烈的反應,她以舞台劇女演員會有的誇張動作抬頭看著候車室的天花板,左右搖了搖圓臉。
「唉,為甚麼男人總是這麼神經大條呢?我這個年過六十歲的丈夫也是,這位年輕的高瀨先生也是,兩個人竟然都犯了一樣的錯誤。誰來告訴我究竟要怎麼看,才能夠把這位小姐看成男生呢?」
4
白色廂型車因為後輪裝上了防滑鏈的緣故,所以車身顯得搖晃,不過仍然有力地在雪地上爬坡。根據高瀨的說明,從信濃天城車站到度假山莊大約要三十分鐘的車程。
終於就要到哥哥死去的地方了──光是這麼想,菜穗子就緊張得身體發熱。
「澤村真琴小姐……請問您的名字怎麼寫呢?」醫生夫人發問。
廂型車有三排座椅,中間排被三百六十度旋轉至後方,因此後座的四人是面對面而坐。
「真實的真,加上樂器的琴。」真琴回答:「我經常被當成男生【註:真琴的田文發音為「Makoto」,也常見於日本男性的名字,如誠、真人等名。真琴不只外表像男生,連名字發音也很中性。】。」
菜穗子的臉上忍不住掛起笑容,真琴的確經常被當成男生。她第一次帶真琴回家時,父親那生氣的表情再嚇人不過了。
「剛剛真是太失禮了,我向妳道歉。」
醫生把頭垂得低低地,光禿禿的頭只剩下耳上還留有白髮。這是他第三次道歉了。
「真琴小姐和菜穗子小姐都是大學生嗎?」
「是的。」真琴回答:「我們兩個讀同一所大學。」
「方便請問是哪一所大學嗎?」
「當然。」
真琴老實回答了大學名稱,因為說太多謊很容易穿幫,所以來這裏之前,兩人已事先說好能少說謊,就少說謊。
醫生夫人對真琴的回答似乎已感到滿足,她沒再多問大學的事。
「年輕真好。」夫人發出這麼一句感歎,打從心底羨慕地歎了口氣。
「益田先生是醫生嗎?」趁夫人的詢問告一段落,菜穗子試著發問。益田這個姓氏,她是在上車之前詢問的。
「前面要加上退休兩個字。」醫生有些靦覥地露出牙齒笑著說。醫生雖上了年紀,但有一口整齊漂亮的牙齒。
菜穗子想起醫生夫人剛剛說過「打從這個人退休後每年都來」。
「您是醫院的經營者嗎?」
「以前是,現在是我女兒和她丈夫在經營。」
「那這樣您就能放心過著怡然優閒的生活了。」
「算是吧。」醫生回答得有些含糊,這讓菜穗子感覺到醫生或許對這樣的事實感到有些落寞。
「您每年都來這裏是有甚麼特別的原因嗎?」真琴若無其事地問。
這才是菜穗子和真琴真正想知道的問題,果然要真琴一塊兒來是對的。菜穗子如此想著。
這個問題是由夫人開口回答:「最大的原因是這裏甚麼都沒有。」
「甚麼都沒有?」
「現在的日本隨便一抓都可以找到甚麼都有的地方,不是嗎?這些地方冬天可以滑雪,夏天又可以打網球、游泳、野戰訓練遊戲,有各種完善的設施。到那種地方去玩確實很方便,可是感覺就像都市生活的延續,讓人無法打從心底平靜下來。就這點而言,在這裏就不會有這樣的困擾。這裏甚麼都沒有,所以旅館很少,人也很少,不會感覺紛紛擾擾的是來這裏的好處。」
「原來如此,我似乎懂得您的想法。」真琴點點頭說。
一旁的菜穗子也點點頭。我似乎也懂……
「兩位每年也都是選在這個時期來嗎?」
「對啊,因為這個時期的人最少,而且我們現在要去的鵝媽媽度假山莊有很多熟客,現在這個季節去,可以遇到每年都見得到的客人呢。所以呢,就好像一年舉辦一次的同學會一樣。我這老伴啊,最期待和那些客人下西洋棋了。」
坐在夫人旁邊的醫生用柔弱的語氣反駁說:「沒那回事。」
「那裏怎麼會有那麼多熟客呢?」真琴問。
「嗯……自然而然變成那樣的吧。」
「因為甚麼都沒有嗎?」
「沒錯。」
或許是很滿意真琴的說法,夫人回答的表情顯得很愉悅。
白色廂型車雖然時而會走下坡路,但所在的高度確實逐漸在升高。四周的景色已轉變成一片銀白色。陽光從不見一片雲朵的上空照射在雪山上,跟著反射到車內。真琴拉上窗簾。
「我才想問妳們怎麼會來這樣的地方呢?應該去離滑雪場更近的地方比較方便啊?」
這回換夫人反問。一路交談下來,她會有這樣的疑問是很正常的事。
然而,真琴依舊擺著一張撲克臉。
「就覺得想來。」真琴簡短地回答:「普通的地方都玩膩了,所以就挑了比較特殊的地點,因為大學生的空閒時間很多。」
「這樣啊。」這樣的解釋似乎得到了夫人的認同。「現在的年輕人或許就是這樣沒錯。」夫人有她自己的解讀方式。
車子突然駛進岔路,四周霎時暗了下來,廂型車在像是勉強劈開樹林而成的小徑上向前奔駛。
「差不多快到了。」醫生喃喃道。
廂型車在樹林裏奔駛了兩、三分鐘後,眼前突然一片光亮。出現了一塊像是強行夷平半山腰而有的平原,小徑呈平緩的弧度彎曲向前延伸。路的盡頭有一棟深褐色的建築物。
「那就是『鵝媽媽』。」醫生眯眼微笑說。
5
「鵝媽媽」雖然是棟平面造型的建築物,但四處可看見呈銳角狀的屋頂凸起,給人感覺像是英國格調的小城堡。當今流行的木屋,搭配上紅磚建蓋而成的建築物四周被圍牆包圍,散發著中世紀的氛圍。
「很漂亮的地方呢。」菜穗子喃喃道。
「這裏以前好像是英國人的別墅呢。聽說屋主不知道為了甚麼原因放棄這裏,所以現在的老闆才買下來當成度假山莊。不過,這房子好像沒有被特別改造過。」醫生夫人說明著。
廂型車穿過紅磚砌成的大門,立刻就看見小型的停車場,停車場裏停放了幾輛車子。菜穗子猜測是先抵達的客人的車子。
度假山莊圍繞著中庭,是ㄇ字形建築,外觀幾乎相同的平房排列著,其中只有兩間是雙層樓房,破壞了整體建築物的平衡。
「各位辛苦了。」高瀨先熄滅引擎才回過頭這麼說。
「辛苦了。」答腔的人是真琴。
庭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雪,踩上地面時雪地往下陷了一公分左右。
「小心點,別摔跤喔。」菜穗子和真琴身後傳來夫人叮嚀丈夫的聲音。
入口處擺著一塊大型木牌,上面寫著:「鵝媽媽」,這些日文字是唯一能夠說明這裏的經營者是日本人的證據。
打開木製屋門後,正面出現一扇玻璃門。從玻璃門可看見裏面有人在活動。
高瀨打開那扇玻璃門,對著屋內說:「客人來了喔!」
隨後傳來低沉的回應:「辛苦了。」
菜穗子和真琴跟在高瀨後頭踏進室內,隨即看見滿臉大鬍子的男子從吧台裏走了出來。室內是挑高天花板的交誼廳,吧台就在交誼廳角落,吧台的後方似乎是廚房。交誼廳擺設了五張可容納四人左右的圓桌,另外還有一張大型長桌,吧台對面還有一座暖爐。
「這位是度假山莊的老闆。」
在高瀨的介紹下,鬍鬚男說了句「敝姓霧原」,敬了一個禮,牛仔褲搭配運動上衣的體型看來似乎鍛鍊得十分強壯。一聽到是老闆,菜穗子原本想像對方大概是五十多歲的長者,沒想到與她想像的有所落差,讓她有些疑惑,眼前的男子怎麼看都只有三十多歲。
「要受你照顧了,老闆。」醫生夫人從菜穗子身後探出身子來。
男子露出懷念的神情笑了笑後,把視線轉向菜穗子和真琴。
「請盡情在這裏享受放鬆,來到這裏,大家都是朋友。」他滿是鬍鬚的嘴巴露出白皙牙齒這麼說。
「麻煩您照顧了。」菜穗子和真琴低頭說。
「對了,那間房間沒問題嗎?」老闆一臉擔心地看向高瀨。
「是的,客人訂房的時候有先取得她們的同意了。」高瀨分別看了菜穗子和真琴及老闆的臉這麼說,菜穗子立刻明白對話中的涵義。
「那個……沒問題的,我們不在意,是我們臨時要訂房比較不好意思。」
菜穗子訂房時,高瀨告訴她:很不巧只剩下一間房間,那間房間就是去年公一自殺的房間,所以他們決定短時間內不使用那裏。不使用的原因聽說是隱瞞自殺的事實,再讓客人投宿在那間房間會讓他們感到良心不安。
然而,對菜穗子而言,能夠住在公一死去的房間是求之不得的事。所以她向高瀨表示:「那間房間沒問題。」
「可是……」老闆雙手交叉在胸前說。
「難道會有鬼魂出現嗎?」突然這麼詢問的人是真琴。
「怎麼可能。」老闆揮揮手說。
「沒聽過有那樣的事情發生。」
「這樣就沒問題了啊。如果我們住了沒事的話,你們也可以放心地再租給其他客人住,不是嗎?不然這樣下去,情況永遠不會改變的。」
真琴注視著老闆,老闆輕輕閉上眼睛,表情顯得猶豫,最後他才緩緩開口:「既然兩位都說沒問題,那就好吧。高瀨,帶客人去房間吧。」
菜穗子與真琴跟在高瀨後頭踏出步伐。
「最近的女性真是堅強啊。」老闆向醫生夫人答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菜穗子心想,老闆居然沒有把真琴當成男生,不禁暗自覺得有趣。
通過交誼廳旁邊的走廊來到第三道門,就是真琴和菜穗子的房間。門上掛著寫有「蛋頭先生」的牌子。
「這是甚麼意思?」真琴問道。
「進去就知道了。」高瀨邊打開門鎖,邊回答。
打開房門後,室內呈現客廳的擺設。雖說是客廳,不過也只擺設了一張桌面很高的桌子,以及兩張面對面擺設的硬椅子。房間右邊的角落有一個應該是用與桌椅相同材質做成的簡陋櫃子,左邊的角落擺著比公園的長椅還要小上一圈的長椅。
「這是甚麼?」
真琴指向位置正好在櫃子上方的壁飾。壁飾是尺寸約為一面報紙版面大小的掛板,其四周有葉形的浮雕裝飾,中間刻有英文。上面的英文是這麼寫著:
Humpty Dumpty sat on a wall,
Humpty Dumpty had a great fall.
All the king's horses,
All the king's men,
Couldn't put Humpty together again.
「那是鵝媽媽童謠。」
高瀨伸手反轉壁飾,背面刻有日文,這些文字看起來像是新雕刻上的。
「這是老闆刻上去的。」高瀨說。
蛋頭先生坐在牆上,
蛋頭先生大摔一跤。
就算出動國王所有的馬匹,
就算出動國王所有的侍從,
也無法讓蛋頭恢復原貌。
「蛋頭先生是出現在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的《愛麗絲夢遊仙境》裏一顆態度傲慢的蛋。」菜穗子開口說道。她想起記得老早以前曾經讀過這個故事,也看過愛麗絲坐在石牆上,與滿口大道理的蛋互相問答的插畫。
「正確來說是出現在《愛麗絲夢遊仙境》續集的《鏡中奇緣》中的人物,他是鵝媽媽故事裏最有名的卡通人物。」高瀨表現出他多少知道一些知識。
「這塊壁飾從以前就有了嗎?」真琴問道。
「妳是指這裏變成度假山莊之前吧?聽說以前就有了。不只這間房間,所有房間都各有一塊壁飾。老闆因為覺得壁飾有趣,就拿童謠替所有房間取名字,所以這間房間就叫作『蛋頭先生』。」
「一共有幾間房間呢?」
「七間。」
「那就是說有七首童謠了喔?」
「不是的,有一部份的房間有兩首童謠的壁飾。」
「到時妳們就知道了。」高瀨說。
客廳最裏面還有一扇房門,高瀨也打開了這扇房門的鎖。房門一被打開,便看見兩張床並排著。
「這裏是寢室。」
兩人跟在高瀨後頭踏進寢室,寢室最裏面有一扇窗,床頭是朝向那扇窗並排著。兩張床的中間擺設著一張小桌子。
「請問……我哥哥是死在哪張床上?」菜穗子站在兩張床的中間問道。
一股灼熱的感覺湧上她的心頭,為了不讓這樣的情感變化被發現,她刻意壓低聲音,卻使得音調失去抑揚,變得不自然。
高瀨可能是喉嚨有些哽住,他輕輕咳了一下,指著左邊的床說:「這張。」
「是嗎……是這裏啊。」
菜穗子用手心輕撫白色床單。一年前哥哥就在這裏入睡,然後再也沒有醒過來了。現在這樣撫摸著床單,不禁有種感覺到哥哥一絲絲體溫的錯覺。
「是哪位發現屍體的呢?」
聽到真琴的詢問,高瀨回答說:「是我。」
「雖然當時現場還有其他人,不過是我第一個進到寢室內發現的。」
「公一是躺在這張床上沒錯吧?」
「是的,可能是吃了毒藥後很痛苦吧,床單變得有點凌亂……真的是很遺憾。」
可能是想起當時的狀況,高瀨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還稍微垂著頭。
「謝謝你。」菜穗子說。
不知怎地,菜穗子就是覺得想道謝。然而,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刻,菜穗子告訴自己,我不是來這裏悼念哥哥的。
「我聽說當時房間有上鎖?」菜穗子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來堅強。
「是的。」高瀨指向寢室的房門說:「不只那扇門,出入口的門也有上鎖。」
房間出入口的房門是使用沒有鑰匙、只能從房內上鎖的門鎖,而寢室的房門是使用門把上有按鈕,只要按下按鈕關上房門,就能夠自動上鎖的門鎖。真琴稍微看了一下門鎖後,往窗戶走去。
「那裏也鎖上了。」高瀨像是明白真琴的想法似的說。
「當時上面的鎖引起很大的爭議,我被警察詢問了好幾次。」
菜穗子也走到真琴旁邊觀察窗戶上的鎖。窗戶是兩層構造,外側是鐵窗,內側是玻璃窗,內外側都是使用左右對稱的窗戶,鐵窗是從中間朝外推開,而玻璃窗是朝內拉開的構造,兩扇窗戶上都有鈎環式窗鎖。
「真的很抱歉。」菜穗子轉向高瀨說。
「那個……或許你不想去回想,但是可以麻煩你告訴我,發現哥哥死去時的狀況嗎?」
老實說,我也不想聽到當時的狀況……
聽到菜穗子的要求,高瀨看著兩人的臉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的眼神透露出猶豫與困惑。最後他勉強擠出聲音說:「原來是這樣啊。」眉頭也跟著深鎖。
「兩位來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啊,也就是說,妳們無法認同事件的經過?」
菜穗子沉默不語,思考著應該如何回答。高瀨不一定會站在她們這邊,可是少了他的協助就無法查明真相。
打破沉默的人是真琴,她老實地說:「你說得沒錯。」
菜穗子驚訝地看著真琴的側臉,但真琴表情冷靜地繼續說:「這位妹妹無法認同哥哥是自殺的結論,我想她會有這樣的感受是難免的事。親人在陌生的地方以不可思議的死法死去,任誰聽到這樣的消息都無法立刻接受吧?我們來這裏是為了要接受事實。除此之外,沒有再多的目的。當然了,如果對自殺的結論有所質疑時,我們會徹底調查。」
「真琴……」
真琴對著菜穗子眨了一下眼說:「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過,如果沒有人在後面推一把的話,往往很難踏入虎穴。」
「謝謝……」
真琴怎麼會是個女孩呢。與事件毫無關聯的疑問在菜穗子的腦海浮現又隨即消逝。
或許是感受到真琴的決心,原本雙手撐腰、咬著下嘴唇的高瀨深深歎了口氣,用力點點頭說:「讓我來說明吧!
「事情是在公一先生來到這裏的第五天晚上發生的。到了第五天,公一先生與其他熟客也都變得熟絡起來,會和大家一起玩撲克牌遊戲。那天晚上,有一位客人提議要找其他人玩梭哈,所以我就和那位客人一起前來邀請公一先生。那時我敲了門,可是房內沒有反應。我試著拉了拉房門,結果被我拉開了。也就是說,那時房門沒有上鎖。進去後,我又敲了敲寢室的門,結果還是沒有反應,那時寢室的門是鎖上的。和我一起前來的客人說公一先生有可能不在寢室裏,所以我們決定從窗戶確認看看。後來我們繞到屋子後面一看,發現窗戶也緊緊鎖上了。」
「有看到室內的狀況嗎?」
聽到真琴的詢問,高瀨搖搖頭說:「因為鐵窗也關上了,最後我們猜想公一先生可能在睡覺,就直接離開了。」
「那是幾點左右的事?」
「八點左右。在那之後,大概過了三十分鐘吧,因為人數還是不夠,所以我們決定再叫一次,結果這次連入口的門也鎖上了。我們猜想公一先生可能真的打算好好睡一覺,所以再度離開。
「又過了三十分鐘左右,這裏的女員工說覺得有些不對勁,她說以公一先生平常的作息來看,沒理由那麼早就寢,而且房間裏還完全沒有動靜。聽到女員工這麼說,突然教人擔心了起來,可是再敲了門也還是沒有反應。所以我們才下定決心用備份鑰匙開門進去。因為寢室的門也鎖上了,所以也打開了那裏的門鎖。結果進去一看……」
「發現公一先生死在裏面,是嗎?」
「是的。」高瀨看著真琴說。
菜穗子是坐在哥哥死去的床上,手掌平放在白色床單上聽著高瀨敘述事情的經過。哥哥在密室裏究竟是思考著甚麼,在甚麼樣的感覺下死去的呢?
「當然了,警方以他殺的可能性做了很仔細的調查。可是,並沒有發現到甚麼線索。」
「毒藥的調查呢?聽說那毒藥是烏頭鹼,對這毒藥的來源,你知情嗎?」
高瀨表情嚴肅地搖搖頭說:「完全不知情,這點警察也反覆問了我好幾次。」
「這樣啊。」真琴把視線轉向菜穗子。
「這就是發現時的狀況,我知道的就這些,其他人應該也是。」
高瀨用著一副「這樣滿意了嗎?」的表情看著兩人,真琴點點頭回應他的視線。
「謝謝你,我們有可能還會再請教你問題……」
「沒問題,不過我有條件。」
「甚麼條件?」
「兩位不能告訴其他人妳們在調查去年的事件,因為其他客人來這裏是為了放鬆身心,如果被質問一大堆問題,一定會覺得不舒服吧。還有,如果有甚麼新的發現,一定要向我報告,我想這是我應有的權利。」
「我們可以接受不告訴其他人的條件。」真琴回答,兩人原本就是這麼打算。「至於要向你報告調查結果的條件,原則上是沒問題。但是,萬一發現不能告訴你的事呢?」
高瀨聽了,臉上浮現一抹苦笑說:「妳的意思是指萬一發現我很可疑的話嗎?」
「是的。」真琴的嘴角也微微上揚。
「如果調查結果是那樣的話,妳們也只能對我說謊了吧?」
「那麼,就這麼決定。」真琴一臉認真地回答。
在這之後,高瀨簡單做了用餐時間及洗澡事宜的說明後,便把房間鑰匙交給菜穗子,並走出房間。
菜穗子發現只有一把鑰匙,於是開口問說:「寢室沒有鑰匙嗎?」
「原則上我們是要求客人不要鎖上寢室的門,如果交付兩把鑰匙給客人,很容易發生不必要的爭執。」高瀨這麼回答。
「一直都是這麼做嗎?」真琴問。
「一直都是,去年也是。」高瀨眨了一下眼說。
※※※
高瀨離開後,菜穗子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一想到去年此刻,哥哥就像這樣躺著死去,一股難以形容的感慨襲上她的心頭。那是一種近似懷念的感覺。
「真琴,對不起喔。」
「幹嘛突然道歉?」
「都讓妳幫我發問。」
「沒關係啦。」
真琴站在窗邊,注視著窗外的景色。
她突然用著不帶情感的口吻輕聲說:「剛才那位夫人說因為甚麼都沒有,所以才會來這裏,其實事實應該相反。」
「相反?」菜穗子坐起身子問:「甚麼意思?」
「雖然我也不知道為甚麼。」
真琴露出犀利的眼光看著菜穗子說:「但是就覺得大家會聚集在這裏,應該不是因為甚麼都沒有,而是這裏有些甚麼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