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７
就在晚上快十點時，內海薰打電話來。這時草薙在阿佐谷。他將愛車 SKYLINE 停在路邊，接起手機。
「怎麼現在才聯絡！妳也勤勞一點！妳知不知道我在山谷【註：「山谷」為地名，是東京的臨時工勞動市場，附近簡易住宿設施林立。】放妳下車後，經過幾個小時了？」
「對不起。我走著走著就忘記時間了。」
「妳問過一趟了嗎？」
「是的。這一帶的簡易旅館大致都問過了。快把我累死了。」話雖如此，聲音倒是很有精神。草薙暗自佩服，這傢伙真是了得。
「既然問過那麼多地方，應該有掌握到甚麼吧？」
內海薰停了一下才回答：「有，挺有收穫的。」
「很好。妳現在在哪兒？」
「正往淺草的方向走去。」
「淺草？為甚麼？」
「因為想吃晚餐。之前一直沒有時間吃飯，淺草有一家很棒的定食店。」
「好，告訴我那家店在哪裏，我也要去。晚餐我請客。」
「真的嗎？既然您要請客，那就換別家吧。」
「別得寸進尺，快告訴我店名！」
草薙問到店名後，以衛星導航確認位置，發動引擎。
內海薰說的這間店，位於吾妻橋旁邊。蓋在江戶通和隅田川之間的小路邊，幸好前面有個投幣式停車場。
兩人對坐在以大型圓木鋸成圓片當設計的桌邊，內海薰點了牛舌定食，草薙也點一樣的。
「快把成果說來聽聽吧。」草薙將菸灰缸挪過來，點燃一根菸。
內海薰從包包拿出深藍色記事本。
「草薙前輩的推理猜中了。果然塚原先生有去找仙波英俊。他拿著仙波的照片，到處問人認不認識他。光是今天，就有九間旅館證實這件事。其他也有很多旅館表示，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塚原先生，但記得有個年約六十歲的男性來找過人。」
草薙對著天花板吐煙。
「照這麼看來，應該錯不了了。後來怎麼樣？塚原先生有沒有找到仙波的住處？」
內海薰從記事本裏抬起臉，搖搖頭。
「我猜，大概沒找到吧。所以才會去問那麼多間旅館。」
「也就是說，泪橋周邊的人看過很多次塚原先生，但仙波就沒印象了？」
「我給很多人看了照片，但沒人見過仙波英俊。」
「果然，我猜得沒錯。」
料理送來了。一個大盤子裝了七片牛舌，盤子四周圍繞著一小碗山藥泥、一碗麥飯、一碟沙拉，還有牛尾湯。
草薙捻熄香菸。「這看起來很好吃嘛。」
「草薙前輩，你有料到在山谷找不到仙波的消息嗎？」
「是啊，就算仙波沒地方住，也不會去那種地方吧。居無定所的人會聚集在山谷的簡易旅館，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都是想以低價享受日本旅行的外國背包客住在那裏，費用也變貴了一點。沒工作的人住不起。塚原先生已經退休好幾年了，或許不知道這種狀況吧。不過也有可能是儘管知道，也要先調查看看。畢竟名刑警，做事不會偷工減料。」草薙吃了一口牛舌，不由得說：「真讚！」口感和調味都棒極了。「可惡！害我好想喝啤酒！」
「現在這種時代，應該是去網咖吧？」
草薙攪拌著山藥泥麥飯，點點頭。
「這是當然的嘍。不管是年輕人或老人家，變成難民的話首先會去網咖，可以用比山谷的簡易旅館便宜很多的價格住進去，還可以淋浴呢。──哦！這個山藥泥麥飯也超讚啊！」
「那，明天我就去網咖查查看。話說回來，塚原先生找仙波做甚麼呢？」
草薙喝著牛尾湯，津津有味地咂嘴舔唇後，伸手拿起放在旁邊椅子的外套，掏出口袋裏的記事本，翻閱內頁。
「我去了荻窪分局，查了仙波犯案時的紀錄。因為是殺人案，當然有設立偵查總部。那時和塚原先生聯手辦案的是當時的巡查部部長，姓藤中。他現在還在荻窪分局，不過因病在自家療養中。我和他取得聯絡後，他說他可以見人沒有問題，我就去他家登門造訪。令人驚訝的是，他住在某大廈的三十樓。夫人是從事按摩業。因為白天去過塚原先生的家，不禁感慨刑警也有很多種啊。」
※※※
藤中博志才五十五歲左右，可能是太瘦的關係看起來像個老人。雖然他有心臟病，但不是因此變瘦的，是體質原本就不容易胖。
「那起案子我記得很清楚喔。雖然我是和塚原警部補【註：日本警察的階級之一，警部之下，巡查部部長之上。】一組的，不過到破案為止，我幾乎甚麼忙都沒幫上。因此印象深刻。」藤中說著，眯起眼睛。說話像學校老師一樣溫文爾雅。
「塚原先生抓到仙波時，藤中先生不在現場嗎？」
「是的，我在完全不同的地方。真的很可惜。如果緊跟著塚原先生，就可以看到逮捕劇了。」
他似乎完全沒想過，或許自己可以親手逮捕。草薙感到不可思議，原來也有這種刑警。
「您說到破案之前您都沒有幫上忙，但在之後的工作上有一起行動吧？」
「說是一起行動，主要也只是帶路而已。那起案子其實很單純，犯人的供述也很有可信度。我們對他的供述進行了查證，只有一點無論如何都搞不懂。」
「請問是甚麼？」
「地點。」藤中答得很快。「被害人的屍體是在荻窪的路上發現的。那裏是相當普通的住宅區。但仙波供稱，他們是在附近公園談話，被害人瞧不起他、嘲笑他之後掉頭就走了，於是他追上去殺了她。」
「這段經過，我在資料裏看過。這裏有甚麼不懂的地方呢？」
藤中打直背脊說：「我不懂的是，為甚麼在那個地方？被害人三宅伸子小姐住在江東區的木場。而仙波當時是住在江戶川區的租屋處。兩地距離不到十公里，為甚麼要挑完全反方向的荻窪見面呢？」
「關於這一點，仙波的口供也有提到吧。他找三宅小姐出來時，三宅小姐說她現在在荻窪，叫他有事到荻窪來找她。」
藤中點點頭。
「仙波說，他不知道那時三宅小姐為甚麼在荻窪，因為滿腦子想的都是要向她討債，所以就不在乎地點了。因此，我們決定調查三宅小姐的行蹤。和仙波見面之前，三宅小姐在哪裏？在荻窪做甚麼？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那裏到處查訪。兇手很快就逮捕了，但接下來的事卻很漫長。不，不只是漫長，結果甚麼都沒查到。我說到了最後無論如何都搞不懂的就是這個。」
「這件事有這麼重要嗎？」
「坦白說，我不認為那麼重要。犯人自行供出了一切，而且內容沒有矛盾，因此我認為有些許不懂的地方也無所謂。但塚原先生就是無法接受。他不僅和我一起進行訪查，還自己去查了很多被害人的事。法庭的判決出來以後，他有來跟我打招呼，但表情還是一臉遺憾。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時我曾在內心暗忖，啊，所謂道地的刑警，指的就是這種吧，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人啊。」藤中說得像退役軍人在懷念往昔，露出沉穩的笑容。
草薙說完後，內海薰再度拿起擱置很久的筷子。
「意思是，塚原先生質疑的不是仙波，反倒是被害人的行蹤嗎？」
「從藤中先生那裏聽到的是這樣沒錯。不過我很好奇，為甚麼塚原先生如此拘泥於這一點？辦案的時候，確實有必要瞭解案情的背景，但通常無法全部查得很清楚。況且案發前的被害人行蹤，照理說應該是無關的事。但塚原先生卻執意要查，應該有相當的理由。」
「這個理由是……」
「不把這個理由找出來就看不到真相，我猜塚原先生是這麼想的吧。也就是說，仙波的供詞並非全部屬實，仙波在說謊。塚原先生在撰寫供詞筆錄時，可能感覺到這一點。」
「根據呢？」
「不知道。或許是做筆錄的過程中，刑警的直覺吧。」
「如果他覺得仙波說謊，為何不深入追究呢？」
「恐怕是，缺乏關鍵破綻吧。口供內容沒有矛盾，即便去查證也找不出可追究之處。光就紀錄來看，整個案情也沒有可疑之處。唯一的疑問是被害人為甚麼在荻窪的理由，但這是仙波無法說明的事，所以也不成問題。」
草薙將剩下有點涼了的牛舌送入口中，扒著山藥泥麥飯。只顧著說話，已經無心於品嘗料理的美味。
「我們去查一下被害人三宅伸子如何？」
草薙喝一口牛尾湯，吞下口中的食物，點點頭。
「我也正打算這麼做。明天就去調查吧。不過，一般手法可能查不出來吧。畢竟，塚原先生當時一定也查過三宅。」
「我繼續追查仙波的行蹤。」
「妳打算帶著塚原先生和仙波的照片去查網咖？」
「不可以嗎？」
草薙撇嘴，側首尋思。「也不是不可以啦……」
「那是怎樣？」內海薰挑釁般地瞪向他。
「應該有更簡單快速的方法吧？與其一間一間網咖去找無家可歸的男子，不如逮住這種人聚集在一個地方的機會比較快吧。」
「聚集在一個地方？」
「即便是沒有安定的工作、沒有地方住的人……不，正因為是這種人，才會有個大家聚集的地方吧。餐風露宿的人，也有不少是因為有這種地方才倖存下來的。」
內海薰正色陷入沉思，不久突然睜大眼睛。「發放熱食？」
「答對了！」草薙微微一笑。「定期煮飯請遊民吃的志工團體應該有好幾個。」
「這個點子，我收下了。回頭得儘速調查。」內海薰連忙寫筆記。
「那我要做甚麼呢？被害人是千葉出身的，和老家或親戚也幾乎沒有聯絡。雖然說是前酒店小姐，但以前上班的酒店，應該也都倒了吧。就算沒倒，都幾十年前的酒店小姐了，也沒人認識她吧。」
根據當時的紀錄，因為犯案動機是金錢糾紛，基本上也查過了三宅伸子的經濟狀況。銀行幾乎沒有存款，過著被催繳信用卡的日子。案發後，也找到幾個曾經借錢給她的人。
「案發前一天晚上，被害人和仙波兩人有去喝酒吧。是一間從以前就很熟的店，那裏的老闆認識仙波，辦案過程中應該和他聯繫過。去那間店問問看如何？」
「原來如此，這個點子不錯。可是都十五年以前的店了，不曉得有沒有倒掉？」
「比起被害人以前上班的店，我覺得還開著的可能性很高。」
「這倒也是。好，那我就收下妳這個點子吧。我記得那間店在銀座，等一下就去問問看。」
內海薰莞爾一笑。「這樣扯平了哦。」
「妳在胡說甚麼呀，這點小事。」草薙點燃一根菸。
走出定食店，站在投幣式停車場的自動付費機前，手機鈴聲響起。對方是打公共電話來的。
「大概是那小子打來的。」草薙對內海薰這麼說，接起手機。「喂，哪位？」
「我是湯川。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我剛吃完飯。內海也在旁邊。有甚麼事？」
「我有一點進展了。詳細內容還不能說，不過我鎖定了一個和案子關連很深的人物。」
草薙握緊手機。「可以說是嫌犯嗎？」
沉默了幾秒鐘後，湯川說：「你要怎麼說是你的自由。」
「ＯＫ。甚麼人？」
再度沉默半晌後，湯川說：「這間旅館的經營者。」
「啊？」草薙不由得驚呼。「旅館，我想想看，叫甚麼來著？」
「叫『綠岩莊』。經營者的名字是川畑重治。繼承父親的旅館以前，在東京上班。這個人的事……不，我希望你調查這個人和他家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