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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腳都穿好球鞋時,牆上老時鐘的指針指著一點半左右。川畑成實心想,剛剛好。騎腳踏車的話,十五分鐘就能抵達會場。只要有十分鐘的空檔,就能和夥伴們做最後的討論。
「媽,那我走了喔!」成實朝櫃台的後面大聲說。偏長的布簾後方是廚房。
節子掀開布簾走出來,頭上罩著頭巾,可能在做晚餐的事前準備吧。
「妳要去多久?」節子問。就五十四歲的年紀來說,她的皺紋算是很少。好好化妝的話,應該能年輕個十歲吧。不過,她似乎不太喜歡打扮,連夏天也只是擦點有防曬功能的粉餅。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要兩小時吧。」成實答道:「今天有一個預約的客人哦,妳有問他甚麼時候到嗎?」
「確切的時間我沒問,大概是吃晚飯時間吧。」
「嗯,那就沒問題了,我在那之前應該會回來。」
「還有,恭平今天會來喲。」
「啊,對哦。他是一個人來吧?」
「是啊,電車應該快到了。」
「我知道了。反正順路,我順便去車站看看。如果他不知道路,我會帶他回來。」
「不好意思,那就拜託妳了。要是在這裏迷路的話,我也沒臉見我弟弟啊。」
雖然成實認為,這個小鎮這麼小不可能會迷路,但她還是點頭應了一聲「嗯」,然後就外出了。今天也是個大晴天,陽光強烈。入口處旁刻著「綠岩莊」的黑曜石,在烈陽的照耀下閃著炫目的光芒。
成實將側肩包斜背,跨上腳踏車,朝著車站騎去。這一帶的道路起伏都很激烈。「綠岩莊」位於山坡上,所以往車站是一路下坡。
不到五分鐘,成實就到車站了。此時剛好電車到站,許多乘客紛紛從車站走下樓梯。說是許多,但其實也不過十幾個人。
在這群乘客中,有個穿紅色T恤和卡其色短褲的少年,背著雙肩背包。
雖然成實對他那難以伺候的表情有點印象,但頓時還是猶豫要不要叫他。她也兩年沒見到恭平了,恭平長得比想像中來得高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是恭平和他身旁的男子一副很熟的樣子在說話。成實聽到的是恭平會一個人來,況且她也見過恭平的父親好幾次,這名男子顯然不是他父親。
即便如此,那還是恭平沒錯。終於恭平也好像看到成實了。他對身旁的男子說了幾句話後就快步跑向成實,對她說:「妳好。」
「你好啊,恭平,你長這麼大了呀。」
「咦?有嗎?」
「你已經唸五年級了吧?」
「嗯。成實,妳是特地來接我啊?」恭平目眩般地抬頭往上看。
被一個小將近二十歲的表弟直呼名諱,成實覺得有點怪。可能是恭平的爸媽都這麼叫,恭平也跟著叫吧。
「我是來看你有沒有平安抵達。我還得去別的地方,不過現在還有時間,如果你不知道路,我可以帶你去。」
少年的頭和雙手同時左右擺動。
「沒問題啦,我有帶地圖,而且以前也來過。這條路,直直往上走就到了,對吧?」
「對。我家前面有一塊大石頭,那是記號。」
「嗯,這我知道。」
「恭平,我問你哦。那個人,是你認識的人嗎?我剛才看到你們在說話。」成實將目光轉向遠處,剛才和恭平說話的男子正在講手機。
「我們是一起搭電車的。不過,我不認識他喔。」
「嗯哼。不認識為甚麼會說話呢?」
成實覺得這樣不太好,雖然那個人看起來不像可疑人物。
「因為有奇怪的老爺爺罵我,是他幫我解圍的。」
「咦?」
究竟被罵了甚麼?成實對這個比較好奇。不過既然是這樣就放心了。
「那我走了哦。」
「嗯,路上小心喔。晚點我們再慢慢聊。」
恭平點點頭,朝著坡道走去。成實目送他離開後,也踩動腳踏車踏板。看到那名男子站在計程車招呼站,成實頓時覺得很可憐。因為這個小鎮的計程車,都是配合電車到站的時間才會來,而且頂多只有兩、三輛。現在這裏沒有計程車就表示全部出車了,最快也要再等三十分鐘才會有車。
成實輕快地騎著腳踏車,走在沿著海岸線興建的道路上,完全不在乎帶著潮香的海風吹亂頭髮。話說,這頭髮也十年以上沒有留長了。心血來潮時,成實會去海裏游泳,有時游完沒沖澡就直接去居酒屋喝啤酒。想到這個,就不能笑節子不愛化妝了。
途中轉進一條路後就遠離大海了。這是有點上坡的路,路旁有購物中心和銀行,洋溢著稍微華麗的氛圍。過了這裏再往前走,有一棟灰色建築物,這是市區的公民館。今天成實在這裏的禮堂,有一場重要聚會。
成實將腳踏車停在指定地點後,看了一下停車場,那裏停了一輛觀光巴士。走近一看,巴士正面貼了一張牌子,上面寫著「DESMEC 公司」。唸作「迪斯美克」。正式名稱是,海底金屬礦物資源機構。
巴士裏沒有人。可能早就到了,正在準備出動吧。成實心想,這麼一來我們也大意不得,隨即朝入口處走去。
入口處有市公所的職員在檢查入場者。成實出示入場券通過了,走向大廳。
大廳早已聚集許多參加者。她怯生生地東張西望時,聽到有人呼喚「成實」。
澤村元也朝她大步走來。春天以前,他還以東京為工作據點,最近才回到這裏,一邊在家裏的電器行幫忙,一邊當自由撰稿者。無論臉龐或露出襯衫的手臂都相當黝黑。
「妳怎麼這麼晚才來,在幹甚麼啊?」
「對不起。其他人呢?」
「已經到齊了,在那邊。」
成實跟著澤村走,來到一間休息室。不曉得他是怎麼談成的,竟弄到一間休息室。這裏有十幾個熟面孔,大約一半和成實是同一個世代,其他是四十幾歲和五十幾歲的人。職業各式各樣,但全都是玻璃浦的居民。雖然也有以前就熟悉的人,但大部份都是經由這次運動才認識的。
澤村做了一個深呼吸後,掃視了一下全體人員。
「今天,我們就先聽對方怎麼說吧。剛才發給各位的資料,記載了我們獨自調查的內容。他們的說法,一定會和這份資料有所出入。這是今天會議的重點。但真正的討論在明天。聽完他們全部的說明以後,今晚我們再舉行一次作戰會議。各位有沒有問題?」
「這份資料裏,沒有寫錢的事耶。」一位在中學教社會科的男子說:「這次的開發案會產生多少經濟效應,我猜他們今天應該會強調這一點。」
澤村對教師笑了笑。
「經濟效應這種東西,就像在紙上畫餅一樣。這塊餅會因畫的人而變,也會因看的人而變。他們一定都會挑好的說,但我們不能盲目相信。」
「更何況,」成實插進來說:「重要的,不是錢。我認為如何保護這片美麗的大海才是最重要的。環境一旦被破壞,不管花幾億圓都無法恢復。」
成實的語氣有些強硬,社會科教師聽了也只能聳聳肩:「是沒錯啦。」
此時傳來敲門聲,接著門打開了。一位公所的年輕男職員探頭進來。
「時間差不多了,請各位前往會場。」
「好!走吧!」澤村氣勢驚人地說。於是全員動了起來。
禮堂的椅子呈階梯狀排列。坐擠一點的話,大約可容納四、五百人。當初是計劃也可當作演講廳而建造的,但在成實的記憶裏,這塊土地上從未辦過名人的演講會。
成實他們佔據了前排座位,將資料擺在桌上,準備做筆記。一旁的澤村在檢查錄音設備。
寬敞的禮堂逐漸被坐滿,市長和鎮長們也都來了。不僅是當地居民,周邊的市鎮村也來了很多人。每個人都抱著興趣,但幾乎沒有人知道──這次在這裏談的題目,竟是這種事。
成實眺望參加者,和一位男子四目相交。這名男子看來超過六十歲了,斑白的頭髮理成平頭,穿著白色開領襯衫。他面帶笑容,向成實點頭致意。因此成實也同樣點頭回敬,但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誰。
台上擺著細長的會議桌,以及整排的折疊椅。椅子上貼著寫有頭銜和姓名的紙,幾乎都是迪斯美克的人,但也好像有海洋學者和物理學者會來。正前方還準備了大銀幕。
前面的門開了,穿著西裝的男士們魚貫進入,全都表情僵硬。在市公所職員引導下,默默坐在台上準備的椅子上。
離他們不遠處,備有司儀的座位。一名三十歲左右、戴著眼鏡的男子拿著麥克風。
「因為時間已經到了,我們就開始吧。雖然還有一個人沒來,不過他也快到了──」
司儀說到這裏,門突然氣勢驚人地被打開,一名男子啪噠啪噠地跑了進來,手上拿著脫下來的外套。
成實看了大吃一驚。因為這名男子就是在車站看到的,和恭平在一起的人。他滿頭大汗,額頭閃著汗光。看來是沒搭上計程車,從車站走來的吧。雖說騎腳踏車一下就到了,但走路需要相當的時間。
男子坐的位子是,「帝都大學物理系副教授 湯川學」。
「好,那麼全員到齊了,我們正式開始吧。」司儀再度開始講話:「現在開始進行海底金屬礦物資源開發的說明會。我是海底金屬礦物資源機構公關課的桑野,擔任今天的司儀工作,還請各位多多指教。那麼首先,請技術課大致說明一下。」
擁有技術課課長頭銜的男人站起來的同時,室內的燈光暗了下來。銀幕上出現斗大的標題「關於海底礦物資源的開發」。
成實打直背脊,打算一字一句毫不遺漏地聽個仔細。守護海洋是自己的使命。絕對不能為了資源開發,破壞大自然的寶藏。
今年夏天,玻璃浦和周邊的市鎮村開始心動,起因是經濟產業省的資源能源調查會發表的一份報告。報告的內容指出,從玻璃浦算起的幾十公里南方海域,極有希望成為海底熱水礦床商開發商業化的試驗候補地。
所謂海底熱水礦床,是海底噴出的含有金屬成份的熱水沉澱後所形成的岩塊。這些成份有,銅、鉛、鋅、金、銀等,但也富含鍺、鎵等稀有金屬。倘若在能盈虧合理的情況下挖掘這些世上偏向不足的稀有金屬,日本將可一躍成為資源大國。當然,政府也投入了心血研發這方面的技術。而迪斯美克,正是這個產業的先鋒。
這次,這個礦床之所以特別引人關注,是因為它位於比較淺的八百公尺處海底。越淺,當然就越容易開發,也可以降低成本。離陸地只有幾十公里,是達成商業化目標的理想距離。
這個計劃發表後,玻璃浦及周邊市鎮村引起相當大的騷動。但不是氣憤自己的海洋要被糟蹋了,而是有很多人期待當地會有新產業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