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這棟大樓,位於麻布十番車站旁。看板寫著「KONAMO」,走上外側樓梯就到了入口處。店名的由來可能是「粉物」,是一間可以吃到文字燒和大阪燒的店。
草薙抬頭一看,一名年輕男子正從店裏出來,穿著紅色圍裙,應該是店員吧。店員將垂掛在入口處的牌子翻轉過去,再度走回店裏。
時間是下午兩點多。可能是最後客人的兩名女子從店裏出來。草薙目送她們離去後,登上樓梯。入口處的牌子掛著「準備中」。
門一開,頭上的小鐘叮噹響起。
剛才的年輕店員在櫃台抬起頭。「啊,不好意思。中午的營業時間結束了。」
「我知道。我並不是客人。請問室井先生在嗎?」草薙邊問邊環顧店內。附有鐵板的桌子排成一排。
最前面的位子坐著一位白髮男子,背對入口處在看報。他聽到草薙的聲音,轉過頭來。皺紋很多,但曬得很黑所以看起來很年輕,同樣也圍著紅色圍裙。
「你是誰?」男子問。
草薙亮出警徽和警察手冊,朝他走去。「請問您是室井先生嗎?」
男子臉上浮現困惑之色。「我是,有何貴幹?」
「我想請問您在『凱爾文』時期的事。」
「『凱爾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啊。我在那裏是超過十年以前的事喔!」
「我知道。因為昨晚,我去了那家店,問了室井先生的事。」
「凱爾文」在銀座七丁目外圍的某棟大樓裏。店內裝潢氣派,大廳還擺了很多高級皮革沙發,殘留著日本景氣很好時期的濃厚氛圍。
這是十六年前,仙波英俊與三宅伸子一起喝酒的店。隔天,仙波成了兇殺案的加害人,三宅伸子成了被害人。仙波被捕的關鍵之一,就是當時「凱爾文」的店長室井雅夫的證詞。他和兩人都很熟,也知道仙波的名字。
草薙說想問那起案子的事,室井驚訝地睜大眼睛。
「這又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是甚麼情況?啊,該不會是……」室井粗暴地摺好散亂的報紙,重新坐正。「那個人……仙波先生出獄了是嗎?所以,他很恨我是嗎?」
草薙苦笑。
「不是這樣。仙波英俊,很早以前就出獄了喔。他有沒有來找過您?」
「確實。這樣啊。已經出來了啊。」
「您和他們兩人很熟吧?」
「也沒有到很熟的地步啦。那天晚上,他們兩個暌違了很久才來。沒想到第二天發生了那種事。」
「根據資料的記載,前一天晚上氣氛就很可怕了。」
「說可怕倒是不至於。不過氣氛確實有點不尋常……」室井顯得有些躊躇,但依然繼續說:「仙波先生還哭了呢!」
※※※
室井問草薙吃過午飯了嗎?草薙一個不小心回答還沒,於是室井說要做大阪燒請他吃。草薙推辭了,但室井堅持要做。迫於無奈,草薙只好盛情難卻地在鐵板桌席入坐。
「我是在這裏出生的,不過國中時期因為家裏的緣故搬去大阪。那時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大阪燒,所以我一直夢想有一天也要開一間那樣的店。不過在這裏開店的話,還是要賣文字燒才行吧?所以辭掉『凱爾文』以後,我去月島文字燒上班,磨練手藝。至於大阪燒的部份,因為我從小就有研究,很有自信喔。」室井開心地說,一邊動手做大阪燒。在大碗裏攪拌食材的手勢,看起來相當厲害。
「您在『凱爾文』待了幾年?」草薙問。
「整整二十年。三十五歲的時候,我在那裏當酒保。之前也輾轉做過很多店,那間店待起來最舒服。不過,總不能一直處於受雇的立場,所以十年前就開了這間店。你別看我這樣,其實我做事很踏實,沒借多少錢就把店開起來了。」室井開始煎大阪燒。油隨著響亮的聲音輕輕地彈跳。
「仙波英俊常來店裏是甚麼時候?」
室井交抱雙臂,側首尋思。
「那是甚麼時候啊。大概我進入『凱爾文』工作還只有十年的時候吧,現在算起來大概是二十二、三年前吧。」
「這麼說的話……」草薙在腦袋裏計算。「是案發六、七年前嘍?」
「啊,對,大概是這樣。那時候仙波先生飛黃騰達,還開了一家小公司。」室井稱呼仙波都加「先生」。想必曾經是個好主顧。「打從某個時期就突然不來了,這次再來的時候,這麼說有點那個,看起來相當落魄。穿的衣服也是便宜貨。這就是那個夜晚。」
公司倒閉,積蓄幾乎都花在妻子的醫藥費上了。在失意中來到東京,想要東山再起。看起來落魄也不足為奇。
「三宅伸子小姐那邊如何?也是很久沒有來店裏嗎?」
「就是啊,不過沒有仙波先生久。那天晚上,大概是暌違了兩、三年吧。自從辭掉酒店的工作後,理惠也不來了。」
「理惠?」
「哦,這是她花名啦。正式的花名好像是理惠子。她在當酒店小姐時,下班後經常帶客人來。仙波先生也是其中的客人之一。」
「這位理惠小姐……三宅小姐辭職的原因,您知道嗎?」
草薙這麼一問,室井原本在確認大阪燒煎的狀況,頓時停手,稍稍探出身來。
「我聽過一些傳聞。」
「甚麼傳聞?」
「其實她不是辭職,是惹了麻煩被開除的。」
「甚麼麻煩?」
室井聳聳肩笑了笑。
「我聽到的是,不斷調頭寸卻賴著不還。」
「這就不好了啊。」
「說甚麼去收錢的時候遇到搶劫啦,或是欠了一屁股債的客人行蹤不明、店裏逼她代墊,向她的恩客十萬二十萬地借。用現在的話說,就像騙熟人匯款的詐騙一樣。後來很多客人向酒店抱怨,結果終於被開除了。」
「那麼辭職以後,她靠甚麼維生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也有年紀了,應該過得不太好吧。」
三宅伸子被殺時是四十歲。倘若室井所言屬實,被開除時大概三十七、八歲。要是有很多老主顧就另當別論,否則很難繼續當酒店小姐。
「她以前就花錢如流水。所以我聽到出事時,也不覺得意外。如果是仙波先生情況好的時候,借錢給理惠也沒甚麼好奇怪的。」
「對了,您剛才說仙波英俊哭了……」草薙壓低聲調。「是真的嗎?」
室井一邊確認大阪燒煎的情況,一邊說:「不是只有我,其他店員們也在後面偷偷說,那個男客人在哭耶,他們兩個到底在講甚麼。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您記得他們談了甚麼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室井在面露苦笑的臉前,搖搖手。「如果是年輕的女客人哭,可能會激起我的好奇心,不過中年情侶的男方哭泣,我就不太想靠近了。說不定單純只是酒後失態。」
草薙點點頭,在腦海裏想像這幅情景。一對久別重逢的中年男女。一方是曾經事業成功,結果失去一切的男人。另一方是惹了麻煩,落到身無分文的前酒店小姐。這兩人之間,究竟出了甚麼事?究竟談了甚麼,為甚麼在喝酒時男人會流淚,導致隔天男人殺死女人呢?
「無論是三宅小姐也好,仙波也好,您知道有誰跟他們兩人都很熟嗎?或是,除了『凱爾文』以外兩人常去的店?」
「嗯,這個嘛……」室井側首尋思。「畢竟是以前的事了,拿我來說吧,雖然我和他們很熟,但聊得也不深。」
「這樣子啊。」
草薙將做筆記的記事本收在口袋裏。突然要人家想起二十年以前的事,記憶能夠立即復甦才是稀奇吧。
「來,煎好了。請趁熱吃。」室井在大阪燒淋上醬汁,撒上綠海苔粉和柴魚片後,在鐵板上切開。「啊,對了,我忘了端生啤酒給你。」
「不用,啤酒就好。那我不客氣了。」草薙扳開竹筷,將大阪燒送入口中。表面煎得很焦,但裏面蓬鬆柔軟。食材的味道也忠實地傳達出來。草薙不禁誇獎:「這個真讚!」
因為聽起來不像客套話,室井也開心得笑眯了眼睛。
「我們店裏常有關西出身的人來喔!經常誇獎我重現了道地的風味。果然是很懷念故鄉的味道吧。」說完,他突然一臉正色。「啊,對了……」眼神彷彿在看著遠方。
「怎麼了嗎?」
「呃,我想想看哦。」室井宛如抑制頭痛似的,以食指按住太陽穴,很努力要想起甚麼。「那兩個人,好像也談過這種事。」
「哪兩個人?」
「就是理惠和仙波先生。他們經常聊故鄉的料理。有一次還送我東西。」
「送東西?給您?」
「是啊,好像是哪裏的名產。我想想哦,到底是甚麼東西呢?」室井雙臂交抱,沉吟了片刻,不過最後死心地搖搖頭。「不行,完全想不起來。我只隱約記得,他們送過我東西。」
「如果想起來的話,請打這個電話給我好嗎?」草薙寫下手機號碼,放在鐵板旁邊。
「好的。不過,請別太過期待喔。我沒把握想得起來,就算想起來了,應該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
「沒關係,那就拜託您了。」草薙再度把筷子伸向大阪燒。此時,口袋裏的手機告知有簡訊進來。草薙悄悄看了手機螢幕,果不其然,是內海薰傳來。
※※※
離開「KONAMO」後,草薙確認簡訊。「有馬發動機的名冊確認。當時川畑重治確實在公司任職。」於是草薙撥電話給內海薰。
「喂,我是內海。」
「幹得好。妳是怎麼找到的?」
「新宿總公司的人事部,讓我看他們的員工名冊。」
「他們居然這麼爽快給妳看啊。」
有不少企業都將員工名冊當作極機密處理,說事關個人資料,不輕易給外界看。
「他們要我簽一份切結書,內容是不得使用於偵辦以外的事,不得將資料洩漏出去。他們還要我寫下主管的名字,我就寫了草薙前輩的名字。」
「這無所謂,這樣就能解決算是幸運了。」
「還有,他們追問我,現在在偵辦甚麼案子。」
「哦!」草薙的聲音慌了起來。「不會吧,妳應該沒說吧?」
「我當然沒說。請不要一直把我當菜鳥看。」
「聽妳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所以,妳看到川畑重治的名字了?」
「看到了。一直到十五年前離職前,他是隸屬於名古屋分公司技術部技術服務課。頭銜是課長。」
「名古屋?不是在東京啊?」
「就名冊上寫的,是名古屋沒錯。不過,住家在東京。」
「東京?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在北區王子本町,最近的車站是王子站。地址後面有個括弧,裏面寫著『公司宿舍』。好像是『有馬發動機』的公司宿舍。」
住家在東京,職場卻在名古屋。草薙推測,是單身赴任嗎?
「名冊裏除了住家和職場以外,還有沒有寫甚麼?」
「首先是員工編號。號碼是以進公司的年度決定。名冊照著這個號碼依序排列。此外還有畢業學校,住家的電話號碼。名冊每年都會更新,所以隔年的名冊裏,川畑重治的名字理所當然被刪除了。」
「有沒有和川畑同期,而且畢業學校相同的人?」
草薙期待的是,如果有的話可能和川畑很熟。「很遺憾地,沒有。」結果等到這個回答。「不過,我把同期進公司約五十人份的資料影印下來了。還有,當時川畑重治有四個部下,我把他們的資料也影印了。只不過,全都住在愛知縣。」
「我明白了。那先去公司宿舍問問看吧。不過,那個公司宿舍還在嗎?沒有拆除吧?」
「好像還在喔,相當老舊就是。」
「OK!最近的車站是王子對吧。那我們在站前碰頭。」
草薙掛了電話,大步邁出。從麻布十番去王子,搭一班地鐵就到了。
走下前往地鐵的樓梯,草薙想起昨晚湯川打電話來的事。他叫草薙調查「綠岩莊」的老闆與家人的事。根據他的推理,和本案有很深的關連。那種自信,從草薙問他「可以說是嫌犯嗎?」他回答「這是你的自由。」就可見一斑。
不過以過去的例子來看,那個物理學者不會在這個時間點說出他的推理,更不會說出要調查川畑重治等人的根據。而且,他對草薙這麼說:
「我很信任你們,而且解決這個問題需要你們的力量,所以我才這麼跟你說,我希望你能瞭解,這和所謂提供情報給警方不一樣。」
草薙嫌他圈子繞得太大圈,根本聽不懂。於是湯川又接著說:
「川畑家和案情有關幾乎錯不了了。不過這件事,我希望你先別告訴當地的警察。可以的話,我是想先靠我們自己釐清真相。以縣警那種粗糙的手法,萬一真相硬是被揭露出來,恐怕會造成無法挽救的後果。」
這話說得還真玄。草薙問,無法挽救甚麼?結果湯川說,人生。
「如果這個案子偵辦得有所閃失,恐怕會使得某個人的人生嚴重扭曲。這種事,無論如何都得避免。」
湯川到了最後都沒說出這個「某個人」是誰。取而代之,他以神秘的語氣這麼說:
「提出這種不情之請,我也感到很抱歉。不過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一旦查出真相後,我一定第一個跟你們說。至於如何處理這個真相,就看你們了。」
湯川會這麼說,一定有相當特殊的苦衷。草薙以前就知道,這種情況再逼問他也沒有意義,只說了一句:「知道了,我會去調查川畑家。」就掛斷電話了。
然而,玻璃分局幾乎沒有傳川畑重治的資料來。仔細想想也難怪,以對方的立場而言,傳這種資料給警視廳沒意義。但也不能直接跑去問川畑重治和他的家人。貿然去問,反而被問為何想知道這種事。萬一有個差池,懷疑的目光說不定會轉向川畑一家人。這樣就破壞了草薙與湯川的約定。
正當草薙在尋思如何調查川畑家的過去時,今晨湯川傳來有力的線索。他從川畑的女兒那裏得知,川畑重治以前上班的引擎公司名叫「有馬發動機」。因此,內海薰才會立刻前往新宿的總公司調查。
隨著地鐵車廂搖來晃去,草薙暗忖,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了。案子是發生在玻璃浦這種鄉下地方。但破案的關鍵卻全在東京。而且重要的偵查總部,幾乎沒有人發現這件事。
那小子究竟在玻璃浦遇見了甚麼人,在做甚麼事?──草薙凝視窗外飛逝的灰色牆壁,想著友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