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磯部警部坐在節子的對面。旁邊有位做記錄的年輕刑警,但不是成實的同學西口。
「冷氣不要緊吧?會不會太冷?」磯部問。雖然他繃著一張臉,但厚厚眼皮夾著的細細眼睛裏,透露出關心之色。節子暗忖,他可能是基於立場經常擺出冷漠的表情,結果成了習慣就變成這種臉了。以前,「春日」也經常有這種客人。他們不是不高興,只是羞於露出溫柔的表情。
「剛剛好。」
她如此一答,磯部輕輕點頭,將目光落在剛才的筆錄上。
其實,偵訊室的環境不差。空調很好,刑警們不抽菸,所以空氣也不會混濁。人們通常認為偵訊室隔壁有個房間,透過魔術鏡在監視裏面的情況。但這裏也沒有這種裝置。
「那麼,我要再詳細一點問妳嘍。」
丟出這個開場白後,磯部問的是旅館的經營狀況,以及鍋爐有沒有定期檢查維修,有的話費用大概是多少,諸如此類的問題。由於沒有必要說謊,節子就照實回答了。
節子暗忖,看來一切會很順利,警方打算以業務過失致死及遺棄屍體結案。倘若十六年前的事能永遠藏得住,因為這種程度的罪被逮捕算不了甚麼。
「果然經營相當辛苦啊。」磯部聽了節子的話,邊搔頭邊低聲地說:「不過,現在每家旅館情況都差不多。」
節子默默點頭。要是早點關掉就好了,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
「被害人,為甚麼會偏偏挑上你們的旅館下榻呢?妳有沒有聽說甚麼?送晚餐去給被害人的是妳吧?」
節子偏著頭說:「我只向他說明菜式而已。」
「這樣啊。」磯部噘嘴點點頭。節子心想,這可以解讀成雖然在意,但沒有太大的疑問吧。
磯部和負責記錄的刑警說了幾句話後,兩人就離開房間了。節子望向鐵窗,天空有些泛紅,可能夜幕即將低垂了吧。
那天的朝霞鮮明亮麗──眼瞼裏浮現出十六年前看過的景色。
※※※
記得那是個星期天。前一天,節子和朋友們見面,回來得很晚,也喝了一點酒。歸途中,看到住家旁邊停了很多警車,但她只認為可能發生車禍了。到家時,已經快午夜十二點了。
單身赴任的重治當然不在。節子去當時就讀中學的成實房間看了一下。燈雖然關了,但確實看到床上有隆起的黑影。節子放心後,就靜靜地關上房門。
然後隔天一早,因為某個意外人物的來電醒來。是仙波英俊。驚喜與尷尬與懷念在內心交錯。雖然感到困惑,但沒有不高興。
但此刻不是沉浸在這種甜蜜情愫裏的時候,因為仙波是有重大事情,才一早打電話來。聽了內容後,節子驚愕不已。那個理惠子,也就是三宅伸子竟然被殺了。而且兇殺現場就在節子的住處附近。並且仙波還說出令人眼前發黑的事,三宅伸子知道成實的出生秘密了。
掛掉電話後,節子走去成實的房間。她還在床上,像嬰兒般縮著手腳、蜷成一團。但她沒在睡覺,臉上有淚痕。節子霎時明白了,她哭了一整晚。
桌上有一把菜刀,是節子常用的菜刀。菜刀染成紅黑色,不只刀刃,連刀把也沾染血跡。
節子驚愕得呆立不動。不知為何,她的眼睛看向窗外。朝霞,將遠方的雲染成毛骨悚然的紅色,猶如在暗示今後一家人的命運。
節子逼問成實,究竟出了甚麼事?這把菜刀是怎麼回事?要她老實說清楚。
但要一個殺了人、思緒混亂的女中學生,冷靜地把事情說清楚是不可能的事。即便如此,節子還是掌握了一個大概:有個陌生女子突然來家裏,說了很多關於成實出生的事。女子走了以後,成實拿起廚房的菜刀追出去,把她殺了。
雖然有很多聽不懂的地方,但逼問恐慌狀態的成實也沒有用。該怎麼辦才好?又不能通知重治。此時能依靠的只有仙波。
節子打電話將事情告訴仙波後,仙波立即下達指示,叫她把菜刀拿去給他,說他有辦法。
節子思忖,他該不會是想包庇成實吧?他該不會想代成實頂罪去自首吧?真是這樣的話,一定要拒絕才行。不能讓仙波做這種事。
但隨即又想到成實的將來與人生,想逃離這種困境也是事實。倘若自己能頂替也想出面頂替,但不巧的是節子有不在場證明。況且想不出動機。絕對不能將成實的出生秘密說出來。
幾經迷惘之餘,最後決定聽從仙波的指示,帶著菜刀出門。這時,節子也叫了成實:「妳也一起來。」
即便覺得不能讓仙波做這種事,但內心也期待著他的好意。想不出其他能拯救成實的辦法,自己大概會接受他的提議吧。不過如此一來,至少要讓他看看成實長大後的模樣。因為他確實是成實的親生父親。
在約好見面的地點看到的仙波,顯得相當憔悴。看得出來經歷了很多苦難。但現在沒有時間聊往事。
果然仙波決定挺身頂罪,詳細問了殺害情況。節子將好不容易從成實那裏問出的內容告訴仙波後,也問仙波:「這麼做真的好嗎?」仙波說:「身為母親保護女兒是天經地義,不可以猶豫!」仙波這句話強而有力地在節子背後推了一把。
接著兩天後,在電視上看到仙波被捕的新聞,說是企圖掩滅證據時被尾隨的搜查員發現,進而將其逮捕。仙波不是自首讓節子深感意外,但或許仙波研判這麼做比較能騙過警方。不惜犯下重罪也要保護成實,這份堅強的愛幾乎讓節子心碎。
他可能是準備得很周全才讓警方逮捕的吧。就電視新聞和報紙的報導看來,仙波的供述內容沒有遭到懷疑。當然,刑警也沒有上門找節子她們。
節子將一切告訴成實後,她受到很大的打擊,連續四天沒去上學。但隨著案件的相關報導減少之後,也逐漸冷靜下來了。或許已經能冷靜地面對,自己做了甚麼,誰救了自己吧。
兩人都有個默契,這件事不能讓重治知道。後來兩人也都幾乎不再談這件事。然而,這不是忘得了的事。兩人心中都留下了無法抹滅的傷痕,一有甚麼事就會喚醒這份傷痛,左右著她們的生存方式。對於重治提議要搬去玻璃浦一事,之前成實的反應都很消極,但如今卻也贊成了。節子很明白她的心境。
玻璃浦的新生活,也算是平穩且幸福。看到成實猶如覺醒似的投身環保運動的模樣,節子雖然感到心疼,但這樣若能減輕她的罪惡感,也決定在一旁守護。成實要把仙波的妻子畫的畫掛在大廳時,節子也沒有阻止。
就這樣在玻璃浦過了十五年。雖然沒有忘記仙波的事,但記憶確實也籠罩了一層雲霧。
將這片雲霧吹散的是塚原正次。節子將料理搬上桌時,他對節子說:「……住院了。」名字的部份沒聽清楚,於是節子問:「啊?您說誰?」塚原舔舔嘴唇,露出些許僵硬的笑容。
「仙波先生。仙波先生住院了。」
節子也知道自己的表情僵住了,無言以對,但嘴唇不停打顫。於是塚原壓低嗓門繼續說:「其實我是警視廳的前刑警,荻窪的兇殺案是我負責偵辦的。」
節子心臟猛烈地跳了起來,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響徹耳內。
「請不要害怕,我不是要重提往事。」塚原說:「只是有件事,無論如何想拜託妳,所以來到此地。」
「甚麼事?」節子問。勉強能發出聲音,但無法阻止臉部僵硬。
塚原定定地凝視節子的眼睛說出來意,希望成實能去探望仙波。
「他已經不久人世了,說不定撐不過一個月。在他斷氣前,我希望能讓他見到他用自己的命保護的人。這是我……十六年前,犯下的天大錯誤所能做的唯一補償。」
拜託您,塚原說完深深一鞠躬。
看到他這副模樣,節子的驚慌逐漸恢復平靜。她知道這個人不是來揭發成實的罪,只是很同情仙波。
但也不能因此就輕易對他敞開心房。節子努力重整態度,裝迷糊地說:「我不懂您在說甚麼。仙波先生是誰啊?我認為是和我們無關的人。」
「這樣子啊。真是遺憾。」塚原只露出一臉悲傷,就沒有再繼續追問了。
節子擺好料理走出房間,看見重治站在走廊上。心頭一驚,問他站在這裏做甚麼?重治說沒甚麼,只是剛好經過。但他的表情並非如此。
即便節子懷疑他可能偷聽到了甚麼,但也不敢向他確認,只能默默地目送拄著拐杖的丈夫背影離去。
之後,節子帶湯川去居酒屋,陪他小酌兩杯就離開了。但一想到回到旅館,可能又會被塚原問東問西,心情相當忐忑。當她在居酒屋外猶豫徘徊時,成實和澤村他們出現了。因為澤村說要送她回去,迫於無奈也只好回去了。
接下來的事,就如向警方供述的一樣。重治茫然地坐在「綠岩莊」的大廳,說是鍋爐發生意外害死了客人,打算向警方通報,節子也表示贊成,但澤村卻極力反對。他說為了守護玻璃浦,將死者喬裝成別種意外死亡比較好。雖然引發了一些議論,但最後重治和節子都贊成澤村的意見。
讓塚原死在與自家人無關的地方。這是節子真正的想法。即便是意外事故,在調查階段也要避免塚原和自家人產生連結。
更何況──。
真的是意外事故嗎?這也是個疑問。
就算重治聽到節子和塚原的對話,應該也不知道究竟在談甚麼。但如果十六年前的事,他早就有所察覺怎麼辦?
案發時,重治在名古屋。但他可能知道三宅伸子被殺以及仙波被捕的事。這兩個人,重治也都見過。知道這種兇殺案發生在節子和成實的住處附近後,他是怎麼想的呢?
況且,他可能早就察覺成實並非自己的女兒──。
當然,他沒有出言確認過,但節子明白。她很瞭解這個人,他明知成實不是自己的女兒,但依然將成實當作親生女兒對待。
重治很聰明,不可能想不到案子與節子母女的關係。但他沒提過這個案子,這反而讓節子加深了確信。
例如他突然堅持要搬去玻璃浦,這也不可能與案子無關。他可能想帶妻女,早點離開這個不祥之地吧。
一切都只是節子的想像。但如果事實和想像的一樣,重治聽到塚原的話會作何感想呢?
他會不會認為,塚原是開啟埋葬過去之門的不祥使者?讓他活下去的話,自家人就會步上毀滅之路?
然而真相究竟如何,節子也不知道。她也未曾向重治問過:「真的是意外事故嗎?」既然重治甚麼都不說,她也打算默不作聲。大概一輩子就這樣吧。
節子比誰都清楚,我們只能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