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之器》松本清張著、陳美雲譯
《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酒吧的神秘客
1
在國營鐵道線上,蒲田站的附近,有一間門面很窄的米酒絲酒吧,屋裡的燈光正從窗戶透射出來。
通常在夜間十一點以後,蒲田一帶大部分的商店都已經打烊了,只留下一盞小燈亮著。可是,唯有這間酒吧是例外的,它孤獨地聳立在黑暗當中,彷彿是一位舉目無親的老人。從這裡再往前走幾步路,就可看到有幾家小吃店及小酒吧並列著。
米酒絲酒吧的外表並不怎麼起眼,而其內部裝潢,更是簡陋。一進店門,吧枱就長長地呈現在眼前;好像是,只要對客人有所交代就行了。邊邊一個角落另置有兩個雅座,但現在空著。在吧枱前邊,有三位像是薪水階級的男人與一位女辦事員坐著,大概是同事吧,他們並排坐著,將手肘靠在吧枱上。
客人正與年輕的調酒師及女服務生暢談著,可能是熟客。唱片不時播放出熱門及流行歌曲,女孩子們偶爾會附和音調或歌詞唱著。
客人們都醉了。由他們的談話中可得知是在別家喝過後,回到蒲田才又進來的。
「你們的課長啊!」
一個男人上半身與同伴互靠著,說:
「他不是部長的兒子嗎?我始終覺得他既奸詐又喜歡賣弄小聰明,越看越討厭,你可以給他一點『警告』嗎?」
另外一個男人答道:「平常連次長都對他那麼好,那樣寵他了,我警告他又有何用?我算得了什麼?」
同伴舉杯一飲而盡,說道:
「這樣子下去怎麼行?大家都會嘲笑我們啊!」
「我早就知道被人嘲笑了,可是掛慮太多的話,恐怕很難升遷喔!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不怕失面子,耍點小聰明,才是成功的要領。雖然如此,他心裡到底是在想什麼可沒人知道,光小姐,妳說是不是?」
第二個人對旁邊的女辦事員說。她的年紀大約是二十五、六歲,此時已開始搖動肩膀,準備發言。
「據說我們部長老早就在計算,再過三年,局長就退休了,他很希望能佔上這個缺,而幾位次長也就理所當然地想爭取到部長位置。」
「賣傘的人喜歡下雨,想升遷的人除了要有『一套』以外,還要運氣好才行,這些好運道可與我無緣吧!我只想每天晚上能喝喝酒、消遣消遣就好了,日子也就能過得很快樂了,唉!說起來我也真是可憐,可是我至少還可以每晚都來增加你的收入啊!」第二個人對調酒師如此說著,語氣中含著無奈。
年輕的調酒師笑著答道:
「每次都託您的福!」
說完,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可是,光小姐,」那個「無奈」的人又說:
「這個月,我還可以再預支一點薪水麼?」
「你啊!早就不行了!」光小姐立刻回答。
「唉!這個月也增加了很多借據,等發薪水那天,勢必還要向會計小姐預借下月份的薪水了!上個月領薪水時,就只有領到一疊借據,底下夾著一千元而已,真悽慘!光小姐,這個月要請您多幫忙啊!」
「你這個人真討厭!到這裡來喝酒不要老提這些話好麼?」光小姐說。
這個時候,門開了,出現了新客人的影子。按照規定,酒吧裡的燈光亮度極為有限,而且客人們在屋裡吞雲吐霧,使得現場一片模糊。所以,大家都看不清楚新進來的客人的面孔,只知道是兩個人。
「請進來!」
調酒師招呼他們。他站在櫃台的位置,視度良好,一眼就看得出對方不是熟客。
「請進來!」
女服務生隨著調酒師的聲音,回過頭去也向新客人打招呼。
在座的客人當中,有兩位受到這聲音的影響,禁不住回過頭去張望,但由於不是熟識的人,所以他們又恢復原來的話題,繼續聊著。
進來的客人,第一個人穿著相當舊的深藍色西裝,另一位則穿著淡灰色的運動衫。看到吧枱已經有令人生厭的客人坐在那裡,他們敬而遠之,往邊邊的吧枱走去。
女服務生澄子馬上站起來招待他們。
這時候,穿西裝的那位客人所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頭髮有點灰白,大概在五十歲上下;而穿運動衫的那一位,差不多三十歲左右,但這種判斷並不一定正確。
澄子向調酒師拿兩條溫毛巾給客人。
「想用點什麼?」她問他們。
「我想要……」年輕人欲言又止。以眼光跟中年人徵求意見,等他的回答。
「要威士忌加蘇打水!」半白頭髮的中年人答。
這句威士忌加蘇打水的腔調並不是標準的東京腔。澄子瞬間感覺到客人極可能是鄉下人,而且是東北地方的人,那是事後她向警察的描述。
澄子送兩份威士忌加蘇打水過去給他們。
先前那幾位薪水階級的客人們正談到某一部電影,那也是澄子最喜歡的影星所主演的,因此更引起她的興趣。她一面等調酒師調威士忌加蘇打水,一面與他們插嘴,談得很起勁。
「喂!」調酒師把兩個起有小水泡的玻璃酒杯放在櫃台上。
澄子伸了伸舌頭,將那兩個玻璃酒杯置於銀色的盤子上。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澄子向客人走過去,將酒杯放在他們的面前。
這個時候,他們正嘁嘁喳喳的在談話,看見她靠近就立即閉口不語。
「妳……」
年輕人看見澄子想要坐在旁邊就搖搖手。他的頭髮蓬鬆而散亂,且弄得滿是灰塵;他的運動衫也有許多縐紋。
「我們有話要說,請妳不要過來好麼?」他以帶有神經質的語氣說道。
「請你們慢慢用!」
澄子會過意,告辭之後,馬上退回到櫃台。
「那邊兩位客人要商量事情!」澄子對調酒師說。
「是嗎?」
調酒師看了一眼吧枱邊陌生的客人。這正中了澄子的意,使她可以繼續跟熟客們談論那一部電影。
「那個明星的演技,在兩、三年前就……」
在櫃台前講電影的客人們,聊了一會,又將話題轉到職業棒球上去。調酒師對這方面很有興趣,也參加了他們的議論。
因此,包括熟客在內,大家都沒去注意那兩位神祕客人。女服務生為了避免自討沒趣,也不想去理會他們,寧願與熟客談話,比較有趣。
那兩位神祕的客人繼續商量事情,樣子很親密。儘管如此,本能的生意經還是使得女服務生們不時把眼光拋過去,怕酒杯很快就會喝空。可是老是還剩下半杯,真是不好款待的客人。
吧枱的前面有往廁所的入口,所以常有女服務生或客人從那兒經過。
當澄子經過的那一瞬間,她聽到交談的言語很多是屬於東北地方的口音。尤其是那位半白頭髮的中年人,口音更重。不知道他們兩人的談話內容。但澄子好像聽到年輕人有說過這麼一句:
「仍然是龜田麼?」
「哎呀……仍然……總是會遇到你……沒有如此高興……應該請你吹吹牛……看大家的意思怎樣……」
中年人說話斷斷續續的。
雖然澄子聽起來覺得他倆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說到龜田也許是兩人共同的朋友,但是又無法確定。這是事後她告訴警方的搜查重點。
年紀較大的那位客人是用東北地方的口音。這是其他客人走過他們旁邊時,所獲得的共同印象。
只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聽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
然而,無論是誰,對這兩位神祕客都沒去注意。人們只對自己所談的話題感覺興趣。換句話說,酒吧裡的每一個人,並沒把他們兩人放在心上。
「喔!快十二點了!」
一位客人看著手錶,一面低聲說道:
「大家準備起身吧……最後一班電車就要來了!」
女事務員緊跟著說:
「糟糕!不得了了……最後一班車就麻煩了。從車站走到我家還需要十分鐘!」
「好啊!妳不用緊張!假如時間太晚了,我可以送妳回去!」先前那位想預支薪水的人,趁這個機會獻殷勤。
「讓你送我回去,那就有麻煩了!」小姐醉聲回答:「我哥哥會到車站來接我的!」
「嘿嘿!什麼哥哥,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哥哥?那可難說呀!哈哈。」
「你胡說什麼?他才跟你不同哩!」
「哈哈!反正我說不過妳就是了。對妳還是老實一點比較好。不管怎樣,月底還是要請妳高抬貴手哇!」
「真討厭──你又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
「喂!算賬。」
那兩位陌生客站起來,付完賬,就走出去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們究竟往那個方向走去,而且,酒吧外面也沒有任何目擊者。
剛好有兩位彈吉他賣唱的人在酒吧外面五、六公尺的地方與他們相遇,彼此擦肩而過。這兩位賣唱者常在附近走動,是各飲食店、酒吧的常客,為什麼會注意那兩位客人的去處呢?因為本來要到米酒絲酒吧去賺幾個錢的,看到有客人走出來,就不知不覺地咋了一下舌頭。
「我看,那樣的客人不會點唱的。」
彈吉他的「老哥」說:「沒什麼氣質。」
「氣質」就是服裝的隱語。照他們的生意眼,首先要關心客人服飾的好壞,去判斷對方是不是付得起點唱的錢,是不是有點唱的雅興。
「我同意你的看法。」
小弟因為是在黑暗的角落遇見他們的,所以並不是很注意,只因聽到這句話,回頭去望了一眼。
此時客人已越走越遠了。
這條小路再往前走十公尺就分成二條路,走右邊通往大道是熱鬧的商店街;走左邊沿著鐵絲網旁邊的小路通至蒲田站。
左邊的路因冷清沒人走,鐵絲柵欄所圍成的空地上長滿了茂盛的長草,裡頭有沒人居住的空屋。深夜裡,單身的女性恐怕不容易走過去。而且燈光暗淡,彷彿有什麼鬼東西隨時會出現似地。再往前走就有電車的停車場。
兩位客人走往左邊的道路。
離得很遠了,吉他手所說的「氣質」雖然不能明顯的判別出來,但看他們走那種不體面的小路,大概不會是什麼有來頭的客人。
「那兩個人的樣子像是很親密呢?還是曾經發生過爭吵呢?」事件發生後,警察總局搜查課的警官詢問賣唱者。
「並沒有爭吵的樣子,像是互相在商量事情。但不知所講內容,我想,可以說,他們彼此之間像是很親密。」
「兩人的言語有什麼特徵嗎?」
「我聽起來覺得像是東北地方的土音。」賣唱者又回答說。
「是那一個?年長者或是年輕人?」刑警又問。
「嗯!……」賣唱者沉吟了一會,像是在思索著,對答案不太有把握。
「因當時實在太暗了,沒看清楚。我只記得左邊的那一位身材矮小。」
身材矮小的就是那個灰白頭髮的中年人。
事情的發生,就是在五月十一日的晚上。
2
蒲田站往京濱站的電車,東北線第一班班車的開車時間是上午四點八分。為了使電車車頭能順利發動,司機、車掌及驗車員三點以後就要從值日室起床,到放置電車的停車場去做準備工作。那裡有許多電車,停放在寬廣的場地裡。五月十二日上午三點,停車場內很暗,也非常寒冷。
驗車員是年輕人,驗到最後一部,也就是第七部車身時,用手電筒一照,眼前的景象使他嚇呆了。他猛吸一口氣,站在那裡,突然揮動著雙手走出來,他跑到電車頭那邊,上氣不接下氣地,一個踉蹌滾下去,掉在司機的身邊。
「喂!有個被輾殺的屍體!」他用尖銳的聲音喊道。
「被輾殺的屍體?!」
司機驚愕了一下,隨即就笑出聲音來:
「喂!車子還沒動呢!不會有輾殺的屍體吧!你是不是還沒睡醒,眼睛迷迷糊糊的,到底看見了什麼?好好的驗車吧!別胡思亂想!」
司機並不相信驗車員的話,電車的集電器漸漸發動起來了,可聽得見發動器啟動的聲音。
「我沒有看錯!確實是輾殺的屍體,滾在那邊!」
驗車員餘悸猶存,以害怕的面容堅持他的論點。剛好車掌也來到他們談話的地點,他聽到驗車員所說的話,也就想到現場去觀看。
「就在那裡!」
快走到第七輛車身時,手電筒的光圈照射下,驗車員在遠遠的地方就看見了,確實好像有鮮紅的人體倒在車輪面前的軌道上。
司機蹲下身子,發出驚嚇的聲音:
「嗚呼!這樣子真可怕!」
同時車掌也因吃驚而叫喊。
三個人的眼睛同時盯住屍體,嚇呆了。
車掌說道:
「趕快通知警察吧!第一班班車也快要出發了!」
不愧是一位盡忠職守的車掌,這時刻他還能注意到,離第一班班車發車時間還有二十分鐘。
「好!我去報警。」
司機向遠處的辦公室跑過去。
「一大早就發生這種事!真不吉利!」車掌說。
已經恢復鎮靜的司機,自言自語地說著:
「真奇怪!車子還沒動呢!怎麼那個人滿臉都是血?」
這個停車場,排有許多電車,第一班班車緊鄰著柵欄,與鄰近的電車之間,而不在柵欄這一邊。
停車站內另有路燈,懸在高高的電線桿上。男人的屍體,被電車擋著,因而沒被光線照到。現在,這個地方整片都是暗暗的,這也是日後推定此一兇殺案的線索之一。
車掌和驗車員站在此地等辦公室派人來,一面不停地跺著雙腳。但並不是怕寒冷。
天色漸漸亮了。
無數的燈光和人影,從辦公室那邊走了過來。大概是接到司機的報告而拿著手電筒前來觀看的同事們。其中有一位當值祕書。
「嘿!」祕書窺視車體下面,睜大眼睛看著,平常在開動的電車下面有被輾過的屍體是常事。但是,在停放於車場的電車下面發現屍體,則是第一次。
「立即報警!其他的人不可靠近屍體!還有,第一班班車改用二○八號車。」肩負責任的祕書,當場就開始指揮大局。
「真可憐,死得好慘!」他接著嘆一口氣。
其他的人則仍然好奇地、彎下腰去窺視屍體。
男人的臉被血染得紅紅的,使人聯想到赤面鬼。
如果沒人知道車子下面有屍體,而照常開動的話,很可能會把屍體的臉部壓碎。因為,屍體的頭部被放在鐵軌上面;而另一端的腿部則掛在另一條鐵軌上。若是電車開動,剛好會把頭部及腿部整個切斷。可能使屍體輾成三截,也可能頭部整個碎裂。
四周已經亮了。警官來的時候,停車場附近的路燈就熄滅了。抵達現場的,是「第一搜查課」的黑崎探長,另有搜查員、鑑識員等一共七、八人。報社記者也來了,有五、六個人,但被趕離現場,不准他們靠近。電車只留下第七個車身,其他第一至第六個車身則照常營運,在指揮下開離現場。
鑑識課員就利用剩下的這台車身調查有關資料及證據,並拍下照片,畫簡略圖樣,由辦公室借了停車場一帶的地圖。畫紅線、做記號。等所有該記錄的都記錄完了之後,由車輛底下拖出屍體。
屍體臉部破碎得很厲害,看起來像是被鈍器所傷,而且手法極為兇狠。眼球有突出的現象,鼻部碎裂,嘴巴也裂開,灰白色的頭髮則被血染紅。
鑑識課員開始驗屍。
「這個屍體,剛死不久!」他蹲下身子。說:「推定是死後三、四個鐘頭而已。」
鑑識課員的推定,果然準確,與解剖的結果完全符合。解剖是當日下午在R大學法醫學系舉行。
●年齡:五十四、五歲左右,身材稍瘦。
●死因:扼殺。
●臉部創痕甚多,手足部分表皮剝落,亦有傷痕及紅腫。
●胃內食物:淡黃色之混濁液體、花生殘渣。
●混濁液約有二○○CC,經化驗檢查,顯示出有安眠劑。
●綜合以上線索,推定被害者是飲下含有安眠劑的威士忌之後而被扼殺,兇手再用鈍器(例如石頭或鐵鎚)強加毆擊面部。
●死後三、四個鐘頭所記載,與解剖所發現之兇器推定沒有錯誤。搜查班搜查現場附近一帶。道路與停車場之間有小溝,作為兇器的石頭,由溝中被搜出。
●石頭附著許多泥土,洗濯後顯出有血液。由於石頭是落在水溝中,所以血痕大部分已流失,再經洗濯,所剩血痕更少,但化驗出,血痕之血型與被害者相同。石頭的直徑大約是十二公分。
◇ ◇
被害者的手腳有無數擦傷,原因可能是鐵絲網所刮傷。附近有一處鐵絲網部分被切斷,是一向小孩子出入的地點。換言之,是頑童的出入口。
被害者是由道路拖進停車場時,手腳受刺而刺傷。
照解剖報告,被害者飲下含有安眠藥的威士忌,致被害者陷入睡眠狀態,等到失去抵抗能力時,兇手將被害者扼殺,而後拖入停車場,再用大塊石頭打碎被害者臉部,最後,將屍體運到第一班班車最尾端的第七輛車身下面。
被害者頭髮半白,年齡約五十四或五十五,身高一六○,體重五十二公斤,身體狀況不錯,著西裝,內衣及襯衫並不是高級品。判斷其職業,可能是勞動階級。警察檢視其攜帶之物,並無身分證件,西裝上沒有名字,內衣沒有洗衣店的記號。
發現屍體時,屍體已經死後三、四個鐘頭,所以死亡時間大概在前夜的十二點至凌晨一點之間。在此時間內,現場附近並沒有另外的人出入。可能是被害者和加害者一起走到停車場附近時被扼殺,或是在其他地方扼殺之後用汽車運到此地。
這是被害者飲下酒時裡面混有安眠藥所引起,究竟是不是兇手用安眠藥給被害者服用,使其入睡後將其扼殺,再用汽車搬運到此處呢?這是搜查本部推敲、質疑的重點。
可肯定的是兇手將被害者扼殺之後,用現場附近的石頭重擊其臉部。關於此點,似乎可解釋為仇恨很深。
因為扼殺已達目的時,如沒有相當的仇恨的話,不必再用石頭擊碎其臉部。
然而屍體被放在電車車輪之下,使頭部仰起的做法,又可能是兇手想破壞死者臉部,以使人無法辨認。
總之,犯人是想讓電車開動之後,可以嚴重破壞死者的臉部。可是他沒有料到,電車在開動之前,照例是要由驗車員先檢驗過。
儘管那停車場旁邊電線桿上的燈時常亮著,兇手將屍體放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也就是電車與電車之間,陰暗的角落。這種做法,是為了不讓路人發現。被害者的西裝上面並沒有名字。而內衣褲雖然是廉價品,照理說應該有洗衣店的記號才對,但也沒有。這證明他平常都是自己洗衣服,沒有送洗衣店。既然如此,可知其經濟狀況並不是很好。
搜查本部由此點推測,殺人的動機並不是強盜、半熟識的人臨時起意,也不是情殺。但身分不明,很難著手查辦。警察偵查兇殺案,首先就是要查明死者身分。搜查員詢問蒲田站附近的人,很快就問到了米酒絲酒吧,而且聽到前夜被害者與同伴來過該店。
「這兩位客人是第一次到我們店裡來的。」酒吧的工作人員說。因此搜查本部將米酒絲酒吧的工作人員和恰巧到酒吧光顧的那幾位公司職員請到本部去,詳細聽取他們的描述。
根據他們所說,被害者與同伴進入酒吧的時間是晚間十一點半。因三十分鐘後蒲田站的最末一班車將開出,因此女辦事員對這個時間的印象特別深刻。
這兩人的面部有何特徵呢?沒人注意到。不過,頭一人的半白頭髮倒是大家都記得的,另一人大約三十歲。可是人們判斷年輕人的年齡看法就不那麼一致了,有人說大約是四十歲。有人說可能是三十歲,還有人說大概只有二十幾歲。
辦案人員將關係人員逐一詢問,包括當時在場的客人和那兩位吉他手都問到了,得到一個共同的答案,「被害者有東北口音!」
這點線索只是很細微的一個查證路線而已,但他們必須掌握。
「為何知道是東北口音呢?」警官問道。
「年紀較大的那位客人所講的確實是東北腔調,談話內容不清楚。語調確是這樣沒錯的,至於那年輕人,好像是標準口音。」
證人的回答大致上都是如此。
酒吧裡的工作人員及客人不少人曾經到洗手間去的,而這兩人就在洗手間入口旁邊,所以他們自然就有可能聽到兩人的談話。其中有這麼一句:
「現在仍然是龜田麼?」
被害者的同伴用東北口音向被害者問道,這是酒吧的女服務生聽到的。不只是澄子,其他的女服務生也有如此的說法。由此可知,龜田是他兩人的重要話題。
「龜田」到底是什麼呢?
調查人員對這個很關心。他兩人談話中具體的名字只有這個。
「龜田可能是兩人共同朋友的名字。」
調查官當中,有人如此推定,也受到大多數人的贊同。大概是被害者和加害者是以前的知己,有一段時間沒聯絡了,最近偶然見了面,因而相偕到最近的酒吧,然後說出「龜田」友人的話。
既然這樣,半白頭髮的被害者可能是最近偶然遇到「龜田」或是與龜田有交友之關係。推測被害者的同伴,也就是年輕人暫時並沒有遇到「龜田」。
因為,年輕人向被害者打聽消息。
「現在仍然是龜田麼?」這將成為問題的核心。和被害者一起到米酒絲酒吧的那個人是兇手本人呢?還是與兇手有關係的人?其他客人所聽見的部分言語「懷念」、「不如意」等可能是在敘述漸漸習慣最近的生活。這完全是被害者所說的,以東北地方的口音。至於那位同伴,聲音很細小,所以沒被聽到。但是客人們表示,那年輕的同伴好像只要有人從旁邊經過,他就會擋住臉孔,以防被人看到。
女服務生重述「現在仍然是龜田麼?」這句話,好像是從那年輕人的口中說出。
據推測,含有怨恨的成分。
被害者是五十歲上下,像是勞動界的人,沒有東京原籍,但是在東京工作。出身是東北地方,而且,他跟「龜田」認識,也可能很熟。
這是搜查本部所做的關於被害者的資料。被害者一看就可推定是勞動者,所以先從市內的廉價公寓、宿舍等著手打聽調查。
當天的晚報將這個案件以相當大的篇幅刊出。如果被害者有家人,可能會前來申報。可是過了兩天之後,還是沒有任何人前來認領屍體。
被害者本人在蒲田站附近的酒吧飲酒,看起來被害者住在蒲田站附近。本部搜查的重點放在大田區內。
可是仍然沒有重要的成果。
「會在蒲田車站前的酒吧飲酒的人,並不限於一定要住在附近啊!」也有些警官如此說。
「蒲田車站在國營鐵道線上,而且是目蒲線、池上線的分歧點,所以被害者可能住在目蒲線、池上線上的某一站也說不定。」
這只是意見而已,但若照此說,則搜查的範圍還要再擴大。
「然而國營鐵路是由橫濱經櫻町,抵達埼玉縣大宮站,所以未必限定於此兩條私營鐵路線上。」還有人提出新意見。
這麼一說,搜查範圍還要再擴大至包括櫻町到大宮站之間,所有的區域全部要算在內。
「真難辦!」調查課長說。
說到國營鐵路,不如著眼於蒲田站為分歧點的兩條私營鐵路上,才更為適當。兩人抵達米酒絲酒吧已是晚間十一點半左右,所以要考慮到這兩條鐵路沿線的居民。
原先就在酒吧裡聊天的那幾位薪水階級的客人,也是住在那條沿線上。所以,有可能與這兩個人住在同一條線上。
意見終於獲得一致。
每位證人都說被害者是東北地方的口音,而大致上證人們都沒聽到兇嫌所說的話。至於內容,更是不清楚。不過仍然有一句話可供為線索之用:
「現在仍然是龜田麼?」
這句話雖然是以標準腔調說出來的,但仍含有東北口音。
「照米酒絲酒吧的女服務生所說的來判斷,從這兩人談話的口氣可知,他倆並不是在東京認識的,而是東北某一小地方的同鄉。」有一位調查員如此說道。
3
被害者像勞動者,而且極可能是臨時工人。
跟他在一起的那男人仍然被推定是同樣的職業,會到米酒絲酒吧飲酒,可見過的是並非豐裕的生活。
總之,搜查線索要從「龜田」開始。
實際上,如果能找到「龜田」這個人的話,被害者與犯人的身分就會查得出來。「龜田」大概是一個姓,在東北姓這個姓的人很多。要把所有姓「龜田」的人一個個找來實在是不容易。然而,又沒有其他的方法。
搜查本部委託警視廳東北管區青森、岩手、山形、宮城、福島各縣的警察署內找出「龜田」這個姓,集合許許多多姓「龜田」的人。這個工作要耗費很多時日,而且做起來也很麻煩,但這是唯一穩當可靠的方法。這個時候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龜田」這句話有沒有錯誤。假如是證人聽錯的,那就糟了。
「確定是『龜田』嗎?」
搜查本部為了慎重起見,再次問酒吧裡的證人。
「我想,確實是龜田,沒錯。」女服務生這樣回答。
聽到「龜田」的人,還有一位客人和調酒師。
既然大家都如此說,那麼,應該是「龜田」沒錯。
在這裡,最大的困難是證人們記不起被害者同伴的外貌,對其年齡的看法又不一致,有人說是三十,又有人說是四十,也有人說還不到三十。
不清楚其外貌的原因,是那個男人總是有意的將臉部背向他們,而客人們又興致勃勃地在談論自己的話題,沒注意到他。從他有意的將臉部遮掩這個動作來看,這是一件有計畫的罪行,若其容貌有被清楚看過的話,則可依證人的描述,繪出犯人的臉形。可是,就是因為沒有人記得起來,這方法也就行不通了。
案發後經過一個禮拜,被害者的身分還是查不出來。本部清查目蒲線、池上線沿線一帶。被害者是臨時工人,所以對沿線各區職業紀錄簿查看有沒有姓「龜田」的工人,再從被害者可能暫居的宿舍去探查。
可是沒有結果!
搜查本部最初就沒奢望短時間裡會破案。而目擊者也僅限於米酒絲酒吧內的服務人員,及那兩位彈吉他的人而已。沒有其他人出現。
本部審視被害者的死狀甚慘,推定加害者身上一定染有不少血跡。因此,探查當夜是否有可疑人物搭計程車,身上沾有血跡者,可是從市內的計程車業也得不到任何新的線索。
犯人行兇之後,單獨在夜間行走會受人懷疑,所以,他必須先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躲藏起來,把染有血跡的內衣褲及上衣清洗乾淨,等天亮後才坐早班電車逃走。
警方詢問過電車的車掌,但一樣沒有結果。
再以現場為中心,搜查附近地面,因附近有許多空地,一塊塊分散各處。長滿了長草,可以讓犯人躲在裡面。
因此,依據想像的地點,對那一塊塊的草地展開地毯式的搜查,但也沒看到與案件有關的物品。
只能知道那天晚上在停車場附近有慘劇發生而已,其後的形跡就像霧一般地消失了。
這樣一來,無論如何也要全力傾注於調查被害者的身分,因被害者與加害者是熟人。
一方面,本部委託警視廳東北管區警察局清查姓「龜田」的人。回答已一封接一封地寄來。
「龜田岡一、龜田梅吉、龜田勝三、龜田龜夫、龜田良介、龜田薩夫、龜田正一、龜田榮、龜田國夫、龜田太郎、龜田陽太郎、龜田……」
東北各縣陸續地將「龜田」姓名的清單寄來。
住址也形形色色,有:
「福島縣信夫郡飯坂町、福島縣會津若松市、福島縣安達郡東和村、宮城縣西卷市、宮城縣柴田郡村田町、宮城縣黑川郡富谷村、山形縣山形市、山形縣東村山郡豐榮村、岩手縣陸前高田市、秋田縣南秋田郡昭和町、福島縣……」
本部委託所轄警察署所調查姓「龜田」的人,查出來之後,總計東北各地方共有三十二人。搜查本部將這三十二個人一一傳喚到各個警察署,其問話內容也一份一份地寄來。而每一個回答都茫無頭緒。三十二位姓「龜田」的人,其家族的親戚、知己友人,對被害者全然沒有印象。
被害者臉部被石頭擊碎,但並沒有完全毀壞。警方就依此做成與「復原相片」相似的照片,分發出去。
「這下子可糟了,」在會議席上,搜查主任臉色黯淡,他判斷著:
「搜查範圍可不能只限於東北地方。犯人與被害者的共同友人『龜田』並不一定是東北地方的人,或許是東京的人也說不定,也許是住在西部的人!」
以前是說東北口音,因此推定「龜田」是居住在東北地方,或是在東北地方出生而移居他鄉的人。
這件事在新聞報導也有刊出,所以警方決定利用報紙再次強調,使全國姓「龜田」的人能提供情報。
除此以外,也沒什麼好辦法了。最初搜查本部奮勇地集中心力清查「龜田」氏,可是幾乎完完全全失望了。
重點是,被害者在米酒絲酒吧出現之前,曾經到過何處?
可是,與最初的搜查一樣,也沒有進展。刑警們曳足而行,到處打聽線索,他們回頭搜查本部時,個個累容滿面。假定有收穫的話,無論工作如何疲勞,都還是會喜形於色的,但沒有斬獲,就個個臉色枯槁而憔悴。
總之,搜查工作的進行,就像走入迷宮一樣,找不到出口。
刑事今西榮太郎也是個疲於奔命的人,四十五歲的他,回搜查本部想要喝茶也覺得渾身不自在。
今西是負責到池上線一帶全部的低級公寓去打聽線索,自從案件發生以來的十天以內,他一直走這一條線。
此日他沒有什麼收穫,只是呆呆地回到本部。而後,即召開檢討會,搜查員們將調查得來的資料集中檢討,可是,今天沒有「有力」的證件,會議席上的氣氛,焦躁而疲勞。這連日而來的疲憊心態,將如何疏解是好?
今西榮太郎回到家時已將近晚間十二點,狹窄的正門格子式窗戶裡,燈已經關了,是預料他不會回來了,門也已鎖著。他按一下格子窗戶旁邊的電鈴,一會兒裡面的燈亮了,妻子的影像映在玻璃上面。
「哪一位?」
芳子問過這句話,就透過窗戶聆聽。
「是我!」
今西在外面回答。
芳子打開窗戶,立刻站出身來,燈光照亮了她肩膀。
「你回來了!」
今西進屋裡就脫掉鞋子,鞋跟幾天以來已經磨掉一大半。他走進正門後,馬上到六個榻榻米大覆有三件縮被的房間內,蓋上被子睡覺的兒子睡在中間。今西榮太郎蹲下,用指頭動動他的面頰。
「不要吵醒他!」
妻子在身後說他。
已有十天沒有和孩子說話了,今西很想把孩子叫醒,好跟他聊聊天。
「明天還會這麼晚回來嗎?」妻子問他。
「還不知道!」
今西打消叫醒孩子的念頭。離開孩子身旁,過去坐在另外一間房間。那兒也有六個榻榻米大。
「你想吃點什麼?」芳子問他。
「點心,簡單的就好!」
今西伸出雙腿,橫擺在榻榻米上面,接著說:
「再加一小瓶酒。」
芳子微笑著快步向廚房走去。
今西不想換衣服,俯臥在榻榻米上看報紙,不知不覺地閉上雙眼,耳邊仍聽到廚房有些微響動的聲音,隔一會,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吶!做好了。」
芳子推醒他。
他看到芳子端著一個四方形盤子,盤子當中放著溫酒;而他熟睡時,芳子掩上了毛布。他把毛布除去。
「很疲倦嗎?」妻子拿著溫酒瓶說。
「真累呀!」今西說。
「看你睡得那麼熟,本來不想叫醒你的,可是那又辜負了我一番好意,才把你叫起來的。」
妻子將溫酒徐徐倒入杯中。
今西用手指頭揉揉眼睛。
「很好吃,」他喝完一杯酒,拿著鹽漬小菜,不住讚嘆著:「怎樣,妳也來一杯吧!」
他將酒杯遞給芳子。
芳子飲完後還給他。
「還沒進展嗎?」
她問的就是那個案件,自蒲田的事件發生以來,今西長久在搜查本部工作,每天都很晚才回來,已經身心俱疲。
「還是老樣子──」今西回答道。
各家新聞報導均有所不同,這案子會拖延下去嗎?其實,與其焦心掛慮案件的解決過程,還不如催促丈夫趕緊休息,以免累壞了身子。
「新聞也有記載在找『龜田』的事,那位與犯人認識的『龜田』仍然沒找到嗎?」
芳子對今西問起案子的情形,今西平時盡量不提起工作時所發生的事,她知道的,大部分都是從報紙上讀來的,那引起她極大的興趣。
「嗯……有……無……」
今西嘴裡回答著,含糊不清。
「只有這個案件造成這麼大的轟動。你怎會不知道?」芳子又問道。
今西沒回答她。他對於工作內容,一向不願與家人詳談。
前幾天報紙剛登出另一件案子的消息時,芳子就釘著他,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今西責備她不該多嘴。從那以後芳子就打消念頭。但本案又引起她的好奇心。
可是丈夫不好好回答她。
「很多人姓『龜田』嗎?」妻子用客氣的口吻問他。
「還好!並不多。」
今西想起妻子好意在安慰自己,就不好意思加以責難。不過,他還是回答得不清楚。
「我今天有事要到魚店去。順便借閱一下電話簿,可是我看到姓『龜田』的人,光登記在東京電話簿裡,就有一百零二戶。」妻子說。
「一百零二戶並不多,但也不算少。」他答道。
「這樣麼?」
今西一邊喝第二瓶酒,邊敘述著。一向是,工作內容他不願意說出來,尤其是「龜田」這個姓他更是不想提到,一想到他就心煩。
為了找「龜田」的人,本部也耗費了很多心思,又帶著被害者的相片到池上線的低級公寓去找,走得腿部都抽筋了。
今晚不要想這件事,好好睡吧!他心中這麼想著。
「我有些醉了!」
他的身體也有點發熱。
「太累了,因此也容易醉了。」
「這瓶喝完了再吃飯!」
「沒什麼菜,因為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會回來。」
「沒關係!」
妻子再度走向廚房去。
今西的頭部感覺輕鬆些了。
「龜田。」他用不著顧慮說出口來,醉了之後仍然會嘟囔著兩三次。
4
早晨,今西還在夢鄉裡。
連日辛勞的工作,或是夜晚住在本部,所以他曾經交代妻子,今天不急著上班,早上不必太早叫醒他。
起床時,已將近九點了,孩子已上學去了。他洗過臉之後,接著吃早餐,已經好久不曾這樣舒舒服服的睡過了。
「今天可以幾點鐘才上班呢?」
妻子一面添飯,一面問他。
「十一點才上班就可以了。」
「既然這樣,就可以不用著急了。」
早晨的陽光照射在狹窄的庭院裡,光線也相當強。一盆盆由妻子栽植的花木,枝葉上有露珠攀附著,煞是好看!
「今天會早一點回來嗎?」
「不知道呀。」
「還是早些回來比較好,每天都這麼晚,勞累過度會傷害身體的。」妻子嘀咕著。
「怎麼可以這樣說呢?我的職責所在呀!這是沒辦法的。在案件解決之前,自己也分不清早晚,心思都用在工作上了。」
「案件總是一件接著一件,這件完了又有下一件。永不止息!」
妻子幽幽地說。做為一位警察的妻子,她這樣說固然是有些抱怨之意,但也是想藉以安慰丈夫,希望能使他的得失心不要太重。今西裝作不知道。把味噌湯澆在白米飯上,再一口一口地往嘴裡送。
生長在鄉村的今西,一直到今天仍然沒改掉那種不良的吃飯方式:把湯澆在飯裡吃。
吃飽飯後,今西躺在房間裡。還有睡意,他感到全身倦怠爬不起身來,妻子幫他拿枕頭,並為他蓋上薄被。
一下子睡不著,今西忽然取出放在枕頭旁邊的「婦人雜誌」來看,在這段時間內他仍然在掛慮著調查案件的事,為著能暫時將這件事拋開,他拿起妻子的雜誌來,隨意閱讀著。在一堆雜誌當中,另有一本雜誌有附錄。
這是摺疊式,彩色的地圖「全國名勝溫泉觀光指南」。
今西照舊躺著,將地圖舉在臉的正上方看著,覺得很舒服。由於近日工作的接觸使然,他自然而然會對於所有跟東北地方有關的事物關心。
「龜田」這個字又浮現在他腦海裡。
依目擊證人所言,被害者與犯人說的是東北地方的口音,特別覺得被害者是由東北地方到東京來沒多久。
今西看看地圖,心情覺得愉快了些。地圖上的地名有松島、花卷溫泉、田沢湖、十和田湖。圖上的鐵道線則載有小車站的站名。究竟被害者是由東北的那一個地方出來的呢?而且「龜田」是在這張地圖上的什麼地方呢?以上述的意識看看地圖上的每個站名,雖然有許多站名他都不認識,但他瀏覽著,時間輕鬆的過去了。以往今西沒去過東北的地方,不知道的站名,他也會在腦海裡想像它的景色。例如,往左方去就是八郎潟,再往前進就是男鹿半島,今西讀著那兒的地方。
能代、鯉川、追分、秋田、下濱等等字樣,無心中,他看到「羽後龜田」這個地名,使他嚇了一跳。
「羽後龜田?」他在一瞬間幾乎嚇昏了,這裡也有「龜田」,但不是人名而是地名,鐵道線上一個小站的名稱叫「羽後龜田」。大體上那邊一帶有「龜田町」或「龜田村」。
「龜田在這裡!」
今西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猛然從床上跳起來,準備動身。
「怎麼回事?」妻子由廚房跑出來,緊張地望著他。今西正忙著換衣服。
「睡不著嗎?」
「不是睡覺的時候了。」他說。
「快替我擦皮靴。」今西的臉色變得很沉重。
「你不是說到十一點嗎?還早啊──」妻子望著時鐘說。
「現在就要走,馬上要出去了。」
今西大聲說著。自知正處於心情振奮的狀態,受到些微驚嚇的妻子送他出門之後,他便急急忙忙地開始趕路。
他等車子等得很不耐煩。
「原來如此,『龜田』並不是人名哪!」
他在心裡發牢騷。
「過去以為是人名,真是大錯而特錯了!」
被害者和同伴的言語中所講的「龜田」若是地名,那就跟談話內容更相符合了。
「仍舊是龜田麼?」
被害者的同伴的確曾說過這句話,本來把它想作是人名,但若解為地名的話,其表達的意思就更加合適。
「龜田」仍然沒變麼?從前住過這地方的男人問起該地方現在仍然沒變嗎?狀況仍跟以前一樣嗎?
真不知道一般人怎麼稱呼「羽後龜田」的,但在地圖上確實是隸屬於秋田縣,由羽越線上的秋田站起算是第五個車站,其地理位置靠近日本海岸。
他抵達搜查本部時已經十點多了。
「呀!早啊!」
同事拍拍他的肩膀。
「主任來了麼?」他問同事。
搜查本部是利用蒲田署裡的一個隔間部分作為辦公室。
「剛到。」
同事們正站在走廊講話。
今西走進寫有「蒲田停車場殺人案件專案小組」文字的入口。
坐在正中央辦公桌的黑崎警官正在看報告書,黑崎是警視廳搜查第一課的主任,也是本案件的搜查主任。
今西直接走到他的面前。
「早!」今西向他行禮。
「嗯!」黑崎動了動粗短的脖子,跟他點頭回禮。
「主任!關於龜田……」今西說道。
「有什麼新線索嗎?」黑崎抬起頭來問道。
他的頭髮並不長,眼睛細小,有雙重下巴,身體粗大。他瞇起眼睛,神情專注。只要一提起「龜田」,他馬上會有極敏感的反應。
「關於『龜田』我有一個新發現,不知道對不對?」今西說。「我認為,它也許是地名,而不是人名。」
「什麼?地名?」黑崎看了今西一眼。
「沒把握,但我覺得是這樣。」
「在東北有那個地名嗎?」
「有!我今天早上看到的。」
黑崎喘了一口氣。這樣的事,先前竟沒注意到!那是……的確是地名嗎?是那樣麼?他一面思索著一面問道:
「龜田是在那裡?!」他一下子顯示出緊張的神色。
「秋田縣──」
「秋田縣那一郡?」
「嗯!這我就不清楚了。」
「到底在什麼地方呢?」
「秋田站算起,第五個站,靠近鶴岡。」今西說。「站名叫做『羽後龜田』。所以這個車站可能就是『龜田』沒錯。」
「喂!拿一份縣地圖來!」
主任大聲喊道。一位年輕的刑事跳出房間去借地圖。
「你是仔細地找到的嗎?」
在等地圖被借回來的時段當中,主任瞇起眼睛說道。
「不是,我是在看地圖時,無意中看到的。」
今西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說。
「這是很細心的人才能注意到的。」主任稱讚他。
今西急忙說道,實際上是不是真的,還不得而知。如果答案真是正確的話,就太幸運了。
借地圖的男人把地圖摺疊起來,拿在手裡晃著,一面走過來了。
「秋田縣的地圖。」
主任立刻打開地圖。
「今西君,你指的在那裡?」
主任請今西與他一起查看地圖。
「站那邊反而很難查閱,請過來這邊看吧!」主任又說。
「是!」
今西繞到主任身旁,探視轉為纖細的字體。
因為今西今天早上所看的是略圖,地形表達比較不明。若照這張詳細地圖,則先要找到秋田站之後,順著羽越線找第五個車站就好了。
今西首先找到秋田站。循著食指所指,沿羽越線找去。
「啊!就是這個!」
今西用食指定於其上。
「那一個?」主任注視他所指的地方。
「果然是有『羽後龜田』。」
黑崎主任把眼睛靠近去細看。
地圖上的站名有「羽後龜田」,卻沒記載「龜田」的地名,旁邊有岩城鎮。
「主任!站名有『羽後龜田』,所以在那附近一定有城鎮或是村的所在。」
「有可能!」主任應道,他邊在考慮。
「好!我知道了。」
主任示意今西回到他自己的辦公桌去。
不久主任就召開搜查會議,黑崎主任集合了所有專案小組人員,說明今西所發現的「羽後龜田」。
被害者所說的「龜田」與其解為人名,不如解釋為地名比較合適。這是大多數人的意見,大家都紛紛地把眼光集中望向今西。
「總之,先把被害者的相片寄到那個地方的警察署,請他們查查看有沒有人認識他。」主任這樣說。
又過了四天之後。……這四天的調查仍然很難進行。這方面的人也繼續工作著,可是搜查步驟完全沒有成績,只有等待那秋田縣的回答。
回答終於在第四天到了,就是岩城署的警察打來的電話。
「這裡是秋田縣岩城署搜查課長。」對方先說出自己的身分,而接電話的正是黑崎主任。
「我是搜查本部的主任,黑崎主任,實在太謝謝你了,麻煩你太多!」
「你所委託我的事,……」對方說。
「是的,怎樣了?」
黑崎緊張地瞪大了眼睛,手緊握著聽筒,注意地聆聽著。
「查出些什麼了麼?」黑崎又補問了一句。
「本署利用各種方法去調查,很抱歉,沒有這個人。」
「是!」
黑崎灰心而失望。
「你們所送來的相片,我們以各種方式查問過『龜田』一帶的居民,沒有人認識他。」
「龜田的位置是在那裡呢?」黑崎問。
「龜田一地的人口大概有三、四千左右,現在隸屬於岩城町,耕地很小,所以農業生產不如紡織物和麵乾的生產,因此人口年年減少,相片中的人如果是在那兒出身的,那麼,那附近的人應該都會認識他的。可是,沒有人認識。」
「是這樣子──」
好不容易才發現「羽後龜田」,但現在,聽得出,這「羽後龜田」的線索,又得作罷了。
失望的黑崎再度站起身來。
「不過……倒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嘿!什麼事?」黑崎又生起一線希望。
「受你委託的兩天前,也就是從今天算起,一個禮拜以前,居民有遇到一個陌生人在『龜田』附近徘徊,這位男人投宿在一間『龜田』唯一的旅館裡,平常很少有人會來這個地方,所以他的到來頗引起人們的注意,這裡的署員當中,有人去查問這件事,已經回來了。」
「這是我們所期待的報告!那個男人,長得什麼樣子?」
黑崎將聽筒換到另一隻手,興奮地問道。
「年齡大約三十二、三歲。看起來像是工人的男人,為何會到龜田呢,也不知道,我是提供給你作參考之用。」
「那個男人除了到該村之外,有沒有做出什麼特別的事情?」
「沒有哇!並沒做什麼特別的事。總之,剛說過不熟識的外鄉人到這裡來,可能與你所打聽的事件有關連,所以我才順便通知你。」
「實在感激之至。村民們對這個男人有沒有注意到什麼特徵?」
「有是有啦!但所注意的都是小事情,一般人都會做的。」
岩城署打來給搜查課長的電話還在繼續:
「雖然是普通事件,但在這平靜的鄉村裡,像這樣男人的行動易受眾人矚目,電話中恐難以說明詳情。」
對方的語氣好像是要這邊派調查員去。
「真是謝謝你!這裡會派人去的,到時請你多關照!」
「知道了。」
黑崎因此掛斷電話,他掏出香煙來抽,將煙圈吐向天花板,隨後坐在桌前,將胳臂支撐頭部而考慮。
「大家集合──」
主任向房間裡看一看,說:
「大約齊全了。」
搜查會議又召開了,主任在席上說:
「這個事件與最初的看法不一致,很難進行。至今尚不知被害者是誰,只考慮一定要找到在米酒絲酒吧內與被害者對談的男人,這是個重要目標,現在只期待能查出『龜田』的真相。」
主任說到這裡,就懨懨地喝著茶。
「四天之前,今西提出『龜田』並不是人名而是地名的建議,我覺得頗有道理,立刻委託『龜田』所在地的秋田縣岩城署調查。現在接到回答,才知道『龜田』就是岩城町的『龜田』地區。」
主任歇一口氣,繼續說:
「岩城署來電的內容,說是在接受委託的前兩天,也就是現在算起的一個禮拜以前,在龜田地區有一位陌生人徘徊,詳細情形在電話中恐難說明白。但這個『龜田』現在是極為重要的線索,對方希望由本部派人前往,對搜查才會有更有力的幫助,各位意思如何?」
主任徵求大家的意見。
儘管所有出席本部會議的人員全部贊成,但搜查工作的進行一點也沒進展。
「今西君,」主任說:「你發現這個地名,所以請你前往調查好嗎?辛苦你了!」
會議中,桌子是□字形排列而成。今西座在其間,點頭默許。
「好!那麼,吉村君,你跟隨他一起去吧!」
主任把臉孔轉向一位坐在末席的年輕人。
「是,主任。」
那年輕人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回答,他的姓名是「吉村弘」,是一位年輕的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