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某個戶籍
1
從島根縣仁多郡的市區公所,寄來了一封信給今西。
「前幾天你所照會,有關本浦千代吉的事,在調查上花費了一點時間,現在才判斷清楚。
本區公所最原始的記錄,本浦千代吉先生被岡山縣兒島郡××村慈光園收留時,是昭和十三年六月二十二日,由於是很久的事了,很難搞清楚,好不容易才發現當時有關的記錄簿,才能說出正確的月日。
可是,那時千代吉先生所帶的長男秀夫,沒記載在這上面,也許是照顧他的當時,正在龜嵩服務的三木謙一巡查,個別處理了。
也就是說,有關秀夫他是怎麼處理的,要看三木謙一當時的服務日誌才會知道。但是昭和十三年的日誌,早已處理掉了。詳細的事並不知道。(服務日誌當時規定是,保存十五年,所以昭和十三年的早已被燒毀了。)
然而,從前後的事情看來,可以瞭解三木謙一將病人本浦千代吉先生送到醫院後,健康的秀夫必須和父親隔離,所以帶回家保護了。
被保護的秀夫命運如何,我們也非常希望知道,但,很可惜無從查起。據本局的推測,以三木謙一的人格來說,一定是收留到自己家中去,然而,到當地調查的結果,卻沒發現到那種事實,也許是秀夫自己失踪了。這種事情,對只有父子兩人相依流浪,經此變故,倒是常有的偏向。
因此,關於本浦秀夫自從那件事後,經過了數月的調查,並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也沒有人收留了秀夫。有關秀夫的調查,想到此告個段落,做最後的回答。
仁多郡區公所
庶務課長
東京警察局巡查部
今西榮太郎先生」
◇ ◇
今西榮太郎想了好久。
他的眼睛裡浮現了初夏龜嵩的街道。
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有一對父子挨家挨戶的行乞,父親全身化膿。
看到這對不幸的父子,三木謙一巡查本人勸說他,幫他辦岡山縣慈光園的入院手續,然後帶著七歲的男孩走了。
三木謙一保護著那孩子,但和父親過慣了流浪生活的他,不習慣巡查的照顧,有一天他突然離開了。
七歲的小孩,全身是污垢和灰塵,走過中國山脈的脊梁,越過南方,在兩條路上選擇了其中的一條路。
一條可以走到廣島的比婆郡。
一條是從備後落合技過作州津山通岡山。
那男孩到底是走向哪條路?
──不,他不用越過中國山脈,也許他一個人走回和父親一起走來的路,那是經完道、安來、米子,然後從那走到島取。
流浪兒所能走的路,可以分成這三條,但,不管走那條路,最後是來到大阪。
流浪兒來到大阪,被某人收養了,對家鄉還不存記憶的小孩。
收留他的人,到底怎麼樣養育他呢?
首先可以想像的是,把他當成養子。
在這,今西又看了他的舊筆記。
流浪兒的故鄉,在石川縣的江沼郡××村××番地,可是,在這有「長男秀夫」的出生登記,卻沒有成長後的記錄,然而,在其他的戶籍簿上卻記載了他的幻影。
─ ─
大阪市浪連區惠比須町二/一二○
父 英藏
明治四十一年六月十七日生
昭和二十一年三月十四日死亡
母 君美子
明治四十五年二月七日生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四日死亡
本人
昭和八年十月二日生
─ ─
流浪兒從島根縣的山中走出後,在大阪再生了。
可是,這「本人」的出生年月日和流浪兒的出生年月日不同。
不只這樣,這個戶籍並沒記載「收養為義子」的事實。
這個疑惑打從一開始就有了,這一次又看仁多町區的公所的資料,就更明顯化了。
本人的出生年月日的不同,反而帶給他更深的信念。
不能再猶豫了,再寫信調查的話,會耽誤事的──。
今西就在當晚,坐了大阪的車,是東京出發的晚上九點四十五分的快車。
今西邊嚐口袋裝的威士忌,邊在難熬的座位上打盹。
夜車的聲音成了單調的節奏。
可是,並不是不愉快的節奏,還像是安眠曲的音響。
音。音。──
(有關聲音在我們人類周波的界限,高的叫上限,低的叫下限,都使我們感到不愉快。)
是浜中技官的聲音。
2
早上八點半,今西榮太郎來到大阪站。
來到派出所,先問惠比須町是在那兒,巡查看著牆壁的市區圖。
「在天王寺公園的兩側。」
巡查指著。
「區公所也在那附近嗎?」
「離那五百公尺左右。」
今西叫了計程車。
車子向著大阪南街道上走著。
「請問,浪連區公所在那兒?」
正在爬天王寺的坡道時,今西問。
「浪連區公所就在前面的那一棟。」
看看錶,差十分九點,公所還沒有開門。
「請問,是到區公所嗎?」
「不,等一會兒去。」
車子走在公園的右邊,有很多學生。
把地址告訴司機。
不久來到商店街,任何一間店門都還沒有開。
「這附近的店還真漂亮。」
今西看著外面說。
「嘿,是因為戰後復建的吧!」
「這麼說,這一個地帶是被空襲所燒毀。」
「空襲是什麼時候?」
「那是終戰時,是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四日,B─29大整隊而來,如雨般的燒夷彈,這些美國佬手下留情的話,這個地方也不至於這樣吧!」
「一定死了相當多的人?」
「嘿,幾千人跑不了吧!」
今西和司機談著大戰的日子,這些事早已銘刻在心。
「客官,已經到了。」
今西一看是洋服店前。
「這裡是這個地址嗎?」
「是!」
今西付了錢。
從他下車的地方開始,先看了看周圍,不管那一家都是新的。戰前舊房子一幢也沒留下,同地方的洋服店,掛了「丹絲屋商店」的招牌。
今西走進排滿捲布的商店。
先請店員去叫主人,他在那兒等一會兒。
「歡迎!」
已過了六十的老人,穿著和服,垂著一條深藍色布條。
一看就知道今西的身分。
「不知有什麼指教?」
老主人把布條摺著坐了下來。
這枯瘦過了六十的老人,從祖父輩開始,就住在大阪這塊土地。
所以這附近的事情非常清楚。
今西訪問了他三十分鐘左右後走了。
他往區公所方向去。
登上了坡度極小的坡道,附近好像有學校,可以聽到孩子們的嘻笑聲。
在丹絲屋聽的話,給了今西一個把握。
早晨空氣很清爽,走在道路上,小孩的嘻笑聲越來越清澈。
好吵的聲音哦!一聽那聲音又聯想到聲音的事情。
吵死了。
不愉快的聲音。
今西記起了一件事,去世的惠美子臨終時自言自語道:
「拜託,止住,啊,啊,不,啊,不,會成為,好了,停止、停止……」
今西走著。
低著頭邊想邊走著。
電車從他旁邊駛過。
路線有點彎曲,車輪發出吱──的金屬音,討厭的聲音,討厭的聲音……。
天空鳩鳥群飛,太陽光照得牠們的翅膀發亮。
來到區公所門前。
「請問,戶籍課在哪?」
老人停了筆,不太高興的告訴他。
「從這一直往前走,進去再靠右邊走就是戶籍課。」
「謝謝!」
今西上了樓梯,走進暗暗的建築物中。
區公所裡有很多人在工作。
來到戶籍課窗口前,有位年輕的事務員。
今西拿起筆記。
「請問一下。」
「是。」
女事務員望著他。
「有沒有浪連區惠比須町二/一二○的戶籍?」
他把筆記遞給女事務員看。
二十二、三歲臉很平庸的女人,用小眼看著今西寫的潦草的字體。
「請等一下。」
她站起來,走向戶籍原簿的保管櫃。
今西提心吊膽的等著,看她反覆的在那兒翻著舊資料。
差不多等了兩、三分鐘,不久抱著那資料簿的女事務員回到今西面前。
「有了,你所要的戶籍。」
「有了嗎?」
「是,確實在這上面有記載。」
「那是真正的東西嗎?」
今西終於說溜了嘴。
「那當然啦!」
女事務員生氣的說著。
「區公所裡有關戶籍的事那能作假呢?」
「話是不錯……」
今西是想原籍可能不會錯,可是,也有可能是人為的。
比方說,也有人擅自取別人的戶籍。
「對不起,麻煩妳讓我看一下那原籍簿好嗎?」
他拜託著。
「我是……」今西把警員證拿出來,證明自己是警官。
女事務員瞄了一眼。
「請。」
把厚厚的戶籍簿從窗口遞出來。
在今西的想像中,戶籍原簿紙張一定變得很黃,四角一定捲捲的,可是,這原簿卻很新。
他看著問題點。
本籍 大阪市浪連區惠比須町二/一二○……。
今西比對了自己筆記,一字一句都不差。
「這戶主英藏先生和他的妻子君美子女士死亡年月日相同,兩人一起死於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四日,這是空襲時死亡的嗎?」
今西確認了一下。
女事務員看了一下。
「是的,當天浪連區一帶有大空襲,幾乎燒盡了所有的家,這兩位,我想也是當時的被害人。」
「確實沒錯。」
今西仍注意著新戶籍本,他再次翻閱著。
「這戶籍原簿的紙張相當新。」
「是的,以前的戶籍原簿,由於在戰爭中被燒毀,那以後重抄過的。」
「燒掉了?」
這樣!原籍被燒了。
戶籍原簿是放在區公所監督的法務局,如果區公所的燒掉了,是重抄法務局的原簿來調整的。
「這些是從法務局抄寫過來的嗎?」
「不,不是,法務局的地方,也全燒毀,原籍也一起被燒了。」
「那?」
今西瞪大了眼。
「那麼這是根據什麼調整的?」
「都是本人的口訴。」
「本人?」
「是的。在戰災原籍被燒毀的情況,戶籍規定要重新做,請看這個。」
女事務員把戶籍原簿第一頁給他看,戶籍原簿的第一頁文章是這樣寫著:
「在戰災地戶籍地的區公所,各縣廳,如果有被燒毀的情況,戰後昭和從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間必須重新再製。」
今西榮太郎抬起頭來。
「這麼說,這戶籍是昭和二十一─二十二年間申請再製的嗎?」
「不,不是,也有之後申報的。」
「這個馬上可以知道。」
女事務員拿了原籍反覆翻著。
「這一位是昭和二十四年三月二日申報的。」
「昭和二十四年?」
今西突然在想什麼似的,昭和二十四年,他本人是十六歲。
「製戶籍申報時,為了防止錯誤,是不是需要保證人?」
「儘可能,如果有那種人當然求之不得,可是,因為是戰災等特殊情況,誰也不幫你證明,那是難免的情況,就依照本人的申報填寫。」
「那麼這種情況,也是照本人的申報而填的嗎?」
「請等一下,查看看。」
女事務員離開了座位。
由這裡可以看到戶籍課的櫃子好多,她蹲在堆滿了卷宗的櫃子下,拚命的翻找著。差不多過了十分鐘,由於用了相當的時間在那找著,窗口已擠滿了人,今西覺得不好意思。
女事務員好不容易才回到今西面前。
「現在檢查的結果,那申請書是保存五年後處理掉了。」
「哦!」
今西低下了頭。
「真對不起,叫妳花費了時間。」
「不客氣。」
「順便請問一下,那申請是本人怎麼說就怎麼寫嗎?」
「是。」
「比方說,這兒有一個人,登記了假的本籍,這種情況無法分辨嗎?」
「是的。我們反正燒掉了所有的原籍,被亂申報也無從發現。」
「是這樣……」
今西站在那兒想著,好像是有問題要問。
「剛剛妳是說,來申報時,縱使有錯誤也無法發現嗎?」
如果不這樣處理,又如何來做新的原籍?
「是有這樣的事。」
女事務員答著。
「有這種事?」
「是,比方說,這戶主英藏先生的出生地查問過了地方的區公所、鄉公所,他太太也一樣。」
「那,這情況也有這樣的手續嗎?」
「確實,問題是,不這樣的話,我們也沒別的法子啊!」
今西還想再問。
女事務員卻說請等一下,而離開座位,她又走到櫃子旁,花了很長的時間尋找著。
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
「看了事件發生時的檔案,負責這登記的人已辭職了,可是,當時的事故簿,我們都已經追查申報。」
追查申報?他聽不明白。
女事務員看出他不明白而說明著:
「這是我的推測,大概那時來申報的,戶主英藏先生的出生地和妻子君美子的出生地,戶籍上的記載都忘了。」
「忘了?」
「我想。反正他來申報時,當時他本人才十六歲。雙親都因戰災而死,也許根本不知道雙親的本籍,所以沒有辦法寫,不得已,只好再製,並約定如果知道雙親的出生地再補繳,這種方法的手續,就是追查申報。」
這樣,也是個方法。
很可能發生的事。
有可能發生,因為當時已十六歲,他不可能記不清雙親的戶籍出生地,頭腦聰明的他,當然想得出來那方法。
「真謝謝妳!」
今西為了花費她很多時間而道謝。
今西一走出,步伐相當的急。
──流浪兒,過去確實住在大阪。
今西從區公所出來以後,來到京都府立××高中。
京都府立,他以為就在京都市內,事實是離大阪府較近。
高中位於市郊的丘陵上,今西搭計程車來到校門口,爬了階梯上來,流了滿身汗。
來和他會面的是校長,五十四歲,又瘦又矮,是個很溫和的人。
今西表示來意。
「那學生畢業於哪一年?」校長問。
「不,沒畢業,中途退學了。」今西說。
「中途退學?那是幾年前的事?」
今西抓了下頭。
「這,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校長也感到困擾。
「這就難了,那麼從年齡來吧!他是幾年次的?」
今西說出生年月日。
「這麼說,是舊制中學時代,真難。」
校長表現得不悅。
「說實在的,本校於戰災時燒毀了全部的記錄。」
「啊!這裡也被燒嗎?」
今西太失望了。
「也是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四日嗎?」
「不,這兒燒得更早,在昭和二十年二月十九日的大空襲被燒,那時市內大半都成灰燼。當然,當時本校就位在市中心,因而一起被燒掉了。」
「那麼,當時的中學畢業生名簿,以及在校生名冊……!」
「是,全被燒段了,儘可能的,我們馬上重新整理了,可是,越早的事就越難了。」
「真可惜!」
可惜,那是就今西本身來說。
「可惜,是大正時代創立的,當時丟的記錄,是沒辦法的。」
「想不出一個可行的辦法嗎?就只有我想問的這個人的資料。」
「這,從你所說的出生年月日來看,從這往上推出他入學的方法。」
「怎麼說?」
「差不多那時的畢業生,也許有點眉目,如果你說他是二年級退學的,那麼問起他同學,也許會略知一、二。」
這確實是好辦法。
「有這樣的人住在附近嗎?」
「有,現在在釀酒,確實是當時的學生。」
今西榮太郎回到街上。
市的一半全毀,難怪市中心繁華街上全是新建,較偏僻的地方,仍有舊街景,從這可劃分出戰災地。
××高中校長所說的「京之花」的釀酒廠,從牆外可以看到酒藏,真有關西酒屋的格調,「京之花」的招牌在屋頂上很大。
今西來到酒店,要求和主人會面。
二十七、八歲的主人出現了。
「等一下。」
年輕的主人叉手,眼睛看著天花板,拚命的想著。
「啊,想起來了!」
「啊,知道了嗎?有這麼一個人了?」
今西意外的打量著他。
「確實是,對,對,沒錯,上了一半退學了,確實是二年級時。」
「你知道他從那兒來的嗎?」
「哪……好像租在這附近。」
「租房子?」
「㖿,家在大阪,所以在附近租了房子。」
「租在哪,知道嗎?」
「現在已不存在了,全被燒毀了,沒留下一點痕跡。」
「是否知道那房東?」
「這就不太清楚,他一升二年級就走了,大概沒人知道吧!」
「是嗎?」
這兒也因「戰災」而碰了壁。
今西問了是否知道這人在東京已成名。
「不,不知道。」
主人搖著頭。
今西把從報上剪來的剪報,上面有照片拿出來。
「現在是這樣的,可以記得嗎?」
年輕的老闆拿過來看了又看。
「是,就是這張面孔。但,不知道短短的期間,對他的印象只是迷迷糊糊而已,嘿!沒想到他竟然在東京那麼有名。」
他嚇了一跳。
「當時的老師還在嗎?」
今西把剪下的報紙重新放好。
「那老師已經在戰亂時不幸逝世了。」
今西在傍晚就來到京都車站。
還來得及坐八點半的上行車,他在站前吃了咖哩飯。已達到了專程來的目的。
他差不多可以預想出一些事來,已經有了根據。
在島根縣山裡,和得傳染病的父親一起走著的七歲小孩,一人離開龜嵩,來到大阪。
他不知道為誰所撿,數年間和那人同住。
在這種情況下,大概不是養子,也許是以小學徒的身分自居,而那家主人也因戰爭而慘遭滅跡。
但,那是否戶籍上的英藏和君美子夫婦?來申報這名字的人,是否憑空捏造的,證據是夫婦都不明,而這又採取事後知道來申報的方式,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來申報父母的出生地。
那以後他來到京都××市,租了房子,這還不知道是不是真實,也許從大阪的房子搬出,又有人領養也說不定,而那家已因空襲而燒掉了。
他在高二那年退學來到東京。
重要的是他確實住過大阪、東京,而這些證據均已不存在。
他把雙親設立在大阪的浪連區惠比須町二/一二○番地,是聰明的做法。
因為,戰亂戶籍原本全被燒毀,另外一本原本也被燒毀。
京都府立××高中的學籍也一樣,這學校舊制中學時的記載已全被燒毀,市街的大半也一樣遭殃。
有痕跡,卻無法找到他真正的履歷證明──。
今西吃了辣咖哩飯,正喝茶時,發覺有客人丟著晚報走了。他順手拿來看著。是份晚報。地方版。
打開一看,在文化欄的角落裡,有著這樣的記事。
「和賀、關川,決定外放」
「和賀英良要到美國的事,終於決定於十一月三十日午後十時搭汎美班機到美國,由羽田機場出發。他先到紐約演奏後再到美國各處巡迴演出,然後進軍歐洲。
關川重雄於十二月廿五日搭耶耳法機到巴黎,遊過巴黎再到西德、英國、西班牙、義大利各地,預定二月下旬返國。他是應國際知識份子,代表應邀日本去參加座談會的,巡迴歐洲各地。」
3
今西早上抵達東京,先回了家。
「累了吧,這時最好能去洗個早浴,可是,洗澡店需要到十點才能開。」
太太感到有點可惜的說。
今西還沒有買浴缸,不然就可以在家洗熱水澡,買浴缸的事一直都沒有解決。
主要是家也小,一放了浴缸,無論如何都需要增蓋房子,可是,那筆費用一直都沒有存夠。
「算了,反正也沒有很多時間,讓我睡一個鐘頭吧!」
今西把從京都帶回來的千枚醬菜交給太太。
「咦,你不是去大阪嗎?怎麼又到了京都?」
「啊,我們的工作到那兒怎麼會一定呢?」
「京都,確實是個好地方,很想去一次。」
太太看著千枚醬菜的牌子說著。
「啊!退休時領了退休金,我們再去吧!」
現在啊,到什麼地方去,都是為了公事,根本沒有心情觀光,光是工作就填滿了腦海。
昨晚在京都簡直就沒事,車子多人又擠,今西在走道上鋪了報紙,搖搖晃晃的看著雜誌回來的。
今西橫倒在榻榻米上。
「這樣會感冒的,我馬上來鋪被,現在換下衣服吧!」
「不,沒那麼多時間了。」
妻子從櫃子裡拿出棉被,幫他蓋上,他因為勞累,臉上顯得很黑。
睡不久後就被叫醒。
「已經十點鐘了。」
太太覺得很可憐的在旁叫著。
「是嗎?」
今西掀被而起。
「還想睡吧?」
「不,已好多了。」
今西用冷水洗了臉,已覺得好多了。
「今天晚上會早點回來嗎?」
他正吃早點時,太太問。
「啊,今天我會早點回來。」
「千萬拜託,如果再不休息一下,身體會支持不住的。」
「是啊,記得以前連續兩晚不睡都沒關係。」
今西喝著熱茶。
來到警察局時,已經過了十一點了,他去向課長報告。
課長很熱心的聽著。
「知道了,真辛苦你了。」
「關於你要參考的資料,你去找這人最合適。」
便條紙上寫著「東京××大學教授工學博士,久保田真四郎」。
今西坐了橫東線,在自由之丘下了車,來到東京××大學,走了十分鐘的路。
他一進門,馬上告訴警衛,守衛打了電話後:
「請!」
並且告訴他如何走進去。
今西走在高叢的白楊樹下,看著三五成群的學生在走著。
走過了本館不久,就看到白色二樓蓋的洋館。
建築物已相當老。爬上了混合泥的樓梯。
由於建築物已相當老,又是混合泥的樓梯和白色牆壁,有點恐怖感。
來到了掛著「久保田教授」的房間。
今西整了一下裝,敲了門。
從裡面應著「請」的聲音。
打開了門,房間相當大,一邊擺辦公桌,一邊像是會議桌,貼在牆邊,擺了幾張椅子。
在桌前,坐了一位過了五十歲,瘦瘦的紳士,他望著今西。
「是久保田教授嗎?」今西問。
「是的。」
教授從椅子上站起來,頭髮已半白。
「我是警察,叫今西。」
直立不動已成為他的毛病。
「來吧!請。」
教授招呼他坐在會議桌的椅子上。
「打擾你了,在百忙中真不好意思,今天想請教你一些問題。」
「啊,你是先前打來電話,為了音響的事嗎?」
「是,……我們是完全外行的凡人,儘可能簡單的請教一下。」
今西覺得很不好意思的行了禮。
「這,能說得好嗎?」
教授給了一個老實的微笑。
「這仍然和犯罪案件的搜查有關嗎?」
「是的,現階段中,還不完全明白,等教授的談話,再結合我的思考,一定會有結果的。所要請教的是有關聲音的事,我們現在所聽到的聲音,在某種機械裝置上想請教你,它會有怎麼樣的變化?」
「機械裝置嗎?」
教授歪了一下頭說了。
「這,首先不從聲音開始,說的話,我是覺得不可能瞭解的。」
「拜託。」
今西已覺悟到一定很難。
「首先,我們先從我們的話題──聲音開始來說。」
久保田教授說:
「聲音,有樂音和非樂音、純音、複合音、單音、協和音、上音等區別。樂音是一種有固定的週期,同樣波形的反覆聲音,通常會帶來快感。比方弦樂器、管樂器的聲音,對聲音本身的母音,這不存在於自然界中。非樂音是指不是樂音的一切聲音,一般會帶來不快的感覺,音樂上也使用。比方說,足音、水音、風的聲音、電車聲、打樂器等,現實的聲音,雖然分成樂音和非樂音,可是,也沒有一定的標準。」
今西拚命在做筆記。
「噪音對聽的人來說,是不想聽到的聲音,也就是騷擾音,這種完全是主觀的分類,比方說,收音機等的聲音,經其他人放了開關的情況,也可能變為噪音,工廠的嘈雜音,交通的嘈雜音,都成為取締的現象。
「其次,純音,是單一周波數的聲音,自然界不存在,是人工所製。
「這是形成工弦波形音。那麼,複合音呢?複合音是由許多不同波數,純音的集合;和音樂相同,那種種純音叫部分音。單音是一種基本的音,擁有整數倍周波數的倍音所形成的樂音。協和音,是這些單音的集合。另外,上音是除了基本音之外的所有的音的統稱。」
今西繼續做著筆記。
然而,目前離他所想知道的還遠。
又不可能在聽這些講義中,突然要求對方說明自己想知道的而已。
「懂了嗎?」
教授看著今西手上的筆記。
「馬馬虎虎像懂了。」
今西含糊的回答著,似懂非懂的感覺。
教授繼續說:
「音波和人耳所能聽的搭不上關係,可聽的音波請看這個,是在人的聽覺範圍中的彈性波。」
教授取出桌旁的一本書,向他解釋圖解部分。
「這是表示許多人平均的聽覺範圍,周波數的強度,下面的數字是表示周波數,左邊的數字是強度的水準,右側是音壓。聽覺周波數的範圍,通常是一萬週期至兩萬週期中,如圖表,對弱音的範圍很小,對強度的範圍,依這圖的周波數不同,圖下的曲線是最小可聽覺或叫可聽界限,所以說,比這更小的聲音是聽不到的,這圖上部的曲線是最大可聽覺,或叫可聽覺界限,如果聽比這更強的聲音的話,會產生不舒服或疼痛的感覺……」
4
今西榮太郎一走出東京大學,先回到警察局。
他把久保田教授的話,全做了筆記。
他的話,有些會掠過記憶,那是相當久以前的事。
那是太太和川口妹妹在一旁講電影的事。今西至今仍記得她們的對談。
「電影啊,預告片比本片更好看。」
太太的聲音。
「那當然,預告片是為招徠客人而編的,看起來更有趣。」
妹妹的回答,那聲音仍存留耳際。
那時今西眼睛是看著報紙的鉛字,耳朵在聽她們講話。
現在他所想起的事,是當時他表現得根本沒興趣的,一味的看著報紙。
事實上,那是不引人感興趣的科學記事。
突然間喚起今西這種記憶,也是聽了久保田教授的話之後。
各種新聞在警察局中也有保存。
「午安!」
今西來到廣報課。
課長自遠處發出洪亮的聲音:「今天是為了什麼?」
從上回開始,他就經常來這兒找參考書。
「對不起,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報紙。」
「什麼時候的?」
「上個月的。」
「上個月的已經堆那邊去了,自個兒去看吧!」
「對不起。」
今西照課長所說,走到櫃子的那邊去了。
今西找了三、四疊,終於找到了自己要的報紙。
今西把它拿到窗前,尋找著所要的日期。
越想快,卻越找不到似的。
今西從口袋中拿出眼鏡,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到。
真長。
今西拿出筆記,開始寫,抄寫這細小的鉛字還真累。
可是,今西的心在跳躍著,他花了相當長的工夫,好不容易才把報紙放回去。
「到底抄寫什麼?」
課長問著,今西默默的笑著。
一個小時後,今西到蒲田署去拜訪了吉村,兩人來到一間沒人的房間坐下。
今西把自己所調查的事說給吉村聽。
吉村深恐聽漏什麼似的傾聽著。
「京都這一趟路,所調查的事就到此為止,」今西說:「現在回到東京來,我去了××大學!去問了音響學的教授。」
「音響學?」
「是聲音的學問啊!」
「哦!原來如此。」
「就因為是學者,說了相當難懂的話,這兒有筆記,其實我也搞不懂那理論,教授是挑簡單的說明了,我原先就對那東西不熟。」
今西翻了筆記。
「嘿,是什麼樣的新聞記事?」
「這也是相當難的記事,我從前看時也不覺得輕鬆……看!是這個。」
他把剛抄寫來的新聞給吉村看了。
「在超硬質合金上打洞革命。──強力超音波的應用。
在極東冶金上,應用這種強力超音波的原理,在硬質金屬上成功的打出了被認為不可能的洞,這樣的話,不但勝過通常的裁斷機,可以自由打洞,徹底的延伸到底層,這種技術之利用,將來可能達到其他自由形狀,本公司因為這種技術的進步,將可用硬質合金,向大量加工飛躍。
這種工程,頗被看好,可增加十倍的加工遠景,其技術也精良。這種任何形狀金屬工具的加工,周波數十六─二十,波長單位振幅一○―三○微米的振動,那中間如供給金剛砂等的砥粒混水,就可依照工具的形狀打洞,由於工具不讓其移轉,特徵是──可打出不是圓形的異形洞。」
吉村看了整段。
「接下來是這部分。」
今西繼續翻著筆記。
「看這裡。」
吉村一看,原來還有一天和今西一起在宮田邦郎死掉的現場,所撿來的紙片。
「失業保險金給付總額
昭和二十四年──
二十五年──
二十六年──
二十七年──
二十八年 二五、四○四
──
──
二十九年 三五、五二三
──
──
──
三十年 三○、八三四
………………………………」
「這是失業保險給付的總額。」
「是啊!」
「你以為這和宮田邦郎的死因有關嗎?」
「當時我們就認為了。仍然有關連嗎?」
吉村看著前輩的表情說。
「我想說有關。」
今西說了。
「當時我們也認為是有人偶然間掉了,現在,我想用相反方法來說,也就是說那是有心人故意放的。」
「怎麼說?」
「是何居心,我雖不懂,可是,能說是對某人的一種挑戰。」
「挑戰?」
「人心裡一驕傲起來,就會變成那種心情;怎麼連這也不懂啊!像這種冷笑就是了。」
「但,這是保險金的給付金額啊!」
「是的,確實沒錯,我對這些數字起了疑心,而去調查了。原先我也以為會是寫錯了,但,調查的結果,完全正確無誤。」
「那麼這數字和宮田邦郎的死,又有什麼關係?」
「好好看看,這裡有那未填金額的地方吧!二十八和二十九、三十,而從二十四全部沒寫,二十八年和二十九年間有畫兩條線,如果說省略了二十七年,那又為什麼二十八、二十九又會空白呢?」
「這,我不懂!」
「我原先也以為是有統計上的意思,可是,仔細想想,那就奇怪了,為什麼需要故意空出中間呢?」
「這麼說,那中間的空白是有意思囉?」
吉村邊看失業保險給付額表邊問。
「我認為是有,到現在為止我沒發現,可是,這空白欄是昭和二十八年、二十九年間,也就是說,同年間,沒給兩次、三次,這大概只是省略而已,然而,正是相反,這空白沒有任何意思,這只能說是在看統計表的情況。」
「我不懂。」
吉村兩肘墊在桌上托腮。
「這失業保險金額的給付,是二五、四○四,三五、五二二,這數字通常讀來是二萬五千四百零四,三萬五千五百二十二,當然這金額在表格上有別的單位。只看數字的話,就是那種唸法,剛剛我給你說過音響的事了吧!」
「是。」
「也就是說,聲音如果太小,人的耳朵是聽不見的,太高也聽不見,通常的人,二萬周波以上就無法感覺出聲音來……」
「啊,懂了,這麼說,這二萬五千、三萬五千、三萬、二萬七千、二萬四千、二萬八千,這些是在表示高周波數嗎?」
「是的,也就是超音波,這兒的保險金給付額,就是超音波、高周波的配表。」
「……」
「當然,這裡有金額零數,可是,三萬五千、三萬,也許就是那周波數的藍圖。」
「這麼一來,中間的空白部分,音樂上確實有叫休止符的。」
「是啊,一定是吧!」
今西對音樂是完全生疏的。
「那麼,不能一直是高周波,也要有休息,如果按照這表來實行,剛好是這樣。」
「它仍有休止符,也就是說,不能一直是高周波數,需要加入休止符,這樣來改變周波數。」
吉村好像懂了。
「在效果上,連續的周波數,不如斷續的效果好。」
這並不是今西的意見,而是他從久保田教授那兒所聽來的知識。
「而且,這是我的想法。」
今西強調說:
「這休止不是只休止,我想它仍不斷的有聲音。」
「這麼說,是不等於零嗎?」
「不是這樣,聲音是繼續著,可是這聲音並不是這種超音波,而是讓我們聽來覺得舒服的聲音。」
「聽來舒服的?是音樂嗎?」
「對了。超音波和超音波之間,不如說是音樂中的超音波。」
「超音波?」
吉村茫然了。
「難懂的理論,我也不知道,從久保田教授那兒聽來的話,說了反而會搞糊塗,反正你只要知道有這麼回事,以及有關這方面學問的音響學,現在我們可以想像應用這理論的種種想法,比方說這所寫的記事就是了。」
今西打開筆記,那是在警察局廣報課所抄來的記事。
吉村仔細的讀了一次。
「原來如此,超音波還可以當手術用的小刀。」
「是的,這種用途只是其中之一。」
「可是,這必須具備相當的設備,而且開過刀仍會有刀痕。」
吉村提出的問題可瞭解到他所想的問題,也就是說,吉村好不容易好像也感覺到宮田邦郎和三蒲惠美子的死,並不是自然死。
宮田邦郎的屍體,既沒有外傷,也沒有中毒的跡象,這是解剖分析過的結果。
還有,三蒲惠美子的情況和宮田邦郎一樣的狀態,不同的只是,她是孕婦異常的流產了。
如果照今西所說,利用超音波殺人的話,就是用手術刀片殺人的話,也會留下傷痕的,只是普通兇器和利用超音波兇器不同而已。而宮田邦郎和三蒲惠美子都沒有那種狀況,醫生的診斷也說是心臟麻痺及大量出血而已。
「就如你所說的。」
今西說:
「如果我們假定宮田邦郎及三蒲惠美子都是這樣被殺的,那就是破天荒的手法,可是,吉村兄,在此我們必須要考慮的情況,比方……。你有沒有發覺,如果說宮田和三蒲,以及蒲田停車場三木謙一被殺案,同為一人所為,那麼,這手法就必須有必要擴大偵查了。」
「是啊!」
吉村點了頭。
「這有相當大的區別,一個是被扼殺,而且還用石頭砸臉。」
「是啊!那種殺法似乎是單純且殘酷,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瞬間的,也就是說,沒有計畫。另一方面,宮田邦郎和三蒲惠美子的死,如果是他殺的話,那麼,兇嫌似乎動了腦筋周詳的計畫過,這有沒有矛盾啊?一方面是單純而且純發作性的,另一方面又是用心良苦計畫的,如果說是同一兇嫌的話,這種心理應該怎麼解釋?」
「是啊!」
吉村想著。
「那是三木謙一突然上京的原因嗎?」
「完全正確,如果宮田和惠美子都是這種計畫被殺的話,三木謙一該不會例外啊!而且不應做出那種殺法……。可是,另外有個推測。」
「什麼樣的?」
「三木謙一的方法比宮田他們更原始,也可想像到,殺三木謙一時,這新武器還沒有完成。」
「是啊,也可以這麼想啊!」
「是吧!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殺三木謙一和宮田邦郎及三蒲惠美子的手段是兩種極端。」
「是。」
吉村深點著頭。
「三木謙一到東京是十一日早上,」今西繼續說著:「他被殺是十一日晚上十二點至一點中間,所以,被害是到達東京當晚被殺的……」
「是的。」
「三木謙一到東京,當然有他的目的,而十一日早上到晚上這段期間,替自己招來了死亡。」
這是事件接觸的根本問題,兩人追根究底的想著。
「反正,」吉村先打破了沉默。「兇嫌還沒有找出殺三木謙一理想的方法,不是時間問題,而是設備上的問題……」
「是這麼回事吧,所以,五月十一日以後到宮田邦郎被殺的八月三十一日之間,兇嫌加深的研究設備後,才著手的。」
「那麼,那設備,是在相當嚴密下準備的?」
「可以這麼想,可是兇嫌他可以很放心的在現場留下失業保險金表格,他萬萬沒想到會被查覺到。再怎麼祕密,仍然會有所疏忽的,也就是他心理的鬆弛,以及我們的目標。」
吉村定睛的望著今西的臉。
「今西先生,惠美子臨終前自言自語的話……止住,啊、啊,不,啊,不,會成為,好了,停止、停止、停止……。這呼聲也是超音波嗎?」
「不是,她的耳朵不可能聽到超音波的。」
今西說出了陰沉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