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龜田
1
今西榮太郎是在下午六點鐘左右回到家裡的,妻子看到他,有點驚訝:
「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也不能算早了!」他說:「因為準備要出差,而且,今晚就要出發了。」
今西脫掉鞋子,進入房間。
「要到那裡去呢?」妻子問道。
「東北,接近秋田的地方。」
今西沒說明詳細,心想如再提起「龜田」這個名字,一定會增加妻子心裡的負擔。
這個時候刑警的行動必須保密。妻子芳子平常是守口如瓶的,因為怕出意外,而另一方面,今西也不敢說明詳情,其用心實為良苦。
「要坐幾點的火車呢?」妻子又問他。
「上野車站發的,晚上九點的火車。」
「啊!那麼,那個案件的犯人已經逮捕了嗎?」妻子以關切的眼光看著他。
「沒有哇──連一點線索都沒有呢!」
「那麼,是不是要去圍捕他?」
「不是!」
今西覺得不太高興。
「那麼,很好!」妻子好像寬慰了些。
「有什麼好呢?」
「假如要前往圍捕或是護送犯人,總會使我擔心。只有調查事情,是沒有什麼危險的,我就安心了。」
今西以前有過前往滋事地點圍捕犯人的經驗。那種苦勞的心情很難以形容,為著一時沒留神而讓犯人靠近身邊,因而暴露出很大的缺失,這樣的經驗已經不只一次了。
護送犯人,也是很危險的事,因為犯人當中,必定有某些會計畫在途中逃走的,得隨時加以防範才行。今西本人沒經歷過,同事間是有的,犯人利用進入廁所的時刻破窗而逃,或是在進行中的列車上,帶著手銬就跳出車外。遇到這種事情的話,真不知如何向上司交代。
妻子說「安心」,就是沒有這兩種危險的意思。其實今西自己也覺得這一次很輕鬆,到龜田調查就好。可是,如果完全沒有成果,就會使搜查本部很失面子,自己也會在上級面前抬不起頭來。這是因為,今西發現「龜田」這地方,才有出差的機會,所以其本身的責任也就愈形加重。
「誰和你一道去呢?」
妻子知道刑警出差必定是兩個人一組。
「是吉村君。」今西輕聲說。
「吉村先生?啊,是不是去年元月來過的那位年輕人?今天會來嗎?」
「不會到這裡來的。我們已約好在車站見面。」
今西榮太郎抵達上野車站時,是晚上八點四十分,往秋田的快車「羽黑號」已經進站了。
今西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新聞記者。
不過他也很小心,並不立刻上車去找位子坐,他出去買一包香煙。直到此時,他還沒看到同事吉村君。
他將買來的香煙抽出一支來吸著,慢慢地看看周圍,有沒有認識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他的肩膀。
「嗨!今西先生。」
今西吃驚地回頭一看,原來是S新聞社的記者「山下」,正對著他微笑。
「嘿!這個時候,要到那裡去呢?」
在這裡被發現不太好,今西並不喜歡,但是他掩飾住不愉快的神情,說:
「有事情,要到新潟去。」
「新潟?」山下的眼睛發亮:「嘿!新潟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沒有什麼!」今西一面回答,一面想著有沒有簡單的理由可打發這位記者。
「好奇怪?你們為了停車場殺人事件已經搞得焦頭爛額了,你竟然還悠哉遊哉的,要出差去新潟,我真搞不懂!」
「沒什麼好奇怪的!」今西故作微慍狀:「新潟是我妻子的故鄉,接到義父去世的電報,所以要趕回去。」
「是這樣!那我真抱歉,我問得太多了!請代我一併致意!」雖然山下道了歉,但隨即又追問道:「不過,怎麼沒看到你的太太呢?」
今西暗想「糟了!」但立即恢復鎮靜:「電報是中午到家,因此妻子就先回去了,我為著你所講的事件所耽誤,所以一直拖到現在。」
「是這樣子。」
就連山下也會上當哩!今西暗自得意。
「你在這裡走來走去,到底幹什麼?」今西反問道,他怕和他同一班車,那就麻頰了。
「我在這裡迎接從新潟來的朋友。」
「啊──是這麼回事,那辛苦你囉!」今西安下心來。
「那麼……」今西故意揮手,慢慢向月台走去,「再見!」
山下也跟他道別。
今西故意走相反的方向,到他認為適當的地方才回頭看,已看不到新聞記者,他才放了心,並一面謹慎地,再往回走,登上列車的最後一個車廂,裡面大部分位子都坐滿了。沒看到吉村,他移到下一個車廂,還是客滿!他再移到下一個。
此時,他看到吉村坐在月台的反方向,今西所要坐的位子上,用行李箱佔著。
「嗨!」今西和他招呼,吉村舉起手來。
「你沒被新聞記者發現嗎?」今西開口就問。
「不要緊!」
吉村讓今西坐在隔壁的空位上,本來用行李箱佔著的地方。
「今西先生,你被發現了嗎?」
「嗯!我被S新聞社的記者拍肩膀,嚇了一跳。沒辦法,只好騙他說要去妻子的故里新潟,真是提心吊膽。」
「原來如此!」
今西現在只希望火車快點兒開,越快越好。在停車時間內,再被熟識的人發現,總是不大方便。因心情並不平靜,兩人盡量不望向月台那一面,反看另一面的窗戶。直到火車出發的訊號一響,他終於靜下心來。
「這班火車到達本莊,是不是七點半左右?」今西問道。
「是的。七點四十七分。在本莊再換車到龜田大約需要二十分鐘。」吉村向前輩今西說道。
「你去過東北地方嗎?」今西問他。
「一次也沒去過。」
「我也是第一次。吉村君,要是能一起把家人帶出來旅行,那就更好囉!可是時常這樣子出差,毫無樂趣可言。」
「我和你不一樣,我是沒有太太的人。」吉村笑著說。「所以無論因什麼任務而出差都好。單獨旅行,更愉快。」
「是這樣!這次並沒護送犯人,和圍捕犯人,心情也就比較輕鬆些。」
「不過,發現『龜田』這地方的人,是今西先生,假如有所斬獲的話,就不得了囉!」
「不知道能不能有所收穫哩!為著我的多嘴,因而花這麼多旅費!事後很可能會挨主任的罵呢!」
兩人隨便聊著。
旁邊有乘客,因此他倆沒再談起跟搜查有關的事情。初次到東北的兩人,到十一點還是睡不著,黯淡的窗戶有人家的燈光透過來,因為夜色太暗不能看到什麼景色,但黑暗中也有東北風味。
天亮時已到鶴岡,到達「酒田」時是上午六點半了。今西很早就睡醒,可是吉村抱著胳膊,躺在後面還繼續睡著。
在本莊換車,到達「龜田」已將近上午九點了,這車站有點遺世獨立的味道。街道非常整齊,有許多房子比想像中還幽雅些。
因為下雪的關係,所以每戶的走廊都有深厚的雪堆積著。今西和吉村初次來到本地,因而覺得好奇。街道的上方,有一座山。
「今西先生,我肚子覺得餓哩!」吉村說。
「是呀,在那邊吃就好了。」今西指著車站前面一家食堂說。
他們走進去,裡面只有兩、三位客人,雖是食堂,但店裡頭有一半是開著土產商店,樓上則作為旅館。
「要點什麼?」
「是……我想要吃白米飯,因為肚子太餓了。」
「昨天晚上你睡得很好吧?」
「是啊,不是您叫醒我,我還起不來呢。」
「還是我比你老多了,睡眠時間自然比較少。我在鶴岡就開始醒了。」
「那真是可惜,我本希望能看看鶴岡的街道。」
「睡得這麼熟,當然會錯過了。」
「要是那麼早起,會使肚子更餓哩!」
「哈哈。」
今西點的是麵食。兩人並排坐著吃。
「今西先生,我在想一件奇妙的事,不知你的看法如何。」吉村一面吃一面說:「像這樣!出差到各地,看看各地的景色,倒不如說嚐嚐各地的食物。有時候,護送犯人,任務達成後回到家,滿身的冷汗,卻仍然回想起各地方食物的口味,我們的出差旅費有限,到各地去所能吃的也只是咖哩飯,便餐的程度而已,可是各地的口味不同,總叫人回味無窮。」
「不過──」今西吃著麵,說:「這是你年輕人的想法,我就希望欣賞各地的景色。」
「唉,是的。」吉村停下筷子,說:「今西先生,你能作詩句,所以特別注意景色,這次一定會有豐富的靈感!」
「作作歪詩罷了!」今西開自己的玩笑。
「我們吃飽飯後,要馬上到警察署去看看吧?」
「就這麼決定了。」
「我們有機會能到這裡來,是由於今西先生看到太太的雜誌附錄所引發的靈感,要不然,我們就沒有機會到這裡來,人生當中,只要稍作努力,命運可能就會有所改變,但不是絕對的。」吉村吃完飯,一邊喝茶一邊說。
2
岩城警察署的建築已相當陳舊。
今西進入裡面後,掏出名片表明身分。
警官看了名片之後,說:
「請進!」
今西兩人馬上被帶到署長室,署長正在批閱公文,看見他們,立刻招呼:
「請!請!」他將椅子挪後,站起身來,像是還沒看到名片就已經認識他們似的,非常親切,他挺著胖胖的肚子笑著,準備兩個椅子在他們面前。
「我是警視廳搜查第一課的今西榮太郎。」
「我是蒲田署的吉村弘。」
他們兩人一起向署長致敬。
「辛苦你們了!」署長示意請他們入座。
「這個案子,勞你們多費心了。」今西首先表達謝意。
「那裡的話,別客氣!不知道能否給你們作參考哩!總是有個眉目,就先通知你們了。」
年輕警員端茶過來。
「那已經很了不起了。」
署長請他們抽煙,一面說:
「你們是直接到這裡來的嗎?」
「不是。我們想要知道羽後龜田地方的情形,首先在該站下車,而後坐公共汽車來到這裡。」
「其實,警視廳的人到本署來,你們是第一次──」署長說。
「我大體上知道照會的事件,可是不明瞭詳細情形,由你們來說明一下,好麼?」
「好的!」
今西就前前後後,大概的將蒲田停車場殺人事件的調查過程做個說明。
署長很有興趣地聽著。
「果然是由於這樣,龜田才會被列入調查範圍。」
「是的,使用東北口音,或說『龜田』這個名字,而使人聯想到這裡來。」
「其他部分,我知道了。我在前一通電話中曾向搜查主任說過,這裡並沒什麼特別之處。這個龜田可能你也知道,是多年以前城下街二萬石的一個很小的藩族,有很多人早已定居。」署長開始說明。「你們也看過了。此地三面環山,所以耕地很少,現在只靠麵乾及織物維生,織物名叫龜田織,戰前受人歡迎,現在已不再流行了。因此很多年輕人紛紛往外謀職,本地人口也就年年減少。」署長雖然用標準語,可是口音中含有本地獨特的腔調。
「所以假如是龜田出身的人,應該馬上可以查出來。照本部所寄來的相片,叫署員調查的結果,並不是龜田人,但是……」署長停語片刻,接著說:「一個禮拜之前,有個男人在龜田出現。」
「你說『奇怪』是什麼樣子呢?」今西問道。
「看起來像是勞工階級,穿著很破舊的西裝,大概三十到四十歲之間。起初並不覺得奇怪,這次接到你們的照會,才調查龜田附近,結果眾人說的確有這個男人。」
「是真的!那他來龜田,發生過什麼事呢?」
「那男人投宿龜田的朝日旅館,這間旅館很古老,並且在本地算得上是比較高級的人物才能住宿的旅館,這與勞工階級的身分好像並不相稱。
「旅館起先拒絕他的投宿,可能是看他的外貌而作此決定,想敬而遠之。可是該男人說關於錢的問題不用煩惱,請一定給他投宿,他會先付錢。那時候正是該店沒有客人的季節,因此就答應,帶他到次一等的房間。」
今西聽到這樣,想起在蒲田站酒吧的被害者與同伴,年齡照目擊者所說是三十到四十之間,有人說是三十,有人說是四十,說法不一。外貌像勞動者,就這兩點與署長所說有所吻合。
「然後呢?」
「往後並沒發生什麼事情。他投宿旅館的費用,依約先付,並且給女服務生小費五百元。」
在這附近給服務生小費五百元算是不少的,這麼好的客人,旅館方面後悔沒帶他去高級房間。
「沒帶往高級房間嗎?」
「不管怎樣講,外型差得太遠了,因此旅館方面仍放不下心。」
「那男人在旅館裡有沒有做什麼事?」
「他是那天黃昏時刻到達的,所以吃飽飯後就說累了,躺下去立刻呼呼大睡。因此,旅館方面更不能安心。」
「有發生不愉快的事嗎?」
「有的。那男人一直睡到十點,起床以後就問女服務生:『本店是幾點鐘打烊?』女服務生說:『到一點都還沒休息。』他說:『既然如此,我有事情想要出去一下。』就穿著旅館的木屐出去了。」
「十點多才出去的嗎?」今西再問一次。
「是的。」署長繼續回答:「他過了一點才回到旅館。喔,對了,我忘記說他帶有『小型背包』,但放在旅館裡並沒有帶出去。這地方附近的人家,或者店面,晚上都很早就關門了,所以,十點到一點左右的這一段時間內他到底做什麼呢?這個問題在都市內並不算什麼,但在鄉村就會引起注意。」
「是呀!在鄉村當然會引人注意的。他回旅館以後有沒有什麼不正常的舉動?」
「沒有。與出去時一樣,並沒飲酒。女服務生問他:『你到那裡去呢?』他回答說:『有點事情出去辦一辦而已。』超過十點還出去辦事情,旅館方面覺得奇怪。這些是我們的署員出去調查時問到的。」
「不錯,那麼,那個男人投宿旅館的登記簿還在不在?」
「他有登記,而且登記簿還在。本來早就想暫時借過來,因你們要來所以故意沒那麼做。有必要的話,隨時可以去拿。」
「那太好了。以後還有什麼變化嗎?」
「在旅館裡發生的事情大致上只有這些。他隔日早上過八點就出去了,女服務生曾經問過他:『你要到那兒去?』他回答:『坐火車到青森方面去。』」
「登記簿上寫的住址是那裡?」
「是水戶茨城的水戶市。」
「噢!是水戶市。」
「登記簿上是這樣寫的,但是真是假你們調查一下就明白了。女服務生說水戶是個好地方。他就說明水戶附近的名勝古蹟,因此可知他對於水戶也是頗為熟悉的。即使不住水戶,至少跟那裡也有關係。」
「職業呢?」
「登記簿上是寫『社員』,但沒寫明是那一家會社。」
「那麼,晚間整整三個鐘頭到外面去做什麼,實在令人費解。」
「是啊。若只有這樣就沒有勞駕你們前來的必要了。值得注意的是,還發生一些小小的變化。」
「什麼變化?」
「一件是在麵乾店面前徘徊。」
「什麼樣的麵乾店?」
「剛剛說過,龜田是麵乾的名產地,所以,業者的房屋旁邊常擺有麵乾讓太陽曬著,他就是在那兒出現的。」
「出現在麵乾店?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事,他只站在曬麵乾場前面。」署長苦笑著答道。
「一聲不響地站著?」
「是的,不做什麼,就只站在那裡眺望著麵乾。」
「哈!哈!」今西禁不住笑著。
「麵乾店的人看到他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裡,覺得奇怪,就注意他的行動。可是他沒有特別的舉動,然後就飛快地走開了。這件事情能不能作參考?」
「能,而且很重要。」今西回答,接著又深深嘆了一口氣:「果然幾件事情都有關係,投宿旅館的男人和站在麵乾店門前的男人,確定是同一人嗎?」
「沒錯,是同一人。」署長無意中笑著:「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情?」
「龜田附近有一條河水流著,叫做衣川。在川邊的土堤上有個男人在白天時長久睡在那邊,是同一個男人。」
「請等一下,」今西打斷他的話:「那是投宿旅館的隔日嗎?」
「不是隔日,是投宿旅館當日,剛才說過,他是在黃昏時投宿的,算起來正是該日的中午。」
「我明白了,請再說明下去。」
「只說那男人睡在河川旁邊,在這個地方,沒有人會舒舒服服的睡在那裡。土堤旁邊有一條路,本地人走過那條路時看見有人在川邊睡覺,頗覺訝異,認為他可能是個流浪漢。」
「的確!」
「這件事情本來我們也不知道,是署員出去調查時,有人告訴他的。結論是,那個男人白天睡在土堤,晚間十點離開旅館,直到一點才回去,就是這樣讓人覺得奇怪。」
「是這麼回事?」
署長輕輕看一眼今西的臉孔。
「白天在土堤午睡,夜晚出去的行踪不明,這是不是普通人的行為?」
「啊!你想起賊的行為嗎?我也想過。但是當天在附近的街道上並沒有竊盜案發生,這裡只要一發生竊盜案,被害者極可能就會聯想起他,因他的行跡可疑。可是沒有。因而我們更覺得莫名其妙。」
「那個男人只在這裡逗留一天嗎?」今西問道。
「是的,只有一天。今西先生,這與所照會的事情有關係嗎?」
「可能有關係,」今西微微笑著:「事有蹊蹺,讓我們出去走走。」
「派一個人當你們的嚮導,怎麼樣?」
「不用了,只告訴我們場所在那裡就好。我們就隨便走走,比較方便。」
「那好。」
署長吩咐署員向他們說明朝日旅館、麵乾店的所在。今西和吉村向他們致意後就出去了。
兩人坐公共汽車到龜田。車內的乘客全數是本地人,交談的內容,他們兩人很難聽得懂,因為地方的腔調實在太重了。
走出街面,到了荒野的路面上,往窗外一看,就可看到翠綠的山巒。景色真美,這個地方的花,因氣候的關係,平常可能比東京開得慢。
今西呆呆地望著外面。
過不久,他倆照著署員所說明的停車場下車,到朝日旅館去拜訪。署長說過那旅館格式很舊,的確是很舊了,古老的裝潢已不合時代潮流,但是有一種嚴肅平靜的氣氛。
「我叫今西榮太郎……」今西看見女服務生就出示證件給她看,想見主人。說完話後,由店裡走出一位大約是四十歲的男人,蹲跪在今西面前。
「我是東京警視廳來的。」今西坐在正門邊說道。
主人說道:「上來吧。」
但是兩人沒有上去。女服務生就帶坐墊及茶來。今西說明來意,並敘述岩城署長所聽到的,與傳述給他的談話內容。
「確實有這樣的人投宿過。」主人回答。
「您能詳細的再說明一次嗎?」
今西問過這句話以後,店主人立即回答,但與署長所說的全然吻合。
「登記簿呢?」今西問。
「在這兒。」
「給我們看看好麼?」
「好──」
主人叫女服務生帶登記簿來,他的登記簿跟傳票一樣,一張一張輯成一本。
「就是這個了。」
主人拿出來,上面記載的是:
「茨城縣水戶市××町××番地橋本忠介。」
粗劣的文字,像小學生所寫的,但是一個像勞動者的人,能寫這樣的字已經很不錯了。
今西盯著文字,再問起客人的相貌,年齡:三十。身材頎長,不瘦也不胖,臉形稍長,頭髮沒分邊,留得很短。臉色黧黑,五官尚稱端正,但時常低頭而視,說話時眼睛也會東瞟西瞟的,因而女服務生無法對他的臉形產生深刻的印象。
說話的腔調如何呢?很明顯不是東北口音,稍微接近標準語調。聲音是陰沉的,所有看過他的人,一致的見解是:精神不佳,是個鬱鬱寡歡的人。
他沒有帶旅行袋或旅行箱,只帶了個平常使用的布製小型背包,裝滿隨身物品。
「你們兩人若再去找麵乾店,所得到的,將是同樣的答案。」旅館主人說。
麵乾店的旁邊有曝曬東西的場所,正在曬麵乾,場地排有許多竹竿,一條條白色的麵垂掛下來,被陽光照射著,好像白色的瀑布。
「他就是站在那邊的。」麵乾店的老闆娘出來說明。
照老闆娘所示,那個男人所佇立的地方,是一塊很空曠的草坪,有小路與外界相通。男人在草坪上,時或站著,時或蹲下,一共徘徊了三十分鐘。人們覺得他很可疑,可是他沒做什麼惡作劇,因此也不好意思去詢問他。直到刑事先生來問了,他們才提起這件事。
「他一直都在看麵乾嗎?」
「嗯!繼續看麵乾或是休息。看不懂他在做什麼。」
問完話後,今西和吉村就離開了,他們走著走著,不久抵達署長所說的河流。
「果然不錯,那個男人在這兒睡覺嗎?」今西一面看景色一面說。
河的對面土堤上有一位農婦,正挑著一根鋤頭緩緩而行。今西心想,要不是有這件案子,就會有個舒舒服服的旅行了。
「今西先生,」吉村先生在旁邊說:「怎麼樣?你覺得這位男人與蒲田站那間酒吧的被害者同伴的是同一個人嗎?」
「嗯!很難判斷。但是事情確實很奇怪。」
「不得要領!」
吉村站在今西身旁,面部毫無表情。
「今西先生,在旅館登記的姓名可能是假名嗎?」吉村問道。
「可能是捏造的。」
「你怎麼知道?」
「你看見登記簿上的筆跡嗎?」
「我看見了。真粗劣的字體。」
「當然粗劣了,那是用左手寫的,請等一下──」今西搜尋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本記事簿,裡頭夾著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登記紙。
「你看清楚,這個字不但筆劃生疏,而且死板板的,在旅館裡女服務生所說的你還記得嗎?登記單並不是當著女服務生的面寫的,而是等她不在場時,用左手寫的。」
「照你這麼說,真的是越來越可疑了。」吉村看著說。
「不只是字體粗劣,而且看得出是左手寫的。本來習慣用右手,為使人查不清字跡才用左手,姓名也可能是假的。」
「照你這麼說,可能八九不離十。」吉村聽到這些說明,臉色稍形舒坦。
「他投宿在那個旅館,由下午十點到隔日凌晨一點到底是去那裡?做什麼呢?看他白天的行動,並沒做什麼事的跡象。」
「是的,我也搞不懂這個問題。」
今西雙手插在褲袋裡,站在草叢中央,眼前的川流有些泡沫激起。
「奇特的出差之行。」他面向著太陽,讓影子投射在大地上,說:「沒什麼具有重大意義的成果。」
的確是的。經過這麼遠的路到這裡來,只有聽到奇怪男人的行動而已。這個左手寫的筆跡,此後有什麼作用呢?只能證實他曾經跑到東北的鄉村來。
「今西先生,現在要怎麼辦?」吉村用黯淡的口氣問他。
「現在暫時沒什麼目標,所以暫且返回。」
「需要查證那男人的行踪嗎?」
「查詢也沒有用。他只在龜田待了一天而已。」
「那他為什麼目的到這裡來呢?」
「我也不明白呀!流浪的勞動者,又沒有求職的跡象,但是就如你所說的,為了慎重起見到附近鄉鎮再去查查看。難得到這裡來,好好打起精神吧!」今西看著吉村無精打采的面孔說。
3
翌日下午,今西和吉村再次訪問岩城署的署長。
「受你們多關照了。」今西向他致意。
「呀!不敢當。你們查得怎樣了?」胖署長微笑著。
「受你們關照。大體上明瞭啦!」
「有收穫嗎?」
「哈!像有點眉目了。」今西回答。
實際上還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但為了給署長有一點「成就感」,今西才如此回答他。署長幫忙,也盡了力,總不能不給他一點面子吧!
「那太好了!我們沒有白通知你了。」署長覺得很滿足:「往後又怎麼做呢?」
本來只查龜田一地,後來又到附近其他地方去查,看有沒有同樣的人出現。
「唉!查詢的結果如何?」
「可是那男人在其他地方沒有出現過,只有在龜田出現,大概由龜田車站上車到其他地方去。當初我們的看法是,可能他是個勞動者,由其他地方到這裡來謀職,或由本地外出。依這兩個方向去查詢踪跡,可是沒有結果。」
「那真辛苦你們了,但我還是奇怪,他怎麼只在龜田站下車呢?」
「就是呀!依我的方法,應該可以再查出一點線索來才對。」
兩人暫時跟署長聊天,等著機會告辭。
不久,署長就送他們到辦公室門外。他們沿著大街走著,前往火車站,一面走,吉村一面問今西:
「坐幾點的火車呢?」
「仍然坐今晚的火車吧!明天早晨抵達上野,順便可以去上班。」
他們沒有火車時間表,只能先到火車站去,看看班次後再作選擇。
車站很小。火車時刻表就標示在車站內,高高的牆上,兩人仰頭看著。
這個時候,背後忽然嘈雜起來了,今西回頭一看,那邊有三、四名年輕人帶著旅行包,周圍被五、六名新聞記者包圍著,其中有人用照相機正對準他們拍照。
今西看那不是這附近的人,顯然是由東京來的,而被本地的記者所包圍。今西總覺得有點好奇,多看了他們幾眼。
今西觀察他們,中心人物是四個人,顯然是東京人,故意穿著輕便的服裝,但那衣服也是特別經過選擇的,格調高雅,氣質清新。
實際上,這四個男人當中,有人留長髮,有人帶著無沿的呢帽,年齡大概都在三十左右。
本地的新聞記者一個一個訪問他們,一面拍照,或換裝底片,動作有些誇大。他們四個人可能在社會上有相當地位,能在這寂寞的車站附近特別受人注目。坐在待客室內,本地的乘客以看熱鬧的心情看著他們。
「不過,日本的火箭發展,只能算剛開始而已。……」今西好像聽到有人這麼說。
在這小集團當中,有一個看起來最年輕的,皮膚白皙,濃眉大眼的青年,穿灰色西裝,沒有打領帶,將黑色運動襯衫的衣領翻出。
這句話好像向著一位新聞記者說。
「到底什麼事情?」吉村就問。
「嗯……」今西也難以推測。雖然有社會地位,怎麼都這麼年輕。在這個時候,有二、三位本地的年輕女士走到四個人的面前,拿出手冊給他們。有一位就拿出鋼筆不知寫些什麼在手冊裡,少女就向他致謝意,再轉給另一個男人,他同樣用鋼筆在手冊上寫字。可能給他們簽名。
「是電影明星嗎?」吉村看到這種情景,不禁問道。
「我也不太清楚!」
「可是看起來又不像電影明星,而且,談話的內容很奇怪!」吉村歪著頭:「嗯,再怎麼看,就是不像電影明星。」
「不過,最近電影明星當中,新人我們比較不認識。而且電影界繼續不斷地培植新人,所以對這一點,小姐們應該消息會比較靈通。」今西說出他的想法。
其實,今西年輕時的電影界和現在的電影界已經有很大的差異。在他腦海裡所能記得的,老一代的電影明星,現在都已經不再在銀幕上出現了。
那一團人漸漸移向月台。進站的是南下往青森的火車,並不是今西他們所要搭的那班車。
新聞記者向年輕人致謝。道別之後,就一個一個走回來。
「去請教他們。好嗎?」吉村引起了興趣說。
「算了吧!」今西潑他冷水。
「到底怎麼回事,我很想知道。」
年輕的吉村帶有叛逆的個性,為滿足好奇心,他就走近帶有簽名簿的年輕女孩面前。他屈著身子問話,那個女孩則微微紅著臉回答他。問完後,吉村點著頭,回到今西的身邊來。
「我懂了!」他微笑著。
「是什麼?」
吉村將那位年輕小姐所回答的內容傳述給今西。那個年輕人是東京文藝界的人士,也就是「新潮派藝團」──一個經常在報刊雜誌上刊載活動消息的團體──當中的一份子。
「什麼是新潮派藝團?」今西聽不明白,又問吉村。
「新潮派藝團,就是求進步的青年藝術工作者所組成的團體。」
「嘿!新潮派藝團!我們年輕時有組一個『新村』。」
「嗯!就是武者小路所發起組織的。但這個不是村,是軍。」
「什麼樣的軍?」
「各式各樣的人聚集組成的團體。換言之,是懷有新思想的年輕人才會前來參加的組織。有作曲家、學者、劇作家、小說家、音樂家、電影從業人員、詩人、記者等等……各行各業都有。」
「嘿!你滿清楚的嘛!」
「本來我就常常閱讀報刊雜誌的。」吉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那四個人,就是那個團體的成員嗎?」
「是的。那位年輕的小姐說,剛才在那裡,穿著黑襯衫的是作曲家和賀英良,他旁邊是劇作家武邊豐一郎,另兩位是評論家關川重雄、畫家片沢睦郎。」
今西聽到這幾個名字,好像在雜誌或新聞上看過或聽過,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幾個名藝術家到鄉村來做什麼?」
「聽說,在這個岩城町有設立一個『T大』火箭研究所,他們是剛參觀後,轉回程的。」
「火箭研究所?嘿!在這個鄉村有設置這樣的機構,我都不知道!」
「我聽到這些話,就回想起來,這消息在什麼雜誌或新聞上好像看到過。」
「在偏僻的地方也有現代科學的設備。」
「是的,他們參觀了後,往秋田,再看十和田湖,然後再預訂回東京的路程。也就是說,他們是正受各界宣傳的響噹噹人物,因此本地的記者才會這麼熱心地採訪。」
「的確!」
今西不太關心這個話題。他漫應著就開始打哈欠。接著,他問道:
「可是,吉村君,我們決定坐幾點的車呢?」
「噢,是晚上七點四十四分的快車。」
「幾點可以到達上野?」
「明天早上六點四十分。」
「這麼早就到了?啊!那真好,先回家裡睡一會,然後到搜查本部去上班。」今西嘟囔著說。「總之,這趟旅程沒有很好的收穫,所以也不用急著走。」
「是啊!離發車的時刻還有一段時間,」吉村接著問:「今西先生,我們順便去看看日本海的景色,再回去好嗎?」
「好!就這麼決定!」
今西和吉村走過街道,往海岸方向走去,通過街道後,慢慢走向漁村,突然聞到海潮的香味,極為強烈。海岸全是沙地。
「真是一望無際!」
吉村漫步在沙灘上,飽覽美麗海景,那一望無際的海平面,沒有一個島嶼,逐漸西沉的太陽所照耀的光線,在海面上形成一條光帶。
「的確,日本海的顏色很深、很美。」吉村眺望著,感嘆地說。
「太平洋的顏色比較淺,感覺上,日本海的顏色好像是太平洋所濃縮的色彩。」
「是的,這個景色才跟東北地方相配合。」
兩人眺望著遠方。
「今西先生,有創作的靈感嗎?」
「你是指詩句?」
「該有三十句了吧!」
「別亂說!作詩那有那麼容易的!」今西苦笑著。
漁村的孩子們帶著很大的魚簍,走過他們面前。
「到這麼寧靜空曠的地方,才知道東京的擁擠和嘈雜。」
「難得這麼自由自在吶!」
「我們的心靈已佈滿灰塵,若能在這裡待個二、三天,慢慢地生活,將會洗淨那污濁的氣氛。」
「啊!你真是一位詩人,已開始作詩了!」吉村讚嘆著說。
今西看著吉村的面孔。
「呀……我不是……」他突然有所感慨,幹上警察這一行,似乎已埋沒了作詩的天分。接著又說:
「你之所以會知道剛才那些年輕人,是因為有閱讀過有關書籍的緣故。」
「是的,並不是很有興趣。只是一般的見聞而已。」
「他們叫什麼新潮……?」
「叫新潮派藝團。」
「有志趣的年輕人,而且令人印象深刻。他們真是無憂無慮的一群!」
「也不見得是無憂無慮!他們都是青年才俊,對時代的使命感很強烈的人。」吉村說。
「我小時候聽叔叔說過,叔叔是寫通俗小說的,白樺派的人,那時候我們還小,不過可記得,新村也是同樣的情形。」
吉村知道這種情形。
那個時候也是一樣的,組成團體後個性就更加顯現出來。「白樺派」是有島武郎、武者小路實篤等個性強硬的人,脾氣也很相近,他們一群是人道主義作家的一派。而現代的一群,對於這一點則各有主張。這些主張凝聚在一起,已成為集團的特徵。白樺派時代,人道主義只限於文藝活動,可是最近則加入政治活動的言論。
果然時代的潮流不同。今西並沒有瞭解得很透徹,但稍微知道一點點。
「我們回去吧!」年輕的吉村漸覺無聊。
「回去?今晚在火車裡吶!我跟你不一樣,我在車上很難睡覺的,所以現在需要休息。」今西說。
4
乘坐這班火車的客人很少。
在本莊換乘快車的今西和吉村,悠閒自在地坐在三等車廂內。
「今西先生,我去買便當。」吉村放下包袱,匆匆忙忙就離開座位。
火車在這裡停下來,休息五分鐘,所以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買東西。在窗邊,乘客與送行的親友交談甚歡,今西凝視著他們,聆聽其談話內容,卻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聽得出是當地的口音。
不久,吉村帶著便當和茶回來了。
「喔,辛苦你啦!」今西伸手去接一人份的便當和茶。
「肚子餓了。現在就吃,好嗎?」吉村問。
「等火車開動後再吃吧。」
「好!」
列車不久就發動了,車站的燈光隨即亮起。「羽後本莊」這個四個字的站名和月台逐漸遠離而被拋在後頭,火車剛離開車站,就接著通過一個平交道,很多人站著目送火車經過。
今西經常如此出差旅行,到過很遠的地方,可是當他想到說今生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到這裡來,心中不免產生一陣悵惘。
火車離開本莊市區。夜色一片朦朧,僅微微可以看到黑色的山的輪廓,慢慢往後面移動。
「差不多可以吃了。」吉村打開便當。
「吉村君,我啊──」今西打開便當,說:「吃這個便當,令我回想起小時候常盼望能吃到這種便當,而母親難得買一個給我,記不得當時一個賣多少錢了,喔,好像是三角錢吧!」
「嘿,是這樣嗎?」吉村看一眼今西的面孔,彷彿能想像今西的教養或是小時候的生活環境是怎樣一種情形。和年輕的一代比較起來,剛剛在車站所看到的年輕人,生活在養尊處優的環境裡,大多數是良家子弟,受到良好的教育,一直到大學畢業,過得真是幸福。吉村再次看看今西,老練而又細心的前輩。實際上,今西正以愉快的心情吃著便當,吃完以後,喝著土製的茶,味道好像很好的樣子。長長鬍髭的周圍已現出疲憊的神采。今西接著將便當盒蓋起來,然後用細繩綁著。吃飯後吸根煙,是人生一樂。
抽完煙之後,今西找出口袋裡的手冊,用嚴肅的表情閱讀著。坐在他對面的吉村認為,今西是在檢討整個案情而搜查記錄。
「吉村君,看這個。」今西略帶害羞地笑著,拿著手冊給他看。
麵乾垂落嫩草尖閃閃發亮
北之旅藍色的海洋夏季變淡
◇
「有收穫了!」吉村微笑著再看次句的詩。
躺身而起 叢草偃臥隨即恢復挺立
聚集在衣川之濱 蔚蔚離離
◇
「哈哈!這句是在寫那個奇怪的男人的事吧!」吉村讀了之後說。
「你猜得真準!」今西略微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一面向窗外看去。外面仍是一片黑暗,偶爾在很遠的山那邊,有人家的燈光寂寞地照著,但隨即往後溜逝。
「今西先生,」吉村說:「要是這個奇怪的男人與犯人是同一個人,那就好!」
「是啊,若真如此,那我們的出差就沒有白費。」為著打聽這件事,到這麼遠的地方來,而後如果與案情發展沒有關係的話,就會受到良心的苛責!
吉村對到遠方出差的事再三考慮,因為到遠方的出差旅費一增加,搜查本部的經費就要在其他方面削減,所以吉村感到良心上過意不去。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到時候請同事們原諒就是了。」
「是啊,不管怎樣,今西先生,我們自由自在地坐在火車內,其他人則熱心地費盡心力在搜查,關於這一點我感覺對不起他們。」
「吉村君,這也是工作內容啊,不要掛意得太多吧!」
今西雖然這樣安慰吉村,但其本人的心情卻比吉村還要沉重。
現在的調查可能已走到死角,如果調查有突破性發展的話,是不會特意派他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的。搜查主任也在焦急,特別是今西說出「龜田」這個地名,所以出差的責任也就特別重大,籠罩他的心裡使他憂形於色,看著窗外的今西忽然獨自嘟囔著:
「衣服不知有沒有被搜出?」
吉村沒聽懂,再問他:
「衣服?」
「是的,兇嫌所穿的。也就是在殺被害者的時候,所染上的好多噴出來的血,血衣不能再穿,只好隱藏起來。」
「犯人大概會把這種東西藏在自己家裡。」
「很多這樣的例子。但是本案可以另作假設。」今西說:「那衣服染有相當大的一片血跡,兇手是怎樣穿著回到家裡呢?實在令人懷疑。他一定很怕被人看到的,所以,我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穿回到家裡。」
「但是當時是夜晚啊!」
「不錯,是夜晚,但我認為兇嫌的家住得很遠,難道,他那個樣子可能坐電車嗎?坐計程車,也會被司機懷疑的。」
「有乘坐自用轎車的可能嗎?」
「我想也有可能。但是犯人好像有換衣服的緩衝地點。」
窗外的黑暗仍然溜逝而去。
乘客當中已有人準備就寢。
「犯人的衣服染有血跡,一定非找到一個更換衣服的地方不可。」吉村說。
「這麼說,也就是犯人藏身的地方了?」
「結論恐怕是如此。」
不知今西正在想什麼。眺望著黑暗的窗外,一面說出這句話,一面由口袋裡拿出一支剩下半段的香煙吸著。
「那麼,藏身處有可能是犯人的情人所住的地方嗎?」
「這個我也不知道!」
「當然,在那個地方換衣服,並不是空家,一定有人居住,那麼一定跟犯人有特殊的關係。」
「那當然!」
「不是情人,就是最親密的朋友或兄弟等等。」
「沒錯。」
到這個地步,今西仍是多思考,少說話。他不愧是一位老練的刑警。
年輕的吉村平常不在今西的身邊,吉村是事件發生地點所轄署的刑警,以前發生殺人事件時,今西也曾被派來與他合組。他身為晚輩,對今西當然很尊敬,每有疑問,他經常請教今西。因此,漸與今西熟識,瞭解今西的個性,也與其家人有所來往。往往,有了線索時,今西不會對同事提起,這是他的習慣,有時候就直接到搜查課第一課長那裡去報告。搜查第一課是專門處理殺人事件,房間分成八間,每間各有八名刑警,有案件發生時,搜查本部會派出其中一間的八個人,出動去辦案。八名刑警統統具有獨立的身分,本來要聽主任的指揮才能活動,但對犯人若得有線索時就可展開單獨偵查。
無論什麼人,都有求功心切的情形發生,這是難免的。搜查會議席上,刑事們各懷鬼胎有所保留而不肯鉅細靡遺地說出,原因是怕全部說出,被別人有效利用而捷足先登,那就完了。現時的今西,長久以來,仍然沿用這種做法。他在思考什麼,有無線索總是像石頭一樣地沉默著凝視旁人。
「好啦!該睡了。」
今西無聊地捻熄煙蒂說。
「好!」
「明天早晨幾點能到達呢?」
「六點半。」
「這麼早,可能同事們一個也不能來迎接我們。……這是一趟浪費的出差。」
隔日清晨,今西榮太郎醒得很早。
窗戶的百葉窗洩入些許晨光,今西稍微打開一下窗戶,看到東方出現一片魚肚白,一座一座的山在晨曦當中往後退去,與晚間景象又不一樣,他看看手錶,已經四點半。
吉村還在睡覺。今西注意看,到底走到什麼地方,一會兒,火車通過一個車站,剎那間看見了「澀川」的站名,他掏出一根香煙來抽。一旁的吉村就在此時醒過來了。
「你起來了。」
吉村的眼眶仍然紅紅的。
「對不起,我亂動才吵醒你!」
「不!不!沒關係的。別這樣說。」吉村揉著眼睛看外面:「這裡是什麼地方?」
「剛過澀川!」
「哎呀!馬上就要到家了。」
「多睡一點吧!」
「好!」吉村閉起眼睛。但隔一會馬上張開,「睡不著了。」
「是因為接近東京的關係嗎?」
「不是的!」吉村也從口袋裡取出香煙。兩人暫時靜靜地陷入沉思。
列車由山坡上走向平野。外面漸漸明亮了。今西把百葉窗整個打開,看到田野裡已經有晨耕的農夫。
不久,窗邊看見許多人家,列車已抵達大宮。
「吉村君,對不起,去買一份報紙好嗎?」今西拜託他。
「好的!」
吉村站起身,離開座位走向月台。他回來時,手中拿著三份報紙,列車剛好要開動。
「對不起!」今西隨即打開社會版。人不在東京,心裡卻一直掛慮著那件案子,不知有什麼進展沒有。
「沒有,那件案子沒有刊載。」
今西再翻閱另外兩份報紙,可是一樣也沒有涉及此案件的報導。
吉村以同樣的心情閱讀社會版。
「沒有什麼記載嘛!」他收起報紙說。
「那麼?……」
沒有與那事件有關的記載,心情就覺得輕鬆些。今西從第一版開始慢慢讀,鄰座的乘客大部分都醒來了。再三十分鐘就可到達上野車站,性急的人已開始收拾行李了。
「吉村君,是這個嗎?」
今西撞了一下吉村的手肘,叫他看報紙裡面文化欄的照片。
吉村一看,題目是「關於新潮派藝團」。作者署名是關川重雄。
「呀!是這個了。」吉村說。
「龜田車站看見的那四個人當中,其中的一人。」
「果然不錯,面形很相像。」今西凝視著照片。
「刊載在這裡,真不簡單!」
「現在正被廣為宣傳的一位新聞人物。」
「新人!」
「現代文藝團!」
「就像他們一樣麼?」
「大致是如此吧!是的,可以這麼說。」
「讀這篇文章,覺得很深奧,果然他也是智慧很高的人。」
「大概是啦!」
吉村接過今西手中的報紙仔細地閱讀。
「喂!到了。」
列車駛入上野車站。吉村看一看窗外,隨即收起報紙,站起身來。
「吉村君,我們要預防,萬一等一下被記者包圍時被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