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二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二章</h3><br /><br />  在早晨,村上裏的人都擠在他家門口看新娘子。金花裝扮好了坐在那裏,由一個挑選出的「全福太太」在旁邊替她梳頭、搽粉抹胭脂。其實現在頭髮剪短了,根本不用怎麼梳,她自己也已經抹過胭脂粉了,這不過是討個吉利,希望新娘子將來也和她一樣福氣。譚大娘是不合格的,她雖然夫妻白頭偕老,只有一個兒子,人拉夫拉走了,這許多年來一直音信全無。<br /><br />  時辰到了,新娘就動身,走到十里外的周村。一個堂房兄弟走到她面前打著鑼。送親的金根抱著阿招跟在她後面,提著盞燈籠,因為今天要到深夜回來。他兩隻手都佔住了,所以新娘自己提著包袱。她穿著厚墩墩的新棉袍,身上圓滾滾的,胸前佩著一朵大紅絹花,和勞動英雄們戴的一樣,新參軍的人在會場裏坐在台上,也是戴著這樣的花。<br /><br />  那小小的行列穿過村莊,大鑼一聲聲敲著,到處都有婦女與小孩尖聲叫著:「來看新娘子呵!看新娘子呵!」一大群人直送到村口。譚大娘站在最前面,高聲念誦著吉利話。她等一會也要去的,和她丈夫一同去吃喜酒。<br /><br />  「老頭子呢?」她回過頭去四面張望著。「跑哪去了?他沒趕上看見新娘子動身。」<br /><br />  老頭子坐在大路邊上一個小小的露天茅坑上,是一隻石井上面架著兩塊木板。他坐在上面曬太陽,吸著旱煙。新娘的行列在他面前經過,他微笑著向他們點頭招呼。<br /><br />  「待會兒早點來呀,大爺!」金根向他喊著。<br /><br />  「噯,誤不了!吃我們姑娘的喜酒!」譚老大高聲回答著。老頭子下巴光溜溜的,臉上雖然滿是皺紋,依舊是一張很清秀的鵝蛋臉,簡直截了有點像個女孩子。瘦瘦的身材,棉袍上面繫著一條有皺褶的藍布「作裙」。他的眼睛有點毛病,白瞪瞪、水汪汪的,已經半瞎了,他得要撒嬌似地歪著頭,從某一個角度望過來,才看得清楚。<br /><br />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和譚大娘帶著幾個孫子來到周村,把媳婦留在家裏看家。周家已經坐下來吃喜酒了。新郎新娘坐在正中的一桌的上方,兩人胸前都戴著一朵大紅花,斜陽射進那黑暗的房間裏,霧濛濛的一道光。新娘子坐在那滿是浮塵的陽光裏,像一個紅紅白白的泥人,看上去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然而又很奇異彷彿是永久長存的。<br /><br />  金根是新親,也是坐在上首,在另一桌上。譚老大、譚大娘被主人領到另一桌上,經過一番謙遜,結果也是被迫坐在上首。有好幾個年輕的女人在旁邊穿梭來往照料著,大概都是他家的媳婦。譚老大矜持地低著頭捧著飯碗,假裝出吃飯的樣子,時而用筷子揀兩粒米送到口裏。<br /><br />  作為喜筵來看,今天的菜很差,連一連大葷都沒有。但是新郎的母親是一個殷勤的主婦,這一桌轉到那一桌,招待得十分周到。雖然她年紀大,腳又小,動作卻非常俐落。她注意到譚老大只吃白飯,她連忙飛到他身邊,像一隻大而黑的,略有點蝙蝠的蝴蝶。<br /><br />  「沒有什麼東西給你吃,飯總要吃飽的!」<br /><br />  她一個冷不防,把他面前的一碗冬筍炒肉絲拿起來向他碗裏一倒,半碗炒肉絲全都倒到他飯碗裏去了。他急起來了,氣吼吼站了起來,要大家評理,大聲嚷著:「這叫我怎麼吃?──連飯都看不見了麼!叫我怎麼吃!」<br /><br />  但是他終於安靜了下來,坐下來委委屈屈地,耐心地用筷子挖掘炒肉絲下面埋著的飯。<br /><br />  喜酒吃了一半,周村的幹部來了。是一個費同志,年紀很輕,圓臉,腮頰鼓繃繃的,臉色很嚴肅。他學著老幹部的作風,像金根他們村子裏的王同志一樣,把棉制服穿得非常髒,表示他忙於為人民服務,沒有時間顧到自己本身。亮晶晶的一塊油泥,從領口向下伸展著,成為一個V字形。他也仿照著老黨員中的群眾工作者,在腰帶後面掖著一條毛巾,代替手帕,那是在戰爭期間從日本兵那裏傳來的風氣。<br /><br />  金根也倣傚著這辦法,在他的褲帶後面掖著一條毛巾。有棉襖遮著,只露出一點點毛巾的下端,但是這已經使他有點害羞,彷彿在學時髦。毛巾是他女人從上海給捎來的,簇新,因為從來不作別用。下面還有四個紅字:「祝君早安」。<br /><br />  大家都站起來讓費同志坐。謙讓再三,結果是老婦人挪到旁邊去,讓他和她丈夫並坐在上首。今天這喜筵並沒有酒,但是在這樣冷的天,房間熱烘烘的擠滿了人,再加上空心肚子,吃了兩碗飽飯,沒有酒也帶了兩分酒意,大家都吃得臉紅紅的,一副酒酣耳熱的樣子。<br /><br />  費同志人很和氣,興致也好,逐一問在座的客人們今年收成怎樣,收了多少擔米,多少斤麻。金根秋收的時候工作努力,選上了勞模,譚大娘替他著實宣揚了一番。她能言善道,有說有笑的,敷衍得面面俱到。她衝著費同志說了不少的話。有時候她的話與當時的話題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永遠是節拍湊得很準,有板有眼,有腔有調。「咳!現在好嘍!窮人翻身嘍!現在跟從前兩樣嘍!要不是毛主席,我們哪有今天呀?要不是革命黨來了,我們窮人受罪不知道受到哪年呵!」譚大娘把共產黨與革命黨有點搞不清楚,她一直稱共產黨為革命黨,有時候甚至於稱他為國民黨。但是在她這年齡,這錯誤似乎情有可原。整個地說來,她給費同志的印象相當好,難得看見像她這樣前進的老太婆。<br /><br />  她逼著新郎的母親多吃一點,說:「你只顧忙別人嘍!自己餓肚子!」女主人替阿招夾菜,譚大娘就又對阿招說:「你瞧人家多喜歡你呀!你今天住這兒吧?不回去了,嗯?──你姑姑今天也不回去,你願意跟著你姑姑,你也住下吧,不是捨不得她嗎?昨天不是還哭了吧?」<br /><br />  那小女孩安靜地繼續吃她的飯,她的黑眼睛烏沉沉的,一點也沒有激動的樣子。<br /><br />  譚大娘又嚇唬她:「我們走了,不帶你走。你爹今天不帶你回去了。你想有這麼容易的事呀──吃飽了肚子,抹抹嘴上的油,站起來就走?把你賣給人家嘍!」<br /><br />  大家都笑了。女主人說,「噯,你打今天起就住這兒了,不回去。」<br /><br />  那孩子沒有說什麼。也許她是被一重重的疑懼包圍著,也許不,完全看不出來。但是一吃完了飯,她就跑到金根旁邊,拉住他的手,一直不放鬆。他走到那裏她都跟來跟去。<br /><br />  吃完了喜酒,照例鬧房。不過今天大家彷彿都有點顧忌,因為有幹部在座。但是費同志顯然是要「與民同樂」的樣子,還領著頭起鬨,因之大家也就漸漸地熱鬧起來了。有一個人喊著「要新郎新娘拉手。」譚大娘做了新娘的代言人,替她推托,又替她還價。爭論了半天之後,是譚大娘讓了步,把新郎新娘的手牽到一起,算是握了一握。<br /><br />  然後又有人要求新娘坐在新郎膝蓋上,叫一聲「哥哥」。這要求一提出來,大家都笑不可抑。新郎急了,想溜,又給拉了回來,捺在床沿上坐下。這一次的交涉更費時間了。<br /><br />  「好!好!」鬧得最兇的一個人終於氣憤憤地說:「新娘子不給面子。」。<br /><br />  「叔叔,你別生氣!」譚大娘照著新娘的稱呼向他賠禮。「哪!叫新娘子給你倒碗茶。」<br /><br />  「誰要吃什麼茶?」<br /><br />  新娘始終低著頭坐著,一動也不動,也沒有一絲笑容。成了僵持的局面,最後還是費同志提議,叫新娘子唱歌,作為一個妥協的辦法。譚大娘又給講價,講成只限一支歌。金花終於站了起來,斜倚在桌子角上,又把身子背了過去,面對著牆,唱了八路軍進行曲。<br /><br />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費同志噼噼啪啪鼓著掌叫了起來,大家也都響應著。<br /><br />  「好吧!再來一個!」譚大娘說。「唱過了這一個,可得讓新娘子歇歇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要回去也該動身了。」<br /><br />  客人們依舊不肯鬆口,並沒有答應聽完這一支就走。磨了半天,新娘還是屈服了。這一次她是細聲細氣地唱了「嗨啦啦!」那也是她在冬學班上學會的一支新歌。<br /><br />  「嗨啦啦啦!<br />  嗨啦啦啦!<br />  天上起紅霞呀!<br />  地上開紅花啊呀!」<br /><br />  費同志走上來扯她的手臂。「噯,轉過身來,別盡把背對著人。」<br /><br />  她掙脫了手臂,他又去拉她,而且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響亮而清脆,那聲音彷彿也帶著一絲詫異的意味。在那短短的掙扎中,她把他猛力一推,他撞到桌子上,一隻茶碗跌到地下砸得粉碎。<br /><br />  「歲歲平安!」譚大娘馬上說,幾乎是機械地說了出來。<br /><br />  費同志臉上有點不確定的樣子,彷彿還沒有決定採取一種什麼態度。那邊譚大娘不等他發作,倒已經嚷了起來:「噯喲!你這位新娘子怎麼脾氣這麼大?這都是跟你鬧著玩的呀!你沒聽見說『越鬧越發』嗎?這要是人家費同志也跟你一樣孩子脾氣,這還得了嗎?人家發是認真起來,不生氣才怪呢?」<br /><br />  她別過臉來,又向新娘的婆婆道歉。「你別生氣呀!老姐姐!我們這姑娘苦在爹娘死得早,自小沒人管教,一點規矩都不懂,以後這可就是你的事啦,老姐姐!全靠你教訓了。這回你就看我面上,不去計較她了。你瞧人家費同志、多寬宏大量,一點也沒生氣。」<br /><br />  費同志被她幾句話罩住了,倒也不好意思怎樣了,只得淡淡地笑了笑,一抬手,把帽子扶了扶正。「這新娘子脾氣可真大。新郎可得小心點,不然準得怕老婆。」他笑了兩聲。<br /><br />  事情算是過去了,然而婆婆的臉色仍舊非常難看。當著這些客人,給他們家丟失了臉。從表面上看來,彷彿不能怪新娘子,但當然還是她自己招來的。而且也怕幹部從此記了仇,日久天長,免不了要跟他們家找碴兒。但是今天新娘子第一天過門,婆婆當然也不好說什麼。然而空氣還是很僵,大家不久也就散了。<br /><br />  金根抱著阿招,譚老大與譚大娘領著幾個孫子,一路回去。有月亮,所以沒點燈籠。走了有這麼一截子路,離周村很遠了,在月光中穿過沉寂的田野,金根這時候才開口向老頭子說:「那費同志不是個好人。」<br /><br />  老頭子微微嘆了口氣。和金根說話,他總是很留心的。「唉!也有好有壞呵!」他說。<br /><br />  老婦人接上來,寬宏地說,「這些幹部也可憐,整年不讓回家去。他橫是也冷清得慌。」<br /><br />  金根不作聲。<br /><br />  「金花那婆婆像是個厲害的!」老婦人說。「那有新娘子第一天過門就給臉子看的。好厲害!」她稍有點幸災樂禍的說。<br /><br />  「現在不怕了。有婦會。」<br /><br />  「噯,那倒是,現在有婦會囉!還說要開什麼『媳婦會』,專門鬥婆婆。咳!現在這時候做婆婆也不容易呵!」譚大娘苦笑著說。她自己也是做婆婆的人。<br /><br />  金根沉默了不一會,卻又說:「不過也沒準,全在乎這村子裏的幹部。」<br /><br />  老夫婦沒有接口。他們大家都記得桃溪的那個女人,到村公所去告她婆婆虐待,請求離婚。被幹部把她捆在樹上打了一頓,送回婆家去。村子裏許多守舊的人聽見了,都很贊成。但是大家都覺得她婆家似乎太過於了,她回來以後,被他們吊了起來,公、婆、小叔、丈夫幾個人輪流地打,打斷三根大棍子。彷彿打斷一根也就差不多了。<br /><br />  在田徑上走著,譚老大的一個孫子失腳滑了下去,跌了一跤。老夫婦停下來替他揉腿、金根一個人走在前面,抱著阿招,阿招已經睡著了。月亮高高地在頭上。長圓形的月亮,白而冷,像一顆新剝出來的蓮子。那黝暗的天空,沒有顏色,也沒有雲,空空洞洞四面罩下來,荒涼到極點。往前走著,面前在黑暗中出現一條彎彎曲曲淡白的小路。路邊時而有停棺材的小屋,低低地蹲伏在田野裏。家裏的人沒有錢埋葬,就造了這簡陋的小屋,暫時停放著。房子不比一個人的身體大多少,但是也和他們家裏的房子一樣,是白粉牆、烏鱗瓦。不知道怎麼,卻也沒有玩具的意味。而是像狗屋,讓死者像忠主的狗一樣,在這裏看守著他摯愛的田地。<br /><br />  金根還沒走到一半路,吃的一頓晚飯倒已經消化掉了,又餓了起來。在這一個階段,倒並不是不愉快的感覺,人彷彿裏面空空的,乾乾淨淨,整個人的輕飄飄的,就像是可以顛倒過來,在天上走,繞著月亮跑著跳著。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奇異,這肚子簡直是個無底洞,辛辛苦苦一年做到頭,永遠也填不滿它。<br /><br />  阿招突然說起來話來。「還沒到家呀?爸爸?」<br /><br />  「不要張嘴──風大。嘴閉緊了。」<br /><br />  向家裏走著,那黑暗的寂寞的家,他不由得更加想念他的妻起來。剛才在周家鬧房的時候,他就想起他自己結婚那天,鬧房的時候。賀客們照例提出無數要求,彷彿比哪次都鬧得兇,大概也許因為新娘子特別漂亮的緣故。就連最後,客人們終於散了,還有幾個躲在窗戶底下偷聽,放了一串爆竹來嚇他們。<br /><br />  大家都說他這老婆最漂亮。也許人家都想著,這樣漂亮的老婆,怎麼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城裏這些年。女人去城去幫傭,做廠,往往就會變了心,拿出一筆錢來,把丈夫離掉,不知道怎麼,他就從來沒有想到過,她可會也這樣。每次還沒想到這裏,思想就自動地停住了,也不知道是他對她有很大的信心,還是他下意識地對於這件事懷著極大的恐懼,還是另有別的原因。<br /><br />  也許他實在是心裏非常不安定,自己並不知道。也許他已經懷疑得太久了,所以就連她現在說要回來,他都還不大放心。自從她走了,他就一直覺得慚愧,為了這麼一點錢,就把夫妻拆散了。夜裏想她想得睡不著覺的時候,他想她心裏一定也看不起他,他們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了。<br /><br />  想著她,就像心時有一個飄忽的小小的火焰,彷彿在大風裏兩隻手護著一個小火焰,怕它吹滅了,而那火舌頭亂溜亂躥,卻把手掌心燙得很痛。<br /><br />  他不願意回想到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那是那一年鄉下不平靜,到處拉夫,許多年輕人怕拉夫,都往城裏跑。所以他也到上海去找工作,順便去看看他老婆月香。<br /><br />  他從來沒上城去過,大城市裏房子有山一樣高,馬路上無數車輛哄通哄通,像大河一樣地流著。處處人都欺負他,不是大聲叱喝就是笑。他一輩子也沒有覺得自己不如人,這是第一次他自己覺得呆頭呆腦的,剃了個光頭,穿著不合身的太緊的襯褂袴。他有個表兄是個看衖堂的巡警,他住在表兄那裏,每天到月香幫傭的人家去看她。她一有空就下樓來,陪他在廚房裏坐著,靠牆擱著一張油膩膩的方桌,兩人各據了一面。她問候村子裏的人,和近鄉所有的親戚,個個都問到了。他一一回答,帶著一絲微笑。他永遠是臉朝外坐著,眼睛並不朝她看,身體向前傾,兩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叉著勾在一起。他們的談話是斷斷續續的,但是總不能讓它完全中斷,因為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如果兩人坐在一起不說話,被人看見一定覺得很奇怪。金根向來是不大說話的,他覺得他從來一輩子也沒說過那麼許多話。<br /><br />  那水門汀鋪地的廚房,開出門去就是衖堂。那一向常常下雨,他打了傘來,月香總是把把水滴滴的傘撐開來晾乾,傘柄插在那半截小門上的矮欄杆裏。那小門漆著污膩的暗紅色。在那昏黑的廚房裏,那橙黃色的油紙傘高高掛著,又大又圓,如同一輪落日。<br /><br />  不斷地有人進來,月香常常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向他們微笑,彷彿帶著一點歉意似地。也有時候她跳起來,把那高棲在上的油紙傘拿下來,讓人家出去。<br /><br />  這裏似乎家家都用後門,前門經常地鎖著。女主人戴著珠寶去赴宴,穿著亮晶晶的綢緞衣服,照樣在那黑洞洞的,糊滿了油煙子的廚房裏走過,金色的高跟鞋篤篤響著。奶媽抱著孩子,也在外廚房裏踱出踱進。<br /><br />  金根常常在那裏吃飯。有時候去晚了,錯過了一頓午飯,她就炒點冷飯給他吃,帶著一種挑戰的神氣拿起油瓶來倒點油在鍋裏。她沒告訴他,現在家裏太太天天下來檢查他們的米和煤球,大驚小怪說怎麼用得這樣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女傭有家屬來探望,東家向來是不高興的。如果是丈夫,他們的不高興就更進了一層,近於憎惡。月香還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女傭和她的男人在一個小旅館裏住了一夜,後來大家說個不完,傳為笑談。女主人背後提起來,又是笑又是罵。<br /><br />  這些話她從來不跟金根說的。但是他也有點覺得,他在這裏只有使她感到不便,也使她覺得委屈。所以過了半個月,他還是找不到工作,他就說他要回去了。他拿著她給的錢去買車票,來這麼一趟,完全是白來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賺來的錢。買票剩下來的錢,他給自己買了包香煙。自己也覺得不應當,但是越是抑鬱得厲害,越是會做出這種無理的事。<br /><br />  上火車以前,他最後一次到她那裏去。今天這裏有客人來吃晚飯,有一樣鴨掌湯,月香在廚房裏,用一把舊牙刷在那裏刷洗那腥氣的橙黃色鴨蹼。他坐了下來,點上一支香煙,他的包袱擱在板櫈的另一頭。在過去的半個月裏,他們把所有的談話資料都消耗盡了,現在絕對沒有話可說了。在那寂靜中,他聽見有個什麼東西在垃圾桶裏窸窣作聲。<br /><br />  「那是什麼?」他有點吃驚地問。<br /><br />  是一隻等著殺的雞,兩隻腳縛在一起暫時棲在垃圾桶裏。<br /><br />  火車還有好幾個鐘頭才開。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有坐在這裏等著,因為無話可說,月香把她該叮囑的話說了一個遍又一遍,叫他替她問候每一個人。她把鴨蹼洗乾淨了,又來剝毛豆,她忽然發現她把剝出來的豆子都丟到地下去,倒把豆莢留著,自己覺得非常窘,急忙彎下腰去把豆子揀了起來。幸虧沒有人在旁邊,金根也沒留心。<br /><br />  剝了豆,摘了菜,她把地下掃了掃,倒到垃圾桶裏,那隻雞驚慌的咯咯叫了起來。<br /><br />  金根站起來走的時候,她送到門口,把兩隻手在圍裙上揩抹著,臉上帶著茫然的微笑。他把傘撐開來,走到衖堂裏。外面下著雨,黃灰色的水門汀上起著一個個酒渦。他的心是一個踐踏得稀爛的東西,黏在他鞋底上。<br /><br />  不該到城裏來的。</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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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早晨,村上裏的人都擠在他家門口看新娘子。金花裝扮好了坐在那裏,由一個挑選出的「全福太太」在旁邊替她梳頭、搽粉抹胭脂。其實現在頭髮剪短了,根本不用怎麼梳,她自己也已經抹過胭脂粉了,這不過是討個吉利,希望新娘子將來也和她一樣福氣。譚大娘是不合格的,她雖然夫妻白頭偕老,只有一個兒子,人拉夫拉走了,這許多年來一直音信全無。

  時辰到了,新娘就動身,走到十里外的周村。一個堂房兄弟走到她面前打著鑼。送親的金根抱著阿招跟在她後面,提著盞燈籠,因為今天要到深夜回來。他兩隻手都佔住了,所以新娘自己提著包袱。她穿著厚墩墩的新棉袍,身上圓滾滾的,胸前佩著一朵大紅絹花,和勞動英雄們戴的一樣,新參軍的人在會場裏坐在台上,也是戴著這樣的花。

  那小小的行列穿過村莊,大鑼一聲聲敲著,到處都有婦女與小孩尖聲叫著:「來看新娘子呵!看新娘子呵!」一大群人直送到村口。譚大娘站在最前面,高聲念誦著吉利話。她等一會也要去的,和她丈夫一同去吃喜酒。

  「老頭子呢?」她回過頭去四面張望著。「跑哪去了?他沒趕上看見新娘子動身。」

  老頭子坐在大路邊上一個小小的露天茅坑上,是一隻石井上面架著兩塊木板。他坐在上面曬太陽,吸著旱煙。新娘的行列在他面前經過,他微笑著向他們點頭招呼。

  「待會兒早點來呀,大爺!」金根向他喊著。

  「噯,誤不了!吃我們姑娘的喜酒!」譚老大高聲回答著。老頭子下巴光溜溜的,臉上雖然滿是皺紋,依舊是一張很清秀的鵝蛋臉,簡直截了有點像個女孩子。瘦瘦的身材,棉袍上面繫著一條有皺褶的藍布「作裙」。他的眼睛有點毛病,白瞪瞪、水汪汪的,已經半瞎了,他得要撒嬌似地歪著頭,從某一個角度望過來,才看得清楚。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和譚大娘帶著幾個孫子來到周村,把媳婦留在家裏看家。周家已經坐下來吃喜酒了。新郎新娘坐在正中的一桌的上方,兩人胸前都戴著一朵大紅花,斜陽射進那黑暗的房間裏,霧濛濛的一道光。新娘子坐在那滿是浮塵的陽光裏,像一個紅紅白白的泥人,看上去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然而又很奇異彷彿是永久長存的。

  金根是新親,也是坐在上首,在另一桌上。譚老大、譚大娘被主人領到另一桌上,經過一番謙遜,結果也是被迫坐在上首。有好幾個年輕的女人在旁邊穿梭來往照料著,大概都是他家的媳婦。譚老大矜持地低著頭捧著飯碗,假裝出吃飯的樣子,時而用筷子揀兩粒米送到口裏。

  作為喜筵來看,今天的菜很差,連一連大葷都沒有。但是新郎的母親是一個殷勤的主婦,這一桌轉到那一桌,招待得十分周到。雖然她年紀大,腳又小,動作卻非常俐落。她注意到譚老大只吃白飯,她連忙飛到他身邊,像一隻大而黑的,略有點蝙蝠的蝴蝶。

  「沒有什麼東西給你吃,飯總要吃飽的!」

  她一個冷不防,把他面前的一碗冬筍炒肉絲拿起來向他碗裏一倒,半碗炒肉絲全都倒到他飯碗裏去了。他急起來了,氣吼吼站了起來,要大家評理,大聲嚷著:「這叫我怎麼吃?──連飯都看不見了麼!叫我怎麼吃!」

  但是他終於安靜了下來,坐下來委委屈屈地,耐心地用筷子挖掘炒肉絲下面埋著的飯。

  喜酒吃了一半,周村的幹部來了。是一個費同志,年紀很輕,圓臉,腮頰鼓繃繃的,臉色很嚴肅。他學著老幹部的作風,像金根他們村子裏的王同志一樣,把棉制服穿得非常髒,表示他忙於為人民服務,沒有時間顧到自己本身。亮晶晶的一塊油泥,從領口向下伸展著,成為一個V字形。他也仿照著老黨員中的群眾工作者,在腰帶後面掖著一條毛巾,代替手帕,那是在戰爭期間從日本兵那裏傳來的風氣。

  金根也倣傚著這辦法,在他的褲帶後面掖著一條毛巾。有棉襖遮著,只露出一點點毛巾的下端,但是這已經使他有點害羞,彷彿在學時髦。毛巾是他女人從上海給捎來的,簇新,因為從來不作別用。下面還有四個紅字:「祝君早安」。

  大家都站起來讓費同志坐。謙讓再三,結果是老婦人挪到旁邊去,讓他和她丈夫並坐在上首。今天這喜筵並沒有酒,但是在這樣冷的天,房間熱烘烘的擠滿了人,再加上空心肚子,吃了兩碗飽飯,沒有酒也帶了兩分酒意,大家都吃得臉紅紅的,一副酒酣耳熱的樣子。

  費同志人很和氣,興致也好,逐一問在座的客人們今年收成怎樣,收了多少擔米,多少斤麻。金根秋收的時候工作努力,選上了勞模,譚大娘替他著實宣揚了一番。她能言善道,有說有笑的,敷衍得面面俱到。她衝著費同志說了不少的話。有時候她的話與當時的話題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永遠是節拍湊得很準,有板有眼,有腔有調。「咳!現在好嘍!窮人翻身嘍!現在跟從前兩樣嘍!要不是毛主席,我們哪有今天呀?要不是革命黨來了,我們窮人受罪不知道受到哪年呵!」譚大娘把共產黨與革命黨有點搞不清楚,她一直稱共產黨為革命黨,有時候甚至於稱他為國民黨。但是在她這年齡,這錯誤似乎情有可原。整個地說來,她給費同志的印象相當好,難得看見像她這樣前進的老太婆。

  她逼著新郎的母親多吃一點,說:「你只顧忙別人嘍!自己餓肚子!」女主人替阿招夾菜,譚大娘就又對阿招說:「你瞧人家多喜歡你呀!你今天住這兒吧?不回去了,嗯?──你姑姑今天也不回去,你願意跟著你姑姑,你也住下吧,不是捨不得她嗎?昨天不是還哭了吧?」

  那小女孩安靜地繼續吃她的飯,她的黑眼睛烏沉沉的,一點也沒有激動的樣子。

  譚大娘又嚇唬她:「我們走了,不帶你走。你爹今天不帶你回去了。你想有這麼容易的事呀──吃飽了肚子,抹抹嘴上的油,站起來就走?把你賣給人家嘍!」

  大家都笑了。女主人說,「噯,你打今天起就住這兒了,不回去。」

  那孩子沒有說什麼。也許她是被一重重的疑懼包圍著,也許不,完全看不出來。但是一吃完了飯,她就跑到金根旁邊,拉住他的手,一直不放鬆。他走到那裏她都跟來跟去。

  吃完了喜酒,照例鬧房。不過今天大家彷彿都有點顧忌,因為有幹部在座。但是費同志顯然是要「與民同樂」的樣子,還領著頭起鬨,因之大家也就漸漸地熱鬧起來了。有一個人喊著「要新郎新娘拉手。」譚大娘做了新娘的代言人,替她推托,又替她還價。爭論了半天之後,是譚大娘讓了步,把新郎新娘的手牽到一起,算是握了一握。

  然後又有人要求新娘坐在新郎膝蓋上,叫一聲「哥哥」。這要求一提出來,大家都笑不可抑。新郎急了,想溜,又給拉了回來,捺在床沿上坐下。這一次的交涉更費時間了。

  「好!好!」鬧得最兇的一個人終於氣憤憤地說:「新娘子不給面子。」。

  「叔叔,你別生氣!」譚大娘照著新娘的稱呼向他賠禮。「哪!叫新娘子給你倒碗茶。」

  「誰要吃什麼茶?」

  新娘始終低著頭坐著,一動也不動,也沒有一絲笑容。成了僵持的局面,最後還是費同志提議,叫新娘子唱歌,作為一個妥協的辦法。譚大娘又給講價,講成只限一支歌。金花終於站了起來,斜倚在桌子角上,又把身子背了過去,面對著牆,唱了八路軍進行曲。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費同志噼噼啪啪鼓著掌叫了起來,大家也都響應著。

  「好吧!再來一個!」譚大娘說。「唱過了這一個,可得讓新娘子歇歇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要回去也該動身了。」

  客人們依舊不肯鬆口,並沒有答應聽完這一支就走。磨了半天,新娘還是屈服了。這一次她是細聲細氣地唱了「嗨啦啦!」那也是她在冬學班上學會的一支新歌。

  「嗨啦啦啦!
  嗨啦啦啦!
  天上起紅霞呀!
  地上開紅花啊呀!」

  費同志走上來扯她的手臂。「噯,轉過身來,別盡把背對著人。」

  她掙脫了手臂,他又去拉她,而且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響亮而清脆,那聲音彷彿也帶著一絲詫異的意味。在那短短的掙扎中,她把他猛力一推,他撞到桌子上,一隻茶碗跌到地下砸得粉碎。

  「歲歲平安!」譚大娘馬上說,幾乎是機械地說了出來。

  費同志臉上有點不確定的樣子,彷彿還沒有決定採取一種什麼態度。那邊譚大娘不等他發作,倒已經嚷了起來:「噯喲!你這位新娘子怎麼脾氣這麼大?這都是跟你鬧著玩的呀!你沒聽見說『越鬧越發』嗎?這要是人家費同志也跟你一樣孩子脾氣,這還得了嗎?人家發是認真起來,不生氣才怪呢?」

  她別過臉來,又向新娘的婆婆道歉。「你別生氣呀!老姐姐!我們這姑娘苦在爹娘死得早,自小沒人管教,一點規矩都不懂,以後這可就是你的事啦,老姐姐!全靠你教訓了。這回你就看我面上,不去計較她了。你瞧人家費同志、多寬宏大量,一點也沒生氣。」

  費同志被她幾句話罩住了,倒也不好意思怎樣了,只得淡淡地笑了笑,一抬手,把帽子扶了扶正。「這新娘子脾氣可真大。新郎可得小心點,不然準得怕老婆。」他笑了兩聲。

  事情算是過去了,然而婆婆的臉色仍舊非常難看。當著這些客人,給他們家丟失了臉。從表面上看來,彷彿不能怪新娘子,但當然還是她自己招來的。而且也怕幹部從此記了仇,日久天長,免不了要跟他們家找碴兒。但是今天新娘子第一天過門,婆婆當然也不好說什麼。然而空氣還是很僵,大家不久也就散了。

  金根抱著阿招,譚老大與譚大娘領著幾個孫子,一路回去。有月亮,所以沒點燈籠。走了有這麼一截子路,離周村很遠了,在月光中穿過沉寂的田野,金根這時候才開口向老頭子說:「那費同志不是個好人。」

  老頭子微微嘆了口氣。和金根說話,他總是很留心的。「唉!也有好有壞呵!」他說。

  老婦人接上來,寬宏地說,「這些幹部也可憐,整年不讓回家去。他橫是也冷清得慌。」

  金根不作聲。

  「金花那婆婆像是個厲害的!」老婦人說。「那有新娘子第一天過門就給臉子看的。好厲害!」她稍有點幸災樂禍的說。

  「現在不怕了。有婦會。」

  「噯,那倒是,現在有婦會囉!還說要開什麼『媳婦會』,專門鬥婆婆。咳!現在這時候做婆婆也不容易呵!」譚大娘苦笑著說。她自己也是做婆婆的人。

  金根沉默了不一會,卻又說:「不過也沒準,全在乎這村子裏的幹部。」

  老夫婦沒有接口。他們大家都記得桃溪的那個女人,到村公所去告她婆婆虐待,請求離婚。被幹部把她捆在樹上打了一頓,送回婆家去。村子裏許多守舊的人聽見了,都很贊成。但是大家都覺得她婆家似乎太過於了,她回來以後,被他們吊了起來,公、婆、小叔、丈夫幾個人輪流地打,打斷三根大棍子。彷彿打斷一根也就差不多了。

  在田徑上走著,譚老大的一個孫子失腳滑了下去,跌了一跤。老夫婦停下來替他揉腿、金根一個人走在前面,抱著阿招,阿招已經睡著了。月亮高高地在頭上。長圓形的月亮,白而冷,像一顆新剝出來的蓮子。那黝暗的天空,沒有顏色,也沒有雲,空空洞洞四面罩下來,荒涼到極點。往前走著,面前在黑暗中出現一條彎彎曲曲淡白的小路。路邊時而有停棺材的小屋,低低地蹲伏在田野裏。家裏的人沒有錢埋葬,就造了這簡陋的小屋,暫時停放著。房子不比一個人的身體大多少,但是也和他們家裏的房子一樣,是白粉牆、烏鱗瓦。不知道怎麼,卻也沒有玩具的意味。而是像狗屋,讓死者像忠主的狗一樣,在這裏看守著他摯愛的田地。

  金根還沒走到一半路,吃的一頓晚飯倒已經消化掉了,又餓了起來。在這一個階段,倒並不是不愉快的感覺,人彷彿裏面空空的,乾乾淨淨,整個人的輕飄飄的,就像是可以顛倒過來,在天上走,繞著月亮跑著跳著。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奇異,這肚子簡直是個無底洞,辛辛苦苦一年做到頭,永遠也填不滿它。

  阿招突然說起來話來。「還沒到家呀?爸爸?」

  「不要張嘴──風大。嘴閉緊了。」

  向家裏走著,那黑暗的寂寞的家,他不由得更加想念他的妻起來。剛才在周家鬧房的時候,他就想起他自己結婚那天,鬧房的時候。賀客們照例提出無數要求,彷彿比哪次都鬧得兇,大概也許因為新娘子特別漂亮的緣故。就連最後,客人們終於散了,還有幾個躲在窗戶底下偷聽,放了一串爆竹來嚇他們。

  大家都說他這老婆最漂亮。也許人家都想著,這樣漂亮的老婆,怎麼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城裏這些年。女人去城去幫傭,做廠,往往就會變了心,拿出一筆錢來,把丈夫離掉,不知道怎麼,他就從來沒有想到過,她可會也這樣。每次還沒想到這裏,思想就自動地停住了,也不知道是他對她有很大的信心,還是他下意識地對於這件事懷著極大的恐懼,還是另有別的原因。

  也許他實在是心裏非常不安定,自己並不知道。也許他已經懷疑得太久了,所以就連她現在說要回來,他都還不大放心。自從她走了,他就一直覺得慚愧,為了這麼一點錢,就把夫妻拆散了。夜裏想她想得睡不著覺的時候,他想她心裏一定也看不起他,他們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了。

  想著她,就像心時有一個飄忽的小小的火焰,彷彿在大風裏兩隻手護著一個小火焰,怕它吹滅了,而那火舌頭亂溜亂躥,卻把手掌心燙得很痛。

  他不願意回想到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那是那一年鄉下不平靜,到處拉夫,許多年輕人怕拉夫,都往城裏跑。所以他也到上海去找工作,順便去看看他老婆月香。

  他從來沒上城去過,大城市裏房子有山一樣高,馬路上無數車輛哄通哄通,像大河一樣地流著。處處人都欺負他,不是大聲叱喝就是笑。他一輩子也沒有覺得自己不如人,這是第一次他自己覺得呆頭呆腦的,剃了個光頭,穿著不合身的太緊的襯褂袴。他有個表兄是個看衖堂的巡警,他住在表兄那裏,每天到月香幫傭的人家去看她。她一有空就下樓來,陪他在廚房裏坐著,靠牆擱著一張油膩膩的方桌,兩人各據了一面。她問候村子裏的人,和近鄉所有的親戚,個個都問到了。他一一回答,帶著一絲微笑。他永遠是臉朝外坐著,眼睛並不朝她看,身體向前傾,兩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叉著勾在一起。他們的談話是斷斷續續的,但是總不能讓它完全中斷,因為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如果兩人坐在一起不說話,被人看見一定覺得很奇怪。金根向來是不大說話的,他覺得他從來一輩子也沒說過那麼許多話。

  那水門汀鋪地的廚房,開出門去就是衖堂。那一向常常下雨,他打了傘來,月香總是把把水滴滴的傘撐開來晾乾,傘柄插在那半截小門上的矮欄杆裏。那小門漆著污膩的暗紅色。在那昏黑的廚房裏,那橙黃色的油紙傘高高掛著,又大又圓,如同一輪落日。

  不斷地有人進來,月香常常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向他們微笑,彷彿帶著一點歉意似地。也有時候她跳起來,把那高棲在上的油紙傘拿下來,讓人家出去。

  這裏似乎家家都用後門,前門經常地鎖著。女主人戴著珠寶去赴宴,穿著亮晶晶的綢緞衣服,照樣在那黑洞洞的,糊滿了油煙子的廚房裏走過,金色的高跟鞋篤篤響著。奶媽抱著孩子,也在外廚房裏踱出踱進。

  金根常常在那裏吃飯。有時候去晚了,錯過了一頓午飯,她就炒點冷飯給他吃,帶著一種挑戰的神氣拿起油瓶來倒點油在鍋裏。她沒告訴他,現在家裏太太天天下來檢查他們的米和煤球,大驚小怪說怎麼用得這樣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女傭有家屬來探望,東家向來是不高興的。如果是丈夫,他們的不高興就更進了一層,近於憎惡。月香還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女傭和她的男人在一個小旅館裏住了一夜,後來大家說個不完,傳為笑談。女主人背後提起來,又是笑又是罵。

  這些話她從來不跟金根說的。但是他也有點覺得,他在這裏只有使她感到不便,也使她覺得委屈。所以過了半個月,他還是找不到工作,他就說他要回去了。他拿著她給的錢去買車票,來這麼一趟,完全是白來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賺來的錢。買票剩下來的錢,他給自己買了包香煙。自己也覺得不應當,但是越是抑鬱得厲害,越是會做出這種無理的事。

  上火車以前,他最後一次到她那裏去。今天這裏有客人來吃晚飯,有一樣鴨掌湯,月香在廚房裏,用一把舊牙刷在那裏刷洗那腥氣的橙黃色鴨蹼。他坐了下來,點上一支香煙,他的包袱擱在板櫈的另一頭。在過去的半個月裏,他們把所有的談話資料都消耗盡了,現在絕對沒有話可說了。在那寂靜中,他聽見有個什麼東西在垃圾桶裏窸窣作聲。

  「那是什麼?」他有點吃驚地問。

  是一隻等著殺的雞,兩隻腳縛在一起暫時棲在垃圾桶裏。

  火車還有好幾個鐘頭才開。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有坐在這裏等著,因為無話可說,月香把她該叮囑的話說了一個遍又一遍,叫他替她問候每一個人。她把鴨蹼洗乾淨了,又來剝毛豆,她忽然發現她把剝出來的豆子都丟到地下去,倒把豆莢留著,自己覺得非常窘,急忙彎下腰去把豆子揀了起來。幸虧沒有人在旁邊,金根也沒留心。

  剝了豆,摘了菜,她把地下掃了掃,倒到垃圾桶裏,那隻雞驚慌的咯咯叫了起來。

  金根站起來走的時候,她送到門口,把兩隻手在圍裙上揩抹著,臉上帶著茫然的微笑。他把傘撐開來,走到衖堂裏。外面下著雨,黃灰色的水門汀上起著一個個酒渦。他的心是一個踐踏得稀爛的東西,黏在他鞋底上。

  不該到城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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