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 指尖前端的美好方向──關於《紅色手指》
我時常靜靜地坐在病房床頭的那張沙發上，看幾眼窗外正努力吐芽放蕊的樹枝和花苞，默想過去四十年來我對這老人的生命有過多少墾掘和理解。
──《聆聽父親》
讀完東野圭吾的《紅色手指》，始料未及地想起國內文壇前輩張大春的《聆聽父親》。
這聯想乍看之下不倫不類：這兩位作家沒有甚麼直接關聯，雖然都是男性，但創作的風格類型大相逕庭；《紅色手指》是東野以刑警加賀恭一郎為主角的系列故事之一，而《聆聽父親》則是張大春在長子出生之前開始起筆的散文，兩者乍看之下也無啥相關。不過仔細琢磨，發現會有此般聯想，並非大腦皮質異常放電的意外刺激，而是其來有自。
最明顯的原因，在於《紅色手指》的核心主題。
《聆聽父親》內容涉及多種面向，主軸可視為張大春向未出世的兒子敘述自己父親及前幾代父輩事蹟，這是由「家庭」延展而成的「家族」聯繫；而《紅色手指》敘述的事件如此這般：前原昭夫某日加班時接到其妻八重子的來電，本以為是住在家裏的失智母親政惠出了狀況，急急返家後，才發覺獨子直巳不知為何殺了一個小女孩。在妻子的夾纏要求下，昭夫在晚上協助棄屍，在意識到無法躲過警方搜查時，還想出一套將罪行推給母親的說詞；負責偵辦的刑警加賀覺得事有蹊蹺，但政惠已然無法替自己辯駁，真相該如何水落石出？
這個重點看似「揭露真兇身分」的故事，主題其實也聚焦在「家庭」上頭。
在《紅色手指》當中，主要有三組家庭結構：第一組是發生事件的主要舞台，也就是前原昭夫一家；第二組是案件負責的刑警之一松宮及其母親克子；第三組則是系列主角加賀及其父親隆正。此外，前原昭夫有個已經嫁人、但時常來協助看顧母親的妹妹春美，而加賀的父親隆正與松宮的母親克子，也有兄妹關係。
這三組家庭結構，在《紅色手指》中相互對照。
前原一家是三組當中看起來成員最健全、但倫理崩壞最明顯的樣板：昭夫與獨子直巳的溝通不良，八重子與公婆的關係緊張、對兒子則是一味地偏袒寵溺；因為八重子的強勢及昭夫的溫吞，讓他們在前原父親健康出現狀況時並未盡力協助，父親過世後才因貪圖獨棟住宅的便利與母親同住，最後甚至做出讓母親頂罪的計劃。松宮的父親原來另有家庭，與松宮母親克子發生外遇生下孩子，卻在還沒來得及順利離婚時意外喪生；這個家庭看似破碎，但在隆正的協助下，松宮不但正常長大成人，也以隆正為榜樣進入警界。
加賀與父親的關係，則是一個有趣的伏筆。
《紅色手指》的開場，便是松宮到醫院探望隆正的場景，隨著情節開展，帶出加賀從不探望病危父親的情況，也提到隆正早年因全心工作、忽略家庭，導致妻子出走失蹤、加賀一直認為父親應為此事負責的心態。不過，倘若讀過本系列前幾部作品，會發現加賀父子的關係雖然不算太好，卻也沒有糟到彼此避不見面的地步；兩人之間為何會呈現這種絕決的漠然？要到結局，才會揭曉這層設計的意義。
另，故事中的兩組兄妹關係，也隱隱相對。
前原昭夫因為自己家庭成員之故，疏於照顧父母，讓其妹春美擔起這個工作，待出了事情，又想欺騙春美、利用母親的病況脫罪；隆正的雙親早已過世，但克子因外遇生子之故、從事特種行業以撫養松宮的時候，隆正主動查出克子的地址、伸出援手。自私與體諒，讓這兩個家族的後續，產生截然兩樣的發展。
男女結合是家庭的開端，由此視之，這三組家庭關係也互不相同。
松宮的父母因愛結合，但沒有辦法產生法律認可的家庭結構；加賀的母親，則因父親沒有善盡應有的責任，選擇以離家出走的方式造成結構殘缺。前原昭夫與八重子所組成的家庭，「愛情」成份看起來不多，主要的維繫力量由「責任」產生；但這種失衡偏頗、徒具表象的負責方式，卻也正是導致悲劇的主因。
東野圭吾明白指出：故事中各個家庭狀況不同的原因，在其溝通方式的差異。
成員健全的前原一家，個體之間缺乏良好的溝通，也就沒有產生體諒；無論是昭夫與八重子、昭夫與直巳，還是八重子與公婆之間，都因私己心態的歪斜而無法建立有效互諒的溝通模式；反觀看似冷漠的加賀父子，卻早已達成了某種特殊的溝通默契，是故雖然互不相見，但在結局時分，他們反倒傳達出比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前原家人更溫暖的體貼與諒解。
有趣的是，東野圭吾在此，巧妙地應用了本格推理的敘述模式。
本格或古典推理，在結局之前常有嫌疑者大集合、由神探揭曉謎底的橋段；在《紅色手指》中，加賀早就視破前原一家的謊言，卻遲遲沒有道破──如此設計，並非單純遵從這個規則，而是要利用解謎時機，導正前原一家內裏的偏斜狀態。一如加賀對松宮所言：「……並不是解開真相就算破案了。甚麼時機解開、怎麼解開，也非常重要。」在此，本格推理的敘述模式不只為了製造劇末高潮，還具備了更深一層的意義。
或許這才是會從《紅色手指》想起《聆聽父親》的最重要原因。
為了讓自己未來的孩子瞭解一脈相承的父輩歷史，也為了讓自己更加瞭解已經過世的父親，張大春從各個角度，既似散文又像小說地寫出了《聆聽父親》；而東野圭吾在推理小說的框架裏，塞入不同的家庭關係以完成《紅色手指》，試圖闡述的，其實也正是在這個主要以血脈串聯的長鏈當中，「瞭解」所佔的重要位置。書名點出的正是這個關鍵，角色們忽略此事，於是便朝黑暗的歧路而去。
因為，沾了口紅的指尖，前端正是擁有美好希望的方向。
本文作者介紹
臥斧，除了閉嘴，臥斧沒有更妥適的方式可以自我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