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蒸氣不停從壺嘴冒出。湯川悶不吭聲地提起茶壺往流理台水槽倒掉熱水,接著打開壺蓋,摘下眼鏡觀察壺內。這麼做是為防止鏡片起霧阻礙視線吧。
「怎麼樣?」薰問他。
湯川將茶壺放回瓦斯爐上,緩緩搖頭。「不行,跟剛才一樣。」
「果然吉利丁……」
「嗯,會殘留。」
湯川拉來了一旁的椅子坐下,雙手撐著後腦袋仰望天花板。今天他沒穿白袍,反而一身黑短袖休閒衫,雖然體型瘦削,但手臂上的肌肉可不是蓋的。
薰會來到研究室是因聽湯川說要做個實驗,驗證前幾天忽然想到的在茶壺中下毒的手法。
然而,結果卻不如預期。這個毒殺手法若要成立,則茶壺加熱過兩次後,吉利丁仍須維持未溶解的狀態,也就是包覆其中的毒物還不能溶解於水中。換句話說,沾附在茶壺內側的吉利丁需具有相當厚度,只不過這樣的厚度又會使得吉利丁無法完全溶解而殘留在茶壺裏。不用多說也知道,依據目前的鑑識報告,茶壺中根本沒發現這些成份。
「看來用吉利丁辦不到啊。」湯川猛搔著頭。
「我們廳裏的鑑識人員也這麼認為。」薰說明。「他們表示,就算吉利丁完全溶解,多少還是會殘留在茶壺內側。況且,剛才我也提過,剩餘的咖啡渣裏也沒驗出吉利丁的成份。但這個想法實在很有趣,以至於鑑識課卯足了勁,嘗試不少材料。」
「那試過糯米紙了吧。」
「是的。用糯米紙的話,澱粉會殘留在咖啡渣裏。」
「那也不行啊。」湯川拍了下大腿站起身。「很遺憾,看來得放棄這個方法了。」
「我原先還以為這個方法很棒呢。」
「結果只是讓草薙刑警稍微緊張了一下。」湯川拿起掛在椅背的白袍穿上。「他在忙甚麼?」
「好像在清查真柴先生的前女友。」
「這樣啊,他也在為自己堅持的信念奮鬥呢。既然證實茶壺不可能動手腳,或許接受他的推論才是上策。」
「您是說,殺害真柴先生的是他前女友嗎?」
「不確定是不是前女友,不過以目前的情況看來,最合理的推論就是,兇手是趁星期日早晨若山宏美離開後,以某種方法潛入真柴家,而後藉機在茶壺中下毒。」
「您打算放棄了嗎?」
「這不叫放棄,而是依消去法得出的結果。草薙似乎對真柴太太有特別的情感,但他的著眼點並未出錯,我認為是相當合理的辦案方式。」湯川再次坐回椅子上,蹺起腳。「驗出的毒物是亞砷酸吧,沒辦法透過管道鎖定兇手嗎?」
「這比想像中困難。含有亞砷酸的農藥雖然約在五十年前就停止製造和販售,實際上仍然被運用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
「比方說?」
薰攤開記事本。「像是木材防腐處理劑、驅逐害蟲、牙科治療用藥、半導體材料等等。」
「原來用途這麼多,連牙醫師也在用。」
「好像是用來讓牙神經壞死。只是這類牙醫慣常使用的藥物通常是製成膏狀,使用時會溶於水,其中關鍵的亞砷酸含量僅占百分之四十,不太可能用在這起案子裏。」
「那麼,哪種情形必須使用到劑量較高的亞砷酸?」
「應該還是驅蟲業吧,主要用來驅除白蟻。一般購買時必須登記姓名、住址,目前我們也正朝這方面調查。不過,這類紀錄的保存義務只有五年,如果是在那之前買的就沒轍了。此外,若不是循正規管道購買的話,也就無從查起了。」
「我不覺得這次的兇手會在這種地方露出馬腳。」湯川搖搖頭。「以警方的角度來看,或許期待草薙刑警的調查有所收穫還比較恰當。」
「無論如何,我都不認為兇手是直接在茶壺裏下毒。」
「因為真柴太太不可能用這種手法嗎?懷疑她無妨,但若以此為前提來推論,就太不合理了。」
「我並未以此為前提進行推論,只是無論怎麼看,都看不出那天有第三者造訪真柴家的跡象。要真如草薙前輩所推論,前女友曾來訪的話,真柴先生至少會沖杯咖啡招待客人吧?」
「那倒未必,假如來者不受歡迎,就更不需要了。」
「即使如此,對方要怎麼避開真柴先生的耳目,在茶壺中下毒呢?」
「真柴先生總會上個廁所之類的吧,趁隙下手也沒那麼難。」
「這麼說來,兇手的計劃也太不周全了。萬一真柴先生從頭到尾都沒起身上廁所該怎麼辦?」
「說不定兇手有其他備案,或打算沒機會下手便作罷,這樣反而不用冒任何風險。」
「老師,」薰斂起下巴端詳著物理學家,「您支持誰的說法啊?」
「這話問得真奇怪。我沒偏向任何一邊,我只是分析狀況,偶爾做實驗驗證,然後找出最合理的答案。不過,現階段來看妳的推論比較站不住腳。」
薰緊咬著嘴唇。「我訂正剛才的話。坦白說,我確實懷疑真柴太太,起碼她和真柴先生的死脫不了關係。雖然有人會認為我只是在固執己見。」
「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啊?真不像妳的作風。」湯川不可思議地聳了聳肩。「妳懷疑真柴太太的起因是香檳杯吧,覺得她沒把杯子放回餐具櫃很不合理。」
「不止這樣。真柴太太是在案發當晚收到通知的,據說警察在她手機裏留了訊息。我問過當天負責聯絡的員警,那則留言的內容是轉告真柴太太她先生出了緊急狀況,請她儘快和警方聯絡。之後,真柴太太在半夜十二點左右回電時,員警才說明大致情況。當然,那時還沒提到死因有可能是他殺。」
「嗯,然後呢?」
「案發隔天,真柴太太搭早上第一班飛機回到東京,由我和草薙前輩前往接機。那時她在車上打電話給若山宏美,說『宏美,辛苦妳了』。」薰回想當時的狀況接著說,「聽到那句話,我當下就覺得不對勁。」
「辛苦妳了,是嗎?」湯川指尖輕輕敲著膝蓋。「由此可知,真柴太太從接獲警方通知到隔天早上,都還沒跟若山宏美交談過。」
「不愧是湯川老師,我想表達的重點就在這裏。」薰這下確信湯川和自己抱持著相同的質疑,不由得露出笑容。「真柴太太將家裏的鑰匙交給若山宏美保管,加上先前已察覺若山宏美和她先生的關係,照理說,一聽到丈夫離奇死亡時,應該會立刻和若山宏美聯絡才對。不僅如此,真柴夫婦和另一對姓猪飼的夫婦交情很好,可是真柴太太也沒和他們聯絡,這點實在難以理解。」
「內海刑警對此有何推論?」
「我認為,真柴太太沒聯絡若山宏美及猪飼夫婦是覺得沒必要。她很清楚丈夫離奇死亡的真相,所以根本不需再向其他人打聽詳情。」
湯川笑了笑,揉揉鼻子。「妳和其他人說過這個推論嗎?」
「向間宮組長報告過了。」
「沒跟草薙講啊?」
「告訴草薙前輩的話,他一定會認為我不過是光憑感覺,直接否決我的意見。」
湯川板著臉,起身走到流理台邊。
「妳這樣自行揣測他的心思一點意義都沒有。我這麼說妳大概會覺得有點奇怪,不過他可是一名非常優秀的刑警喔,就算對嫌犯懷有特殊情感,也不會因此喪失理性。或許剛聽完妳方才的推論,他很難一下便改變想法,還可能立刻反駁,但那傢伙不會忽視別人的意見,反而會重新審視自己的思考方式,即使得出的結論非他所願,也會坦然面對,不會逃避。」
「您很相信他啊。」
「要不然就不會一再協助他辦案了。」湯川笑開了,動手將咖啡粉倒進咖啡機。
「老師也覺得我的想法很不合理嗎?」
「不會啊,這樣推論很合理。一般來說,接到丈夫的死訊後,應該會儘可能地向各方打聽消息,真柴太太卻沒與任何人聯絡,這舉動的確不太尋常。」
「那就好。」
「不過,我是學科學的,若要在心理上的不尋常和物理上的不可能中擇一,就算有些排斥,最後還是只能選前者。除非在我的理解範圍外,還有其他能算準時間預先在茶壺中下毒的手法。」湯川兀自將自來水倒入咖啡機,「據說被害人沖咖啡時只用礦泉水,味道到底會差多少呢。」
「這好像是為了健康著想,跟味道沒甚麼關係。其實,真柴太太常背著她先生直接取用自來水。我先前應該提過,若山宏美供稱,星期日早上她沖咖啡時也是用自來水。」
「也就是說,實際上真正使用礦泉水的只有被害人嘍。」
「所以,我才會認為在瓶裝水下毒的可能性很高。」
「但連科搜研都驗不出毒物反應的話,這條線索也只能放棄吧。」
「就算是這樣,也不代表完全排除了在瓶裝水下毒的可能。有些人習慣清洗過後才丟棄寶特瓶,科搜研的人也說了,若遇到這種狀況,驗不出毒物反應也沒辦法。」
「如果是茶飲或果汁才會清洗吧,一般會特地清洗裝礦泉水的瓶子嗎?」
「人的習慣很難講。」
「話是沒錯。真是這樣的話,兇手就太幸運了,最後竟靠著被害人的習慣混淆了下毒途徑。」
「不過,前提是真柴太太就是兇手。」說到這裏,薰偷瞄了一下湯川的表情。「您看不慣這種推論方式嗎?」
湯川露出苦笑。「無妨呀。我們學者也經常建立假說,而且幾乎都是一下就被完全推翻。假設真柴太太是兇手,道理上比較說得通嗎?」
「回想起來,當初說真柴先生只用礦泉水的就是他太太,草薙前輩認為若是她在水中下毒,就不可能主動提起這件事,但我的想法恰好相反。或許她覺得,反正遲早都會從寶特瓶中驗出毒物,不如先下手為強,到時便可減輕自己的嫌疑,哪曉得卻沒驗出毒物。老實說,這下我真的搞不懂了。如果她是兇手,又用了某種手法在茶壺中下毒,就沒理由刻意告訴警方真柴先生只用礦泉水的情報了吧。我想,搞不好她根本沒料到寶特瓶中驗不出毒物。」
湯川聽著薰的說明,神情顯得愈來愈凝重,直盯著咖啡機冒出的蒸氣。
「妳的意思是,真柴太太沒料到她先生會清洗寶特瓶嗎?」
「換成是我,也不會顧慮那麼多。一般應該會從案發現場找到殘留餘毒的寶特瓶,沒想到真柴先生卻在沖咖啡時把摻毒的礦泉水全用完了,於是趁等待開水燒開時順手把瓶子洗乾淨。真柴太太沒考慮到這一環,才會打算先發制人,提示警方兇手可能在瓶裝水下毒。這樣解釋起來,一切都變很合理。」
湯川點點頭,以指尖推了推鏡框中央。「理論上似乎能成立。」
「我知道其中牽強的部份不少,但並非完全不可能。」
「的確。不過妳有辦法證明這套假說嗎?」
「很可惜,沒有。」薰懊惱地咬著唇。
湯川從咖啡機下方取出咖啡壺倒了兩杯,遞了一杯到薰面前。
謝謝,她接過杯子。
「你們該不會是串通好的吧?」湯川問道。
「甚麼?」
「我問的是,妳沒跟草薙兩人聯手騙我上鈎吧?」
「騙老師上鈎?為甚麼?」
「因為我說過不再協助警方辦案。但這起案子確實挑起了我的好奇心,還另外添加了一份危險的香料──草薙戀情的發展啊。」湯川牽動單側嘴角露出笑容,津津有味地啜了口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