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 漫長的告別
再一次，我們來到東野圭吾式的愛的絕境，毀滅與救贖在此共生，愛的表象在時間的瀝洗後，露出背後機械化生殖慾求的本質，奇蹟不但沒有在愛的面前發生，讓等待愛的木偶蛻變成人，反而戳破了瑰麗的幻象，夫妻之愛不再留存著救贖，只剩下椎心的絕望。
曾幾何時，東野圭吾的推理小說演化成愛的修羅場，驗證愛情如何實存，或是在概念上如何存有，雖然從《嫌疑犯Ｘ的獻身》到《聖女的救贖》，似乎都帶著點宗教意象，以及高度的禁慾氣息。但小說中屢屢探問人究竟能夠為愛奉獻到何種地步，如何能因愛而演化出激越的殺意，輕易地就跨越人間倫常的界線，甚至超越數學公式能夠演算的真實極限，讓原本具有高度科學理性意義的湯川學系列，在長篇作品中反而建構出走向愛與罪的辯證的「本格愛情推理」路線。
本格論爭後的東野圭吾
雖然從《白夜行》（一九九九）、《秘密》（一九九八）等作以來，東野圭吾已獲得大眾讀者的歡迎與肯定，但真正讓他成為一個成功的作家，還是要到以《嫌疑犯Ｘ的獻身》獲得「本格推理小說 Best10‧2006」、「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 Best10! 2006」、「2005 週刊文春推理小說 Best10」、第六回本格推理大賞、第一三四回直木賞等五冠王的二○○五年之後，大量的作品透過影像化普及，讓他真正的名利雙收。
然而，《嫌疑犯Ｘ的獻身》也為他帶來了爭議，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在二○○五年末獲得「本格推理小說 Best10‧2006」第一名時，由二階堂黎人批評所引發的「本格論爭」，針對其在線索的公平性及偵探推理程序是否建立在證據的基礎上，提出質疑。在引發了諸多推理作家與評論家的回應後，最後在笠井潔給了該書「標準的本格推理入門作」的評價後，畫下了句點。雖然東野圭吾自己表明這本小說的本格定位交給讀者來判斷，但在二○○八年他出版的湯川學系列長篇續作《聖女的救贖》中，仍可看出東野圭吾對這個爭議的核心問題──「本格推理形式」的回應。
在《聖女的救贖》中，包括案件發生過程、謎團的呈現、死因、動機、關係人的不在場證明、鑑識結果，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解謎的關鍵僅存「howdunit」，一旦這個下毒手法可以解開，那麼「whodunit」也就能迎刃而解。但也正因為警方束手無策，因此幾乎形成了「完全犯罪」，而讓湯川學推理出真相僅能成立於「理論上能解釋，現實狀況卻無法達成」的「虛數（imaginary number）解」。
這種在邏輯上可行，但現實中幾乎難以達到的手法，其實在《嫌疑犯Ｘ的獻身》中也曾以不同的樣態出現【註：同樣的觀點可參閱《嫌疑犯Ｘ的獻身》解說〈邏輯的盡頭、純愛的神話〉。】，當時東野圭吾雖未用「虛數解」來闡述，但石神正是靠著他所演算的唯一解，而創造了替靖子避罪的詭計，但那樣的解只有在理論上可以成立，而對於物理學者來說，因為在現實中沒有人會願意做出這樣的犧牲，因此即便有此解的可能，也無法成立，而這就像「虛數解」一樣，在數學的場域中被承認，但在物理學中則被拋棄。《嫌疑犯Ｘ的獻身》中石神與湯川對決的關鍵，正是在於他們知識領域背景所造成思路的差異，而其實跟《聖女的救贖》中所運用的「虛數解」隱喻極為契合。
更重要的是，表面上看起來，「虛數解」之說看似無法透過驗證而成立，因此在高度要求實證主義的本格推理中顯得格格不入。但究其原本，這本來就是湯川學系列的特色，常常原來在物理學理上仍存在於假說的論點，卻因為犯人的嘗試而成功，變成不可思議的犯罪手法，最後則由湯川學從物理學理論的知識角度，推理出理論上可行的極少數路徑，成為理論去驗證實驗成果的逆反。若回到推理小說的發展歷程中來看，許多古典推理名系列如奧斯汀‧傅里曼（R. Austin Freeman）的宋戴克醫生（Dr. Thorndyke）系列的鑑識，或是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筆下的毒藥，許多都是超出當時一般人能夠理解的醫學與藥學常識，甚至也鮮少有當代讀者實驗過可行性。即使到了今日，仍有推理小說創造出兇手為了復仇而建造一幢館這麼不貼合現實的設定，但在本格推理小說中仍被接受。
因此，東野圭吾「虛數解」概念實踐的深層意義，便是透過這樣的理論與實際的落差，點出了許多古典推理小說中，那些物理性詭計、密室、館、不在場證明等謎團及詭計，其實在作家創造時，往往也是「概念／理論／邏輯」上雖可行，但「實際」上卻極有可能不行。因此「虛數解」的提出，並非東野圭吾單純為了強化湯川學推理的合理性的開脫之說，而是以此核心概念做為「完全犯罪」的理論實踐，深刻地回應了本格推理的核心命題，以及其發展背後的漫長歷史。
一場漫長的告別
但東野圭吾大概從未料想到，原本就是以極為正統的本格推理為特色的他，卻在真正發光發熱的《嫌疑犯Ｘ的獻身》引發了本格論爭，繼而不可扼抑地仍在新作中以本格推理中極致追求的「完全犯罪」來為自己正名。然而讀者也應該可以注意到，他之所以引發爭議，《嫌疑犯Ｘ的獻身》可能只是引爆點，伏線早已埋藏在他一系列以人性為書寫核心，如《秘密》、《白夜行》、《單戀》、《信》等作品中，在這些作品中所體現的主角生存情狀，以及與社會環境之間互動所引發的人性探討，也為他帶來了屢次入圍直木賞的榮光。然而，在這些作品中，書寫的核心已非「推理本格」的追求，而是以人為核心的「人間本格」，因此不僅日本的推理讀者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在台灣本地的推理讀者群中，也屢屢引發究竟這是否為推理小說的討論。
的確，東野圭吾的文壇「發達之路」，原本就是一場向本格推理的「漫長的告別」，甚至可以說從《宿命》（一九九○）開始，當他試圖透過討論人與命運之間的種種拉扯與繫絆時，這種把人放置於小說核心位置的書寫意圖便已開展，而到了《白夜行》（一九九九）、《信》（二○○三）、《流星之絆》（二○○八）更結出華麗的果實，透過罪與罰的辯證張力，呈現出身分、命運與存在之間的人間思考，而讓他小說中原來重視的本格推理小說諸多要素，像是詭計、邏輯性、解謎反而退居次要。
也因此，《聖女的救贖》一書可視為東野圭吾在走向確立他自己獨樹一格的推理書寫過程中，對於古典本格的再次回望。雖然在書寫形式上，整部小說高度回應本格推理的要求，但在兇手的犯罪動機上，卻仍是朝向人本學【註：此一概念可參照《單戀》解說〈Ｗ／Ｍ的悲劇〉。】的書寫意圖，探勘人性的灰色風景。因此小說中綾音選擇在婚姻一開始時就埋下死亡的定時炸彈，等待義孝一說出分手的禁忌之語，她便可輕易拆除引信，讓淨水器中的殺意無聲無息地流淌而出。所以我們也可說，兩人的婚姻生活，乃一場妻子對於無情丈夫的「漫長的告別」。
然而對綾音而言，義孝一直以來的生育邏輯，何嘗不也是對她的一場「漫長的告別」，而且這場告別在她介入義孝和自己的好友潤子，發展出三角關係時，便已啟動。綾音清楚地知道，義孝認為「沒有小孩的婚姻生活不具任何意義」，當義孝決定離開潤子，而潤子自盡並寄給她用來結束生命的亞砷酸時，已明白地預示，她們將走上同樣的道途。潤子只是沒有成功懷孕，但綾音卻是無法懷孕，所以可以說從她決定以愛與義孝的決心一搏的同時，這相互的告別，實已悄悄地展開。
愛與死的虛數解
推理小說中不是沒有妻子的犯罪，但卻鮮少有人的身影像綾音那般悽楚。綾音就有如祈求能夠得到真愛的小木偶，在沒有得到義孝真正的愛之前，她仍無法變成真人；然而她卻一直都沒有意識到，對於義孝而言，唯有她能為他生下孩子，她才能夠真正的變成真人，否則她仍然是被觀察、仍在「試用期」的小木偶，她終究無法得到他的真愛。可是即便綾音生下孩子，她就能夠真的從小木偶變成真人嗎？東野圭吾沒有明說，不過可推想答案是悲觀的，義孝真正愛的是女人的子宮，那個能夠為他孕育專屬於他、獨一無二生命的柔嫩神殿。繪本家潤子的自殺下場就是最好的證明，綾音終究也難以避免同樣失敗的結局。
在愛情與婚姻關係中，慾望始終扮演著重要的核心位置，在愛情的階段，慾望往往是愛情的催化劑，而進入婚姻後，慾望則轉成為合法保障的儀式，以誓言與忠實約束之。由於義孝認為「男女之間的戀情遲早會隨時間逐漸消逝。即使如此，雙方卻還能共同生活，就是由於建立了完整的家庭。男女結婚、成為夫妻，而後生育孩子當了父母，到此才算得上是終生伴侶。」所以在綾音與義孝的關係中，不論在愛情或婚姻的階段，慾望的目的在於延續後代，而婚姻與愛都只是為了懷孕生子的工具。愛的主體原本是承載著愛意的容器，但最後綾音的愛被空洞化，被證明那只是愛的幻覺，因為綾音只是生產的工具，而工具若無法運作，則義孝的愛就無法成真。因此不具生育能力的綾音對義孝的愛，終究是絕望而不可能得到回報的愛，是概念上存在，但無法具體而實存的「虛數解」。
然而，對於綾音來說，她對義孝的愛卻是具體化為獨占與掠奪的實存，可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愛，帶來了義孝的死，甚至在愛誕生之時，殺人動機便已告啟動。也因此，他們這一年來的婚姻，既是漫長的告別，也同時是漫長的守護與救贖。綾音是丈夫生命的終結者，但也是守護者，她把丈夫的生命與這樁婚姻，牢牢地綁在一起。
耐人尋味之處在於，來自綾音這個聖女之愛的守護與救贖，卻是要以丈夫不信守「承諾」來交換。也就是說，兩人的婚姻得建立在背叛最初約定的誓言的基礎上，才能得到救贖，義孝的生命也才能續存。所以聖女的道德與慈悲，其實逆反了一般認知中的婚姻誓約與人倫道德，因此東野圭吾筆下有著高度自我意識與主體性的聖女，可說是日本傳統中「惡女」的再演化，也可說是他自《白夜行》、《幻夜》中所建立的魔性女系的新物種，為了成全自己的愛，一方面她以極大的意志力，避免任何人接近淨水器的機會，守護義孝的生命。但一方面她也確保一旦丈夫要與她分手，也會是她來執行丈夫的死刑。
而這，正是這個系列偵探物理學者湯川學，所無法用理論掌握的人性與情感，永遠在可以推理的界限之外的「虛數解」，不論是《嫌疑犯Ｘ的獻身》中以自我獻身為愛的極致表現的犯罪，或是《聖女的救贖》以背叛誓言為救贖前提的愛，這些理性邏輯上無法預測的激越情感，人性幽微的怨憎愛妒，才是犯罪之所以發生的原因。東野圭吾在他所有作品中最具理性精神與本格形式的湯川學系列的長篇裏，不斷安排這樣具衝突性的動機與犯罪，也許正是表達出他心中最深層的推理小說創作意圖。這樣以人性為基礎的推理小說，才是真的「東野本格」，而他，仍會繼續往這樣的創作道路走下去。
本文作者介紹
陳國偉，筆名遊唱，新世代小說家、推理評論家、MLR 推理文學研究會成員，現為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所助理教授暨「亞洲大眾文化與新興媒介研究室」主持人，並執行多個有關台灣與亞洲推理小說發展的學術研究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