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６
在羽田機場領出行李，我問雪家住在哪裡。
「箱根。」她說。
「好遠哪。」我說。已經晚上八點多了，現在不管搭計程車或搭什麼，要回到箱根都沒那麼容易。「東京有沒有熟人？親戚，或熟朋友之類的。」我試著問。
「雖然沒有這種人，不過赤坂有一間公寓。雖然是小公寓，但媽媽到東京的時候常用到。可以住那裡，因為沒有別人。」
「沒有家人嗎？除了媽媽以外。」
「沒有。」雪說。「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而已。」
「哦。」我說，好像是有點複雜的家庭，不過那都跟我沒關係。「總之先搭計程車到我那裡。然後一起到什麼地方吃個晚飯。吃過飯後，我再用車子送妳回赤坂的公寓。這樣好嗎？」
「都可以。」她說。
我召了計程車到我澀谷住的公寓。然後叫雪在門口等，我自己回到屋裡，把行李放下，換成不是重裝備的普通便裝。普通球鞋、普通皮夾克和普通毛衣。然後用我的Subaru車載著雪，到開車十五分鐘左右距離的義大利餐廳去吃飯。我吃了義大利餃子和生菜沙拉，她吃了義大利蛤蜊麵和菠菜。然後點了一盤脆皮炸魚兩個人分著吃。炸魚份量相當多，但她好像非常餓的樣子，此外還連提拉蜜蘇甜點都吃了。我喝了Espresso咖啡。
「好好吃。」她說。
什麼地方有美味的餐廳，這種事情我最清楚，我說。並談起到處找有好東西吃的餐廳也是我的工作。
雪默默聽著我的話。
「所以很清楚。」我說。「法國有嗚嗚叫著找地下香菇的豬，我就跟那個一樣。」
「你不太喜歡你的工作嗎？」
我搖搖頭。「不行，我沒辦法喜歡，非常不喜歡。沒有任何意義的事啊。找美味的餐廳。登在雜誌上向大家推薦。請到這裡，請吃這個。但為什麼非要這樣做不可呢？大家各自吃自己愛吃的東西不是很好嗎？對嗎？為什麼非要連餐廳都一一告訴人家不可呢？為什麼連菜單的選法都要人家教呢？而且這些被介紹出來的餐廳，出名之後味道和服務也隨著逐漸走下坡。十有八、九是這樣。因為供給和需求失調了啊。這就是我們在做的事噢。找到一些什麼，然後把它一一仔細地貶低下去。找到雪白的東西，就把它弄成滿是污垢。人們把這個叫做資訊。把生活空間裡每個角落都不遺漏地一網打盡，叫做資訊的洗練化。我對這個覺得徹底厭煩。而自己就在做著。」
雪從桌子對面一直注視著我。好像在看什麼稀奇的生物似的。
「不過你還在做噢？」
「因為是工作啊。」我說。然後我突然想起坐在對面的只不過是個十三歲或差不多如此而已的女孩子。要命，我到底在對這樣一個小女孩說什麼啊？「走吧。」我說。「夜已經深了，我送妳回那公寓去。」
坐上Subaru，雪隨手拿起滾落在那邊的錄音帶塞進汽車音響裡。那是我自己錄的一些老歌帶子。我平常一個人一面開車一面聽那些。The Four Tops的〈Reach out，I`ll Be There〉。因為路上很空，很快就到赤坂了。我問雪公寓在哪裡。
「不想告訴你。」雪說。
「為什麼不想告訴我呢？」我問。
「因為還不想回家。」
「嘿，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我說。「好長好辛苦的一天。累得像狗一樣睏了。」
雪從旁邊的座位一直盯著我的臉。雖然我眼睛看著前方路面，但卻繼續感覺到她的視線在我左側臉頰上。不可思議的視線。雖然那裡頭並不含有什麼感情，但那視線卻令我心砰砰跳著。注視了我一會兒之後，她的視線轉向相反一側的窗外。
「我不睏哪。而且現在回公寓去也是一個人，我想再兜一會兒。聽一聽音樂。」
我想了一下。「再兜一個小時，然後回去好好睡覺。這樣好嗎？」
「這樣好。」雪說。
我們一面聽著音樂，一面在東京街頭團團轉著。而且想到這樣做著，會使得大氣污染，臭氧層破壞，噪音增加，人們神經焦躁，地下資源枯竭。雪則把頭靠在椅背上，一句話也沒說地呆呆望著夜晚的街頭。
「聽說妳媽媽在加德滿都？」我試著問。
「對。」她好像很累地回答。
「那麼在她回來之前，妳是一個人囉。」
「回箱根的話有幫忙的歐巴桑。」她說。
「哦。」我說。「常常有這種事嗎？」
「你是說把我丟下不管嗎？常有啊。她只要一想到攝影就滿腦子只有攝影的事。雖然沒有惡意，但她就是這種人。換句話說只考慮到自己。把我的存在都忘了。跟雨傘一樣。只是單純地忘記。於是一個人忽然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果想去加德滿都，就滿腦子只有那一件事。當然事後會反省會道歉，不過立刻又會做出一樣的事。心血來潮說要帶我一起到北海道去，於是把我帶去，帶我去雖然很好，但我每天都只在飯店的房間裡聽隨身聽，媽媽幾乎都沒回來，我一個人吃飯……。不過我已經想開了。這次也是說過一星期就會回來的，不過不能相信。說不定又從加德滿都到什麼地方去呢。」
「妳媽媽叫什麼名字？」我問問看。
她說了名字，我沒聽過那名字。我說，好像沒聽過。
「她有工作上的名字。」雪說。「她一直用雨這名字在工作。所以把我的名字叫做雪。你不覺得很呆嗎？她就是這種人。」
我知道雨。誰都知道她。非常有名的女攝影師。只是不在大眾媒體上露面。也不參加應酬。連本名都沒有人知道。只做喜歡做的工作。以特立獨行出名。拍些具有攻擊性的銳利寫真。我搖搖頭。
「那麼妳父親是那個小說家嗎？牧村拓，確實是這樣吧？」
雪聳聳肩。「他不是那麼壞的人，只是沒有才華。」
我過去曾經讀過幾本雪的父親寫的小說。年輕時候寫的兩本長篇和一本短篇集還不錯。文章和觀點都新鮮。而且書也還算賣得相當暢銷。本人也像變成文壇寵兒般。在電視、雜誌等各種地方露面，對社會的各種事象發表意見。並且和當時新進的攝影師雨結婚。那是他的頂點。然後就糟糕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但他突然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了。接著寫的兩、三冊是一無是處的東西。評論家殘酷地評論，書也賣不出去。然後牧村拓居然完全改變風格。從天真純樸的青春小說作家突然轉向實驗性前衛作家。但缺乏內容則依然不變。文體也像是從法國一帶的前衛小說一部分一部分抄襲而來拼湊起來的令人厭煩的東西。雖然如此仍然有幾個連想像力的碎片都沒有、卻喜歡新東西的評論家讚美。然而過了兩年，評論家果然也覺得這不行了吧，於是什麼都不再說了。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我不明白。但總之他的才華在最初的三本就完全枯竭了。不過雖然如此，文章還是相當能寫。因此就像被去勢的狗，憑著過去的記憶而嗅著雌狗屁股的氣味一樣，在文壇周邊徘徊著。那時候雨已經和他離婚了。正確地說，雨已經看穿他了。至少社會上的說法是這樣。
但牧村拓並沒有就這樣結束。他以冒險作家的表現方式在工作上拓展新領域。一九七○年代初期。告別前衛，邁向行動與冒險。他探尋世界的祕境，寫出有關的文章。和愛斯基摩人一起吃海豹，在非洲和原住民一起生活，到南美洲採訪游擊隊。並以激烈言詞批評書齋型作家。最初這也沒什麼不好，但十年都做一樣的事之間──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大家也開始膩了。畢竟世界上並沒有那麼多冒險的種子。現在已經不是英國傳教士探險家David Livingstone或挪威南極探險家Roald Amundsen的時代了。冒險的質薄弱，只有文章冠冕堂皇。而且實際上那連冒險都稱不上。他所謂的「冒險」多半有經理人、或編輯、攝影師等大隊人馬同行。如果和電視扯上關係，則大約有十個左右的工作人員或贊助廠商跟著來。連導演都有。越是後期導演就越多。這種事情只要是業界的人大家都知道。
他大概不是那麼壞的人。只是沒有才華。女兒這樣說。我們對這位作家父親沒有再多談。雪似乎不想談，而我也不特別想談。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聽著音樂。我握著方向盤，望著前面藍色ＢＭＷ的車尾燈。雪一面用靴子尖端配合著Solomon Burke的旋律打著拍著，一面看著街頭的風景。
「這輛車子很好噢。」過一會兒後雪說。「叫什麼？」
「Subaru。」我說。「是二手的舊型Subaru。一般不太有人會特地出口讚美的。」
「我雖然不太懂，不過坐著好像有一點親密感。」
「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我很愛這部車子的關係吧。」
「這樣就可以產生親密感嗎？」
「調和性。」我說。
「我不太懂。」雪說。
「我和車子互相幫忙。簡單地說，也就是，我進入這個空間。我覺得我愛這車子。於是這裡就產生這種空氣。於是車子也感覺到這種空氣。我也覺得很舒服。車子也覺得很舒服。」
「機器也會心情好嗎？」
「當然會。」我說。「不知道為什麼。但機器也會有心情好的時候，和生氣的時候。雖然理論上無法解釋，不過以經驗來說是這樣。不會錯。」
「就跟人類相愛一樣嗎？」
我搖搖頭。「跟人類不同。這種事情，是只限於當場的感情。對人的感情則和這不一樣。會配合對象而經常產生微細的變化。會動搖、會困惑、會膨脹、會消減、會被否定、會受傷。多半的情形是不能以意識去統御的。和對Subaru不一樣。」
雪對這個想了一下。「你跟太太意見不能溝通嗎？」雪問。
「我一直以為可以溝通。」我說。「但我太太並不這麼想。見解不同。所以她走掉了。大概覺得與其修正見解的不同，不如到別的男人那裡去，還比較簡單吧。」
「不像Subaru那麼順利噢？」
「大概是這樣吧。」我說。要命，這難道是適合跟十三歲女孩談的事嗎？
「嘿，你對我怎麼想？」雪說。
「我對妳幾乎還一無所知。」我說。
她又再一直盯著我左側的臉頰。我覺得左邊臉頰好像快要打開一個洞了似的。那樣銳利的視線。我知道了，我想。
「妳大概是我到目前為止約會過的女孩子裡最漂亮的女孩子。」我一面看著前方路面一面說。「不，不是大概，而是不會錯最漂亮的。如果我才十五歲的話，一定會愛上妳。但我已經三十四歲了，沒那麼容易戀愛。不想再不幸下去。還是Subaru比較輕鬆。這樣行嗎？」
這次雪以平板的視線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怪人。」被她這樣一說，我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人生的殘敗者似的。大概沒什麼惡意吧。但被她這樣說，倒是很介意。
◇
十一點十五分我回到赤坂。
「好了。」我說。
這次雪乖乖告訴我那公寓的所在地。是一棟用紅色屋瓦蓋的雅緻大廈，在乃木神社附近安靜的路上。我在那前面把車子停下，熄了引擎。
「關於錢。」她仍坐在座位上安靜說。「飛機票，餐費等。」
「飛機票錢等妳母親回來後再還就行了。其他的我來出。妳不用介意。我不做各自付帳的約會。只要飛機票就行了。」
雪什麼也沒說，只聳聳肩，打開車門。然後把嚼過的口香糖丟在盆栽裡。
「謝謝。哪裡哪裡。」我一個人出聲說著彬彬有禮的台詞。然後從皮夾拿出名片交給她。「如果妳媽媽回來了請把這交給她。然後如果妳一個人遇到什麼麻煩事的話也可以打電話到這裡。能幫忙的話我會盡力。」
她拿起我的名片瞪了一會兒。然後塞進大衣口袋。
「好怪的名字。」雪說。
我從後座拉出沉重的行李皮箱，搭電梯搬到四樓。雪從肩袋拿出鑰匙打開門。我把行李箱放進屋裡。餐廳兼廚房和臥室，並附有浴室的格局。建築物還很新，房間裡像樣品屋一般整理得很雅潔。餐具、家具和電氣用品一應俱全，而且全都是別緻而高價的東西，卻幾乎聞不到所謂生活氣息。總之是付了錢全部花三天時間買齊的那種感覺。品味很好。但有點超現實。
「我媽只偶爾用到。」雪追蹤著我的視線說。「她在這附近有攝影棚，在東京的時候，幾乎都像住在那裡似的。在那裡睡覺在那裡吃飯。這裡只偶爾回來而已。」
「原來如此。」我說。似乎是很忙碌的人生。
她脫下毛皮大衣掛在衣架上，點著瓦斯暖爐。然後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拿來Virginia Slim的香菸盒，在嘴上含了一根，用紙火柴很酷地擦火點菸。十三歲的女孩子抽菸，我覺得不是好事。對健康不好，皮膚也會變粗。但她抽菸的姿勢卻無可挑剔地有魅力。因此我什麼也沒說。好像用刀子切出來似的薄而銳角的嘴唇上，靜靜銜著濾嘴，點火時長睫毛像合歡樹的羽葉般慢慢美麗地伏下。落在額頭上細細的前髮配合著她的小動作而柔軟地搖著。真完美。如果我是十五歲，一定會愛上她，我重新想到。而且是像春天的雪崩般宿命性的戀愛。而且會變成不知道如何是好，大概會變不幸吧。雪讓我想起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子。我十三或十四歲時喜歡上的一個女孩子。當時所體驗到的那種淒切心情又忽然重新復甦了。
「要不要喝咖啡或什麼？」雪問。
我搖搖頭。「已經晚了該回去了。」我說。
雪把香菸放在菸灰缸站起來，送我到門口。
「小心香菸的火和暖爐噢。」我說。
「好像爸爸一樣。」她說。頗正確的評語。
◇
回到澀谷的公寓，我在沙發上躺下來喝啤酒。並檢查一下從信箱拿出來的四、五封信。每封都沒什麼重要，全是和工作有關的信。等稍後再看，我只拆封了就先丟在桌上。身體好疲倦。什麼都不想做。但情緒卻非常亢奮，不可能順利睡著。好長的一天，我想。拉得好長好長的一天。好像花了一整天在搭雲霄飛車似的。身體還在搖晃著。
結果我到底在札幌待了幾天呢，我試著想想。但想不起來。各種事情一一發生之後，睡眠時間混亂了。天空又是沒有界線的灰色。發生的事和日期錯綜混淆在一起。首先是和櫃台小姐約會。打電話給以前的工作搭檔，請他調查有關海豚飯店的事。和羊男見面談話。到電影院裡去看奇奇和五反田君演出的電影。和十三歲的漂亮女孩合唱Beach Boys的歌，然後回到東京。總共幾天？
無法計算。
一切都等明天再說了，我想。可以明天再想的事，就明天再想吧。
我到廚房去在玻璃杯裡倒了威士忌，什麼也沒加就那樣喝起來。並吃了幾片還剩一半的餅乾。餅乾和我的頭腦一樣有些潮濕。我以很小聲放令人懷念的Modernaires唱令人懷念的Tommy Dorsey的老曲子。就像我的頭腦一樣有些過時的。而且裡面還有雜音。不過不會帶給任何人麻煩。自己自然會完結。什麼地方也不會去。就像我的頭腦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呢？我腦子裡奇奇這樣說。
攝影機鏡頭繞圈子旋轉著。五反田君端正的手指優雅地在她背上爬行。簡直像在探尋隱藏在那裡的水路似的。
這是怎麼回事呢，奇奇？我確實正相當混亂。我對自己沒有以前那麼有自信了。愛和二手Subaru車是兩回事。是這樣嗎？我嫉妒著五反田君端正的手指。雪是否把香菸的火星好好熄滅了？是否確實把瓦斯暖爐的開關關掉了？好像爸爸一樣。完全沒錯。我對自己沒有自信。而且我大概會在這個高度資本主義的大象墓場般的地方，像這樣一面自言自語一面腐朽下去？
不過一切都等明天再說了。
我刷了牙，換了睡衣，然後把玻璃杯裡剩的威士忌喝乾。正準備上床時，電話鈴聲響了。我站在屋子正中央愣了一下一直注視著電話機，但終於拿了起來。
「現在把瓦斯關掉了。」雪說。「香菸火也弄熄了。這樣可以了吧？安心了嗎？」
「這樣很好。」我說。
「那麼晚安。」她說。
「晚安。」我說。
「嘿，」雪說。然後停了一下。「你在札幌的那家飯店裡看見了穿羊毛皮的人對嗎？」
我以好像正在孵著有裂痕的蛋似的模樣，把電話機抱在胸前並在床邊坐下。
「我知道噢。我知道你看見那個了。雖然我一直沒有說出來，不過我知道噢。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
「妳跟羊男見過面嗎？」我試著問。
「嗯嗯。」雪曖昧地說。咯地彈了一下舌頭。「不過那件事下次再說。下次見面再慢慢說。今天已經睏了。」
於是她咔鏘一聲掛斷電話。
太陽穴好痛。我到廚房去喝威士忌。我的身體毫無辦法地止不住繼續搖晃著。雲霄飛車又開始發出聲音動了起來。連繫著，羊男說。
連繫著，思考回響著。
各種事情開始一點一點地連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