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四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四章</h3><br /><br />  他一面說,一面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向下按著。那種力量,幾乎已足夠使他的腿骨折斷的了,但是傷口附近的肌肉,還在頑固地向外掙著,他已經感到,一股羊腸線已經斷裂了!<br /><br />  芝蘭嘆了一聲:「就是那個副總統的兒子,他一直在纏著我──」<br /><br />  她講到這裡的時候,抬起頭,向古托望來。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古托的神情是那麼可怖,臉色是那麼難看──古托咬牙切齒,臉上每一條肌肉都在用力,蒼白的臉上,已經滿是汗珠,氣息粗濁,痛苦而又驚惶。<br /><br />  芝蘭嚇得呆了,陡然叫起來:「古托,你怎麼了?」<br /><br />  她一面叫著,一面向古托走近去。<br /><br />  這時候,古托已經接近瘋狂的邊緣,在他身上發生的事,實在無法不令他發瘋。當芝蘭向他走近之際,他嚷著:「走開,別理我!」<br /><br />  芝蘭完全手足無措了,自從她是一個小女孩開始,就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粗暴的待遇。她還是伸出手來,想去碰一碰古托,表示她的關切,可是古托卻大叫著,用力揮手,格開了她的手背。<br /><br />  古托用的力道是如此大,以致芝蘭整個人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上。古托的聲音,聽來是極其淒厲的,他叫著:「別理我,快走!聽到沒有,快走!快滾!」<br /><br />  古托嚷叫到後來,用了最粗俗的言語,這種語言,全是芝蘭完全沒有聽到過的。芝蘭驚恐得無法起身,而古托已經向內疾奔了進去。<br /><br />  他奔進了房間,用力扯下了褲子。他還來得及看到他腿上,傷口附近的肌肉,在作最後的努力,才縫上去的羊腸線,又全被掙脫了!<br /><br />  古托只是望著傷口喘著氣,淌著汗,剎那之間,他只覺得天旋地轉,昏了過去。<br /><br />  他是被他的管家和僕人弄醒的,那已是他昏迷了將近一小時之後的事情了。<br /><br />  芝蘭當然已經走了。在接下來的幾天中,芝蘭的父親曾經試圖和古托聯絡,如果古托肯去向芝蘭道歉的話,事情完全可以挽回。但是古托將自己關在房間裡,甚麼人也不見。<br /><br />  在那幾天中,他固執地一次又一次縫合著傷口,可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掙開,傷口依然是傷口。到後來,他甚至不替自己注射麻醉針,咬緊牙關,忍受著疼痛,一定要把傷口縫合起來。<br /><br />  半個月之後,他放棄了。又半個月之後,傷口附近,本來已幾乎撕成碎條的肌肉癒合了,留下那個烏溜溜的洞,依然還在。<br /><br />  古托對著那個傷口,扯自己的頭髮,把自己的身體向牆上撞,痛哭、號叫,也同時使用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法,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br /><br />  古托在一個月之後,離開了巴拿馬,開始他的旅行,到世界各地去訪問名醫,來醫治他的傷口。<br /><br />  他的傷口,就算是一個醫科學生看了,也知道最直接的治療方法,是將之縫起來。<br /><br />  但是古托知道那是沒有用的。他也沒有勇氣,再看一遍自己的肌肉掙脫縫合線的情景,所以他一律拒絕。<br /><br />  古托真是試盡了所有的方法。在非洲,一個土人嚼碎了好幾種草藥,敷在他的傷口之上,並且把另一個身上全是可怖疤痕的土人找來,告訴他,這個土人曾受到黑豹的襲擊,遍體傷痕,就是靠那幾種草藥治好的。但是,草藥放在古托的身上,沒起作用。<br /><br />  古托也曾遇到一個中國人,是一位中醫。那位中醫告訴他,在中醫來說,醫治久久不能癒合的傷口,最有效的一種中藥叫「地龍」。當古托弄明白了所謂「地龍」,原來就是蚯蚓之後,他也毫不猶豫,把蚯蚓搗爛了敷上去,可是,傷口依然是傷口。<br /><br />  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古托完全生活在噩夢之中。正如他自己所說,如果不是他個性堅強,堅決想弄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早已忍受不了而自殺了!<br /><br />  當他再回到巴拿馬的時候,恰好是一年之後的事。他沒有通知任何人,下了機,就租了一輛車,直駛回家。他的管家看到了他,覺得十分詫異,問:「先生,你是回來參加婚禮的?」<br /><br />  古托怔了一怔,婚禮?甚麼婚禮?<br /><br />  他很快就知道那是甚麼婚禮了──芝蘭和副總統的兒子的婚禮,一個電視台還轉播著婚禮進行的實況。<br /><br />  古托木然地看著披著婚紗的芝蘭在螢幕上出現,他甚至沒有一點懷念,也沒有一點哀傷,這一年來,他簡直已經麻木了。他看出,盛裝的芝蘭,美麗得令人心直往下墜,可是芝蘭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br /><br />  在過去的一年中,古托和芝蘭完全不通音訊。他也無法想像,自己腿上有一個那麼怪異的洞,還能和一個女人共同生活。<br /><br />  那一個晚上,當他一個人獨自站在陽台上發怔之際,傷口又開始流血。血順著他的褲腳向下流,流在陽台的地上,順著排水的孔道向下流去。<br /><br />  古托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傷口流血,並不設法去止血,因為他知道那是沒有用的。他站著一動也不動,看著濃稠的血,自他體內流出來的血,發出輕微的淙淙聲,自陽台的下水道流下去。<br /><br />  約莫三十分鐘,和第一次流血的時間一樣,血自動止了。古托感到昏眩,他身子搖晃著,支持到可以使他來到床邊,然後,他倒向床,睜著眼,望著天花板,直到天亮。<br /><br />  像這樣的不眠之夜,古托也早已習慣了,他也早已習慣了注射毒品。<br /><br />  只有在注射了毒品之後,他才能在半昏迷的狀態之中,得到短暫的休息。第二天傍晚,他又悄然離開了巴拿馬,繼續去年的旅程。<br /><br />  又過了將近一年,古托已經完全絕望了!那時候,他想起了以前連想都不去想的一件事──一個叫維維的胖女人,曾經告訴過他,發生在他身上的怪事,是和黑巫術的咒語有關的。<br /><br />  一件本來是絕不在考慮之列的事,但是到了一個人,已經在絕望的邊緣上徘徊了那麼久之後,就會變成唯一的希望了。<br /><br />  古托仍然不相信甚麼咒語不咒語,可是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形下,他不得不去碰觸任何有可能使他見到光明的機會。<br /><br />  他再回到巴拿馬,到了那家醫院之中。經過將近兩年極度恐懼、疑惑、悲憤的生活的折磨,古托的外型也改變了,他變得瘦削、冷峻和陰森,給人的感覺是他看來,像是地獄中出來的一樣。<br /><br />  他到醫院中去打聽那胖女人,那胖女人卻已離開醫院了,輾轉問了很多人,才算是有了胖女人的住址。古托依址前去的時候,是在傍晚時分。<br /><br />  那是一條陋巷,兩邊全是殘舊的建築物。那些房子的殘舊,使得走在巷子中的人,感到那些屋子隨時可能倒坍下來,把在巷子中的人,全都埋進瓦礫堆中一樣。<br /><br />  在狹窄的巷子中,有一股霉水的氣味在蕩漾著,一個污水潭中,有一群赤足的小孩在嬉戲。<br /><br />  古托走進巷子之後,問了幾個人,才在一道附搭在一幢磚屋旁的木梯前站定。木梯是用水果箱的木板搭成的,通向一間同樣材料搭成的屋子──那只能算是一個大木箱子。<br /><br />  古托踏著搖晃的、會發響的樓梯走了上去,到了那個大木頭箱子的門口,問:「維維在家嗎?」<br /><br />  他連問了兩聲,才聽到裡面傳出了那胖女人的聲音:「去──去──明天再來!今天我沒有錢!」<br /><br />  古托吸了一口氣:「我不是來收帳的,是有一些事要問你!」<br /><br />  古托一面說,一面已伸手去推門──那是一塊較大的木板,虛掩著。<br /><br />  他推到一半,門自內打開,維維看來更胖了,胖得可怕。然而,當她看到古托的時候,她的神情,卻像是見了鬼一樣。<br /><br />  古托苦笑:「你還記得我?」<br /><br />  胖女人雙手連搖:「我不能幫你甚麼,真的不能幫你甚麼!」<br /><br />  古托嘆了一聲:「我不是來要求你的幫助。只是兩年前,你對我說過一些話,我完全沒有在意,現在我想再聽一遍。」<br /><br />  胖女人眼簾低垂,望向古托的左腿。古托沉聲道:「它還在,那個不知怎麼來的傷口,一直在──」<br /><br />  胖女人嘆了一口氣,又望向古托。大概是古托那種絕望、哀痛的神情感動了她,她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示意古托進來。<br /><br />  古托在她的身邊擠了過去,那個大木箱子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而且也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坐。古托只好站著,等胖女人轉過身來,他才道:「兩年之前,你提及過咒語──」<br /><br />  胖女人憐憫地望著古托:「是,我──在醫院,第一眼看到你的傷口時,我就知道那是血咒語所造成的。」<br /><br />  古托屏住了氣息,因為那陣陣的臭味實在太難聞了:「為甚麼呢?」<br /><br />  胖女人嚥了一下口水,道:「因為我見過,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見過。」<br /><br />  古托的神經陡然之間,緊張了起來:「和我一樣,腿上──出現了一個洞?」<br /><br />  胖女人搖頭:「不,看起來像是被刀砍的。我的叔叔,是一個巫師,那個人來向我的叔叔求救,真是可怕極了。在他的右肩上,看起來,就像被割甘蔗的利刀,重重砍過一刀一樣,肉向兩邊翻著,紅紅的,可是又沒有血流出來,真可怕──」<br /><br />  當她講到這裡的時候,她真的感到害怕,以致一身胖肉都發起抖來。她抖得如此之劇烈,令得古托彷彿聽到了她肥肉抖動的聲響。<br /><br />  古托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有救?」<br /><br />  胖女人嘆了一聲:「當時,我正在幫我叔叔舂草藥,我叔叔是很有法力的巫師,地位也很高──」<br /><br />  古托陡然尖叫了起來:「別管其他的,告訴我,是不是有救?」<br /><br />  胖女人的聲音變得緩慢而低沉:「當時,我叔叔講的話,我記得很清楚。他一看到那人展露了傷口,就整個臉色都變了,然後問:『多久了?』<br /><br />  「那人哭著回答:『一年多了,流過兩次血,求求你,再這樣下去,我不能活了,真是活不下去了!』」<br /><br />  古托的面肉不由自主地在跳動著,這正是他在心中叫了千百遍的話:再這樣子下去的話,實在沒有法子再活了!<br /><br />  胖女人又道:「我叔叔搖頭,嘆了一聲:『我沒有法子,你是中了咒語,血的咒語。你一定曾經令得一個人恨你恨到了極點,這個人用他自己的血和生命來施咒,要令你在噩運和苦痛中受煎熬。』」<br /><br />  胖女人講到這,向古托瞟了一眼。古托語音乾澀:「我沒有,我一生之中,絕沒有令得甚麼人恨過我,要令我──在這種悲慘的境地中生活!」<br /><br />  胖女人緩緩搖著頭,像是不相信古托的話。古托的口唇顫動著,他想要辯解幾句,可是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辯解有甚麼用?那個傷口就在他的腿上!<br /><br />  他向胖女人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繼續講下去。胖女人道:「當時,那人就哭了起來,叫嚷著,我記不得他叫嚷些甚麼了。好像是他在表示後悔,同時要我叔叔救他,因為我叔叔是當地最出名的巫師。」<br /><br />  古托不由自主喘起氣來:「你叔叔怎麼說?」<br /><br />  胖女人道:「我叔叔說:『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血咒是巫術中最高深的一種法術,我連施咒都不會。據我知道,整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懂得施血咒的方法。至於解咒的方法,我連聽也沒有聽說過!』那個人聽了之後,本來就蒼白的臉色,變成了一片灰色──先生──你怎麼了?那個人的臉色,就像你現在的一樣!」<br /><br />  古托的身子搖晃著,已經幾乎站立不穩了,但是他還是勉力挺立著,道:「我沒有甚麼,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br /><br />  胖女人吞了一口口水:「那個人──兩天之後──發了瘋,在甘蔗田裡,奪下了一柄割甘蔗的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br /><br />  古托發出了一下呻吟似的聲音來,向外面直衝了出去,他幾乎是從那道樓梯上滾跌下去的。<br /><br />  他自己十分清楚地知道,只要他的意志力略為薄弱一點,他也早已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了!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那條陋巷的了。胖女人的話,令得他思緒一片渾沌,本來就是一片黑暗,現在黑暗更濃更黑了!<br /><br />  咒語,血的咒語,巫術,黑巫術中的最高深的法術──這一切,全是不可接受的,但是卻又縈迴在古托的腦子之中,驅之不去。古托自己問自己:「是不是應該相信這些事呢?」<br /><br /><br />  古托實在無法令自己相信這些事,雖然他把一切經過詳細地敘述著,但是他仍然無法相信。<br /><br />  原振俠也可以感到這一點,他感到古托根本不相信那胖女人的話。即使在完全沒有出路的絕望境地之中,他仍然不認為去尋求咒語的來源,是一條出路。這可以從古托惘然、悽哀的神情中看得出來。<br /><br />  原振俠沉聲道:「巫術和咒語,畢竟太虛玄了些!」<br /><br />  古托苦笑了一下:「我的遭遇這樣怪異,或許正要從虛玄方面去尋求答案!」<br /><br />  原振俠揮著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便白費了!」<br /><br />  古托的聲調有點高昂:「或許我們從小所學的,所謂人類現代文明,所謂科學知識,根本一文不值。至少,它們就無法解釋在我身上發生的現象!」<br /><br />  原振俠不想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下去,他問:「後來又怎樣?」<br /><br />  古托道:「我隱居了六個月,不瞞你說,在這六個月之中,我搜集了很多有關巫術方面的資料,詳細閱讀它們。我已經可以說是巫術方面的專家了!」<br /><br />  原振俠「哦」地一聲,並沒有表示甚麼意見。<br /><br />  古托欲言又止:「我不想和你討論巫術和咒語,就在這時候,是我三十歲的生日了,我根本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生日──」<br /><br />  原振俠陡地一揮手:「等一等,你的生日?」<br /><br />  古托揚了揚眉:「是,我的生日,每一個人都有生日的,有甚麼值得奇怪?」<br /><br />  原振俠感到了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道:「可是,你說你是一個孤兒!」<br /><br />  古托微側著頭:「是的,這就關連到我的身世了。我對我的身世,直到現在為止,還一無所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可是──可是我從小就受到極好的照顧,我想,王子也不過如此!」<br /><br />  原振俠更不明白了,他並不掩飾他的不滿,所以他的話中,充滿了諷刺的意味:「孤兒院照顧孤兒,會像照顧王子一樣?」<br /><br />  古托並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自然甚麼也不知道。但在我一開始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和所有其他的孩子不一樣,是受著特別照顧的。」<br /><br />  原振俠望定了古托,古托吸了一口氣:「我長大的孤兒院,規模相當大,設備也十分好,有好幾百個孩子,全是和我同年齡的。他們每八個人睡一間房間,可是我卻有自己單獨的房間,還專門有人看顧我。我的飲食、衣服,全比旁的孩子好了不知道多少,而且,當我和任何孩子發生爭執之際,所有的人都一定站在我這一邊。直到我有了是非觀念之後,我才知道,完全是我不對的事,所有人也都曲意維護我!」<br /><br />  原振俠又諷刺道:「聽起來,這孤兒院倒像是你父親開的!」<br /><br />  原振俠這樣說,當然是氣話。天下哪有人開了孤兒院,讓自己的兒子可以在孤兒院中,受到特別照顧這種怪事!<br /><br />  古托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報之以苦笑。由於他的笑容看來是如此之苦澀,那倒令得原振俠感到過意不去,他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又替古托斟了一杯酒。<br /><br />  古托緩緩轉動著酒杯,道:「在我應該受教育的時候,我也不和其他的孩子一起上課,而是每一個科目,都有一個私人的教師──一直到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我從小以來接觸過的教師,全是這方面的專家!」<br /><br />  他略頓了一頓,問:「你覺得我的英文發音怎樣?」<br /><br />  古托的英文發音,是無懈可擊的正宗英國音。原振俠相信,由他來唸莎士比亞劇中的獨白,絕對不會比李察波頓來得差。原振俠點頭道:「太好了!」<br /><br />  古托道:「那是由於一開始教我英文的老師,是特地從倫敦請來的;我的法文老師,是從巴黎特地請來的。等到我可以進中學時,我就進入了當地一間最貴族化的中學。在這樣的中學之中,一個來自孤兒院的學生,是應該受到歧視的,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和在孤兒院中的情形一樣,我是一個受著特別照顧的學生,孤兒院院長給我的零用錢之多,比任何最慷慨的父親更多,那使得我在中學時期,就有當時最時髦的開篷跑車!」<br /><br />  原振俠忍不住問:「古托,一個人到了中學,不再是小孩子了,難道你沒有對自己的這種特別待遇,發生過任何疑問?」<br /><br />  古托喝乾了酒:「當然有,不單是我自己有疑問,連我的同學,他們也有疑問。由於我的樣子,十分接近東方人,所以同學一致認定,我一定是東方哪一個國家的王子,將來要做皇帝的,所以才會受到這樣的特別照顧。」<br /><br />  原振俠問:「你相信了?」<br /><br />  古托搖著頭:「當然不信,於是我去問孤兒院院長。」<br /><br />  原振俠欠了欠身子,有點緊張。<br /><br />  從原振俠第一眼看到古托開始,就覺得這個人有著說不出口的怪異。如今聽他自述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經過,更是怪得無從解釋。看來,這自然和他的身世有關,那麼,孤兒院院長的回答,就十分重要。<br /><br />  古托沉默了片刻:「我第一次問,院長沒有回答,只是笑著說:『享受你能享受的吧,孩子,這是你應得的。你的學業成績這樣好,真使人欣慰!』我當然不能滿足於這樣的回答,幾乎每天都去追問他一次。我已經可以肯定,在他的心中,對我的身世來歷,一定蘊藏著巨大的祕密,我非逼他講出來不可!」<br /><br />  原振俠附和著:「是啊,一個少年人,是對自己出身最感興趣的時候。」<br /><br />  古托的聲音,有點急促:「可是不論我如何威逼利誘,軟硬兼施,那頑固的老頭子,始終一句也不肯透露。我那時年紀還輕,甚至用了不少不正當的手段──」<br /><br />  他講到這裡,現出了深切後悔的神色來,雙手搓著,嘆了好幾下。原振俠並沒有追問他「不正當的手段」是甚麼,想來一定是極其過分的。<br /><br />  古托靜了片刻,才繼續道:「到後來,院長實在被我逼不過了,他才說:『孩子,你一定會明白你的身世的。當然是因為你太早明白的話,對你沒有好處,才對你隱瞞的,你要明白我的苦衷!』聽得他這樣說,我只好放棄了,我又不能真的把他拋進汽油桶去燒死!」<br /><br />  原振俠吃了一驚,知道古托所謂「不正當的手段」之中,至少有一項是威脅著,要把從小照顧他的孤兒院院長,在汽油桶中燒死!如果古托用了這種方法,而仍然不能逼問出他自己身世來的話,那真是沒有辦法了。<br /><br />  古托又沉默了一回,才道:「在院長那邊,得不到結果,我當然不肯就此放棄。反正我要用錢,似乎可以無止境地向院長拿,他也從來不過問,所以我花了一筆錢,從美國請了幾個最佳的調查人員來,調查我的身世。」<br /><br />  古托講得興奮起來,臉也比較有了點血色。原振俠用心聽著,他早就想問,為甚麼不請私家偵探去調查。<br /><br />  一個人,在現代社會生活,一定有種種紀錄可以查得出來的。<br /><br />  古托道:「那幾個調查人員,真的很能幹,一個月之後,就有了初步的結果。」<br /><br />  原振俠「哦」地一聲,大感興趣,古托道:「初步的調查結果是,我是在我出世之後的第七天,由院長抱進孤兒院來的。」<br /><br /><br />  調查報告寫得十分詳細,記載著那一天的年月日,和後來院長告訴古托的生日,只差七天。所以古托知道,自己是出世七天之後,就進入孤兒院的。<br /><br />  調查報告還指出:「在一個名叫伊里安.古托的孩子進了孤兒院起,本來是設備十分簡陋,只收容了三十多個棄兒的孤兒院,大興土木,擴建孤兒院。原來在孤兒院附近的土地,也全由孤兒院購買了下來。<br /><br />  「孤兒院方面得到的金錢援助,據調查所得,來自瑞士一家銀行的支持。調查到了瑞士銀行,真抱歉,所有的調查,一碰到了瑞士銀行,就非觸礁不可,它們不肯透露任何祕密。我們透過了種種關係,只能查到這一點:有一個在瑞士銀行的戶頭,可以無限制地支持巴拿馬一間孤兒院經濟上的所需,只要這家孤兒院的負責人,說出戶頭的密碼,就可以得到任何數目的金錢。至於這個戶頭為甚麼要這樣做,戶頭的主人是誰,不得而知。<br /><br />  「孤兒院的經濟來源既然如此豐足,所以在不到兩年時間內,這家孤兒院中的孤兒,可以說是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孤兒。而其中一個,更受到特別照顧的,是伊里安.古托。<br /><br />  「孤兒院的院長,是一個極度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個對孤兒教育有著狂熱的宗教家和教育家,他的忠誠程度是絕對不用懷疑的。孤兒院雖然有著可以隨意運用的金錢,但是他把每一元錢都用在孤兒身上,自己的生活過得十分清苦,而他也以此為樂,院長是一個配得上任何人對他尊敬的人。<br /><br />  「我們的調查到此為止。很可惜,根據調查所得,我們只能假定,古托先生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人物,但是他究竟有甚麼來頭,全然無路可循。」<br /><br /><br />  古托嘆了一聲,道:「是真的,院長的伙食,和院中的兒童是一樣的,他真是個值得尊敬的好人。」<br /><br />  原振俠道:「調查等於沒有結果!」<br /><br />  古托吸了一口氣:「也不能算是完全沒有結果。以後,我又委託了好幾個偵探社去作過調查,得回來的報告都是大同小異。那至少使我明白了一點:我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有人要我的日子過得極好!」<br /><br />  原振俠攤了攤手:「這一點,大約是不成問題的了。照顧你的人,把照顧你的責任,交給了忠誠可靠的院長,而他顯然也做到了這一點。問題是:那個要照顧你的人是誰?」<br /><br />  古托自己拿起酒瓶來,斟著酒,喝著:「我想世界上,只有院長和那個人自己知道,他們不說,這就永遠是祕密。我曾設想過,可能我是一個有某種承繼權的人,時機一到,一公布我的身分,我就是一個國家的君主。」<br /><br />  原振俠抿著嘴──這種設想雖然很大膽,但也不是沒有可能,在權力鬥爭中,常有這樣的事發生。<br /><br />  古托又道:「我也想到過,那個照顧我的人,可能是我家庭的大仇人。他害死了我的父母,又感到極度的內疚,是以才用金錢來作彌補,拚命照顧我。」<br /><br />  原振俠揮著手:「這太像是小說中的情節了!」<br /><br />  古托十分無可奈何:「你別笑我,我作過不下兩百多種設想,只有這兩種比較接近。後來,我想反正我有用不完的金錢──等到我中學畢業之後,進入了大學,院長把那個瑞士銀行戶頭的密碼告訴了我,於是我隨便要多少錢,都可以直接向銀行要。有一次──」<br /><br />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現出一種相當古怪的神情來,道:「有一次,我想知道那個銀行戶頭,究竟可以供應我多少錢,那是我大學快畢業的那一年。我就利用這個密碼,向那家瑞士銀行要了七億英鎊!」<br /><br />  原振俠陡然吃了一驚:「你要那麼多錢幹甚麼?那可以建造一艘核能動力的航空母艦了!」<br /><br />  古托有點苦澀:「我只想知道那個照顧我的人,財力究竟有多麼雄厚?結果,銀行方面就像是我只要七英鎊一樣,一口答應了下來。那令我覺得,這個戶頭,真正和我自己的戶頭一樣,我實在不必再去考驗它甚麼,所以,這筆錢我又存了回去。」<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真是怪極了,這個照顧你的人,實在對你極好!」<br /><br />  古托深有所感:「是的,自己的父母,也未必有那麼好。不過近兩年來,因為發生在我身上的怪事,我沒有再追究下去。」<br /><br />  他望了原振俠一眼:「現在,又該說回我三十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了。那時,我由於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可是那天一早,就有人來找我,一見面就對我說:生日快樂。由於怪異的事已經太多,我也不去追問,何以一個陌生人會知道我的生日的了。」<br /><br />  古托講到這裡,又補充一下:「更何況,我那時是在瑞士的一個別墅中,也根本沒有甚麼人知道我住在那裡!」<br /><br />  原振俠又欠了欠身子,發生在古托身上的怪異事情,真的不少!<br /><br /><br />  古托當時住的那個別墅,在瑞士日內瓦湖畔。不是超級豪富,自然不能在瑞士的日內瓦湖邊上擁有別墅。而超級豪富之間,最喜歡互相炫耀,只不過古托從來也沒有接受過鄰居的邀請。<br /><br />  他在這間別墅中已經住了好幾個月,當地的郵差,幾乎每天都把一大包郵件送來給他,那是他向世界各地書店,訂購的有關巫術的書籍。而他就在幽靜的環境之中,懷著痛苦、迷茫的心情,不分日夜地閱讀著這些書籍,和聽著各種古怪咒語的錄音帶,觀看著各種有關巫術的紀錄片。希望把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怪事,和維維所說的巫術聯結起來。<br /><br />  他雖然這樣做,但是由於在根本上,他不相信有巫術這回事存在,所以可以說並沒有甚麼收穫。那天是他的生日,他自己根本忘記了。<br /><br />  當他的管家來告訴他,有一個自稱是羅蘭士.烈的中年男人,堅持要見他之際,他連看也懶得向管家手中的名片看一眼,就揮著手道:「不見!」<br /><br />  管家鞠躬而退,但是不到十分鐘,他又回來了,手中仍然拿著名片,道:「那位烈先生說,他是專為了主人你的生日而來的,三十歲的生日!」<br /><br />  古托陡地一怔,抬起頭來去看案頭上的日曆,可是日曆已有一個多月未曾翻動了。<br /><br />  他問管家:「今天是──」<br /><br />  管家告訴了他日子,古托咬了咬下唇,是的,那是他的生日,三十歲的生日。他感到奇怪,從管家的手中接過名片來,看看那位烈先生的頭銜。名片上印著:「倫敦烈氏父子律師事務所」的字樣。<br /><br />  古托記不起來和這個律師事務所有過任何來往,也不知道對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生日的。由於他對自己的身世一直未曾弄清楚,他立即想到:一個知道他生日的人,是不是對他的身世,也會知道呢?所以,他吩咐管家:「請他進來!」<br /><br />  為了使自己看起來比較振作一點,他在來客未曾走進書房之前,又替自己注射了一劑毒品。然後,端坐在書桌後的高背椅上,等候來客。<br /><br />  管家帶著客人走了進來,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看起來是標準英國紳士,滿面紅光的英國人。他一走進書房,就道:「古托先生,生日快樂!」<br /><br />  古托作了一個手勢,請他坐下。等管家退了出去,古托才道:「烈先生,你不覺得你的造訪,十分突兀麼?」<br /><br />  烈先生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來:「是的,但是職務上,我非來見你不可,而且一定要今天,在你三十歲生日這天來見你。」<br /><br />  古托吸了一口氣:「關於我的生日──」<br /><br />  烈先生揮了揮手,道:「古托先生,我認為你還是停止問問題,讓我來解釋,更容易迅速地明白事情的經過。事實上,我也很忙,我已訂下了兩小時之後起飛的班機,要趕回倫敦去。」<br /><br />  古托沒有說甚麼,只是看來很疲倦地揮了一下手,表示同意了烈先生的建議。<br /><br />  烈先生咳嗽了一下,清了一下喉嚨:「古托先生,多年之前,我們曾受到一項委託,要我們在你三十歲生日那天來見你。」<br /><br />  古托悶哼了一聲,烈先生又道:「委託人是誰,當時我還小,是家父和委託人見面的。在律師事務所的紀錄之中,無可稽考,而家父也逝世了。」<br /><br />  古托「嗯」地一聲,他明白,那是叫他不要追問委託人是誰。而他也感到了興趣,因為那個神祕的委託人,可能就是一直在暗中照顧他的那個人。<br /><br />  烈先生把一隻公文箱,放到了他的膝頭上,道:「委託人要我們做的事,看來有點怪異,但我們還是要照做。」<br /><br />  古托瞪大了眼:「你要做甚麼?」<br /><br />  烈先生又清了一下喉嚨:「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一定要請你照實回答。古托先生,請留意這一點:這個問題你一定要據實回答!」<br /><br />  古托有點不高興,但他還是忍了下來,道:「那至少要看是甚麼問題!」<br /><br />  烈先生一方面在執行他的職務,一方面可能也感到,委託人的要求有點怪異,所以他倒很同情古托的態度。他道:「是甚麼問題,我也不知道,問題是密封著的,要當你的面打開。」<br /><br />  他說著,打開了公文箱,自一個大牛皮紙袋之中,取出一個信封來,信封上有著五、六處火漆封口。<br /><br />  烈先生給古托檢查了一下,自桌上取起一把剪刀來,剪開了信封,抽出一張卡紙來,看了一下,臉上神情,怪異莫名。<br /><br />  古托吸了一口氣,等他發問,烈先生要過了好一會,才能問出來:「古托先生,在你的身上,可曾發生過不可思議的怪事情嗎?」<br /><br />  一聽得問出來的是這樣的一個問題,古托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他震動得如此厲害,以致他無法控制自己劇烈的發抖。不但他的全身骨骼,在發出「格格」的聲響,連他所坐的椅子,也發出聲響來。<br /><br />  剎那之間,他根本無法好好地去想,他所想到的只是一點:在自己身上發生不可思議的怪事,那還是兩年前的事。為甚麼在多年前,就有這樣的問題擬定了,在今天向自己發問?為甚麼?為甚麼?<br /><br />  他臉色灰白,汗珠不斷地滲出來。烈先生在問了問題之後,由於問題十分怪異,他正在對著寫著問題的紙搖頭。等到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古托的這種神情之際,他大吃了一驚,連忙站了起來,疾聲問:「古托先生,你怎麼了?你怎麼了?」<br /><br />  這時,古托也正用力以雙手按著桌面,想要站起來。可是他卻發覺,由於太震驚了,以致全身一點氣力也沒有,根本無法站起來。<br /><br />  他看到烈先生正在向他走來,連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對方不要接近他。<br /><br />  虧得近兩年來,由於怪異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習慣於處理震驚。他取出了手帕,抹著臉上的汗,同時盡量使自己鎮定下來。他甚至控制了自己的聲音,不令之發抖,道:「這真是一個怪異的問題,是不是?」<br /><br />  烈先生的神情極度無可奈何:「是的,很怪異。」<br /><br />  古托問:「我想知道,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或是否定的,會有甚麼不同?」<br /><br />  烈先生考慮了一下,又看了一些文件,道:「合約上並沒有禁止我回答這個問題。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根本沒有甚麼怪異的事在你身上發生過,那麼,我就立即告辭,我的任務已完成了!」<br /><br />  古托「哦」地一聲,望著烈先生。<br /><br />  烈先生停了片刻,又道:「如果真有一些怪異的事,發生在你的身上,那麼,就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br /><br />  古托心中的疑惑,已經升到了頂點,他問:「甚麼東西?」<br /><br />  烈先生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密封著的,沒有人知道是甚麼。」<br /><br />  這時候,古托已經恢復了相當程度的鎮定。他緩緩站了起來,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烈先生,請你把那東西給我。確然有一些怪異莫名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br /><br />  烈先生望著古托,大約望了半分鐘左右,才道:「那麼,我就應該把那東西給你!」<br /><br />  他一面說著,一面已經把一個小小的信封,遞給了古托,信封也是密封著的。<br /><br /><br />  古托望向原振俠:「你猜他給我的東西是甚麼?」<br /><br />  原振俠作了一個「猜不到」的表情。古托道:「就是小寶圖書館的特別貴賓卡,第一號。」<br /><br />  原振俠仍然沒有作聲,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極點,他實在無法想像那是甚麼意思──三十歲生日,一個信用超卓的律師,一張圖書館的貴賓卡,一個怪問題。這一切,看來全像是不規則的、支離破碎的「拼圖遊戲」,但是卻又全然無法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br /><br />  古托道:「當時,我真是呆住了!」<br /><br /><br />  古托接過那個小小的信封來的時候,心中還在想著:裡面不知是甚麼?<br /><br />  他經歷之怪,已經到了幾乎任何怪事,都不能再使他動心的地步了。但是當他打開信封,看到了那是一張圖書館的貴賓卡之際,他也不禁為之怔呆。<br /><br />  貴賓卡製造得極其精美,質地是一種堅硬的輕金屬。真不明白一個圖書館,製造這樣貴重的借閱卡的真正用意何在。<br /><br />  貴賓卡上印有多種文字,古托可以認出其中的許多種,但是第一行的中國文字,他卻不認識。他沒有學過中文,他只是知道那是中文而已。<br /><br />  在那時候,古托已經知道,自己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也是早經安排的。甚至一早,就苦心地、並不直接地培養他對醫學的興趣,好讓他長大之後,自動地要求進入醫學院進修。<br /><br />  這張圖書館的貴賓卡,是不是也是那個照顧他的人,所安排的呢?<br /><br />  由於古托用盡了方法,都無法查得出那個照顧他的人是誰,他的心中,對那個人已經有了一種極度的厭惡感。所以,當他一看到信封中的東西之後,神情便變得十分難看,面色鐵青,厲聲問:「這是甚麼鬼東西?是誰叫你交給我的?」<br /><br />  古托的神態已經不客氣之極,但是烈先生卻仍然保持著標準英國紳士的風度:「第一,我根本不知道該交給你的東西是甚麼。第二,我也根本不知我的委託人是甚麼人!」<br /><br />  古托陡然感到無比的憤怒,他的一生,從出生之後第七天起,就一直在接受安排,發生在身上的事,全然無法自己作主。那個安排者是甚麼?是命運之神,可以主宰他的一切?<br /><br />  這兩年來,他的生活不正常──無邊的痛苦一直在折磨他,他的心態早就有點不正常,他自己深知這一點,憑藉著他所受的高深教育,他竭力克制著自己,也真要憑藉著無比堅強的意志力,他才不致於變成一個瘋子。可是到了這一刻,他的忍受超越了極限。<br /><br />  他是沒有理由對遠道而來,執行委託的烈先生發作的。但是一個人,當他超越了忍受的極限之際,是不會再去理會應該或不應該的了。<br /><br />  他陡地大叫起來:「見你的鬼!」<br /><br />  他一面叫著,一面把那張卡,向著烈先生直飛了過去。那張卡來得這樣突然,烈先生全然無法躲避,一下子就砸在他的額角上。</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血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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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一面說,一面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向下按著。那種力量,幾乎已足夠使他的腿骨折斷的了,但是傷口附近的肌肉,還在頑固地向外掙著,他已經感到,一股羊腸線已經斷裂了!

  芝蘭嘆了一聲:「就是那個副總統的兒子,他一直在纏著我──」

  她講到這裡的時候,抬起頭,向古托望來。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古托的神情是那麼可怖,臉色是那麼難看──古托咬牙切齒,臉上每一條肌肉都在用力,蒼白的臉上,已經滿是汗珠,氣息粗濁,痛苦而又驚惶。

  芝蘭嚇得呆了,陡然叫起來:「古托,你怎麼了?」

  她一面叫著,一面向古托走近去。

  這時候,古托已經接近瘋狂的邊緣,在他身上發生的事,實在無法不令他發瘋。當芝蘭向他走近之際,他嚷著:「走開,別理我!」

  芝蘭完全手足無措了,自從她是一個小女孩開始,就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粗暴的待遇。她還是伸出手來,想去碰一碰古托,表示她的關切,可是古托卻大叫著,用力揮手,格開了她的手背。

  古托用的力道是如此大,以致芝蘭整個人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上。古托的聲音,聽來是極其淒厲的,他叫著:「別理我,快走!聽到沒有,快走!快滾!」

  古托嚷叫到後來,用了最粗俗的言語,這種語言,全是芝蘭完全沒有聽到過的。芝蘭驚恐得無法起身,而古托已經向內疾奔了進去。

  他奔進了房間,用力扯下了褲子。他還來得及看到他腿上,傷口附近的肌肉,在作最後的努力,才縫上去的羊腸線,又全被掙脫了!

  古托只是望著傷口喘著氣,淌著汗,剎那之間,他只覺得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他是被他的管家和僕人弄醒的,那已是他昏迷了將近一小時之後的事情了。

  芝蘭當然已經走了。在接下來的幾天中,芝蘭的父親曾經試圖和古托聯絡,如果古托肯去向芝蘭道歉的話,事情完全可以挽回。但是古托將自己關在房間裡,甚麼人也不見。

  在那幾天中,他固執地一次又一次縫合著傷口,可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掙開,傷口依然是傷口。到後來,他甚至不替自己注射麻醉針,咬緊牙關,忍受著疼痛,一定要把傷口縫合起來。

  半個月之後,他放棄了。又半個月之後,傷口附近,本來已幾乎撕成碎條的肌肉癒合了,留下那個烏溜溜的洞,依然還在。

  古托對著那個傷口,扯自己的頭髮,把自己的身體向牆上撞,痛哭、號叫,也同時使用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法,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古托在一個月之後,離開了巴拿馬,開始他的旅行,到世界各地去訪問名醫,來醫治他的傷口。

  他的傷口,就算是一個醫科學生看了,也知道最直接的治療方法,是將之縫起來。

  但是古托知道那是沒有用的。他也沒有勇氣,再看一遍自己的肌肉掙脫縫合線的情景,所以他一律拒絕。

  古托真是試盡了所有的方法。在非洲,一個土人嚼碎了好幾種草藥,敷在他的傷口之上,並且把另一個身上全是可怖疤痕的土人找來,告訴他,這個土人曾受到黑豹的襲擊,遍體傷痕,就是靠那幾種草藥治好的。但是,草藥放在古托的身上,沒起作用。

  古托也曾遇到一個中國人,是一位中醫。那位中醫告訴他,在中醫來說,醫治久久不能癒合的傷口,最有效的一種中藥叫「地龍」。當古托弄明白了所謂「地龍」,原來就是蚯蚓之後,他也毫不猶豫,把蚯蚓搗爛了敷上去,可是,傷口依然是傷口。

  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古托完全生活在噩夢之中。正如他自己所說,如果不是他個性堅強,堅決想弄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早已忍受不了而自殺了!

  當他再回到巴拿馬的時候,恰好是一年之後的事。他沒有通知任何人,下了機,就租了一輛車,直駛回家。他的管家看到了他,覺得十分詫異,問:「先生,你是回來參加婚禮的?」

  古托怔了一怔,婚禮?甚麼婚禮?

  他很快就知道那是甚麼婚禮了──芝蘭和副總統的兒子的婚禮,一個電視台還轉播著婚禮進行的實況。

  古托木然地看著披著婚紗的芝蘭在螢幕上出現,他甚至沒有一點懷念,也沒有一點哀傷,這一年來,他簡直已經麻木了。他看出,盛裝的芝蘭,美麗得令人心直往下墜,可是芝蘭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

  在過去的一年中,古托和芝蘭完全不通音訊。他也無法想像,自己腿上有一個那麼怪異的洞,還能和一個女人共同生活。

  那一個晚上,當他一個人獨自站在陽台上發怔之際,傷口又開始流血。血順著他的褲腳向下流,流在陽台的地上,順著排水的孔道向下流去。

  古托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傷口流血,並不設法去止血,因為他知道那是沒有用的。他站著一動也不動,看著濃稠的血,自他體內流出來的血,發出輕微的淙淙聲,自陽台的下水道流下去。

  約莫三十分鐘,和第一次流血的時間一樣,血自動止了。古托感到昏眩,他身子搖晃著,支持到可以使他來到床邊,然後,他倒向床,睜著眼,望著天花板,直到天亮。

  像這樣的不眠之夜,古托也早已習慣了,他也早已習慣了注射毒品。

  只有在注射了毒品之後,他才能在半昏迷的狀態之中,得到短暫的休息。第二天傍晚,他又悄然離開了巴拿馬,繼續去年的旅程。

  又過了將近一年,古托已經完全絕望了!那時候,他想起了以前連想都不去想的一件事──一個叫維維的胖女人,曾經告訴過他,發生在他身上的怪事,是和黑巫術的咒語有關的。

  一件本來是絕不在考慮之列的事,但是到了一個人,已經在絕望的邊緣上徘徊了那麼久之後,就會變成唯一的希望了。

  古托仍然不相信甚麼咒語不咒語,可是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形下,他不得不去碰觸任何有可能使他見到光明的機會。

  他再回到巴拿馬,到了那家醫院之中。經過將近兩年極度恐懼、疑惑、悲憤的生活的折磨,古托的外型也改變了,他變得瘦削、冷峻和陰森,給人的感覺是他看來,像是地獄中出來的一樣。

  他到醫院中去打聽那胖女人,那胖女人卻已離開醫院了,輾轉問了很多人,才算是有了胖女人的住址。古托依址前去的時候,是在傍晚時分。

  那是一條陋巷,兩邊全是殘舊的建築物。那些房子的殘舊,使得走在巷子中的人,感到那些屋子隨時可能倒坍下來,把在巷子中的人,全都埋進瓦礫堆中一樣。

  在狹窄的巷子中,有一股霉水的氣味在蕩漾著,一個污水潭中,有一群赤足的小孩在嬉戲。

  古托走進巷子之後,問了幾個人,才在一道附搭在一幢磚屋旁的木梯前站定。木梯是用水果箱的木板搭成的,通向一間同樣材料搭成的屋子──那只能算是一個大木箱子。

  古托踏著搖晃的、會發響的樓梯走了上去,到了那個大木頭箱子的門口,問:「維維在家嗎?」

  他連問了兩聲,才聽到裡面傳出了那胖女人的聲音:「去──去──明天再來!今天我沒有錢!」

  古托吸了一口氣:「我不是來收帳的,是有一些事要問你!」

  古托一面說,一面已伸手去推門──那是一塊較大的木板,虛掩著。

  他推到一半,門自內打開,維維看來更胖了,胖得可怕。然而,當她看到古托的時候,她的神情,卻像是見了鬼一樣。

  古托苦笑:「你還記得我?」

  胖女人雙手連搖:「我不能幫你甚麼,真的不能幫你甚麼!」

  古托嘆了一聲:「我不是來要求你的幫助。只是兩年前,你對我說過一些話,我完全沒有在意,現在我想再聽一遍。」

  胖女人眼簾低垂,望向古托的左腿。古托沉聲道:「它還在,那個不知怎麼來的傷口,一直在──」

  胖女人嘆了一口氣,又望向古托。大概是古托那種絕望、哀痛的神情感動了她,她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示意古托進來。

  古托在她的身邊擠了過去,那個大木箱子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而且也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坐。古托只好站著,等胖女人轉過身來,他才道:「兩年之前,你提及過咒語──」

  胖女人憐憫地望著古托:「是,我──在醫院,第一眼看到你的傷口時,我就知道那是血咒語所造成的。」

  古托屏住了氣息,因為那陣陣的臭味實在太難聞了:「為甚麼呢?」

  胖女人嚥了一下口水,道:「因為我見過,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見過。」

  古托的神經陡然之間,緊張了起來:「和我一樣,腿上──出現了一個洞?」

  胖女人搖頭:「不,看起來像是被刀砍的。我的叔叔,是一個巫師,那個人來向我的叔叔求救,真是可怕極了。在他的右肩上,看起來,就像被割甘蔗的利刀,重重砍過一刀一樣,肉向兩邊翻著,紅紅的,可是又沒有血流出來,真可怕──」

  當她講到這裡的時候,她真的感到害怕,以致一身胖肉都發起抖來。她抖得如此之劇烈,令得古托彷彿聽到了她肥肉抖動的聲響。

  古托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有救?」

  胖女人嘆了一聲:「當時,我正在幫我叔叔舂草藥,我叔叔是很有法力的巫師,地位也很高──」

  古托陡然尖叫了起來:「別管其他的,告訴我,是不是有救?」

  胖女人的聲音變得緩慢而低沉:「當時,我叔叔講的話,我記得很清楚。他一看到那人展露了傷口,就整個臉色都變了,然後問:『多久了?』

  「那人哭著回答:『一年多了,流過兩次血,求求你,再這樣下去,我不能活了,真是活不下去了!』」

  古托的面肉不由自主地在跳動著,這正是他在心中叫了千百遍的話:再這樣子下去的話,實在沒有法子再活了!

  胖女人又道:「我叔叔搖頭,嘆了一聲:『我沒有法子,你是中了咒語,血的咒語。你一定曾經令得一個人恨你恨到了極點,這個人用他自己的血和生命來施咒,要令你在噩運和苦痛中受煎熬。』」

  胖女人講到這,向古托瞟了一眼。古托語音乾澀:「我沒有,我一生之中,絕沒有令得甚麼人恨過我,要令我──在這種悲慘的境地中生活!」

  胖女人緩緩搖著頭,像是不相信古托的話。古托的口唇顫動著,他想要辯解幾句,可是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辯解有甚麼用?那個傷口就在他的腿上!

  他向胖女人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繼續講下去。胖女人道:「當時,那人就哭了起來,叫嚷著,我記不得他叫嚷些甚麼了。好像是他在表示後悔,同時要我叔叔救他,因為我叔叔是當地最出名的巫師。」

  古托不由自主喘起氣來:「你叔叔怎麼說?」

  胖女人道:「我叔叔說:『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血咒是巫術中最高深的一種法術,我連施咒都不會。據我知道,整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懂得施血咒的方法。至於解咒的方法,我連聽也沒有聽說過!』那個人聽了之後,本來就蒼白的臉色,變成了一片灰色──先生──你怎麼了?那個人的臉色,就像你現在的一樣!」

  古托的身子搖晃著,已經幾乎站立不穩了,但是他還是勉力挺立著,道:「我沒有甚麼,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

  胖女人吞了一口口水:「那個人──兩天之後──發了瘋,在甘蔗田裡,奪下了一柄割甘蔗的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古托發出了一下呻吟似的聲音來,向外面直衝了出去,他幾乎是從那道樓梯上滾跌下去的。

  他自己十分清楚地知道,只要他的意志力略為薄弱一點,他也早已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了!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那條陋巷的了。胖女人的話,令得他思緒一片渾沌,本來就是一片黑暗,現在黑暗更濃更黑了!

  咒語,血的咒語,巫術,黑巫術中的最高深的法術──這一切,全是不可接受的,但是卻又縈迴在古托的腦子之中,驅之不去。古托自己問自己:「是不是應該相信這些事呢?」


  古托實在無法令自己相信這些事,雖然他把一切經過詳細地敘述著,但是他仍然無法相信。

  原振俠也可以感到這一點,他感到古托根本不相信那胖女人的話。即使在完全沒有出路的絕望境地之中,他仍然不認為去尋求咒語的來源,是一條出路。這可以從古托惘然、悽哀的神情中看得出來。

  原振俠沉聲道:「巫術和咒語,畢竟太虛玄了些!」

  古托苦笑了一下:「我的遭遇這樣怪異,或許正要從虛玄方面去尋求答案!」

  原振俠揮著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便白費了!」

  古托的聲調有點高昂:「或許我們從小所學的,所謂人類現代文明,所謂科學知識,根本一文不值。至少,它們就無法解釋在我身上發生的現象!」

  原振俠不想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下去,他問:「後來又怎樣?」

  古托道:「我隱居了六個月,不瞞你說,在這六個月之中,我搜集了很多有關巫術方面的資料,詳細閱讀它們。我已經可以說是巫術方面的專家了!」

  原振俠「哦」地一聲,並沒有表示甚麼意見。

  古托欲言又止:「我不想和你討論巫術和咒語,就在這時候,是我三十歲的生日了,我根本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生日──」

  原振俠陡地一揮手:「等一等,你的生日?」

  古托揚了揚眉:「是,我的生日,每一個人都有生日的,有甚麼值得奇怪?」

  原振俠感到了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道:「可是,你說你是一個孤兒!」

  古托微側著頭:「是的,這就關連到我的身世了。我對我的身世,直到現在為止,還一無所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可是──可是我從小就受到極好的照顧,我想,王子也不過如此!」

  原振俠更不明白了,他並不掩飾他的不滿,所以他的話中,充滿了諷刺的意味:「孤兒院照顧孤兒,會像照顧王子一樣?」

  古托並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自然甚麼也不知道。但在我一開始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和所有其他的孩子不一樣,是受著特別照顧的。」

  原振俠望定了古托,古托吸了一口氣:「我長大的孤兒院,規模相當大,設備也十分好,有好幾百個孩子,全是和我同年齡的。他們每八個人睡一間房間,可是我卻有自己單獨的房間,還專門有人看顧我。我的飲食、衣服,全比旁的孩子好了不知道多少,而且,當我和任何孩子發生爭執之際,所有的人都一定站在我這一邊。直到我有了是非觀念之後,我才知道,完全是我不對的事,所有人也都曲意維護我!」

  原振俠又諷刺道:「聽起來,這孤兒院倒像是你父親開的!」

  原振俠這樣說,當然是氣話。天下哪有人開了孤兒院,讓自己的兒子可以在孤兒院中,受到特別照顧這種怪事!

  古托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報之以苦笑。由於他的笑容看來是如此之苦澀,那倒令得原振俠感到過意不去,他沒有再說甚麼,只是又替古托斟了一杯酒。

  古托緩緩轉動著酒杯,道:「在我應該受教育的時候,我也不和其他的孩子一起上課,而是每一個科目,都有一個私人的教師──一直到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我從小以來接觸過的教師,全是這方面的專家!」

  他略頓了一頓,問:「你覺得我的英文發音怎樣?」

  古托的英文發音,是無懈可擊的正宗英國音。原振俠相信,由他來唸莎士比亞劇中的獨白,絕對不會比李察波頓來得差。原振俠點頭道:「太好了!」

  古托道:「那是由於一開始教我英文的老師,是特地從倫敦請來的;我的法文老師,是從巴黎特地請來的。等到我可以進中學時,我就進入了當地一間最貴族化的中學。在這樣的中學之中,一個來自孤兒院的學生,是應該受到歧視的,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和在孤兒院中的情形一樣,我是一個受著特別照顧的學生,孤兒院院長給我的零用錢之多,比任何最慷慨的父親更多,那使得我在中學時期,就有當時最時髦的開篷跑車!」

  原振俠忍不住問:「古托,一個人到了中學,不再是小孩子了,難道你沒有對自己的這種特別待遇,發生過任何疑問?」

  古托喝乾了酒:「當然有,不單是我自己有疑問,連我的同學,他們也有疑問。由於我的樣子,十分接近東方人,所以同學一致認定,我一定是東方哪一個國家的王子,將來要做皇帝的,所以才會受到這樣的特別照顧。」

  原振俠問:「你相信了?」

  古托搖著頭:「當然不信,於是我去問孤兒院院長。」

  原振俠欠了欠身子,有點緊張。

  從原振俠第一眼看到古托開始,就覺得這個人有著說不出口的怪異。如今聽他自述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經過,更是怪得無從解釋。看來,這自然和他的身世有關,那麼,孤兒院院長的回答,就十分重要。

  古托沉默了片刻:「我第一次問,院長沒有回答,只是笑著說:『享受你能享受的吧,孩子,這是你應得的。你的學業成績這樣好,真使人欣慰!』我當然不能滿足於這樣的回答,幾乎每天都去追問他一次。我已經可以肯定,在他的心中,對我的身世來歷,一定蘊藏著巨大的祕密,我非逼他講出來不可!」

  原振俠附和著:「是啊,一個少年人,是對自己出身最感興趣的時候。」

  古托的聲音,有點急促:「可是不論我如何威逼利誘,軟硬兼施,那頑固的老頭子,始終一句也不肯透露。我那時年紀還輕,甚至用了不少不正當的手段──」

  他講到這裡,現出了深切後悔的神色來,雙手搓著,嘆了好幾下。原振俠並沒有追問他「不正當的手段」是甚麼,想來一定是極其過分的。

  古托靜了片刻,才繼續道:「到後來,院長實在被我逼不過了,他才說:『孩子,你一定會明白你的身世的。當然是因為你太早明白的話,對你沒有好處,才對你隱瞞的,你要明白我的苦衷!』聽得他這樣說,我只好放棄了,我又不能真的把他拋進汽油桶去燒死!」

  原振俠吃了一驚,知道古托所謂「不正當的手段」之中,至少有一項是威脅著,要把從小照顧他的孤兒院院長,在汽油桶中燒死!如果古托用了這種方法,而仍然不能逼問出他自己身世來的話,那真是沒有辦法了。

  古托又沉默了一回,才道:「在院長那邊,得不到結果,我當然不肯就此放棄。反正我要用錢,似乎可以無止境地向院長拿,他也從來不過問,所以我花了一筆錢,從美國請了幾個最佳的調查人員來,調查我的身世。」

  古托講得興奮起來,臉也比較有了點血色。原振俠用心聽著,他早就想問,為甚麼不請私家偵探去調查。

  一個人,在現代社會生活,一定有種種紀錄可以查得出來的。

  古托道:「那幾個調查人員,真的很能幹,一個月之後,就有了初步的結果。」

  原振俠「哦」地一聲,大感興趣,古托道:「初步的調查結果是,我是在我出世之後的第七天,由院長抱進孤兒院來的。」


  調查報告寫得十分詳細,記載著那一天的年月日,和後來院長告訴古托的生日,只差七天。所以古托知道,自己是出世七天之後,就進入孤兒院的。

  調查報告還指出:「在一個名叫伊里安.古托的孩子進了孤兒院起,本來是設備十分簡陋,只收容了三十多個棄兒的孤兒院,大興土木,擴建孤兒院。原來在孤兒院附近的土地,也全由孤兒院購買了下來。

  「孤兒院方面得到的金錢援助,據調查所得,來自瑞士一家銀行的支持。調查到了瑞士銀行,真抱歉,所有的調查,一碰到了瑞士銀行,就非觸礁不可,它們不肯透露任何祕密。我們透過了種種關係,只能查到這一點:有一個在瑞士銀行的戶頭,可以無限制地支持巴拿馬一間孤兒院經濟上的所需,只要這家孤兒院的負責人,說出戶頭的密碼,就可以得到任何數目的金錢。至於這個戶頭為甚麼要這樣做,戶頭的主人是誰,不得而知。

  「孤兒院的經濟來源既然如此豐足,所以在不到兩年時間內,這家孤兒院中的孤兒,可以說是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孤兒。而其中一個,更受到特別照顧的,是伊里安.古托。

  「孤兒院的院長,是一個極度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個對孤兒教育有著狂熱的宗教家和教育家,他的忠誠程度是絕對不用懷疑的。孤兒院雖然有著可以隨意運用的金錢,但是他把每一元錢都用在孤兒身上,自己的生活過得十分清苦,而他也以此為樂,院長是一個配得上任何人對他尊敬的人。

  「我們的調查到此為止。很可惜,根據調查所得,我們只能假定,古托先生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人物,但是他究竟有甚麼來頭,全然無路可循。」


  古托嘆了一聲,道:「是真的,院長的伙食,和院中的兒童是一樣的,他真是個值得尊敬的好人。」

  原振俠道:「調查等於沒有結果!」

  古托吸了一口氣:「也不能算是完全沒有結果。以後,我又委託了好幾個偵探社去作過調查,得回來的報告都是大同小異。那至少使我明白了一點:我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有人要我的日子過得極好!」

  原振俠攤了攤手:「這一點,大約是不成問題的了。照顧你的人,把照顧你的責任,交給了忠誠可靠的院長,而他顯然也做到了這一點。問題是:那個要照顧你的人是誰?」

  古托自己拿起酒瓶來,斟著酒,喝著:「我想世界上,只有院長和那個人自己知道,他們不說,這就永遠是祕密。我曾設想過,可能我是一個有某種承繼權的人,時機一到,一公布我的身分,我就是一個國家的君主。」

  原振俠抿著嘴──這種設想雖然很大膽,但也不是沒有可能,在權力鬥爭中,常有這樣的事發生。

  古托又道:「我也想到過,那個照顧我的人,可能是我家庭的大仇人。他害死了我的父母,又感到極度的內疚,是以才用金錢來作彌補,拚命照顧我。」

  原振俠揮著手:「這太像是小說中的情節了!」

  古托十分無可奈何:「你別笑我,我作過不下兩百多種設想,只有這兩種比較接近。後來,我想反正我有用不完的金錢──等到我中學畢業之後,進入了大學,院長把那個瑞士銀行戶頭的密碼告訴了我,於是我隨便要多少錢,都可以直接向銀行要。有一次──」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現出一種相當古怪的神情來,道:「有一次,我想知道那個銀行戶頭,究竟可以供應我多少錢,那是我大學快畢業的那一年。我就利用這個密碼,向那家瑞士銀行要了七億英鎊!」

  原振俠陡然吃了一驚:「你要那麼多錢幹甚麼?那可以建造一艘核能動力的航空母艦了!」

  古托有點苦澀:「我只想知道那個照顧我的人,財力究竟有多麼雄厚?結果,銀行方面就像是我只要七英鎊一樣,一口答應了下來。那令我覺得,這個戶頭,真正和我自己的戶頭一樣,我實在不必再去考驗它甚麼,所以,這筆錢我又存了回去。」

  原振俠嘆了一聲:「真是怪極了,這個照顧你的人,實在對你極好!」

  古托深有所感:「是的,自己的父母,也未必有那麼好。不過近兩年來,因為發生在我身上的怪事,我沒有再追究下去。」

  他望了原振俠一眼:「現在,又該說回我三十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了。那時,我由於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可是那天一早,就有人來找我,一見面就對我說:生日快樂。由於怪異的事已經太多,我也不去追問,何以一個陌生人會知道我的生日的了。」

  古托講到這裡,又補充一下:「更何況,我那時是在瑞士的一個別墅中,也根本沒有甚麼人知道我住在那裡!」

  原振俠又欠了欠身子,發生在古托身上的怪異事情,真的不少!


  古托當時住的那個別墅,在瑞士日內瓦湖畔。不是超級豪富,自然不能在瑞士的日內瓦湖邊上擁有別墅。而超級豪富之間,最喜歡互相炫耀,只不過古托從來也沒有接受過鄰居的邀請。

  他在這間別墅中已經住了好幾個月,當地的郵差,幾乎每天都把一大包郵件送來給他,那是他向世界各地書店,訂購的有關巫術的書籍。而他就在幽靜的環境之中,懷著痛苦、迷茫的心情,不分日夜地閱讀著這些書籍,和聽著各種古怪咒語的錄音帶,觀看著各種有關巫術的紀錄片。希望把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怪事,和維維所說的巫術聯結起來。

  他雖然這樣做,但是由於在根本上,他不相信有巫術這回事存在,所以可以說並沒有甚麼收穫。那天是他的生日,他自己根本忘記了。

  當他的管家來告訴他,有一個自稱是羅蘭士.烈的中年男人,堅持要見他之際,他連看也懶得向管家手中的名片看一眼,就揮著手道:「不見!」

  管家鞠躬而退,但是不到十分鐘,他又回來了,手中仍然拿著名片,道:「那位烈先生說,他是專為了主人你的生日而來的,三十歲的生日!」

  古托陡地一怔,抬起頭來去看案頭上的日曆,可是日曆已有一個多月未曾翻動了。

  他問管家:「今天是──」

  管家告訴了他日子,古托咬了咬下唇,是的,那是他的生日,三十歲的生日。他感到奇怪,從管家的手中接過名片來,看看那位烈先生的頭銜。名片上印著:「倫敦烈氏父子律師事務所」的字樣。

  古托記不起來和這個律師事務所有過任何來往,也不知道對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生日的。由於他對自己的身世一直未曾弄清楚,他立即想到:一個知道他生日的人,是不是對他的身世,也會知道呢?所以,他吩咐管家:「請他進來!」

  為了使自己看起來比較振作一點,他在來客未曾走進書房之前,又替自己注射了一劑毒品。然後,端坐在書桌後的高背椅上,等候來客。

  管家帶著客人走了進來,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看起來是標準英國紳士,滿面紅光的英國人。他一走進書房,就道:「古托先生,生日快樂!」

  古托作了一個手勢,請他坐下。等管家退了出去,古托才道:「烈先生,你不覺得你的造訪,十分突兀麼?」

  烈先生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來:「是的,但是職務上,我非來見你不可,而且一定要今天,在你三十歲生日這天來見你。」

  古托吸了一口氣:「關於我的生日──」

  烈先生揮了揮手,道:「古托先生,我認為你還是停止問問題,讓我來解釋,更容易迅速地明白事情的經過。事實上,我也很忙,我已訂下了兩小時之後起飛的班機,要趕回倫敦去。」

  古托沒有說甚麼,只是看來很疲倦地揮了一下手,表示同意了烈先生的建議。

  烈先生咳嗽了一下,清了一下喉嚨:「古托先生,多年之前,我們曾受到一項委託,要我們在你三十歲生日那天來見你。」

  古托悶哼了一聲,烈先生又道:「委託人是誰,當時我還小,是家父和委託人見面的。在律師事務所的紀錄之中,無可稽考,而家父也逝世了。」

  古托「嗯」地一聲,他明白,那是叫他不要追問委託人是誰。而他也感到了興趣,因為那個神祕的委託人,可能就是一直在暗中照顧他的那個人。

  烈先生把一隻公文箱,放到了他的膝頭上,道:「委託人要我們做的事,看來有點怪異,但我們還是要照做。」

  古托瞪大了眼:「你要做甚麼?」

  烈先生又清了一下喉嚨:「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一定要請你照實回答。古托先生,請留意這一點:這個問題你一定要據實回答!」

  古托有點不高興,但他還是忍了下來,道:「那至少要看是甚麼問題!」

  烈先生一方面在執行他的職務,一方面可能也感到,委託人的要求有點怪異,所以他倒很同情古托的態度。他道:「是甚麼問題,我也不知道,問題是密封著的,要當你的面打開。」

  他說著,打開了公文箱,自一個大牛皮紙袋之中,取出一個信封來,信封上有著五、六處火漆封口。

  烈先生給古托檢查了一下,自桌上取起一把剪刀來,剪開了信封,抽出一張卡紙來,看了一下,臉上神情,怪異莫名。

  古托吸了一口氣,等他發問,烈先生要過了好一會,才能問出來:「古托先生,在你的身上,可曾發生過不可思議的怪事情嗎?」

  一聽得問出來的是這樣的一個問題,古托整個人都震動了起來!他震動得如此厲害,以致他無法控制自己劇烈的發抖。不但他的全身骨骼,在發出「格格」的聲響,連他所坐的椅子,也發出聲響來。

  剎那之間,他根本無法好好地去想,他所想到的只是一點:在自己身上發生不可思議的怪事,那還是兩年前的事。為甚麼在多年前,就有這樣的問題擬定了,在今天向自己發問?為甚麼?為甚麼?

  他臉色灰白,汗珠不斷地滲出來。烈先生在問了問題之後,由於問題十分怪異,他正在對著寫著問題的紙搖頭。等到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古托的這種神情之際,他大吃了一驚,連忙站了起來,疾聲問:「古托先生,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這時,古托也正用力以雙手按著桌面,想要站起來。可是他卻發覺,由於太震驚了,以致全身一點氣力也沒有,根本無法站起來。

  他看到烈先生正在向他走來,連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對方不要接近他。

  虧得近兩年來,由於怪異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習慣於處理震驚。他取出了手帕,抹著臉上的汗,同時盡量使自己鎮定下來。他甚至控制了自己的聲音,不令之發抖,道:「這真是一個怪異的問題,是不是?」

  烈先生的神情極度無可奈何:「是的,很怪異。」

  古托問:「我想知道,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或是否定的,會有甚麼不同?」

  烈先生考慮了一下,又看了一些文件,道:「合約上並沒有禁止我回答這個問題。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根本沒有甚麼怪異的事在你身上發生過,那麼,我就立即告辭,我的任務已完成了!」

  古托「哦」地一聲,望著烈先生。

  烈先生停了片刻,又道:「如果真有一些怪異的事,發生在你的身上,那麼,就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

  古托心中的疑惑,已經升到了頂點,他問:「甚麼東西?」

  烈先生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密封著的,沒有人知道是甚麼。」

  這時候,古托已經恢復了相當程度的鎮定。他緩緩站了起來,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烈先生,請你把那東西給我。確然有一些怪異莫名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

  烈先生望著古托,大約望了半分鐘左右,才道:「那麼,我就應該把那東西給你!」

  他一面說著,一面已經把一個小小的信封,遞給了古托,信封也是密封著的。


  古托望向原振俠:「你猜他給我的東西是甚麼?」

  原振俠作了一個「猜不到」的表情。古托道:「就是小寶圖書館的特別貴賓卡,第一號。」

  原振俠仍然沒有作聲,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極點,他實在無法想像那是甚麼意思──三十歲生日,一個信用超卓的律師,一張圖書館的貴賓卡,一個怪問題。這一切,看來全像是不規則的、支離破碎的「拼圖遊戲」,但是卻又全然無法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

  古托道:「當時,我真是呆住了!」


  古托接過那個小小的信封來的時候,心中還在想著:裡面不知是甚麼?

  他經歷之怪,已經到了幾乎任何怪事,都不能再使他動心的地步了。但是當他打開信封,看到了那是一張圖書館的貴賓卡之際,他也不禁為之怔呆。

  貴賓卡製造得極其精美,質地是一種堅硬的輕金屬。真不明白一個圖書館,製造這樣貴重的借閱卡的真正用意何在。

  貴賓卡上印有多種文字,古托可以認出其中的許多種,但是第一行的中國文字,他卻不認識。他沒有學過中文,他只是知道那是中文而已。

  在那時候,古托已經知道,自己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也是早經安排的。甚至一早,就苦心地、並不直接地培養他對醫學的興趣,好讓他長大之後,自動地要求進入醫學院進修。

  這張圖書館的貴賓卡,是不是也是那個照顧他的人,所安排的呢?

  由於古托用盡了方法,都無法查得出那個照顧他的人是誰,他的心中,對那個人已經有了一種極度的厭惡感。所以,當他一看到信封中的東西之後,神情便變得十分難看,面色鐵青,厲聲問:「這是甚麼鬼東西?是誰叫你交給我的?」

  古托的神態已經不客氣之極,但是烈先生卻仍然保持著標準英國紳士的風度:「第一,我根本不知道該交給你的東西是甚麼。第二,我也根本不知我的委託人是甚麼人!」

  古托陡然感到無比的憤怒,他的一生,從出生之後第七天起,就一直在接受安排,發生在身上的事,全然無法自己作主。那個安排者是甚麼?是命運之神,可以主宰他的一切?

  這兩年來,他的生活不正常──無邊的痛苦一直在折磨他,他的心態早就有點不正常,他自己深知這一點,憑藉著他所受的高深教育,他竭力克制著自己,也真要憑藉著無比堅強的意志力,他才不致於變成一個瘋子。可是到了這一刻,他的忍受超越了極限。

  他是沒有理由對遠道而來,執行委託的烈先生發作的。但是一個人,當他超越了忍受的極限之際,是不會再去理會應該或不應該的了。

  他陡地大叫起來:「見你的鬼!」

  他一面叫著,一面把那張卡,向著烈先生直飛了過去。那張卡來得這樣突然,烈先生全然無法躲避,一下子就砸在他的額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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