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貞幸在晚上八點多回到家裏,最近他很少這麼晚回家。
「我在公司做最後的處理工作,儘可能拖延事跡敗露的時間。」貞幸鬆開領帶時說,汗水濕了他的襯衫,都黏在皮膚上。
他們一起吃了晚餐。在這個家裏吃的最後一頓晚餐是昨天剩下的咖哩,冰箱裏已經空了。
吃飯時,貞幸和紀美子小聲地討論著行李的事。貴重物品、衣物和立刻需要用到的雜物、浩介的讀書用品,基本上只帶這些東西離開,其他東西都留在這裏──他們最後一次確認已經討論多次的內容。
中途,紀美子提起浩介賣掉唱片的事。
「賣了?全都賣了?為甚麼?」貞幸發自內心地感到驚訝。
「沒有特別的原因,」浩介低著頭回答,「反正家裏已經沒有唱機了。」
「是嗎?原來賣掉了,嗯,這樣很好,幫了大忙了,不然很占地方。」貞幸說完後又問:「賣了多少錢?」
浩介沒有回答,紀美子代替他回答說:「一萬圓。」
「一萬圓?才一萬圓而已?」貞幸的語氣頓時變了,「你是傻瓜嗎?總共有幾張?我記得有不少黑膠唱片吧。買齊這些唱片,要花多少錢?兩、三萬絕對買不到吧?你居然只賣一萬……你在想甚麼啊?」
「我不是想靠那些唱片來賺錢,」浩介仍然低著頭回答,「而且,大部份都是哲雄哥留下來的。」
貞幸用力咂著嘴。
「真是食米不知米價,向別人拿錢的時候,多拿十圓、二十圓也好。我們無法再過以前那種生活了,你懂不懂啊?」
浩介抬起頭,很想反問父親,到底是誰搞成這樣的?
不知道貞幸如何解釋兒子的表情,他又叮嚀了一句:「聽到了沒有?」
浩介沒有點頭,放下原本準備吃咖哩的湯匙。「我吃飽了。」說完,他就站了起來。
「喂,到底聽到了沒有?」
「煩死了,聽到了啦。」
「甚麼?你怎麼對大人說話的?」
「老公,算了啦。」紀美子說。
「怎麼可以算了?喂,那錢呢?」貞幸問:「那一萬圓呢?」
浩介低頭看著父親,貞幸的太陽穴冒著青筋。
「也不想想是用誰的錢買的唱片?你是用零用錢買的吧?是誰賺錢給你零用錢的?」
「老公,別這樣,你要向兒子拿錢嗎?」
「我要讓他知道,那些錢是誰賺的。」
「別說了,浩介,趕快去自己的房間收拾一下,等一下就要出發了。」
浩介聽了紀美子的話,走出客廳,走上樓梯,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倒在床上。他看到牆上貼的披頭四海報,坐了起來,把海報撕下來後,用雙手撕爛了。
兩個小時後,聽到了敲門聲。紀美子探頭進來。
「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浩介用下巴指著桌子旁,那裏有一個紙箱和一個運動袋,是他所有的財產。「要走了嗎?」
「嗯,差不多該走了。」紀美子走進房間,「對不起,讓你這麼痛苦。」
浩介沒有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該說甚麼。
「但情況一定會好轉,你就暫時忍耐一下。」
「嗯。」他輕聲回答。
「不光是媽媽,爸爸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夠讓你幸福,我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即使奉獻生命也不足惜。」
浩介低著頭,暗想著「少騙人了」。一家人都已經準備跑路了,兒子怎麼可能幸福?
「三十分鐘後,把行李拿下來。」紀美子說完,走出了房間。
就像林哥.史達(Ringo Starr),浩介心想。在《Let it be》中,林哥看到披頭四漸漸潰散,拚命想要修復,但他的努力白費了。
半夜十二點,浩介他們摸黑出發了。貞幸不知道去哪裏借來一輛白色老舊的大型廂型車做為逃亡工具。三個人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貞幸開著車。後方的載貨台上堆滿了紙箱和行李袋。
三個人在車上幾乎沒有說話。上車前,浩介問貞幸:「我們要去哪裏?」貞幸回答說:「到了就知道了。」一路上只說了這兩句話。
不一會兒,車子駛上了高速公路。浩介完全不知道目前在哪裏,也不知道開往何處。雖然不時看到路標,但都是一些陌生的地名。
車子開了兩個小時,紀美子說要上廁所,貞幸把車子開進了休息站。浩介看到了「富士川」的地名。
因為是深夜,停車場內沒甚麼車子,貞幸把車子停在最角落的位置。他似乎徹底避免引人注目。
浩介和貞幸一起走進廁所。當他上完廁所,正在洗手時,貞幸走到他旁邊說:「這一陣子都不會給你零用錢了。」
浩介訝異地看著鏡子中的父親。
「當然不會再給你了啊,」貞幸又接著說,「你不是有一萬圓嗎?已經夠多了。」
又是這件事。浩介十分沮喪。只不過是一萬圓,而且還是跟兒子計較。
貞幸沒有洗手,就走出了廁所。
浩介看著他的背影,聽到內心好像有一條線斷裂的聲音。
那應該是期待和父母維繫在一起的最後一線希望,然而,這一線希望也破滅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浩介走出廁所,朝向和停車位置相反的方向跑了起來。他並不知道休息站的構造,但滿腦子只想著遠離父母。
他不顧一切地奔跑,完全搞不清楚方向。當他回過神時,發現來到了另一個停車場,那裏停了好幾輛卡車。
不一會兒,一個男人走了過來,坐上其中一輛卡車,似乎正準備出發。
浩介跑向卡車,繞到車後。他向車篷內張望,發現車上載了很多木箱子,沒有臭味,而且有可以躲藏的空間。
卡車突然發動了引擎,浩介不加思索地跳上了載貨台。
卡車很快就出發了。浩介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無法平靜下來。
他抱著雙腿,把臉埋進雙腿,閉上眼睛。他想睡一覺。睡一覺醒來之後,再考慮以後的事,但是,自己做了無可挽回的事,和以後要如何生活的不安,讓他無法從亢奮狀態中平靜下來。
浩介當然完全不知道卡車一路開向哪裏,一方面是因為天色太黑,但即使是白天,光靠周圍的風景,他也不可能瞭解自己身在何處。
他覺得自己完全沒有闔眼,又好像小睡了一下。當他醒來時,卡車停在原地。不像在等紅燈,似乎已經到了目的地。
浩介從載貨台上探出頭向外張望。那裏是一個很大的停車場,周圍也停了好幾輛卡車。
確認四下無人後,他跳下載貨台。他把頭壓低,跑向停車場的入口。幸好沒有警衛。離開停車場後,他看了一眼入口的看板,得知是東京都江戶川區的一家運輸公司。
天色仍然一片漆黑,沒有一家商店開著,浩介只能邁開步伐。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走去哪裏,但他只能走。因為他覺得,只要繼續走,就一定可以到某個地方。
走著走著,天亮了起來。沿途看到不少公車站,他看了公車的終點站時,頓時看到了希望。因為公車的終點站是東京車站。太好了,只要繼續走,就可以到東京車站。
但是,去了東京車站後怎麼辦?要去哪裏?東京車站應該有很多電車,要搭哪一輛呢?他一邊走,一邊思考。
看到小公園時,他就停下來休息,然後繼續趕路。即使他努力不去想,父母的事仍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們發現兒子不見了會怎麼辦?他們根本沒辦法找自己,但又不能報警,更不可能回家。
他們一定會按照原定計劃去新的地方,等安頓好之後,再開始找自己,但是,他們不能引人注目,也不能向親戚或朋友打聽,因為他們害怕的「債權人」早就在親戚、朋友那裏佈下了天羅地網。
浩介也沒有任何方法找父母。因為他們日後會隱姓埋名過日子,所以不可能用真名。
所以,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父母了。想到這裏,內心深處湧現一絲酸楚。但是,他沒有後悔。自己和父母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事到如今,已經無法修復了,即使生活在一起,也沒有意義。這是披頭四教他的道理。
隨著時間的經過,車流量漸漸增加,人行道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還有學生去上學。浩介想起今天是第二學期的開學日。
公車超越了他,他朝向公車前進的方向走去。今天是九月的第一天,但仍然殘留著夏天的暑氣,身上的T恤已經滿是汗水和灰塵。
上午十點多,他終於走到東京車站。當車站大樓出現在眼前時,他一開始並沒有發現那是車站。漂亮的紅磚建築物讓他聯想到歐洲中世紀的大洋房。
一踏進車站內,立刻被偌大的空間嚇到了。浩介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終於看到了「新幹線」幾個字。
他之前就很想搭新幹線,因為今年在大阪舉行萬博,原本以為終於有機會了,沒想到會發生之後這些事。
車站內到處貼著萬博的海報,根據海報上的介紹,只要搭新幹線到新大阪車站,再搭一班地鐵,就可以抵達萬博會場。
他突然想去看看。他的皮夾裏有一萬四千多圓,一萬圓是賣唱片的錢,其他是今年的壓歲錢剩下的。
至於去看了萬博之後該怎麼辦,他目前完全沒有計劃,總覺得去了之後,就會有辦法。日本各地的人,不,世界各地的人都聚集在那裏舉辦嘉年華會,自己應該可以在那裏找到生存的機會。
他走去售票處確認票價,看了前往新大阪車站的票價,不禁鬆了一口氣。因為比他想像中便宜。前往新大阪的新幹線有「光號」和「木靈號」,他猶豫了一下,選擇了「木靈號」。現在必須節省。
他走出售票窗口,對售票員說:「一張到新大阪車站。」男性售票員打量了浩介一下,問他:「要買學生優惠票嗎?請出示學生優惠證和學生證。」
「啊……我沒有。」
「那就買普通票嗎?」
「好。」
售票員問他要買幾點的班次,以及要自由席還是指定席。浩介慌亂地回答了這些問題。
「請等一下。」售票員說完,走了進去。浩介確認了皮夾裏的錢,打算買完車票後,去買鐵路便當。
就在這時,背後有人把手放在他肩上。「可以打擾一下嗎?」
回頭一看,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站在身後。
「有甚麼事嗎?」
「有事想要問你,可不可以跟我來?」那個男人說話態度很有威嚴。
「但是,我要拿票……」
「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的,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走吧。」
男人抓住浩介的手臂。他的手很有力,不容浩介拒絕。
浩介被帶到一間像是辦公室的房間。雖然那個男人說,不會占用他太多時間,但浩介被扣留在那裏好幾個小時。因為浩介不願回答他的問題。
你叫甚麼名字?住在哪裏?──這是他最先問的問題。
7
在售票處叫住浩介的是警視廳少年課的刑警。由於暑假結束時,有很多少年少女離家出走,所以他們穿著便服,在東京車站巡邏。看到浩介滿身大汗,一臉不安地走在車站內,立刻覺得有問題。於是,一路跟蹤他來到售票處,伺機向售票員使了眼色。那名售票員離席並非偶然。
刑警之所以會把這些情況告訴浩介,是希望可以讓他開口說話,想必他一開始並沒有想到浩介這麼不容易對付,以為問了地址和姓名後,就可以像其他案例一樣,聯絡家長或學校來接人,就大功告成了。
但是,浩介絕對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分。一旦說出自己的身分,就必須同時交代父母跑路的事。
即使從東京車站的辦公室被帶到警察局的接待室,浩介仍然保持沉默。當刑警遞給他飯糰和麥茶時,他也沒有立刻伸手。雖然快餓死了,但他以為一旦吃了,就必須回答刑警的問題。刑警可能猜到了他的想法,苦笑著說:
「你先吃吧,我們暫時休戰。」說完,他走出了房間。
浩介吃著飯糰。這是昨晚全家一起吃前一天剩下的咖哩飯後,他第一次吃東西。雖然飯糰只加了梅子,但他感動不已,覺得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好吃的食物。
不一會兒,刑警就走了回來。一進門就問他:「現在想說了嗎?」浩介低下頭,刑警歎著氣說:「還是不行嗎?」
這時,另一個人走了進來,和刑警聊了一下。從他們談話中,浩介得知他們正在比對全國失蹤人口的資料。
浩介很擔心警察會從學校方面下手。一旦向所有的中學打聽,就會知道自己今天沒去上課。雖然貞幸已經通知學校,全家要出國一個星期,但學校方面沒有起疑嗎?
天很快就黑了。浩介在接待室內吃了第二餐。晚餐是天婦羅丼,也好吃得不得了。
刑警對浩介束手無策,拜託他至少說出名字。浩介覺得那名刑警很可憐。
「藤川。」他小聲嘀咕。刑警驚訝地抬起頭,「你剛才說甚麼?」
「藤川……博。」
「啊?」刑警慌忙拿起紙筆,「這是你的名字吧?怎麼寫?啊,還是你自己寫吧。」
浩介接過刑警遞來的原子筆,寫下了「藤川博」的名字。
他隱約覺得自己應該用假名字。之所以會取「藤川」這個姓氏,是因為想起昨晚經過富士川休息站【註:藤川和富士川的發音都是「FUJIKAWA」。】,「博」這個字則是取自萬博。
「地址呢?」刑警問,浩介搖了搖頭。
那天晚上,他住在接待室,刑警為他準備了一張活動床。他裹著借來的毛毯,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刑警一見到浩介,立刻對他說:「現在來決定你的未來。看你要坦誠說出自己的身分,還是去兒童福利所,總之,不能一直這樣僵持下去。」
但是,浩介沒有說話,刑警焦躁地抓著頭。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你的父母在幹甚麼?他們沒發現兒子不見了嗎?」
浩介沒有回答,盯著桌面。
「真拿你沒辦法,」刑警終於投降,「看來你的遭遇很不同尋常,藤川博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浩介瞥了刑警一眼,再度垂下雙眼。刑警知道自己猜對了,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不一會兒,浩介就被送去兒童福利所。原本以為那裏會有像學校一樣的房子,去了那裏,才驚訝地發現有點像歐洲的古老大宅。一問之下,才知道以前的確是私人的房子。只是房子真的很舊了,牆壁已經剝落,有些地板也翹了起來。
浩介在那裏住了大約兩個月。這兩個月期間,很多大人找他面談,其中還包括了醫生和心理學家。他們想盡各種方法瞭解這個自稱藤川博的少年的其實身分,但每個人都無功而返。最讓他們不解的是,全國各地的警察分局都沒有接獲任何符合他特徵的失蹤人口報案,他的父母或是監護人到底在搞甚麼──最後,每個人都在問這件事。
離開兒童福利所後,浩介被送去「丸光園」孤兒院。雖然遠離東京,但和他之前住的地方只相距三十分鐘的車程。他有點擔心,以為自己的身分曝光了,幸好從那些大人的態度來看,應該只是那家孤兒院還有名額。
孤兒院位在半山腰,四層樓的建築被綠意包圍。孤兒院內有乳幼兒,也有開始冒鬍碴的高中生。
「如果你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實身分也沒關係,但至少把生日告訴我。因為目前不知道你讀幾年級,就無法送你去學校。」戴著眼鏡的中年指導員說。
浩介想了一下。他的真實生日是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六日,但如果說出真實年紀,恐怕很容易查到自己的真實身分,也不能虛報年紀,說得比實際年齡大,因為他根本沒看過國中三年級的教科書。
最後,他回答說,我的生日是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九日。
六月二十九日──那是披頭四來日本的日子。
8
第二瓶健力士也喝完了。「要不要再來一瓶?」惠理子問,「還是要換其他的酒?」
「嗯,好啊。」浩介看向放了很多酒瓶的酒櫃,「那就給我一杯布納哈本的純酒。」
惠理子點點頭,拿出喝純酒的杯子。
店內播放著〈I feel fine〉。浩介正打算用指尖敲吧檯打拍子,但立刻停了下來。
他環視店內,忍不住想,沒想到這個小城鎮上會有這種店。雖然之前浩介周圍也有披頭四的歌迷,但他自認沒有人比自己更專業。
媽媽桑用冰鑿把冰塊鑿碎,浩介看著她,不由得想起以前用雕刻刀做木雕的往事。
他在孤兒院過得還不錯,不愁吃穿,也可以去學校讀書。尤其是第一年,因為隱瞞了年齡,所以讀書很輕鬆。
「藤川博」變成了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小博」。只有最初那段時間,別人叫他的名字時,他無法及時反應,但很快就適應了。
他在那裏沒有朋友。不,應該說,是他刻意不交朋友。因為一旦交了朋友,就會忍不住想要說出自己的真名,想要說出自己的身世。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他必須獨來獨往。由於他採取這種態度,所以也沒有人主動和他交朋友。別人似乎覺得他很可怕,雖然沒有人欺侮他,但他在孤兒院和學校都很孤立。
他從來不和其他人一起玩,卻從來不感到寂寞。因為進孤兒院後,他找到了新的樂趣。那就是木雕。他經常撿一些樹枝,用雕刻刀雕刻。原本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但雕刻了幾樣東西之後,就越來越樂在其中。動物、機器人、人偶、車子,他會刻很多東西,越是複雜,越高難度,就更值得挑戰。他不畫設計圖,隨心所欲地雕刻才能感受到真正的樂趣。
他把雕刻後的成品送給比他年幼的院童。一開始,他們對孤僻的「藤川博」送禮物感到不知所措,但拿到雕刻品時,個個臉上露出了笑容。因為他們很少有機會拿到新的玩具。不久之後,他們主動向浩介提出想要的禮物。下次我想要嚕嚕米。我想要假面超人。浩介回應了他們的要求,因為他喜歡看到那些孩子歡喜的表情。
幾名指導員也漸漸知道浩介擅長雕刻。有一天,他被叫去指導室,院長提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提議。院長問他想不想當木雕師。院長的一位朋友是木雕師,正在找接班人。只要在那裏當包吃住的徒弟,應該可以去讀高中的夜間部。
當時,浩介即將從國中畢業,孤兒院的人正在為他的未來煩惱。
差不多在那個時候,浩介終於辦理了戶籍手續。向家庭裁判所申請設立戶籍許可後,終於核准了。
通常只有幼童遭到遺棄時,才會辦理這項手續,很少會核准浩介這個年齡的案例。因為通常不會遇到當事人堅持不肯說出自己的真實身分,警方也查不到的情況,所以根本不需要辦理這項申請。
浩介曾經見過家庭裁判所的人多次,他們也千方百計想要讓浩介說出自己的身世,但他仍然採取和之前相同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沉默。他一定受到極大的精神打擊,導致失去了有關自己身世的記憶,所以,即使他想要說,也無從說起──大人們為他編了這樣的劇本。也許是因為這樣有助於處理麻煩的案子。浩介在中學即將畢業之前,終於有了「藤川博」的戶籍,之後,很快就去埼玉縣當木雕師的學徒。
9
當木雕師的學徒並不容易,他的師父是典型的工匠脾氣,既頑固,又不懂得通融。第一年,浩介只能做一些工具保養、材料管理和清掃之類的工作,在他讀高中夜間部二年級時,師父才終於允許他雕刻。他每天必須削幾十個規定的形狀,直到完成品都一模一樣為止,完全沒有半點樂趣可言。
他的師父心地很善良,也認真為浩介的將來著想,認為把他培養成能夠獨當一面的木雕師是自己的使命。浩介可以感受到師父的悉心指導並不光是為了培養接班人而已,而且師母也對他很好。
高中畢業時,他才開始真正成為師父的幫手。首先做一些簡單的作業,在逐漸習慣、獲得師父的信賴後,工作內容漸漸有了難度,但也很有成就感。
他每天都過得很充實。雖然一家人跑路的記憶並沒有消失,但他很少想起,同時也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並沒有錯。
幸好沒有跟著父母跑路,那天晚上離開他們是正確的決定。如果聽從浪矢雜貨店爺爺的建議,不知道現在會變成甚麼樣。
一九八○年十二月,浩介從電視上得知披頭四成員之一的約翰.藍儂遭到槍殺的消息,不禁深受打擊。
曾經為披頭四瘋狂的日子再度甦醒,痛苦和苦澀湧上心頭,當然,其中也夾雜了懷念。
約翰.藍儂有沒有為解散披頭四感到後悔?是不是覺得太早解散了?這個疑問沒來由地浮現在腦海。
但是,浩介隨即搖著頭。不可能。因為披頭四解散後,四名成員都很活躍。因為他們終於擺脫了披頭四的束縛,就好像自己擺脫了和父母之間的束縛,終於得到了幸福。
一旦心分開了,就很難繼續在一起──他再度體會到這件事。
就這樣過了八年,十二月的某一天,他在報紙上看到了驚人的消息。丸光園發生了火災,而且有人在火災中身亡。
師父叫他去丸光園看一下。第二天,他開著店裏的廂型車前往。自從他高中畢業時,去丸光園表達感謝之後,已經十幾年沒去了。
丸光園的房子有一半被燒毀了,院童和職員借住在附近小學的體育館生活,雖然有幾個取暖器,但大家都冷得發抖。
年邁的院長看到浩介來訪很高興,同時,對當年那個內心封閉,不願意說出自己真實姓名的少年,終於長大成人,主動關心遭遇火災的孤兒院感到驚訝。
正當浩介準備離開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你是藤川嗎?」一名年輕女子走向他。她年約二十多歲,身上穿著昂貴的毛皮大衣。
「藤川,果然是你。」她雙眼發亮,「我是晴美,武藤晴美,你還記得我嗎?」
浩介不記得這個名字。她打開手提包,從裏面拿出一樣東西。
「那這個呢?應該記得吧?」
「啊!」他忍不住叫了起來。
那是一隻木雕的小狗。浩介的確記得,那是他在丸光園時雕刻的。
他再度打量眼前的女人,覺得似曾相識。
「在孤兒院時?」
「對,」她點點頭,「我五年級的時候,你送給我的。」
「我想起來了,只是……記憶很模糊。」
「啊?是這樣喔?我一直記得,而且把它當成寶貝。」
「是嗎?真對不起。」
她露出微笑,把木雕小狗放回手提包,拿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汪汪事務所 董事長 武藤晴美」。
浩介也遞上了名片,晴美露出更加欣喜的表情。
「木雕……你果然成為木雕專家了。」
「師父說,我現在只能獨當半面。」浩介抓著頭。
體育館外有一張長椅,他們一起坐在長椅上。晴美說,她也是得知火災的消息後趕來的,她主動向院長提出要提供援助。
「因為從小在這裏受到很多照顧,我希望可以藉由這個機會回報。」
「是嗎?妳真了不起。」
「你也一樣啊。」
「不,是我師父叫我來的,」浩介低頭看著她的名片,「妳自己開公司嗎?是甚麼公司?」
「一家小公司,針對年輕人企劃一些活動,以及企劃廣告。」
「是喔。」浩介應了一聲,因為他完全無法想像是怎樣的公司。
「妳這麼年輕就自己開公司,真厲害。」
「一點都不厲害,只是運氣比較好。」
「我覺得不可能只有運氣,能夠有勇氣自己開公司,就很厲害了。畢竟被人雇用,領別人薪水的生活比較輕鬆。」
晴美偏著頭說:
「應該和個性有關吧,我不喜歡聽人使喚,我在外面打工時,也常常做不久。所以,離開孤兒院時,我不知道自己該做甚麼,為這件事傷透了腦筋。那時候,有一個人向我提供了寶貴的意見,所以我決定了自己未來要走的路。」
「喔?有一個人?」
「我跟你說,」她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是一家雜貨店。」
「雜貨店?」浩介皺起眉頭。
「我朋友家附近的雜貨店,那家雜貨店很有名,專門幫人消煩解憂,聽說週刊也曾經介紹過。當初去諮商時,我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沒想到得到了很好的建議。因為有他,才有今天的我。」
浩介說不出話,她說的絕對就是浪矢雜貨店。除了那家店以外,不可能還有第二家雜貨店做這種事。
「你不相信這種事嗎?」她問。
「不,不是。喔,原來有這種雜貨店。」他故作平靜。
「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無論如何,既然妳的公司經營順利,那就很好啊。」
「託你的福,不瞞你說,目前我副業賺得比較多。」
「副業?」
「我在做投資,股票啦,不動產之類的,還有高爾夫的會員證。」
「喔。」浩介點著頭,最近常聽到這類話題。不動產價格飆漲,景氣持續攀升,所以,木雕的生意也很不錯。
「藤川,你對股票之類的有興趣嗎?」
浩介苦笑著搖頭,「完全沒有。」
「是嗎?那就算了。」
「怎麼了?」
晴美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說:
「如果你做投資買了股票和不動產,在一九九○年之前都要脫手。因為日本經濟會在之後走下坡。」
浩介不解地注視著她的臉,因為她說話的語氣太有自信了。
「對不起。」晴美尷尬地笑了笑。
「我在胡說八道,你別放在心上。」說著,她看了一眼手錶,站了起來,「因為久別重逢,我太高興了,希望下次有機會再見面。」
「嗯,」浩介也站了起來,「妳也多保重。」
和晴美道別後,浩介回到車上,發動引擎,準備驅車離開,但立刻踩了煞車。
浪矢雜貨店。
他突然很在意那家店。浩介並沒有聽從浪矢爺爺的建議,也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但也有人像晴美一樣,至今仍然對浪矢雜貨店心存感激。
那家店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浩介再度踩下油門,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駛向和回家的路相反的方向。因為他想看看浪矢雜貨店。那家店八成已經倒閉了,只要確認這件事,就了卻了他的一樁心事。
他十八年沒有回到從小生長的城鎮。他手握方向盤,不斷喚醒往日的記憶。雖然他不認為有人看到他的臉,就會認出他,但還是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當然更不敢靠近以前住的地方。
整個城鎮和以前感覺不一樣了,也許是受到景氣的影響,附近多了很多房子,路也整修過了。
浪矢雜貨店依然故我地佇立在原來的地方。房子變得很舊,看板上的字也看不清楚了,但房子仍然好好地坐落在那裏。只要打開鏽跡斑斑的鐵捲門,店內應該有不少商品。
浩介走下車,走向雜貨店,懷念和悲傷不斷湧上心頭。多年前的夜晚,為了是不是該和父母一起跑路而煩惱,把信投進投遞口的情景歷歷在目。
當他回過神時,發現自己走進了防火巷,繞到屋後。那個牛奶箱仍然還在。他打開蓋子,裏面是空的。
他歎了一口氣。這樣就好了,這件事已經畫上了句點。
就在這時,旁邊的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年紀大約五十歲左右。
對方也嚇了一跳,可能沒想到這裏會有人。
「啊,對不起。」浩介慌忙關起牛奶箱的蓋子,「我不是甚麼可疑的人,只是、那個……」他一時想不到適當的藉口。
男人一臉訝異地看看浩介,又看著牛奶箱,然後問:「你該不會曾經來諮商過?」
「呃!」浩介看著對方。
「不是嗎?不是以前曾經寫信向我父親諮商的人嗎?」
浩介嚇了一跳,茫然地微張著嘴,對他點點頭。
「沒錯,但是很久以前……」
男人的嘴角露出笑容。
「我果然沒猜錯,因為其他人不可能會去碰這個牛奶箱。」
「對不起,我好久沒回來這一帶,突然覺得很懷念……」浩介向他鞠了一躬。
男人在臉前搖了搖手。
「你不必道歉,我是浪矢的兒子,我父親八年前離開人世了。」
「是嗎?那這棟房子……」
「現在沒有住人,我偶爾回來看一下而已。」
「不打算拆掉嗎?」
男人輕輕「嗯」了一聲。
「因為有某種原因,所以不能拆,要繼續保留在這裏。」
「是喔。」
雖然浩介很想知道是甚麼原因,但覺得繼續追問太失禮了。
「你當初是諮商嚴肅的問題吧?」男人說,「因為你會看牛奶箱,代表你諮商的內容很嚴肅,而不是故意讓我父親為難的內容。」
浩介知道他在說甚麼。
「沒錯,對我來說,的確是很嚴肅的問題。」
男人點點頭,看著牛奶箱。
「以前我覺得我父親做這些事很奇怪,有時間為別人諮商,還不如好好思考做生意的事,但後來發現那是他生命的意義,也受到很多人的感謝,所以,他自己也感到很滿意。」
「有人來道謝嗎?」
「嗯……對,差不多就是這樣,有收到幾封信。我父親很擔心自己的回答是否對他人有幫助,看了這些信之後,他似乎終於放心了。」
「所以,那些信都寫了感謝的內容。」
「對,」男人露出嚴肅的眼神收起下巴,「有人在信中寫道,他當了學校的老師後,靈活運用了小時候我父親給他的建議。另外,還有不是諮商者本人,而是諮商者的女兒寫來的信。當初她的母親懷了有家室的男人的孩子,不知道該不該生下來,來找我父親諮商。」
「原來如此,看來有各種不同的煩惱。」
「是啊,看了這些感謝信,我深刻體會到這一點。我父親竟然持續為大家諮商了這麼久,其中有該不該跟著父母跑路之類嚴重的煩惱,也有愛上了學校的老師這種包含了微妙問題的煩惱──」
「等一下,」浩介伸出右手,「有人來諮商該不該跟著父母跑路嗎?」
「是啊。」男人眨著眼睛,似乎在問,這有甚麼問題嗎?
「那個人也寫了感謝信嗎?」
「對。」男人點著頭。
「我父親建議他,應該跟著父母一起走,那個人在信中說,他照做了,也得到了良好的結果,和父母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浩介皺起眉頭,「請問是甚麼時候收到感謝信?」
男人露出一絲遲疑後回答說:「我父親過世前不久,但這也牽涉到很多因素,所以感謝信並不是在那個時候寫的。」
「甚麼意思?」
「其實──」男人說到一半又閉了嘴,然後嘟囔說:「真傷腦筋啊,我太多話了。總之,你不要放在心上,沒甚麼特別的意義。」
男人的樣子不太對勁,他匆匆地鎖上後門。
「那我就先走了。你可以留在這裏繼續參觀,其實也沒甚麼東西可以參觀的。」
男人怕冷地縮著身體,走進防火巷。浩介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再度將視線移向牛奶箱。
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牛奶箱似乎扭曲了。
10
當他回過神時,發現店內正在播放〈Yesterday〉。浩介喝完杯中的威士忌,對媽媽桑說:「再給我一杯。」
他低頭看著手上的信紙,他絞盡腦汁完成的內容如下。
致浪矢雜貨店:
我曾經在四十年前寫信諮商,當時,我自稱是保羅.藍儂,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我當初的諮商內容是,我父母打算跑路,要我跟他們一起逃,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當時,您回答說,一家人各奔東西不太好,要我相信父母,跟他們一起走。
我也一度決心這麼做,事實上,我也跟著父母一起離開了家。
但是,在中途時,我實在忍無可忍,我無法再相信父母,尤其是無法再相信父親,無法把自己的人生交給他們,因為我和父母之間的心靈維繫已經斷了。
到了某個地點後,我從他們身邊逃走了。雖然我對未來一無所知,但我覺得不能繼續和他們在一起。
我完全不知道他們之後的情況,但以我個人的情況來說,我可以斷言,當初的決定並沒有錯。
雖然經過了一番曲折,但我得到了幸福。如今,我無論在精神方面還是金錢方面都很安定。
也就是說,我沒有遵從您的建議是對的。
希望你不要誤解,我寫這封信的目的絕對不是找麻煩,因為我在網路上看到的公告,是希望可以坦誠回報浪矢雜貨店的建議對自己的人生有甚麼影響,所以,我認為也應該讓您知道,也有人當初並沒有聽從您的建議。
我認為人生還是必須靠自己的雙手去開拓。
我猜想可能是浪矢先生的家屬收到這封信,如果讓各位感到不舒服,我深表歉意,請你們把這封信銷毀吧。
保羅.藍儂
吧檯上放著裝了純酒的酒杯,浩介喝了一口威士忌。
他回想起一九八八年年底的事,就是雜貨店老闆的兒子當年告訴他的話。聽說有人諮商了和他完全相同的煩惱,但那個諮商者聽從了浪矢爺爺的指示,跟著父母一起跑路,最後得到了幸福。
原來當年那個城鎮還有另一個小孩和自己有相同的煩惱,真是太巧了。
那個小孩子和他的父母到底如何把握了幸福?浩介回想自己家庭的狀況,不認為可以輕易找到解決的方法。正因為無計可施,浩介的父母才選擇了跑路這種方法。
「你的信寫好了嗎?」媽媽桑問。
「是啊,算是完成了。」
「真難得,現在還用手寫的方式寫信。」
「也對,但因為是臨時想到要寫信。」
今天白天,他用電腦查資料時,在某個人的部落格中,剛好看到那則訊息。可以說,他的雙眼立刻對「浪矢雜貨店」這幾個字有了反應。那則訊息的內容如下:
致知道浪矢雜貨店的各位:
九月十三日凌晨零點零分到黎明之間,浪矢雜貨店的諮商窗口復活。在此拜託曾經到雜貨店諮商,並得到回信的朋友,請問當時的回答對你的人生有甚麼意義?有沒有幫助?還是完全沒有幫助?很希望能夠瞭解各位坦率的意見,請各位像當年一樣,把信投進店舖鐵捲門的投遞口。拜託各位了。
他嚇了一跳,起初不敢相信,以為是有人在惡作劇,但是,這種惡作劇有甚麼意義?
他立刻查到了這個消息的出處。有一個網站就叫「浪矢雜貨店只限一晚的復活」,網站的版主自稱是「浪矢雜貨店老闆的後代」,九月十三日是浪矢雜貨店老闆去世三十三週年,所以要用這個方式悼念他。
今天一整天,這件事都在他的腦海盤旋,他甚至無心工作。
他像往常一樣在大眾食堂吃完晚餐後回家,但心裏始終掛念著這件事。最後,他沒有換衣服,就再度出了門。他一個人住,所以沒必要向任何人報備自己要去哪裏。
猶豫很久之後,他搭上了電車,總覺得有一股力量在推他。
浩介又看了一遍剛才寫完的信,覺得自己的人生終於可以走向終點了。
店裏的背景音樂換成了〈Paperback Writer〉。那是浩介以前很喜歡的曲子。他不經意地看向CD播放機,發現旁邊放了一台唱機。
「妳也會放黑膠唱片嗎?」他問媽媽桑。
「偶爾會應老主顧的要求播放。」
「是這樣……可以借我看一下嗎?不用播放沒關係。」
「好啊。」媽媽桑說完,走進吧檯內。
她很快走了回來,手上拿了幾張黑膠唱片。
「雖然還有其他的,但我放在家裏。」說完,她把唱片放在吧檯上。
浩介拿起其中的一張,是《Abbey Road》,比《Let it be》更早推出,卻是披頭四實質上最後一張唱片,四個人走在斑馬線上的唱片封套十分有名,幾乎變成了傳說。不知道為甚麼,保羅.麥卡尼光著腳,所以當時有傳聞說「保羅那時候已經死了」。
「好懷念喔。」他忍不住嘟囔道,伸手拿起第二張唱片,是《Magical mystery tour》(奇幻之旅),是同名電影的原聲帶,聽說那部電影的內容讓人捉摸不透。
第三張是《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那在搖滾音樂界中位居金字塔地位。
浩介的視線停留在唱片上的某一點。唱片封套的右側有一個金髮美女,以前他以為是瑪麗蓮.夢露,長大之後,才知道其實是名叫戴安娜.多絲(Diana Dors)的女演員。在金髮美女的旁邊,印刷剝落的地方,有用麥克筆修補的痕跡。
他感到全身的血液沸騰,心跳加速。
「這……這是?」他的聲音沙啞,忍不住吞著口水,看著媽媽桑,「這是妳的嗎?」
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現在由我保管,原本是我哥哥的。」
「妳哥哥的?為甚麼會在妳這裏?」
她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哥哥兩年前去世了。我喜歡披頭四,也是受他的影響。我哥哥從小就是披頭四的忠實歌迷,長大之後,一直說想要開一家專門放披頭四音樂的酒吧。三十多歲時,他辭去工作,開了這家酒吧。」
「……原來是這樣,妳哥哥是因為生病嗎?」
「對,肺部得了癌症。」她輕輕按著自己的胸口。
浩介看著媽媽桑剛才給自己的名片,她叫原口惠理子。
「妳哥哥也姓原口嗎?」
「不,我哥哥姓前田,原口是我夫家的名字,我已經離婚了,現在是單身,但為了省事,所以繼續使用原來的名字。」
「前田……」
浩介相信自己絕對沒有搞錯,當年他就是把唱片賣給姓「前田」的同學。也就是說,浩介目前拿的唱片曾經屬於他自己。
他難以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又覺得不值得大驚小怪。回想起來,這個小城鎮上,想開披頭四酒吧的人屈指可數,在看到「Fab 4」的店名時,就應該想到可能是熟人開的。
「我哥哥的名字怎麼了?」媽媽桑問。
「不,沒事,」浩介搖搖頭,「所以,這些唱片是妳哥哥留下的遺物。」
「是啊,但也是原來主人留下的遺物。」
「啊?」浩介忍不住問:「原來的主人……?」
「大部份唱片都是哥哥中學同學賣給他的,總共有好幾十張,那個同學可是比我哥哥更瘋狂的披頭四歌迷,但突然說要賣給我哥哥。我哥哥很高興,但又覺得很奇怪──」說到這裏,媽媽桑用手掩著嘴,「對不起,這種事很無趣吧?」
「不,我想聽,」浩介喝了一小口威士忌,「說來聽聽吧,那個同學發生了甚麼事嗎?」
「對,」她點點頭,「那個同學暑假結束後,就沒有再來學校。他和他的爸媽一起跑路了。我哥哥說,他家欠了很多錢,但最後似乎沒有逃成功,結局很慘……」
「怎麼樣的結局?」
媽媽桑垂下雙眼,露出沉痛的表情後,緩緩抬起頭。
「在跑路的兩天後,一家人自殺了,好像是集體自殺。」
「集體自殺?死了嗎?誰和誰死了?」
「一家三口,他爸爸殺了他媽媽和他之後,自己也……」
怎麼可能?他差一點叫起來,好不容易才終於忍住。
「怎麼殺的?怎麼殺……他的太太和兒子的?」
「詳細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先讓他們吃安眠藥睡著,然後把他們從船上推下海。」
「船上?」
「聽說在半夜偷了一艘小船去了海上,但他爸爸沒死,就回到陸地上吊了。」
「那兩個人的屍體呢?有沒有找到他太太和兒子的屍體?」
「不知道,」媽媽桑偏著頭,「我沒問那麼多,但他爸爸留下了遺書,所以才知道另外兩個人也死了。」
「是喔……」
浩介喝乾了威士忌,對媽媽桑說:「再給我一杯。」他思緒一片混亂,如果不靠酒精的力量麻痹神經,根本無法保持平靜。
即使找到了屍體,應該也只找到紀美子的,但只要遺書上寫他殺了妻子和兒子,即使沒有發現另一具屍體,警方也不太可能懷疑遺書的內容。
問題在於貞幸為甚麼要這麼做?
浩介回想起四十二年前的事,那天晚上,他在富士川休息區躲進了運輸公司的卡車載貨台逃走了。
貞幸和紀美子發現兒子失蹤後,一定很煩惱該怎麼辦。要忘記兒子,按原本的計劃繼續跑路?還是去找兒子?浩介猜想應該是前者,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方法可以找到兒子。
但是,他們並沒有選擇這兩種方法,他們決定一起自殺。
媽媽桑把酒杯放在他面前,浩介拿起酒杯,輕輕搖了搖,冰塊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聲音。
也許貞幸他們之前就曾經考慮過全家一起自殺這個選項,當然是做為最後的手段,但是,浩介採取的行動讓他決心付諸行動。
不,不光是貞幸,他應該和紀美子商量後決定這麼做。
為甚麼要偷船,把紀美子的屍體沉入大海?
只有一個理由,就是他們用這種方式偽裝成同時殺了兒子。在茫茫大海中,即使找不到屍體,警方也不會起疑。
當他們決定自殺時,首先想到了浩介。當他們死了之後,兒子會怎麼樣?
也許他們無法想像浩介如何生存下去,但是,可能想到了會捨棄和久浩介這個名字和經歷,既然這樣,身為父母的自己,就不能妨礙他。
所以,他們從這個世界帶走了和久浩介這個人。
警視廳少年課的刑警、兒童福利所的職員,以及其他很多大人都想查明浩介的身分,但是,沒有任何人能夠查到,因為和久浩介這個中學生的所有資料早就被刪除了。
浩介想起跑路之前,母親紀美子走進他房間時說的話。
不光是媽媽,爸爸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夠讓你幸福,我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即使奉獻生命也不足惜。
原來那番話並不是說謊。這代表因為父母的成全,才有今天的自己。
浩介搖著頭,喝著威士忌。不可能。因為有這種父母,自己才吃了原本不需要體會的苦,甚至捨棄了自己原本的姓名。今天的生活,全都是靠自己的努力換來的。
然而,後悔和自責也湧上他的心頭。
因為自己逃走,導致父母沒有其他的選擇,是自己把他們逼上了絕路。在逃走之前,為甚麼沒有再次向父母提議,不要跑路,一起回家,一家人重新開始?
「你怎麼了?」
聽到聲音,他抬起頭。媽媽桑露出擔心的眼神看著他。
「你好像很痛苦……」
「不,」他搖搖頭,「沒事,謝謝妳。」
他低頭看著手邊的信紙,重新看了自己寫的文章後,內心感到很不舒服。
他覺得這封充滿自我滿足的信沒有任何價值,甚至缺乏向自己提供諮商者的敬意。甚麼「人生還是必須靠自己的雙手去開拓」,如果沒有自己輕視的父母付出生命的代價,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有甚麼結果。
他翻過信紙,撕得粉碎。媽媽桑驚叫了一聲。
「對不起,我還可以多坐一會兒嗎?」浩介問。
「好啊,沒問題。」媽媽桑對他露出微笑。
他拿起水性筆,再度看著信紙。
也許浪矢爺爺的建議才是正確的。只要全家人在一條船上,就有可能回到正軌──他回想起回信中的這一段。因為自己逃走,所以那艘船失去了方向。
這封信該怎麼寫?該寫出事實真相,說自己沒有理會浪矢爺爺的建議,逃離了父母身邊,導致他們自殺了嗎?
不能這麼做。不應該這麼做。他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
雖然不知道當年和久一家人自殺的消息在這個城鎮討論了多久,但會不會傳入浪矢爺爺的耳中?會不會想到可能就是諮商者「保羅.藍儂」一家人?也許會後悔建議「保羅.藍儂」跟他父母一起走。
今晚的活動是為了悼念浪矢爺爺去世三十三週年,既然這樣,就必須讓在天堂的爺爺安心。雖然公告希望諮商者實話實說,但並不一定要寫實情,只要告訴浪矢爺爺,他當年的建議很正確就好。
浩介想了一下之後,寫了以下這封信。前半部份和第一封信幾乎相同。
致浪矢雜貨店:
我曾經在四十年前寫信諮商,當時,我自稱是保羅.藍儂,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
我當初的諮商內容是,我父母打算跑路,要我跟他們一起逃,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時候,您沒有把我的信貼在牆上,據說那是第一次有人找您諮商嚴肅的問題。
當時,您回答說,一家人各奔東西不太好,要我相信父母,跟他們一起走,同時,還激勵我,只要全家人在一條船上,就有可能一起回到正軌上。
我聽從了您的建議,決定跟父母一起走。這個判斷並沒有錯。
恕我省略詳細的情況,我們一家人最後擺脫了苦難。我的父母在不久前去世了,我相信他們度過了幸福的人生,我的生活也很美滿。
這一切都是拜浪矢爺爺所賜,我忍不住提筆表達內心的感謝。
這封信會由浪矢爺爺的家屬來唸嗎?希望可以在浪矢爺爺去世三十三週年之際,慰藉他的在天之靈。
保羅.藍儂
浩介看了幾遍之後,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因為內容和浪矢爺爺兒子說的另一個跑路少年的感謝信太相似了,當然,他相信純屬巧合。
他摺好信紙,放進了信封。一看手錶,發現即將十二點了。
「我想拜託妳一件事,」浩介站了起來,「我要把這封信送去某個地方。我很快就回來,回來之後,可以再讓我喝一杯嗎?」
媽媽桑露出不解的表情輪流看著信和浩介的臉,嫣然一笑說:「好,沒問題。」
「謝謝。」浩介說完,從皮夾裏拿出一萬圓,放在吧檯上。他不想被人懷疑喝霸王酒。
走出酒吧,他走在夜晚的街頭。附近的居酒屋和小酒館都打烊了。
浪矢雜貨店出現在前方。浩介停下腳步,因為雜貨店前有人影。
他訝異地緩緩靠近,發現是一個身穿套裝的女人,年約三十多歲,附近停了一輛賓士。他向車內張望,發現副駕駛座上放了一個紙箱,裏面是一位女歌手的CD。有好幾張相同的CD,可能是和那個女歌手有關的人。
那個女人把甚麼東西塞進鐵捲門上的郵件投遞口後,轉身離開。她發現了浩介,立刻驚訝地愣在那裏,臉上露出警戒的表情。
浩介出示了手上的信封,用另一隻手指了指鐵捲門的投遞口。那個女人似乎瞭解了狀況,表情立刻放鬆了,默默地向他欠身後,坐上了停在旁邊的賓士車。
今晚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來這裏?浩介忍不住想道。也許對很多人來說,浪矢雜貨店的存在,對他們的人生有著重要的意義。
賓士車離開後,浩介把信投進了郵件投遞口,門內傳來啪答的落地聲音。這是暌違了四十二年的聲音。
浩介覺得自己終於放下了。也許這一刻才終於解決當年的煩惱。
回到「Fab 4」,發現牆上的液晶電視螢幕打開了,媽媽桑正在吧檯內操作。
「妳在幹甚麼?」浩介問。
「我哥哥珍藏了一部片子,因為沒有發行正規版,所以好像是盜版的一部份。」
「是喔。」
「你要喝甚麼?」
「嗯,和剛才一樣。」
媽媽桑把布納哈本的純酒放在浩介的面前。當他伸手時,影像開始播放,杯子即將碰到嘴唇時,他停下了手。因為他知道那是甚麼影像。
「這是……」
螢幕上出現的是蘋果唱片公司的屋頂露台。披頭四在寒風中開始演奏。那是電影《Let it be》的高潮。
浩介放下杯子,凝視著畫面。這部電影改變了他的人生,看了這部電影後,他深刻體會到,人心的結合是多麼脆弱。
但是──
影像中的披頭四和浩介的記憶不太相同。他當年在電影院看這部影片時,覺得他們的心已經渙散,演奏時也各彈各的調,現在卻有不同的感覺。
披頭四的四名成員很努力地演奏,似乎樂在其中。雖然即將解散,四個人在演奏時,仍然回到了往日的那份情懷嗎?
當初在電影院看這部影片時,之所以覺得很糟糕,也許和浩介自己的心情有關。那時候,他無法相信心靈的團結。
浩介拿起酒杯,喝著威士忌。他靜靜地閉上眼神,為死去的雙親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