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大海的請柬 笹澤左保</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大海的請柬 笹澤左保</h3><br /><br />  笹澤左保(一九三○─),日本當代推理小說家。本名笹澤勝,橫濱人。關東學院畢業後,在郵政省簡易保險局當公務員。最初立志創作電影劇本,轉而改寫偵探小說。一九六○年,以長篇推理小說「不速之客」評選為江戶川亂步獎佳作,受到推理小說界的注目。<br /><br />  代表作有「吃人」(一九六○年,獲偵探作家俱樂部獎)「空白的起點」「陰暗的斜波」「突如其來的明日」等。此外,笹澤左保也寫過一些作品,描寫現代青年愛情之枯竭,如「六本木情死」「向島情死」和「銀座情死」。一九七○年以後,發表一套叢書,名為「寒風紋次郎」,描寫在虛無的生活中,人對羅曼蒂克的追求,引起讀者的共鳴。<br /><br />  笹澤左保的推理小說素以縝密的邏輯和浪漫的情調見長。「大海的請柬」便是這樣一篇作品。小說以主人翁收到一份奇怪的請柬為楔子,妙設懸念,展開推理,絲絲入扣,步步深入,緊緊繫住讀者的心弦,筆法頗為新穎特異。<br /><br />  ※※※<br /><br />    1<br /><br />  拆開信封看完信,小早川貞彥便想,一定是旅館做廣告玩弄的新花招。可是一轉念,又改變了起初的想法。我小早川貞彥,既非闊佬,又非名流,海濱觀光大旅館新開張不久,何必自找麻煩,對我發動攻勢呢!<br /><br />  小早川貞彥今年三十三歲,在一份數一數二的文化娛樂性周刊當副主編。生活蠻過得去,當然,薪水也沒有豐厚到可以讓妻子和三個孩子充分享樂人生的程度。<br /><br />  倘使想叫周刊給做廣告,那就應該在主編或是更高的總編身上打主意。輪不到在三個副主編裡,單單給我小早川貞彥寄來這麼一封。而且,即以東都旅館這個名字而論,恐怕後面是有一流大企業資本在撐腰。<br /><br />  再說,何必這麼煞費周章呢?乾脆花上幾個錢,堂堂正正在周刊上登個廣告豈不更好!尤其是這封請柬,不是鉛印,而是用鋼筆寫的,字體倒很俊美秀麗。從字跡來看,似乎是出於女人的手筆。請柬的格式看來相當工整。<br /><br />  不揣冒昧,寄書閣下。東都河津觀光旅館新近開張,座落在伊豆東海岸河津之濱,特邀前來貴賓廳歡度良宵。準於八月一日星期六下午五時前,恭候光臨。<br /><br />  駕到之時,將柬函出示旅館接待處即可。隨函附呈車資,敬希鑒諒。<br /><br />      大海 謹啟<br /><br />      七月二十三日<br /><br />   ◇<br /><br />  請柬的內容就是這樣,附有兩張一萬圓票面的現鈔。去伊豆東海岸的河津,二萬車資正好僱一輛出租汽車。信上沒有署名,只在請柬信末寫著「大海」二字,可能就是東道主的自稱了。<br /><br />  怎麼辦呢?小早川貞彥是頗有些猶豫了。如果不是旅館花樣翻新做廣告,那麼究竟是誰,為了什麼,寄來這樣一張請柬呢?既叫人害怕,又吊人胃口。對方既然知道小早川貞彥的姓名地址,說不定是熟人搞的惡作劇。<br /><br />  小早川貞彥打定主意,準備赴約。有這樣三方面理由:首先,收到的二萬圓現款,已經無法歸還原主。假如不去理會這張請柬,結果就變成無緣故白收人家的錢。不按指定辦法花銷掉,就會受之有愧。<br /><br />  其次,是出於男人一種曖昧的念頭。東道主好像是位女性,戲稱夏天在海濱一家新旅館的貴賓室裡歡度良宵,小早川貞彥雖然覺得事屬荒唐,但內心深處,未嘗不期待一個幻夢般的夜晚。<br /><br />  第三個理由,是出於報刊編輯的好奇心。尤其是他長年主編刊物,專門提供聳人聽聞的報導,所以對周圍發生的事,異常好奇,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有什麼秘密事兒,他自然也十分敏感。<br /><br />  一個多月前,由於習慣使然,他幹了一樁與採訪無關的事,主編差不多訓了他半天。當然因為某歌手搞同性戀失踪,小早川前去採訪,帶著攝影記者跑到和歌山縣的白濱溫泉。<br /><br />  下榻在忘歸莊旅館,憑欄可以俯視下面的大海。有人說歌手就隱藏在白濱一帶,可是竟找不到他的下落。小早川同攝影師兩個人喝著威士忌,在旅館裡直待到深夜。過了半夜兩點,窗外人聲鼎沸。<br /><br />  他們住在二樓,從窗口俯身下視,地面上的情景一目了然。下面是一條水泥人行道,通宵不熄的街燈照得四周一片通明。水泥地上僵臥著一位身穿西式衣衫的年輕女子。幾個男人,不是門衛便是侍者,團團圍著,正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小早川飛步搶出屋外。旅館大門已經關上了,便從側門奔了出去。向發現屍體的門衛和侍者一個個打聽情況。得知死者是住在忘歸莊旅館五樓五一五號房間裡的旅客,名叫久留米鈴子,芳齡才二十五歲。<br /><br />  死者的皮包留在五一五號房間裡,內有三封遺書。一封是給她父母的,一封是給正在國外旅行的姊姊的,第三封是給她工作單位的上司的。內容都很簡單,無非是感謝養育之恩,照拂之意和歉疚之情的。自殺的原因,好像是同一個有婦之夫戀愛破裂促成的。<br /><br />  遺書可以肯定是死者本人的筆跡,五一五號房間裡,窗戶大開,她就是從那裡墜樓的。從五樓的窗口向下跳,摔到人行道的水泥地上,不用說,頓時就會氣絕身亡。<br /><br />  久留米鈴子老家在石川縣金澤市,現住東京杉並區的一家公寓裡,同姊姊合住一個房間。姊姊在旅行社工作,給旅行團當嚮導,到外地去時就叫「陪同」。久留米鈴子的姊姊就是做陪同去歐洲旅行半個月,事情正發生在她出差不在家的時候。<br /><br />  根據旅館交換臺的記錄,小早川了解到久留米鈴子自殺之前,曾給家裡打了一個長達一小時的電話。電話是打到金澤,給住在老家的父母的。小早川聽說這事,覺得很奇怪。<br /><br />  久留米鈴子的遺書裡有給父母的信。為什麼臨死前還要給他們掛上一個小時的電話呢?從一個自殺者的心理來看,小早川感到有點兒蹊蹺。<br /><br />  親筆寫的遺書有三封。久留米鈴子死時右手握著一條手帕,上面綉著「S.K」兩個縮寫字母,顯見是她自己的東西。因此,一定是自殺無疑。可是,小早川憑著直覺,總感到這不是一樁單純的自殺事件。<br /><br />  歌手的事,他聽憑攝影師去辦,自己一個人則去探查年輕女子自殺內幕。久留米的父母接到通知,從金澤乘快車趕到現場。小早川便向他們了解詳情。回到東京後,又到她供職的那家公司會晤了幾個人。<br /><br />  有了若干收穫。但憑這幾點,並不能證明這是異乎尋常的自殺事件,或是藏有機密透頂的隱私事兒。小早川就這樣白白過了三天。結果挨了主編的申斥。<br /><br />  「年輕女子自殺一類事,讓那些婦女周刊去做文章好了。咱們是文化娛樂性刊物,同藝人明星無關的事,一概沒有價值。」<br /><br />  主編再三這麼強調。眼前這張令人迷惑不解的請柬,似乎同藝人影星又毫無關係。依主編的話來看,或許又是一件乏味沒有價值的事。但是小早川那極端好奇的脾氣,也非一朝一夕所能改掉的。<br /><br />  小早川貞彥並不知道東道主是何許人,他決定接受邀請。一星期之後,八月一日,他詭稱有病,在中午提前下班,也不回他在大森的家,便逕自乘上出租汽車。付了來回車費,同司機一談就妥。<br /><br />  汽車在東名高速公路上飛馳。駛出厚木高速公路交叉口,便繞行厚木小田原一線。周末的下午,凡有信號燈的地方,交通必定阻塞。從小田原經箱根收稅路,駛向伊豆盤山公路,從笠遠山公路下來後,又朝伊東市南面駛去。<br /><br />  出來兜風的自備汽車一輛接一輛,在沿海的收稅公路上,車子根本無法開快。天氣晴朗,烈日當空。車內有冷氣設備,使人覺得很愜意。大海一碧萬頃,澄清透澈,幾乎使人無法相信各地還有污染。<br /><br />  汽車開過北川、熱川、片瀨、稻取這些溫泉,不久便到了河津。河津是個小鎮,座落在天城溫泉鄉的入口,房屋都依山而築,屋頂紅的紅、藍的藍,格外醒目。綠樹覆蓋的丘陵,連綿起伏,向海邊伸去。新落成的東都河津觀光旅館矗立在半山腰上,是座乳白色的七層樓建築。<br /><br />  在旅館裡等待自己的是誰呢?究竟為什麼要在這樣的地方招待自己呢?想到這裡,小早川心情不免有點兒緊張。<br /><br />    2<br /><br />  向櫃臺出示那封信後,領班執禮甚恭,叫來侍者。對他那過分的禮數,小早川有點不安。東道主究竟是什麼大人物?可是小早川卻想不起認識什麼人。<br /><br />  休息廳裡情侶雙雙,有的帶著家眷。一群孩子擠在熱帶魚玻璃缸前。看這番光景,不像會有什麼危險。侍者領他乘上電梯,小早川心裡思忖著,自己沒有得罪過什麼人,不至於有人來暗算自己。<br /><br />  在五樓下電梯,寬敞的走廊鋪著藍色的地毯。拐過幾個彎,到走廊的盡頭,是兩扇對開的大門,給人一種敦實厚重的感覺。門楣上標著「貴賓室」字樣。侍者敲了敲門,向小早川鞠了一躬便抽身告退了。<br /><br />  小早川抓著門鈕,躊躇了一會兒,約定五點鐘,已經過了半小時。東道主想必已經等在門內了。小早川開門進去。在打量室內之前,先關上了門,然後才慢慢地轉過身來。<br /><br />  小早川簡直有點兒迷惑不解了。四張面孔,幾道視線,同時向他投來。他以為東道主只有一個人呢?可是,坐在這間像是客廳的大廳裡,竟有男女四人。然而,他們一笑也不笑,只是默默地打量著自己。<br /><br />  這間大廳有五十來平方公尺。擺設、地毯、牆上掛的畫,都極盡豪華氣派。靠右手的門裡是臥室,靠左手這邊是日本式房間,能瞥見化妝室的一角。正面玻璃門外是露臺,一片大海展現在眼前。大島歷歷在目,近得彷彿能游過去似的。三原山一帶,只有幾片雲霞。<br /><br />  大廳的中央,是一張大圓桌,正擺在吊燈的下面。周圍放著五把皮椅,四把已經坐著那四個男女,剩下的一把,該是小早川的座位。<br /><br />  小早川也不對著誰,點了點頭,在那把椅子上就座。那四個人都若無其事的樣子。神情很冷漠,顯得百無聊賴的樣子。他們彼此好像素不相識似的。小早川有點兒疑惑,該不是走錯了房間吧?<br /><br />  過了一會兒,侍者三人送來酒饌。有威士忌、啤酒和雪利酒三種。侍者一一問各人要什麼,斟好酒放在桌上。然後一聲不響地退了下去。室內再度又變成原先那樣沉默的世界。五個人滿臉狐疑,喝著自己的那份酒。<br /><br />  坐在小早川對面的,是個五十五、六歲的男人。身材魁梧,氣色很好,一派溫文爾雅的紳士風度,像是公司裡董事長一類的人物。坐在他右手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兩眼炯炯有神,臉上卻毫無表情,不知他在想什麼。一定是個學生吧。<br /><br />  學生的旁邊,即小早川的右鄰,坐的是一位過了四十五歲的女人。大家閨秀風範的夫人,穿著十分講究。瘦削的身材,看來有些神經質,給人的印象是個脾氣很不和悅的中年婦女。<br /><br />  坐在小早川左邊的,也是個女人。二十七、八歲光景,長得肉感、迷人。濃妝艷抹,相當標緻。兩條腿架在一起,一隻腳輕輕搖擺著,顯得挺焦灼不安的樣子。腳的形狀很勻稱,短裙翻捲起來,露出一段雪白渾圓的大腿,小早川感到眼花撩亂。<br /><br />  六點鐘了。依然沒有任何動靜。小早川也有點焦躁起來。東道主有四個之多,他覺得蹊蹺得很,假如判斷無誤,那四個人和小早川一樣,也是被邀請來的,不過是按時先到的客人。也就是說,邀請的不只是小早川一個人,而是他們五個人。為了慎重起見,他打算先探問一下。<br /><br />  「對不起,」他向左邊那位二十七、八歲的漂亮女人問道,「您是否也是接到一張奇怪的請柬,才到這裡來的?」<br /><br />  「噢,是的。」女人點頭回答說,彷彿正盼望著誰來和她說說話,臉上的神情好像是遇赦得救似的。<br /><br />  「您知道那東道主是誰嗎?」<br /><br />  小早川端起威士忌蘇打水杯子。<br /><br />  「不,一點也不知道。本來就有點怕,又覺得像是惡作劇,所以沒打算來。但是,信上說,要告訴我一樁與我本人至關重要的秘密,還附來四萬元的車資,便覺得不能不加理睬……」<br /><br />  她的樣子頗不釋然。<br /><br />  「您是從什麼地方來的?」<br /><br />  「名古屋。」<br /><br />  「怪不得……」<br /><br />  車費比小早川多一倍,那是考慮到名古屋路遠的緣故。<br /><br />  「我也是這樣。」<br /><br />  右邊的中年女人滿臉意外的神色,表情顯得很生硬。<br /><br />  「我也收到一張莫名其妙的請柬。本來想不理它,可是上面寫著要私下告訴我有關我丈夫的事,而且附來二萬元錢。我放不下心,就戰戰兢兢地來了。」<br /><br />  她從皮包裡取出信封,放在桌上。<br /><br />  「那您是從東京來的了?」<br /><br />  這句問話,是根據二萬元的車錢推算出來的。<br /><br />  「嗯,是的。」<br /><br />  女人又恢復了冷漠的神情。<br /><br />  「我是從橫濱來的。」董事模樣的紳士,有些難為情地笑著說,「當然,也跟大家一樣,收到一份請柬。說是在海濱旅館度過愉快的一天,我根本未考慮其他。便應邀而來了。因為我最喜歡大海……」<br /><br />  說著,五十五、六歲的紳士也將請柬放到桌上。<br /><br />  「那麼,您是怎麼情況呢?」<br /><br />  小早川將視線轉向學生模樣的青年。他臉上毫無表情,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似的,說道:<br /><br />  「也是這麼回事。」青年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下。<br /><br />  「您從哪裡來?」<br /><br />  「長野縣的松本市。」<br /><br />  「請柬上怎麼寫的呢?」<br /><br />  「什麼『等著您的,將是羅曼蒂克的一夜』,這類誘惑人的蠢話。不過,這蠢勁兒正中我的意。因為我就是一個最喜歡不費分文便可以旅行,白吃白住的蠢人。」<br /><br />  青年說罷,便一口氣把杯裡的啤酒喝完。很顯然,他們五人都是根據署名「大海」的請柬應邀而來的。所不同的,只是按照他們住地到伊豆河津的路遠路近而車資有多有少。<br /><br />  請柬上的字句也針對各人的情況而稍有差別。用心良苦,使五人不能不來。對小早川,說是「歡度良宵」,對學生模樣的人,則許以「羅曼蒂克的一夜」。很能引逗男人的好奇心。同樣是男人,對五十多歲的紳士則措辭健康,寫成在海濱「度過愉快的一天」。<br /><br />  但是,對心細如髮的婦女,就不這麼措辭。不是事關本人的重大秘密,便是什麼丈夫的隱私事兒,總之能抓住女人的弱點。附來的現款數目也很大,名義上是車資,其實是一種策略,摸透了人的心理:無功受祿,於心不安。<br /><br />  五個人相互通了一下姓名。名古屋來的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叫駒井忍,在某公司任經理秘書。從橫濱來的五十五、六歲的紳士,果然是某貿易商行的董事,自稱越川宗十郎。長野縣松本市的那個青年,名叫香山士郎,信州大學的學生。東京來的貴婦,是一家大醫院的院長夫人,叫木島節子。<br /><br />  他們彼此從未見過面,名字也沒有聽說過。為什麼這裡偏偏招待這毫不相干的五個人呢?而且,沒有一個人認識東道主。讓五個渺不相關的男女聚首一堂,這種宴會難道能有什麼意趣可言?<br /><br />  再說,東道主這關鍵人物卻又始終不肯露面。<br /><br />    3<br /><br />  大島的疏影漸淡,水面上開始籠罩一層濛濛霧靄。夕陽的餘暉返照在海面上,海風暫時停歇了。落日的煙景有種感傷的況味,令人想起夏日即將逝去。能眺望海景的溫泉街,入夜之前,一片寂闐寧謐。遠遠傳來河津車站裡通知發車的喇叭聲。小汽車遠看只有豆粒那麼大,依舊在沿海的東伊豆公路上川流不息。<br /><br />  「七點了……」<br /><br />  信州大學學生香山士郎看了一下手錶,打了一個大哈欠。他只喝了兩瓶啤酒,便滿臉通紅了。<br /><br />  「準是誰在惡作劇,上了當!」名古屋來的駒井忍輕輕咬著嘴唇說。頭頂上輝煌的吊燈還是她剛剛開亮的。<br /><br />  「我正想要走呢。」綜合醫院的院長夫人木島節子焦急不安地說。她喝了兩三杯雪利酒,臉頰微紅。<br /><br />  「再耐心等一會兒。還是看看結果到底是怎麼回事的好。」橫濱貿易商行董事越川宗十郎晃動著魁梧的身軀說。他和小早川一樣,泰然自若地喝著威士忌蘇打。<br /><br />  「那又怎麼樣?這豈不是捉弄人嗎?我才沒那份閑功夫來理會這種事!」木島節子有些歇斯底里地反駁說。<br /><br />  「不對,太太。這可絕不是場單純的惡作劇。」越川宗十郎搖了搖頭笑道。<br /><br />  「無緣無故把我們五個人找來,又棄置不管,這不是惡作劇,又是什麼呢?」<br /><br />  「難道太太您,以為把我們五個人找來,是無緣無故的嗎?」<br /><br />  「我就這麼認為。」<br /><br />  「絕不會是無緣無故的。我們過去誰也沒有見過誰,生活上誰跟誰也沒有聯繫,可以說是素昧平生吧。把我們五個人從各地叫來,如果僅僅是惡作劇,又有什麼意思呢?而且,光是車資一項就花了十多萬。毫無疑問,東道主是認真誠懇的,經過精心安排的。」<br /><br />  「那就請您說說,到底有什麼用意!」<br /><br />  「不正是因為現在還不清楚,才在這裡等著看結果嗎?」<br /><br />  「倘若真有什麼目的,東道主就該早些露面才是。」<br /><br />  「誰是東道主,咱們都不知道。恐怕正因為如此,才有些意思吧。」<br /><br />  越川宗十郎呷了一口威士忌蘇打。臉上沒有半點兒笑容。小早川認為,越川宗十郎說得很有道理。假使單是一種惡作劇,何必這麼無聊而又費事呢。花錢把一些各不相干的人,從名古屋、長野、橫濱、東京等地,召集在一起,這已經不能說是惡作劇了。<br /><br />  然而,要是真有什麼用意或目的,那麼,在場的五個人就不會是隨意選來的。這一點,正是小早川最不放心的地方。<br /><br />  「我很同意越川先生的意見。這不是一種惡作劇。」小早川掃了大家一眼說,「把我們找到這裡來,想必東道主一定有充分的理由。而且來的人,又不是什麼張三李四。單單招待我們五個人,這一事實本身就意味深長。」<br /><br />  「言之有理。找我們五個人,看來確乎不是偶然的巧合,不把我們找來,東道主是不會罷休的。」越川宗十郎雙手環抱著胳膊,用力地點了點頭說。<br /><br />  「是的,非我們五個人不可。我這樣說的根據,是東道主知道我們五個人的住址、姓名和年齡等等。」<br /><br />  小早川神情有些緊張。他陳說自己的意見之後,發覺事態意外的重大。<br /><br />  「不過,我們彼此萍水相逢,素不相識,這是明明擺著的事實。為什麼非把我們五個人找來不可呢?」駒井忍這麼說著。她忸怩不安的神情,格外顯出女性的魅力。<br /><br />  「初看也難怪。我們五個人確是萍水相逢,素不相識,這些或許都是事實。但是,在想不到的地方,也許我們五人之間會有什麼接觸點。」小早川用打火機點著香煙說。<br /><br />  「認都不認識,哪兒會有什麼接觸點!」木島節子口氣冷冷地說。<br /><br />  「不說接觸點,或說共同點也行。」小早川把剛點著的煙扔進了煙灰缸。<br /><br />  「比如說呢?」越川宗十郎把身子靠近桌子問。<br /><br />  「比如說,出生在同一個地方啦,認識同一個人啦,過去在同一本雜誌上投過稿件啦,等等……」<br /><br />  「那麼,您想到有什麼共同點了嗎?」<br /><br />  「此刻還沒想到……」<br /><br />  「我和您之間哪怕有一個共同點也好。我是神奈川縣人,唸大學以前一直在神奈川縣。在我目前服務的貿易商行裡,已經工作了三十一年,職銜專務董事。當過三年軍人,柔道三段,一年裡總要出國旅行幾次。興趣是釣魚,打高爾夫球和潛水。怎麼樣?咱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沒有?」<br /><br />  「沒有,毫無共同之處。」小早川不得不這麼承認。<br /><br />  「問問招待處,或許答案會快些。」越川宗十郎說著便走向電話機。電話裡他提出了許多問題,過了一會兒,便像外國人那樣,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膀,走向桌旁。<br /><br />  「毫無辦法。說是十天前,有個姓中村的訂下這房間,第二天來了一個人。自稱是代理人,做了種種安排,費用全部是現款,當場付清。」越川宗十郎一邊說一邊坐下來。<br /><br />  「即便這樣,我也沒有異議。到現在這個時候,我也沒法趕回松木了。再說,能免費在旅館裡過一夜,何樂而不為?」香山士郎靠在椅子上說,眼睛像是要睡覺的樣子。<br /><br />  「是啊,這種場合就該隨便談談,找找彼此的共同點。怎麼樣?你對水上運動有興趣嗎?」越川宗十郎將身子轉向香山士郎。<br /><br />  「長野縣裡沒有海。」香山士郎閉著眼睛回答說。<br /><br />  「湖泊、河流也行。帶著水肺在水裡遨游,真是一大快事。水肺是商品名稱,美國叫作水下呼吸器。本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特種進攻武器,一般認為是法國庫斯托大校發明的。恐怕他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水肺竟會作為體育用品大行其道。水肺的水字……」<br /><br />  「原文是拉丁字,肺字是英文……」<br /><br />  「不錯。只是水肺的肺部裝置還不太強,這是唯一的缺點。氣罐使用期不長。水壓愈強,空氣的消耗愈多。所以,普通用一個小時的氣罐,到十公尺深的深水區只能用上一半時間,即半個小時;到了二十公尺深的地方,便只能用原來三分之一的時間,即二十分鐘。我現在正在琢磨有沒有新的辦法。」<br /><br />  談到他感興趣的事,越川宗十郎竟滔滔不絕地說個不休。他沒有留意到煙斗的火早已熄滅,卻仍一口接一口地吸著。可是沒有人搭腔,沉默的空氣,使他陡然噤住了口。<br /><br />  驀地香山士郎低聲笑了起來。四個人怔怔地看著他。尤其兩個女人,更帶著驚恐的神色。小早川剎那間靈機一動,暗想,莫非香山士郎是東道主,現在才暴露出身分?<br /><br />  「說起來,人真是遲鈍。」香山士郎狂笑著說,「這麼明顯而又具體的共同點,咱們居然誰都沒有注意到……」<br /><br />  香山士郎這麼一說,四個人馬上追問他。<br /><br />  「你已經發現咱們五個人的共同點了?」小早川不由得大聲問。<br /><br />  香山士郎點了幾下頭,好不容易才止住笑。<br /><br />  「有什麼共同點?」越川宗十郎又緊問了一句。<br /><br />  香山士郎頓時一本正經起來,逐一點著圍坐在桌旁的人,慢條斯理地唸著各人的名字:<br /><br />  「越川宗十郎,駒井忍,小早川貞彥、木島節子,還有敝人香山士郎。這麼說了一遍,各位難道還不明白?」<br /><br />  香山士郎看著大家,臉色是那麼鄭重其事,簡直叫人感到恐怖。沒有一個人回答。<br /><br />  「咱們五個人,名字的縮寫字母都是一樣的喲!」<br /><br />  香山士郎的這句話,使得大家渾身一震,脊背上不知怎的竟冷颼颼的。五個人的姓名縮寫相同,的確是明顯而又具體的共同點。越川宗十郎是Koshikawa Sojuro,駒井忍是Komai Shinobu,小早川貞彥為Kobayakawa Sadahiko,木島節子即Kijima Setsuko,而香山士郎則是Kayama Shiro。縮寫起來,全是「S.K」兩個字母。<br /><br />  小早川的注意力剛轉到「S.K」這兩個縮寫字的一剎那間,頓時聯想起一件往事,不禁怔住了。<br /><br />    4<br /><br />  於是,幾個人各自沉入了遐想。首先,誰都不能不承認,五個人名的縮寫字母「S.K」,構成一個共同點。這個共同點太明顯了,幾個人反倒有點惘然若失。<br /><br />  「縮寫字相同的,難道就非我們五人不可?」越川宗十郎這才勉強收回目光問。<br /><br />  「縮寫字是S.K的人,何止幾萬……」駒井忍不滿地噘起小嘴說。<br /><br />  小早川默默不語。他心裡明白透徹,S.K這兩個縮寫字意味著什麼。六月二十日,在和歌山白濱溫泉「忘歸莊旅館」自殺的年輕女郎久留米鈴子,縮寫字不也是S.K嗎?<br /><br />  她死的時候,手裡確實握著一方綉有「S.K」字樣的手帕。當時小早川就想到,縮寫字倒同自己的一樣。所以,一旦得出結論,說S.K兩個縮寫字是大家的共同點時,久留米鈴子自殺一事,立即在小早川的記憶裡蘇醒了。<br /><br />  五個人的縮寫字母同是S.K,而四十天前自殺的女郎,縮寫字也是S.K,這之間絕非巧合。毋寧說,其中有著極關重要的聯繫。東道主把這五個人找到這裡來,也正是看在這一點上。<br /><br />  「諸位,」小早川擡起頭毅然地說,「看來這絕非單純的惡作劇,實在是事關重大!」<br /><br />  小早川的視線,把每人的面孔一一掃過來。誰都嚴肅得近於悲壯,眼睛盯著小早川的嘴巴。<br /><br />  「縮寫字母相同,確實是我們五個人的共同點。但那只不過是表面上的相同。請你們再想一想,為什麼要把我們五個縮寫字相同的人找到這裡來呢?我們五個人之間,還有更深一層的共同點。」小早川熱切地說明著。<br /><br />  「是否說得再具體一些?」越川宗十郎將額上的銀髮,隨手向後掠了掠。<br /><br />  「我們真正的共同點,在於過去曾有過共同的行動。所謂過去,即在四十多天前,六月二十日,我們曾經在同一個地方旅行,住在同一個旅館裡。我們的共同點嘛,就在乎此!」<br /><br />  「六月二十日?」<br /><br />  「是的。那天夜裡,有誰沒住在和歌山縣白濱溫泉的忘歸莊旅館的,請說一聲。」<br /><br />  說著,小早川站起來向露臺走去。飛蟲在玻璃門外亂飛亂撲。冷氣設備很足,當然用不著紗門。山腳下的人家,燈光點點。大海與蒼穹一色,渾然是個幽暗的世界。<br /><br />  回過頭來一看,四個人像石雕一般凝然不動,愣著出神。沒有一個人報稱,六月二十日那天自己沒住在忘歸莊旅館。小早川的推理是正確的。六月二十日的夜裡,他們跟小早川一樣,都下榻在那家忘歸莊旅館,住在某個房間裡。<br /><br />  「不過,即便說縮寫字母相同,您怎麼就知道六月二十日那天,我們全住在忘歸莊旅館裡呢?」駒井忍疲憊地、嘆息一般地在小早川背後問。<br /><br />  「你們應該還記得,那天夜裡,五一五號房間客人跳樓自殺的事。」小早川踱步走到越川宗十郎的身後說。<br /><br />  「是的,是的,確有此事,是位年輕姑娘……」越川宗十郎幾乎用全身力量在點頭。<br /><br />  「那位自殺的年輕女郎,名字叫久留米鈴子,就是說,她和我們一樣,名字的縮寫字也是S.K。」小早川又走到香山士郎的身後。<br /><br />  「那幹嘛非找我們五個來不可?」木島節子忿忿然地尖聲問。以她高傲的性情,竟受了別人的擺佈,覺得很屈辱。可是她說的也不無道理。旅館裡一個年輕女子自殺了。只因為當天偶然住在同一家旅館裡,縮寫字母相同,便被身分不明的人找了來,當然叫人無法理解。<br /><br />  但是,其中自有確鑿的理由。這是小早川的推測。他對自己的推測很有把握。當時他拋開本職工作不顧,四出調查,現在終於派上用場了。<br /><br />  「我是周刊的編輯。因為職業關係,好奇心十分強烈。所以,當時對久留米鈴子的死,連續調查了三天。她的自殺,比起各位來,我了解的情況要詳細一些。」小早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沒有馬上坐下來,「因此,我已經猜到是誰把我們五個人請到這裡來的。」小早川站著點了一支香煙。四個人的視線一齊集中在他身上。<br /><br />  「是誰?」越川宗十郎銳聲問。<br /><br />  「我想,十之八九是那個自殺的久留米鈴子的姊姊。久留米鈴子住在東京的公寓裡,和姊姊一起生活。可是,她自殺那天,姊姊正在國外旅行,不在日本。」<br /><br />  「她姊姊為什麼要來這麼一手呢?」駒井忍重又現出不安的神色,仰起臉問小早川。<br /><br />  「姊姊不久回國來,知道妹妹自殺了。兩人同住在一屋頂下,姊姊比誰都了解她。不消說外人,就是比起父母來,也是知妹莫若姊了。所以,她了解妹妹自殺的詳細經過時,恐怕發現了什麼可疑之處。」說完,小早川噴出一大口煙。<br /><br />  「什麼可疑之處?」越川宗十郎咯吱咯吱嚼著冰塊,一邊問道。<br /><br />  「我猜測,也許她姊姊發現了什麼現象,同妹妹的日常生活截然相反,有了矛盾。」<br /><br />  「具體說來是什麼呢?」<br /><br />  「她注意到我們五個人,縮寫字母與她妹妹的相同,就這一點來考慮,會不會在縮寫字母上發現了破綻?」<br /><br />  「縮寫字母上難道還會有問題?」<br /><br />  「有的。」<br /><br />  「什麼呢?」<br /><br />  「她妹妹,也就是說,久留米鈴子死時,手裡握著一條繡有S.K縮寫字母的手帕。」<br /><br />  「那是她的手帕,有S.K兩個字也是很自然的。」<br /><br />  「誰都這樣判斷。拿著一條手帕,上面的縮寫字與本人的相符,本來毫不足怪。但是,同是S.K的縮寫字,未必全都一樣。譬如說,越川先生,您手帕上的縮寫字是什麼樣的?」<br /><br />  「我,我……我手帕上不帶縮寫字。」<br /><br />  「是嘍,有的人手帕上根本不帶字。從字形來說,有的是德文字體,有的是花體字,各式各樣全有。有的只縫一個字,有的是寫上去的,也有的是精心綉上去的,總之是千差萬別。據我猜想,或許久留米鈴子的做法,是在手帕上單綉一個S字。這一點,她姊姊當然最清楚。然而,她聽說妹妹死後手裡握著一條有S.K縮寫字的手帕,就覺得很驚異了。妹妹手上的手帕,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別人的……」<br /><br />  「那麼一來,她就不是自殺而是他殺了。」<br /><br />  「一般來說,手裡拿著手帕跳樓,這是不大自然的。久留米鈴子並不想跳樓,應當說是被什麼人推下去的。在那一瞬間,她竭力不想使自己掉下去,便去抓對方的手。結果,抓住的只是犯人手裡的手帕。於是,她便拿著手帕從上面掉了下去。」<br /><br />  「這麼說,犯人的縮寫名與被害人同是S.K,對麼?」<br /><br />  「而且,作案的時間是在午夜,溫泉街的旅館裡已不能自由出入了。犯人必定是當夜旅館的客人,縮寫名字也必定是S.K這兩個字。久留米鈴子的姊姊作了這番判斷之後,便到白濱溫泉的忘歸莊旅館,從六月二十日住宿的旅客中挑出縮寫名為S.K的人。其結果,被選中的便是在座的五個人。」<br /><br />  「原來查過旅館的住宿卡了。難怪東道主連我們的姓名、地址和年齡都一清二楚。」<br /><br />  「不錯。」<br /><br />  「可是,她姊姊的意圖是什麼呢?僅僅是宴請一番,自己卻不露面,總不見得要向我們所有的人報仇吧?」<br /><br />  「殺害久留米鈴子的兇手,毫無疑問的,就在我們五人之中。因此,我估計久留米鈴子的姊姊,是希望我們五人協議之下,得出誰是兇手的結論。」小早川渾身無力地在椅子上坐下來,覺得非常疲倦。<br /><br />  駒井忍的腳搖動得更厲害了,彷彿要掩飾內心的不安,眼睛望著別處。香山士郎好像什麼也沒聽見,始終閉著眼睛。越川宗十郎帶著探詢的目光,察看每個人的臉色。<br /><br />  「瞧您說得多怕人哪!我們當中居然有殺人犯……」木島節子肩膀發顫,長吁了一口氣這麼說道。<br /><br />    5<br /><br />  座中沒有人宣稱自己當時不在現場。久留米鈴子的姊姊,恐怕也是著眼於這一點才選中他們五個人。除卻小早川,其他四人都是獨自一人住在單間裡。換句話說,誰都有可能在當夜溜出房間,任性而動。<br /><br />  只有小早川是同攝影師住在雙人房間裡。然而,並不能因此證明,他當時絕對沒有在現場作案。萬一說他買通攝影師,或者攝影師也是同犯,他是拿不出任何證據足以否定這種說法的。<br /><br />  人家既然這樣想,任你怎麼辯解自己不在現場,或是沒有作案動機,也是空口無憑的。五個人各有利弊,都有嫌疑,彼此機會均等。就是說,沒有確定誰是兇手之前,五個人全是嫌疑犯。<br /><br />  「無聊!太無聊了!」香山士郎睜開眼睛,猛然在桌面上砰地敲了一下,「你全憑想像來推論,這種推論毫無意義可言,既無聊,又沒有價值。」香山士郎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指著小早川說。<br /><br />  「我絕不是沒有根據,在空發議論。不錯,是想像。但是,這是有根據的想像,便可以說接近於事實。」小早川不禁有些激動,大聲嚷道。<br /><br />  「你忽略了一個大前提!」香山士郎又敲了一下桌子,興奮得臉色發青。<br /><br />  「你說的大前提是什麼呢?」小早川盡可能使自己冷靜下來。<br /><br />  「我是第二天早晨偶然聽女侍說的。自殺女郎不是有三封親筆遺書嗎?」香山士郎熱切地瞪著小早川說。<br /><br />  「不錯,不錯。我也聽說發現了三封遺書。」木島節子彷彿是站在香山士郎這一邊,詰難地盯著小早川。<br /><br />  「我也聽說了。」駒井忍也附和香山士郎的說法。<br /><br />  「有三封遺書,證明百分之百是自殺。認為是他殺,在邏輯上根本講不通的,也是超乎想像的問題。」香山士郎得到兩個女人的贊同,越發盛氣凌人了。<br /><br />  「那麼,我請問,」小早川為使自己鎮靜下來,帶著笑說,「寫了遺書是否就能斷言,那個人最後必定要自殺?」<br /><br />  「我不懂你的意思。」香山士郎皺著眉說。<br /><br />  「我是問,決心要自殺的人,寫過遺書之後,是否就不可以打消自殺的念頭,或是改變主意什麼的?」<br /><br />  「那個嘛,也許會有百分之幾的人不想自殺了。」<br /><br />  「久留米鈴子實際上就屬於這種情形。」<br /><br />  「又是憑想像!」<br /><br />  「不是想像,而是事實。久留米鈴子臨死之前,曾給老家金澤打過長達一小時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她母親,我見過她父母,問過電話的內容。久留米鈴子在電話裡向她母親透露,說她是為了自殺才到白濱去的。她母親大吃一驚,竭力勸她,一直勸了一個小時,才使女兒回心轉意。」<br /><br />  「但是,這種許諾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或許她掛上電話之後,思前想後,又想自殺了也未嘗不可。」<br /><br />  「你說思前想後,不錯,一個人剛剛還嘲笑自己,『幹嘛要死,真蠢!』到她又打算死,這之間需要一段時間,更不消說將自殺付諸行動了。然而,從久留米鈴子答應母親不自殺到她從窗上掉下來,才不過六、七分鐘的功夫。<br /><br />  「事實如此。旅館交換臺有記錄,她掛上電話的時間是兩點過五分。門衛看見有人從五樓的窗口摔下來,當即趕到現場是兩點十一、二分。在這一段時間裡,久留米鈴子根本不會有自殺的念頭。留下的那三封遺書,不過是因為她還沒來得及處理掉而已。<br /><br />  「久留米鈴子為自殺才上白濱去的,電話裡答應不那麼做,以及皮包裡留下三封沒處理掉的遺書,這些事兇手根本不可能知道。直到第二天,又是發現遺書,又是手帕上有縮寫字等等,於是就斷定久留米鈴子是自殺,這時候,兇手大概要高興得心花怒放呢。」<br /><br />  小早川表情冷冷地說,朝香山士郎噴了一口煙過去。香山士郎又頹然坐到椅子上,像是等著小早川說完。<br /><br />  「我是去和歌山市的親戚家,順便到白濱溫泉住了一晚。我從來沒見過久留米鈴子這個人,更沒有要殺她的動機。」香山士郎試圖在動機上來招架。可是,他的態度很軟弱,說話的口吻也相當慎重。<br /><br />  「那麼,久留米鈴子是由於什麼原因被人謀殺的呢?」駒井忍戰戰兢兢地把視線投向小早川。<br /><br />  「這可就難說了……不過,按我的想法,總覺得殺她的兇手是個女人。」小早川毫不猶豫,直截了當地說。<br /><br />  「您說什麼!」駒井忍幾乎要站起來逃走似的。<br /><br />  「豈有此理!」木島節子十分狼狽,臉色都變了。<br /><br />  她們兩人驚惶失措,也是合乎情理的。兇手就在他們五人之中,現在又進一步限定為女人,而女人就只有兩個。當然,兇手要嘛是駒井忍,要嘛就是木島節子。<br /><br />  「小早川先生,您認為兇手是女人,有什麼根據呢?」越川宗十郎兩手交叉放在桌上,興趣頗濃地問。<br /><br />  「首先一點是,久留米鈴子很爽快地把兇手請進自己房間。」小早川正面看著越川宗十郎,實際上話是說給兩個女人聽的。<br /><br />  「不會是門沒有上鎖吧?」越川宗十郎眼望著天花板,這麼反問。<br /><br />  「不會的,請您考慮一下時間。到了半夜,誰都會習慣地鎖上門。尤其像久留米鈴子這樣年輕的單身女人。」<br /><br />  「這麼說,犯人是先敲門的了?」<br /><br />  「因為不是訪客的時間,久留米鈴子當然要在門內問一聲『誰呀?』兇手準是求她,有重要的話要說,讓她進去之類。倘若聽見的是男人聲音,不管她是否被殺,作為一個年輕女子,恐怕先就有了戒心,感到驚怕。我認為,對男的,她當時一定會說,『明天在休息廳裡再談吧。』絕不會開門的。」<br /><br />  「因為是女的聲音,所以她沒有特別提防,便打開了房門,是嗎?」<br /><br />  「不錯。」<br /><br />  「僅僅根據這一點麼?」<br /><br />  「不止於此,還有,那就是久留米鈴子手裡握著的那塊手帕。不用說,那是兇手的手帕。兇手在五一五號房間裡的時候,手裡始終拿著一塊手帕。可是越川先生,我們男人除了汗流滿面的時候而外,手裡是不會下意識地擺弄什麼手帕的。」<br /><br />  「您這麼說起來,男人倒確實是用時才掏出手帕,用完便收進口袋裡的。」<br /><br />  「對吧。對男人來說,手帕是實用品。在女人,則未必光是實用,也是一種小裝飾。我們常看見,有的女人手裡始終拿著手帕。」<br /><br />  「的確如此……」<br /><br />  「最後,也是最關鍵之處。這同久留米鈴子的被殺有關,即案件的動機同兇手是女人有關。首先,她起意自殺,是因為與一個有婦之夫戀愛破裂的結果。」<br /><br />  「這是常有的事。」<br /><br />  「我經過調查,她似乎同那個男人感情很深。可是他們的關係被男方的妻子發現了,於是大鬧了一場。結果兩人不得不分手。這大概在她死前三、四天的事。」<br /><br />  「您的意見是認為,其中隱伏著殺人動機,對不對?」<br /><br />  「對。妻子知道丈夫有年輕的外遇,就是以妒恨起意殺人。可是妻子不知道,三、四天前,她丈夫即已同久留米鈴子分手了。還以為丈夫仍舊和年輕的情婦保持著關係,便決意除掉她的情敵,久留米鈴子……」<br /><br />  小早川低下腦袋,收住話頭。越川宗十郎也不再提什麼問題。一陣凝重的沉默,籠罩著大客廳。氣氛是令人不快的。彷彿這現實正處在遙遠的死亡與絕望的世界之間,每個人的心裡都很不舒暢。<br /><br />  「我還是獨身一人。連丈夫都沒有,怎麼會去殺死丈夫的情人呢!」駒井忍叫著說。<br /><br />  男人們的視線本來望著她,這回又轉向木島節子。她低著頭,肩膀在顫抖,好像是在嗚咽抽泣。<br /><br />  「要是早知道我丈夫已經同她分手……不,假如能知道她去白濱溫泉自殺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我丈夫說是到大阪去,徵信所的偵探釘她的梢,通知我說,她走進白濱的旅館。於是我就認定她一定是在那兒同我丈夫幽會……我立刻趕到白濱,也同樣在忘歸莊旅館訂了一間房間……」<br /><br />  木島節子一下撲到桌上,身子抽搐,號啕大哭起來。這場稀罕的五人宴會,就此告終了。<br /><br />    6<br /><br />  木島節子親自打電話向警方投案自首,承認四十來天前殺過人。過了片刻,警車便開到了。管區的警局派來兩名警察,陪同女警,將木島節子帶走。留下的人吩咐開上這頓很晚的晚餐。可是誰都沒有什麼好胃口。<br /><br />  「久留米鈴子的姊姊這回該如願以償了。」飯後,越川宗十郎喝著威士忌說。<br /><br />  「她一定會高興的。」久留米鈴子姊姊的模樣,在小早川的想像中,一定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br /><br />  「可是,戲唱到最後,東道主還不登臺,不免令人遺憾。」<br /><br />  「說不定待會兒會悄悄露面的。」<br /><br />  「但願如此。」<br /><br />  「你對這種女人感興趣嗎?」<br /><br />  「這種能行非常之事的女人,我倒非常想拜見拜見。」<br /><br />  「我也是一樣。」<br /><br />  「不過,我總覺得,東道主我們不一定能見到了。」<br /><br />  「的確,自始至終不露面,倒更像那種女人的作風,使人感到這一手來得漂亮。」<br /><br />  「哎,咱們還是忘掉東道主吧。如請柬上說的那樣,請我們到這裡來的,是這美麗的大海,這樣豈不更好?」<br /><br />  「越川先生準備在這裡過夜吧?」<br /><br />  「明天一天我要盡情領略大海之美。划船出海釣魚也好,最好能借副水肺去潛水。您也住下來吧?」<br /><br />  「是啊。」<br /><br />  「住下來吧。這貴賓室能容得下好幾位呢。」<br /><br />  「我當然住在這裡,明早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我正是為了口腹之慾才老遠地從長野縣趕來的呀。」香山士郎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寢室走去。<br /><br />  「我在此告辭了。」駒井忍向小早川和越川宗十郎致意說。<br /><br />  這樣晚從南伊豆回名古屋,未免太欠常識了。但是,男人們只是默默目送著她。也許她附近有熟人,再說他們也不便勸一個女人在這裡留宿。<br /><br />  駒井忍乘電梯到了一樓。她十分感謝小早川貞彥。今晚的成員裡,幸好有他這樣的人。倘若沒有他,犯人的心理絕不能挖得那麼深。<br /><br />  「貴賓室裡只有三個人。要是費用不夠,我想現在就付清。」駒井忍向招待處的人說。<br /><br />  「您是中村女士吧?不必了,預付的款子已經綽綽有餘了。」招待處的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br /><br />  自稱中村的駒井忍,不,自稱駒井忍的久留米洋子,走出東都河津觀光旅館後,一直走到海邊。殺害妹妹的兇手得以歸案法辦,可是洋子並沒有像意想中那樣高興。她的心彷彿像眼前深夜中這遼闊的大海,一片茫然,幽暗,而又沉甸甸的。</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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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的請柬 笹澤左保



  笹澤左保(一九三○─),日本當代推理小說家。本名笹澤勝,橫濱人。關東學院畢業後,在郵政省簡易保險局當公務員。最初立志創作電影劇本,轉而改寫偵探小說。一九六○年,以長篇推理小說「不速之客」評選為江戶川亂步獎佳作,受到推理小說界的注目。

  代表作有「吃人」(一九六○年,獲偵探作家俱樂部獎)「空白的起點」「陰暗的斜波」「突如其來的明日」等。此外,笹澤左保也寫過一些作品,描寫現代青年愛情之枯竭,如「六本木情死」「向島情死」和「銀座情死」。一九七○年以後,發表一套叢書,名為「寒風紋次郎」,描寫在虛無的生活中,人對羅曼蒂克的追求,引起讀者的共鳴。

  笹澤左保的推理小說素以縝密的邏輯和浪漫的情調見長。「大海的請柬」便是這樣一篇作品。小說以主人翁收到一份奇怪的請柬為楔子,妙設懸念,展開推理,絲絲入扣,步步深入,緊緊繫住讀者的心弦,筆法頗為新穎特異。

  ※※※

    1

  拆開信封看完信,小早川貞彥便想,一定是旅館做廣告玩弄的新花招。可是一轉念,又改變了起初的想法。我小早川貞彥,既非闊佬,又非名流,海濱觀光大旅館新開張不久,何必自找麻煩,對我發動攻勢呢!

  小早川貞彥今年三十三歲,在一份數一數二的文化娛樂性周刊當副主編。生活蠻過得去,當然,薪水也沒有豐厚到可以讓妻子和三個孩子充分享樂人生的程度。

  倘使想叫周刊給做廣告,那就應該在主編或是更高的總編身上打主意。輪不到在三個副主編裡,單單給我小早川貞彥寄來這麼一封。而且,即以東都旅館這個名字而論,恐怕後面是有一流大企業資本在撐腰。

  再說,何必這麼煞費周章呢?乾脆花上幾個錢,堂堂正正在周刊上登個廣告豈不更好!尤其是這封請柬,不是鉛印,而是用鋼筆寫的,字體倒很俊美秀麗。從字跡來看,似乎是出於女人的手筆。請柬的格式看來相當工整。

  不揣冒昧,寄書閣下。東都河津觀光旅館新近開張,座落在伊豆東海岸河津之濱,特邀前來貴賓廳歡度良宵。準於八月一日星期六下午五時前,恭候光臨。

  駕到之時,將柬函出示旅館接待處即可。隨函附呈車資,敬希鑒諒。

      大海 謹啟

      七月二十三日

   ◇

  請柬的內容就是這樣,附有兩張一萬圓票面的現鈔。去伊豆東海岸的河津,二萬車資正好僱一輛出租汽車。信上沒有署名,只在請柬信末寫著「大海」二字,可能就是東道主的自稱了。

  怎麼辦呢?小早川貞彥是頗有些猶豫了。如果不是旅館花樣翻新做廣告,那麼究竟是誰,為了什麼,寄來這樣一張請柬呢?既叫人害怕,又吊人胃口。對方既然知道小早川貞彥的姓名地址,說不定是熟人搞的惡作劇。

  小早川貞彥打定主意,準備赴約。有這樣三方面理由:首先,收到的二萬圓現款,已經無法歸還原主。假如不去理會這張請柬,結果就變成無緣故白收人家的錢。不按指定辦法花銷掉,就會受之有愧。

  其次,是出於男人一種曖昧的念頭。東道主好像是位女性,戲稱夏天在海濱一家新旅館的貴賓室裡歡度良宵,小早川貞彥雖然覺得事屬荒唐,但內心深處,未嘗不期待一個幻夢般的夜晚。

  第三個理由,是出於報刊編輯的好奇心。尤其是他長年主編刊物,專門提供聳人聽聞的報導,所以對周圍發生的事,異常好奇,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有什麼秘密事兒,他自然也十分敏感。

  一個多月前,由於習慣使然,他幹了一樁與採訪無關的事,主編差不多訓了他半天。當然因為某歌手搞同性戀失踪,小早川前去採訪,帶著攝影記者跑到和歌山縣的白濱溫泉。

  下榻在忘歸莊旅館,憑欄可以俯視下面的大海。有人說歌手就隱藏在白濱一帶,可是竟找不到他的下落。小早川同攝影師兩個人喝著威士忌,在旅館裡直待到深夜。過了半夜兩點,窗外人聲鼎沸。

  他們住在二樓,從窗口俯身下視,地面上的情景一目了然。下面是一條水泥人行道,通宵不熄的街燈照得四周一片通明。水泥地上僵臥著一位身穿西式衣衫的年輕女子。幾個男人,不是門衛便是侍者,團團圍著,正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小早川飛步搶出屋外。旅館大門已經關上了,便從側門奔了出去。向發現屍體的門衛和侍者一個個打聽情況。得知死者是住在忘歸莊旅館五樓五一五號房間裡的旅客,名叫久留米鈴子,芳齡才二十五歲。

  死者的皮包留在五一五號房間裡,內有三封遺書。一封是給她父母的,一封是給正在國外旅行的姊姊的,第三封是給她工作單位的上司的。內容都很簡單,無非是感謝養育之恩,照拂之意和歉疚之情的。自殺的原因,好像是同一個有婦之夫戀愛破裂促成的。

  遺書可以肯定是死者本人的筆跡,五一五號房間裡,窗戶大開,她就是從那裡墜樓的。從五樓的窗口向下跳,摔到人行道的水泥地上,不用說,頓時就會氣絕身亡。

  久留米鈴子老家在石川縣金澤市,現住東京杉並區的一家公寓裡,同姊姊合住一個房間。姊姊在旅行社工作,給旅行團當嚮導,到外地去時就叫「陪同」。久留米鈴子的姊姊就是做陪同去歐洲旅行半個月,事情正發生在她出差不在家的時候。

  根據旅館交換臺的記錄,小早川了解到久留米鈴子自殺之前,曾給家裡打了一個長達一小時的電話。電話是打到金澤,給住在老家的父母的。小早川聽說這事,覺得很奇怪。

  久留米鈴子的遺書裡有給父母的信。為什麼臨死前還要給他們掛上一個小時的電話呢?從一個自殺者的心理來看,小早川感到有點兒蹊蹺。

  親筆寫的遺書有三封。久留米鈴子死時右手握著一條手帕,上面綉著「S.K」兩個縮寫字母,顯見是她自己的東西。因此,一定是自殺無疑。可是,小早川憑著直覺,總感到這不是一樁單純的自殺事件。

  歌手的事,他聽憑攝影師去辦,自己一個人則去探查年輕女子自殺內幕。久留米的父母接到通知,從金澤乘快車趕到現場。小早川便向他們了解詳情。回到東京後,又到她供職的那家公司會晤了幾個人。

  有了若干收穫。但憑這幾點,並不能證明這是異乎尋常的自殺事件,或是藏有機密透頂的隱私事兒。小早川就這樣白白過了三天。結果挨了主編的申斥。

  「年輕女子自殺一類事,讓那些婦女周刊去做文章好了。咱們是文化娛樂性刊物,同藝人明星無關的事,一概沒有價值。」

  主編再三這麼強調。眼前這張令人迷惑不解的請柬,似乎同藝人影星又毫無關係。依主編的話來看,或許又是一件乏味沒有價值的事。但是小早川那極端好奇的脾氣,也非一朝一夕所能改掉的。

  小早川貞彥並不知道東道主是何許人,他決定接受邀請。一星期之後,八月一日,他詭稱有病,在中午提前下班,也不回他在大森的家,便逕自乘上出租汽車。付了來回車費,同司機一談就妥。

  汽車在東名高速公路上飛馳。駛出厚木高速公路交叉口,便繞行厚木小田原一線。周末的下午,凡有信號燈的地方,交通必定阻塞。從小田原經箱根收稅路,駛向伊豆盤山公路,從笠遠山公路下來後,又朝伊東市南面駛去。

  出來兜風的自備汽車一輛接一輛,在沿海的收稅公路上,車子根本無法開快。天氣晴朗,烈日當空。車內有冷氣設備,使人覺得很愜意。大海一碧萬頃,澄清透澈,幾乎使人無法相信各地還有污染。

  汽車開過北川、熱川、片瀨、稻取這些溫泉,不久便到了河津。河津是個小鎮,座落在天城溫泉鄉的入口,房屋都依山而築,屋頂紅的紅、藍的藍,格外醒目。綠樹覆蓋的丘陵,連綿起伏,向海邊伸去。新落成的東都河津觀光旅館矗立在半山腰上,是座乳白色的七層樓建築。

  在旅館裡等待自己的是誰呢?究竟為什麼要在這樣的地方招待自己呢?想到這裡,小早川心情不免有點兒緊張。

    2

  向櫃臺出示那封信後,領班執禮甚恭,叫來侍者。對他那過分的禮數,小早川有點不安。東道主究竟是什麼大人物?可是小早川卻想不起認識什麼人。

  休息廳裡情侶雙雙,有的帶著家眷。一群孩子擠在熱帶魚玻璃缸前。看這番光景,不像會有什麼危險。侍者領他乘上電梯,小早川心裡思忖著,自己沒有得罪過什麼人,不至於有人來暗算自己。

  在五樓下電梯,寬敞的走廊鋪著藍色的地毯。拐過幾個彎,到走廊的盡頭,是兩扇對開的大門,給人一種敦實厚重的感覺。門楣上標著「貴賓室」字樣。侍者敲了敲門,向小早川鞠了一躬便抽身告退了。

  小早川抓著門鈕,躊躇了一會兒,約定五點鐘,已經過了半小時。東道主想必已經等在門內了。小早川開門進去。在打量室內之前,先關上了門,然後才慢慢地轉過身來。

  小早川簡直有點兒迷惑不解了。四張面孔,幾道視線,同時向他投來。他以為東道主只有一個人呢?可是,坐在這間像是客廳的大廳裡,竟有男女四人。然而,他們一笑也不笑,只是默默地打量著自己。

  這間大廳有五十來平方公尺。擺設、地毯、牆上掛的畫,都極盡豪華氣派。靠右手的門裡是臥室,靠左手這邊是日本式房間,能瞥見化妝室的一角。正面玻璃門外是露臺,一片大海展現在眼前。大島歷歷在目,近得彷彿能游過去似的。三原山一帶,只有幾片雲霞。

  大廳的中央,是一張大圓桌,正擺在吊燈的下面。周圍放著五把皮椅,四把已經坐著那四個男女,剩下的一把,該是小早川的座位。

  小早川也不對著誰,點了點頭,在那把椅子上就座。那四個人都若無其事的樣子。神情很冷漠,顯得百無聊賴的樣子。他們彼此好像素不相識似的。小早川有點兒疑惑,該不是走錯了房間吧?

  過了一會兒,侍者三人送來酒饌。有威士忌、啤酒和雪利酒三種。侍者一一問各人要什麼,斟好酒放在桌上。然後一聲不響地退了下去。室內再度又變成原先那樣沉默的世界。五個人滿臉狐疑,喝著自己的那份酒。

  坐在小早川對面的,是個五十五、六歲的男人。身材魁梧,氣色很好,一派溫文爾雅的紳士風度,像是公司裡董事長一類的人物。坐在他右手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兩眼炯炯有神,臉上卻毫無表情,不知他在想什麼。一定是個學生吧。

  學生的旁邊,即小早川的右鄰,坐的是一位過了四十五歲的女人。大家閨秀風範的夫人,穿著十分講究。瘦削的身材,看來有些神經質,給人的印象是個脾氣很不和悅的中年婦女。

  坐在小早川左邊的,也是個女人。二十七、八歲光景,長得肉感、迷人。濃妝艷抹,相當標緻。兩條腿架在一起,一隻腳輕輕搖擺著,顯得挺焦灼不安的樣子。腳的形狀很勻稱,短裙翻捲起來,露出一段雪白渾圓的大腿,小早川感到眼花撩亂。

  六點鐘了。依然沒有任何動靜。小早川也有點焦躁起來。東道主有四個之多,他覺得蹊蹺得很,假如判斷無誤,那四個人和小早川一樣,也是被邀請來的,不過是按時先到的客人。也就是說,邀請的不只是小早川一個人,而是他們五個人。為了慎重起見,他打算先探問一下。

  「對不起,」他向左邊那位二十七、八歲的漂亮女人問道,「您是否也是接到一張奇怪的請柬,才到這裡來的?」

  「噢,是的。」女人點頭回答說,彷彿正盼望著誰來和她說說話,臉上的神情好像是遇赦得救似的。

  「您知道那東道主是誰嗎?」

  小早川端起威士忌蘇打水杯子。

  「不,一點也不知道。本來就有點怕,又覺得像是惡作劇,所以沒打算來。但是,信上說,要告訴我一樁與我本人至關重要的秘密,還附來四萬元的車資,便覺得不能不加理睬……」

  她的樣子頗不釋然。

  「您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名古屋。」

  「怪不得……」

  車費比小早川多一倍,那是考慮到名古屋路遠的緣故。

  「我也是這樣。」

  右邊的中年女人滿臉意外的神色,表情顯得很生硬。

  「我也收到一張莫名其妙的請柬。本來想不理它,可是上面寫著要私下告訴我有關我丈夫的事,而且附來二萬元錢。我放不下心,就戰戰兢兢地來了。」

  她從皮包裡取出信封,放在桌上。

  「那您是從東京來的了?」

  這句問話,是根據二萬元的車錢推算出來的。

  「嗯,是的。」

  女人又恢復了冷漠的神情。

  「我是從橫濱來的。」董事模樣的紳士,有些難為情地笑著說,「當然,也跟大家一樣,收到一份請柬。說是在海濱旅館度過愉快的一天,我根本未考慮其他。便應邀而來了。因為我最喜歡大海……」

  說著,五十五、六歲的紳士也將請柬放到桌上。

  「那麼,您是怎麼情況呢?」

  小早川將視線轉向學生模樣的青年。他臉上毫無表情,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似的,說道:

  「也是這麼回事。」青年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下。

  「您從哪裡來?」

  「長野縣的松本市。」

  「請柬上怎麼寫的呢?」

  「什麼『等著您的,將是羅曼蒂克的一夜』,這類誘惑人的蠢話。不過,這蠢勁兒正中我的意。因為我就是一個最喜歡不費分文便可以旅行,白吃白住的蠢人。」

  青年說罷,便一口氣把杯裡的啤酒喝完。很顯然,他們五人都是根據署名「大海」的請柬應邀而來的。所不同的,只是按照他們住地到伊豆河津的路遠路近而車資有多有少。

  請柬上的字句也針對各人的情況而稍有差別。用心良苦,使五人不能不來。對小早川,說是「歡度良宵」,對學生模樣的人,則許以「羅曼蒂克的一夜」。很能引逗男人的好奇心。同樣是男人,對五十多歲的紳士則措辭健康,寫成在海濱「度過愉快的一天」。

  但是,對心細如髮的婦女,就不這麼措辭。不是事關本人的重大秘密,便是什麼丈夫的隱私事兒,總之能抓住女人的弱點。附來的現款數目也很大,名義上是車資,其實是一種策略,摸透了人的心理:無功受祿,於心不安。

  五個人相互通了一下姓名。名古屋來的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叫駒井忍,在某公司任經理秘書。從橫濱來的五十五、六歲的紳士,果然是某貿易商行的董事,自稱越川宗十郎。長野縣松本市的那個青年,名叫香山士郎,信州大學的學生。東京來的貴婦,是一家大醫院的院長夫人,叫木島節子。

  他們彼此從未見過面,名字也沒有聽說過。為什麼這裡偏偏招待這毫不相干的五個人呢?而且,沒有一個人認識東道主。讓五個渺不相關的男女聚首一堂,這種宴會難道能有什麼意趣可言?

  再說,東道主這關鍵人物卻又始終不肯露面。

    3

  大島的疏影漸淡,水面上開始籠罩一層濛濛霧靄。夕陽的餘暉返照在海面上,海風暫時停歇了。落日的煙景有種感傷的況味,令人想起夏日即將逝去。能眺望海景的溫泉街,入夜之前,一片寂闐寧謐。遠遠傳來河津車站裡通知發車的喇叭聲。小汽車遠看只有豆粒那麼大,依舊在沿海的東伊豆公路上川流不息。

  「七點了……」

  信州大學學生香山士郎看了一下手錶,打了一個大哈欠。他只喝了兩瓶啤酒,便滿臉通紅了。

  「準是誰在惡作劇,上了當!」名古屋來的駒井忍輕輕咬著嘴唇說。頭頂上輝煌的吊燈還是她剛剛開亮的。

  「我正想要走呢。」綜合醫院的院長夫人木島節子焦急不安地說。她喝了兩三杯雪利酒,臉頰微紅。

  「再耐心等一會兒。還是看看結果到底是怎麼回事的好。」橫濱貿易商行董事越川宗十郎晃動著魁梧的身軀說。他和小早川一樣,泰然自若地喝著威士忌蘇打。

  「那又怎麼樣?這豈不是捉弄人嗎?我才沒那份閑功夫來理會這種事!」木島節子有些歇斯底里地反駁說。

  「不對,太太。這可絕不是場單純的惡作劇。」越川宗十郎搖了搖頭笑道。

  「無緣無故把我們五個人找來,又棄置不管,這不是惡作劇,又是什麼呢?」

  「難道太太您,以為把我們五個人找來,是無緣無故的嗎?」

  「我就這麼認為。」

  「絕不會是無緣無故的。我們過去誰也沒有見過誰,生活上誰跟誰也沒有聯繫,可以說是素昧平生吧。把我們五個人從各地叫來,如果僅僅是惡作劇,又有什麼意思呢?而且,光是車資一項就花了十多萬。毫無疑問,東道主是認真誠懇的,經過精心安排的。」

  「那就請您說說,到底有什麼用意!」

  「不正是因為現在還不清楚,才在這裡等著看結果嗎?」

  「倘若真有什麼目的,東道主就該早些露面才是。」

  「誰是東道主,咱們都不知道。恐怕正因為如此,才有些意思吧。」

  越川宗十郎呷了一口威士忌蘇打。臉上沒有半點兒笑容。小早川認為,越川宗十郎說得很有道理。假使單是一種惡作劇,何必這麼無聊而又費事呢。花錢把一些各不相干的人,從名古屋、長野、橫濱、東京等地,召集在一起,這已經不能說是惡作劇了。

  然而,要是真有什麼用意或目的,那麼,在場的五個人就不會是隨意選來的。這一點,正是小早川最不放心的地方。

  「我很同意越川先生的意見。這不是一種惡作劇。」小早川掃了大家一眼說,「把我們找到這裡來,想必東道主一定有充分的理由。而且來的人,又不是什麼張三李四。單單招待我們五個人,這一事實本身就意味深長。」

  「言之有理。找我們五個人,看來確乎不是偶然的巧合,不把我們找來,東道主是不會罷休的。」越川宗十郎雙手環抱著胳膊,用力地點了點頭說。

  「是的,非我們五個人不可。我這樣說的根據,是東道主知道我們五個人的住址、姓名和年齡等等。」

  小早川神情有些緊張。他陳說自己的意見之後,發覺事態意外的重大。

  「不過,我們彼此萍水相逢,素不相識,這是明明擺著的事實。為什麼非把我們五個人找來不可呢?」駒井忍這麼說著。她忸怩不安的神情,格外顯出女性的魅力。

  「初看也難怪。我們五個人確是萍水相逢,素不相識,這些或許都是事實。但是,在想不到的地方,也許我們五人之間會有什麼接觸點。」小早川用打火機點著香煙說。

  「認都不認識,哪兒會有什麼接觸點!」木島節子口氣冷冷地說。

  「不說接觸點,或說共同點也行。」小早川把剛點著的煙扔進了煙灰缸。

  「比如說呢?」越川宗十郎把身子靠近桌子問。

  「比如說,出生在同一個地方啦,認識同一個人啦,過去在同一本雜誌上投過稿件啦,等等……」

  「那麼,您想到有什麼共同點了嗎?」

  「此刻還沒想到……」

  「我和您之間哪怕有一個共同點也好。我是神奈川縣人,唸大學以前一直在神奈川縣。在我目前服務的貿易商行裡,已經工作了三十一年,職銜專務董事。當過三年軍人,柔道三段,一年裡總要出國旅行幾次。興趣是釣魚,打高爾夫球和潛水。怎麼樣?咱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沒有?」

  「沒有,毫無共同之處。」小早川不得不這麼承認。

  「問問招待處,或許答案會快些。」越川宗十郎說著便走向電話機。電話裡他提出了許多問題,過了一會兒,便像外國人那樣,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膀,走向桌旁。

  「毫無辦法。說是十天前,有個姓中村的訂下這房間,第二天來了一個人。自稱是代理人,做了種種安排,費用全部是現款,當場付清。」越川宗十郎一邊說一邊坐下來。

  「即便這樣,我也沒有異議。到現在這個時候,我也沒法趕回松木了。再說,能免費在旅館裡過一夜,何樂而不為?」香山士郎靠在椅子上說,眼睛像是要睡覺的樣子。

  「是啊,這種場合就該隨便談談,找找彼此的共同點。怎麼樣?你對水上運動有興趣嗎?」越川宗十郎將身子轉向香山士郎。

  「長野縣裡沒有海。」香山士郎閉著眼睛回答說。

  「湖泊、河流也行。帶著水肺在水裡遨游,真是一大快事。水肺是商品名稱,美國叫作水下呼吸器。本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特種進攻武器,一般認為是法國庫斯托大校發明的。恐怕他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水肺竟會作為體育用品大行其道。水肺的水字……」

  「原文是拉丁字,肺字是英文……」

  「不錯。只是水肺的肺部裝置還不太強,這是唯一的缺點。氣罐使用期不長。水壓愈強,空氣的消耗愈多。所以,普通用一個小時的氣罐,到十公尺深的深水區只能用上一半時間,即半個小時;到了二十公尺深的地方,便只能用原來三分之一的時間,即二十分鐘。我現在正在琢磨有沒有新的辦法。」

  談到他感興趣的事,越川宗十郎竟滔滔不絕地說個不休。他沒有留意到煙斗的火早已熄滅,卻仍一口接一口地吸著。可是沒有人搭腔,沉默的空氣,使他陡然噤住了口。

  驀地香山士郎低聲笑了起來。四個人怔怔地看著他。尤其兩個女人,更帶著驚恐的神色。小早川剎那間靈機一動,暗想,莫非香山士郎是東道主,現在才暴露出身分?

  「說起來,人真是遲鈍。」香山士郎狂笑著說,「這麼明顯而又具體的共同點,咱們居然誰都沒有注意到……」

  香山士郎這麼一說,四個人馬上追問他。

  「你已經發現咱們五個人的共同點了?」小早川不由得大聲問。

  香山士郎點了幾下頭,好不容易才止住笑。

  「有什麼共同點?」越川宗十郎又緊問了一句。

  香山士郎頓時一本正經起來,逐一點著圍坐在桌旁的人,慢條斯理地唸著各人的名字:

  「越川宗十郎,駒井忍,小早川貞彥、木島節子,還有敝人香山士郎。這麼說了一遍,各位難道還不明白?」

  香山士郎看著大家,臉色是那麼鄭重其事,簡直叫人感到恐怖。沒有一個人回答。

  「咱們五個人,名字的縮寫字母都是一樣的喲!」

  香山士郎的這句話,使得大家渾身一震,脊背上不知怎的竟冷颼颼的。五個人的姓名縮寫相同,的確是明顯而又具體的共同點。越川宗十郎是Koshikawa Sojuro,駒井忍是Komai Shinobu,小早川貞彥為Kobayakawa Sadahiko,木島節子即Kijima Setsuko,而香山士郎則是Kayama Shiro。縮寫起來,全是「S.K」兩個字母。

  小早川的注意力剛轉到「S.K」這兩個縮寫字的一剎那間,頓時聯想起一件往事,不禁怔住了。

    4

  於是,幾個人各自沉入了遐想。首先,誰都不能不承認,五個人名的縮寫字母「S.K」,構成一個共同點。這個共同點太明顯了,幾個人反倒有點惘然若失。

  「縮寫字相同的,難道就非我們五人不可?」越川宗十郎這才勉強收回目光問。

  「縮寫字是S.K的人,何止幾萬……」駒井忍不滿地噘起小嘴說。

  小早川默默不語。他心裡明白透徹,S.K這兩個縮寫字意味著什麼。六月二十日,在和歌山白濱溫泉「忘歸莊旅館」自殺的年輕女郎久留米鈴子,縮寫字不也是S.K嗎?

  她死的時候,手裡確實握著一方綉有「S.K」字樣的手帕。當時小早川就想到,縮寫字倒同自己的一樣。所以,一旦得出結論,說S.K兩個縮寫字是大家的共同點時,久留米鈴子自殺一事,立即在小早川的記憶裡蘇醒了。

  五個人的縮寫字母同是S.K,而四十天前自殺的女郎,縮寫字也是S.K,這之間絕非巧合。毋寧說,其中有著極關重要的聯繫。東道主把這五個人找到這裡來,也正是看在這一點上。

  「諸位,」小早川擡起頭毅然地說,「看來這絕非單純的惡作劇,實在是事關重大!」

  小早川的視線,把每人的面孔一一掃過來。誰都嚴肅得近於悲壯,眼睛盯著小早川的嘴巴。

  「縮寫字母相同,確實是我們五個人的共同點。但那只不過是表面上的相同。請你們再想一想,為什麼要把我們五個縮寫字相同的人找到這裡來呢?我們五個人之間,還有更深一層的共同點。」小早川熱切地說明著。

  「是否說得再具體一些?」越川宗十郎將額上的銀髮,隨手向後掠了掠。

  「我們真正的共同點,在於過去曾有過共同的行動。所謂過去,即在四十多天前,六月二十日,我們曾經在同一個地方旅行,住在同一個旅館裡。我們的共同點嘛,就在乎此!」

  「六月二十日?」

  「是的。那天夜裡,有誰沒住在和歌山縣白濱溫泉的忘歸莊旅館的,請說一聲。」

  說著,小早川站起來向露臺走去。飛蟲在玻璃門外亂飛亂撲。冷氣設備很足,當然用不著紗門。山腳下的人家,燈光點點。大海與蒼穹一色,渾然是個幽暗的世界。

  回過頭來一看,四個人像石雕一般凝然不動,愣著出神。沒有一個人報稱,六月二十日那天自己沒住在忘歸莊旅館。小早川的推理是正確的。六月二十日的夜裡,他們跟小早川一樣,都下榻在那家忘歸莊旅館,住在某個房間裡。

  「不過,即便說縮寫字母相同,您怎麼就知道六月二十日那天,我們全住在忘歸莊旅館裡呢?」駒井忍疲憊地、嘆息一般地在小早川背後問。

  「你們應該還記得,那天夜裡,五一五號房間客人跳樓自殺的事。」小早川踱步走到越川宗十郎的身後說。

  「是的,是的,確有此事,是位年輕姑娘……」越川宗十郎幾乎用全身力量在點頭。

  「那位自殺的年輕女郎,名字叫久留米鈴子,就是說,她和我們一樣,名字的縮寫字也是S.K。」小早川又走到香山士郎的身後。

  「那幹嘛非找我們五個來不可?」木島節子忿忿然地尖聲問。以她高傲的性情,竟受了別人的擺佈,覺得很屈辱。可是她說的也不無道理。旅館裡一個年輕女子自殺了。只因為當天偶然住在同一家旅館裡,縮寫字母相同,便被身分不明的人找了來,當然叫人無法理解。

  但是,其中自有確鑿的理由。這是小早川的推測。他對自己的推測很有把握。當時他拋開本職工作不顧,四出調查,現在終於派上用場了。

  「我是周刊的編輯。因為職業關係,好奇心十分強烈。所以,當時對久留米鈴子的死,連續調查了三天。她的自殺,比起各位來,我了解的情況要詳細一些。」小早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沒有馬上坐下來,「因此,我已經猜到是誰把我們五個人請到這裡來的。」小早川站著點了一支香煙。四個人的視線一齊集中在他身上。

  「是誰?」越川宗十郎銳聲問。

  「我想,十之八九是那個自殺的久留米鈴子的姊姊。久留米鈴子住在東京的公寓裡,和姊姊一起生活。可是,她自殺那天,姊姊正在國外旅行,不在日本。」

  「她姊姊為什麼要來這麼一手呢?」駒井忍重又現出不安的神色,仰起臉問小早川。

  「姊姊不久回國來,知道妹妹自殺了。兩人同住在一屋頂下,姊姊比誰都了解她。不消說外人,就是比起父母來,也是知妹莫若姊了。所以,她了解妹妹自殺的詳細經過時,恐怕發現了什麼可疑之處。」說完,小早川噴出一大口煙。

  「什麼可疑之處?」越川宗十郎咯吱咯吱嚼著冰塊,一邊問道。

  「我猜測,也許她姊姊發現了什麼現象,同妹妹的日常生活截然相反,有了矛盾。」

  「具體說來是什麼呢?」

  「她注意到我們五個人,縮寫字母與她妹妹的相同,就這一點來考慮,會不會在縮寫字母上發現了破綻?」

  「縮寫字母上難道還會有問題?」

  「有的。」

  「什麼呢?」

  「她妹妹,也就是說,久留米鈴子死時,手裡握著一條繡有S.K縮寫字母的手帕。」

  「那是她的手帕,有S.K兩個字也是很自然的。」

  「誰都這樣判斷。拿著一條手帕,上面的縮寫字與本人的相符,本來毫不足怪。但是,同是S.K的縮寫字,未必全都一樣。譬如說,越川先生,您手帕上的縮寫字是什麼樣的?」

  「我,我……我手帕上不帶縮寫字。」

  「是嘍,有的人手帕上根本不帶字。從字形來說,有的是德文字體,有的是花體字,各式各樣全有。有的只縫一個字,有的是寫上去的,也有的是精心綉上去的,總之是千差萬別。據我猜想,或許久留米鈴子的做法,是在手帕上單綉一個S字。這一點,她姊姊當然最清楚。然而,她聽說妹妹死後手裡握著一條有S.K縮寫字的手帕,就覺得很驚異了。妹妹手上的手帕,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別人的……」

  「那麼一來,她就不是自殺而是他殺了。」

  「一般來說,手裡拿著手帕跳樓,這是不大自然的。久留米鈴子並不想跳樓,應當說是被什麼人推下去的。在那一瞬間,她竭力不想使自己掉下去,便去抓對方的手。結果,抓住的只是犯人手裡的手帕。於是,她便拿著手帕從上面掉了下去。」

  「這麼說,犯人的縮寫名與被害人同是S.K,對麼?」

  「而且,作案的時間是在午夜,溫泉街的旅館裡已不能自由出入了。犯人必定是當夜旅館的客人,縮寫名字也必定是S.K這兩個字。久留米鈴子的姊姊作了這番判斷之後,便到白濱溫泉的忘歸莊旅館,從六月二十日住宿的旅客中挑出縮寫名為S.K的人。其結果,被選中的便是在座的五個人。」

  「原來查過旅館的住宿卡了。難怪東道主連我們的姓名、地址和年齡都一清二楚。」

  「不錯。」

  「可是,她姊姊的意圖是什麼呢?僅僅是宴請一番,自己卻不露面,總不見得要向我們所有的人報仇吧?」

  「殺害久留米鈴子的兇手,毫無疑問的,就在我們五人之中。因此,我估計久留米鈴子的姊姊,是希望我們五人協議之下,得出誰是兇手的結論。」小早川渾身無力地在椅子上坐下來,覺得非常疲倦。

  駒井忍的腳搖動得更厲害了,彷彿要掩飾內心的不安,眼睛望著別處。香山士郎好像什麼也沒聽見,始終閉著眼睛。越川宗十郎帶著探詢的目光,察看每個人的臉色。

  「瞧您說得多怕人哪!我們當中居然有殺人犯……」木島節子肩膀發顫,長吁了一口氣這麼說道。

    5

  座中沒有人宣稱自己當時不在現場。久留米鈴子的姊姊,恐怕也是著眼於這一點才選中他們五個人。除卻小早川,其他四人都是獨自一人住在單間裡。換句話說,誰都有可能在當夜溜出房間,任性而動。

  只有小早川是同攝影師住在雙人房間裡。然而,並不能因此證明,他當時絕對沒有在現場作案。萬一說他買通攝影師,或者攝影師也是同犯,他是拿不出任何證據足以否定這種說法的。

  人家既然這樣想,任你怎麼辯解自己不在現場,或是沒有作案動機,也是空口無憑的。五個人各有利弊,都有嫌疑,彼此機會均等。就是說,沒有確定誰是兇手之前,五個人全是嫌疑犯。

  「無聊!太無聊了!」香山士郎睜開眼睛,猛然在桌面上砰地敲了一下,「你全憑想像來推論,這種推論毫無意義可言,既無聊,又沒有價值。」香山士郎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指著小早川說。

  「我絕不是沒有根據,在空發議論。不錯,是想像。但是,這是有根據的想像,便可以說接近於事實。」小早川不禁有些激動,大聲嚷道。

  「你忽略了一個大前提!」香山士郎又敲了一下桌子,興奮得臉色發青。

  「你說的大前提是什麼呢?」小早川盡可能使自己冷靜下來。

  「我是第二天早晨偶然聽女侍說的。自殺女郎不是有三封親筆遺書嗎?」香山士郎熱切地瞪著小早川說。

  「不錯,不錯。我也聽說發現了三封遺書。」木島節子彷彿是站在香山士郎這一邊,詰難地盯著小早川。

  「我也聽說了。」駒井忍也附和香山士郎的說法。

  「有三封遺書,證明百分之百是自殺。認為是他殺,在邏輯上根本講不通的,也是超乎想像的問題。」香山士郎得到兩個女人的贊同,越發盛氣凌人了。

  「那麼,我請問,」小早川為使自己鎮靜下來,帶著笑說,「寫了遺書是否就能斷言,那個人最後必定要自殺?」

  「我不懂你的意思。」香山士郎皺著眉說。

  「我是問,決心要自殺的人,寫過遺書之後,是否就不可以打消自殺的念頭,或是改變主意什麼的?」

  「那個嘛,也許會有百分之幾的人不想自殺了。」

  「久留米鈴子實際上就屬於這種情形。」

  「又是憑想像!」

  「不是想像,而是事實。久留米鈴子臨死之前,曾給老家金澤打過長達一小時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她母親,我見過她父母,問過電話的內容。久留米鈴子在電話裡向她母親透露,說她是為了自殺才到白濱去的。她母親大吃一驚,竭力勸她,一直勸了一個小時,才使女兒回心轉意。」

  「但是,這種許諾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或許她掛上電話之後,思前想後,又想自殺了也未嘗不可。」

  「你說思前想後,不錯,一個人剛剛還嘲笑自己,『幹嘛要死,真蠢!』到她又打算死,這之間需要一段時間,更不消說將自殺付諸行動了。然而,從久留米鈴子答應母親不自殺到她從窗上掉下來,才不過六、七分鐘的功夫。

  「事實如此。旅館交換臺有記錄,她掛上電話的時間是兩點過五分。門衛看見有人從五樓的窗口摔下來,當即趕到現場是兩點十一、二分。在這一段時間裡,久留米鈴子根本不會有自殺的念頭。留下的那三封遺書,不過是因為她還沒來得及處理掉而已。

  「久留米鈴子為自殺才上白濱去的,電話裡答應不那麼做,以及皮包裡留下三封沒處理掉的遺書,這些事兇手根本不可能知道。直到第二天,又是發現遺書,又是手帕上有縮寫字等等,於是就斷定久留米鈴子是自殺,這時候,兇手大概要高興得心花怒放呢。」

  小早川表情冷冷地說,朝香山士郎噴了一口煙過去。香山士郎又頹然坐到椅子上,像是等著小早川說完。

  「我是去和歌山市的親戚家,順便到白濱溫泉住了一晚。我從來沒見過久留米鈴子這個人,更沒有要殺她的動機。」香山士郎試圖在動機上來招架。可是,他的態度很軟弱,說話的口吻也相當慎重。

  「那麼,久留米鈴子是由於什麼原因被人謀殺的呢?」駒井忍戰戰兢兢地把視線投向小早川。

  「這可就難說了……不過,按我的想法,總覺得殺她的兇手是個女人。」小早川毫不猶豫,直截了當地說。

  「您說什麼!」駒井忍幾乎要站起來逃走似的。

  「豈有此理!」木島節子十分狼狽,臉色都變了。

  她們兩人驚惶失措,也是合乎情理的。兇手就在他們五人之中,現在又進一步限定為女人,而女人就只有兩個。當然,兇手要嘛是駒井忍,要嘛就是木島節子。

  「小早川先生,您認為兇手是女人,有什麼根據呢?」越川宗十郎兩手交叉放在桌上,興趣頗濃地問。

  「首先一點是,久留米鈴子很爽快地把兇手請進自己房間。」小早川正面看著越川宗十郎,實際上話是說給兩個女人聽的。

  「不會是門沒有上鎖吧?」越川宗十郎眼望著天花板,這麼反問。

  「不會的,請您考慮一下時間。到了半夜,誰都會習慣地鎖上門。尤其像久留米鈴子這樣年輕的單身女人。」

  「這麼說,犯人是先敲門的了?」

  「因為不是訪客的時間,久留米鈴子當然要在門內問一聲『誰呀?』兇手準是求她,有重要的話要說,讓她進去之類。倘若聽見的是男人聲音,不管她是否被殺,作為一個年輕女子,恐怕先就有了戒心,感到驚怕。我認為,對男的,她當時一定會說,『明天在休息廳裡再談吧。』絕不會開門的。」

  「因為是女的聲音,所以她沒有特別提防,便打開了房門,是嗎?」

  「不錯。」

  「僅僅根據這一點麼?」

  「不止於此,還有,那就是久留米鈴子手裡握著的那塊手帕。不用說,那是兇手的手帕。兇手在五一五號房間裡的時候,手裡始終拿著一塊手帕。可是越川先生,我們男人除了汗流滿面的時候而外,手裡是不會下意識地擺弄什麼手帕的。」

  「您這麼說起來,男人倒確實是用時才掏出手帕,用完便收進口袋裡的。」

  「對吧。對男人來說,手帕是實用品。在女人,則未必光是實用,也是一種小裝飾。我們常看見,有的女人手裡始終拿著手帕。」

  「的確如此……」

  「最後,也是最關鍵之處。這同久留米鈴子的被殺有關,即案件的動機同兇手是女人有關。首先,她起意自殺,是因為與一個有婦之夫戀愛破裂的結果。」

  「這是常有的事。」

  「我經過調查,她似乎同那個男人感情很深。可是他們的關係被男方的妻子發現了,於是大鬧了一場。結果兩人不得不分手。這大概在她死前三、四天的事。」

  「您的意見是認為,其中隱伏著殺人動機,對不對?」

  「對。妻子知道丈夫有年輕的外遇,就是以妒恨起意殺人。可是妻子不知道,三、四天前,她丈夫即已同久留米鈴子分手了。還以為丈夫仍舊和年輕的情婦保持著關係,便決意除掉她的情敵,久留米鈴子……」

  小早川低下腦袋,收住話頭。越川宗十郎也不再提什麼問題。一陣凝重的沉默,籠罩著大客廳。氣氛是令人不快的。彷彿這現實正處在遙遠的死亡與絕望的世界之間,每個人的心裡都很不舒暢。

  「我還是獨身一人。連丈夫都沒有,怎麼會去殺死丈夫的情人呢!」駒井忍叫著說。

  男人們的視線本來望著她,這回又轉向木島節子。她低著頭,肩膀在顫抖,好像是在嗚咽抽泣。

  「要是早知道我丈夫已經同她分手……不,假如能知道她去白濱溫泉自殺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我丈夫說是到大阪去,徵信所的偵探釘她的梢,通知我說,她走進白濱的旅館。於是我就認定她一定是在那兒同我丈夫幽會……我立刻趕到白濱,也同樣在忘歸莊旅館訂了一間房間……」

  木島節子一下撲到桌上,身子抽搐,號啕大哭起來。這場稀罕的五人宴會,就此告終了。

    6

  木島節子親自打電話向警方投案自首,承認四十來天前殺過人。過了片刻,警車便開到了。管區的警局派來兩名警察,陪同女警,將木島節子帶走。留下的人吩咐開上這頓很晚的晚餐。可是誰都沒有什麼好胃口。

  「久留米鈴子的姊姊這回該如願以償了。」飯後,越川宗十郎喝著威士忌說。

  「她一定會高興的。」久留米鈴子姊姊的模樣,在小早川的想像中,一定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

  「可是,戲唱到最後,東道主還不登臺,不免令人遺憾。」

  「說不定待會兒會悄悄露面的。」

  「但願如此。」

  「你對這種女人感興趣嗎?」

  「這種能行非常之事的女人,我倒非常想拜見拜見。」

  「我也是一樣。」

  「不過,我總覺得,東道主我們不一定能見到了。」

  「的確,自始至終不露面,倒更像那種女人的作風,使人感到這一手來得漂亮。」

  「哎,咱們還是忘掉東道主吧。如請柬上說的那樣,請我們到這裡來的,是這美麗的大海,這樣豈不更好?」

  「越川先生準備在這裡過夜吧?」

  「明天一天我要盡情領略大海之美。划船出海釣魚也好,最好能借副水肺去潛水。您也住下來吧?」

  「是啊。」

  「住下來吧。這貴賓室能容得下好幾位呢。」

  「我當然住在這裡,明早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我正是為了口腹之慾才老遠地從長野縣趕來的呀。」香山士郎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寢室走去。

  「我在此告辭了。」駒井忍向小早川和越川宗十郎致意說。

  這樣晚從南伊豆回名古屋,未免太欠常識了。但是,男人們只是默默目送著她。也許她附近有熟人,再說他們也不便勸一個女人在這裡留宿。

  駒井忍乘電梯到了一樓。她十分感謝小早川貞彥。今晚的成員裡,幸好有他這樣的人。倘若沒有他,犯人的心理絕不能挖得那麼深。

  「貴賓室裡只有三個人。要是費用不夠,我想現在就付清。」駒井忍向招待處的人說。

  「您是中村女士吧?不必了,預付的款子已經綽綽有餘了。」招待處的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自稱中村的駒井忍,不,自稱駒井忍的久留米洋子,走出東都河津觀光旅館後,一直走到海邊。殺害妹妹的兇手得以歸案法辦,可是洋子並沒有像意想中那樣高興。她的心彷彿像眼前深夜中這遼闊的大海,一片茫然,幽暗,而又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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