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圖 松本清張
1
烘烤般的暑熱白天繼續到七月下旬的某個晚上,住在東京都世田谷區X町的倉田醫生接到護士轉給他的電話。
「大夫,是急性病患者呢。」
「是誰?」
「她說是X町一之四八六號的藤井。」
醫生把正在讀的書擱下,飛快地在腦裡翻了翻診斷書,可是想不起有這麼一個姓名。
「喂!喂!您說是藤井先生嗎?」
在電話中,醫生不客氣地問道。
「是的,以前沒生過病,所以沒給您看過──」
對方是清亮的女人聲音,好像忖度醫生的心情而說話似的。
「我的先生現在發生了意外,大概是心臟麻痺吧,倒地不起呢,非常對不起,是否能請您過來一趟?」
醫生看了手錶,剛好是八點二十四分,「我馬上去」,這樣回答而掛斷了電話,他在皮包裡放進了死亡證明書。
醫生自己駕駛著載有護士的小型豐田車,按電話所聽到的地形行駛,不到十分鐘就發現了那個住址。附近都很暗,惟有那房屋的玄關點著明亮的燈光,所以立刻找到了。
「真勞駕您啦。」
出來迎接的是年紀三十歲左右的家庭主婦。在纖細的輪廓中有雙大眼睛,醫生直覺地感到那是張引人注目的臉龐。
那是有四個房間的房屋,走過走廊,裡面左邊的房間就是書房。三面牆壁是書櫥,向東的窗下放有辦公桌。在那前面,死者倒在鋪有廉價地毯的地板上,一把椅子翻倒在旁邊。
醫生按照程序檢查了脈搏、瞳孔、心臟之後,向屍體敬了個禮,向他太太宣告了不幸的消息。她發出聲音,臉朝下倒在屍體旁邊哭泣。
「沒錯,是心臟麻痺呢。」
醫生說明了死因。
死者穿著浴衣型的睡衣。桌子上有一本又大又厚的書攤開著。醫生瞥了一下,發現那是F社出版的百科全書,左上端從「精神盲」項目開始,右頁整頁都印著「星圖」的圖版。
(我知道了,大約在調查星圖時引起了心臟麻痺的發作吧?)
醫生這樣想著。
「他平常心臟有毛病嗎?」
當醫生問的時候,好容易才停止哭泣的太太,用還在顫抖的聲音回答:
「是啊,他並不是特別強健的人。」
她又回答說:「雖然如此但從沒患過病。」
「是不是正在研究東西?」
醫生再問道。
「大約在八點以前吧。他在別的房間鋪了床躺著,忽然說要研究什麼事物而起來進入書房。我留在那房間看報紙,不到十分鐘就聽到某種東西倒下的聲音,所以急忙過來看,見他倒在地板上,叫他也不答應,看看他的臉,瞳孔不動,所以立刻打電話給您。」
「你的先生鋪了床歇息,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不!到今天下午為止,參加了三天的絕食抗議,所以非常疲倦。」
雖然對方回答的聲音很低,可是醫生仍然吃了一驚。
「是絕食抗議嗎?你的先生參加了?到底是哪一個公司的糾紛──」
「不是公司的糾紛。您一定在報紙上看過了,我的先生是東都中央學園的教師呢。」
她安詳的回答。
可是醫生聽到這一句話,忽然開始動搖了。
「太太。」
醫生困惑地繃起臉孔說。
「你先生的死因的確是心臟麻痺,並不是意外死亡。不過既然我聽到這消息,事關人命,我不得不慎重。我想,為了避免以後有問題,還是把事態弄清楚才好。我要另外請一位醫師來見證。如果太太沒有熟悉的醫生,我這邊打電話請熟悉的醫生來好了。」
後來證明這個措施是很妥當的。
2
來見證的醫生聽了倉田醫生的說明後說,還是報告警方才妥當。儘管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自然死亡,可是還是有必要報告警方。考慮到這位死者現在的環境以及周遭的事情,兩位醫生在這一點上,意見一致。
死者叫做藤井都久雄,是位於世田谷區XX町東都中央學園高中部的教師。這個學園從三十年前創辦當初,一直以文化性或自由主義而負盛名的私立學校。
然而,最近這個學園掀起了學校騷動。上一任校長死後,董事長外甥和實際經營學園的總務主任,爭取第二代校長的地位。按一般學校騷動的往例,教師和家長也分作兩派,擴展了紛爭。
這糾紛激化的結果,站在總務主任這一面的教師,在學園正門旁搭起了帳篷,舉行絕食抗議,他們張貼直到他們所反對的董事長外甥放棄野心以前絕不罷休的主旨的聲明,報紙也報導了這件事。教師的絕食抗議是少見的,所以引起社會的注目。
不過,有關這事件也有批判聲起,那理由便是,按情勢而言,絕食抗議是太過份了些,而且暑假已快來臨,不必那麼焦急地求速決,好歹還有一個月的緩衝期間,只要商議就可看到充分的進展,罷教這方面對這些批評反駁說:現在正是意氣如虹的當兒,不一鼓作氣就沒有勝算。雖說有一個月的緩衝期間,不過在這期間中,不知敵方會採取怎樣的策略和破壞,或許會遭受慘敗。
在暑熱中絕食抗議展開了。五位教師躺在帳篷裡。在那裡面有藤井都久雄,他已經三十八歲,是年紀最大的一位。
絕食抗議發生的第三天,董事長外甥說,不希望使紛擾擴大而辭退校長,因而騷動也就解決了;簡言之,絕食抗議這一邊獲得了勝利。藤井都久雄的死亡是當天晚上;換言之,計程車送他回到自己家裡是下午五點鐘左右,而他在八點鐘後暴斃。
死亡無可置疑是自然死亡,不過既有上述的特殊狀況存在,所以外頭的人可能會對他的暴斃有某種疑惑。醫生們的恐懼是針對此點產生的。
倉田醫生獲得見證醫生的同意,就打電話給管轄此地區的警察局。
「總之,事情是如此,為了慎重起見,跟你們聯絡一下。」
警方回答說,好,立刻去看看。
過了大約三十分鐘,局裡的車子抵達。副警部〔約略等於巡官。〕、鑑識主辦人,以及法醫等一擁進入房間裡,驀地房間顯得煞有介事了。連自然死亡的屍體也看起來像是意外死亡的屍體一般了。
法醫彎身仔細地檢查一番,一站起來就挨近副警部旁邊小聲說:「的確是心臟麻痺沒錯。」副警部點了頭。
那副警部大約是三十三歲左右的男子,頭髮剪短,眉毛不濃、細眼的人。跟那臉龐的印象相同,講話也是慢條斯理的。遞給倉田醫生的名片上印著矢島敏夫。
矢島副警部向待在那兒的藤井都久雄的太太說些慰問的話:「我們已經明白你的先生的死因是心臟麻痺。不過為了慎重起見,再問一些事情。這只是做參考罷了,別介意。」
藤井的太太,現在已經是寡婦的她,擡起那大眼睛,瞥了一下副警部的臉後立刻往下瞧,點了頭。
「你的先生搭計程車回家大約是下午五點左右,那時他顯得怎樣?」
「由於三天的絕食抗議,他非常衰弱。一回來就說要躺下來,所以我替他鋪了床。」
她用倉田醫生在電話裡聽到一樣的清亮聲音回答。與其直接聽,倒不如站在旁邊聽更清楚。
「做了怎樣的治療?」
「給了葡萄糖和維他命;要回家的當兒,據說校醫先生為他打了針強心劑,所以我就勸他吃牛奶、生蛋和粥。我以為一下子給他太多不好,所以只給他吃少量而已,吃完過了一個鐘頭後他說振作些了。於是,他說要調查些東西,就穿著睡衣進入書房。我說還不合適阻止了他,他說馬上會做好而不聽走出臥房。如果我去書房他就不高興,所以我就留下來看報,之後突然聽見書房有東西倒地的聲音,還不到十分鐘呢。我趕忙去看,就像這樣子躺著呢。」
3
「先生心臟有沒有疾病?譬如心悸亢奮,或狹心症?」
「沒有,只是喝了酒胸部會疼痛,所以不喝酒。因此,我以為他的心臟不太健全。不過,並沒有病。」
「這一次的絕食抗議是他自願的?」
「當然,他說是為了學校非拚命不可。」
「他說研究東西,是這個嗎?」
副警部探視了攤開的百科全書;左頁以「精神盲」開始,右頁有「星圖」。簡言之,攤開的地方是「精神盲」到「星圖」的項目。
「是研究星圖嗎?」
副警部所說的和倉田醫生所想的一樣。
「這,我不太清楚。」
「你的先生在學園裡有沒有最要好的同事?」
「有,是筒井先生、山岡先生和森先生等人。」
副警部把這些人名記在筆記簿裡。
「這些人在此次騷動中跟你的先生採取一樣行動嗎?」
「是啊。我想,森先生和山岡先生是參加絕食抗議的。」
副警部再一次把視線投向桌上的百科全書。那本書擁有令人注目的厚度和豪華的裝釘。副警部把那本書拿起來看了燙金的文字。站在旁邊的倉田醫生也看到那文字;表示內容項目的「Sira─Soon」,起首和末尾。
「多漂亮的書!」
副警部稱讚之後又放回桌子上。同樣裝釘的十多本百科全書並排在書櫥,書背的金色文字閃閃發光。
「請問太太的名字是?」
「我叫藤井瀧子。」
「在這家裡一起過活的還有哪些家人?」
「沒有子女,只有我跟我先生兩個人而已。」
矢島副警部在這兒敬了個禮說:「打擾你了,這樣就夠了。遺體請自由入殮吧。」
瀧子寡婦默默地低頭行禮,那是完全恢復穩重的令人稱道的態度。
副警部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聲調向倉田醫生道了謝:「先生,請替她寫張死亡證明書吧,謝謝你通知我們。」
以倉田醫生而言,這算是稍有刺激性的經驗。結果雖然無事,但他並不後悔採取向警方報告的措施。
「我這麼慎重行事,以後就不會有麻煩了。」他有這種滿足。
有了這種經驗以後,過了三十天左右。當然藤井都久雄的葬禮一定順利完成了。日月如梭,這件事也早已埋葬在醫生的記憶底層。
可是某一天,倉田醫生被拜託出診去看新病患。那是一名大約十六、七歲的少女,不斷因腹痛而訴苦。家人懷疑是不是患了盲腸炎。
診察的結果只不過是大腸炎罷了。病患和家人都有放心的表情,醫生偶爾看見枕頭有半張報紙型的油印刊物,寫著「東都中央學園報」的題字。只有這些不一定會引起很大的興趣,但是引起醫生注意的是「追悼藤井老師」的標題。
「嗬!你是這學園的學生?」
他這樣說,少女病患就收縮下巴點了點頭。
「請借給我看好嗎?」
那晚的記憶在倉田醫生的頭腦裡復活了。他憶起了藤井都久雄那因心臟麻痺死亡的死人的臉以及他太太的大黑眼睛。
醫生大概瀏覽了一下那張學校報紙,問了病患。
「你已經讀過了?」
「是的,讀了好幾次,躺著無聊的關係。」
女學生病患這樣回答。
「那麼借給我看好不好,好像蠻有趣味似的,帶回去慢慢欣賞。」
「不!沒有什麼趣味,不過,先生喜歡看的話,送給你好了。」
4
「東都中央學園報」是半張報紙型的,第一版整版是「追悼藤井老師」特輯的報導,這不用說,是悼念絕食抗議後暴斃的藤井都久雄的意味很濃厚的了。當然並沒有寫著絕食抗議所致的疲勞驅使他死亡,但是哀悼反對不適任校長的就任的抗議後斃命的情緒很高漲。筆者大多數為他的同事,寫了有關他的回憶。
在這些文章裡有兩篇文章引起了倉田醫生的關心。其一是名叫筒井的教師寫藤井都久雄是勤勉努力的人;其中有一段如下的話。
「藤井先生年輕時候在鄉里的小學當代用教員。至於他為什麼驀然離開鄉里上京來工讀,這點有一個有趣的小掌故。有一次先生站在講臺時,村裡的頑劣兒童在講桌裡設計了惡作劇。先生認為他們會搞這種惡作劇是因為自己本身是代用教員的關係。好,我要做一個更偉大的教師。他決心上京來。這是我們直接聽到的故事。」
寫了另外一篇文章的是名叫森的教師。
「藤井老師是一位研究心特強的人。他是個有想要研究某件事非立刻著手不行的脾氣的人。舉行絕食抗議的第三天,也就是最後一天,藤井老師躺在我的旁邊,而在另一邊便是山岡老師。我躺著時不知不覺中聽見,山岡老師問藤井老師的話。他說:藤井老師你知不知道續日本紀的編者菅野真道簡單的經歷嗎?學生問了我,我一直擱著呢。於是藤井老師就回答說我去調查一下。老師是在書房驟然去世的,我以為想到某件事非立刻去調查不行的老師的個性而言,他不管多疲勞,一定是為了調查菅野真道的事蹟而進去了書房。」
讀了這篇文章,倉田醫生歪著頭想。百科全書攤開的那一頁是「星圖」而並不是有關菅野真道的項目。不過森老師所寫的事情也可以給予肯定;大概是這樣的吧。因三天的絕食抗議而疲勞的藤井都久雄,吃了粥、牛奶和蛋以後,大約在床上躺了兩、三個鐘頭歇息,說稍微恢復了精神而進去書房,一定是和森老師所想像一樣,抽出跟他研究有關的百科全書吧。不過,為什麼打開了「星圖」?為什麼有必要研究「星圖」?
倉田醫生對這疑問懷著很大的興趣。為了慎重起見,他想要調查一下跟它一樣的百科全書。當然沒法子到藤井家借看,所以除非在圖書館裡看同樣的書以外別無他法。
醫生提早結束了忙碌的出診,到二十年來久違的上野圖書館去。他向職員說明借出同樣百科全書「星圖」項目的那一本。那是第七卷,有「Sira─Soon」的金色文字。就是當時放在藤井都久雄桌上同樣的那一卷書。
倉田醫生打開了「星圖」的項目。右頁有星圖圖版,左頁上端從「精神盲」開始。當然沒有一絲絲兒不同。試著去看那頁上的項目,依次為「精神盲」「精神療法」「Seis」「星圖」及「靜水壓力」,跟藤井都久雄或者要研究的續日本紀編者「菅野真道」離得太遠,搞不清意思了。
倉田醫生傷透腦筋,從圖書館走出來。
向「鶯谷」方面頂著灼熱的陽光走,倉田醫生忽又想到奇怪的事情。
那便是在那學校報紙上所報導的,所謂成為藤井都久雄發憤動機的「頑劣兒童的惡作劇」到底是什麼一回事的單純的疑問。與其說是疑問,倒不如說接近某些好奇心吧。他忽然想到去問問看,寫那篇文章的作者名叫筒井的教師,到底是什麼一回事。這也許是離奇的想法,不過非證實不可的心情此刻湧上了倉田醫生的念頭。
學校剛好過了休假開學。打了電話,筒井老師在學校,答應跟他會面。
在學校的客廳裡,筒井老師笑著說明了。
「啊啊,是那件事嗎?據說是學生在桌子抽屜裡放進了蛇。由於是個鄉下的小學,頑劣兒童知道藤井老師討厭蛇,所以做了惡作劇。藤井老師曾說嚇得臉色蒼白了。這就是導致老師來東京念書的動機。」
5
藤井都久雄之死,的確是心臟麻痺的自然死亡;這一點無庸置疑。見證的醫生和警方也實際調查了屍體,同意了這個說法。
不過,好像在什麼地方出了紕漏。倉田醫生一直揮不開這種念頭;這並不是懷疑自己的診斷出了錯,那絕對是可靠的。三位醫生的看法是一樣的,這兒沒有動搖。
儘管如此,仍然有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的擔憂。也許是錯覺吧。這好比是做了好幾次精密的驗算得到同樣的答案,而始終覺得犯了很大謬誤一樣的感覺。
這種擔憂來自何方?
總之,那絕食抗議的事留在心裡頭不去。藤井都久雄因三天的絕食抗議而疲憊不堪。這種事實猶如在清朗的天空中所籠罩的雲彩一樣,在倉田醫生心裡造成了陰影。不!像毒絲一樣使平靜的心混濁。
怎樣去想都想不透。
雖然想不透,不過總覺得解開這朦朧的不安鑰匙就在那百科全書上。
倉田醫生雖然很忙,但,仍然再度到圖書館裡去。說得誇張一點,那好比是非探求某種真理不可的心境吧。
他借出百科全書的第七卷打開了「星圖」的項目,和藤井都久雄死亡前所打開的地方一樣。「精神盲」「精神療法」「Seis」「星圖」「靜水壓力」。看了任何一個項目,也無法瞭解藤井都久雄打開那地方的目的;同以前一樣,此次也無從判斷。
倉田醫生茫然地把視線投向窗外,強烈的陽光照射著青銅的屋頂。那是個古雅的風景。
他死了心把百科全書闔上;將近有一千頁的厚度。他無意中又看了書背「Sira─Soon」的金色文字;簡言之,在這一卷裡收錄的是「Si」的末端和「So」的開端。
他忽然發覺了,為什麼以前沒發現呢!如果是「Si─So」的項目的話,「Su」的項目也包括在內。以aiueo的順序來說,這第七卷是收錄「Si Su Se So」的。以前固執地只注意到「星圖」,以至於沒發現這理所當然的事實。
倉田醫生再度打開翻到「Su」的部分。有,有,「菅野真道」的項目赫然在內。
「那麼──」
倉田醫生在心裡嘟喃著。
「藤井都久雄果然研究了菅野真道;至少想要研究沒錯。所以他從書櫥裡抽出這本書打開了。不過打開的地方是星圖,這又是什麼原因?」
打開星圖項目的理由仍然不得其解。
或許,他又重新考慮了。
也許請他研究的老師是拜託他調查別的項目也說不定。他想要跟「東都中央學園報」所報導的山岡老師見個面。
第二天,倉田醫生到學校去拜訪山岡教師。
山岡教師大約是三十四、五歲的圓滑的人,他搔著頭回答。
「是啊,向藤井老師請教菅野真道的,的確是我。被學生問到菅野真道,是在那絕食抗議發生前的事。我想到此問題一直擱著未曾處理,而且我又缺乏參考資料,所以請教了藤井老師。我和老師有交情,常因這些事麻煩了他。因此,這騷動一結束就要立刻開始上課,所以在絕食抗議最後一天偶然想起就請教了老師。在旁的森老師也許聽見了就在學校報紙寫了那篇文章。」
「你問的只是菅野真道嗎?此外,有沒有問到星圖?」
「星圖?」
「是啊,是星座圖,藤井老師打開百科全書的這一條項目就死了。」
「我不知道,我請教的只限於菅野真道的事。」
山岡教師斷言了。
不過,總之,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倉田醫生一個人獨處沉思默考起來。
打開了星圖的項目絕非偶然的;這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而打開的,更不是風吹的結果翻到了這一頁,都不是。的確,有打開那一頁的必然性存在。
藤井都久雄打開這一項目,看見了某種東西。他看過後立刻死亡。當然看過某種東西和死亡沒任何關係;不過有理由在,儘管不懂,可是很明白有某種理由存在。
倉田醫生自覺這超過了自己能耐的限度。
6
矢島副警部眨著細眼,聽了倉田醫生的說明。
「真的是有趣的故事。」
副警部用不太精彩的聲音回答。
「我記得那時候在桌上有一本打開星圖項目的百科全書。不知什麼緣故?」
他悠然自得,倒是對於藤井都久雄上京讀書導因於頑劣兒童的惡作劇有莫大的興趣。
「我是個鄉下人,小孩時候也曾給老師做了同樣惡作劇而高興呢。」
於是,他又說,那藤井都久雄之死,任誰去看也是自然死亡。到如今不想再追究下去,不過你的意見很有趣值得參考而慇懃地趕走了倉田醫生。
自己所說的話太離奇,抑或由於是自然死亡所以不再追究?總之,倉田醫生對矢島副警部不起勁的態度稍感到失望。
不過,給副警部說明的結果,猶如把身體內的收藏物吐出來一樣,什麼也沒留下來。那麼掛念的有關藤井都久雄的死亡事件,倉田醫生也能夠忘得一乾二淨了。簡言之,醫生的一顆心又被拉回忙碌不堪的醫療診治的世界了。
從此,流逝了將近一個月的時光。
某一天下午,繞了一圈做完出診工作的倉田醫生接到來自矢島副警部的電話。
「你好,近來涼快得多了。」
副警部的聲音透過電話仍然缺少抑揚頓挫。
「前些時候謝謝你了,多虧你幫忙,抓到了真兇。」
倉田醫生吃了一驚。
「什麼?有兇犯嗎?那個案件有犯人嗎?」
「是的,藤井都久雄老師的確是因某人的陰謀而死的,我願意給你講講,如果不忙,請到局裡來一趟。」
「剛好忙完了,馬上拜託你。」
倉田醫生立刻準備車子出發。抵達警察局以前,他一直想著。說是有犯人出現,那麼藤井都久雄可能是被殺害的。
但是他的死亡絕對是自然死亡,並非被謀殺。
可是,把它當作簡單的自然死,又有些不能釋然於懷。這懷疑不能明確地予以說明,可是他卻有此種懷疑。說是抓到了犯人,那麼怎樣去解釋現實上發生的自然死亡?醫生壓根兒無法予以推測。
「你好!」
矢島副警部用柔和的表情迎接了醫生。細眼更加細了。
「請,」他這樣說,一邊帶醫生進入一間狹窄的房間;也許是他個人房間。
「抓到犯人呢。」
副警部看著醫生的臉,用單調的聲音重複了打電話時的話。
「那案件果真有犯人?」
倉田醫生又把電話裡講的話反覆說了一遍。
「那麼藤井都久雄的死亡是犯罪的結果?」
「是的。」
「可是他是自然死亡,並不是被殺的,三位醫生曾經檢查過的。」
「如果把被殺的觀念……」副警部用昏昏欲睡的眼神說:「只限定在意外死亡屍體,那是錯誤的。由他人的行為導向自然死亡,那也是明顯的被殺。那行為本身已經犯了罪,不是嗎?」
「我還是不能清楚地領會意思。」
「是嗎?前一次真謝謝你,實際上是從你的話得到暗示的。」
副警部不立即提到犯人就開始講話;那並不是豪氣萬丈的語調,卻是嘁嘁喳喳的說話方式。
「藤井老師的死亡的確是心臟麻痺。可是有起因;當時的環境經過三天的絕食抗議而覺得非常疲勞,而且是七月末炎暑當中。身體強健的人尚且忍受不了,何況是心臟不太強健的人?」
「咦,你說什麼?那麼在這中間有某種陰謀?」
「直到絕食抗議發生以前的經過裡,對藤井老師並沒有特定的陰謀,在這中間是純粹的學校騷動。不過進入絕食抗議以後,有人利用了這情勢。儘管是錯過機會,我去調查那騷動,結果發現那並非立刻要採取絕食抗議的情勢,實在也沒有這個必要。所以把絕食抗議付諸實現以後,校內外都有太操之過急的批判之聲。有人強行帶進絕食抗議。這個人以前就從別人那兒聽到藤井老師心臟不健康的事情。」
「等一下。你是說以藤井老師為目標,舉行了絕食抗議?」
「我是設定這種假設的。當然沒讓藤井老師參加絕食抗議就沒有意義了。當然熱情的藤井老師就踴躍的參加了絕食抗議。不!反過來說,應該是要使藤井老師一個人參加絕食抗議,所以使其餘四個人參加才對。那強行的策略倒成功,而那人也參加為絕食抗議五人當中的一個成員。藤井老師本來心臟不大健康,對這種人實行了三天的絕食和炎熱天氣,基礎就這樣打成了。」
倉田醫生傾聽著,沒發現香菸已熄了火。
「我去看當時擔任絕食抗議那一夥人診察的校醫聽來的,據說藤井老師的脈搏比其餘四個人更壞。因此,打了幾次針,在第二天向藤井老師勸告脫隊,但他也許礙於對夥伴的情面抑或本身熱情的關係吧,始終一直堅持到底。他筋疲力竭地回到家,計畫陰謀的人一開始就以藤井老師的這種狀態為著眼的。」
「可不是。」
「回到家後他吃了太太勸他吃的牛奶、蛋和粥;不過這件事卻缺乏目擊的人。」
「什麼?」
倉田醫生不知不覺中睜大了眼,可是副警部不管他,一直說下去。
「總之,過了兩個鐘頭後,藤井老師進入書房。儘管疲憊不堪,但非立刻動手研究不行。這是如你所推測的是為了調查同事所拜託的菅野真道的事跡。藤井老師這種個性,計畫的人早已算在內。」
「可是。」
醫生認為此點有疑問而說。
「百科全書翻開來的一頁是星圖的項目呢。」
「是啊,不是菅野真道的地方,那麼為什麼翻開這個地方?」
副警部在這兒不懷好意地反問了。
「不知道,所以絞盡腦汁地想過。」
「是書籤啊。」副警部簡短地說。
「咦,你說什麼?」
「我說的是夾在書中的書籤。通常我們翻書時一下子攤開來的地方就是夾書籤的地方,書籤越厚,這現象越顯著。翻到想看的那一頁以前,夾書籤的地方先攤開來。」
「可是。」
醫生用手摸了頭。
「我當時沒有看到任何書籤呢。」
「好,等一下,這以後再講。我想了各種情形後,認為除此而外不可能;除非是風吹動書攤開,抑或無意中偶然翻到。以那個情形而言,在那房間內,外頭並沒有強風透過窗戶吹進來打開書。此外,我又向中央氣象臺打聽當天天氣而加以證實了。如果是無意中打開了,也沒這可能。研究東西,首先會翻開靠近的部分。可是菅野真道和星圖之間隔著五百頁以上,差距太大。還是認為在哪個地方夾書籤較妥當。事實上,藤井都久雄老師一看到那書籤就休克而死亡的。」
「因書籤嗎?」醫生吃了一驚。
「據說心臟麻痺和休克死亡,在外觀上很難分辨。搞這陰謀的人一開始就算準了這種休克死亡。讓藤井老師參加絕食抗議使其心臟衰弱也就是為了這個。」
「那麼給他帶來強勁休克的書籤到底是?」
「請你想一想藤井老師在鄉下發憤求學的故事吧,它是一張蛇的蛻皮,以此代替書籤夾在書裡。藤井老師不就是在鄉下學校看到蛇而嚇得臉色蒼白的嗎?藤井老師對蛇懷有莫大的恐懼和嫌惡。陰謀者知道這件事。我到那家去做住宅搜查,檢查了那百科全書,在星圖之頁深處留著蛇蛻皮斷落的碎片。而查明了在一個月前的新宿蛇店,有一個女人說為了符咒需要(要成富翁)前去購買蛇蛻皮。」
「女人?」
「你想,旁人還沒到以前能從攤開的書上取走證物的死亡書籤的人會是誰?藤井太太吧?」
「噯呀!那麼讓藤井打開夾有蛇書籤的書本的漢子是?」
「是啊,是名叫山岡的教師。他跟藤井太太通姦而共謀的。堅決主張絕食抗議的也是他。不過他的失算在於拜託藤井老師去調查菅野真道時,當著別的教師的面說了。他可能瞧不起別人吧!從此點你的懷疑產生了。」
「可是為什麼沒有把蛇蛻皮夾在菅野真道那一頁,而放在星圖之頁裡?」
「那是山岡當初指示藤井太太夾在菅野真道那一頁裡,可是藤井太太竟忘記了,她就隨便夾進去。她自白說,反正是同一本書,藤井老師一定會看到。」
於是副警部微笑了。
「總之,Suganomamichi(菅野真道)真的是很難念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