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棄兒 三好徹
1
那天下午三點左右,我走出縣警察局的記者俱樂部就搭巴士返回支局。平常的日子,這時刻,我是在記者俱樂部裡舊沙發上睡午覺的。那天我也希望如此做的;年逾三十五歲而逐漸庸俗化的我,已有重視健康甚於寫報導的心境。可是那天是發薪的日子;從本社送來的薪水大約下午三點左右會送到。
在記者俱樂部逗留到傍晚才返回支局也無妨,別的記者一定也會這樣做。
我之所以提前去,是因為如果傍晚去,就有女人等著我的關係;那是我常光顧的酒吧女侍,她們知道我的發薪日。所以如果是傍晚,薪水袋就跟我無緣了。單身漢而沒有妻兒的我,即使跟薪水袋無緣,也沒什麼牢騷可發,不過我總希望起碼有一個晚上或兩個晚上,留住那可愛的聖德太子(譯註:鈔票)過夜。我不會小器到倒人家的帳,可是被聖德太子先生所蔑視,也是有點兒不情願呢。
走進支局的大廈,副職的橫山很慎重地抱著某種東西站著。
橫山抱在臂腕裡的是出生約一年的幼兒。他看見我就露出困擾不堪的微笑。
「橫山先生,這樣子很適合你呢!」
我往下看臂腕中的幼兒。
「嘿!很可愛,如果是你的孩子,倒出奇的漂亮!」
「錯了!」
他翹起嘴唇說。
「不是你的孩子嗎?」
「是啊,不是我的,暫時照顧他而已!」
「所以啊,我覺得不像是你的,太可愛了,那麼是誰的孩子?」
「過路行人的啊!他說有東西遺忘在三樓的牙科醫生那邊要回去拿,在這段時間叫我替他照顧一下。」
橫山有這樣忠厚的一面。
「請問薪水來了沒有?」
我把手指捲成圓形問他。
「咦!不是有工作要接洽才回來支局的?」
「我寫了可餵飽馬那麼多的稿件,所以可以領到一丁點兒薪水啊!」
「薪水由支局長保管著。」
支局長是社會部的老幹部轉任的,如果說老實話,他是我不太喜歡的那種類型的人。把薪水袋遞給記者時,就好像把自家錢給人家似的,會擺架子。我們並非支局長的傭人。付薪水的是新聞社;他好像把這關係搞錯了。對他這施恩似的態度,我懷有敵意,也是理所當然的。我拿出了香煙。
「怎樣?不去拿嗎?」
橫山邊哄著幼兒邊說。
「橫山先生,我寧願從你手中拿到薪水。」
「從誰的手中拿到薪水,不是一樣嗎?」
「你是說錢的價值不變,是嗎?不過,不見得是如此。從那老頭手裡拿到了錢,不知怎麼搞的,聖德太子希望從我腰包裡溜出去呢!這好比是那輕浮的女人啊,我很為難呢!」
「年紀一大把,卻講頑皮小孩一樣的話,真是無計可施。」
這當兒幼兒發出了哭聲。橫山說不哭!不哭!就開始哄他。
他對自己孩子也曾做過同樣事情吧?
「很道地嘛!」
「廢話!」
橫山苦笑著,仰頭看樓梯說:「太慢了,怎麼搞的,難道找不著東西!」
「是幾歲左右的女人?」
「不是女人!」
「那麼是男人啦?」
「是啊,很年輕的小伙子,大約十八、九歲吧,他說立刻回來呢!」
疑惑在我心中萌了芽。
「他說把東西遺忘在牙科醫生那邊?」
「是啊!」
「好!我去看看,年輕小伙子是吧?」
橫山不說話,只是點了頭。他有不安的表情。我向三樓的「內野」牙科診所走去。在候診室我看到以各式各樣姿勢坐著的幾個病患。瞥了一眼,找不到跟橫山的說詞相符的年輕人。為了慎重起見,我問了剛探出頭的護士。
她歪著頭想;好像相信這樣做,可以增加她的媚力似的。
「並沒有病患來取回遺忘的東西。」
「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來的時候抱著嬰兒呢!」
「抱著嬰兒?你一定搞錯了,並沒看見這樣的人!」
「謝謝,打擾了!」
「不謝!」
她很有禮貌地說。她以為我是個遺失幼兒而狼狽不堪的父親吧?我沒養過孩子,不過可以猜想,如果真的遺失了孩子,做父親的一定驚慌失措無疑,儘管我們不知道十八、九歲的年輕人是不是橫山抱著的那嬰兒的父親,不過這年輕人沒有責任感倒是真的。
我回到橫山旁邊。
「怎樣?」
橫山哄著幼兒說。
「橫山先生啊!你的運氣真不錯!」
「你說什麼來著?」
「不費一丁點兒力氣就獲得這樣可愛的幼兒!」
「別開玩笑!」
橫山翹起了嘴唇。
「不是開玩笑,說真的啊;牙科醫生那邊壓根兒沒看見有這麼一個病患啊!」
「你說什麼?」
橫山火了,在這瞬間,懷裡的幼兒猛烈地哭起來。
「別太粗暴!幼兒要求你溫柔地對待他啊!」
「你以為是別人的事,盡說些風涼話。真的沒有這樣的一個病患?」
我點了點頭。橫山好像嘴巴裡塞了滿滿一口酸梅似的。
「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
「是棄兒呀!」
「可是他叫我暫時照顧呢!」
「棄兒不一定是丟在馬路上呀!何況近來路邊也很危險。暫時托給人而溜之大吉,是最安全的。既然要丟棄小孩,已不管他的安危了,不過,做父母的,總得要找個較安全的方法吧?」
說到這兒,我覺得我的話有些語病;橫山曾說是十八、九歲的年輕小伙子呢!
這種年紀的小伙子不一定不是父親,男人到了這個年紀已十足是男性。因此,把幼兒托給橫山的年輕人很有可能是幼兒的父親。
我往下看橫山臂腕中的幼兒。幼兒有張紅臉,已經不哭了。他用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
「橫山先生,這孩子大約一歲吧?」
「大約如此,或者是七、八個月也說不定!」
「剛才那年輕人如果是父親,未免太年輕了一點。」
「是啊,就是這樣!」
「那麼也許他不是父親!」
「這是怎麼說的?」
「譬如是拐騙來的,把孩子偷來,要照顧他怕麻煩,結果把他丟了!」
「如果是這樣,這倒可以成為本報的特稿啊,立刻通知警察,徹底調查吧!」
橫山驀地興奮起來。
我並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縱使社會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不過以常識去判斷是危險的;但是會把幼兒拐騙的無情的人,不可能考慮到安全把幼兒托給別人。何況,把幼兒托給橫山的人,已被橫山看到了長相呢!
罪行尚未被發覺的兇犯最怕的,莫過於被別人看到長相。如拐騙這種案子,特別有這樣的傾向;被人看到長相關係到犯罪的發現呢!拐騙了孩子後礙手礙腳的,那麼只要丟在路旁就行。讓車子輾碎了,這對於兇犯是無關痛癢的。社會多憤怒,父母多悲嘆,那不是兇犯管得著的,本來這就是現實呢!
不過,我的猜測鼓舞了橫山卻是不容置疑。他慎重地抱著幼兒說:「不管如何,把幼兒帶回支局吧,孩子好像也餓了,對不起,麻煩你去附近店鋪買奶粉。」
「我?要我去買奶粉?」
「是啊!」
「拜託掃地的老婦人去買吧,我負擔查詢警方的工作!」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說。
2
報告警方之前,我先檢查了幼兒的衣服;因為常常會有書寫名字和出生年月日的謝函和奶瓶跟幼兒放在一起。
對這樣的父母的行為,解釋為愛的表現是錯的;因為父母若有愛,絕對不會遺棄孩子。
幼兒的衣服是司空見慣的東西,既不是貴的,也不是便宜貨。如果硬要說,是百貨公司打折時的特賣品。不過我沒有能力做這種判斷,是掃地工友時田松子如此鑑定的。
此外,她也說了一些引起我注意的話。
「這孩子是男孩,不過發育似乎比普通孩子差,一定是奶水不足,很可憐!」
「你怎麼知道的?」
「我養過五個孩子,這件事自然知道。你們以為孩子是獨個兒長大的,其實沒有父母,孩子不會長大。沒有父母而孩子獨個兒長大的說法是騙人的!」
橫山瞥了我一眼,挖苦說:「像你這樣無情的人,應該好好聽著。」
我卻不理他,拿起了電話。
我叫出「伊勢佐木」警局刑警課長守谷警部,嘗試做了說明。守谷沒有聽完我的話就說:
「棄兒不是我們管的,聯絡區公所吧!」
「我是說,是不是跟拐騙扯上關係,請你查明啊!」
「這種事件起碼在我的管區內沒發生過。我怕你會誤會,所以先說明吧,起碼我沒收到注意棄兒的命令!」
「那就謝謝你了!」
「你這樣誠懇的道謝,倒使我害怕。不過近來棄兒特別多,社會的有些地方發了瘋!」
守谷最後所說的話,我也很贊成。不過贊成不一定是不打聽。
「咯!課長,你說棄兒多,那麼另外有例子嗎?」
「也許不好說棄兒多,不過昨天接到兩件有棄兒的報告,我都委託區公所承辦了。」
「昨天?」
「是啊!」
「在什麼地方?」
「電影院有一件,百貨公司有一件。」
「百貨公司?」
「伊勢佐木町路的百貨公司,不過有些怪怪的,百貨公司來報告的,說是把嬰兒交給店員就一去不返了。」
「托人照顧嬰兒的是男人或者是女人?」
「男人。」
「是無情的父親!」
我裝作平靜的樣子說,不過也許聲音有些顫抖也說不定,守谷回答了。
「是不是父親卻不太清楚。近來的年輕人非常缺乏責任感。也許把別人交給他的孩子,覺得麻煩就托給百貨公司的店員也說不定。總之,我這邊不太清楚。」
「課長,請等一下,遺棄孩子是否構成刑法上的罪行?」
我一邊和守谷交談,一邊抽出堆在橫山的桌子一個角落的六法全書,趕忙翻開來。
刑法第二百十七條規定有遺棄罪。丟棄幼兒,可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第二百十八條更規定遺棄幼兒的若是有監護權的人,加重其刑,可處三月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因此,以目前的案件而言,如果遺棄幼兒的是沒有監護權的他人,也可處以一年以下徒刑。如果是父母,刑罰便加重。
「不過,這兒有些困難。」守谷說。
「困難?是嗎?我以為這條文夠單純明快了!」
「可是未必如此。譬如在警察局前丟棄了不會講話的嬰兒,那麼這很明顯地構成了單純遺棄罪。不過,如果他是會講話的小學生就沒罪。」
「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小學生也不具有生活能力呀!」
「這並不是有沒有生活能力的問題。所謂遺棄,便是把身心有缺陷需要保護的人,置於沒保護的狀態,讓他的生命和身體發生危險。法律是這麼講的。」
「小學生由於會講話,所以生命和身體不會發生危險啦?」
「是啊,大約如此。因此在警察局門口遺棄幼兒就有罪;不過假定把幼兒遺棄的人躲在暗處窺視有人抱起了幼兒,這情形又會怎樣?」
「課長,假定是你發現的,你一定會抱起來!」
「這不僅是我,任何人都會這樣做。這樣一來,事情就有了變化。他確認警官抱起那嬰兒,看清嬰兒已沒有生命危險而離開,那麼,遺棄罪就不成立了。」
我嚇呆了。
「法律上是這樣規定的?」
「你好像覺得不合理,不過事實是如此!」
「哪有這麼笨的法律。」
「不管是否笨,的確存在,不僅如此,也另有奇怪的規定。例如,你在走路時發現了棄兒,那時你看嬰兒,看清他跟自己扯不上關係,就裝作沒看見而走過去,很奇怪,這就不構成刑法上的遺棄罪。如果你停下來抱起嬰兒,再把他放下地面離去,那麼這就構成了遺棄罪。」
「令人吃驚!」
「跑了十多年警方新聞,而不懂這麼一點事情,不難為情嗎?」
守谷的口吻含著挖苦的意思。平常給記者逼慣了就趁此機會發洩積恨的吧?
「那麼電影院的案件如何?還是不會講話的嬰兒嗎?」
「這一個案件是把睡著的嬰兒交給鄰席的人。代為照顧的人困擾得很,只好向電影院當局報告。因此做了院內廣播,可是交託嬰兒的人卻沒出現,不過這邊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那麼這不構成犯罪啦!」
「是啊!」
守谷發出了裝模作樣的聲音。我確認了電影院名稱。然後想聯絡區公所,結果改變了主意;我想起了採訪取材要自己親自去辦的原則。這個棄兒事件有些不自然。
把托給橫山的幼兒包括在內,這三個案件也許沒有任何關係;三個幼兒是個別被丟棄的也說不定。共有的一點是,互相有一樣的可悲命運吧?
有必要調查一下。假如三件棄兒不是偶然發生的,而互有關係,那麼這裡面有犯罪的傾向。
我站了起來。
「橫山先生,我出去一下!」
橫山正看著睡在支局職員休息時用的沙發上的幼兒。
「要出去,報告警方了沒有?」
「據說棄兒是區公所管的。」
「那怎麼辦?」
「小心點。」
「為什麼?」
「如果嫌幼兒麻煩丟了,就有罪!」
「我怎麼能做這種不人道的事?」
橫山不懂幽默。他是勤快而不圓通的人,這點正是我所缺乏的特質,我喜歡他。我改變了主意,向他說明了。
橫山認真地聽我的話,忽然想起了什麼似地說:「不管這三個案件彼此之間有沒有關係,這的確是新聞。利用地方版大大地處理一下。請聯絡市公所承辦此事的記者齋田君調查一下,在這一個月內有多少棄兒。看這樣子也許超過十個也說不定。既然由你調查,順便寫篇報導吧!」
我後悔給他做了說明。向過份認真的人,不必講得很詳細;否則,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把它變成工作。
3
拿了薪水袋走出支局,我就去「野毛」的咖啡店「布耶諾斯」喝咖啡。「布耶諾斯」的咖啡並非特別好喝。只是此店的老闆娘年紀跟我一樣是三十多歲,不像是做餐飲生意的女性,在此店沙發上休息,就有某種舒鬆的感覺。平常我就感覺到,我沒有經驗的家庭情調指的是這種情緒吧!
她在櫃檯打電話,不久講完了話,就靠近來彎腰打招呼。
「在這種時間不常看到你來呢!」
「是嗎?」
「氣色不太好,喝酒過度吧,送給你胃藥好不好?」
「不是喝多了,其實是有深刻的問題而煩惱呢!」
她沉默半晌,只浮現一絲微笑。我這樣說,她好像完全不相信的樣子。
「寫在你臉上啊!」
「是嗎?寫些什麼?」
「寫著你這樣說也沒用啊!」
「別這麼說!」
「我有點兒事情要請教你!」
「什麼事?」
「你先別生氣,你有孩子吧?」
她沉默地點了頭。我這樣問她也是初次。
「我是個單身漢,不懂這裡面微妙的感情。請問父母丟棄小孩時有怎樣的心境?或者在怎樣的精神狀況下才有不如丟棄小孩的念頭?」
「是嗎?這查問太難了,我從沒想到過這一層,一定是小孩礙手礙腳,不得不丟掉的吧!」
這是平凡的回答;這種程度的答案不必由她來教我,單身漢的我也可以推測。
店裡並沒有別人在;這也使得我大膽一些。很早以前我就聽說她結過婚,生過孩子,現在她和女傭人倆個住在一起。當然結婚的對方男人是怎樣的人,怎樣處理了幼兒等事情是不清楚的。
我不以為我是個對女性不體貼的男人,不過也不見得是溫柔的。說自我辯解吧,我只是沒邂逅到想要體貼一番的女性罷了。所以我敢說出如下的一段話。
「你說的常識性的回答誰都會,這種程度的話我也會說。不過這不是真實,雖不是錯誤,但也不見得正確。我所想知道的是將要和小孩分手,或者分手之後做母親的人的心態。」
她的視線離開了我,舉起右手整理散開了的頭髮,其實頭髮並沒有太亂呢!她的視線不安地上下移動著。
「父親和母親雖然一樣是生孩子的,不過卻有些不同。做父親的有必要時可以離開孩子,可是母親能不能做到這一點?」
「為什麼要問我?」
「我是個男人,不懂這事。」
「就是這樣嗎?」
「希望從有體驗的人聽到啊!」
「新聞記者很殘酷!」
「也許吧!」
「據說獅子會把自己的孩子推落谷底,我想那獅子一定是公的。」
「是嗎?」
「母獅一定做不到,你滿意這答話嗎?」
「滿意!」
「能對你有所幫助,我很高興!」她說。
可是我並沒有忽略,她眼睛裡的淚光。我把咖啡錢放在桌上。
「借個電話好嗎?」
「請便!」
我們之間的談話失去了親密,顯得冷淡起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我和在市公所記者俱樂部的齋田記者取得聯絡。據齋田的報告,棄兒每個月都會發生數件。只是把幼兒托給人家的手段很少。我問道:「那麼以數目來說算不算多?包括橫山先生的幼兒,兩天內有三件,這不算多嗎?」
「不見得特別多。」
「那麼,被丟棄的孩子怎麼辦?」
「孤兒院會收容他們吧?」
「收容他們。這種說法不好,請你正式調查一下!」
「我明白了,我去調查。」
當我打完電話的時候,一個年紀約二十歲的年輕女人走進店裡。
「咦!你外出了?」
這樣說的是盡量不看我這邊的老闆娘島崎敦子。
「是啊!沒問題了!」
「可是氣色不好呢!」
年輕女人有蒼白的臉孔。好像很疲倦似地在沙發上坐下來。
就在這當兒電話響了。敦子說聲對不起而拿起了聽筒。
「是的,是布耶諾斯……是啊,她在這兒,我剛剛罵她呢……不!剛到,我叫她聽電話!」
她把聽筒遞給年輕女人。
「他打來的?」
年輕女人這麼說。也許是我的臆測吧,我覺得她的眼睛似乎亮了起來。
「是啊!他很掛慮啊,讓他這樣擔憂,不太好吧!」
敦子像責備似的說。
年輕女人縮了縮脖子。
敦子和年輕女人長得十分酷肖;大概是姐妹吧。我不好長期逗留在此地。
我慢慢地走出布耶諾斯。平常她用親切的聲音說「再來啊」而送我,但是今天她用:「謝謝你了!」的一句話送我出去。我發覺是用過去式說的話,摒棄了未來的事實。
走出布耶諾斯,先到百貨公司。我求見總務主任,想問他有關幼兒寄託的事情。
他不想說,百貨公司不喜歡此事上報。我以不提百貨公司名稱為條件,請他幫忙採訪。
「可是本店不喜歡因此事上報!」
「不是百貨公司丟棄小孩的吧?」
「是啊!當然!」
「不僅如此,百貨公司為了可憐的嬰兒餵他吃牛奶是不是?」
「是啊,正是如此!」
「如果我寫所有女店員都在禱告,為了嬰兒,呼籲父母早一天來抱回去,那麼百貨公司給人的印象是不是很好?」
主任想了片刻,答應了。
「那麼我叫女店員來,說一下當時的情況。」
實在是不值得誇讚的手段,不過他顯然上了當。
不久,名叫加山的女店員出面了。她說,時間大約是下午三點鐘左右。當她拿著傳票走出售貨處要到別館配送部的時候,在化粧室前面被年輕人喚住了。
「對不起,我上廁所時請你暫時照顧。」
這樣一說,那小伙子就把懷裡的幼兒遞給她。
本來百貨公司設有顧客買東西時照顧小孩的地方,也配有保姆,不過,到那邊去還有一段距離。她判斷,請顧客帶到那邊去,怕顧客誤會是很冷漠的做法,而且也不見得多費時間,所以也就接下來。
年輕的小伙子走進廁所。
女店員就在那門前哄著幼兒等年輕人出來。過了十分、二十分鐘,他並沒有出來。
她無法進入男用廁所,以致困擾不已。她去鄰近售貨櫃請夥伴來幫助,男店員就進去廁所裡查看。
「可是他並不在。」女店員說。
「在這段時間你一直站在廁所前面嗎?」
「是啊!」
「那男的可以從別的途徑走出廁所嗎?」
「不可能。不過一開始我就注意看著嬰兒的臉,對出入的人並不是很注意的。」
「那男的幾歲?」
「大約十九或二十,還很年輕。」
「有沒有什麼特徵?」
「是啊!穿著藏青色西裝,運動衣,身高跟主任差不多,是瘦削型的……其他,我想起來了,鼻子旁邊有顆黑痣。」
主任跟我的身高差不多,簡言之,是一百七十公分左右。
「講話有沒有鄉音?」
「沒有。」
她能夠記這麼多,實在夠好了。她是觀察力敏銳的人。可是這也無助於查明那男人有關的線索。坦白講,其實什麼線索也沒得到。我謝了她後走出百貨公司,走向約在一百公尺前方的電影院。
靠近傍晚,伊勢佐木町路因行人而熱鬧。各種階層的男女,絡繹不絕。帶小孩的也不少;有老人,也有年輕人,不過大多數是女人。帶孩子的男人,在我站著看的片刻間,只看到一人。
這有些奇怪,不過事實如此。
然後走向電影院。
在那兒也得不到任何具體的證言。起初,被托照顧小孩的是看電影的男顧客。電影院沒查明他的住址和姓名。遺棄小孩的是女人沒錯,我只間接到得到證言。
從電影院來看,伊勢佐木警察局很近。
我從正面走進刑警隊,找守谷。守谷不在他座位上。也沒有外出的跡象。桌上放有香煙和打火機。
「請問課長先生在那裡?」
我向留在房裡的中年刑警中的一個人問道。
「剛剛還在這兒!」
「是不是到局長室去了?」
「也許吧!」
「那麼我去瞧瞧!」
儘管這樣說,可是我沒到局長室去。守谷由於職責的關係,絕不會不交代行踪就擅自離開。如果要去局長室,也一定會有交代;否則發生某種事件要報告時會惹起問題。部屬的刑警沒道理不知道他的行踪。
守谷在警察局的某個地方是沒錯的,而且不抽菸的話,一定在審問室。奉公守法的他,絕不在審問中抽煙,刑警中有人讓對方抽煙,憑此而企圖造成一種通謀的情調,這有相當效果是不可否認的,不過守谷不做這種審問。
我去三樓瞧瞧。
在一間房間裡看見守谷背著窗戶坐著。我立刻關了門。審問嫌犯時不打擾,是我們和警方間的默契,不過,雖是一瞬間,我也沒放過對坐在守谷面前的人的觀察。
她背著門口坐著,所以有關年齡和面貌不太清楚,不過的確是女人。從她樸素的洋裝色彩去看,一定是上了年紀的人。
暫時走出警察局,走向區公所。
在民生課查問的結果知道,昨天的棄兒當天就送到市立育幼院了。我需要知道詳情,可是課長並不在座位上,而且名叫園井的事務官剛好外出不在。
「如果園井先生不回來,就不知道今後會採取怎樣的措施嗎?」
「是啊,他不回來就不知道。」
我覺得太官僚了些,但也無計可施。
「園井先生幾時才能回來?」
「大約快回來了,他到伊勢佐木警局去呢!」
「到警局去啦?」
「是啊!」
「被傳喚的?」
「去商量事情。」
「發生了什麼事嗎?」
對我的查問他並沒有回答。應對我的中年課員不停地吐煙。
就在這當兒,課長回來了。我上前遞上名片。課長名叫長山,很客氣的答了禮。
「剛從報社來的吧?近來很奇怪,棄兒事件特別多。」
「是啊,這令人困擾呢,所以我就叫承辦人去警察局商量。」
「商量什麼?」
「昨天有兩件,今天也有一件。昨天的兩件是愛美之家照顯的幼兒:簡言之,照顧不周!」
「什麼叫做愛美之家?」
「它是私立的托兒所,收實費收容寄養幼兒的地方,可以說是把養父母予以企業化的吧?近來雖生下孩子,可是覺得養孩子很麻煩的缺少責任感的父母增多,所以著眼於此的吧,不過把寄養的幼兒讓人偷出,實在太不像樣了!」
「一點不錯!」
我雖然隨聲附和,可是心裡實在是很緊張的。我初次聽到把養父母予以企業化的這事兒,同時對此種托兒所也感到可疑。
「今天下午好不容易才來報告。孩子被竊是昨天的事情。隔了二十四小時才來聯絡,真太懶散了!」
「愛美之家到底是誰經營的?」
課長翻了文件說,是中區長者町五十歲的脇島梅子。
「這家寄養的小孩大約有十二、三人。」
「正確的情形不清楚嗎?」
「不太清楚!」
「因為是私立的,區公所不能任意干涉,而且也沒有領輔助金。」
「說是實費,那費用大概多少錢?」
「不知多少錢!」
「脇島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沒有見過,好像以前在某家托兒所當過保姆,擁有保姆的資格。」
他說,更詳細的事情,除非園井事務官回來,否則他也不清楚。我無法等下去。
4
走出區公所,我趕忙回到警察局。守谷仍然不在他的座位上,甚至香煙和打火機也消失不見了,刑警的行為跟往日沒什麼不同,簡言之,去打聽事情回來的正在整理文件,也有不回來的。為了慎重起見,我跑到三樓去探望,可是沒有人在。
刑警課長一定要等為了打聽事情而散開的刑警回來做當天的報告。既然有刑警還沒回來,他絕對沒有回家的道理。
我走到局長室前去。從房間裡洩漏出交談的聲音。我問了警察局的女職員。
「有客人?」
「不,是刑警課長!」
我坐在警務的辦公桌,跟她閒聊。不久守谷出來了。他瞥了我一眼,就腳步快速地爬上二樓去。
我走進局長室。
「你好!真是稀客!」
局長高野是個矮胖的漢子,我們記者給他取了個綽號叫「豆坦克」。他離開了桌子,在客人用的沙發上坐下來說:「叫杯咖啡吧!」
普通刑警是不管新聞記者怎麼風評的,可是警員升了官,對我們就非常和藹可親。
「剛喝過了。」
高野嗯了一聲就說:「你這樣的大記者出現,我就要當心了。目前並沒有你特別要注意的大事件發生呢!」
這當兒來了電話。局長說:「我就是高野!」立刻用傲慢的聲調接著說:「嗯,好了,我明白。」
這電話不是由外面打進來的,很明顯的是來自局裡。我等待他把話筒擱下來就說:「大概是守谷先生吧,他可能是說,剛報告的案件暫時別讓新聞記者知道,是嗎?」
高野苦笑了。
「真拿你沒辦法!」
我斬釘截鐵地說。
「有關愛美之家,你們一定開始調查啦?」
高野微笑的臉一直靜止著,驀地變成扭曲的表情。
「你怎麼知道的?這樣問你也沒用吧,不過還是禁不住想問一下。」
「是偶然的呢!」
我說明了詳情。
差不多所有的警察,任何事都採取秘密主義。特別是調查中的案件,不願意透露出來。他們害怕被我們攪亂了。的確攪亂的記者不少。換了我,有必要時也會如此做。
然而有關這樁案件,不怕被別的報社搶先,所以我願意跟警方合作,交換情報。
「……就是如此這般,到了區公所就發現了愛美之家的事情。剛才刑警課長在調查某一個女人,也許她就是脇島梅子吧?」
「不!我們還沒傳喚與愛美之家有關係的人,今天請來的是區公所的人。」
我以為事務官一定是男人,可是民生課的園井事務官竟是個女人。
「那麼,局長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高野佯裝不知。
「我問的是,要不要搜查愛美之家?」
「怎麼可以搜查?有關管理事宜,並非警方所管轄的範圍。」
「偷孩子不就是犯罪嗎?」
「是啊!可是愛美之家這邊卻是被害者啊!談到搜查,我們必須查出偷孩子的人,不過有關此事,暫時別寫好嗎?」
「為什麼?如果被偷的孩子還沒有送回,為了安全起見,我可以擱置不寫。可是孩子不是無恙地送回了嗎?偷孩子的傢伙有什麼目的,雖不太清楚,但是,有關孩子的生命身體已沒有危險了吧?」
「問題就在這兒。」
高野用認真的口吻說。
「在報紙上報導出來,偷孩子的罪犯一定會提防,是吧?」
「這也是原因之一。」
「此外還有什麼?」
「真叫人困擾!什麼地方不好丟,偏丟在報社。不好幹!」
「要找我們的毛病,卻一點也沒有,把罪犯抓到後向他發牢騷才是。告訴他別在報社幹壞事。」
「那麼,無論如何一定要寫了?」
高野目不轉睛地凝視我。那是很有魄力的眼光。
「局長!咱們並不是初次見面的,你應該瞭解我的脾氣!」
「我懂了。那麼我說明詳情。不過,暫時別報導出來。不過,我可以在公開的時候一到,搶先告訴你!」
我點了點頭。這是某種交易,以前並非沒有先例。高野開始說明了。
「有關愛美之家必須慎重調查;因為以前警方收到投書;說是照顧幼兒不周請警方取締。」
「什麼時候?」
「差不多三、四個月前!」
「以警方來說,只憑這些,無法採取行動。如果有明顯的虐待證據,好歹可以採取行動,可是暗地裡查訪,沒發現虐待的事實。有關養育的方法,警方無權過問,只好隨它去!」
「此次怎麼辦?」
「我不以為用企業方式來經營養父母是好的,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人有男女,而肉體會結合。其中有人把生下來的孩子當作障礙交給別人去扶養,這也無可避免。對這種人而言,有這麼一個收養場所也有些幫助吧?這並非真正的慈善,表面上的慈善事業吧!」
「拿了人家養育費也算嗎?」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好了,局長!你對慈善事業的個人見解容後慢慢地聆聽吧,現在我要知道的是愛美之家是否偽裝的慈善;簡言之,從幼兒的雙親拿到的費用是不是真的用在幼兒身上。警方有必要調查此事吧?假如把這費用侵占,愛美之家的經營者自己花掉,這難道不構成侵占罪?」
「是啊,所以請你暫時按下不報導啊!」
高野像下了結論似的說。
5
回到支局,橫山在太陽穴附近浮現著幾條青筋。他故意看著壁上的鐘。
「你好像要說,現在已是七點鐘了,是不?」
「你知道就好,我不說!」
「嘴巴裡不說,可是你想要說是吧?好了,先告訴你,有關棄兒的稿件暫時不寫!」
「為什麼?」
我說明跟高野之間的約定。「我問你,留下幼兒的那個年輕小伙子,鼻子邊有沒有黑痣?」
「黑痣?」
橫山歪著頭想。
「你這樣說,好像他有……」
「身高跟我一樣高嗎?」
「是啊!」
「那麼,沒錯。這個傢伙有偷小孩子的怪癖!」
橫山有不可思議的神色。
問題在於托給橫山的小孩,到底是哪個地方的小孩。此外,昨天兩樁案件之中,電影院的案件不是有黑痣的傢伙所幹的,那麼那女人跟他有沒有關係?
橫山聽到我說的話,他說:「不過他為什麼故意把幼兒丟在新聞社的建築物裡?要丟嘛,地方多得很!」
正如橫山所指出的:丟在百貨公司更萬無一失,對罪犯和幼兒來說,這是最好的方法。
實際上這是不可思議的。儘管新聞社的建築物裡有牙科診所和律師事務所,可是終究是不太適合丟棄幼兒的地方。有黑痣的傢伙應該十分瞭解此點。可是他竟選擇了這個地方。在那背後不知藏著什麼理由?或者是沒有什麼深刻的理由,只是那傢伙智能低,沒想到這一層?
「男女搞了應該搞的事就會生下孩子。十分明白這一點又無計可施,這就是社會啊!」
橫山似乎大徹大悟了似地說。
我不贊成他的說法。有關男女關係,我有一己的意見,不過跟橫山討論也沒意思;人是按照一己的思考方法去行動,此外別無他法。
當我跟橫山商量好明天的採訪事宜而將要步出支局的時候,常去光顧的酒吧女侍葉子進來支局。她一看見我就露出潔白牙齒表示逮到了的意思。相反地,我這邊使勁地咬住了嘴唇。
「碰巧!」葉子說。
「很不巧!」
「你與其來這兒,倒不如去店裡上班款待客人不是更好嗎?」
「今天公休!」
「店嗎?」
「不!是我!」
我認帳了。我以為過了七點鐘後回到支局,在這樣的時刻,女侍不會來收帳,這好像過份樂觀了些。
「找個地方請你吃晚飯好嗎?」
「別張羅!」
「為了你,我只好自不量力了。」
我跟葉子一起走出支局,走到伊勢佐木町路的餐廳。白天有泥濘水面的大岡河,如今映照著河岸的水銀燈光,閃閃發亮。說坦白點,我以前跟葉子有過關係。那時候,我和葉子彼此在自然的心情下有做愛的慾望。
「我會想起來呢!」葉子說。
看我自己由此不禁吃了一驚,那麼我是比自己想像的更純情也說不定。葉子繼續說。
「大概是六年前吧,我曾經站在橋上想要投河自殺呢!」
「是在認識我之前吧?」
「是啊!我對人生絕望,厭煩得不想活下去了!」
「只要人活著,總會碰到這樣的事!」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知道!」
「小孩死了。」
「是你的孩子嗎?」
「是啊,今天是他的忌辰。這樣的日子,我不想去店裡上班,你瞭解吧?」
「那麼老公呢?」
「不是老公,是個職員,他有太太,不過對我說過他是個單身漢!」
「壞傢伙!他現在做什麼?」
「好像死了,公司的人這樣說!」
我想,這大概是謊話。公司的人為了保護同事而說他死了。
「那麼,失去了孩子,母親就想死嗎?」
「我是如此。女人跟男人不同。是從自己的肉體分娩生出孩子的,有九個月之久在自己體內養他長大的!」
葉子的話裡有迫切的真實感覺。身為男人的我對此事不敢再插嘴了。既然是休假,那麼飯後可以到別的地方去,不過我不能這樣做。很有禮貌地吃完了飯,我把她送回公寓。
第二天,我去訪問愛美之家。
小小的院子有小孩玩的鞦韆和沙坑,可是看不見小孩。而且二層樓的木造房屋相當老舊。
叩了玄關的門,年紀大約五十歲的婦女出來,我沒取出名片。
「我要見脇島先生。」
「園長此刻外出!」
你不就是脇島嗎?我險些說出來。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有什麼貴幹?」
「我有一個親戚想把孩子寄養在這兒;太太生病死了,他人又轉任到北海道去。把孩子一起帶到那兒太麻煩了。所以他回來之前的這一年間想把他寄養在這兒。他本人應該親自到這兒來,可是因車禍住院呢!小孩暫時由我照顧,不過我希望趕快決定好。」
「孩子幾歲了?」
「十個月的男孩。如果有入園指引之類的小冊子,請你讓我看看!」
她點頭答應。我就走進裡面。我聽到不知從哪兒傳來的小孩哭聲。我被帶到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是三個榻榻米大小的地方放了桌子和書櫥以及掛著黑板。她取出小冊子以及入園申請書。
我瞥了一下,小冊子儘管寫著美麗辭句,印刷了內部的照片,可是那照片不真實,比實際上照得更美。
「我可以趁便看看育兒設備嗎?」
「現在是上午休息時間,不能請你看!」
又聽到了哭聲。
「孩子在哭呢!」
我催她去照顧小孩。她皺了皺眉頭走出走廊叫:「青井君,去看看育兒室!」
那好像是睡著的小孩醒來的哭聲。從走廊那邊出現了年輕男子。我吃了一驚。因為名叫青井的年輕男子鼻側有黑痣。
「什麼事情?」
青井粗魯地說,瞥了我一眼。
「去育兒房看看,好像在哭!」
「我去的話會使小孩哭得更厲害。」
「真沒辦法,那麼留在這兒招待這位先生好了!」
青井點頭了。等她一出去我就發問。
「現在收容了幾個小孩?」
「十二個。」
「讓我看看小孩住的地方。」
「你打算把孩子寄養在這兒嗎?」
「是啊!」
「看了也沒用。」
「為什麼?」
「我講個悄悄話,還是寄養在公立正式的地方好!」
「公立的已經滿了,才來這兒,只要帶我去看看可讓人看的地方就行。」
青井點頭答應,站起身來。
隔壁就是第一育兒房。牀有四個,裡面兩個卻是空的。兩個幼兒吸著奶瓶睡著了。在這個當兒,剛才的女人回來了。她露出險惡的表情,所以我搶先說道:「現在,正在參觀呢!」
「青井君,就準備午餐吧!」
女人用嚴厲的聲調說。
小孩都睡得很安詳。我不知是男孩或女孩。我只能說他們天真無邪,充滿安詳。
6
她把我送到玄關;也許含有監視之意吧?我謝謝她;說我會立刻和親戚取得聯繫來辦手續。不消說,這是扯謊。假如情況像我捏造的故事一樣,我也不會把幼兒寄養在此。我感到有些揮不盡的寒冷底印象。
在門前我回頭過去看。
旁邊側門有一輛轎車停在那裡,還看見了一對男女的影子。男的是名叫青井的年輕人。兩個不知講些什麼,發覺了我之後就閉嘴不講,一起朝我這邊看來。我的太陽穴大大跳了一下脈搏;因為那女的很酷肖布耶諾斯老闆娘的妹妹。
我無法靠近他們。我壓抑住要回頭去看他們的欲望,繼續走了五十公尺,拐了彎。
我暗地裡偷窺他們。可是看不見他們倆。而且剛才停在那裡的轎車開始跑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們倆是不是都上了車。如果要跟蹤嘛,我卻沒有車子。不巧,這兒是計程車稀少的岔路中。
疑問湧上心頭。
把孩子丟在百貨公司和報社的,百分之九十九是青井無疑。
百貨公司的棄兒是愛美之家所收養的;那麼青井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此外,丟棄在報社的,似乎是別地方的幼兒。青井從哪兒偷抱了幼兒?把幼兒丟在電影院的女人又是誰?而青井和老闆娘的妹妹究竟有什麼關係?
我來到馬路,叫了一輛計程車駛到布耶諾斯。
我準備說「厚臉皮的又來了」這一句話,不過我用不上它。看不見老闆娘,只有常在櫃臺後泡咖啡或吐司麵包的名叫禮子的小姐在。
我叫了咖啡後問了禮子。
「老闆娘去了哪兒?」
「休假呢!」
「患了感冒嗎?」
「我不知道!」
禮子講得很曖昧。
「剛才碰見意想不到的人呢!」
「是誰?」
「老闆娘的妹妹啊!」
「老闆娘的妹妹?」
「是啊!」
「奇怪!」
禮子詫異的看著我。
「為什麼?」
「因為老闆娘沒有妹妹呢!」
「奇怪!昨天在這兒見到她啊!很像老闆娘呢!」
「咦!不是她妹妹,是老闆娘的小姐,叫做美樹子。好像是老闆娘十九歲時養的孩子。她現在身體不舒服而不能去上班,她是有工作的。」
我無法立刻講出接下去的一句話,我喝了杯裡的水,抽了煙又說。
「我聽說老闆娘是跟傭人兩個人住在一起的,不是嗎?」
「是啊!」
「那麼女兒是在別處過活的?」
「是啊!」
「為什麼這樣做?昨天看起來好像不必要分居呢,母女關係不是很好嗎?」
「很親密啊!不過這是按照美樹子的希望而分居的。」
「為什麼?」
「她曾經結過婚,也生過孩子。」
「真的嗎?」
「是啊,高中一畢業立刻跟男人同居!」
「是個名叫青井的男人嗎?」
「不是,那個人是現在的情人。」
「跟怎樣的男人結婚的?」
「詳情我不曉得,不過跟那男人已分手了,他是個最低劣的傢伙呢!」
禮子斬釘截鐵地說著盯住我看,好像我就是那低劣的男人中的一個。
「低劣的男人,是嗎?」
「是啊!當美樹子生下了孩子,他就說不是自己的孩子呢!」
「嗯,那以後怎樣了?」
「又能怎麼樣?給人這樣一說,女人可以忍受嗎?這是對女人最大的侮辱啊!美樹子當然跟他一刀兩斷!」
「小孩哪一方收養?」
「寄養呢!」
「在哪兒?」
「在東京的醫院,在那邊生下的。寄養了一年。據說,現在這樣的父母很多!」
「小孩幾歲?」
「大概不足一歲,男孩呢!」
我有不祥的預感。不過預感很少有吉利的,大多是不祥的預感。
「東京的哪一家醫院,你知道嗎?」
「不知道。」
「老闆娘家有電話吧,請打聽一下!」
「打聽什麼?」
「東京醫院的孩子也許被人偷走了呢!」
「我不要,我不敢打這種電話。」
「那麼,我來打!」
「我不敢隨便告訴你。」
「你很頑固,將來結婚以後仍然這麼頑固,老公會討厭你!」
「討厭我也沒關係!」
「總之,打電話比較好,我去警察局一下。擱下不理也許會釀成大事件!」
我這樣說就站了起來,不這麼說,禮子一定不會聯絡。
我走出布耶諾斯就叫車駛到伊勢佐木警察局。
高野局長在場,看到我就說:「怎麼了?臉色也變了,不像平日的你啊!」
「把幼兒丟棄在百貨公司的人是誰,我已經明白了。他是在愛美之家工作的名叫青井的年輕人!」
「在那裡工作的?」
「是啊!」
「這麼一說,前後說的顛倒!」
「顛倒也就算了。還是立刻派人去好!」
「現在已約談了脇島梅子。守谷君正在審問之中。那個地方的經營混亂之極,好像把牛奶錢及其他費用都侵占了不少!」
「慢一點審問脇島梅子沒關係,可是那名叫青井的年輕人也許會遠走高飛呢!」
我的認真似乎打動了警察局長。他把守谷叫來,讓我說明一番,叫他派搜查員去。守谷說沒有逮捕狀,所以要將他當作證人,請他來約談而走出局長室。在這當兒瞥了我一眼,好像怪我愛管閒事似的。
我借了電話,打到布耶諾斯。
禮子說老闆娘急著要跟我聯絡。我問了電話號碼,立刻掛了電話。
「不說客套了,嬰兒無恙?」
「太不好了,昨天下午美樹子的朋友帶出去了,醫院方面因他常來找美樹子而認得他,所以疏忽了,怎麼辦?」
「你跟你女兒聯絡了嗎?」
「好像出去了,電話沒人接。」
「我知道了,那麼請到報社來,我也立刻回去,如果有嬰兒的照片請順便帶來!」
「好!」
她的聲音發抖了。
我跟橫山聯絡,拜託他調查昨天的棄兒到底收容在那兒以後走出警察局。
回到報社以後大約過了二十分,臉色蒼白的老闆娘出現了。我看了她帶來的照片。橫山和打掃工人的時田松子都承認他是昨天的嬰兒。
高野來聯絡是三個鐘頭後的事情。在局長室迎接了我的他,有著啞巴吃黃蓮的神色。
「剛才從小田原警察局有了聯絡。一對年輕男女搭的車子從『早川』前面的山崖跌落下去。坐在前座的女人死了,可是男的還沒斷氣,講了許多話!」
「是青井吧?」
「是啊!青井是脇島梅子的遠方親戚,在愛美之家工作,由於愛美之家的做法太不人道,為了喚起輿論,所以把幼兒偷出來丟棄。在電影院託付給不知名的女人,這個女人覺得麻煩又托給鄰座的人。全都是鐵石心腸的人。丟在你報社的是美樹子的孩子,選上報社是因為第一個丟棄的幼兒的事情至今還沒有一家報社報導出來,他無論如何要報紙把它披露出來。可能不好專把自己地方的幼兒帶出來的吧!」
「美樹子不知道此事嗎?」
「我們還沒有問到這個事情……」
「是強迫殉情嗎?」
「不知道,不過近來的年輕男女所搞的事情,我一點也不懂!」
高野憮然地說。
說到不懂,我也不懂。不過有些事情我倒懂;那便是我再也不能在布耶諾斯喝咖啡,再也不能享受那種家庭情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