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殺了她》東野圭吾/劉姿君譯
《二○一五年九月四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1
和泉園子的第二張信紙寫到一半,寫了錯字。她試著塗改,反而弄得更髒,不禁皺起眉頭,將信紙撕下並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筒裏。
重寫前,她又將第一張看了一遍,對所寫內容不甚滿意,也把這張給撕了,同樣揉一揉丟掉。這次紙團沒瞄準垃圾筒,撞上牆壁,反彈後落在地毯上。
她雙腿仍平攤在玻璃矮桌下,身體放低,伸長了左手,手搆到揉成一團的信紙,撿起來再往垃圾筒扔。但這次也沒進,掉在牆邊。她決定不管它了。
她直起身子,再度面向信紙,但已放棄寫信了。她覺得要把此刻的心情化為文字,本來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園子收起信紙,放回書架,然後把鋼筆插進小丑造形的筆筒。再將小丑的帽子戴上,筆筒看起來就只是一尊瓷偶。
接著她朝時鐘瞥了一眼,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無線電話,按下最熟悉的號碼。
「喂,這裏是和泉家。」話筒中傳來哥哥不帶感情的聲音。
「喂,是我。」
「哦,園子啊。」他說。「還好嗎?」
這句話哥哥每次必問。園子也很希望按照往例回答「很好」,但她連這點精力都沒有。
「唔……,老實說,不怎麼好。」
「怎麼,感冒啦?」
「沒有,不是生病。」
「那……出了甚麼事嗎?」哥哥的語氣立刻緊張起來。園子簡直可想見手持話筒的他,忽然挺直背脊的模樣。
「嗯,有點。」
「是甚麼事?」
「很多啦。不過別擔心,我沒事的。明天我可以過去嗎?」
「當然可以,這是妳的家啊。」
「那,明天我要是能回去就回去。哥哥要工作嗎?」
「不用,我明天休假。不過到底是出了甚麼事,妳倒是先告訴我,別吊我胃口。」
「抱歉,我亂講的啦。哥你別放在心上,明天我就會比較有精神了。」
「園子……」
聽筒的另一端傳來低低的沉吟聲。一想到哥哥的焦慮,園子不禁有些過意不去。
「其實啊,」她小聲說,「我被背叛了,對方是我本來很相信的人。」
「男人?」哥哥問。
園子不知該如何作答。
「除了哥哥,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怎麼回事?」
「我想,」她略略放大音量,以深沉的聲音繼續說:「我大概死了最好。」
「喂。」
「開玩笑的。」她說著,笑出聲來讓哥哥聽到。「對不起,我這個玩笑開得太過分了。」
哥哥沒說話,多半是感覺到事情不是一句「開玩笑的」就算了。
「妳明天一定要回來哦。」
「如果能回去的話。」
「一定哦。」
「嗯,晚安。」
園子掛斷電話後,仍盯著電話看了好一會兒,因為她覺得哥哥會再打來。但電話並沒有響。看樣子,哥哥比園子自以為的還要信任妹妹。
可是,我沒有那麼堅強──園子朝著電話喃喃地說。就是因為不夠堅強,才會打電話回去,故意讓哥哥擔心。因為我好希望有人能瞭解我現在的痛苦。
2
和泉園子與佃潤一是在去年十月相遇的,地點就在她上班的公司附近。
園子任職於一家電子零件商的東京分公司。公司租下辦公大樓的十樓與十一樓,大約有三百名員工。總公司雖位於愛知縣,但若說公司真正的中樞是東京的分公司,其實也不算錯。
園子隸屬於業務部,部門約有五十人,其中女性包括園子在內有十三人,絕大多數都比她年輕。
午休時,園子都是單獨去吃飯。同期進公司的同伴全辭職後,中午她就很少和別人一起用餐。以前公司的後進常來約她,但現在也不會了。她們也察覺到:和泉小姐好像比較喜歡一個人吃飯。當然,這樣她們也可以不必費心與她周旋。
園子不想和後進一起吃飯,是因為雙方對食物的喜好截然不同。她喜歡日式料理,就連早餐也多半是吃米飯,但小她幾歲的那些後進卻都偏愛西式料理。園子雖然也不討厭,但每天吃會覺得膩。
她打算去吃蕎麥麵,因為她在距離公司走路十來分鐘的地方,發現了一家好店。這家店的湯頭清甜,她最喜歡他們的天婦羅蕎麥麵。來自愛知縣的她,本來是烏龍麵的支持者,但來到東京之後,也開始懂得蕎麥麵的美味。而且這家店新開不久,她還不曾在這裏遇過熟面孔,這可能也是她經常光顧的原因。吃飯時還要滿臉堆笑,這種事最痛苦了。
園子一轉進蕎麥麵店所在的小路,便看到有個青年在路邊賣畫。其實這青年只是坐在一張折疊椅上看雜誌而已。十幾張畫沒有裱框,畫布就這麼靠著後面大樓的牆壁放著。不懂畫的園子也知道這些畫是屬於油畫類。
青年看起來年紀比園子小,大約二十四、五歲吧。穿著合成皮製的黑色運動夾克與雙膝有破洞的牛仔褲,夾克裏面是T恤。臉色不怎麼好,像早期玩音樂的人一樣,非常削瘦。即使園子停下腳步,他也沒有把埋在雜誌裏的臉抬起來的意思。
園子把那十幾張畫看了一遍。放在正中央的一幅畫吸引了她,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畫的是她喜歡的小貓咪。至於畫得好不好,她一點都不懂。
看了一陣子畫,再看向青年,不知何時他也抬起頭來看著她。削瘦的下巴上留著鬍渣。表情雖然憂鬱,但她卻在那雙眼裏看到純真。這位女客人也許喜歡我的畫──那雙眼睛懷著這樣的想法和期待。
園子心想,就回應一下他的期待吧。用不著大費周章,只要問他這個多少錢,這樣一句話就夠了。
但是正當她要開口,有個人進入她的視線。
「啊,和泉小姐。」那個人大聲叫道。
他是園子的上司井出股長。井出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走了過來。他本來就頭大身短,這樣看起來身材更加短小。
「妳在這裏幹嘛?」他一面問,視線一面在園子和她身旁的畫來回掃視。
「我正想去那邊的蕎麥麵店。」她回答。
「哦,原來妳也知道那家店啊。有人跟我說那裏不錯,我也正打算過去。」
「這樣啊。」園子在臉上堆起笑容,心想這下又少了一家可以去的店了。
井出邁出腳步,園子也不得不跟上去。回頭看青年,他的視線已經又回到雜誌上了。他一定也把她當成那種只看不買的客人,這讓園子覺得有點遺憾。
「妳對畫有興趣?」井出問。
「沒有,也說不上有興趣,只是覺得其中有一張畫還不錯,停下來看看而已。」
說完後她心想:我為甚麼要找藉口?
井出對她的回答似乎沒有任何想法,只點了一下頭便說:
「不過,真不知道那種人到底有甚麼打算。」
「那種人?」
「就是那個賣畫的年輕人啊。我看他八成是甚麼美術大學畢業的,因為這陣子不景氣找不到工作,才在那裏賣畫。不過他那樣行嗎?真想問問他對將來到底是怎麼想的。」
「大概是想靠畫畫維生吧。」
園子的回答讓井出苦笑。
「能夠靠畫畫過日子的人,只不過那麼一撮而已。不,應該說一小撮才對。明知道這樣竟然還要繼續下去,真叫人懷疑他們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年紀輕輕卻不事生產,想當藝術家的人多少是在逃避現實。」
園子並沒有附和上司,心中暗罵:你根本完全不懂藝術,還真敢說,並對自己竟然要和這種人一起吃中飯暗自歎息。
她在蕎麥麵店吃了鴨肉蕎麥麵,因為井出先點了她原本想點的天婦羅蕎麥麵。
井出邊吸鼻水邊吃天婦羅蕎麥麵,還一邊和園子閒聊著。話題都圍繞在結婚上。這個股長似乎認為自己有年近三十卻還未婚的女部下,是一件丟臉的事。
「工作當然很好,但是我們做人吶,養兒育女也很重要。」
才不過吃一碗天婦羅蕎麥麵的工夫,這句話井出就重複了三次。園子不斷陪笑,完全食不知味。
園子的公司是下午五點二十分下班,但因為今天要加班,她離開公司時已經超過七點了。她原先一如往常地朝車站方向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中途轉進叉路。就是她中午去蕎麥麵店的路。
可能已經不在了──她帶著這種想法走到了青年賣畫的地方。他還在,但好像已經收攤了,正在收拾畫作。
園子慢慢靠過去。他正在將畫布收進兩個大包包內。園子沒看到那幅小貓咪的畫,大概已經收起來了。
青年發覺有人來了而回過頭,瞬間大感意外地張大眼,但並未停下手邊的工作。
園子做了一個小小的深呼吸,下定決心地說:
「那張貓咪的畫賣掉了嗎?」
青年停止動作。但他甚麼都沒說,接著手又動了起來。
正當園子以為對方不想理她的時候,青年從其中一個包包裏拿出一張畫布。就是貓咪的畫。
「我的畫從來沒有賣出去過。」他把畫遞給園子時這麼說。態度雖然直接,但那口吻聽起來卻有幾分靦覥。
園子再度觀賞那幅畫。不知是否是路燈的關係,那幅畫與中午時有點不同。畫中主角是一隻茶色的貓咪,正抬著一隻腳在舔自己的大腿內側。貓咪為了不翻倒而用另一隻前腳勉力支撐著的模樣,莫名地惹人愛憐。她不禁莞爾。
她從畫裏抬起頭,正好與他四目相接。
「這個多少錢?」她問了中午錯過機會沒開口問的話。
結果他思索般沉默一會兒,一樣很直接地說:
「不用了,送妳。」
這意外的回答令園子睜大眼睛。
「為甚麼?這樣不好吧。」
「沒關係。妳看著這張畫笑了,這樣就夠了。」
園子看看青年,然後視線落到畫上,又抬眼看他。
「是嗎?」
「我畫這張畫的時候就想,希望能把這張畫送給看了之後微笑的人。」說完,他從包包裏取出一個白色的大袋子。「用這個裝吧。」
「真的可以嗎?」
「嗯。」
「謝謝,那我就收下了。」
青年笑著點頭,然後把所有的畫分別裝進兩個包包裏,一個掛在左肩上,另一個右手提著站起來。這期間園子一直站在旁邊,她想找機會說一句話。
「那個,」她鼓起勇氣說,「你餓不餓?」
他以誇張的動作壓著肚子。「餓死了。」
「那要不要去吃點東西?我請客,算是畫的謝禮。」
「那幅畫的價值不到一碗拉麵的錢。」
「可是我又不會畫畫。」
「妳不會畫,但妳有更有用的才能,不然怎麼可以去那家蕎麥麵店吃中飯。」他說完,指指園子中午去的蕎麥麵店。
「討厭,你看到了?」
「那家店滿貴的。有一次我餓了想進去,看到價錢就算了。」
「那麼我請你吃蕎麥麵?」
聽她這麼說,他想了想,說:
「我想吃義大利麵。」
「沒問題,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店。」園子回答,慶幸自己以前曾陪後進去過義大利餐廳。
※※※
兩人隔著鋪了白底格紋桌布的餐桌相對而坐。
菜單幾乎是園子決定的。她點了海鮮類的前菜,主菜則選了悶煎鱸魚。問青年他喝不喝葡萄酒,他略加思索後,說「夏布利」。園子沒想到他會說出品名,相當驚訝。
青年說他叫佃潤一。正如井出股長推測,他果真沒有正職,但原因則和井出所猜的不同。他說是想有充足的時間畫畫才沒去找工作,目前在大學學長開的設計事務所幫忙,賺取生活費。
「我要的不是作品被裱框掛在有暖爐的房間裏。我希望大家能更輕鬆地看待我的畫,拿我的畫來玩,好比拿來印T恤之類的。」
「或是看貓咪的畫笑出來?」
「對。」潤一以叉子捲起義大利麵,露出滿面笑容。但是他好像忽然想起甚麼,笑容消失了。「不過那全都是夢。」
「怎麼說?」
「就是時限到了。」
「時限?」
「他們強迫我答應,要是畢業三年沒闖出名堂來,就要去工作。」
「誰?」
他聳聳肩:「我爸媽。」
園子「哦」了一聲點點頭:「那麼,明年四月你就要去上班了?」
「是啊。」
「放棄畫畫?」
「我也想繼續畫,可是大概沒辦法了吧。所以,為了要和夢想訣別,我才會把以前的作品拿來賣。只不過完全賣不出去,哈哈。」
「是甚麼公司?」
「很無聊的公司啦。」潤一說完,喝了一大口葡萄酒。接著就反過來問園子在甚麼公司上班。
園子說出公司名稱,佃潤一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
「名字聽起來不像電子零件製造商,還比較像做學校教材之類的公司。」
「這聽起來不太像是稱讚。」
「我沒有褒眨的意思。妳在公司做怎樣的工作?」
「業務。」
「哦。」潤一微側頭。「我還以為是會計。」
「為甚麼?」
「不為甚麼。我不太清楚公司裏有些甚麼部門,說到女性,就以為是會計。妳看嘛,推理小說大多是這樣。」
「你看推理小說?」
「偶爾。」
兩人的話題沒有間斷過。園子感到很不可思議。她從來沒有在用餐時說過這麼多話,而且向來認為自己算是不愛說話的。但是和潤一在一起,她甚至覺得自己變得很會說話。
結果這頓飯吃了將近兩個小時。她也已經好久沒有花這麼多時間慢慢吃晚餐了。
「真不好意思,讓妳這麼破費。」離開餐廳後潤一說,「我本來沒這個意思的。」
「沒關係,我也想補充一點營養。」
園子心想,要不要問接下來要去哪裏,她不想就此分別。儘管他們聊了這麼久,她卻沒有問潤一的電話,也沒有告訴他自己的聯絡方式。
園子和潤一並肩走著,她告訴自己:他之後根本不會與和泉園子這種年紀比他大的女人聯絡。是她自己主動請他吃飯的,而且這是畫的回禮,能度過一段久違的快樂時光,就應該滿足了才是。這已經為自己一成不變的枯燥生活帶來一點歡樂,不是嗎?
到車站後,潤一也淨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沒問園子的電話。然後她要搭的電車來了。
園子上了車,潤一微微舉起一隻手目送她。電車上也有一些與她年紀相仿的女乘客。相較於她們,園子心中不禁產生了幾分優越感。
※※※
遇見佃潤一都已經過了四天,園子仍在想著他。這讓園子感到驚訝。
在那之前,園子總認為將來不會再有新的邂逅了,她已經預期到自己八成是在種種妥協之下與某人介紹的對象結婚,不會談甚麼轟轟烈烈的戀愛。但她也認為這樣很好。她知道有好幾個朋友都是這樣結婚的,也不認為這樣有甚麼不幸。她認為,多數人的人生都與電視連續劇中的戀愛無緣,而且經過分析,認為自己當然不可能例外。
現在情況卻出乎意料。
佃潤一占據了她的心,讓她難以集中精神工作。與他相遇,確實讓她感到一陣清新,但她沒有料到影響竟持續這麼久。
午休一到,園子便走向那家蕎麥麵店。這是那天以來的第一次。她無法不察覺自己的心情激動。其實她早就想去了,只是一直勉強忍耐著。原因是她不想當一個會錯意的女子,搞不好佃潤一並沒有想再見到她的意思。
她已做好心理準備──就算他在,也不要自以為很熟地靠過去,只要遠遠朝他笑一笑就好。如果對方叫住她,她再走過去。
但那裏並沒有佃潤一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幾個裝了垃圾的半透明袋子。這裏本來好像是蒐集垃圾的聚點。園子一面走向蕎麥麵店,一面掃視四周。潤一也不在附近。她失望地走進店裏。
然而──
正當園子吃著天婦羅蕎麥麵時,有人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這家店中午人很多,大家都很習慣併桌了。園子並沒有特別在意,直到聽到那人點「天婦羅蕎麥麵」的聲音,才抬起頭來。潤一正得意地笑著。
「嚇我一跳。」她說。「你剛進來的?」
「對啊。不過,這不是巧合,我是看和泉小姐進來才跟進的。」
「你剛才在哪裏?我也找過,可是沒看到你。」說完,園子心想糟了。但潤一似乎沒對她這句話想太多。
「我在對面的咖啡店,工作途中順便去的。不過我的直覺真靈,我就覺得和泉小姐今天會出現。」
知道潤一在等她,園子感到心花怒放。
「找我有事?」
「嗯,有東西想拿給妳。」
「甚麼東西?」
「那是吃完蕎麥麵後的驚喜。」蕎麥麵正好送上桌,他掰開了免洗筷。
一到店外,潤一便從側面寫著「計劃美術」的大運動包包裏拿出一張畫布。很像前幾天他送她的貓咪畫。
「希望妳能收下這個。」
「為甚麼?」
「上一幅畫我實在不滿意。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裏不對勁,找到答案後就重畫了。然後既然畫好了,我希望妳能收下畫得比較好的這一幅。」
園子再次觀看那幅畫。的確有些不同,但她完全看不出比上一幅畫好在哪裏。
「那,之前那幅畫該怎麼辦?」
那幅畫已經掛在她房裏了。
「丟了吧。有兩幅同樣的畫也沒有意義,而且那幅又是失敗的作品。」
「兩幅我都掛起來,反正我牆上還有空位。」
「那很怪耶。」
「有甚麼關係,我就是喜歡貓。」
「哦。」
於是他們很自然地約好下班後見面,是潤一提議的,園子覺得簡直就像自己的念力發功似的。
晚上他們在串燒店一面喝啤酒、日本酒,一面用餐。潤一喝醉後話變得更多,再三說到在日本以藝術維生總被當成罪人一般。看來他對放棄夢想還是心有不甘啊──園子有些茫然地這麼想。
話說到「下次我做菜給你吃」。會這麼說,是因為潤一提起這幾個月都是吃外食和便利商店的便當。
「我可以當真嗎?」他問。
「當然。」園子回答。同時又在心裏反問:那你的話呢?
之後,潤一把自己住處的電話告訴她。園子也在給潤一的名片背面寫上家裏的電話。
這個約定在一週後實現。潤一帶著冰涼的香檳作為伴手禮,來到園子位於練馬的公寓。園子以她比較不拿手的西式料理招待他。
當天晚上,兩人便在狹小的床上共度。
3
認識三個月左右,園子去了潤一的家。不是他獨立生活的公寓,而是他父母所住的家。他家位於等等力的高級住宅區,從大門到玄關門之間還有一大段距離,是一幢氣派的洋房。
「這是怎麼回事?」下了計程車,往門前一站,園子便問潤一。
他露出羞澀的笑容,向園子表明了一切。她這才知道,原來潤一的父親是大出版社的社長,他是長男,而今年春天要上班的地方就是父親的公司。這些事園子不但是初次聽說,而且也是她萬萬沒料到的。
「為甚麼你一直瞞著我?」園子的語氣好像在質問。之前潤一只說老家是間小書店。
「我沒有瞞妳的意思,只是沒機會說。」
「至少昨天要告訴我啊!」園子很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因為她刻意選了樸素的衣服。「我穿這樣行嗎?」
「放心啦!我爸媽很樸實的。」
潤一在她躊躇不前的背上溫柔地推了一把。
他的父母的確可以說是具有樸實的氣質,但這種樸實應該是來自於他們的從容。父親卓越的話術,母親洗練的打扮,都是園子未曾接觸過的。
然而最美妙的是,他們的態度沒有讓園子感到絲毫的壓力,甚至營造出一個令她舒適自在的氣氛。一想到也許有機會在這裏度過下半生,園子心中不禁澎湃不已。
園子父母雙亡一事似乎並未令他們對她失去興趣。他們比較在意園子的哥哥從事甚麼行業。
一聽園子說是警察,雙親明顯露出安心的神色。
「這是個可靠的行業。」說完,他父親笑了,與妻子對望點頭。如此看來,即便表面上再怎麼樸實,他們仍舊有所標準吧──園子暗自做此解釋。然後感謝哥哥從事了一個「可靠的行業」。
當時並沒有具體談到將來,也就是沒有提到結婚的話題。主要是大家都對潤一還沒開始上班有點在意,而有所遲疑。但是潤一帶她去見父母,就已經讓園子很滿足了。
現在回想起來,園子很後悔那之後沒有立刻帶潤一去見哥哥。因為哥哥一定會要求潤一做出承諾。這麼一來,也許事情的進展就會完全不同了。
但園子卻把潤一介紹給了另一個人。
※※※
弓場佳世子對園子來說,是唯一的知心朋友。她們從高中時代就認識了。是縣立高中一年級和三年級時的同班同學。換句話說,佳世子也是愛知縣人。而兩人感情增溫則是上大學之後的事,因為園子和佳世子進了東京的同所大學的同一科系。
對於將在全然陌生的外鄉獨立生活的人而言,在校園中有個同鄉的友伴令人安心許多。那些不好意思向東京朋友請教的事,問同鄉的同伴就一點也不覺得丟臉。
「忠犬八公在哪裏啊?」
這是佳世子初次約會前問園子的問題。她和男方約在那裏碰面。佳世子坦誠說,當那位男大學生指定這個地點時,她無論如何都不好意思說不知道。
這樣的心情園子可以感同身受。她也聽過忠犬八公,但卻不知道確切的位置,因為她也不敢問別人。兩人便買了東京的情報誌,查出八公的位置。
只不過大學這四年,佳世子改變許多。入學之初,兩人都還是不起眼的女孩,但佳世子很快地找到新風格,穿著和化妝也變得搶眼,她的變化像是一種反彈,因為她們以前的高中校規很嚴。園子自以為也變得成熟、洗練許多,但每次一看到佳世子,便不由得自慚形穢。
兩人一起逛街購物時,佳世子常會幫園子挑選衣服,例如搭配出茱莉亞.蘿勃茲在電影《麻雀變鳳凰》裏的風格。可是園子終究不敢嘗試,因為她覺得那只會顯得自己很可笑而已。
然而,佳世子卻能把這些衣服穿得利落有型,非常好看。她個子比園子嬌小得多,平常也不覺得她特別美,但這時候的她,全身上下都散發出女明星般的光彩。也許是因為自信從內而外油然而生吧。
「化妝也很重要,不過穿對衣服更重要。」她經常這麼說。「穿上對的衣服,臉會變小。像臉頰這裏,大概會縮個一公分。是真的哦!」
她向來認定只要外表裝扮得宜,內在也會隨之提升。
不久,她們就面臨了就職問題,但兩人都不打算回愛知縣。尤其是佳世子,還斬釘截鐵地說:「無論如何都要從事媒體方面的工作。」
園子則是利用表舅的人脈,在目前這家總公司位於愛知縣的公司就職。雖然佳世子說「製造業好土哦」,但園子沒有不靠關係就能找到工作的自信。
而佳世子最後也放棄了媒體,進入一家小保險公司,靠的終究還是親戚的關係。和多數女子大學畢業生都失業的窘境相比,她們應該算是運氣好的。
幾年過去了,她們都還沒有結婚。有了固定的對象一定要和對方報告──這是她們之間的約定。
是的,這是約定。所以園子才會向她介紹潤一。
※※※
七月的某個星期六傍晚,園子和佳世子買完東西後,就待在新宿一家飯店的大廳等待,她們和潤一約在這裏,潤一剛好為了工作來到附近。
園子已經把關於潤一的事大致告訴佳世子了。本來以為是學畫的窮學生,結果竟是小開,佳世子聽她說的時候,那神情與其說是羨慕,不如說是覺得她怎麼能這麼後知後覺。
不久,潤一出現了。將頭髮梳整好的他,穿起西裝非常合適。
「我從她那邊聽了好多關於弓場小姐的事。」潤一對佳世子微笑著說。
「都是些甚麼事啊?好好奇哦。」佳世子看看園子又看看潤一。
「我跟他說妳是絕世美女哦。」
「咦──!妳開玩笑的吧!真是的。」佳世子白了園子一眼,接著難為情地看著潤一。
「不過,比我想像的美太多了,嚇了我一跳。」
「別鬧了啦!你們兩個竟聯手欺負我。」佳世子以手帕搧臉。
之後,他們在餐廳用餐,然後在雞尾酒吧喝了點酒後,便與佳世子分手了。潤一送園子回公寓。一路上在對話中,他好幾次提起同樣一句話──「美好的女性」。這是他用來形容佳世子的話。
「她有種不可思議的魅力,就算在一大群人當中,也自然而然地引人注目。這應該就叫做出色嗎?在餐廳裏,也有男人不斷偷瞄她呢。像她那樣的人怎麼沒進演藝圈呢?」
「學生時代她曾經想過,而且也參加過甄選。」
「哦,結果成績不好嗎?」
「成績也還算不錯啦。」
「要進那個圈子很難吧。她條件那麼好,現在卻還單身,真叫人意外。有男朋友嗎?」
「現在應該沒有,她說職場上都沒有好男人。」
「她說她是在保險公司嘛?」
「對。買保險的時候記得找她哦!」
園子對這天的成果感到很滿意。潤一似乎對佳世子印象不錯。園子把佳世子當成一輩子的朋友,所以一直很擔心她和將來的丈夫合不來。
殊不知,這一天介紹他們認識,竟然會招至毀滅的未來。
4
和泉園子經常被認為是個穩重的女性,這有很大一部份是因為她外表給人的印象。她絕對不胖,但臉形造成視覺上的錯覺,害她經常被形容成「有點胖胖的」。而日本人就是有種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這種類型的女性一般都是「穩重型」的。
她也認為自己並非沒有「穩重」的地方,而且自己與「穩重」相反的地方更多:既神經質又膽小,唯有嫉妒心比別人強上一倍。有時甚至連她自己都討厭這種個性。
但園子認為就算自己真的是「穩重型」,也不可能不察覺潤一這一、兩個月的變化。他的態度就是如此明顯的不同。
首先,約會的次數變得非常少。他說因為他很忙。但是以前就算白天沒有時間,他也會半夜突然來訪。
電話也變少了。應該是說,他幾乎不主動打來,都是園子打給他。潤一也會回應她的話,但絕對不會主動提起新的話題,好像深怕電話時間拉長似的。
園子無法不感覺到不祥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她想知道潤一究竟是怎麼了。
但她不敢問。因為她覺得,那就好像是拿走瀕臨倒塌建築物的支架。她懷著幻想,也許過了一段時間,這幢瀕臨倒塌的建築會再次扶正。
然而,園子後來被迫認清她的天真。
※※※
就在這個星期一。潤一打電話到園子的公司。他很久沒有這麼做了。他問今晚能不能去她的公寓。
「當然可以。那我做飯等你。」
「不用了,我會吃過飯再去,我晚上要應酬。」
「那要準備酒嗎?」
「抱歉,那之後我還得回公司……」
「這樣啊……」
「那麼,晚上見。」說完,他掛斷電話。
明明可以和潤一見面,園子的心情卻一點也不雀躍,反而是恐懼占據了她的心。她可以確定他是來向她宣佈令人絕望消息的。
但她也不能逃避,便在房裏等他。當晚,她食不下嚥。
潤一終於來了,進了房門後,他沒有鬆領帶,也不喝園子端出來的咖啡。
然後,他表情生硬地說了。請妳忘了我──正是園子預期到的最可怕的一句話。
為甚麼?她問。因為我喜歡上別人了,他答。
「是誰?是怎樣的人?」園子接著問。對此他卻不作答。她認為事有蹊蹺,進一步逼問,一邊哭著。
也許是認為再瞞下去便談不下去,潤一終於把那個名字說出來了。園子萬萬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一個名字。由於太過意外,一時之間她甚至不知道那個名字的主人是誰。
「你騙我的吧?」園子說。「為甚麼是佳世子?」
「抱歉。」潤一垂下頭。
5
園子一回想當天晚上的情景,便會因為過度悲傷而感到暈眩。她又哭又叫,緊緊揪住潤一,生氣、失神,然後又哭泣。在混亂中,她也痛罵佳世子。她罵了佳世子甚麼?怎麼罵?她也記不得了。記憶中只剩下她曾說「我不會死心的」,也說過「我一定會把你搶回來」。而眼底也模糊地留下了潤一悲哀地俯視著她的臉。
幾天過去了。
短短幾天,心靈的創傷當然無法癒合,但她能夠稍微冷靜些了,所以才會想要回老家一趟。此刻,哥哥的臉令人無比懷念。
「我想,我死了最好。」
哥哥聽到這種話,一定會嚇壞了。園子即使對哥哥感到抱歉,但當時仍想說出她最誠實的心情。
他或是佳世子──
園子腦中出現不祥的空想。要是他們其中一人殺了我,該有多好。
就在這時候。
玄關的門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