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翌日,康正一大早就很忙。首先必須打電話給名古屋的殯葬業者,籌備守靈和葬禮的事宜。由於康正母親過世時也是委託這家葬儀社,因此談得相當順利,但畢竟過程牽涉到警方調查,很多事情無法立刻決定,作業難以避免會更為繁瑣。
所幸早上練馬署便來電通知,遺體解剖後已縫合完畢,傍晚便可將遺體運走。康正和葬儀社商量過後,決定今晚便將遺體送往名古屋,明天舉行守靈。
接下來必須與各方聯絡。康正再次致電豐橋警察署,告知葬禮的日期後,再來就得一家家打電話給親戚。雖然平常完全沒有往來,但又不能不聯絡。其實這才是令康正最痛苦的事,因為對方不可能不詢問死因,回覆這問題尤為棘手。
每個親戚一聽到是自殺,都異口同聲地指摘和泉家,說他們不該讓園子單獨到東京。或許其中也包含了對康正與園子平常不與親戚往來的不滿,當然也有親戚是因為真的難過而生氣的。像園子小時候非常疼愛她的阿姨便在電話那頭大哭,還說要立刻趕到東京,康正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勸住她。
聯絡完親戚後是打電話給園子的公司。其實一早他已先通知公司園子的死訊了。那時他在早報上看到園子的報導,雖然篇幅很小,但他認為應該要在對方來詢問前主動通知。打第二通電話是為了通知葬禮的時間地點。只不過他懷疑會有多少人特地趕到名古屋來上香,因為常聽園子抱怨在公司裏沒有知心的朋友。
下午三點多,葬儀社到了,他們在飯店房間裏開會。必須決定、準備的事非常多。如果家裏不是只有兄妹兩人,或者是在名古屋的話,或許康正還會感到稍微從容些,但不幸的是康正現在沒有別的家人,而最後一個家人又死在他完全陌生的土地上。
與葬儀社開會開到一半,電話響了。是加賀打來的。
「請問您今天會再到令妹的公寓嗎?」他問。
「不會了。我準備領了遺體就直接回名古屋,因為還要準備葬禮。」康正說。「有甚麼事嗎?」
「沒有,只是想說若您要到公寓去,想請您讓我也進去看一看。」
「看甚麼?房間嗎?」
是的──加賀回答。
康正遮住話筒,回頭看看背後。戴眼鏡的葬儀社負責人正忙著填寫文件。
「又有甚麼問題嗎?」康正小聲問。
「沒有,不是甚麼大事,只是想確認一下而已,不是今天也沒關係。請問您下次甚麼時候會過來?」
「現在還不知道,因為還有很多事得處理。」
「我想也是。那麼等您來這邊的時候,能不能給我一通電話?絕對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我知道了。直接打電話找加賀先生就可以了吧?」
「是的,麻煩您了。」
康正說聲「那到時候再聯絡」後掛斷電話,但心裏總覺得不舒坦。加賀要去那裏確認甚麼?他都已經把兇手的痕跡收拾得一乾二淨了,加賀究竟為何還對自殺有所存疑?
「那麼,我們就依這個預算來進行好嗎?」
葬禮社業者的話讓康正回過神來。
※※※
臨去領遺體之前,康正決心打電話給弓場佳世子。這時他準備辦理退房,行李也已經收拾好了。
園子會以「背叛」來形容的人,高中好友也是有可能的,但弓場佳世子肯定是最瞭解園子近況的人,還是有必要及早聯繫。
而且考慮到要辦葬禮,弓場佳世子所擁有的人脈實在很重要。如果不聯絡她,園子的葬禮恐怕會沒半個朋友來,那就太冷清了。
康正一面聽電話鈴聲,一面看牆上的鐘。六點剛過,希望她已經回到家了。
第四聲響了一半,電話接通了。一個年輕的女性「喂」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有些慵懶。
「喂,請問是弓場佳世子小姐嗎?」
「我是。」感覺得出她有所提防。大概因為是陌生男子的來電吧。
康正調整一下呼吸,然後說:
「敝姓和泉,是和泉園子的哥哥。」
沉默了兩秒後,對方應了一聲「哦」。還不用過度追究這個反應,突然接到朋友的哥哥來電,大多數的人一定都會覺得奇怪。
「和泉小姐的……,啊,是嗎?您好……」語氣聽起來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也許這也是很自然的反應。
「舍妹……過去似乎常承蒙關照,謝謝。」
康正用了過去式,讓這句話變得很奇怪,但弓場佳世子似乎沒有注意到,回應說:「哪裏,我才是。」然後問道:「請問,和泉小姐怎麼了嗎?」
「嗯,其實是……」康正嚥了一口口水,問:「呃,妳還沒看報紙嗎?」
「報紙?」
「早報,今天的。」
「今天的早報?沒有,我沒有訂報。」
「是嗎?」
「請問發生甚麼事了嗎?難道出了甚麼會被新聞報導的事?」
其實──說完這兩個字,康正做了一個深呼吸。
「園子死了。」
「甚麼!」
弓場佳世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是聽起來像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康正為看不見對方的神情感到遺憾。
「死了……怎麼會!」對方似乎非常意外。「騙人的吧?」
「我也很希望是騙人的。可是很遺憾,是真的。」
「怎麼會……」她又說了一次。電話中傳來哭聲。「為甚麼?發生車禍嗎?」
「不是,目前研判應該是自殺。」
「自殺……為甚麼?發生了甚麼事?」弓場佳世子的語氣充滿了驚訝和歎息,卻不至於誇張。康正心想,如果這是演技,那她的演技真是了不起。
「這方面警察也正在調查。」
「真叫人不敢相信。她怎麼會……做這種事?」
吸鼻子的聲音傳進康正耳裏。
「弓場小姐,」康正喊她,「不知道能不能與妳見個面好好談談?我想園子的近況恐怕只有妳最瞭解。我想和妳談談,找出她自殺的原因。」
「當然可以,只不過我可能也無法提供您太多資訊。」
「只要和園子有關的事都可以,因為我對她可說是一無所知。那麼,日後我再與妳聯絡。」
「好的,我等您的聯絡。啊,請問葬禮會在哪裏舉行?」
「名古屋。」說完,康正把會場的地點與電話告訴她。
「我會設法出席的。」弓場佳世子說。
「如果妳能來,園子一定也會很高興。」
「嗯,可是……」中斷的話由啜泣聲接替。「我真不敢相信……」
「我也是。」康正說。
掛斷電話後,他呼了一口又粗又長的氣。
2
園子的守靈與當年母親的一樣,都在葬儀社的會場舉行。那是一幢五層樓的建築,靈堂占其中一整個樓層。傍晚六點,和泉家的遠親、鄰居,以及康正豐橋署的同事和上司都趕來了。
康正在鋪著榻榻米的小房間裏,與交通課的人一起喝啤酒守靈。
「在身邊完全沒有親友的狀態下單獨生活好幾年,搞不好真的會精神衰弱。」本間股長擦掉嘴角的啤酒泡說。這還是康正第一次有機會和交通課的人好好談園子的死。
「不過,連一個可以商量的對象都沒有嗎?」一個姓田坂的同事問。他和康正在警察學校是同期。
「可能真的沒有吧。我妹妹就是不懂得怎麼和人相處,她比較喜歡一個人安靜地看書。」
「這樣其實也沒甚麼不好。」田坂難以承受般搖搖頭。每次看到有年輕人死於車禍,他比誰都難過。
「那邊的管區是練馬署嗎?」本間問。
「是的。」
「那邊是怎麼說的?會以自殺來呈報嗎?」
「應該是的,怎麼了?」
「嗯,也沒甚麼。」本間重新盤過腿,摸摸黑領帶的結。「昨天差不多中午的時候,那邊有人打電話來問。」
「那邊,您是說……練馬署的警察嗎?」
本間「嗯」了一聲點點頭,喝起啤酒,其他人則沒有特別驚訝的神情,看來他們都已經知道了。
「問些甚麼?」
「問你上週的值勤內容,尤其是星期五和星期六。」
「哦……」康正歪著頭。「為甚麼啊?」
「對方沒有明說。照規矩,我們這邊也不好多問。」
「那位刑警姓甚麼?」
「加賀。」
果然是他──康正點點頭,說:
「他好像對於沒有遺書這件事很在意。」
「因為這樣就懷疑不是自殺?」田坂大表不滿。
「好像是。」
嘖嘖嘖──田坂歎了口氣,歪歪嘴角。
「那個刑警,光聽聲音好像挺年輕的。」
「我想應該和我差不多。」康正對本間說。「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看過他,卻又想不起來,可是我又覺得我真的見過他。」
結果旁邊一個姓坂口的後進問:「加賀……叫甚麼名字?」
「好像是恭一郎吧。」
後進把裝了啤酒的紙杯放在桌上,說道:「那應該是那個加賀恭一郎吧?全日本冠軍。」
「冠軍?甚麼的冠軍?」田坂問。
「劍道啊。已經好幾年前了吧,連拿兩年第一。」
康正「啊」了一聲,封印的記憶迅速甦醒。在劍道雜誌上看到的照片浮現腦海。
「沒錯,就是他,是那個加賀。」
「哦,那你就是遇到名人了。」對柔道遠較劍道拿手的本間以不怎麼熱中的語氣說。
「劍道厲害,未必就是優秀的刑警啊。」田坂這麼說,可能是開始有酒意了吧,咬字怪怪的。
交通課的同事離開時,親戚也都走了,寬廣的樓層陷入一片寂靜。會場中擺了一排排鐵椅,面向祭壇。康正在最後一排坐下來,喝著罐裝啤酒。
練馬署的加賀詢問康正週五、週六的值勤內容,令人不得不在意。再怎麼想,那都是在調查不在場證明。換句話說,加賀懷疑園子的死是他殺,而且也考慮到親哥哥康正也可能是兇手。
為甚麼──?
康正尋思自己是否有甚麼失誤。是他的某個失誤引起加賀的注意嗎?康正儘可能地回想自己在園子房間中曾做過的事,一一加以檢討,卻想不出有任何失誤。
於是他認為,就算那個刑警找到甚麼,也不會是關鍵性的線索。
就目前的狀況來看,康正認為練馬署以自殺結案是早晚的事,除非出現了有力的證據,否則方向應該不會更改。如果要以他殺來偵辦,練馬署勢必得向警視廳呈報,這麼一來,就要成立專案小組來進行大規模搜查。管區最怕的就是走到這個地步,最後還是得到自殺的結論,動員大批警力和支援,結果不是凶案,不僅署長丟臉,也會造成各方的困擾。而且練馬署內部,已經為先前發生的粉領族命案成立了專案小組。康正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管區會更加慎重。
沒問題,不要理加賀就好了。真相由我來揭露──。
康正喝了罐裝啤酒,視線朝向前方。祭桌上相框裏的園子露出潔白牙齒笑著。
緊接著,就聽到「叮」的一聲。
康正轉身回頭。聲音來自電梯,是停在這一樓的聲音。康正感到訝異,這時候還會有誰來?
電梯門開了,出現一名身穿黑大衣的年輕女子。短髮,臉很小。
她一看到康正,緩緩走了過來。腳步聲在寬敞的樓層中迴響。她筆直地望著他。那雙眼裏的深奧、神秘,令人想起古董洋娃娃。康正一時之間還以為她是為守靈舉行甚麼儀式的女子。
「請問,」女子站定後,以含蓄的聲音問道:「這裏辦的是和泉園子小姐的守靈儀式嗎?」
康正對這個聲音有印象。他站起來回問:「是弓場小姐嗎?」
「啊,是和泉先生嗎?」她似乎也記得康正的聲音。
「我是。妳是特地趕來的?」
「是的。因為我實在沒辦法呆坐在家裏。」弓場佳世子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反射了稀少的照明,閃閃發光。也許是刻意的,她的妝很淡。即使如此,肌膚還是像少女般細緻。
她從包包裏取出奠儀。奠儀袋很簡樸,上面的禮結是印出來的。
「請收下。」
「謝謝。」
康正接過後,帶她到設置在後方的接待處,請她簽到。她以右手握毛筆,寫下住址和姓名。她寫得一筆漂亮的楷書。
「就您一個人嗎?」放下筆之後,弓場佳世子看看四周,這麼問。
「因為我不喜歡吵,就請大家回去了。」
「這樣啊。」她的視線移動到祭桌上,不免俗地說:「請問我可以上個香嗎?」
「當然可以。」
弓場佳世子一面走近祭桌,一面緩緩脫下大衣,放在旁邊的椅子上,然後站在園子照片的正前方。康正從後面望著她。
上香後,她合掌默禱良久。佳世子的肩膀纖細,黑色連身短洋裝下露出的腿也很細。在日本女性中恐怕也算是嬌小的,但穿著跟高得嚇人的高跟鞋修飾了這個缺點。她的體形勻稱,不禁令人認為若是身高夠,應該可以去當模特兒。
上完香後,她仍背對康正,打開手提包。康正也知道她是拿手帕來擦拭眼角,因此一直不開口,等她轉過來。
佳世子終於改變方向,走回來。在途中拿起剛才脫掉的外套。
※※※
「要不要喝點咖啡?」康正說,「不過是自動販賣機的就是了。」
她露出一絲笑意,回答:「好的,謝謝。」
「奶精和砂糖都要嗎?」
「不用了,黑咖啡就好。」
康正點點頭,來到大廳外面。自動販賣機就在廁所旁邊。他買了兩杯黑咖啡,同時擬定作戰計劃。他並不是特別懷疑弓場佳世子,但既然是在調查命案,就不能有任何疏漏。就算她不是兇手,認識兇手的可能性也很高。要是不小心透露了他的居心,只怕會輾轉傳到兇手耳裏。
康正拿著裝了咖啡的紙杯回到廳內,只見弓場佳世子就坐在他剛才的位置。他把右手的那一杯遞給她。她微微一笑,說「謝謝」,接過了咖啡。
康正在她旁邊坐下。
「老實說,我真的完全摸不著頭緒。」
「是啊。我也是。真沒想到園子竟然會這樣。」說著,她輕輕搖頭,把紙杯送到嘴邊。
「昨天在電話裏也稍微提過,我實在不知道她為甚麼要自殺。弓場小姐,妳曾聽說過甚麼嗎?」
聽康正這麼說,佳世子抬起頭,不斷眨眼。長長的睫毛閃爍不已。
「可是報紙上寫得好像她有動機。」
「妳看過報紙了?」
「嗯。昨天接到您的電話之後,我就到附近的咖啡店去看了。報紙上寫說,她曾對家人表示厭倦了都會的生活。」
那篇報導康正也看了。他總不能在這時候招認那是他自己編造的。
「是那樣沒錯,但我想她不單單是厭倦了都會的生活,一定發生了甚麼事,讓她動了自殺的念頭。我很想知道是甚麼事。」
她「哦」了一聲,點點頭。
「妳有沒有想到甚麼?」康正問。
「我從昨天就一直想,可是沒有甚麼特別的……。也可能是我疏忽了,沒注意到也不一定。」
「妳最後一次和我妹妹說話是甚麼時候?」
「甚麼時候啊……」她把頭一偏。「我想大概是……兩週前吧。在電話裏聊了一下。」
「電話是誰打的?」
「我記得是她打給我的。」
「妳們聊些甚麼?」
「呃,聊了甚麼啊……」
弓場佳世子伸出右手按住臉頰。她的指甲修長,亮麗有光澤。可以想見若塗上紅色指甲油,一定會散發出妖艷的魅力。
「我記得不是甚麼重要的事。好像是在聊最近買的衣服、準備怎麼過年之類的。」
「園子有沒有找妳商量過甚麼事?」
「沒有。如果有的話,我一定會記得。」說完,弓場佳世子喝了一口黑咖啡,嘴唇離開紙杯後,印下淡淡的口紅顏色。
「妳常去園子那裏嗎?」
「以前常去玩,可是最近很少……。只有今年夏天去過一次。」
「這樣啊。」
「對不起,甚麼忙都幫不上。」
「哪裏。」康正也喝了咖啡。只有苦味,完全沒有風味可言。
他猶豫了一下,決定試著丟出一張手中的牌。
「有件事想請教妳。」
「甚麼事?」
她看來有些緊張。
「園子有男朋友吧?」
這個問題讓弓場佳世子微微張開了嘴。那是出乎意料的意外表情,也許她沒想到會遇到這個問題,她的視線落在手中的紙杯上。
「有吧?」康正問。
她抬起頭來。
「您是指吉岡先生嗎?」
「吉岡先生……他姓吉岡嗎。他是做甚麼的?」
「他以前和園子……和和泉小姐在同一棟大樓工作過。」
「是公司同事?」
「不,只是同一棟大樓過而已,公司也不同。我記得是建設公司的人。」
她的說法讓康正感到奇怪,因為她使用了過去式。
「園子曾經和他交往?」
「嗯。不過,」她說,「我想他們三年前就分手了。」
「三年前?」
「對。聽園子說,吉岡先生必須回去繼承家業,所以要回九州福岡。他好像對園子說過希望園子和他一起去,可是園子拒絕了。」
「所以分手了……」
「是的。」
「妳知道這位吉岡先生的全名嗎?」
「我記得是叫吉岡治。」
「吉岡治……」
康正腦中回想著貼在園子冰箱上的那張紙條,上頭抄了電話。「佳世子」是弓場佳世子,那麼「J」應該就是男友了。但是吉岡治(Yosioka Osamu)再怎麼解釋,也不會變成「J」。
「園子最近應該有男朋友。妳有沒有聽說?」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有這樣的對象,我想她一定會馬上告訴我的。」
「是嗎?」
康正仍不願放棄自己的直覺。他相信園子一定有特定交往的對象。那麼,為甚麼會連提都沒向好友提過?
弓場佳世子看了看錶。康正也跟著將視線落在自己的錶上。這時間還留住年輕女子實在不恰當。確認她的紙杯空了後,康正站起身來。
「對不起,耽誤妳這麼久的時間。今晚妳住哪裏?」
「住家裏。我明天就必須立刻趕回東京,所以葬禮方面……」
「我瞭解。妳今天能來,園子一定也很高興。」
「但願如此。」
弓場佳世子把紙杯放在椅子上,準備穿上大衣。康正從後面幫忙。這時他在大衣的衣領上看見一根頭髮。他若無其事地以指尖捻起。
兩人來到電梯前。康正按了鈕,門立刻開啟。
「那麼,我告辭了。」弓場佳世子說。
「我送妳下去。」
「不了,別讓園子落單了。」
佳世子一個人進了電梯。
康正行了一個禮。在門關上前,看見她露出微笑。
他從口袋裏拿出面紙,將剛才從佳世子身上拿到的頭髮小心包好。
※※※
葬禮的規模不算小,不至於讓園子蒙羞,也相當莊嚴。昨天沒有出現的國高中同學,也來了不少。事後康正問起,都說是接到弓場佳世子的聯絡電話。
一切儀式結束,康正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他把骨灰和遺照放在佛龕上,再次上香,然後仔細檢查出席葬禮的名冊,卻無法得知誰才是那名和園子有特別關係的男子。
他來到起居室,在沙發上坐下,從放在旁邊的包包裏取出一個紙盒。那裏面有從園子住處採集到的毛髮。康正已經把這些毛髮依長度和表面特徵分成三種。為了方便,以ABC做記號。依長度來看,A應該是園子的。剩下兩種,B與C,其中之一應該是兇手的。兩者都是短髮。
康正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張摺得很整齊的面紙,他昨晚就是用這個來包佳世子的頭髮。
他用攜帶式顯微鏡觀察那根頭髮。即使不經過化學分析,依顏色與表面的狀態,也能做到相當程度的區分。
結果立刻出爐。他可以肯定弓場佳世子的頭髮與B相同。
只有今年夏天去過園子那裏一次──康正想起她是這麼說的。
3
葬禮翌日,康正搭新幹線到東京。往後他都打算儘量不開車。一方面是因為上次遇到嚴重塞車吃足苦頭,但最主要是他認為瞭解地理也很重要。
康正搭的是「光速號」,坐在一號車箱,他一面吃三明治,一面攤開東京都地圖擬定今後的計劃。喪假請到後天。希望能在包括今天在內的三天之中,儘可能掌握最多的線索。時間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中午過後,他抵達了東京,在換乘山手線和西武線後來到園子的公寓。這條路幾天前才停了好幾輛警車,今天已化為商用車與卡車的路面停車場。他冷眼看著這景象,走進公寓。
前幾天他向仲介業者要到了公寓入口信箱的密碼,現在可以立刻打開它來。但裏面就只有幾封廣告信而已。報紙已經結清了。
園子這間公寓的房租付到下個月,剛好是新的一年的一月。接下來要怎麼處理,康正今天要和仲介公司談。離合約到期還剩三個月。
開鎖進屋,屋裏還殘留著微微的香味。大概是化妝品和香水的味道吧。康正心想,這就是園子的餘韻吧。
室內保持著遺體發現當天警察離去時的狀態。換句話說,除了刑警碰過的地方外,還保留著行凶時的模樣。
康正把包包放在地板上,從裏面取出相本。相本中的照片都是那天他報警前在公寓裏拍的。
他站在餐廳中央,試著在腦海中重整星期五晚上發生的事。要查出誰是殺害園子的兇手,必須先知道行凶手法。
園子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是晚上十點──康正開始推理。
掛斷電話是十點半左右。康正推測,兇手應是在那之後來的才對。兇手不是潛進來,而是大大方方敲門來訪的。
在當時那通電話中,園子並沒有說當晚會有人來訪,所以應該是突然上門的吧。在那個時間可以臨時造訪,此人與園子的關係顯然極其親密。例如弓場佳世子或園子的男友,都符合這個條件。
而且此人還帶來葡萄酒作為禮物。
也可以說,因為很熟,所以知道園子的嗜好。此人可能是這麼對她說的:
「我來是想向妳道歉。我們一邊喝酒,妳一邊聽我說,好不好?」
或者是搬出這樣的台詞:
「背叛了妳,我真的很後悔。希望妳能原諒我。」
園子肯定不會把此人趕走。心地善良的園子即使內心還是有些疙瘩,但是對方說出了懺悔的話,她一定還是會接受,並且讓對方進屋。
此人要園子準備酒杯,倒了葡萄酒。開酒的不知是園子還是兇手,這人在拔掉軟木塞後,將開瓶器直接留在軟木塞上。
真想來點東西下酒──兇手用這句話把園子支開,或是請園子拿餐具來盛裝他帶來的下酒菜。園子恐怕會毫不懷疑地起身。園子就是這樣,無論與人發生多麼嚴重的摩擦,都相信別人不可能對自己萌生殺意。這一點康正十分瞭解。
兇手便是趁這個空檔在園子的酒杯裏下了安眠藥。園子不疑有他,在兇手對面坐下。
然後──康正想像──對方若無其事地說著「乾杯」舉起酒杯,園子也以此相應,就這樣喝下透明的金黃色液體。
對方想必使出渾身解數繼續演戲。他或她的目的,是不斷向園子灌酒。為此,大概甚麼誓言都說得出口。
但是這場戲並沒有演太久。藥很快就見效,園子進入了睡眠的世界。她閉上眼睛,躺下來。兇手等的就是這一刻。
想到這裏,康正拿出記事本,推敲計算兇手從進門到園子睡著的時間。雖然要看安眠藥的藥效,但還有一些步驟,因此三十分鐘應該是不可能的。最少也要四十分鐘──康正在記事本裏寫下。
他站起來,走進寢室,然後在桌子旁蹲下來。他低頭看地毯,想像園子倒在那裏的模樣。
她身上穿著家居服嗎?
死後被發現時,園子身穿睡衣。那是兇手替她換上的,還是兇手現身前,園子就已經換上了呢?
康正瞄到床邊的籐籃。看起來和他發現遺體時的狀態是一樣的,水藍色的開襟羊毛衫隨意擺在那裏。
他先走出寢室,來到了浴室。拿起浴缸蓋,裏面還有半缸的水。浴缸水好像混了入浴劑,呈現淺藍色。水面浮著幾根頭髮。毛巾架上掛著藍色的毛巾,裝在牆上的吸盤掛勾上則掛著浴帽。
康正回到寢室。他得到一個結論。從浴缸裏加了入浴劑、水裏有頭髮這些跡象看來,園子應該洗過澡。這麼一來,園子當時已經換上睡衣的可能性就很高。開襟衫可能是套在睡衣外面的。
這樣兇手的工作就輕鬆了,只要脫掉開襟衫就好,然後再讓園子躺在床上。
不,是在殺了她後才搬上床的嗎──?
康正推估園子的體重。她個子絕對不算嬌小,身高至少有一百六十五公分。不過她應該算是偏瘦,還不到中等身材。最近雖然很少碰面,但既沒聽說她突然變胖,照遺體所見,和之前的印象也沒有太大的出入。他認為園子大約五十公斤左右。若兇手是男人,輕而易舉便可將睡著的園子搬上床。那麼,如果兇手是無力的女子呢?
如果用拖的,或許可以搬上去。但如此一來可能會將園子吵醒。所以如果兇手是女人,應該是先殺害後再搬到床上比較合理。
無論如何,兇手接下來應該會著手佈置成自殺──
就像康正告訴加賀的,園子習慣先將電毯接上那台舊定時器後再睡覺。兇手肯定是知道這一點,才會想到以那種方法來佈置成自殺吧。因為那位同學的死,園子肯定曾說過如果要自殺最好是觸電而死,這兇手一定早就知道了。
兇手把插在定時器上的電毯插頭拔掉了。加賀曾說,當時就是用這條電毯的電線來接電流。
康正推測,兇手為了要剪斷電毯的電線,這時候應該會找剪刀。於是他向四周看了一圈。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內,沒看到剪刀。這與他料想的一樣。
兇手找不到剪刀,便把毯子的電線部份先整個取出來,不過,這樣電線還是附有溫度調節器,無奈之下,兇手只好把它直接帶到廚房的水槽,然後用菜刀把溫度調節器從電線上切下來。
電線是由兩條導線組成的。兇手先將這兩條導線撕開,再用菜刀以削鉛筆的方式,分別把兩條導線線頭的塑膠外皮削掉兩公分左右,讓導線露出來。當時的塑膠屑就留在流理台上。
康正實際來到廚房,親自重現兇手的行動。他估算,如果不是非常笨拙的人,應該不出十分鐘就可完成。
他回到寢室,再次環視四周。他的視線轉移到書架中間那層,上頭放了封箱膠帶和透明膠帶。
兇手用其中一種膠帶,將分枝的電線一端黏在園子胸前,另一端貼在背後。然後再將插頭插入定時器。
問題來了。兇手是事先設好時間,讓定時器在自己離開後開啟電流的嗎?
康正認為不可能。這麼做沒有意義。萬一定時器還沒啟動,園子突然醒了,或是有甚麼巧合使得電源機關沒有生效,對兇手而言都是要命的失誤。如果不是笨到極點,兇手應該會當場開啟電流,把園子電死才對。
康正竭盡所能地想像當時真實的情景。定時器的指針在兇手操作下有力地轉動。當那根針走到某個地方,發出喀唧一聲,電源開關打開了。園子霎時全身抽搐,也許有那麼一個瞬間眼睛是張開的,瞪著天花板。原本規律且持續的呼吸就此停止,半張著嘴,全身僵硬。
然後她化為無生命的人偶──康正用想像地重演了園子的死亡,彷如她又死了一次。
悲傷與憎恨再次包圍他。他無法控制地臉部僵硬,表情扭曲。他的身體熾燒著,但心卻結了冰。
雙手用力握緊,緊得指甲都陷入掌心。兩個拳頭不停顫抖。當顫抖停止後,他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同時放開拳頭。手心多處發紅。
園子的面孔驟然浮現,但那是很久以前的她,是高中時期的她。園子站在家門前,仰望著一身西裝筆挺的康正,這麼說:
「以後就不能常見面了。」
那天是康正前往春日井的日子,他進入那裏的警察學校。在校期間就不用說了,畢業後也必須暫時住宿舍。
但是康正並沒有把妹妹這句話放在心上。不能常見面雖然是事實,但又不是完全見不到。再說當時他滿腦子都是對未知將來的不安,見不到妹妹對他而言其實也沒差。
然而,雙親過世後,康正意識到自己只剩下一個家人,當時他對自己發誓,無論如何都要讓園子幸福。他認為不這麼做,自己身為和泉家的長男、園子唯一的哥哥,便沒有任何意義。
經常有人來和康正提相親,但他都不為所動。因為他認為一旦有了家庭,很可能會為了照顧自己的家庭而忙不過來,那就無法顧及園子了。
而且──
康正想起園子背上那個星形的疤。那是康正把熱水潑在她背上所留下的,當然他是不小心的。當時她還是個小學生,睡覺時沒穿甚麼衣服,康正想移動裝了滾水的茶壺,不知為何稍微顛了一下,倒了一些出來。她的慘叫、哭聲至今仍盤踞在他的耳際。
「要不是因為這個,我就能穿比基尼了。」
到了青春年華,每當夏日將近,園子都會如此抱怨。
「沒有人想看妳穿比基尼啦!」
康正都是這麼頂回去的,但心中總是充滿歉疚。那個星形傷疤肯定在園子心中植入了自卑的種子,所以他要補償妹妹,直到園子找到能讓她忘卻傷疤的男子出現為止。
然而,他永遠補償不了。
康正搓搓臉。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園子死後,他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因為腦中掌控淚水的開關已陷入麻痹狀態。看看搓過臉的手,掌心因為油脂而泛著油光。
他決定再次展開推理。從兇手殺害園子之後開始。
假如兇手是女的,在這之後應該要把屍體移到床上,然後鋪好棉被,讓園子看起來像是自己上床的。
安眠藥也必須弄得像是園子自己吞服的,所以兇手把空藥包放桌上,又把半杯葡萄酒擺在旁邊。酒中可能會驗出安眠藥,但警方應該會認為是園子自己加的,所以不必在意。重點是兇手用過的酒杯。如果把它留在桌上,等於是告訴警方有人和園子一起喝酒。於是兇手在水槽清洗自己用過的杯子──
想到這裏,康正感到不解。為甚麼只有沖洗而已?為甚麼不把它擦乾收進櫥櫃?如果要湮滅證據,不把杯子收好不就沒意義了嗎?很難想像是兇手不小心忘了。
還有葡萄酒瓶也是。
他不相信兇手與園子能將整瓶酒喝完。兇手在殺害園子當時,酒瓶裏應該還有葡萄酒。兇手為甚麼要將酒倒掉?
有一個可能性是,安眠藥不是兇手中途加進園子酒杯裏,而是一開始就在葡萄酒中。那麼兇手為了湮滅證據,就必須把酒瓶裏的酒倒掉。
但是兇手會採取這種作法嗎?康正思忖。只要看瓶子是否開封過就一目瞭然。園子對葡萄酒相當瞭解,在開瓶之前一定會仔細看酒標等等。而且如果把安眠藥加在瓶裏,藥的濃度會變淡,因此需要增加劑量。另外有一點也很重要,就是把藥加入酒瓶裏,兇手自己也得喝那些酒。
再怎麼想,事先把藥加進葡萄酒的作法都很不合理。可是排除這個假設,又想不出將酒倒掉的理由。
康正在記事本裏寫下「葡萄酒、葡萄酒瓶?」,在旁邊畫了一個問號。
總之,兇手倒光酒瓶裏的酒,將空瓶丟進垃圾筒,然後就離開這間公寓了。但房門可不能不關啊,偏偏又不能用園子的鑰匙。屍體被發現後,如果找不到這間公寓的鑰匙,肯定會引起懷疑。於是兇手用了備份鑰匙。先離開,再以備份鑰匙鎖門。
康正翻翻自己的包包,取出一把鑰匙。就是丟在那個信箱裏的鑰匙。這應該就是兇手用過的。
想到這裏,產生了第二個疑問。兇手是怎麼拿到這把備份鑰匙的?還有就是,為甚麼要丟回信箱?
要解釋備份鑰匙不難。例如園子自行打了鑰匙放在某處,被兇手找到,這是有可能的。若兇手是男友,園子本來就給了他一把備份鑰匙,就更不成問題。
康正不解的是,兇手把鑰匙放進信箱裏。這麼做,難道沒想到警方會懷疑嗎?或者兇手有這麼做的必要嗎?
康正在記事本上寫下「備份鑰匙?」,並且再畫上了兩條重點線。照這樣下去,必須加問號的事情會愈來愈多。事實上,現成的疑問攤在眼前,在小碟子裏被燒成灰的紙原本是甚麼?他認為這和園子的死必定有關。
不明白的事還很多。但是──
我一定會解開的──他低聲向腦海裏的妹妹如此發誓。
這時電話響了。
不該響的東西響了,康正有如痙攣發作般彈起。電話確實還沒有解約,但他一心以為不會有人打電話來。但仔細想想,又不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園子死了。
無線電話的母機釘在餐廳的牆上。他伸手去拿話筒,瞬間思索出幾種可能。其中必須特別小心的狀況是──如果這通電話是園子的男友打來的。該男子也許不知道園子已死而打來。那就表示他不是兇手,但必須確認他是真的不知道才行。該怎麼確認?
若他表示不知情的態度,就向他表明自己是園子的哥哥;若表示知情,就說是刑警──做好決定後,他拿起話筒。
「喂。」
「您果然在那裏。」話筒裏傳來的,是康正完全沒料到的聲音。「我是練馬署的加賀,您好。」
「哦……」康正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明白加賀怎麼會知道自己在這裏。
「我和豐橋署聯絡,他們說您這週都請了假,打電話到府上也沒人接,我就猜想您恐怕是到這邊來了。果然被我猜中了。」
那充滿自信的語氣讓康正略感不悅。
「請問有甚麼急事嗎?」康正刻意把重音放在「急」字上,想表達諷刺之意。
「又有幾件事想再請教,而且也有東西要還給您。既然您來到這裏了,能否見個面?」
「如果是這樣,是可以見個面。」
「是嗎?那麼我這就去打擾,方便嗎?」
「您現在要過來?」
「是的。不方便嗎?」
「不會,沒甚麼不方便的。」
康正不是很樂意讓這個刑警再次進公寓察看,但又想不出拒絕的理由。況且他也對加賀手中握有甚麼資料感到好奇。
「好的。那麼我等您。」他只好這麼說。
「不好意思。我大概二十分鐘就到了。」說完後,加賀便掛斷電話。
二十分鐘──沒時間耗了。康正匆匆將拿出來的重要物證收進包包裏。
4
加賀在二十分鐘之後準時出現。深色西裝外面套了一件深藍色的羊毛大衣。他的第一句話是:天氣變冷了呢。
康正與他隔著餐桌相對。因為找到咖啡機、咖啡粉和濾紙等,康正決定來煮咖啡。按下開關不到一分鐘,熱水開始滴落在咖啡粉中,整個房間洋溢著咖啡香。
加賀先開口:「這是前幾天暫時保管的東西。」歸還了園子的記事本和存摺等物品。康正一一確認無誤後,在加賀出示的文件上簽名蓋章。
「後來有甚麼發現嗎?」加賀一面收起文件一面問。
「甚麼發現?」
「關於令妹的死。甚麼事情都可以。」
「哦。」康正刻意吐了一口氣。「辦了葬禮,但東京來弔唁的人少得令人吃驚。公司只來了個沒氣質的股長。我真不敢相信。她待在那都快十年了,竟然公司連一個朋友都沒來,可見園子過得有多孤單啊。」
對此加賀輕輕點了一下頭。
「令妹在公司裏確實沒有多少熟人。」
「公司那邊您也查過了?」
「是的,就在發現令妹遺體的第二天。」
「這樣啊。不過,過一陣子我也得去打聲招呼。」康正還得處理一些繁鎖零碎的手續,葬禮時已經和股長討論過了。「那麼,公司的人是怎麼說的?我是說,關於舍妹的自殺。」
「他們當然都很吃驚。」
康正也點頭稱是。
「只不過有幾位同事也說到,其實並非完全沒預兆。」
「怎麼說?」康正上半身往加賀靠近。這句話不得不引起他的注意。
「他們說,在去世前幾天,和泉小姐的樣子就不太對勁。好比叫她的名字她也不回應,並且犯下平常不會犯的失誤,這類情形還不少。因為不只一個人這麼說,應該不是他們誤會了。」
「是嗎……?」康正緩緩搖頭。他不自覺地皺起眉頭,這次不是作戲,然後起身在事先備妥的兩個馬克杯倒入咖啡。
「她果然有很多煩惱,真可憐。」康正把一個馬克杯拿到加賀面前。「需要奶精和砂糖嗎?」
「謝謝,黑咖啡就可以了。不過,」加賀說,「如果像您所說,她是受不了大都會的孤獨,我倒認為平常應該就會有徵兆。為甚麼到了上個禮拜才突然發生變化,而且變化大得連同事都看得出來?」
「……您的意思是?」
「就算是自殺,而且動機就如同您所說的那樣,我還是懷疑在自殺前幾天發生了甚麼影響她的事。」
「也許真的發生過甚麼吧。」
「您有沒有這方面的線索?」
「沒有。我說過很多次了,在星期五晚上那通電話之前,我們很久沒有聯絡。如果有那些線索,我早就告訴你們了。」明知不能對刑警不耐煩,但康正的聲音還是忍不住尖銳起來。
「是嗎?」加賀則一副沒有留意對方語氣的樣子繼續說:「我也問過公司的人了,並沒有得到可能的回答。」說完後他的視線落在記事本上。「上週二令妹請假沒去上班,理由是身體不適。然後,隔天令妹的樣子就不太對勁。」
「哦。」這康正還是頭一次聽說。「您是說那天出事了?」
「那一天,或者是前一天晚上。我認為這樣想比較合理,您認為呢?」
「我不知道,也許吧。」
「為求萬全,我針對那個星期二做了一些訪談,結果住在園子家隔壁再隔壁的女性,目擊到令妹中午時分外出。那位女性是美髮師,星期二公休,因此記得很清楚。」
「應該是去買東西吧?」
「也許是,但有件事有點奇怪。」
「甚麼事?」
「令妹的服裝。牛仔褲加防風夾克,這沒有問題,但據說她像是要把口鼻遮起來似地圍著圍巾,而且還戴著太陽眼鏡。」
「哦……」
「您不覺得奇怪嗎?」
「是有點奇怪。」
「我認為,令妹這麼做的目的可能是為了遮住長相吧。」
「會不會是眼睛長了針眼或甚麼的?」
「這我也想過,所以在鑑識那邊看過遺體的照片了。」說著,加賀將手伸進西裝外套的內口袋。「您要看一下嗎?」
「不了……結果怎麼樣?」
「沒有針眼也沒有青春痘,很乾淨清爽的一張臉。」
「那就好了。」康正不禁這麼說。他的意思是,至少妹妹死的時候臉是乾淨漂亮的。
「這麼一來,」加賀說,「或許可以推測令妹是到一個不太想露臉的地方去。關於這點您有沒有甚麼線索?」
「沒有。」康正搖頭。「我無法想像園子會出入不正當的場所。」
「而且又是白天。」
「對。」
「那麼,關於這件事,也請您再想想看。要是想到甚麼,請務必與我聯絡。」
「您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康正喝了一口咖啡。好像有點太濃了。
「接著我想請教的是,」加賀再度打開記事本,「令妹對設計有興趣嗎?」
「設計?甚麼的設計?」
「甚麼都可以。服裝設計也好,室內設計、海報設計都可以。」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舍妹和設計有甚麼關係嗎?」
聽到這一問,加賀指指康正的手邊。
「剛才還給您的記事本後面,有通訊錄。裏面記了一組公司的電話,令人猜不透令妹與該公司的關聯。那家公司叫做『計劃美術』。」
康正打開園子的記事本。「有了。」
「一查之下,那是家設計事務所,承辦各種設計。」
「哦……您向這家事務所詢問過了?」
「問過了,但是事務所方面表示不知道和泉園子這個人。您不覺得很奇怪嗎?」
「的確很奇怪。公司裏所有人您都問過了嗎?」
「哦,雖說是事務所,但也只有老闆兼設計師一人,與一個美術大學的工讀生而已。而那位大學生是這個夏天才開始在那裏工作的。」
「那位老闆兼設計師叫甚麼名字?」
「藤原功。您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沒有。」
「那麼緒方博呢?這是打工的大學生。」
「沒聽過。舍妹在說起女性朋友的時候,也不會具體地說出她們的名字,更何況是男人,從沒聽她提起過。」
「或許女孩子都是這樣的。不過,還有另一個也請您回想看看。佃潤一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佃潤一……」
康正直覺這個名字不太一樣。然後在零點幾秒後就想起來了。
潤一(Junichi)──縮寫是「J」。
「這個人是甚麼人?」他力持平靜地問,免得加賀起疑。
「今年三月前在這家事務所打工的人,四月起就到出版社就職了。」
「您也向這個人問過園子的事了嗎?」
「透過電話問過,他也是說不知道。」
「這樣啊……」
這個人是否就是紙條上的「J」,康正還無法判斷。如果是的話,他說他不認識園子就很奇怪了。無論如何,有儘快確認的必要。
「我明白了。這陣子我準備把舍妹的東西全部整理好,我會檢查看看有沒有與那家設計事務所有關的東西。」
「麻煩您了。」加賀微微行了一禮,然後把筆收起來。「對不起,耽誤您這麼久的時間。今天我就先告辭了。請問您今天下半天有甚麼計劃嗎?」
「我和公寓的房東約好要碰面。」這是事實。短期內,康正打算繼續承租這間公寓。
「是嗎?您要忙的事情還真不少。」刑警站起來。
「請問,這件事的調查會持續到甚麼時候?」康正問。他沒有說「這個案子」,是藉此表達自己的觀點。
「我希望能夠儘快整理清楚。」
「那我就不懂了。聽山邊先生的意思,感覺會以自殺順利結案,不是這樣嗎?」
「最後的結果或許會是那樣。但要這麼做,還是有必要做出完整的報告。我想和泉先生應該能夠理解。」
「這我知道,只是不懂到底還缺甚麼。」
「在這方面,我認為調查是不嫌多的,雖然耽誤您的時間很過意不去。」加賀行了一禮。就連這種動作,由這個刑警做起來也令人感到似乎另有涵義。
「解剖的結果您有甚麼看法嗎?」康正換個方向問。他想知道這個刑警手上究竟有甚麼牌。
「您是指?」
「有沒有甚麼可疑之處。」
「沒有,沒有甚麼特別的。」
「那麼就是行政解剖嘍。」
進行行政解剖時,若法醫感到有可疑之處,便會與警方聯絡,轉為司法解剖。此時,解剖程序便會有警官在場。
「是的。有甚麼地方是您想多瞭解的嗎?」
「是沒有特別想瞭解的……」
「根據法醫的報告,令妹的胃中幾乎沒有食物殘留。雖然不到絕食的程度,但看來並沒有好好進食。這是自殺者常見的特徵之一。」
「也就是沒有食慾……」
是的──說完加賀點一點頭。
康正為了掩飾自己因悲傷而快垮下來的臉,伸手摸摸臉頰。再度回想起園子死前在電話中的聲音。
「血中的酒精濃度呢?上次您似乎很在意舍妹喝了多少葡萄酒。」
「關於這個,」加賀再次取出記事本,「雖驗出酒精,但量並不多。誠如您所說的,令妹飲用的似乎是剩下的酒。」
「安眠藥呢?」
「服用了。哦,還有,葡萄酒杯裏剩下的酒中,也驗出同樣的藥。」
「原來如此。」
「這倒是有點奇怪。」加賀闔起記事本,收進口袋裏。「一般自行服藥會這麼做嗎?我想普通應該是先把藥放進嘴裏,再以飲料吞服才對。」
「混在葡萄酒裏喝也不錯吧。」
「話是沒錯。」加賀好像有話要說。
「死因確認是觸電而死?」康正提出下一個問題。
「是的。沒有其他外傷,內臟也沒有異常。」
「那麼,園子是照她的希望,死的時候沒有感覺到痛苦。」
對康正這句話,加賀沒有作答。說聲那麼我該告辭了,便穿起大衣。然後又說:「啊,對了,有件事想要確認一下。」
「甚麼事?」
「您說,定時器是您停掉的吧?」
「對。」
「您也說,您並沒有碰觸電線和令妹的身體?」
「我想我應該沒碰。怎麼了嗎?」
「哦,這可能不是很重要,不過在調查遺體的時候,胸口的電線鬆掉了。正確地說,是固定電線的OK繃有些脫落,導線沒有貼好。」
「是因為甚麼緣故脫落了吧。」
「我也是這麼想,但這是甚麼時候發生的呢?令妹過世的瞬間,電線應該是穩穩貼在胸前的。而過世之後,令妹不可能會動。這麼一來,就不可能會有『甚麼緣故』了。」
康正心中一凜。他真的沒有碰觸電線和園子的身體。報警之前雖然做了不少事情,但在屍體方面,康正為了避免事後招致懷疑,並沒有去動過。也就是說,當時屍體就已經處於如此不自然的狀況了。電線鬆脫,想必是「兇手做了甚麼」造成的。這麼一來,他必須消除加賀對這件事的懷疑。
「那麼,應該是我吧。」康正說。「大概是我去碰到,讓電線鬆脫的。只有這個可能了。」
「可是您說您沒有碰。」
「老實說,如果問我是不是真的完全沒碰到,我也沒有把握。我覺得我好像隔著毛毯搖過妹妹的身體。固定電線的膠帶可能是那時候鬆掉的吧。」
加賀揚起了一道眉毛。
「既然您這麼說,那麼這件事就算是解決了。」
「解決了不是很好嗎?很抱歉,我答話的方式不夠確實,好像造成你們的困擾了,但我當時實在方寸大亂。」
「哪裏,還不至於,請別放在心上。」加賀這次似乎真的要告辭了,只見他穿上鞋子。但他那銳利的視線在鞋櫃上做了停頓,「這是?」
刑警看的是一疊廣告信函,是剛才康正從信箱裏拿出來的。
「全都是廣告信,沒有一般信件。」
「哦。」加賀伸手拿起那疊紙。「可以暫時借用一下嗎?」
「請,也不用還了。」
「那麼,我就收下了。」加賀將東西放進大衣的口袋裏。康正實在想不出那些東西有甚麼價值。
「那麼,下次再見。」加賀說。
「隨時歡迎。」康正目送刑警。
關上門,正準備上鎖的時候,康正突然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問題就在加賀剛剛才說過的話裏。
他本想叫住刑警細問,但不能。如果他這麼做,那個刑警一定又會像食人魚一樣緊咬著不放。
他說是OK繃──
加賀說,電線是利用OK繃貼在園子身上的。而發現屍體的時候,電線已經鬆脫了。
康正進了寢室,環視室內一周。當他稍微提高視線後,才發現他要找的東西。書架上有一個木製的急救箱。他雙手拿下來,在床上打開。
裏面整整齊齊地放著感冒藥、胃腸藥、眼藥水、繃帶、溫度計等。其中也有OK繃,寬約一公分。看起來已用掉一半。
兇手用的是這個──
刑警不可能錯過這個,所以應該已經採過指紋了,卻沒有提到這一點,可見上面只找到園子的指紋。
康正關上急救箱,放回原位。
看看時間,快三點了。他得先去和房東會面,趕快和房東談定暫時續租公寓的事宜。他不能放棄這個重要的命案現場。
※※※
晚上,康正決定撥打「J」的電話。
他已經做好準備,視接電話的對象做出不同的應對。考慮到對方可能涉案,他不能輕易報出本名。
他舔了舔嘴唇,做了一個深呼吸,這才按下號碼。
電話鈴響了三聲,有人接起來了。
「喂。」對方只應了這麼一聲,是男人的聲音。但他沒有報上姓氏,這讓康正的期待落空。
「喂。」
「喂?」
看樣子,對方仍舊沒有自報姓氏的意思。也許這是在大都會生活的常識。康正決定賭一把。
「請問……是佃先生嗎?」
對方沒有立刻回答。康正心想,糟了,弄錯了嗎?
但兩、三秒鐘後,對方答道:「我是。」
康正空著的那隻手不由得緊緊握拳。猜中了,但是問題才剛要開始。
「是佃潤一先生沒錯吧?」
「是的。請問……您哪裏找?」對方訝異地問。
「我這邊是警視廳搜查一課,敝姓相馬。」康正故意說得很快,免得語氣不自然。
「請問有甚麼事?」聽得出對方的聲音變了,變得有所警戒。
「是這樣的,有件案子想找您談談。不知道您明天有沒有空?」
「是甚麼案子?」
「詳情到時候再告訴您。方便見個面嗎?」
「嗯,是可以……」
「明天是星期六,您要上班嗎?」
「不用,我在家。」
「那麼,中午一點,我到府上拜訪方便嗎?」
「嗯,可以。」
「可以嗎?那麼麻煩您告訴我住址。」
問到住址後,康正說聲「明天見」便掛了電話。光是這幾句對談,就令他心跳加速到胸口作痛。
5
翌日中午過後,康正走出園子的公寓。風很強,吹得大衣衣襬「啪嗒啪嗒」作響。只覺得臉頰好冷,耳朵好痛,但腋下卻冒著汗。
佃潤一會怎麼說──
「J」果然就是他,而且還曾對加賀表示不認識園子。園子和他分明熟得還把他的電話貼在冰箱上,他卻說不認識,這怎麼想都有問題。雖無法立即斷定他與園子的死有無關聯,但終究很可疑。
康正拿著攜帶式的東京都地圖,先搭電車再轉車,抵達中目黑區。途中由於時間充裕,他還在蕎麥麵店吃了天婦羅蕎麥麵。
向佃問來的住址,是一幢裝有自動鎖的九層樓高級公寓。外牆是沉靜的深棕色,與四周並陳的高雅住宅顯得十分協調。今年才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為甚麼住得起這種公寓?──康正有些嫉妒。
從正面玄關進入,首先是一道玻璃門,旁邊設置有對講機可與各戶聯繫。康正檢視了一列列信箱,七○五號室掛著寫有「佃潤一」的名牌。
他操作數字盤呼叫七○五號室。玻璃門後是寬敞的門廳。管理員室與電梯相望,穿著制服的管理員看起來規規矩矩的。
「喂。」擴音器中傳來這一聲。
「我是警視廳的相馬。」康正朝著麥克風說。
接著喀唧一聲,門鎖打開了。
在七○五號室等候康正的,是名個子高瘦的青年,臉也很小。他今天是穿毛衣配牛仔褲,但若換上進口西裝,肯定像個時裝模特兒。康正心中想起「美形男」這個詞,接著又想:與園子真是不配。
「不好意思,假日前來打擾。敝姓相馬。」康正取出名片。佃潤一以緊張的神情接過名片,盯著上面看。
這張名片真的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相馬刑警的。很久以前,曾有一個在東京犯下殺人案的男子在愛知縣出了車禍,當時來押解兇手的就是相馬刑警。但康正不知道他如今是否仍在警視廳搜查一課。
警察手冊他也帶了,就放在上衣口袋裏。那是他昨天早上先繞到警察署去拿的。交通課等其他警官與刑警不同,一般都禁止將手冊帶回家,但也沒有嚴謹到在警察署出入口檢查的程度。
然而康正希望最好可以不要出示手冊。若只是看看封面就還好,但是一打開,身分就會敗露。
但是潤一並沒有起疑。他說聲請進,讓康正入內。
房間是個六、七坪左右的套房。面南的大窗戶灑進了充足的陽光。床、書架、電腦桌沿著牆擺放。窗邊架著一個畫架,上面有一幅小小的畫布,畫的好像是蝴蝶蘭。
在潤一招呼下,康正在地毯上盤腿而坐。
「這房子真不錯。房租很貴吧?」
「也還好。」
「您從甚麼時候開始住在這裏的?」
「今年四月。請問,您今天來訪是為了甚麼事?」潤一似乎無心和一個不明就裏的人閒聊。
於是康正進入正題。
「首先想請教您與和泉園子小姐的關係。」
「和泉小姐……是嗎?」潤一的視線有所動搖。
「練馬警察署應該也向您問過話吧,要確認您是否認識和泉園子。據說您回答不認識,但其實您認識吧?」康正嘴角露出微笑說。
「您為甚麼會這麼想?」潤一問。
「因為和泉小姐房裏,有您的電話,所以我昨晚才能夠與您聯絡。」
「原來如此。」潤一站起來,走向廚房。看來是準備要泡茶。
「您為甚麼要向練馬署的刑警說不認識她?」康正一面說,一面往旁邊的垃圾筒看過去。裏面有一團紙,上面沾滿了頭髮和灰塵。那大概是打掃地毯用的黏紙吧,看樣子是因為有人要來,連忙打掃了房間。
「因為我不想招惹麻煩。」潤一背對著康正說。「而且我和她早就已經分手了。」
「分手?這麼說,你們曾是男女朋友?」康正伸手到垃圾筒裏,拿起那一團黏紙,迅速塞進長褲口袋裏。
「我的確和她交往過。」
潤一用托盤端著盛有日本茶的茶杯走了回來,然後把其中一個放在康正面前。茶很香。
「甚麼時候分手的?」
「今年夏天……不,還要更早一點吧。」潤一啜了幾口茶。
「為甚麼分手?」
「為甚麼啊,我開始上班變得很忙,沒時間見面……應該算是自然而然淡掉的吧。」
「後來就沒有再見面了?」
「嗯。」
「原來如此。」康正取出記事本,但並不打算寫甚麼。「您剛才說不想招惹麻煩,是甚麼意思?」
「甚麼意思啊,就是……」潤一抬眼看康正。「她不是死了嗎?」
「您已經知道了?」
「我在報上看到的,報上說是自殺。所以我就想,如果說以前交往過,一定會被問東問西的。」
「因為嫌麻煩,所以說了謊?」
「呃,是的。」
「您的心情我明白。因為刑警就是種纏人的生物。」康正說聲不好意思,再喝了口茶。那是很好喝的焙茶。「其實,自殺的動機並不明確。佃先生有頭緒嗎?」
「完全沒有。因為我們分手已經將近半年了。再說,報紙上也已經寫了動機啊。」
「疲於大都會的生活是嗎?但是那太不具體了。」
「可是我倒覺得,自殺的動機差不多都是那樣。」
「如果自殺是確然無疑的事實,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但是這次情況不同。」
這句話令佃潤一睜大了眼睛。康正也看得出他的臉頰微微抽搐。
「您是說她不是自殺?」
「現在還無法斷定,但我認為不是。換句話說,那是佈置成自殺的命案。」
「有甚麼根據嗎?」
「如果是自殺的話,有好幾個地方很可疑。」
「哪些地方?」
「很抱歉,這是調查上的秘密。而且您又從事出版方面的工作。」
康正刻意微微聳肩回應潤一的提問。
「我會遵守職業道德的。更何況您要是不肯告訴我,我就無法協助辦案。」
「您真是為難我啊。」康正故作考慮狀,然後才說:「好吧。我只能奉告一點,但是請您務必保密。」
「嗯,我知道。」
「您知道園子小姐最後喝了葡萄酒嗎?」
「報導中有說。葡萄酒是和安眠藥一起喝的吧。」
「是這樣沒錯,但其實有一件奇怪的事沒有公開。那就是,現場還有另一個葡萄酒杯。」
「咦……」潤一的視線在半空中游移。他的表情意味著甚麼,康正無法解讀。
「您好像不怎麼驚訝。」他說。「您不覺得奇怪嗎?有兩個酒杯,那就意味著有人和園子小姐在一起。」
潤一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一雙眼睛骨碌亂轉,然後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
「或許她的確是跟誰一起喝,可能是等那個人回去之後才自殺的啊。」
「這當然也有可能。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當時和她在一起的人照理來說應該找得到,否則不是很奇怪嗎?調查到現在,與和泉園子小姐有關的人我們幾乎都聯繫了,卻還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或者……」康正說到這裏,望著眼前這名青年的臉,「當時和她在一起的人是您?」
「沒這回事。」潤一粗魯地放下茶杯。
「也不是您。那麼究竟會是誰?到目前還沒找到,也沒有人主動向警方聯絡,實在太奇怪了。可能性只有一個,就是那個人故意躲起來。至於為甚麼要躲,就不必我說了吧。」
「我,」潤一舔了舔嘴唇才繼續說,「認為是自殺。」
「我也希望如此。不過只要還有疑問,就不能輕易下結論。」
佃潤一歎了一口氣。
「所以您到底要問我甚麼?就像我剛才一直說的,我最近和她沒有來往。我承認我曾和她交往過,但我和這次的事無關。」
「那麼除了您之外,您知不知道有誰和和泉小姐比較親近?年輕女子肯讓人在夜裏進自己的住處,再怎麼想,都一定是熟人。」
「我不知道。大概是和我分手之後,又交了新的男朋友吧。」
「這恐怕不太可能。她家裏明明還貼著抄了您電話的紙條,反而沒看到有甚麼新男友的聯絡方式。」
「那麼也許是還沒有那樣的對象吧。可是我和她已經分手了,這是真的。」
康正沒有作答,而是做出在記事本裏抄寫東西的姿勢。
「上個星期五,您人在哪裏?」
潤一應該也明白這是在問不在場證明。只見他有一瞬間皺起眉頭,但沒有表示不滿。
「星期五我照常去上班。回到家時已經超過九點了。」
「那之後就一個人待在家裏?」
「是的,我在畫畫。」
「您說的畫,是那個嗎?」康正指指畫架上那幅蝴蝶蘭的畫。
「是的。」
「畫得真好。」
「有位作家最近搬家,我打算星期六去拜訪,那是為他準備的賀禮。星期五傍晚買的,只會在我這裏保管一晚,但因為實在太美了,我就拿來寫生。別看我這樣,我也曾經想當畫家。」
「真是了不起。所以那段期間您一直是一個人?」
「嗯,大致上可這麼說。」
「大致上?」這種含糊的說法啟人疑竇。「您所謂的大致上是甚麼意思?」
「半夜一點多,住在這間公寓的朋友來了。」
「一點?為甚麼在那種時間來訪?」
「那個朋友是在東京都內的義大利餐廳工作,他每次收工回家都是那個時間。」
「突然來訪的嗎?」
「不是,是我有事拜託他。」
「有事拜託他?」
「大概是十一點的時候吧,我打電話請他帶一片他店裏的披薩回來給我。因為我畫著畫著,就想吃宵夜。不然您要不要直接問他?我想他今天應該也在。」
「那就麻煩您了。」康正說。
潤一打了電話,五分鐘後有人敲門。出現的是一個和潤一年紀相當、但臉色卻不太好的年輕人。
「這位先生是刑警,想問你上週五晚上的事。」潤一向這位名叫佐藤幸廣的青年解釋。聽到刑警兩個字,青年的表情顯得有所防備。
「有甚麼事?」青年問康正。
「聽說您半夜一點帶披薩過來,是嗎?」
「沒錯。」
「您經常像這樣外帶東西嗎?」
「他託我這算是第三次吧。我自己也會買回來當宵夜。雖然是店員,也不能吃免費的。」佐藤倚著門,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前口袋裏。「吶,這是在辦甚麼案子嗎?」
「命案。」潤一說。
「真的嗎?」佐藤睜圓了眼睛。
「現在還不確定。」
「怎麼跟剛才說的又不一樣。」潤一撩著頭髮,自言自語般低聲說。
「帶披薩來之後,您馬上就走了?」康正問佐藤。
「沒有,聊了大概有一個小時吧?」
「聊畫之類的。」潤一說。
「對對對,他房裏有一盆好漂亮的花,他在寫生。咦?那花叫甚麼名字來著?」
「蝴蝶蘭。」
「對。那盆花已經不在了啊?」佐藤環視室內。
「第二天就送到它的新主人那裏去了,只留下這幅畫。」潤一朝那幅畫揚下巴示意,然後看著康正說:「他拿披薩來的時候,畫幾乎已經完成了。」然後對佐藤說:「對吧?」
佐藤「嗯」了一聲,點點頭說:「而且畫得很好。」
「您還要問他甚麼嗎?」潤一問康正。
沒有了──康正說完搖了一下頭。
「刑警先生沒有別的要問了,謝謝你來。」潤一對佐藤說。
「是甚麼案子,事後要告訴我啊。」
「這個嘛,只能透露一點點吧。說太多會被罵。」說著,潤一看看康正。
佐藤走了之後,康正繼續發問。
「您與那位先生認識多久了?」
「搬到這裏才認識的。因為經常在電梯碰面才變熟的,不過也就只是一般程度的交情而已。」
彷彿是想說,交情沒有好到可以託他做偽證。
「您是甚麼時候開始畫畫的?」
「回來之後馬上就開始了,所以大概是九點半吧。因為第二天花就要送走了,動作非快不可。」
聽著潤一的話,康正在腦中計算。從這裏到園子的公寓,來回需要將近兩小時。殺害園子,偽裝佈置,最少也要一個小時。如果真的像潤一所說,九點多回家,一點佐藤來訪的話,他可以行動的時間是三個半小時。這麼一來,雖然足夠犯案,但畫畫的時間就只剩三十分鐘。
康正看了看畫布上的作品。他對畫完全外行,但也相信三十分鐘畫不出這樣的成品。
「佃先生,您有車嗎?」
「爸媽家裏有,但我沒有。因為我不會開車。」
「咦,是嗎?」
「這件事說來的確蠻丟臉的,但我覺得真沒那個必要。只是我還是有考慮過一陣子去考駕照啦。」
「哦……」
不會開車的話,移動當然就要靠電車或計程車了。但如果是佐藤回來之後,電車就停駛了。換句話說,他只能招計程車。想殺人的人理應不會在深夜搭乘容易追查行蹤的計程車。
「您能證明回到這裏是九點多嗎?」
「樓下的管理員應該記得吧。而且您也可以去問和我一起留在公司的人。我離開公司的時候是八點半左右,再怎麼趕,回來也都是那個時間了。」潤一充滿自信的口吻,顯示沒有必要實際去問公司的人。
「那盆蝴蝶蘭,」康正說,「在星期五拿到這裏來之前在哪裏?」
「當然是花店啊。」潤一回答。「星期五下午,我外出的期間,上司要公司的女同事去買的。傍晚我回到公司的時候,就已經擺在辦公桌上了。」
「這麼說,您是那時候才第一次看到花的?」
「是的。」
「決定買甚麼花的是誰?」
「據說是總編輯和女同事討論之後決定的。好像也有人提議送玫瑰。」
換句話說,不可能事先準備好蝴蝶蘭的畫,再裝成是當晚畫好的樣子。
「還有其他的問題嗎?」
「沒有了。不好意思,耽誤您的時間。」康正不得不站起來。
「那個,相馬先生。」潤一說。
「啊……是?」康正一時之間忘了自己偽稱相馬,反應慢了一拍。
潤一一本正經地說:「我沒有殺她。」
「但願如此。」
「我沒有任何殺害她的動機。」
「我會記住這一點的。」康正回答。
康正搭電梯來到一樓,在離開之前繞到管理室。上了年紀、穿著制服的管理員,在狹小的房間中看著電視。
康正走上前去點頭示意,管理員見狀打開玻璃窗。
「我是警察。」說完,康正出示了手冊。「這棟公寓有緊急逃生出口嗎?」
「當然有啊,逃生梯就在後面。」
「可以自由進出嗎?」
「外面的人是進不來的,因為那道樓梯的門平常都會上鎖。」
「那麼有鑰匙就能自由進出了?」
「對啊。」
「謝謝。」道謝後康正離開公寓。
一回到園子的住處,康正便在餐桌上展開作業。他攤開那張從佃潤一垃圾筒撿回來的黏紙,小心翼翼地把黏在上面的毛髮取下。上面還有少許陰毛,使得這份作業不太愉快,但現在他顧不了這麼多。
他一共取得二十根以上的毛髮。接著,他從包包中取出盒子與攜帶式顯微鏡。盒子裏裝著從命案現場採集來的頭髮。在ABC三種分類中,已經知道A是園子的,B是弓場佳世子的。
康正心想,若從黏紙取得的頭髮中沒有與C一致者,那麼或許可以先把佃潤一從嫌疑犯名單中剔除。
然而結果並非如此。在顯微鏡下觀察的第一根頭髮,便與C一致。
潤一說他夏天與園子分手以來就沒見過面,但園子房裏卻有他的頭髮,這兩件事顯然是矛盾的。
為了確認,康正決定進一步觀察其他的頭髮。可能性雖低,但與C一致的頭髮也有可能不是潤一的。
黏紙上的頭髮可分為兩類。其中一類的特徵與C一致,但在調查另一類的頭髮時,康正開始感到全身發熱。他反覆換了好幾次頭髮,透過顯微鏡觀察,康正漸漸導出一個意想不到的結論──
那些頭髮疑似弓場佳世子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