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零件由輸送帶送來我面前,一個接著一個,彷彿永無止境。我將零件裝到機器上,調整好噴射量之後,再放回面板裏送往下一個製程。
時序進入八月,廠內的冷氣一點都不涼,汗水滲進眼睛裏。
我已經習慣了這項作業,而所謂習慣,也代表死心了。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由於長期浸在代替燃料的特殊用油裏,皮膚紅腫潰爛,脂肪全部脫落,出現類似燒傷的症狀。上星期我跟主管報告這個狀況,他只是叫我去塗工廠提供的軟膏。廠裏的確放了被熱油燙傷專用的軟膏,但效果幾乎等於零,況且塗抹的軟膏只要一上工就全被沖掉了。
我也試過戴上橡皮手套,雖然能保護皮膚不再受侵蝕,但特殊用油的成份很快便導致橡膠硬化,最後戴著手套的手指根本動不了。
持續徒手作業下,皮膚沒多久就成了淺褐色,表皮變厚。到了這個階段就不覺得痛,也不會影響作業,但只能高興個兩、三天,因為皮膚愈來愈硬,摸起來像是戴了一層手套,沒多久之後就會像蛇或昆蟲脫皮般裂開,露出下方細嫩的紅色皮膚。要是特殊用油一不小心滲進這層新肉,就會痛到忍不住縮起身子。
我就在這種狀況下一天過一天,不和任何人交談,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只是盯著自己變質的手指,一天就這樣結束。
前幾天,我遇到前一個部門的同事。或許不該說「遇到」,而該說是「瞄到」比較貼切。那人明明比我無能得多,卻因為比我平庸而得救。一見到他那副蠢樣,我就一肚子火。要是我們對上了眼,而那傢伙敢多廢話一句,我肯定會衝上前攻擊吧。正因為怕發生這種事,我只好讓自己躲在暗處避開對方。
我目前處於得用上全副精神才控制得了自己的狀態,絕對不能被突如其來、暴風雨般的情緒浪潮沖走,因為那樣就表示我輸給了京極。
我開始寫日記。我不知道到了這個階段,寫日記還有甚麼意義,但至少自己重讀時,還能明白昨天的自己原來是甚麼模樣,這等於是具體地留下足跡,同時也能當作成瀨純一被消滅的過程紀錄。
我低調地活著,與放棄以及無法放棄的情緒同居。總之我想,別和他人接觸對我來說是最好的。
橘直子在八月二日下班時來找我。我離開工廠回家途中,她在車站堵我,一身白襯衫搭黑色緊身裙,宛如小學老師的打扮。
「有時間談談嗎?」
我靜靜點了點頭。這個女人每次一盯著我,都會讓我的心稍稍失去平衡。
「吃過晚飯了沒?」
「還沒。」
「那就邊吃邊聊吧。餐廳讓我挑。」我還沒回應,她就往計程車招呼站走去。
車子發動後,她就問我:「狀況怎麼樣?」
「甚麼狀況?」我愛理不理地反問。
「當然是問你的頭部呀。」直子或許是怕被司機聽見,刻意壓低了聲音。
「老樣子。」
「那就表示目前一切正常嘍。」她似乎放下心頭大石,輕輕吁口氣。我忍不住想毀掉她的那股安心。
「不要會錯意啊。」我揚起嘴角說:「我的意思是,還是老樣子不正常。應該說愈來愈不正常才對吧。總之,我現在光是設法不讓其他人發現我的異狀,就已經筋疲力盡了。」
司機映在後視鏡裏的雙眼瞄了我一下,橘直子的表情夾雜著意外與失望。
「妳早就知道了吧?」我說。
「知道甚麼?」
「少裝蒜。當然是捐贈者就是京極那件事。」
「我不知道啊。」
「騙人!」
「是真的。我是在離開嵯峨家的路上才想到有這個可能,所以應該是跟你同時發現的,之後在我偷翻堂元博士的辦公桌時,又發現了這個。」
她說著拿出一張小紙片,好像是從記事本撕下的一角,潦草的字跡寫著:「捐贈者1號遺體送往關谷家。捐贈者2號辦理送交司法解剖的手續」。
「看到司法解剖這幾個字,我更確定捐贈者就是京極了。」
「捐贈者2號啊。原來如此,先前我看到保存腦片的玻璃箱標籤寫著『捐贈者NO2』,當時就該起疑才對。」
「我也太大意了。同樣身為助理,若生卻早就知道這件事。」直子歎口氣,「真悲哀。我還以為自己也是研究團隊的一份子,沒想到最關鍵的部份卻被蒙在鼓裏,而且一知道真相後,馬上被他們視為包袱。」
「包袱?」我看著她。「甚麼意思?」
「他們大概發現我在偷偷調查吧,我昨天被調到其他研究小組了,跟腦部移植完全無關,不痛不癢又無聊透頂的研究主題,今天一整天都在做貓腦切片,因為貓腦很適合拿來模擬人腦。換句話說,我跟你一樣,別人認為只要讓我們做些單調的工作,就不會惹麻煩了。」
聽著她的話,讓我覺得不太舒服,「現在是怪我嗎?」
「你別放心上啦,我現在這樣,總比一無所知被人家隨意操弄要來得好。不過重點是,我沒辦法再幫你了,真抱歉。」她把手放到我腿上低喃道。
餐廳位於連接市區與郊區的幹線道路旁,計程車直接開到門口。這家餐廳的店名我也聽過,卻是第一次來。直子一走進餐廳就報上自己的名字,看來已經訂了位。
「今天我請客,你喜歡吃甚麼隨便點吧。」雖然她這麼說,我從服務生手中一接過菜單就闔起來,「妳決定吧,反正我看不懂。」
「又沒寫甚麼難懂的內容呀。」
我沒作聲,自顧自望向窗外。好像下起小雨了,玻璃窗沾上點點水滴,映著橘直子與服務生交談的模樣。她看了看菜單後抬起頭問:「你喝葡萄酒吧?」
我看著映在玻璃窗上的她回答:「不喝。」
「為甚麼?你平常也喝酒吧?還是不喜歡葡萄酒?」
「我現在不在外面喝酒了,萬一喝醉會很危險。」
她應該瞭解我的意思,只見她對服務生說:「酒就不用了。」
服務生離開後,我環顧店內。光線亮度調得恰到好處,相鄰桌席之間隔開好一段距離,讓各桌客人保有各自的隱私。
「這家店真不錯。」我說:「跟男朋友約會經常來這裏嗎?」
「來是來過。我是說還有男朋友的時候。」
「一定是妳甩掉人家吧,分手理由是做研究比男友重要。」
橘直子輕輕閉上眼,搖搖頭說:「不是,是我被甩了,對方說不想跟一個成天埋頭研究的女人一起規劃未來。」
我嗤之以鼻,「蠢男人真多。」
「我也這麼覺得。不過你並不蠢吧?」
「不要對一個快發瘋的男人問這種問題。」我拉著臉頰說。
她垂下眼問我:「你不去研究室了嗎?」
「沒道理再去那種地方,那群傢伙只想收集新的數據資料而已。」
「那些數據資料不光是為了研究論文呀,說不定對你的治療也有幫助。」
「治療?別開玩笑了。」我刻意擺出要笑不笑的表情,「那些傢伙也很清楚,我的腦子已經沒辦法恢復原狀了,而且他們根本不當一回事,他們在乎的只有我的大腦是不是完好無缺;只要還能思考、能記憶、有感覺、能讓身體活動,他們覺得這樣就行了,然後向那群苦苦等候著腦部移植技術成熟的老頭子報告說完全沒問題,腦部移植手術已達臨床成功的階段。」
第一道菜上桌了,是開胃菜。關於這種高檔餐廳的用餐禮儀,我至少還知道要從外側的刀叉開始使用。我沒理會滔滔不絕解說菜式的服務生,一個勁兒地把食物塞進嘴裏,並不覺得有多美味。
「得想點辦法才行。」直子握著刀叉,臉蛋湊近我說:「照現在這樣下去,你也覺得不好吧?說不定你已經有自己的打算,但我還是認為,只能拜託堂元博士了。」
「妳真是莫名其妙。」我故意把叉子往盤裏一扔,弄出聲響,「剛才還一副再也受不了那群人的模樣,現在又要我去求他們?」
「他們沒告訴我捐贈者的真正身分,這一點我確實很氣,但這跟你的治療是兩碼子事。客觀來看,我覺得能救你的,只有堂元博士了。」
「妳要我相信一個會欺騙患者的醫師?」
「我想他不是出於惡意,動刀當時他一定還不瞭解捐贈者身分的重要性。況且,一旦你知道要移植的腦部來自開槍打你的歹徒,也不可能保持平靜吧?」
「我對這些廢話一點興趣都沒有,妳應該說他們隱瞞實情是為了大學的面子還比較有說服力,真正的原因就是要欺騙社會大眾。」
直子倏地挺直背脊,正視著我說:「你別忘了,要是沒移植那顆腦,是不會有現在的你的。」
「那樣還比較好吧。」
聽我這麼說,直子似乎想回甚麼,但看到服務生走過來,便把話吞回去了。
服務生收走空盤,陸續上菜。我完全沒抬頭看直子,只是默默地把眼前的菜吃個盤底朝天,感覺就和在工廠裏一樣,只不過是把面板換成餐盤,零件換成高級料理罷了。
端上餐後咖啡之前,我們倆之間持續著凝重的沉默。橘直子似乎再也無法忍受,率先開口了:「小惠小姐還沒回來嗎?」
我不發一語搖搖頭。
「甚麼時候會回來?」
「不曉得。」
「去接她回來不就得了?」
「去接她?」我眼珠一轉。
「對呀。想辦法接她回來才好嘛,跟從前最瞭解你的人在一起,說不定能幫助你找回自我。」
「少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我把攪拌著咖啡的湯匙朝她扔去,幾滴咖啡濺到她的白襯衫上,立刻留下了褐色污漬,「妳懂個屁!妳知道我為了不讓她發現我的改變,費盡多少心思嗎!我得裝作對她的心意沒變,她也裝作沒看出我在演戲,這種狀態下有多難受,妳根本連十分之一的痛苦都無法體會!」我的聲音響徹整間餐廳,大概所有顧客的視線都集中到我們這桌了,但我才不管那麼多。
直子似乎對我突如其來的暴怒感到愕然,顯得一臉狼狽,然後她看著我,神情莫名沉重。
我看見她的雙唇顫抖。不,不是顫抖,而是她在說話,我卻聽不見她的聲音。「有話就講清楚呀!」
她深呼吸之後,再度開口,這次我聽得很清楚。「對不起。」
我沒想到她會道歉,原先打算起身的,又坐回椅子上。
「對不起。」直子又說了一次,「你說的沒錯。我剛才那些話的確既不負責任又自私。請你原諒我。」
她低著頭,落下了一滴淚。別以為這樣就能混過去!我還想找些惡毒的話繼續罵她,卻一時詞窮。這時,有人來到身旁,是個鬍鬚修剪得非常整齊的中年男子,看來是這家餐廳的店長,應該是過來關切我的行為。
「這位先生──」
「知道了啦。」我像趕蒼蠅一樣搖搖手,「我會安靜,這樣行了吧。」
店長似乎依舊有話想說,但橘直子在他開口前就站起來說:「是我不好,是我惹他生氣的。很抱歉,造成你們的困擾。」
店長大概也發現直子雙眼濕潤,這下也無法多說甚麼。直子趁機對我說:「我們走吧。這家餐廳的菜很好吃喔?」
「還可以。」我看著店長回答。
直子叫了計程車,說要送我一程。
「我現在已經幫不上你任何忙了,但如果你想找人談談,隨時都可以跟我聯絡。」在搖晃的車上,她這麼對我說。
「已經沒甚麼好談的了。」
「就算只是碰個面也好啊,吃頓飯、喝喝茶之類的。」
我看著直子,「妳為甚麼要這樣對我?」
「我很擔心你呀。」她用雙手緊握著我的手,之前似乎也曾這麼做過,就像保護著貴重的事物似的,「我現在既沒辦法幫你做檢查,也無法確認你的狀況,所以至少讓我確定你過得平安無事,這樣應該可以吧?」
我放開她的手,望向車窗外。雨已經停了,校潔的月亮正穿出雲層探出頭。
坦白說,我沒有理由拒絕橘直子的請求。雖然我很生氣,但今晚這頓飯吃得並不算不愉快,反而該說,每次和她在一起,我都有種莫名的放鬆感。
我必須承認,我似乎快愛上這個女人了,但我自己也不懂為甚麼會受她吸引。第一次見面時,印象中並不覺得她特別迷人,但我的心卻不知不覺被她抓住,再也離不開。
我想,京極如果活著,或許會愛上直子吧,所以我此刻是繼承他的遺志嘍?但是,現在的我根本不可能客觀分析自己的心情。
「你覺得這提議如何?」身邊的她探著我的神情。
「我有意願的話,自然會跟妳聯絡。」我回答。
「太好了。如果你連這點事都拒絕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車子來到我的住處公寓前,我迅速下車。直子也下來車外講話。
「我應該跟妳說多謝招待吧?但我實在不想說,而且那家店的菜又不怎麼樣。」
直子皺起眉頭,「我也這麼覺得,他們最近換了廚師。」
「下次不必去那種裝模作樣的高級餐廳,不適合我這種人。」
「我會負責找到好餐廳的。」
「但願如此。」我轉身背對她,往公寓走去,但隨即停下腳步轉過頭,「噯,那個,不好意思喔。」
我指的是她襯衫胸口沾到的咖啡漬,她馬上聽懂了。「不要緊,別在意。」
「下次一定補償妳。」
「就說沒事啦。」她鑽進計程車裏,隔著車窗對我輕輕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