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下午時段,我一邊做著手邊的工作,一邊回想那一夜的事,腦中忍不住浮現當時的情景。我想,這景象我可能一輩子都揮之不去吧,當然前提是我有所謂的「一輩子」。
我在狹小的浴室裏把直子分屍了,因為直接搬運整具屍體太麻煩,但是前幾天砍狗頭用的鋸子鏽得厲害,鋸起來很不順手。
分屍作業告一段落,我把構成直子的零件一塊塊裝進黑色塑膠袋裏。以前我連恐怖片都不太敢看,這時卻毫不畏懼。不過別再提這種事了,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成瀨純一。
直子的面容完全變了樣,連親手殺了她的我都很難認出是她。沒想到人一旦死了,樣貌會有這麼大的改變,或者是因為以鋸子分屍造成的變形吧?我給了她最後一吻之後,一樣把頭放進塑膠袋裏。
那天我就這麼把屍塊放在浴室裏,隔天晚上,我向隔壁的臼井悠紀夫借了車,出門處理掉。最近臼井見到我的時候,眼神總像看到甚麼詭異東西似的,我跟他借車時,他也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但或許是被我散發的異常氣質所震懾,最後還是乖乖把車鑰匙交給我。他看到我把黑色塑膠袋放進車裏時問我:「裏面是甚麼?」
「你不用擔心,反正不是垃圾。」
聽我這麼回答,他又悄聲嘀咕著:「我又沒擔心那種事。」這個不知人間險惡的天真大少爺應該無法想像袋子裏的東西吧。我一邊在心裏咒罵「你再囉嗦說不定也會落得一樣的下場」,一邊鑽進車裏發動引擎。
我先繞到工廠,去倉庫偷了把鏟子。公司的鏟子都只在冬天時用來鏟雪,掉了一把應該不會有人起疑。
我已經想好可以棄屍的地點了,那就是之前也有一次跟臼井借車,和小惠一起開車兜風前往的秩父。記得那時我們兩人鑽進車裏,在四下無人的森林裏嘗試有生以來首次的車震。要在狹窄的車內交合,比想像中困難許多。最後雖然做了,卻從頭到尾都提心吊膽有沒有人看到。
小惠……
一想到她,胸口就隱隱作痛。她現在怎麼了?回想自己那段夢想著讓這女孩幸福的日子,感覺像是好久以前的事。
我把車停在和小惠擁有共同回憶的地點,帶著鏟子下了車,再往森林深處走十公尺左右,選個土壤比較鬆軟的地方便挖了起來。我並不期待直子的屍體永遠不被找到,只要能再多爭取一點時間就好。
不知道挖了多久,土坑將近一公尺深之後,我回車子把塑膠袋拿到坑邊,只把裏面裝的東西倒進坑裏。由於四下漆黑,唯一的光源只有手電筒,視野相當昏暗,我沒甚麼感覺自己埋的其實是橘直子的肉體。
把土壤回填,鋪平表面,但還是形成了一處隆起,顯得很不自然,白天看起來應該更清楚,但這裏少有人過來,就算起疑也不會想到是埋了屍體。這樣就好了,我心滿意足。要是一下子就被發現,那也是命了。
我把塑膠袋丟在回程途中一座公園的垃圾桶裏,鏟子則扔進資源回收商的收集處,應該不會有人對這些東西起疑吧。
我把車子停回臼井的停車場之後,把車鑰匙扔進那傢伙住處的信箱,結束一切工作回到家裏時,鬧鐘指著半夜兩點。
就這麼萬劫不復也無所謂。──我一面回想著那一晚的狀況,一面這樣告訴自己。我隨便想都發現好幾個一般犯罪者絕對不會冒的險,譬如塑膠袋,假使有人撿到,不就會發現袋裏殘留的血跡和體液嗎?撿到的人一報警,警察肯定會研判與犯罪有關,立刻出動搜索,沒多久就會在秩父山區裏挖出屍塊,然後就能找出其間的關聯了。血型一致的話,剩下的問題就是留在塑膠袋上的指紋了。另一方面,橘直子失蹤案的追查小組自然會想到屍體或許就是橘直子,即便屍塊腐爛無法光憑外觀判斷,說不定比對指紋就能查出,要不然應該也能夠根據牙醫治療紀錄確認,不管哪種方法,都能靠科學辦案的力量證明那就是橘直子的屍體,這麼一來,下一步搜索的重點就會放在塑膠袋上頭的指紋,所有與直子有關聯的人都必須比對指紋,警方一旦發現袋上的指紋是我的,當然會把我當作頭號嫌疑犯勸我自首。
要是真的變成那個下場我也認了。這就是我抱持的態度。我一點都不害怕被警方逮捕,不過是坐牢,就算被判死刑也無所謂,反正人總得一死,差別僅在遲早。區區一條人命,也沒有大驚小怪延續的價值,再說,我的命幾乎已經成了京極的命。
我只想好好珍惜此刻體內僅存屬於成瀨純一的一絲意識。被警察奪走自由之前,我希望儘可能維持純一的想法。如果我沒辦法停止人格變化,至少得儘量拖延。
昨晚我翻著相簿直到深夜,照片裏的爸媽都好年輕、好健康。我嬰兒時期的照片很多,這也表示我是在眾人的祝福之下出生的吧。然後,無論是小學或中學時期,我拍照時總是微低著頭。
這就是我的過去。──我對自己這麼說。我試著回想自己在童年和高中時代做了甚麼,有甚麼感想。這些記憶雖然只像從前讀過的一段故事,沒有實際感受,我還是回想得起來。
一遍遍翻著相簿,看累了就拿出通訊錄,上頭依照姓氏發音順序寫著過去我所認識的每一個名字,我從第一頁依序翻閱,回憶著自己和這些人如何相識,還有與他們的互動。記憶中我的一切行為都令現在的我難以置信,但就像相簿裏的照片一樣,我不斷提醒自己,這些無疑都屬於我。
先前我也曾嘗試過,而今天我決定下班回家路上再次繞去錄影帶店,租以前看過的喜劇片回家,雖然可能看了之後還是不覺得好笑,但我打定主意就算得勉強自己,我也要在該笑的橋段大笑,這麼一來,搞不好真的會覺得可笑。
不過,這個計劃稍微被打亂了。到了下班時間,才走出工廠大門,就有個男的叫住我,他在停在路旁的車子裏。
「方便講幾句話嗎?」人在車上的若生問我。
一看到那場手術的相關人物,我的胸口就湧現一股幾乎作嘔的憎恨,差點脫口而出說「我跟你沒甚麼好說的!」但想了一想,我回答他:「不超過半小時的話我就奉陪。」反正他要談的一定是直子的事,既然這樣,我也有事情想問他。
「上車吧。」聽他這麼說,我鑽進後座。
若生不發一語開著車,似乎早想好要去哪裏了。我決定見機行事。
車子停在一處大樓的工地附近,現場停放著卡車、推土機等機具,卻是四下無人,看樣子是停工日。原來如此,在這裏就能夠避人耳目安心密商了。
「堂元呢?」我問駕駛座的若生,同時張望一下車外,反正一定是那老頭指示若生把我帶來這裏的吧。但若生卻轉過頭回我說:「你別誤會了,我帶你來不是要見博士,是我自己有事要找你談。博士他們反而下了指示,叫我們這陣子最好不要跟你有所接觸。」他的神情帶著殺氣,而這番話也顯然有弦外之音。
「你找我到底有甚麼事?」我提高警戒。
若生眼神尖銳地問我:「她怎麼了?」
「她?」
「少裝蒜,我問的是橘助理!她三天前去找過你吧,之後就下落不明了。」
「來找我?」我撇起嘴,「你在說甚麼啊?」
若生不耐煩地搖搖頭說:「別裝傻了,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她為了收集你後續狀況的資料而接近你,還不惜犧牲肉體色誘。我說的就是這件事。」
「我承認我和她持續碰面,但她並不是為了收集資料,她說她擔心我,所以不時來看看我的狀況。」
若生一聽,立刻搖了搖手,「你該不會把這些話當真吧?總之,我們一直曉得她和你持續有接觸,也知道三天前你們見過面,之後她便失蹤了,這麼一來,最有嫌疑的當然是你吧?所以我來問你,她到底怎麼了?」
我深深靠上椅背,「不曉得。」
「你不可能不曉得!快點老實說!」
「我真搞不懂耶。」我對他說:「如果是警察來問這些問題,我還能理解,為甚麼是你來問呢?如果你知道她曾經來我家找我,告訴警察不就好了?這麼一來,就會換警察來問我剛才那些問題了。」
「就是沒辦法這麼做,我才會這麼辛苦呀。」若生的太陽穴一帶顫了一下,「我想你也聽堂元博士說過,腦部移植研究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背後支持,而這股勢力希望研究不受任何阻撓,務必順利進行,也就是不容許任何意外,包括首位移植者在手術後發瘋之類的狀況。所以對於橘助理這件事,我們也只能決定暫時不跟你接觸,以防萬一我們的行動有任何差錯,造成警方盯上你,那樣我們也會很傷腦筋。而基於相同的理由,我們也沒向警方說出她持續和你碰面一事。」
「也就是說,一切都是為了配合那群人嘍。」
「要是你乖乖聽話,大家也不會這麼辛苦了。」
「那麼你這樣私下跑來找我,不也有風險嗎?你為甚麼不遵守堂元的指示呢?」我一問,若生瞬間別開目光,之後又轉回來直瞪著我。我明白了,「原來如此。你愛上那個女人啦?」
「你這種人不會懂得我的心情!快說!她到底怎麼了?你把她藏在哪裏?」
「自己愛上的女人,自己去找啊。」我慢條斯理地說。
若生的半邊臉頰微微抽搐。「你殺了她吧?」
我沒作聲,一逕瞪著他。這似乎讓他確定了自己的猜測,頓時漲紅了臉,兩頰顫動著說:「她果然被你殺了。」當然他這樣的反應並不平靜,但想必他來找我之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才能夠沒有當場發狂。
「跟你講這些無聊死了,浪費時間。我要回去了。」我說完,便打開車門下車。那傢伙在我身後大喊:「我一定會殺了你!」
我轉過頭,只丟下一句話:「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