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隔天是星期六,晚上就在電視上看到發現屍體的新聞。
這天晚上,我租了兩部洋片回家,都是喜劇片,而且還是曾經讓以前的我捧腹大笑的作品,但現在的我完全無法理解到底哪裏好笑,演員們使勁渾身解數的演出,只讓我感到空虛,但我還是笑了,只要演到該笑的橋段,我就要自己張大嘴哈哈狂笑,裝模作樣的程度比畫面中的人物還滑稽且空洞,才看了半小時就陷入嚴重的自我厭惡,於是我按下錄放影機的停止鍵,就在我要把遙控器砸向電視機的時候,螢幕上出現了那則新聞。
「今天中午左右,在埼玉縣秩父市的山林中發現疑似女性的屍塊──」
我高高舉起遙控器的手登時停在半空中。
畫面中眉清目秀的女主播報導著,發現屍塊的似乎是棄屍地點附近的地主,他平常每隔幾天就會去山裏巡一巡,今天由於發現類似車子強行開入林子裏的跡象,覺得奇怪便進到林子裏查看,結果發現地面一處古怪的隆起,屍體就是從那下方挖出來的。畫面上出現簡單標示地點的地圖,確實就是我埋直子的地方。
目前還未查出死者身分,但不愧是警方,判斷出被害人已經死了好幾天,接下來只是時間問題了,相信身分很快就能得到確認。雖然屍體比想像中要快被發現,我卻不覺得失望,反而有種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覺,老想著那些屍塊不知變成怎樣了也挺煩人的。
堂元那伙人會怎麼做呢?單純的好奇在我腦中盤旋。雖然他們早懷疑是我殺了橘直子,但只要一天沒找到屍體,那都只是想像。可是現在已經發現屍體了,他們不太可能沒有任何後續行動,就算他們置之不理,沒多久警方也一定會查到我身上。
事情變成這樣,太有趣了!──我暗自竊笑,全世界首位腦部移植病患,後來卻瘋掉成了殺人兇手。媒體要是聽到這個大頭條,保證會垂涎三尺吧,我倒要看看堂元那票人要怎麼收拾這個殘局。
然後到了星期一早上,有人打電話來工廠找我。一般來說,除非是事態特殊,否則在工作時間內行政人員不太會幫忙轉接外線,來電的人好像交代說是緊急狀況,我只好停下機器離開了崗位,等一下回來應該會看到工作檯上堆積如山、令人心煩的面板吧。
我拿起話筒。「看你幹的好事。」劈頭就是一道壓得低低的聲音。我馬上聽出是若生,看來屍體的身分已經查出來了。「我要殺了你。」那傢伙繼續低語。
「上次不是說過了請便嗎?」聽我這麼說,若生立刻像怪獸似地鬼吼鬼叫:「好啊!我不會客氣的,一定把你幹掉!你等著吧!」
掛上話筒後,我喊了正在辦公桌前計算加班時數的女職員,她放下筆,一臉害怕地看向我。
「給我離職申請表。」我說。但這個腦殘女職員好像聽不懂,半張著嘴毫無反應。
「離職申請表啦!辭職前不是要填一份甚麼東西嗎?」
「呃……,好的。」她的屁股總算離開了椅子。
組長大概是聽到我們的對話,走了過來。「欸,你想幹嘛?」
我覺得麻煩透頂,只當充耳不聞,但組長還是不死心地追問:「你說話呀!」我直接朝他胸口就是一拳,「老子不想幹了要辭職!你少在那邊囉哩囉嗦!」
這個只不過掛著組長頭銜就得意洋洋的中年男人,一發現他那微不足道的小小能力無法凌駕對方時,瞬間變得像兔子般膽怯,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從女職員手上拿到離職申請表後,我當場填完基本資料,在離職理由一欄寫下「個人生涯規劃」再交還給她。「這樣行了吧?」
「還要到各部門請主管用印。就是下面那一欄標記的各單位。」
表格下方以細線隔出一欄,是給所屬主管、健保工會、福委會等單位蓋章的,簡直無聊透頂。我把申請表塞給女職員說:「我沒閒工夫去跑這些地方,妳幫我弄完。」
「甚麼?不能這樣呀!」
「那就直接送去人事部,健保卡跟員工證我之後再寄來。」
說完我便快步離開了辦公室。
一旦屍體身分確定,就遠走高飛吧。──我從昨天就這麼打算了,反正我剩下的時間不多,接下來不是被警方逮捕,就是完全瘋狂,既然這樣,我希望最後一段時光能夠待在適合度過餘生的地方,像過去的成瀨純一一樣畫著圖,不管多辛苦都要畫下去,等到真的再也畫不下去的時候,只好自己畫上休止符,這將是成瀨純一對京極的最終抵抗。
我換回便服離開工廠打算趕回住處。其實我已經把行李打包好,只是一直以為還要晚一些才會查出屍體的身分,沒想到這些行李這麼快就用得上了。
回到家門口,開了鎖之後推開門,才踏進家門一步,我不由得發出驚呼。
因為小惠正坐在屋裏。
「呃……,你回來了。」她似乎也有點驚訝,「怎麼那麼早?」
「妳幹嘛?」我問她:「為甚麼在這裏?」
「我剛到,正在等你。」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不知道該說甚麼,搖搖晃晃進了屋裏,在她面前坐下。神情恍惚,腦袋一時轉不過來。
「你打算去旅行嗎?」小惠看著我打包好的背包,「要去哪裏?爬山嗎?」
「不是旅行。」我眼神空洞地看著她。她臉上那些雀斑還在。「我決定要消失。」我繼續說。
「消失?甚麼意思?」
「還用問嗎?就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啊!」我大吼,嚇了她一大跳,身子猛地一顫。好一會兒,我們之間擋著一道沉默的高牆。
「為甚麼?」她眼中充滿哀傷,好不容易才開口問我:「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求求你告訴我吧。我們不是約好了嗎?有一天你會把所有事都告訴我的。」
我看到小惠這樣的表情,頭就痛了起來,難受到幾乎要坐不住。
「我……我殺了人。」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小惠就像個壞掉的洋娃娃,全身僵硬不動,也沒有表情。過了好一會兒還是那副模樣,只有頭像上了發條似地拚命左右搖,「你騙人。」
「我沒騙妳。妳還記得那個叫橘直子的女人吧?我殺了她。殺了她之後還用鋸子分屍,埋在山裏面。你知道在秩父發現屍塊的那條新聞嗎?今天已經查出屍體的身分了,警察遲早會找上我的,我不想給妳添麻煩,妳快走吧。」
但小惠雙手摀住耳朵,猛搖著頭,「不要!我不想聽!純……純不可能做出那種事!」
我將她的手拉離耳邊。「聽好,我已經不是妳以前認識的那個我了,現在這裏有的只是成瀨純一的外形,內心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騙人,你騙人!我不相信!」小惠猛搖頭搖到頭髮都亂了。
「相信我吧,我的腦子已經慢慢被移植來的京極大腦占領了。」
「京極?」小惠看著我的眼神充滿恐懼。
「我上了堂元那伙人的當,捐贈人其實是京極瞬介,就是那個瘋瘋癲癲的殺人兇手,然後我的腦袋也開始瘋了,證據就是我也殺了人,妳懂嗎!」我使勁一把推開小惠,她雙手撐在榻榻米上。
我站起身,從櫥櫃拿出鋸子,上面沾附了一層明顯的血跡。「妳自己看。」我把鋸子拿到小惠面前,「我就是用這個把那女的大卸八塊。就在浴室裏。」
她一看到鋸子的刀刃部份,當場神情痛苦地皺起眉頭,右手摀著嘴,全身抽搐似地克制著作嘔的衝動。
「看來妳相信我說的了。」我靜靜開口:「聽懂了就請吧,這些事和妳無關。」
小惠卻俯著臉默默地搖頭。
「為甚麼?」我問她。
她抬起滿是淚水與鼻涕的臉看著我說:「因為我喜歡你。我愛你。如果這是一種病,一定能治好的。我會治好你的!一定讓你回到從前的自己!」
「已經恢復不了了!要我講幾次妳才聽得懂?而且我也沒有未來,要不了多久警察就會來抓我,要是妳不走,那我走,反正我本來也打算這樣。」
我說完便提起背包,小惠立刻撲上來緊緊抓住我的腿。「你要去哪裏?帶我一起走!」
「別鬧了,我要獨自度過最後的時間,才不想被女人打擾!」
我扯著小惠的頭髮,但她仍不放手。我重心不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不停抽噎,緊緊抱著我的腰。我踹她,甩她耳光,她還是文風不動。
大概是身體活動得太劇烈,我的意識逐漸模糊,全身力氣用盡,不禁癱在地上歎了長長的一口氣。只見小惠的背部也激動地一起一伏。
「為甚麼?」我問她,「為甚麼不讓我一個人走?」
小惠垂下頭,雙頰的紅腫應該是被我打耳光的結果吧。
「如果你要死……,就死在我面前。」
「妳說甚麼?」
「我不希望我的愛是這樣結束。你如果要死,就讓我親眼看到你死去,求求你。」小惠緊咬著唇,直勾勾地瞪著我。
「我已經瘋了,妳跟著我太危險了。」
「因為你可能會殺了我?」小惠說到這,兀自點點頭,「你想殺我的話,下手也無所謂。讓我跟你一起走吧。」
我盯著小惠的頸子。我難道不會勒住這女人的脖子,就像先前勒死直子那樣?
腦中浮現自己殺害小惠的情景,這時突然爆出一陣劇烈的頭痛,感覺是從內側向外壓迫。我不禁抱著頭蹲了下來。
「怎麼了?不要緊吧?」小惠擔心地看著我。我靜靜等頭痛過去,但一時之間疼痛仍未消。
我起身看著小惠。「我說要走,其實今天晚上住的地方也還沒著落,妳跟著我只會拖累我。」
「去我住的地方吧。」小惠說:「我在短期出租公寓租了個房間,應該不會有人找到那裏去。你就儘量用吧。」
我警戒地觀察這丫頭的表情。有這樣的一個安頓處確實很好,但我可以完全信任她嗎?可是奇怪的是,感覺我似乎只要一加深對小惠的猜忌,方才那陣頭痛又開始蠢蠢欲動。
「離這裏很近嗎?」我問她。
「搭電車一下子就到了。」
「好,妳帶路。但妳絕對不准出賣我。」
小惠皺起眉,把頭一甩,「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要是我背叛你,你大可把我殺了。」
腦袋深處又是一陣刺痛。「好啦,知道了。」
我背起背包,小惠也拿起她輕便的行李,兩人一同離開我的住處。如果警察找來這裏發現我已經逃掉,肯定更確信我就是殺害橘直子的兇手。但那些都不重要了,現在我需要的是一段沒有後顧之憂的自由時光,再短暫也無所謂。
我們倆默默往車站走,只要搭上電車就暫時安全了。
走了一小段路,來到大馬路上,我發現一陣引擎聲突地從背後直逼過來,一轉頭就看到一輛白色小箱形車朝我們衝過來。
「小心!」小惠把我撞開,我們雙雙跌到路邊。箱形車繼續暴衝了十公尺左右才終於煞住,但駕駛當然不可能下車,隨即一踩油門便開走了。
「這個人開車技術真爛,居然連一句道歉也沒有。」起身之後,小惠撢著衣服上的灰塵一邊抱怨。
「那傢伙一定恨得牙癢癢的吧。」我也站起來,「沒能順利把我幹掉。」
「把你幹掉?」
「剛才那是想殺我呀。開車的應該就是若生吧。」
「若生先生怎麼會這樣?」
「他想報仇。」我說完,繼續朝車站走去。
小惠租的房間頗寬敞,有臥房外加廚房和飯廳,不過從陽台看出去全是建築物。雖然我已經無法判斷這適不適合入畫,但總之我要把畫下這片景象當作第一目標。
「這個臥房給我用。妳絕對不能擅自進來,知道嗎?」我把行李放進臥房,命令小惠。
「我知道了。」小惠回答。
電話在臥房裏,正合我意。我隨即拿起話筒。
我撥的是東和大學的號碼,跟總機說要找若生,等了一會兒之後,那小子來接了。
「真遺憾呀。」我劈頭就這麼說。
他立刻聽出來我是誰。「你在哪裏?」
「我很想告訴你,但又不想受你打擾。很抱歉,沒辦法給你機會殺我嘍。」
若生聽了,喉頭發出悶笑,「你現在放心還太早,我們這邊可不止一個人,而且還是職業的。」
「職業的?」
「詳細消息還沒發佈,不過好像已經有單位下了指示,對你發出追殺令,重點就是要佈置成意外。失敗的科學怪人,當然要在曝光之前湮滅掉。聽說也有警方高層參與哦,所以就算狀況稍微不自然,警方也會讓事情以意外收場。反正不管你現在躲到哪去,一定會被揪出來的。」
「希望你們來得及呀。」
「來得及?甚麼意思。」
「趕在我消失之前啊。」
「你逃得掉嗎?我會追你到天涯海角的。」
「恭候大駕。」我掛斷電話。
【葉村惠的日記 6】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一(晴)
我回來了,回到純的身邊。可是,唉,神並沒聽到我的願望,純已經走上通往地獄的下坡了。隔了好一陣子才見到他,卻怎麼看都不像以前的純。
但是,我非得保護他不可,我要保護我鍾愛的純不受那個叫京極的亡魂傷害。我好怕,可是我不能逃避。我已經逃過一次,絕不允許再有第二次。
但,他說他殺了人。我戰勝得了那麼厲害的亡魂嗎……
【堂元筆記 9】
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那群人簡直莫名其妙。說要把成瀨純一殺了?難道要把長久以來的研究素材徹底毀了嗎?這根本不是一個腦筋清楚的決定。
所以,現在得儘快抓到他,把他監禁起來。那群人根本完全不瞭解狀況。
我今天去見了京極亮子,訪問她曾經和成瀨純一之間出現的起感官知覺一事,在心靈相通這個經驗上,雙方說法一致,真希望能找來兩人同時進行實驗。
我向她提出這個想法,請她協助,她表示如果能見到成瀨純一,她答應陪同參與實驗。成瀨純一──一切關鍵都掌握在這個年輕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