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我們仍然由江田前導,依次為我,岩瀨。在刻刻變濃的霧裡,沿嶺脊尾向北推進。岩場上的山徑是牢靠的,可是二十公尺的視野僅剩下十公尺。左右兩側全是白濛濛一片,只有風從下方捲上來。
這樣的風也不再能把霧吹裂,霧就有這麼濃了,右邊屬信州的絕壁,左邊陷入黑部溪谷的岩壁,都完全被遮住。從著名的北壁連綿到角根里的陡急斜面,明知在腳下,卻完全看不見,這又使行走在斷崖上的我們,無形中感覺更是高處不勝寒。
我們放緩了速度。我覺得走了不短的一段時間了。霧仍在前面流,在其中時黑時白交互映現,變幻莫測。
雨更大了。在我驚呼出來以前,前面江田老大鼓鼓的背包站住了。
「該折返了。」
江田回過頭說。看到岩瀨挨近,又加了一句:
「再前進就危險。」
我內心表示同意,但在後面的岩瀨反對了。
「快了。再二十分不到可以到小屋的。還是去吧。」
「這種天氣,太危險了。雨也還可能變大。千萬不能莽撞,死心吧。」
「不會有問題的,江田先生。才二十分,再挺過二十分鐘就到了。」
岩瀨還是不肯退讓。
「不行。路越來越不好走,太危險。」
八峰坳曾經被認為是無法通行的,我的眼前自然地浮現了那恐怖的凹陷。據說,那兒的岩壁上裝了鐵絲,可是想像到自己爬在那兒聽任風吹雨打,雙腿幾乎僵住了。
「可是折回去更不得了。還得走三個小時啊。」
岩瀨還堅持。
「只要安全,三個小時有什麼關係。比危險的二十分鐘更可靠,你知道,生命發生危險,都是在一秒兩秒之間啊。」
江田還想說服他。
「有那麼嚴重嗎?我倒不以為有那麼危險。」
「聽我的。我們還有浦橋老弟啊。還是不要冒險好。」江田說到這兒,語氣忽然強烈起來了,把身體完全地轉過來。「不能再遲疑了。這兒也不保險,走,我先走,咱們回去。」
事實上,這時風和雨都加劇,確實已是刻不容緩。江田老大口吻改為命令式的。那往回路啟步的背影,石頭般充實著領導人的責任感。我鬆了一口氣。
我們朝北槍走。不用說,三十分鐘前才踩在腳下的北槍岳峰頂不見了,連可能在哪兒都無法猜測。白牆益顯厚重,我們彷彿走在雲堆中。方位倒轉過來,左邊不停地感覺到北壁的絕崖深谷。這時,我感受到新的悸怖。
「小心腳下,千萬不要失足啊。」
江田老大前傾著腰身,從前面提醒。我們像盲人那樣地拄著冰杖。濃霧把我們整個地罩住,只留下雙腳為中心的方圓幾公尺空隙。雨和風都倒轉了方向,從背後敲擊我們。殿在後頭的岩瀨完全默不作聲。
我開始顫抖。不止是因為恐怖,還由於從肩頭起往下冰冷下來之故。雨滲透了外套,打濕了襯衣,碰到肌膚了。
我讓上下牙齒碰撞著,移了五、六步,這時江田回過了頭。
「冷嗎?」
他好像知道了我的狀況。
我應了一聲是,他便又說:
「我們來換上厚襯衣吧。」
口氣仍是命令的,接著他自己先把背包卸下來。
我們彎著腰身,脫下了濕淋淋的襯衣。我們從背包搜出毛襯衣和毛衣穿上。我們就在加劇的雨勢中做了這件事。
※※※
我們循原路前進。不時有似曾相識的地點出現。從一些岩石和矮松的形狀,想起來確實曾經路過的。也明白了這條路是嶺脊尾上的。來時視野寬闊多了,如今則寸步難辨。
最明顯的是來時的岩場,當時是從南槍下來時踩踏過的,記憶猶新。今則咖啡色的大小石頭上,岩塊上,草上,都是傾注的雨,窄窄的路上水流奔馳。
馬上就到南槍岳頂了,我想。可是峰頂、石標、全都埋在濃霧裡,根本看不見。
「江田先生,南槍岳近了,是不是?」
我好像要證實一下般地喊。
「對。馬上到。」
江田的身子還是前傾著。從他那頂阿爾卑斯軟帽,水滴不住地淌下。
我為了把這個消息告知岩瀨,回過了頭。可是在濃霧裡,根本沒有他的身影。我們等了一會兒。這段時間意外地長。過了片刻,他才從白茫茫一片裡現身,步子好疲乏的樣子。彷彿無言地抗議著折返。
「岩瀨兄,南槍岳近了呢。」
我安撫似地說。岩瀨的頭好像在雨裡點了一下。那種模樣,也好像為這趟倒楣的登山行憤憤不平。不用說的,我們也未能碰到別的登山隊。
我們終於爬上頂點的平台上。風更強,雨也成為橫掃,白霧在近旁處打旋。錯不了,這兒正是南槍岳頂的小小平台。然而,我們仍未能看到休息時看到的兩公尺高的石標。
我憑記憶找了找。我看到幾步遠的地方,石標像霧裡的塔一般,淡淡地豎在那兒。
石標確實在。沒錯,這兒正是南槍岳頂。
我看看錶。十二點過五分。來時,從冷小屋到這兒費時兩個鐘頭。回程是下坡,也許可以省些時間。不,這樣的雨,也許也要那麼久吧,我想。
「咱們振作起來吧。」
江田老大看到我走近就這麼說。岩瀨和他站在一起。
「再挺一陣吧。好想抽支菸,可是沒辦法。唉唉,真要我的老命。」
江田在雨裡苦笑了一下又說:
「爬了這麼一大段上坡路,腳須要稍稍改變一下動作才行。」
我和岩瀨跟在江田後頭,在那兒半是原地踏步半是緩慢地繞了幾圈。然後,在江田一聲令下,開始下破片岩的下坡路。
從冷小屋到南槍岳之間,我們是經過布引岳的。那是靠黑部溪谷那側的坡上小徑。信州側這邊是直壁峭立,而黑部這邊卻是和緩的斜坡。
我們就循這條原路折回。路幅也好,斜度也好,都猶在記憶裡。雖然還不算亂石岩場,不過破片岩與矮松的嶺脊上,這回左邊應該是大冷澤的巨大岩壁。不用說,白霧隱去了那急陡的谷地。
雨仍在下,霧也依舊罩滿空間。只有風有一點不一樣了,好像忽然變小。
我們默默移步。領頭的江田,步伐依然正確,維持著一貫的律動。我努力著想效法他。外套濕透了,下半身好像剛剛涉水過了河一般。一股凍冷感自股間昇起。我微微感覺出小腿正在一點點地僵直。我和江田之間的距離也漸漸拉遠了。
回頭看看,岩瀨落後得更遠。他柱著冰杖,上身晃盪著。我到了這個時候,才第一次領悟到他累了。累了好久了。還以為他心中憤憤不平,其實從那時候起,他就疲累困頓的。
「江田大哥。」我向前喊了一聲:「岩瀨兄好像很累了。」
江田站住,從我肩頭上往後看過去。接著,他挨過來,從我身邊走過去,走到岩瀨旁邊。
「喂,你還好嗎?」
江田把一手擱在岩瀨肩上,窺伺一般地看了看。
「我沒事。」
岩瀨微挺了一下腰身。看他那身架和口氣,他依然是個比我更有爬山經驗的人物。
「那就好。不過老弟,把背包放下來吧,我幫你提。」
岩瀨對這項善意的提議,搖頭拒絕。
「你不用客氣的。好吧,那咱們振作下去。再有一個小時就可以到布引了。」
江田說罷往我這邊投來關切的一瞥,這才沉重地整了整背包的位置,回到領頭的位子去了。
※※※
我們向那個方位走了好久好久。風雨都小了許多,可是霧依然沉厚。
我毫不懷疑這條路是通往布引岳的。這種坡度的起伏,這種破片岩,還有矮松,確實記憶猶新。我們確實是在冷小屋、布引岳、南槍岳這條路上往回折返。
岩瀨在後踽踽而走,仍然落後。他的姿勢更不穩了。腰身屈曲,十幾近二十公斤的背包顯得那麼沉重,柱著冰杖,走路有點像游泳的樣子。我雖然也同樣有倦意,但他似乎比我累一倍以上。
江田老大把速度放緩了。他在顧慮著我們兩個的遲緩步調,也不時地回頭視察我們,等候我們。
「喂,到布引啦。馬上就到小屋啦。」
江田大聲喊著給我們聲援。
布引岳頂坡度甚緩。正像來時那樣,我們好像跨過小丘那樣地爬過了它。
看看錶,兩點十八分。照時間上來看,這也正是我們走過布引的時候。
緩緩的下坡路上,仍然是亂石和矮松。這條後立山的縱走路,根據我來時的記憶,不久就會進入灌木帶。
不錯,我們來到灌木帶了。走在約略等同身高的低矮林中,我覺得放心不少,勇氣也漸增。穿過這一帶,我們會抵達冷小屋的。
雨還在下。是沒有先前那麼大,不過毛衣和毛襯衣都冰冷澈骨,只有背脊因有背包而乾著。
江田老大筆直地前進。根據到此為止的情形來說,我承認做為我們這三個人的登山隊領隊,他是無懈可擊的。不愧是多年老手,這一刻仍然維持著從小屋出發時的正確步伐。那揹著背包,輕輕地讓冰杖點著地面移步的背影,與平時在銀行裡核對桌上帳冊的他,是根本無法想像到的,看來是那麼沉穩傲岸。
岩瀨還是無法跟上來。他的疲乏是那麼清晰。整個身子不停地擺盪搖晃。那樣子,只能說他是一步一掙扎地前進。
「快啦,岩瀨兄。應該可以看到小屋啦。振作啊。」
我這麼叫了一聲。我雖然在山裡的經驗方面比他差多了,可是反倒成了鼓勵他的立場。他竟累成那個樣子,而那步伐,根本就是把全身依靠在當拐杖的冰杖上面。
然而,灌木林帶似乎無止無盡。起初,我以為是因為太累,所以才覺得路格外遙遠。真的,這一段路太遠太遠了,灌木帶應該早就走完,出到冷小屋才是。
看看錶,過了三點。奇怪呀。四周的暮色,好像開始變濃了。
走在前頭的江田老大,忽然把速度減慢了。看那樣子,分明不是為了等待後面的人,而是有了疑慮。
「怪啦。」
江田站住,清清楚楚地這麼自語。
「怎麼回事?」
我趕上來問。
江田沒有馬上回答,卻把面孔轉過來轉過去,往四下端詳又端詳。不用說,眼前只有雨和霧,除了眼前的矮小的黑黝黝林子以外,什麼也沒有。
「路有點不對勁呀。」江田老大低聲說:「不過沒關係,再走走吧。」
說罷又以原先的步伐前進。
直到這個時候,我還一無恐懼。我不以為走錯了路。進入這灌木帶以前,我依然記著來時的一些特徵,的確是我們走過的。首先,我們確實爬過了布引岳的和緩山頂。路確實只此一條。
雨還在下個不停,周遭更暗了,這是因為在濃霧的上頭,我們所看不見的太陽正在西墜之故。
3
在這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們還是深信這條路是通往冷小屋的。因為山坡的傾斜度和灌木帶的樣子,都太相像了。只是因為某種原因,使我們遲遲未能出到冷小屋罷了,我這麼想著吃力地邁步。
而這段時間,同時也是岩瀨的疲勞急遽增加的時間。他遠遠落在後頭,好像全身力氣都用盡了一般,蹣跚地移步。那是一個喪失了登山意志的落伍者的姿態。
「岩瀨兄,快啦快啦,振作起來。」
我向下巴突出,一喘一步的他鼓勵著。我自己確實不懷疑只要走過這灌木帶,馬上可以來到小屋,同時靠這想法來忍受渾身疲困。
我覺得,岩瀨的疲乏度實在不同尋常。就他的登山經驗言,應屬中級程度,卻比初級程度的我弱了好多倍。難道他平時炫耀的爬山經驗是胡扯的?抑有特殊的惡劣條件發生在他身上?這一點,我是無從判斷。
江田老大折返到岩瀨身邊,伸出了手說:
「老弟,你的背包,讓我幫你背吧。」
岩瀨沒有一句謙辭,默默地讓肩上的背包滑落。一臉的茫然,呈現著已經把登山家的面子一股腦放棄的意態。
江田在自己將近二十公斤的背包上頭疊上了岩瀨的同樣背包,成了一名腳伕般地前進。岩瀨明明已是一身輕快,卻仍然踉踉蹌蹌地從後跟上。
雨停了,寒風卻增強。在濃霧裡,暮色更濃了。
「糟啦!」
江田老大突然叫了一聲。接著又說:
「好像走錯路了。」
我一驚,連忙挨過去。不錯,前面小徑忽然變小,消失在前面陡坡上的灌木叢當中。從冷小屋來時,確實沒有過這樣的地形。
「可是……」我猶半信半疑地:「可是我們確實爬過布引的,是不是?那條亂石小徑,還有矮松,都是從冷小屋通過來的嶺脊路啊。我們一直地在那條路上走的。」
「對,確實爬過了布引沒錯。就只有這條路,不可能弄錯的。」
江田不解似地側側頭,又說:
「再走一段看看吧。」
江田自語似地說著,又邁起了步子。不過步伐緩下來了,好像在一面察看一面移步。
約莫前進了三十公尺遠,小徑忽地向左方拐過去。
「還是這邊吧。以為有點不對勁吧。是這邊呢。」
看老大的步伐,好像又恢復了自信。擋住前面的霧牆更加地發黑了,腳邊也更黝暗。
然而,密密麻麻的灌木帶卻依然不肯放開我們,彷彿在嘲笑我們似地連綿著。只有小徑在其中模糊地伸延過去。
「糟啦。」
江田老大又嚷起來。
「怎麼啦?」
我趕上來問。江田指指前方。小徑在那兒消失了。
「原來這是獸徑呀。」
「獸徑?」
「就是一些棲息在這一帶的動物,好比羚羊啦,熊啦,還有其他,牠們自自然然地踩出來小徑。常常叫人誤以為是人走出來的。喂喂,你看看現在幾點了?」
「五點半。」
我好不容易地才看出來這麼回答。
「哇,這麼晚了。一直覺得奇怪,原來是從南槍岳就把路走錯了。」
「哦,從南槍岳就走錯了?可是我們不是爬過了布引嗎?」
「以為是布引罷了。那座山是牛首山。因為霧太濃,認錯了。」
「是牛首山嗎?」
「對。和布引岳很相像。高度差不多,形狀也是。而且從南槍岳這邊伸過來的嶺脊坡度和緩,又很寬,所以容易認錯路,加上有破片岩,長著矮松,簡直一模一樣。老弟,咱們腳下是黑部溪谷了呢。」
我幾乎嚇呆了。
從冷小屋到南槍、北槍、八峰坳地、五龍岳這所謂國境主稜線的縱走路,是南北走向,而從南槍岳,有支稜往西凸出,其末端成為斷崖,落進黑部溪谷。怪不得我們出不到冷小屋,因為我們從南槍岳一路往西走向分歧的稜線。牛首山即在支稜半路上。只因濃霧把視界整個封閉了,使老手江田老大竟然也誤認牛首山為布引岳。
「老弟,有地圖嗎?」
「地圖嗎?有的。」
我把摺疊在塑膠套子裡的地圖搜出來。江田把兩付背包卸下來,掏出手電筒照亮了地圖。
「這個不行,是『大町』的,沒用。須要隔鄰『立山』部分的。這一帶非有『立山』的,便找不到。」
江田老大焦灼地說。
「可是,」我回答:「你告訴我不必帶『立山』的,所以我照你的話,只帶了『大町』的。」
江田萬分失望地說:
「是啊。通常到五龍岳,只要『大町』的便夠了,牛首山屬於『立山』部分。這真是失算了,該把兩張都帶來才是,唉唉,禍不單行。岩瀨,你也沒帶吧?」
「大概是吧。」
「沒辦法,只有回頭走,再出到南槍。真是對不起你們了。雖然是因為濃霧,不過都是我認錯了路。抱歉啦,真是對不起你們。」
「不不,是沒辦法的。」
我阻止江田老大自責下去。在這種惡劣天氣下,這是無法避免的。不管是怎樣的高手,這種過錯是常見的。
「這麼黑了。咱們馬上折返。」
江田又揹起了兩人份的背包,就要啟步。
一看,岩瀨仍坐在地上,絲毫沒有起身的樣子。他再也起不來了。到了這個時候,江田老大和我才知道他已經陷入嚴重的狀態裡。
「岩瀨老弟,你怎麼啦?振作起來呀。」
江田抓住了他的雙肩,使勁搖了搖。岩瀨已經筋疲力盡,坐得像個幼兒。我不得不明白,他再也無法移動一步了。
「糟糕!」
江田老大把手電筒光對準他面孔,嚷叫了一聲。在小小的光圈裡,他一臉的茫然,人整個地虛脫了,胴體還在激烈地顫抖。
江田把背上的背包摔下來,開始拍打他的肩膀,摩擦他的背。
「浦橋老弟,你去找找,看看有沒有可以讓他休息的平坦的地方。」
我靠手電筒踩進灌木叢裡,不多久便找著了灌木少的大約一坪大的地點。這時,我也因為恐懼和寒冷,渾身震顫起來。雨雖然停了,可是濕透的衣服貼緊身子,陣陣澈骨的寒意隨之而逼迫過來。
我告訴江田找到地方了,他就把岩瀨扛起來,移到那個平地上。岩瀨那麼軟趴趴地躺下去了。
「喂喂,岩瀨老弟,你不能睡啊,一睡就會死。」
四周已經一團漆黑,非靠手電筒光便不能看到彼此的臉,可是聽到「會死」這個字眼,我的臉激烈地顫動了一下。
「浦橋老弟,我這就去冷小屋找人救援。把岩瀨交給你啦。」
連老大也在喘著大氣。他又加了一句:
「在我回來以前不要動。千萬不可以動,好嗎!」他的口氣幾乎是吼叫的。「如果岩瀨想走動,你必須阻止他,絕對不可以移動。我會很快地把救援隊帶來,那以前你一定要堅持。你也不能睡,同時不要讓他睡。懂了嗎!」
我照江田老大的話,把三隻背包倒空,把一隻套在岩瀨下身,另一隻墊在他腰身下,最後一隻套上我自己腰部以下。
這些都處理好,江田老大還反反覆覆地要我不可動,這才搖著他的手電筒光圈,在漆黑一團裡連忙趕去。
從這一刻開始,闇夜成了巨大的生物逼迫過來。恐怖使我渾身膨脹。岩瀨依然讓恫體震顫不停。
江田老大趕到冷小屋去求救,然後救援隊趕來,前後到底須要花多少時間,我實在無法明瞭。我茫茫然覺得不會太久。我的腦筋完全喪失了計算的能力,就好像在東京的某一個地點等人似的。
然而,夜漸漸地從我頭上壓下來了。它碩大無朋,而且有無限的量感。風在嘶吼。就好像夜在吼叫狂吠。平時以為充滿詩意的夜,竟那麼狂暴地猛襲而來。荒涼的夜,以幾千幾萬倍的力道,攻擊我的神經。
我把下肢伸進背包裡,全身蜷縮著,閉上眼,摀住雙耳。可是這深山裡的夜,仍舊粗魯地抓住我,使我起了一種錯覺,好像正在被一步步地拖進無底的深谷裡去。只要我稍稍放開耳朵,立即有像是萬獸齊吼般的轟隆巨響,從四方八面齊鳴過來。
我不再有勇氣看守著岩瀨。我在山與夜與風捲在一起迴旋奔騰的底下,像隻蟲般地屈曲著身子,苦苦地趴在那兒。在這樣的孤絕裡,幾乎使我發瘋的恐怖,往我身上猛襲而來。
漸漸地,那種冰凍的酷寒,從我的感覺遠去,那麼使人愉悅的倦怠擴展開來。好像會死呢,我這麼想。好煩,死了算啦,當我差一點被拖進惰眠裡的時候,陡地發現到迷迷糊糊的耳朵裡起了一種莫名的響聲。原來是岩瀨兄的嗓音。
「喂,把門關上!」
岩瀨在大聲嚷叫。「快呀,快呀!不然,他們會闖進來啦!蠢貨!」
他好像在向幻覺猛擺著手。當我聽清楚了他的叫聲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同時察覺到自己還不能死。於是我恢復了意識,恐怖感便又開始奔騰了。
岩瀨靜下來了,開始發出鼾聲。我想到當他的鼾聲停止時的嚴重性,禁不住地凝神細聽起來。他在響著鼻子,這樣的鼾聲實在太異樣了。
不一會兒,我聽到有幾個人,在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吵鬧著。好像你一句我一嘴地談著什麼。這當口,我倒一點也不覺奇怪。我還認為他們幾個人坐成圓圈閒聊著。並且他們那兒好像天亮了,照著熹微的晨光。
「哇!」
岩瀨突地又大吼一聲,霍然起身。我那漸趨衰退的神經,被這一吼震醒了,一瞬間那些人聲和晨光頓時消失,在一片漆闇裡,岩瀨正要從背包脫身。
「喂喂,岩瀨兄!」
我拚命地叫喊,可是根本就沒有反應。他站起來了,雨衣也脫掉了,接著開始脫下面的夾克。那種模樣,簡直就像多麼熱似的。
又有奇異的吼聲從他嘴裡迸出來。幾乎同時,踉踉蹌蹌地邁起了步子不見了。是在灌木樹叢裡使著勁跑開了。我這才第一次聽到現實裡,人所發出來的聲響。有灌木的樹枝折斷的畢剝聲,也有擦過樹葉的沙沙聲。太暗了,看不見他疾跑的身影。但是,這正是岩瀨的死亡疾跑。
我更感恐怖。這一刻,我單獨被留在那裡。我拿起岩瀨脫下來的背包,往頭上套進去。我希望能夠摒除身上的一切感覺。視覺、聽覺、觸覺,還有使人瘋狂的思考力,只要這些感覺中之一還活著,我就可能像岩瀨那樣衝動起來拔腿往前衝過去。
江田老大為了找救援離去後過了多少時間,我根本無法思量。也許有一段工夫了,也可能才一下子。不管如何,我終於也開始看到自己置身東京那家常去的喫茶店,跟一個熟人交談的場面……。
我被住宿在冷小屋的M大山岳社的救援隊救回,是在次晨九點前後。後來才聽說,江田老大抵達小屋是當晚八點左右。由於沒法立刻組成救援隊,只好等到黎明前約五點左右。據說,這等待的時間裡,江田焦灼萬狀,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出事現場在牛首山西側約六百公尺處,距冷小屋單程約三個小時腳程。
岩瀨以一具凍死屍體被找到。他墜落在距我蜷縮著的地點約一百公尺西邊的一所小小崖下。如果再下去約一百公尺,便有黑部溪谷的深崖張著大口等在那兒。
岩瀨幾乎全裸著。他奔跑的路上,掉著一件件衣服,有褲子、毛衣、襯衣、內衣等,活像故意遺留下來的路標似的。這就是疲勞與寒冷的極限下,因恐怖而發狂,最後凍斃的朋友的最後身軀。
我被安放在擔架上給抬下山,而岩瀨的遺體則由江田老大和M大山岳社的同仁搬下山,在鹿島部落附近的山林中火化。
回顧這一樁山難,我不由不痛切地想到一個平凡的教訓:爬山絕不可逞強。意思就是:如果天氣轉壞,那就不要冒險,乾脆折返。
我們承領隊江田先生的好意安排,避開了三等車廂的擁擠,購得了三等臥鋪票。我們確乎是慎重其事的。然而,來到山裡以後,再也守不住這種慎重態度了。約從北槍岳起霧漸濃,甚至雨也開始下了。這時,我們應該折返才是。但是到八峰坳地小屋只要三十分鐘,而折返冷小屋卻須時三個鐘頭。一來一往,總共須浪費六個小時。這三十分鐘與六個小時的對比,使岩瀨強行說服了江田老大,繼續前進。
江田老大竟也拗不過他,打破了一貫的慎重態度。這件事,確實不能責備任何人。這是人性的弱點,是無可抗拒的。
謹此祝福長眠於山上的老友之靈:願君安息。
──刊露於山岳雜誌「山嶺」上的銀行職員浦橋吾一的手記,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