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難
一
鹿島槍岳 驚傳山難(九月二日R報)
A銀行丸之內分行職員岩瀨秀雄(二十八歲、住:東京都新宿區喜久井街ΧΧ號),於八月三十日,與兩位友伴同往北阿爾卑斯【註】攀登鹿島槍岳,因遇霧與雨,迷失方向,在北槍岳西邊牛首山附近森林中受不住饑寒交迫,不幸於三十一日晚間凍斃。同行友伴曾遄赴冷小屋求救,適在該小屋過夜的M大登山社社員數名乃於次日凌晨急赴現場救援,可惜為時已晚。
【註:係指日本阿爾卑斯山】
二──1
(下面一文是岩瀨秀雄罹山難時同行的山友浦橋吾一,在山岳雜誌『山嶺』十一月號上發表的「手記」。浦橋吾一與岩瀨秀雄為A銀行同事,二十五歲,為岩瀨晚輩,文中另一名同伴江田昌利,三十二歲,亦為同事,任分行代理經理。這三名登山同好結伴,是於八月三十前往鹿島槍岳攀登的。)
浦橋吾一 於鹿島槍岳喪友後恭撰
1
江田昌利先生鼓勵我去爬鹿島槍岳,是在七月末的時候。江田大哥唸S大時就參加登山社,日本阿爾卑斯的主要山峰多半已經爬過了,也曾經遠征過北海道和屋久島的諸峰,是我們銀行裡有數的爬山家。前此接受了江田的指導,結果愛上了爬山的同事,為數不少。
「岩瀨老弟告訴我他好想去爬爬。光兩個人不太夠味,所以希望你也能湊一腳。」
江田這麼告訴我。有些人請假不方便,有些人對爬山興趣缺缺,結果好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由於工作上的關係,大夥總是互相錯開著請假,而我們三個人剛好不在同一個單位,於是那麼偶然地得到了可以同時請假的機會。
然而我的爬山經驗幾乎還等於零,我只到過穗高岳的涸澤小屋一次,外加爬過一次富士山,完全屬於初學。至於岩瀨兄,除了八岳和甲斐駒岳之外,北阿爾卑斯的槍岳和穗高岳各爬過三次。換一種說法,他正是對爬山開始感覺興趣起來的登山者。我覺得有這兩位作伴,應該很不錯吧,便同意了江田兄的勸誘。反正我請了假也沒地方去,有人相邀,倒是值得慶幸的。
此後,我們三個人常常聚在一起商量。有時是下班後一塊到咖啡店聊,有時利用禮拜天,我和岩瀨一塊去江田家談。
「岩瀨老弟說,這回希望能夠從鹿島槍岳縱走五龍。就像穗高岳,那兒是人不會太擠的路程,預定的三天兩夜,時間上也恰到好處。」
聽江田的口氣,這一趟鹿島槍岳之行,好像是岩瀨兄首先提起的。唉唉,天有不測風雲,人的命運真是不可預知的啊。
岩瀨比起我,實在強壯多了,他那圓鼓鼓的臉上,不時都浮泛著鮮明的血色。我們這些吃銀行飯的人,臉色蒼白的軟腳蟹角色居多,因此他顯得那麼與眾不同。他在貸款部,經常須要在外頭跑。每次從外回來,讓大門敞開,大踏步進來的模樣,加上那鮮明的臉色,著實給內勤的同事們忽然捲進一陣風般的新鮮印象。
岩瀨和我,由於不在同一個單位,所以平常不算太親近,但是自從談起這一趟爬山行之後,忽然變得要好起來了。他也和我一樣,獨身,住公寓房間,個性開朗,為人爽快之至。他還好像喜歡喝幾杯。這一趟鹿島槍岳縱走,似乎也給了他很大的鼓舞。
由於請假的關係,我們一開始即決定行程為三天兩夜。預定中是八月中旬實行的,後因江田兄有了點阻礙,最後才確定八月三十日出發。不管如何,江田是老手,像我這樣的初學者,只有江田是賴,而在事前的種種準備工作方面,我也只有依靠他的指點。
岩瀨比我有更多的經驗,因而充滿自信,而且也多少有所自負的模樣。事後我不由地想,說不定他之所以不幸罹難,一部分也是來自他的這種自恃。我這麼說,未免對死者不敬,然而,一個爬山者,不管經驗如何豐富,都必須謙抑一如初學,這項訓誡是必得恪遵不渝的。
這一點,江田兄自然也知之甚稔,凡事不忘提醒岩瀨不可急躁。但是,人性似乎總是脆弱的,未能澈底貫徹此精神,遂發生了悲劇。總之,這也是不能責備任何人的宿命所致的吧。
這且不提。我們在江田宅做了最後的商議。岩瀨由於住得和江田家比較近,好像常常到江田家去串門子,江田太太便開玩笑地告訴他說:
「岩瀨先生,我看你呀,自我意識好像太強了些。可別太小看山啦,否則會吃到苦頭的。」
一語成讖!唉唉,人命如朝露,真是不可測啊。岩瀨倒一點也不在乎,和江田夫人一來一往聊得天花亂墜。我和江田老大只有在一旁陪笑的份。
經過這一次商議,最後定案的行程表是這樣的:
八月二十九日 新宿站開:二十二時四十五分。
三十日 抵信濃大町。改搭巴士往大谷原。
大谷原→冷池→爺岳→冷小屋(住宿)。
三十一日 冷小屋→鹿島槍→八峰→五龍岳→五龍小屋。
九月一日 五龍小屋→遠見小屋→神城。 松本開:二十二時三十九分。
二日 四時四十五分抵新宿站。
這可算是很普通的行程了。還有,老成持重的江田兄,為了我,主張往程夜車購用三等臥鋪票。
這是由於普通三等車廂都會因為大批登山客而客滿,搶不到座位,為避免睡眠不足,不得不爾。他是擔心我經驗不足,怕我不能有充足的睡眠,以致增加疲勞感,熬不過山路的崎嶇吃力。江田老大費了好大的勁,好不容易地才買到了三張臥鋪票。這一點,岩瀨倒不十分同意,不過一切都是為了初學的我,因此畢竟還是首肯了。其實這三張臥鋪票錢也是老大幫我們張羅的,岩瀨內心也十分感激他。
二十九號終於來了,晚上我們三個人在新宿站集合。岩瀨兄期盼多時,所以看來最為興奮。每逢登山季,搭乘這班夜車的一身爬山裝束的登山客,都會把月台到地下道石階上擠得滿滿的,排成兩列長龍,人人坐在地板上。今晚亦不例外,人們等久了,無聊加上長時間排隊,臉上已然顯現著疲色。
相形之下,我們這一夥悠閒多了。我們不必早到,還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臥鋪上。委實是太奢侈了。我為此幾乎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們三個人在車上喝乾了一小瓶威士忌。老大睡下鋪,岩瀨在其上,我的臥鋪在隔三個鋪的下鋪。岩瀨依然開心地閒聊著。
我酒量有限,在微醉裡早早入眠。
不料過了不久起來如廁,卻在正面出入口的玻璃門上看到一個人影。我覺得這個人很像是岩瀨,啟門一看,果然是他。他站在與二等車廂之間的踏台上,茫茫然地看著外面。在漆闇裡,他抽的香菸火光一明一滅的。
「還沒睡啊。」我問了一聲。
他往我這邊瞥了一眼,有氣無力地:
「嗯,有點醉了,出來吹吹風。」
說罷又把臉轉回去了。黑夜在流逝,有星點的夜空裡,微黝的山塊也在流動著。
我好睏,而且覺得他也許寧願獨自個兒站著,便不再打擾他,自顧回到臥鋪。江田老大的臥鋪掛著帘幕,傳出微微鼾聲。靠甬道上微弱的燈光看看錶,已過凌晨一時了。
「鹽山……鹽山……」
只聽到站務人員的喊聲,我便又落入睡夢裡。
我被搖醒,一看,江田已束裝好站在那兒。他說下一站就是松本了,我只好連忙起身穿鞋子。這一路都是在睡眠裡,所以毫無距離感。看看窗外,平原在薄明裡疾走著。
岩瀨也起來了,口啣香菸,好像仍舊有點茫茫然的樣子。
到達松本站,大糸線的電車開車鈴已經在響。我們夾雜在乘客們當中跑過去。
電車裡擠滿爬山裝束的人們和背包。我們都站到大町,不過人家都是在擁擠的三等車廂蹲了一整晚,比較起來我們是在臥鋪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來的。我們確實奢侈多了。
在這麼擠的車上,我們各站一方,江田老大一手吊著吊環看書,而岩瀨好像坐在背包上。
※※※
大清早,在大町站前等候巴士的,清一色都是登山客,其中女性也不少。秋色已濃的這盆地上小鎮,晨風冷冽。使得女性身上的紅色,格外使人覺得溫暖。
巴士約一個小時路程,依然站著捱過去。背包像塊塊岩石,填塞了人與人之間的空隙。想是因為逢週六,儘管登山季節告終,人還是這麼多。這一程,我們仍然各站各的。
在蘋果園和桑園跑了好一段路之後,巴士開入山峽中去了。陽光開始輝耀,遠方山頂上的雲,首先發出了光輝。上好的天氣。路越來越窄,開始爬坡了。過了屋頂上用石頭壓住的鹿島部落後,從此不再有人家,極目盡是森林。
抵達終點站大谷原,人們這才從昨夜來的車廂被解放出來。大夥魚貫地下了車,在那兒伸伸懶腰。河上無水,河原全是纍纍石塊,但見一隻帳篷孤零零地匍伏在那兒,有個人頭從裡頭伸出來望著我們這邊。
這些從車上下來的登山客,有一半為了早點,散到河原的石堆上去了,其餘一半開始往山的方向進發。
「咱們也在這兒吃個早點吧。」
江田老大說。
「好哇。」
我應了一聲,岩瀨也點頭同意。這時,岩瀨空茫茫地目送著在白色石堆上,漸漸離去的黑色登山客。
江田從背包取出了昨晚在新宿買的壽司。我好餓,吃了不少。江田問:
「昨晚睡得好嗎?」
我回答說睡得非常好。岩瀨正在準備用高山炊具煮開水,沒有搭腔。我曾經看到他很晚還站在車廂外,不知他什麼時候才回鋪安眠。
在此待了約莫四十分鐘,周遭的人們漸漸開始啟程了,我們便也揹起了背包。揹上將近二十公斤的重量,這時才使我深深感覺到就要踏上征途了。橫越沒有水的河原時,由江田老大領先,我次之,岩瀨殿後。這個次序,直到最後都未改變。河岸上,好像是誰的惡作劇般地豎著好幾個石頭堆積成的「石標」。我聽到江田獨語般地低語:
「好可愛喲。」
過了一道小小水壩,小徑一直往上游與森林中延伸過去。坡度還不算陡。也許是因為如此吧。我覺得江田老大的步子跨得相當快。
「咱們休息一下好嗎?」
我聽到岩瀨這麼低語,便向前面的江田轉告。
「要休息了?」
江田回過頭看了一眼岩瀨,卸下了背包。從這兒,也可以下到河邊。
「浦橋老弟是第一遭,還是休息休息吧。到西俁出合,剛好半路了。」
老大體貼初學的我。其他幾個小組人馬從我們頭上走過去了,從森林裡傳來了歌聲。岩瀨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河道吸菸。
「岩瀨兄好像有點無精打采是不是?」
我望著岩瀨向江田老大說。
「八成是因為出發前太興奮的緣故吧。在臥鋪上躺了一個晚上,體力應該是很充沛才是。」江田說:「我夜半裡醒來一次,他在上鋪打著鼾聲睡得不錯。」
聽到這話,我這才明白過來,他是在我回去車廂內不久之後回去的。江田老大的話一點也沒錯,我自己就絲毫沒有倦意。
「走啦。」
老大宣佈上路。岩瀨默然從岩石上下來。我們於是又走進山毛櫸、栂樹、樅樹的林中小徑。溪流離開了山徑,只有水聲從崖下傳來。這一段路就只有我們三個人,而小徑是濡濕的。
不久,溪谷突如其來地裂開,展現了天空。河流就在那兒,眼前並跨著一道吊橋。正面河谷呈V字形,南槍岳和北槍岳的東脊高高地突出其中。
陽光把山襞的色調分得一清二楚,白色雲霧從山裾不住地往上騰昇,使山容時隱時顯。
「這兒得好好休息一下啦。這以後才不得了呢。」
江田老大向我和岩瀨說。
我們踱到溪岸上,撿了石頭坐下來,原本在附近休息的一對年輕男女,便也趁這個時候起身出發了。他們往正對面的陡急斜坡小徑上爬去。
※※※
我們在西俁出合休息了大約四十分鐘。
在這四十分鐘間,塞住V字形溪谷正面的北槍岳東脊,由於不停歇的霧湧雲騰,不時地在亦隱亦顯著,而當我們就要結束休息時,整個的景觀便也告穩定。只有薄薄的一層霧氣,就像餘煙那樣地在岩脊上往上頭冉冉爬昇著。
日頭已高,山影往下滑落。位於南槍岳與北槍岳中間的雪溪,輝耀著銀白之色。
「今天天氣好極了。走,咱們上路啦。」
江田老大仰起頭說。
在休息的當中,我們喝了冰冷的溪水,也把水壺灌滿。那是上頭的雪溪溶化的水,只要把腳浸上兩分鐘,皮膚便泛紅發疼。
「這以後沒有水了,必須把水壺裝滿才行。」
老大提醒了我們。那兒的一塊石頭上,居然也有人留下了一行字跡,要人們補滿水壺裡的水。
那水就像冰,喝下去爽快之極。岩瀨一杯又一杯地喝了好幾杯,多麼可口似的,使我幾乎覺得那樣子會不會喝得太多了些。
除了我們三個人以外,這掛著吊橋的河原上,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這以後會很夠瞧的。首先是陡坡。看不到風景,一路苦爬,是一點味道也沒有的一段。不過只要這一段熬過去,出到高千穗平,就可以看到最好的風光了。」
江田老大又為我們說明。
「到高千穗平,大約需要多少時間?」
「三個小時吧。」
江田已經邁開了步子,邊走邊回答我。
這三個小時路程,比我想像中更苦。小徑在樹林帶彎來曲去,好像無涯無涘。不消五分鐘,汗就開始冒。
除了密密層層的樹木以外,什麼也看不見,也了無變化。樹海靜止不動。一步一步地往上登,只有這無盡的反覆,才是唯一使人覺得我們的動作是有目的的。
走在前頭的江田老大步伐平穩,確實有著老於此道的踏實。山靴的運作有著一絲不亂的韻律,而且似乎綽有餘裕。而他那頂阿爾卑斯軟帽,還會時不時地回轉過來瞧瞧跟在後頭的我和岩瀨。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到在我後頭的岩瀨,落後很遠了。他那件咖啡色襯衣,在好遠的下方樹林裡緩緩地動著。起初,我還以為他是發現到某種喜歡的植物,讓步伐延緩下來。
「岩瀨好像累了。在這兒休息休息吧。」
江田站住說。岩瀨這時才吃力地趕上來。他的嘴巴張著,下巴不停地淌著汗水。
「岩瀨老弟,把背包卸下來吧。咱們在這兒好好地休息一下。」
江田老大對他體諒地說。
岩瀨依言讓背包從肩頭上滑落,然後把整個人擲一般地往草地上躺下去。那兒坡度很陡,所以他的姿勢好像仍然站立著。接著,他舉起水壺對著嘴,咕嚕咕嚕地喝起水來。
我們就這樣待了二十分鐘那麼久。只有江田一個人還揹著背包坐了一會,就又走入樹林裡窸窸窣窣地在那兒走來走去。有三個年輕漢子上來了,避開我們身邊,繼續往上頭走去。
「先走啦。」
這些陌生人向我們打了招呼。
「我們也可以了吧。」
江田老大盯著岩瀨說。岩瀨點點頭,起身抓起了背包。
單調而又艱辛的步行又告開始。走呀走的,樹林好像無限地繼續著。不過林相倒有了些許變化。樅樹減少,栂樹增多,樹也越來越矮。
可是,殿尾的岩瀨仍然落後。我們一路上休息了五、六次,而每次岩瀨都卸下背包,橫躺下來,擦拭漲紅的臉上的淋淋汗水。他的水壺,喝第四次的時候就見了底。這以後,江田只好把自己的水壺交給他。
岩瀨兄爬山的經驗比我多多了。看到他累成那樣子,使我深感意外,想來他可能是不善於爬這種無際陡坡上的山徑吧。江田老大用心地招呼他,為他小心翼翼。抵達高千穗平,費時達四小時,主要就是因為如此。
※※※
高千穗平以後不但坡路緩,可以省力些,而要補償過去這一段般地,眺望開闊了,頗能令人愉悅。右邊是南槍北槍兩岳連綿,末尾是東嶺脊的陡急斜面傾瀉入谷裡。左邊有爺岳的稜線。每個山頂都有燦亮的陽光,浮雕出一起一伏的明暗。
岩瀨好像徐徐地恢復了活力。我們還是排成縱隊,沿有矮松的赤岩上小徑前進。吃了千辛萬苦始脫離的樹林帶沉到溪谷裡去了,陽光遍灑在上面。從上頭往下看那好像熱得直喘著大氣般的一大片蒼翠,給人有報了一箭之仇的愉快。
江田老大指指東嶺脊,告訴我們那是第一岩峰,那是第二岩峰,還談起他以前爬它們的情形。我們爬呀爬的,周遭的眺望也隨之而顯現,我這才感到確實是來爬山了,心情便也更覺愉快了。
在赤岩嶺脊上的小徑,漸漸地成了斜攀,不久即出到一個鞍部。
「這兒就是冷乘越了。前面,小屋馬上到了。」
江田回過頭鼓勵般地告訴我們。另一道稜線,在這兒與我們這一道匯合,所形成的主稜,也就是信濃與越中兩地的地界。
站在這個鞍部上一看,黑部的深谷往下沉陷,對面則是立山與劍峰的連綿高峰。真個是雄渾巍峨,令人不可逼視。右邊是我們一直瞧著過來的南槍與北槍兩岳,陽光移動,有時會在大冷澤北俁的斜面上出現巨翼一般的影子。南邊是爺岳的峰頂,看去倒不算挺高。
我們在這個稜線上前進,不久進入一個小樹林帶。穿過樹林帶,小屋突如其來地在前面出現。在已經開始斜的陽光下,小屋燦然有光。它使我們在隔了這許久之後,又目睹了人工建造的東西,心口為之一鬆。自從在山裾下開始了第一步攀爬之後,到這個小屋,我們已然花費了八個小時之久。
那兒有一小方一坪大的渾濁水池。江田老大笑著說:「地圖上寫的冷池就是這個。原以為地圖上既然有記載,那它一定不小,而且應該是像常見的山湖,又深又清澈,原來這完全是錯覺。」
這張地圖是五萬分之一的「大町地圖」。縱走鹿島槍、五龍岳,有這麼一張即足。江田老大認為多餘的地圖根本不必而且累贅,所以我們都聽他,只帶了這麼一份。
小屋裡有個五十上下,身體結實的老頭迎接了我們。一進去,但見鋪了木板的寬大統鋪上,堆著幾堆包包之類。客人只有三、四個人。老頭說,今晚要在此住宿的人,目前也都出去山裡溜達了。
「要不要試試爺岳?來回兩個小時儘夠了。」
江田交互地看看岩瀨和我說。岩瀨搖搖頭簡短地應了一句:
「我還是免了吧。」
我覺得他看去好像很累的樣子。
我也頗有倦意,所以決定不去。
「嗯,都快四點了,是遲了一點啦。」
江田看看錶惋惜地說。太陽更斜了,帶著一抹橙黃,劍岳增加了一份黝黑。雲降到黑部溪谷裡去了,越來越厚。我想起了在預定裡,我們是應該三點就來到這兒的。
「我們比預定整整晚了一個小時。」
「嗯。」江田沉沉地說:「你是第一次,不能怪誰,可是岩瀨也這樣子,實在不應該再動了。」
江田臉上,分明掛著大出意表的神色。
晚上,我們在小屋的棉被上隨便躺下來。到了這歇息的時間,方才發現到,原來小屋已告人滿為患了,板床上幾乎連落腳的空隙都沒有。
我一直不能入眠。背上有跳蚤在爬,而且也不時有交談聲。人人都在談著爬山的趣事。
夜漸深,交談聲放低到像耳語,但這種嗓音卻也更叫人覺得刺耳。似乎也有來自關西方面的人,那種粘粘的大阪腔,越發地令人焦躁。
我翻了個身,順便瞟了一眼身旁的岩瀨,我看到他睜著眼,在昏黃的燈盞光下盯著天花板。我想,他也是被交談聲擾的睡不著的吧。
江田老大早已打著鼾熟睡了。那樣子,就好像多麼習慣於這種山小屋之夜似的。
2
次晨,七點稍過我們就從冷小屋出發。岩瀨裝著很有活力的樣子。但是,我自己分明感覺到昨天的疲累,成了一種疼痛感留在我的腰腿之間。
這天一早起天空就微微陰沉著,有淡淡的陽光灑下來。不算挺好的天氣。昨天那麼清晰的每一座山,都被鉛灰色的層層雲海給鎖住了。甚至連風似乎也濕濕的。
在灌木帶裡前行約一個小時,來到有大小石頭纍纍的岩場。
驀地裡,我聽到汽笛聲。我一驚,站住了。
「是大町的工廠響的。」
江田老大說。確實像是從遙遠的下面傳來的,可是大町的噪音竟然會傳到高度相差二千幾百公尺的這裡,真是不可思議。
我想起了外國電影的一幕,攀登勃朗峰頂的登山者耳畔響著山麓村落裡教堂的鐘聲,覺得羅曼蒂克極了。
劍峰、立山連峰被黑黝黝一片的雲遮住,無法看見。而這情形還一直繼續到最後。
離開小屋後大約兩個小時,我們抵達了有一座好大的石標的南槍岳頂上。那兒形成一個小小的平台,可惜四下眺望都被雲層封鎖住,什麼也看不見。
「這種天氣,唉唉,好可惜。」
江田老大瞪著雲說。然後又改口:
「這兒可以看到所有的北阿爾卑斯的山的。從這兒看不到的山,通常叫『冒牌貨』呢。好遺憾啦。」
岩瀨茫茫然地坐著。
我發現到大約從這個時候起,風變得強勁些了。它好像當著人家的面掃過來,而且還是含濕的。霧像白煙,從谷間昇上來,往我們這邊流過來。
「不行。天氣要變了。」
江田老大說著蹙起了眉尖。
無妨,照預定前進吧。這麼提議的是岩瀨。在他臉上,充溢著一種精氣,和昨天判若兩人。
可是過了北槍岳以後,白色的霧好像越來越濃了。視野變得更窄。前面是急陡的下坡,才不過二十公尺遠就已經白濛濛一片。因為風十分強勁,霧激烈地打旋捲動,疾馳而去。
「危險呢。」
江田老大駐足說。這嶺脊上的小徑,兩旁往陡峻的山谷滑落,尤其北壁那邊有疾風捲上來。
霧在風裡擺盪,時不時地形成瞬間的裂隙。這時,岩壁就會在眼前露出一部分,但卻是在腳下好深的地方。當白色的雪溪在遠遠的下方顯露出來時,我陡地感到一陣恐怖。我彷彿看到自己被風掃倒,在雲霧猛地在打旋的陡削岩壁上往下滾落。
「咱們回去。」
江田提議。岩瀨居然對我們的領隊表示了反對。
「不會有問題的。我們還是前進吧。都來到這裡了,怎麼可以折返呢?」
他的口吻堅定有力,意態昂然,甚至還似乎含著嘲笑意味。他是完全恢復從東京出發前的那種氣勢了。
「看,那邊,他們也在走。江田大哥,我們還是去吧。前面小屋,比折返近多了。」
岩瀨又加了這麼一句。
實際上,離開冷小屋之後,我們已走了三個小時。而前面小屋,了不起只有三十分鐘步程。折返須要三個小時,而且這一來一回的六個小時,完全白費了。如果前行,只要三十分鐘就夠了。
這種時間上的絕對性比重,使我禁不住地附和了岩瀨的主張,打動了江田老大的心。
「那就……再走走吧。」江田雖然這麼表示,但仍然極為慎重:「不過萬一天氣再壞下去,那時一定要死心,往回走。行嗎?」
岩瀨順從地點頭。那個樣子,好像無言地說:只要走,總會有辦法的。
雨滴打中了臉頰。
「得穿上防水外套啦。」
江田說。我們卸下背包,披上了風雨外套。
掀開錶,十點二十分。錶上也打中了雨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