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殺人事件:推理作家的苦惱》東野圭吾
《二○一五年十一月六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超稅金對策殺人事件
1
《冰街殺人事件 第十回》
終於來到這裏了,芳賀站在旭川車站前這麼想著。逸見康正肯定就在這城市的某個地方。
冰雪覆蓋的路面上殘留許多鞋印,他突然覺得說不定其中就有逸見的足跡。他踏出一步,體會踩在凍硬積雪上的觸感,腳底發出唰唰的踏雪聲。
這時,身後傳來細小的慘叫聲。回頭一看,靜香顫顫巍巍地難以舉步。她察覺芳賀的視線,露出羞澀的表情。
「我腳滑了。」
「小心點。抵達飯店之後,我們先去買雙適合雪地的靴子吧。」
芳賀指向靜香的腳邊,她穿著黑高跟鞋。
「穿那雙鞋是沒辦法在這種地方走路。」
「嗯,說的也是。」
話聲剛落,靜香的腳底又滑了一下。她尖叫一聲,完全失去了平衡。芳賀連忙抓住她的右手,順勢抱住她的身體。
「妳沒事吧?」
「嗯……不好意思。」
靜香抬頭看著芳賀,細薄的雪花沾上她的睫毛,瞳孔彷彿因融雪而濕潤。芳賀盯著她的眼眸,內心湧起一股不尋常的悸動。他像要斬斷那情緒似地放開了手。
「請小心。」他說,「妳現在的身體狀態不比平常。」
「嗯,我知道。」靜香低頭回答,而然再度抬起頭看著他。
「可是,他真的在這裏嗎?」
「根據這個訊息,他應該在這裏。」芳賀從皮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
上頭寫著一排難以理解的數字和英文字母,那是逸見康正留下的唯一線索。昨晚芳賀將那幾個字重新排列組合後,拼出了「ASAHIKAWA」,也就是「旭川」。
「總之我們先到飯店吧。一直杵在這種寒冷的地方,對身體不好。」
芳賀拿著兩人的行李,緩緩朝計程車招呼站走去。他邊走邊告誡自己:「這女人是逸見最重要的人,是你摯友的未婚妻,你究竟在期待些甚麼?她可懷著和逸見的愛的結晶。」
搭上計程車後
※※※
咯噔咯噔匡啷!
樓下發出一陣巨響。我在電腦螢幕上打出「搭上計程車後」便停下手,走出房間,往樓下呼喊:
「喂,怎麼了?」
沒有人回應,於是我走下樓。
只見妻在廚房流理台前的地上躺成大字型,裙子翻起,內褲一覽無遺。
「哇,妳怎麼了?振作一點啊!」
我搖晃著妻,劈啪劈啪地拍打她的臉頰,好不容易讓她稍微清醒了些。
「啊,老公……」
「妳到底怎麼了?」
「這、這個,你看這個。」她遞來抓在右手的紙張。
那是濱崎會計事務所寄來的文件,老闆濱崎五郎是我高中時代就認識的朋友。我當小說家十年了,今年的收入比往年多了不少,為了準備明年春天報稅一事,前陣子我去找濱崎商量。以往我都自行處理報稅相關事宜,這意謂著我之前的收入少到自己隨便弄弄便能蒙混過關。
紙上概列出我明年春天必須繳交的稅金金額。
起先我恍惚地看著那串數字,接著仔細盯著它,最後數起了有幾個0。
「哈哈哈……」我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麼可能?哈哈哈、哈哈!」
「老公!振作啊!」這次換妻搖晃我的身體。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這太亂來了,胡說八道、亂七八糟!為甚麼我要繳這些錢?哈哈哈……」
「現實就是如此,不繳不行呀。國家要徵收這麼多錢……」
「開玩笑啦。這一定是開玩笑!我辛苦賺來的血汗錢……,怎會有那麼蠢的事?」我掉下眼淚,嚎啕大哭。
「喂,怎麼辦?我們哪有這麼多錢,這該如何是好?」妻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了,臉皺成一團。
「把濱崎找來!」我命令妻。
2
三小時後,濱崎五郎來了。明明都年底了,他還捲起白襯衫袖子,脖子上微微冒汗。看著這樣一個大汗淋漓的胖子,旁人都熱了起來,彷彿光這個人踏入屋內,室溫就升高了兩、三度。
「你看過那份報表了吧?」濱崎一進屋便劈頭問道。
「看過了。」我說,「嚇得腿都軟啦。」
「我想也是。啊,謝謝。」濱崎將妻端來的咖啡一口飲盡。
「那個數字是怎麼回事?不是開玩笑的嗎?」
「我知道你希望是在開玩笑,可惜並不是。那是根據你今年的收入與交給我的收據試算出的金額,申報時會再仔細計算一次,不過應該不會差太多。」
「也就是說,我得繳那麼一大筆錢……」
「嗯。雖然很同情你,但你也只好繳了。」
聽濱崎這麼說,一旁的妻又啜泣起來。
「妳到樓下去!」我對妻說,於是妻以圍裙按著眼角步下樓梯。她頭上纏著繃帶,因為之前她暈倒時撞了個大包。
「喂喂,真的沒辦法了嗎?」我問濱崎。
說來丟人,我隨即換上諂媚的口吻。
「如果你早點找我商量,還有很多方法可用,但現在都十二月了……」濱崎垮著臉。「唉,你就儘量多找些收據吧,那是最簡單的解決之道。」
「可是前陣子交給你的那些收據,是我手上僅有的了……」我歎了口氣。
「噢,關於這點,有些狀況該跟你談談。」濱崎說。
「出了甚麼狀況?」
「你交給我的收據中,有兩、三張必須再確認一下。」濱崎從黑公事包裏取出檔案夾。
「確認甚麼?每張都是真正的收據呀。」
「雖然沒錯……」濱崎打開檔案夾。「首先是這張。你四月出國旅行了吧?嗯,去夏威夷……」
「那有甚麼不對嗎?」
「我在想該以甚麼名目作帳。」
「有甚麼好想的?當作取材旅行不就得了?」
「我原本也打算那麼做。可是,你今年寫的小說完全沒提到夏威夷吧?」
我回想今年的作品,共寫了四則短篇小說,其他都是長篇連載,確實都沒出現夏威夷的情節。
「好像是。」我回道,「那樣不太好嗎?」
「不太好。應該說,很糟糕。」濱崎以肥短的手指搔了搔頭。
「最近稅務署新增了專門稽核文字工作者收入的人員,他們會將負責的作家作品全看過一遍,毫不含糊地挑出這種小地方。」
「嗚……」我又想哭了。「這表示夏威夷的旅費不能當取材經費嘍?」
「正是。」
「怎麼會這樣?不能說我打算將夏威夷的見聞寫在明年的作品中嗎?這下他們就沒話說了吧?」
「應該不會有甚麼意見,只是相對地,大概會要我們把這筆經費留待明年申報。」
「這些虐待狂!」我破口大罵。「稅務署的職員肯定是群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傢伙。」
我當然是在開玩笑,但濱崎沒笑,還一臉無動於衷地應道:「他們就是那種人。我聽熟悉的稅務員說過,他們會優先採用有虐待傾向的人。」
「救救我啊!」我抱著頭大喊。
「你沒辦法在今年寫出一部提到夏威夷的小說嗎?」濱崎問。
「塞不進去啦!這是我今年最後一份工作了。」我指著電腦說。螢幕上顯示著妻子暈倒時我寫好的部份。
濱崎瞄了螢幕一眼。
「那是你正在寫的小說嗎?」
「嗯。預定刊載於下個月的雜誌,已連載到第十回了。」我伸手拿冷掉的咖啡。
「無法在那部小說中提到夏威夷嗎?」
聽濱崎這麼說,我差點噴出咖啡。
「別胡說八道了,故事背景是北海道耶!和夏威夷根本八竿子打不著。」
「你是小說家吧,那就設法插進夏威夷的場景。還是你想繳更多稅金?」
「我可不想。」
「不想就照我的話做,再說……」濱崎又看著檔案夾,「你在夏威夷買了不少東西吧?還打了高爾夫?關於這些支出,希望你也儘量編些理由出來。」
「理由?」
「正當的藉口啊。好比,小說中如果出現主角在夏威夷購物或打高爾夫的情節,便能主張這些支出是為了取材。」
「不能說我原本打算寫,但臨時改變主意,變更了劇情嗎?」
「對方能夠接受你這個理由就好了……」濱崎沉著臉,雙臂交抱。「我想大概不可能。」
「因為他們是虐待狂嗎?」
「對啊。」
「可是,事到如今我無法將場景從旭川換成夏威夷呀!主角總算解開暗號抵達旭川,而且我還實際到旭川旅行取材,這樣小說裏也不得不出現旭川吧?」
「唔,這個待會兒再想辦法,其他還有很多要討論的。」
「還有嗎?」
「這個。」濱崎從檔案夾裏拿出一疊收據。
「那些又怎麼了?有甚麼不妥?」
「這些都難以列入工作經費。譬如這張女用大衣十九萬五千圓的收據,這是買給尊夫人的吧?」
「那是今年一月趁大拍賣的時候買的,不行嗎?」
「不是不行。你孝敬尊夫人沒關係,只是這很難算進工作經費吧?」
「為甚麼?不滿二十萬圓,應該能當消耗品處理吧?我是因此才拚命找價格接近又不超過額度的收據出來耶。」
「不過,這是女用大衣,你工作上用得著嗎?」
「呃……」我抱著胳臂低吟。
「還有這個。」濱崎又拿出另一張收據。「紳士用品,包括西裝、襯衫、領帶與皮鞋,總計三十三萬八千七百圓。」
「那全是我的衣服。」我應道,「可以列入吧?那是我為了工作買的。」
「怎麼說?」
「我穿去參加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的派對,還有雜誌訪問時的彩頁攝影。」
「嗯……」濱崎搔搔頭。「這很難算耶。」
「為甚麼?這哪裏難算?」
「你別氣嘛,總之處理服裝類的開支就是很麻煩。從事你這行的人,的確只有在公開場合才需要穿西裝打領帶,可是稅務員才不吃這套,他們絕對會主張你私下也可能穿。」
「我才不會!」我說,「誰會私下穿亞曼尼的西裝啊!我平常都穿牛仔褲和圓領衫,這你不也知道?」
「我知道,問題是稅務署才不理你那套說詞。」濱崎皺起八字眉。
我不禁「嘖」的一聲。
「那他們究竟要怎樣才能接受……」
「基本上,他們認可的消耗品,僅限工作上使用過就不能再做為他用的物品,像是文具用品。」
「文具用品也能用在工作之外呀。」
「所以那是比例問題,稅務署單方面認為在非工作場合穿高級服裝的機會較多。」
「難道他們就這樣擅自認定、擅自徵收稅金嗎?」
「那是稅務署的方針,換句話說,那也是我們國家的方針。」
我踹了踹桌腳代替罵髒話。但那是不鏽鋼製的,一踢之下,痛得我差點哭出來。
「還有……」濱崎說。
「還有甚麼?」
「你上個月買了電腦吧?」
「嗯,就是這台。」我指著桌上的電腦。
「我丟掉舊型文書處理機橫下心買的,這總能列入工作經費了吧?」
「行是行,但不能以消耗品的名目列帳。」
「咦?這話甚麼意思?」
「收據上標示的購買價格是二十二萬圓。原則上,超過二十萬圓的物品要當固定資產,所以會列入折舊費用。」
「隨便啦。反正這二十二萬圓會列為工作經費吧?」
「不是直接全額列入,而是根據耐用年數,將該年減少的價值當成折舊金額來列帳。講得簡單一點,就是計算今年使用了這二十二萬圓之中的幾分之幾。」
「那種東西也算得出來嗎?」
「當然,甚麼東西都有公式可算喔。這台電腦今年只用了兩個月……,頂多算幾千塊吧。」
「咦……」
「還有這個,你好像買了卡拉OK伴唱機?」
「這是我們夫妻共同的興趣……」我猛然驚覺。「那套機器總共花了幾十萬,也要以折舊公式計算嗎?」
「不,幸好這個按項目細分了,沒必要那麼做。」
「得救了。」
「但是……」濱崎說。「你的工作需要用到卡拉OK伴唱機嗎?」
「甚麼?」
「我從沒聽過寫小說還需要用到卡拉OK伴唱機,稅務署一定會就這點駁回你的申請。」
我抱著頭。「那到底要怎麼樣嘛!夏威夷旅行、大衣、亞曼尼、卡拉OK伴唱機都不能列入工作經費,連電腦的金額他們也只承認一小部份嗎?」
「其實除了這些,可能還有很多無法被承認的收據。不過這挺難以啟齒的……」濱崎看著檔案夾,臉皺成一團。
「老實說,上次寄給你的那份報表,是我假裝沒看到這些問題而計算出來的。要是稅務署檢查出這些東西,你的應報稅額會更高。」
「大概多少?」
「我覺得你最好別問,可是不告訴你也不行啊。」
濱崎先說個開場白,讓我有點心理準備,然後講了某個金額。
我頓時頭暈目眩,勉強才能穩穩坐在椅子上。
「我哪來那麼大筆錢啊?」
「你這是常見的案例。收入突然增加是好事,但就是會有人忘了還要繳稅金,把錢花得一乾二淨。」
「你別事不關己地在那邊說風涼話!」
「才不是這樣,我也在設法幫你啊。況且,你還要付住民稅【註:日本居民設籍於市町村或道府縣需繳納的稅款,是地方稅的一種。】呢。」
「住民稅?」我看著濱崎。「你剛才說的稅金,不是包含了住民稅嗎?」
「不好意思,那只有所得稅。」
「那住民稅……」
「我大略計算了一下……」濱崎拿出計算機劈劈啪啪地按了按後,說出一個金額。
這次我真的要昏過去了,有種「啊,我不行了」的感覺。
但在我暈倒之前,房門外傳來咚咚巨響。我回過神,衝出房間。
只見妻像上海雜技團的少女般,手腳糾結成一團地倒在樓梯下方。
我慌忙奔下樓抱起她。她口吐白沫地呢喃:「稅金、稅金……,救人喔……」看來她似乎在門外偷聽到我們的談話,才嚇得滾下樓梯。
我輕輕放下妻,衝上樓一把揪住濱崎的領口。
「哇,你幹甚麼?」他臉上浮現恐懼的神色。
「我願意做任何事情減少稅金。無論甚麼事情我都做,甚麼小說我都寫。你告訴我該怎麼做!」
濱崎震懾於我的氣勢,肥短的脖子不住地點頭。
3
《冰街殺人事件 第十回》
終於來到這裏了,芳賀站在火奴魯魯機場前這麼想著。逸見康正肯定就在這座島的某個地方。
反射在路面上的陽光炫目刺眼,他不禁皺起眉頭。
身後傳來細小的尖叫聲。回頭一看,靜香跌了一跤。
「我的高跟鞋鞋跟斷了。」
「小心點。抵達飯店之後,我們先去買雙海灘涼鞋吧。」
芳賀看著她身上的大衣繼續道:
「還有夏天的衣服。」
「嗯,是啊。真是熱死人,這身大衣已經用不著了。」
靜香脫下大衣,劈啪一聲撕開,丟在路上。
※※※
「為甚麼她非得撕開大衣不可?」我問身旁的濱崎,是他要我寫出這種場景的。
「你可以聲稱,為描寫這個場景而實際撕裂了一件女用大衣,這麼一來便能將購買大衣的費用以實驗材料費的名目列入工作經費。只是當稽查員來調查的時候,你們得藏好那件大衣。」
聽到濱崎這麼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地點頭。
「那我的西裝也依這個方法處理,就能列入經費了。」
「嗯。可是衣服一撕再撕,未免太了無新意。」
「我知道啦。」我敲打起鍵盤。
※※※
芳賀看著她的舉動,也想脫衣服了。他脫下亞曼尼西裝,取下領帶,脫掉襯衫,接著以打火機點火燒掉那些衣物。亞曼尼的西裝質料相當易燃,他順手將鞋子丟入火燄中,不久便傳出皮革燃燒的臭味。
「這樣舒服多了。」芳賀身上只剩一件平口內褲。
「嗯,舒服多了。」
靜香仰望天空,臉上沾著細小的砂粒,額上冒出的汗珠滑落臉頰流至頸項。芳賀盯著那汗珠,漸漸有了身處夏威夷的真實感。他腦中不自覺地響起一首歌:
晴──空萬里──
清──風徐來──
※※※
「太老套了,你不會唱新一點的歌嗎?」濱崎插嘴道。
「我一下子想不出跟夏威夷有關的歌嘛。」
「算了。反正你就這樣不時將歌曲加進小說中,這麼一來,卡拉OK伴唱機便能以資料和資料搜尋器材的名義列入經費。」
※※※
靜香隨著芳賀的歌聲翩翩起舞,但她兩腳不小心絆在一塊兒,險些跌倒。芳賀連忙撐住她。
「請小心。」他說。「妳現在的身體狀態不比平常。」
「嗯,我知道。」靜香低頭回答,而後再度看著他。
「可是,他真的在這裏嗎?」
「根據這個訊息,他應該在這裏。」芳賀從平口內褲裏掏出一張紙條。
上頭寫著一排難以理解的數字和英文字母,那是逸見康正留下的唯一線索。三天前芳賀將那幾個字重新排列組合之後,拼出了「ASAHIKAWA」,也就是「旭川」。
※※※
「好,問題是接下來該怎麼辦。」我說。
「前一回連載中有了解讀暗號的場景,『ASAHIKAWA』的答案曾出現過,這要怎麼處理?」
「讓主角也去旭川不就得了。」濱崎不負責任地說,「但那不是正確解答。讓他們在那裏發現另一個暗號,指出目的地是夏威夷如何?這樣去旭川旅行取材的費用也能請款了。」
「可是這挺牽強的……」話雖如此,我還是決定按照濱崎的意見繼續寫下去。
※※※
兩天前,芳賀和靜香曾根據這個暗號前往旭川。街道上覆蓋著白雪,兩人並肩走在結冰的白色道路上。
兩人在旭川市內找到逸見康正的秘密工作場所,但逸見不在那裏。不,不僅不見人影,那裏已完全成了一間空蕩蕩的房子。
「這是怎麼回事?暗號指出的明明是這個地方呀。」芳賀氣憤不已,以拳頭猛搥牆壁。
「請等一下,這裏寫了奇怪的字。」靜香指著屋內一隅。
芳賀望向那邊,角落的牆上刻有幾個文字:
「ㄇㄟˊㄧㄡˇㄙㄢˇ ㄧˋㄐㄧㄢˋㄌㄧㄡˊ」
「沒有傘,逸見留……甚麼啊?」芳賀讀出這段文字後,回頭看著靜香。「妳覺得這是甚麼意思?」
「我不知道。」靜香搖了搖頭。「下雨了,可是沒傘很傷腦筋嗎?」
「我不認為他會特意將這種小事刻在牆上。」
「說的也是。」靜香皺起眉,偏著頭道。
芳賀再次盯著牆上的字。暗號指示的肯定是這裏,也就是說,逸見應該知道芳賀和靜香會來,這段謎樣的文字鐵定是寫給兩人的。
「ㄇㄟˊㄧㄡˇㄙㄢˇ……」
ㄇㄟˊㄧㄡˇㄙㄢˇ、沒有傘、KASAGANAI【註:「沒有傘」的日文發音。】,各種文字呈現方式閃現芳賀腦中。
思考片刻,他的眼前掠過一道光。
「我懂了。」芳賀擊掌。「我明白了,靜香小姐。」
「咦?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芳賀攤開記事本,以原子筆寫下「ASAHIKAWA」。
「從中去掉 KASA【註:「傘」的日文發音。】。」他說。
「咦,傘?」
「KASA──K、A、S、A。」
芳賀從「ASAHIKAWA」中去掉K、A、S、A四個字母,剩下「HIAWA」。
「這些字母可以重新排列成H、A、W、A、I。換句話說,就是夏威夷!」
「夏威夷……」靜香睜大眼睛。
「沒錯,逸見在夏威夷。」芳賀隔著窗戶,指著南方的天空。
「我們走吧,靜香小姐。去夏威夷。」
「好。」她堅定地回答。
於是兩人來到了夏威夷。
※※※
「好,幹得好。」我看著電腦螢幕點頭。「總算成功將兩人帶到夏威夷了。」
「這不是辦到了嗎?真不愧是職業作家。」濱崎欽佩道。
「接下來只要將舞台從旭川換到夏威夷,順著劇情寫下去就行了。」
「你在說甚麼啊?還有很多得想辦法消化掉的收據呢。」濱崎從檔案夾中拿出單據,在我面前晃呀晃的。「首先是在夏威夷購物和打高爾夫的開支。如果將這些場景加進小說,多少能搪塞過去。」
「我知道了。」我再度對著電腦努力安排情節。
※※※
芳賀和靜香在飯店辦妥住房手續後,便先前往夏威夷最大的購物中心 Alamoana。這是為了避免地下組織察覺兩人並非單純的旅客,誰知道那些目光銳利的傢伙會躲在哪裏偷窺呢。
靜香買了一個包包、五件衣服和三雙鞋子,芳賀買了斜紋長褲、襯衫和 Ferragamo 的鞋子。靜香還買了些許香水和化妝品。
「這下看起來總算像普通旅客了吧。」芳賀雙手提著紙袋說。
「是啊。來到夏威夷卻完全不買東西,周遭的人一定會覺得我們很奇怪。」
「沒錯。在順利找到逸見之前,我們絕不能被盯上。」
「真的能找得到康正嗎?」靜香不安地說。
「放心,我一定會找到他。」芳賀拍胸脯保證。
「可是完全沒線索。」
「不,有的。逸見愛打高爾夫到廢寢忘食的地步,來到夏威夷,他不可能不去打球。我們到夏威夷的每個高爾夫球場看看,必定能發現蛛絲馬跡。」
「就算去了,如果只是向球場員工打聽,恐怕不會有甚麼收穫。」
「妳說的沒錯。所以,雖然這麼做有點辛苦,但我們也只好每個高爾夫球場都實際打打看了。」
「是啊,雖然很累人。」
兩人走進附近的高爾夫球用品店,買了整組球桿、球袋、球鞋,及兩套同款的高爾夫球裝。
4
濱崎輕快地敲打按鍵,看著液晶螢幕,嘀咕了一聲後將計算機對著我。
這次換我呻吟了。
「還不夠。」濱崎說,「你有沒有其他收據?不是那種一、兩萬的小金額,而是幾千萬的收據。」
「沒有耶。」我歎了口氣。「我既不去銀座的酒吧玩,也沒租工作室。」
「小說的情況怎麼樣?還有篇幅可用嗎?」濱崎問我。
「不,這一回差不多該結束了。」
「那就得有效運用所剩不多的篇幅。」
連載小說《冰街殺人事件》的劇情已被我們改得面目全非。主角們去了好幾個高爾夫球場、乘快艇出遊與大肆購物後,在毫無所獲的情形下決定回日本。一抵達成田機場,主角們又馬上趕往草津溫泉。不用說,這當然是為了將今年秋天的溫泉旅行開支列入取材經費。
此時傳來上樓的腳步聲,似乎是妻。
「老公。」她邊開門邊說。
「這個能不能派上用場?」她將手上的信封交給我。
「那是甚麼?」
「收據呀,我回娘家拿來的。」
「噢,那太好了。」我接過信封,抽出裏面的東西。
「太太真賢慧啊。」濱崎拍馬屁地稱讚道。
妻子的娘家就在附近,走路約十五分鐘。
「可是,那些幫得上忙嗎?」妻子擔心地問。
「嗯……」看過收據之後,連我都察覺自己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如何?」濱崎問。
「不行,這完全派不上用場。」我將那疊收據遞給濱崎。
「讓我瞧瞧。」他瀏覽了那疊收據,不久後也面露難色。
「果然不行吧?」我說。
「改建浴室五十六萬、修理汽車十九萬……」濱崎抓了抓頭。「如果是你們家的浴室和汽車,倒還勉強說得過去,但這是尊夫人娘家的……」
「如果當成取材呢?」我問。「讓改建浴室和修理汽車的場景出現在小說中。」
「不,應該不行吧。因為改建的浴室和修理後的汽車是尊夫人娘家的親戚在使用,這會涉及贈與稅。」
「這樣啊。」
「不過……」濱崎手抵額頭。「若是為了工作而故意破壞浴室和汽車,說不定有辦法。」
「咦?這話是甚麼意思?」
「就當是寫小說需要參考,才刻意破壞尊夫人娘家的浴室和汽車,可是又不能破壞完就算了,所以修理費用由你負擔。」
「原來如此。」我問濱崎。「不過,非得蓄意破壞浴室和汽車才寫得出來,那是怎麼樣的小說?」
「思考這件事是你的工作吧?嗯,接下來金額比較高的收據是……」濱崎翻了翻妻拿來的那疊收據。「掛軸二十萬、陶壺三十三萬……,為甚麼會有這種收據啊?」
「家父喜歡骨董。」妻答道。
「他每個月會去骨董店好幾次,買些看起來不值錢的破爛玩意兒……」
「嗯,這個可以用。」濱崎拍了一下膝蓋,看著我。「你,接下來在小說中寫一些骨董相關知識。」
「咦?可是我對骨董一竅不通。」
「沒關係啦,只要寫得煞有其事就行了。這樣你就能聲稱為了學習小說中提到的骨董知識,買了幾件有參考價值的骨董當教材。」
「寫得像真有其事,哪兒那麼容易呀……」我咯吱咯吱地抓著頭。
「要用這招的話,這個也行喔。」濱崎給我看了張收據。
那是美容沙龍的收據。我想起聽妻說過丈母娘上美容沙龍的事。
「老公,這能不能用呢?」妻遞來一張紙。我接過一看,是超市的收據。
牛肉、葱、豆腐、蒟蒻絲、雞蛋──上頭列著今晚壽喜燒的材料。
5
《冰街殺人事件 第十回》(續)
芳賀開車從草津溫泉街出來,過了約二十分鐘後停下。沒鋪柏油的道路旁是一棟白色建築物,後面緊鄰樹林,四周僅此一戶民宅。
「根據推理,逸見應該在這裏。」芳賀下車,抬頭看著屋頂說。
「不知道該從哪裏進去。」靜香左右張望。
「當然是從玄關嘍。」芳賀邁開腳步,又旋即佇足,再度盯著建築物。
「真奇怪,玄關在哪?」
「我也很納悶。」靜香應道。
仔細一看,這是棟怪異的建築物。整座房子以白牆包覆,沒有大門,只有一扇小窗戶。
芳賀將車開到唯一的窗戶下方,站上汽車前蓋透過小窗戶窺視屋內。裏面一片漆黑,但仔細一看,有人倒在黑暗之中。
「喂!」他出聲呼喊,對方卻完全沒反應。
芳賀思考著有甚麼辦法能由窗戶進入屋內。然而,窗戶大小僅三十公分左右,人根本鑽不過去。
「有人在裏頭,我們救他出來吧。」芳賀對靜香說。
「怎麼救?」
「包在我身上。」
芳賀一上車便不加思索地倒退,然後將車頭對準建築物全力踩下油門。
隨著一聲巨響,芳賀受到強烈的衝擊。車頭整個凹陷,而那面牆也搖搖欲墜。
芳賀再次倒車衝撞建築物。牆壁這回完全倒塌,那裏似乎是浴室。
(為了描寫這個場景,必須破壞浴室和汽車做實驗。將兩者的修理費列入工作經費。)
「啊,康正先生。」靜香叫道。
逸見康正面無血色的倒在浴室裏。芳賀摸了摸他的脈搏,他不可能再睜開眼了。
「他死了。」芳賀低聲道。
靜香放聲大哭。
芳賀檢查逸見的屍身,發現他的後腦勺出血,似乎遭人以甚麼東西毆打過。
芳賀環顧四周,白底上描繪著鮮艷圖案的古伊萬里陶壺映入眼簾。
「看來這就是凶器。」芳賀說。(為了描寫古伊萬里陶壺,購入骨董數件做為參考資料。將購買費列入工作經費。)
「這太過分了。」靜香哭腫了雙眼,瞪著陶壺。淚水模糊了眼影,在臉頰上留下兩道藍色淚痕。這種眼影是今年的流行色,女性通常會連玫瑰色口紅一起購買。(為了描寫這個場景,購入化妝品十餘件做為參考資料。將購買費列入工作經費。)
「總之我們報警吧。」芳賀再度發動引擎,但汽車似乎因剛才的撞擊故障了,完全發不動。
「傷腦筋,現在不是拋錨的時候。」
「我們攔車吧。」
靜香站在路肩,微微拉高迷你裙,擺出撩人的姿勢攔車,卻沒任何車輛肯停。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靜香氣得牙齒嘎吱作響。(練習讓牙齒發出聲音時,弄壞了假牙。列入工作經費。)
不久,一輛車停下了,駕駛卻是位女性。
「妳那副德行是攔不到車的。」女駕駛說。
「哎呀,沒禮貌!」靜香發火了。
「我載妳一程吧,上車。」
幸好靜香攔下了那輛車,且對方願意載,於是芳賀也一同上車。
「請到警察局。」他說。
「待會再說,總之你們先跟我來。」女駕駛應道。
對方載芳賀和靜香到美容沙龍。
「來,這裏能讓人變美喔。」
芳賀和靜香被迫躺在床上,原來女駕駛是著名美容店的老闆。美容小姐在兩人全身塗上乳液按摩。(將美容費用列入工作經費。)
離開沙龍店後,兩人前往警察局。
他們帶著警察回到現場,只見剛才那棟白色建築物燒了起來。
「糟糕!」芳賀叫道。「犯人趁我們不在的這段時間縱火。」
他們馬上聯絡消防署。過沒多久,消防車便趕來滅火,但建築物已燒掉了一大半。
芳賀清查燒毀的殘跡,卻怎麼也找不到逸見的屍體。
「真奇怪,他的屍體哪兒去了呢?」芳賀低喃。
他在殘跡中找到幾樣物品。首先是五件燒成灰燼的女用和服,其中一件是大島綢。每一件都炭化了。(購入和服五件,燃燒實驗。將和服購買費用列入工作經費。)
接著找到的珍珠項鏈和一克拉鑽戒也燒成炭了。(同樣將項鏈和鑽戒購買費用列入工作經費。)
「還找到甚麼其他的嗎?」芳賀詢問繼續調查殘跡的刑警與搜查員。
「被害者似乎在這裏生活了幾天。」刑警說,「留下一些像食物的東西。」
「有些甚麼東西?」
「嗯……」搜查員回答,「牛肉、葱、豆腐、蒟蒻絲、雞蛋……」(為瞭解這些食品燃燒後的狀態而進行實驗。材料費用列入工作經費。)
※※※
二月二十日,我請濱崎代為報稅。
我使用蠻幹的手法,成功生出了龐大的必需經費。如此一來,儘管收入高於往年,稅金應該還是會回到我手中。我們舉杯慶賀,高呼三聲萬歲。
但三月二十日時,稅務署找我過去一趟,要求我提出必需經費的明細表。
我一併提交了〈冰街殺人事件 第十回〉的原稿影本,可是除了少數款項外,大部份經費稅務署都不予承認。
最後,稅務署要求我繳交巨額稅金。
我和妻束手無策。
到現在我還是一籌莫展。
自從寫出〈冰街殺人事件 第十回〉後,再沒有出版社來邀稿。
《冰街殺人事件》的連載也喊停了。
怎麼辦?